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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禺《日出》

_4 曹禺(当代)
听。麻雀!(窗外吱吱雀噪声)春天来了。(满心欢悦,手舞足蹈地)哦!我
喜欢太阳,我喜欢春天,我喜欢年青,我喜欢我自己。哦,我喜欢!
(长长吸一口冷气)
潘月亭(不感觉兴趣地)喜欢就喜欢得了,说什么!(忽然地)白露,这屋子太
冷了,你要冻着,我跟你关上窗户。
陈白露(执拗地)不,我不关!我不关!
潘月亭好,好,好,不关就不关吧。你这孩子,我真没有办法。我对我的
亲生女儿也没有这么体贴过。
陈白露(回过头来)这有什么稀奇,我要是你的亲生女儿,你还会这么体贴我?
你说是不是?
潘月亭说得好,说得透彻。(恳求)可是你关上窗户吧,我要着..着..
(张嘴翕鼻,要打喷嚏的样子)着..着..阿提(大声一个喷嚏)你看,我已
经着凉了。
陈白露(忽从窗户回来)这个傻孩子,你怎么早不说?
潘月亭(得意地)那么你可以关上窗户吧。
陈白露(摇头)不,不,我跟你多加衣服。来,你先坐下,你披上我的大衣,
围上我的围巾,脚上盖着皮袍子,你再拿着我这个热水袋,你看,
这不好了么?(弄得老头奇形怪状地堆在沙发上)我真喜欢你,你真像我的
父亲,哦,我可怜的老爸爸!你尽在我这儿受委屈了。
潘月亭(推开她)白露,(要立起来)我不要你叫我老爸爸。
陈白露(推他跌在沙发里)我喜欢叫你是我的老爸爸,我要叫你是我的老爸爸。
潘月亭(抗议地)我不老,你为什么叫我老爸爸。
陈白露(一面笑,一面把头猫似地偎过来擦过去)我要叫,我偏要叫,老爸爸!老爸
爸!
潘月亭(反而高兴起来)你要叫,就随你叫吧,也好,叫吧!叫得好,叫得好。
(眉开眼笑地)
陈白露(忽然)月亭。你好好地坐着。(把他身上一堆衣服拢好,又塞一塞)你这样
就像我的小.. baby,我跟你唱个摇篮歌吧。
潘月亭(莫乞其妙)摇篮歌?(摸着自己的斑白胡子)不,不好。
陈白露那我跟你念一段小说听,你听着。(拿起一本很精致的书)
潘月亭(读着白露手里的书的名字)《日出》,不好,不好,这个名字第一个就
不好。
陈白露(撒娇)不好你也得听。
潘月亭我不听,我不爱听。
陈白露(又执拗起来)我要你听,我偏要你听!
潘月亭(望着白露,满肚子委屈,叹一口气)唉,你念吧!我听,我听。
陈白露(翻阅书本,念)“..太阳升起来了,黑暗留在后面。”
潘月亭(欠伸)不通,不通,没有一点道理。
陈白露(不理他,念下去)“..但是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
潘月亭(深深一个呵欠)也不通,不过后头这一句话还有点意思。
陈白露(不耐烦地关上书)你真讨厌。你再这样多嘴,我就拿书..(正要举书打
下去)
〔右边卧室内有个小巴儿狗汪汪着,夹杂着小东西惊号的声音。
潘月亭你听,这是什么?(露立起)
〔忽然小东西由卧室拖着裤,提着鞋跑出来,巴儿狗仿佛就在她身后追赶。她惊慌
地关上门,巴儿狗在门缝儿里吠着。
小东西(喘着气,非常狼狈的样子。几乎跌倒)小姐,..小姐!
陈白露怎么?
小东西他。..他在后面跟着我。他..他醒了。
陈白露(失色)什么?谁,谁?
小东西(惊喘)您的巴儿狗,您的巴儿狗醒了。(回头望)他咬我,他不叫我
在屋里呆着。
陈白露(定下心)你这孩子!我真怕他们从卧室进来啦!
潘月亭你看多麻烦!
〔外面有敲门的声音。
小东西小姐,有人敲门。
潘月亭别是他们又回来了?
陈白露(走近门)谁?
〔方达生推门进。
方达生(穿着睡衣,拖着鞋)是我,竹均。
陈白露(惊愕)你怎么不睡,又回来了!
方达生这个地方太吵,睡不着。方才福升告诉我,说你刚认一个干女儿。
陈白露干女儿?
方达生嗯。
陈白露(明白了)哦,(指小东西)在这儿!你看,好么?这就是我的干女儿。
方达生(有兴味地)原来是这么一个小东西。
潘月亭(从衣服堆里立起来,红红绿绿的围巾.大蹩披满一身)喂,喂,白露,你们不要
谈得这么高兴,这位先生是谁呀?
陈白露(故作惊惶状)你不知道?让我介绍介绍,这是我的表哥,
潘月亭(惊讶)表哥?
方达生(这才发现还有一个男人在屋子里)怎么,竹均,这一会儿这屋子怎么又—..

陈白露(一本正经地〕咦,你不认识,这是我的爸爸。
潘月亭(愉快地)爸爸!
方达生(惊愕地)爸爸?
潘月亭(对露,玩笑地)哦是一家入!(忽然,指着窗户)可是快关..关..(张
口翕鼻,手指指点点地)..关..阿提!(喷嚏)你看这一次我真着凉了。
〔三人对视小东西,傻傻地立在那里。
——幕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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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幕
〔景同第一幕,还是××旅馆那间华丽的休息室。
〔天快黑了,由窗户望出,外面反映着一片夕阳;屋内暗淡,几乎需要燃起灯才看得清楚。
窗外很整齐地传进来小工们打地基的柱歌,由近渐远,掺杂着渐移渐远多少人的步伐和沉
重的石块落地的闷塞声音。这些工人们在此处一共唱着两种打桩的歌:(他们的专门名词
是“叫号”,一是“小海号”,一是“轴号”。)现在他们正沉重地呼着“小海号”,一
个高亢兴奋的声音领唱,二三十人以低重而悲哀的腔调接和着。中间夹杂,当着唱声停顿
时候,两三排“木夯”(木夯也是一种砸地的工具,木做的,两个人握着柄,一步一移向
前砸。一排多半是四个夯,八个人)哼哼唷,哼哼唷,砸地的工作声。这种声音几乎一直
在这一幕从头到尾,如一群含着愤怒的冤魂,抑郁暗塞地哼着,充满了警戒和恐吓。他们
用一仲原始的语言来唱出他们的忧郁,痛苦,悲哀和奋斗中的严肃,所以在下面这段夯歌
——《小海号》——里找不着一个字,因为用字来表达他们的思想和情感是笨拙而不可能
的事。他们每句结尾的音梢带着北方的粗悍。而他们是这样唱的:
小海号
上列谱中,每小节打二拍,第一拍表示重硪,第二拍表示轻硪。
〔唱了一半,停顿时又听见砸木夯的个工们哼唷哼唷哼唷地走过去。直到一点也听
不见的时候又走回来。这时福升一个人在房里收拾桌上的烟具,非常不耐烦的样子,
频倾向外望出,一面流着眼泪打着呵欠。但是外面的木夯声益发有力地工作着,Heng—Heng—Hei。Heng—Hei一排一排的木夯落在湿松的土壤上发出严肃而沉闷的声
音,仿佛是一队木偶乓机械似地迈着不可思议的整齐的步伐。
王福升(捺不住了,忽然对着窗口,一连吐了三口唾沫)呸!呸!呸!Hei—Hei!总他
妈的.. Hei一.. Hei!这楼要是盖好,还不把人吵死。(窗外又听是远远举着
“石硪”打地基的工人们很沉重地唱着《小海号》,他伸长耳朵对着窗外厌恶地听一会)
听!听!没完了!就靠白天睡会觉,这帮死不了的唱起来没完啦!
眼看着就要煞黑,还是干了唱,唱了干,真他妈的不嫌麻烦,天生
吃窝窝头就卤菜的脑袋。哼,我有儿子,饿死也不干这个!呸!(又
吐一口唾沫。然而“叫号”的小工们越唱越响了,并且也改了调门,这次他门高亢而兴奋
地唱和着《轴号》,用乐谱下一行的词,即“老阳西落.砸得好心焦,不卖点命,谁也不
饶”。)
轴号
上列谱中,每小节打二拍,每拍表示一轻硪。
王福升(听了一半,他忽然坐下,把两只耳朵里塞好了的纸团取出来,挖挖耳朵,挑战地坐下来)
来吧!唱吧!你 hei—hei吧!你放开嗓子唱吧!我跟你算泡上啦,
我听,你唱,他妈看谁耗过谁!(爽性闭着眼,静听起来)看谁耗过谁!
(当然外边的人们越唱越有劲)
(方达生进。唱声又渐远。
王福升(觉得背后有人,立起,回过头)哦,方先生,您早起来了?
方达生(不明白他问的意思)自然——天快黑了。
王福升(难得有一个人在面前让他发发牢骚)不起?人怎么睡得着!就凭这帮混帐,
欠挨刀的小工子们——
方达生(指窗外,叫他不要说话)嘘,你听!
王福升(误会了意思)不要紧,我才不怕他们呢,夜晚熬一宿,我就靠白天睡
会觉,他们嚷嚷嚷,嚷嚷嚷,吵了一整天,这帮饿不死的东西——
方达生(又指指窗外,非常感觉兴趣,低声)你听,听他们唱,不要说话。
王福升(嘿然)哦,您叫我听他们唱啊!
方达生(不客气地)对了。
〔外面正唱着。“老阳西落..砸得好心焦..不卖点命..谁也不饶。”唱完最后一
句,不知为什么窗外哄然一阵笑声,但立刻又听见那木偶似地步伐.. heng—heng—hei地远
去。
方达生(扶窗,高兴地往下望)唱得真好听!
王福升(莫名其妙)好听?
方达生(叹一口气,但是愉快地)他们真快活!你看他们满脸的汗,唱得那么高
兴!
王福升(讪笑)天生的那份穷骨头嚜。要不,一辈子就会跟人打夯,卖苦力,
盖起洋楼给人家住嚜?
方达生这楼是谁盖的?
王福升谁盖的,反正有钱的人盖的吧。大丰银行盖的,潘四爷盖的,大概
连(指左边屋内)在屋里的顾八奶奶也有份(无聊地)有钱嚜!您看,(随
手一指)就盖大洋楼。(阿.. Q式地感慨系之)越有钱的越有钱嚜!
方达生顾八奶奶?你说的是不是满脸擦着胭脂粉的老东西?
王福升对了,就是她!老来俏,人老心不老,人家有钱,您看,哪个不说
她年青,好看?不说旁的,连潘四爷还恭维着她呢。您看刚才潘四
爷不是陪着小姐,顾八奶奶一同到屋里(指左边)打麻将去啦么?顾
八奶奶阔着得呢!
方达生怎么?我出去一会子啦,(厌恶)这帮人现在还在这屋子里打牌,没
有走?
王福升走?上哪儿去?天快黑了,客来多了,更不走了。
方达生(来回定了两趟)这地方真是闷气得使人讨厌,连屋子也这么黑。
王福升哼,这屋子除了早上见点日头,整天见不着阳光,怎么不黑?
方达生(点头)没有太阳,对了,这块地方太阳是不常照着的。
王福升反正就是那么一回子事,有老阳儿又怎么样,白天还是照样得睡觉,
到晚上才活动起来。白天死睡,晚上才飕飕地跑,我们是小鬼,我
们用不着太阳。
方达生对了,太阳不是我们的,(沉吟)那么,太阳是谁的呢?
王福升(不懂)谁的?(傻笑)管它是谁的呢?
方达生(替他接下)反正是这么一回子事,是不是?
王福升对了,就那么一回子事,哈哈。
〔敲门声。
方达生有人敲门。
王福升谁?(敲门声,福正要开门)
方达生你等等,我不大愿意见这些人,我先到那屋去。
(进右边睡房,福开中门。黄省三进。他很畏缩地走进,带着惭愧和惶恐的神气。惨白的
脸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冻得发紫。他只穿了一件鹅黄色旧棉袍,上面染满油污;底下只是
一条黑夹裤,绑着腿带,手里拿着一团绒线黑围巾,一对乞怜的眼睛不安地四面张望着。
人瘦如柴,额上的青筋像两条小蛇似地隐隐地跳动着,是一个非常神经质而胆小的人。他
笑得那样凄惨,有时令人疑惑究竟他是在笑还是在哭。他每说一句话前总要鼓起很多的气
力,才敢说出来,说完了,就不自主地咳嗽两声,但声音很低。他这样谦卑,不自信,他
甚至于疑心自己的声音都是为人所不耐的。其实,他的年纪不算大,然而这些年的忧虑,
劳碌,失眠,和营养缺乏使他衰弱有如一个老人。纵使还留着一些中年的模样,但我们会
惊讶一个将近四十的人,他的背怎么会拱成一道桥,受点刺激,手便如风里的枯叶不停地
颤抖起来,而鬓角堆起那样多白发了。
〔他怯畏地立在房门口,四面望着。
王福升是你呀,你又来了!(见黄并不认识他,忽然板起脸来)你是干什么的?
黄省三(不自信的样子,颤声)对不起!(很谦虚地笑出声来)对..对不起!(吃力
地鞠着躬)我..我大概是走错门了。(咳嗽,他转过身要出去)
王福升(一把拉住他)回来!回来!你上哪儿去?
黄省三(被福强迫回来,红了脸,额上青筋暴起来,自解地)先生我是走错门了,您看,
我,我不是..
王福升你走错了门你也得回来。好,这门是你随便走错的么?
黄省三可是,可是,先生我已经走错了,并且我,我已经道歉了。
王福升你不知道,旅馆里面什么样的人都有。你为什么不敲门。一直就闯
进来啦?
黄省三(神经质地笑着)我,我敲了门了,先生。..
王福升(强词夺理地)我怎么没有听见哪?
黄省三(实在为难)先生,你要不听见,你叫我怎么办?(可怜地〕要不,我跟
您再敲几下子门。
王福升你混人!你究竟找谁?
黄省三(不安地揉弄着黑围巾)我,我找李先生。
王福升(欺凌地)姓李的多的很,谁是李先生?
黄省三不,(忙自解释)不,我找的是五十二号。
王福升这房子就是五十二号。
黄省三(禁不住露出喜色)那,那我还是对了。(又向着福,有礼貌地)我找李石清
李先生。
王福升没有来。
黄省三(犹豫半天,才挣出这一句话)要是潘经理有工夫的后,我倒想见见潘经理。
先生请你说一声。
王福升(估量他)潘经理,倒是有一位,可是(酸溜溜地)你?你想见潘经理?
(大笑)
黄省三(无可奈何地)我,是大丰银行的书记。
王福升(冷淡地)书记?你祖宗也是白搭。潘四爷在这儿是串门,玩来的,
向来是不见客。
黄省三可是,(乞伶地)先生,您千万去请他老人家一趟好吧?
王福升不在这儿!(不耐烦)告诉你潘四爷不在这儿呢!去,去,去!别讨
厌,不知哪家哪院的,开了门就找人,谁知道你是干什么的?
黄省三(一再解白)先生,我,我是大丰银行的书记,我姓黄——
王福升(忽然对黄,指自己)你认识我不认识我?
黄省三(看了半天)不,不敢说认识。
王福升那,你就跟我“开路”!(推他)请走!
黄省三可是先生.我姓黄..
王福升(打开门,向外推黄)去!去!去!少跟我添麻烦。你要再来,我就——
黄省三(一面被他推着,一面回头)先生,我姓黄,我叫黄省三,我从前是大丰
银行的——
王福升(得意地)我知道,你从前是书记,你姓黄,你叫黄省三,你找李先
生,潘经理,大丰银行的人你都找。你到处装孙子,要找事。你当
我不知道,不认识你?
黄省三(气得手发抖)先生,你认识我,(赔着笑容)那就更好了。
王福升(愉快地骂着他)我在这儿旅馆看见你三次,你都不认识我,就凭你这
点王八记性,你还找事呢!(拉着黄,不由分说,用力向外一推)去你个蛋
吧!
黄省三(踉跄摔在门框,几乎瘫在那儿,干咳)你为什么骂人?我,我知道我穷,可
是你不能骂我是王八,我不是王八,我跟你讲,我不是。你,你为
什么——
王福升(恶意地玩笑)那你问你家里去,我哪儿知道?(拍着他的肩,狞笑)好,
好,你不是王八,你儿子是王八的蛋,好吧?
黄省三(突然好像疯狂起来,他立起来,仿佛要以全身的重量压死前面这个禽兽,举起手)你
这个,你这个东西,我要..
王福升(活脱脱一个流氓,竖起眉毛,挺起胸脯,抓着黄胸前的衣服,低沉而威吓的声音)你
要敢骂我一句,敢动一下子手,我就打死你!
〔半晌。
黄省三(疯人似的眼睛,惧怕而愤怒地盯着他,他的颈子被衣服勒住挤成一道一道的青筋,手不
自主地颤抖着。半天——低声,无力地)让——我——走——!让——我—走!
〔福升放开手,黄垂头走出门。外面的打夯声又“哼哼唷”“哼哼唷”抑郁暗塞地哼着,
充满了愤怒和不平。
〔福升施施地正向左面走,不知由哪里传来一阵急迫的铃声,他回过头,走到沙发旁,由
靠近一只个桌几里取出电话机,擎着耳机,先是暴躁地问答着。
王福升喂,你哪儿,你哪儿,你管我哪儿?..我问你哪儿,你要哪儿?
你管我哪儿?..你哪儿?你说你哪儿!我不是哪儿!..怎么,
你出口伤人..你怎么骂人混蛋?..啊,你骂我王八蛋?你,你
才..什么?你姓金?啊,..哪..您老人家是金八爷!..
是..是..是..我就是五十二号..您别着急,我实在看不
见,我不知道是您老人家。..(赔着笑)您尽管骂吧!(当然耳机里面
没有客气,福升听一旬点一次头,仿佛很光荣地听着对面刺耳的诟骂)是..是..
您骂的对!您骂的对!
[潘月亭由左边门进。
潘月亭(向福升)谁?谁来电话?是李石清先生么?
王福升(狼狈地拿着耳饥,不知应付哪一面好,一面媚笑对着耳机)..是,我不敢。..
是,下次我再不敢。..是(一面谣头摆手,指着不是李石清的电话,分明越骂
越不成话了,他有些皱眉,但是——)啼..啼..我就是福升!我就是那
王八蛋的福升,..您千万别生气,别气病您老人家。..(似乎对
面气消了些)是我混蛋,..是..是,您找潘经理?(望着潘)您等
一下,他老人家来了。(向潘)您的电话。(把耳机递过去,但里面又补上一
句,他急忙又拿起来)是,您骂的一点也不错,..是,是,是,我是王
八蛋,不是人揍的。(叹一口气,再把耳机递给潘经理)
潘月亭(手按昔耳机上的喇叭口,低声)你这个糊涂蛋!是谁打来的?
王福升(气得忘了是谁在骂他)谁?谁?..哦,是金八,金八爷。
潘月亭(向福)李石清,李先生还没有来么?
王福升没有来。李先生没有来。
潘月亭那么,你进去问问李太太,他先生说什么时候到这儿来?
王福升是。(福下)
潘月亭(咳嗽两声)是金八爷么?..我是月亭。..是..是,你的存款不
会有错的。你先维持三天,三天之后,你来提,我一定拨过去。..
是..是..现在大丰银行营业还不错,我做的公债盐税,裁兵,
都赚了点,你放心,三天,你在大丰存的款项一定完全归清。..
什么,..笑话!..没有的事,银行并没有人大宗提款!..谁
说的?..呃,呃,这都是谣言,不要信他们,你看,八爷,银行
现在不是在旅馆旁边又盖大丰大楼么?..为什么盖?..自然,
也是繁荣市面,叫钱多活动活动的意思。你放心!现在银行的准备
是巩固的,..三天,看多少年的交情,你只维持三天,一切还
清。..对了,(笑)八爷..公债有什么特别的消息么?..哦,
哦,是,..也这么听说,看涨。看涨..你没有买点么?..是,
是..
王福升(由左门进)李太太说李先生就来,(回头看)顾八奶奶,四爷在这儿。
[顾八奶奶进——一个俗不可耐的肥胖女人。穿一件花旗袍镶着灿烂的金边、颜色鲜艳夺
目,紧紧地箍在她的身上。走起路来,小鲸鱼似地;肥硕的臀峰,一起一伏,惹得人眼花
缭乱,叫人想起有这一层衣服所包裹的除了肉和粗恶以外,不知还有些什么。她脸上的皱
纹很多,但是她将脂粉砌式一道墙,把这些许多深深的纹路遮藏着。她总是兴高采烈地笑。
笑有种种好处,一则显得年青些,二则自己以为笑的时候仿佛很美,三则那耀眼的金牙只
有在笑的当儿才完全地显露出来。于是嘴,眼睛,鼻子挤在一起,笑,笑,以致于笑得
令人想哭,想呕吐,想去自杀。她的眉毛是一条线,耳垂叮当地悬着珠光宝气的钻石耳
环,说起话来总是指手画脚,摇头摆尾,于是小棒锤似的指头上的宝石以及耳环,光彩四
射,惹得人心发慌。由上量到下,她着实是心广体胖,结实得像一条小牛,却不知为什么,
她的病很多,动不动便晕的,吐的,痛的,闹个不休。但有时也仿佛“憨态可掬”,自己
以为不减旧日的风韵,那种活泼,“娇小可喜”之态委实个人佩服胡四,她的新“面首”
的耐性——有时甚至于胡四也要厌恶地掉转头去,在墙角里装疯弄傻。然而顾八奶奶是趄
然的,她永远分不清白人家对她的讪笑。她活着,她永远那么快乐地,那么年青地活着,
因为前年据她自己说她才三十,而今年忽然地二十八了,——然而她还有一个大学毕业的
女儿。胡四高兴起来,也很捧场,总说她还看不到有那样大的年纪,于是,她在男人面前
益发地“天真”起来。
[门内有一阵说笑声,顾八奶奶推开左面的门,麻雀牌和吵闹的声音更响。她仿佛由里面
逃出来,步戊极力地故做轻盈,笑着,喘着。
顾八奶奶(对着里面)不,可累死我了,我说什么也不打了。(回过头,似乎才看
见潘月亭,妖媚地)四爷呀!怎么你一个人在这儿?
潘月亭(鞠躬)顾八奶奶。(指着电话,表示就说完的意思。福升由中门下)
顾八奶奶(点点头,又转向门内)不,不,王科长,我累了。不,白露,我心里
真不好受,再打,我的老病就要犯了。(又回转身,一阵风似地来到潘的面
前,向门内)你们让我歇歇,我心痛。
潘月亭..好,好,再见吧,再见。(放下电话)顾八奶奶,..
顾八奶奶(滔滔地)四爷,你呀,真不是个规矩人,放着牌不打,烟不抽,
一个人在这里打电话!(低声,故意地大惊小怪,做出极端关心的机密的样子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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