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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听见我的心在动

_7 李李翔(美)
  左思眼睛看着前方,"你学什么的?"明知故问。钟笔一本正经地回答:"中文。"他点头,"北大的中文系,那是极好的。将来想做什么?"钟笔笑说:"考研吧,然后留下来跟着导师做学术研究。"那将是平淡但安逸的生活。
  她早就打算好了,自己虽没有大才华,但是赖在学校里做一点儿学问混口饭吃应该还是没问题的。常教授看过她的论文,称赞她有灵气,是做学问的料。
  左思问:"不枯燥?"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又聪明又孝顺又勤奋,本该在社会上大展拳脚,竟然当起老学究来,多可惜。钟笔摇头,"怎么会!喜欢就有意思。"左思莞尔,自然,喜欢就有意思,人和物都是这样。
  中关村一带乃是堵之又堵的地方,不堵车那才叫奇怪呢。左思看了眼前方丝毫不见移动的长龙阵,方向盘一转,"在路上等一个小时,不如先吃饭。"他们去附近的餐厅吃日本料理。
  钟笔挖了一勺又一勺芥末,吃得眼泪汪汪,大呼过瘾;一杯接一杯地喝米酒;吃完各种沙拉、寿司、刺身、扇贝、烤串,又要了两份酸奶慕斯蛋糕,完了还吃了一大杯提拉米苏冰激凌。左思一开始很是惊异,然后一迭声地问她:"吃饱了没?还要不要?"生怕钟笔饿着,他没想到这个年轻女孩子这么能吃。
  钟笔撑着肚子出来,路都走不稳,难得有人请客,不吃够本怎么行。她只将他当作长辈,根本就没想到顾忌形象这种问题。再说俩人萍水相逢,反正以后大概是不会再见面了。
  可是很快,钟笔再一次碰见了他,在学校里。
  她抱着书从图书馆出来,低着头急匆匆赶路,听见有人问:"同学,百年大讲堂怎么走?"左思从车里探出头来,笑眯眯地看着她。钟笔有几分惊喜,"哦,是你!"连忙说,"右拐,一直往前开就是。"
  左思却下了车,"既然不远,你带我过去吧。"钟笔想起那顿日本料理,吃人嘴短,拿人手软,不好意思拒绝,只得带他过去。左思见前面排了长长的两路队伍,路都堵住了,便问:"这是做什么?"
  钟笔看了一眼,"买票。新上映的电影,导演和主演会来宣传。"左思挑眉问:"什么时候?"钟笔指着贴出来的宣传图片说:"今天晚上六点半。"所以才有这么多人排队。
左思见许多人手里除了拿钱还拿了学生证,便问:"是不是要学生证?"钟笔抬头看了他一眼,"你想看?我有学生证,可以借给你。"她很热心地说:"我来排队,你去办事吧。"她想他来北大大概是有事要办,这队伍还不知道要排到什么时候呢。
  左思并没有走,他去买了一大盒八喜冰淇淋。钟笔毫不客气地接了过来,哎呀,这个牌子,她平时都舍不得吃,顶多吃吃伊利、蒙牛。俩人站在太阳底下聊天,因为等得实在无聊,钟笔就给他讲学校里的灵异事件--
  "五教有一个教室,称为'十五人自习室'。以前有一个学姐在教室里通宵赶论文,趴在桌子上小憩了一会儿。一觉醒来,恰是半夜三点,发现周围多了许多上自习的兄弟姐妹,她也没在意。过了一会儿,她觉得气氛不对劲,所有人翻书写字居然没有声音!她瞄了眼旁边的人,那人用的教材竟然是'文革'前的版本,而且穿的是蓝灰色的中山装!她偷偷数了数,男女加在一起一共十四人。她当时就昏了过去,天亮后被人抬回寝室。后来,她再也没有去过那个教室。于是此教室就被人称为'十五人自习室'。"
  左思并不觉得有什么,可是生活在其中的人就不同了,尤其是像她这种常常通宵自习的人,白天还好,一到晚上,尤其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那些活灵活现的灵异事件,不由得毛骨悚然。再说,民俗学的老师是十分相信鬼神之说的,越发增添了她的恐惧。
  她吸了口气,搓着发麻的手臂说:"没办法,世界上的冤魂太多了。"左思听了微笑,想起以前,学校里也常常闹这样的鬼故事,一传十,十传百,沸沸扬扬,假的都变成真的,感觉十分亲切。
  钟笔把学生证拿出来,售票员问几张,她还来不及说一张,左思已经将两张的钱递了过去。钟笔以为他另有朋友,直到他将其中一张送到自己眼前,她才愣住了。左思挑眉,"怎么,没有时间?"钟笔条件反射般摇头,"不是,不是……"再想拒绝,这才发觉已经没借口了,只好接过来,道了谢。
  左思没有再缠着她,要了她的电话号码就走了。
  钟笔下午抽空去了一趟医院,母亲虽然做了手术,可还是那样,吃不下东西,一日比一日虚弱,丝毫不见起色。医生说要继续观察,说不定还要再做一次手术。她又揪心又烦恼,因为她已经快要付不起医药费了。
  晚上的电影她还是去了,失信于人,毕竟不好。本土爱情文艺片,怪不得导演要来北大做宣传。她看得心不在焉,左思倒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大屏幕。黑暗中俩人虽然坐在一处,但是很少交谈。钟笔整个人恹恹的,有气无力的样子,没有什么心情。
  好不容易等到电影结束了,导演和主演出来与观众零距离接触。她不感兴趣,便说:"我还有事,先走了。"
  左思跟了出来,说:"第一次来大讲堂,感觉还不错。"故事情节那么薄弱的文艺片,居然没有人窃窃私语,从头到尾十分安静,包括身边的这个人。佳人在侧,宁静平和,真是难得的一个晚上。
  钟笔情绪不佳,也不说话,挥挥手就走了。左思看着她的背影越来越小,挑了挑眉,什么事令她双眉紧蹙、心绪不宁?
  当第二天她在医院再次碰到他时,不由得起了警惕之心,接二连三的偶遇,这也未免太巧合了吧?她并不迟钝,想起一个母亲对女儿的忠告:那些看起来可以做你父亲或祖父的男人,其实并不会把你当女儿或孙女看待。她不由得暗暗心惊,希望是自己想太多了。
  可事实表明并不是她想得太多,左思丝毫不掩饰自己对她的兴趣。他频频在她身边出现,买各种各样的小礼物送她,都是她喜欢并且需要的,不会太贵但是绝对精巧别致,比如好看又好用的钢笔,比如仿古的粉色笺纸,又比如市面上难以寻获的古籍资料,甚至替她交医院催缴的医药费,还有房租。
钟笔觉得很害怕,犹如一头猎物被猎豹盯上了,这种感觉令她浑身发毛。她明言拒绝,"我不想再见到你。"可是左思不予理会,依然我行我素。他甚至带颜料和画册给钟箦,鼓励他学画,甚至请医院最好的医生给钟母治病。钟笔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左思对她很客气,从来没有冒犯过她,甚至连手都不曾牵过。钟笔手里拿着厚厚一沓医药费的单子,看到上面全部签了一个"左"字,身体无力地滑了下来。她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这是交易。她不敢让母亲发觉,更不敢让钟箦看见,也不敢对同学吐露,只得躲在肯德基的洗手间里低声啜泣。人来人往,但是这里没人有认识她,哭也不要紧。
  她想不顾一切地号啕大哭,但是又不敢,极力压抑自己。打扫卫生的服务员过来敲门,打断了她的哭泣。
  她竟然连哭都找不到地方。
  她去见左思,在路上握紧拳头告诉自己:钟笔,你要有骨气,读了这么多年的书,不能不知道礼义廉耻。她低着头,怯怯地提出要求,"左先生,非常感谢你的帮忙,欠你的钱将来我一定会还的。我们可以签订劳动合同,毕业后我来贵公司工作。"就当是还债了。她是名牌大学的毕业生,四肢健全,勤奋肯做,一开始苦一点儿,以后……以后总会好起来的。
  她鼓励自己,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左思没有不高兴,还是那副表情,淡淡地说:"我们是家电企业,不是报纸、杂志、新闻社。"他不要她当他的员工。
  钟笔的拒绝更加激发了他的征服欲。这个女孩子是个极品,不仅年轻、漂亮,而且聪明、孝顺,再加上努力、进取,更难得自尊、自爱,他要不择手段地得到她。
  钟笔愕然,他拒绝了,他不需要中文系的毕业生。她犹在挣扎,放低身段哀求道:"左先生,我也可以做其他工作,助理、策划,甚至销售,全都可以。"她年纪尚幼,不能一眼认清他的狼子野心,一心希望他发发善心,网开一面。
  左思的秘书进来,打开门请她出去。左思低头看文件,没有再看她一眼。钟笔忍住屈辱的泪水,手足发软地站起来,临出门前还不忘说:"左先生,不管如何,还是十分感谢你。"
  哪知祸不单行,另外一个晴天霹雳在等着她。钟母的乳腺癌眼看就要痊愈,没想到进一步检查时查出了骨髓癌。医生天天在她耳边念叨,让她尽快交钱动手术,越早治好的可能性越大。另一方面,护士小姐拿着单子面无表情地说:"511床欠费,明天再不交钱,就停药了啊。"
  整个暑假,她觉得自己是在十八层地狱里苦苦煎熬。
  医院是最现实不过的地方。
  钟笔疲于应付,感觉整个世界都塌了下来。她到哪里去筹这么大一笔钱?再搬个凳子坐在厂长办公室前耍无赖,像街上耍把戏的猴子一样?还是让街道办事处的吴伯再次组织大家给钟家捐钱?
  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到深山有远亲。钟家早就没有亲戚朋友了。
  事到如今,她走投无路。欠全世界的人情不如卖身左思,一了百了。
第二十二章 命运的错
  她再次去找左思。
  左思对她身边发生的事了如指掌,约在希尔顿饭店见面,其意昭然若揭。钟笔忍辱前往。在他解她衬衫扣子的时候,她忍不住落泪,"请你救救我母亲。"左思倾身吻掉她的眼泪,"放心,以后你再也不会吃苦。"
  他对她温柔至极,并没有让她太难受,这令钟笔更加耿耿于怀,越发不肯原谅自己。她反倒希望左思虐待她,将来离开他的时候便不会犹豫、愧疚。
  平心而论,左思对她不错,衣食住行,样样考虑周全,不等她开口,所有东西一一送到她跟前,华服美食,珠宝行头,甚至在银行给她开户,有股票有基金,自有人打理。钟母搬到加护病房,有护士二十四小时全天候照顾,钟笔骗她说有社会人士赞助。他还送钟箦去美术学院专门学画。
  幸好左思红颜知己虽多,倒还没有结婚,她不算第三者。俩人就这样交往个一两年,等他腻味了,然后分手,她可以重新过她自己想过的生活,就当做了一场噩梦。像她这样的故事生活里不是没有,她不是头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开学后她上大四,只要一年,她便可以自食其力,摆脱左思的阴影。本来一切都计划好了,但是天不遂人愿。上课她老是精神恍惚,极度渴睡,一天睡十二个小时还不够,吃东西反胃,只要一运动就浑身发软,站都站不稳。还是左思看出了苗头,以她身体欠佳为由,带她去医院检查。
  她已怀有七周的身孕。
  他们并不是没有避孕,除了第一次,都是左思在做。钟笔对这些事一窍不通,更没有脸去药店买毓婷,她以为避孕套是万能的。
  左思对她精神上的渴求多过肉体上的需要,喜欢抱着她,亲她,带她吃没有吃过的东西,玩没有玩过的地方,故意惹她不快,然后软语哄她,挖空心思给她买各种各样的礼物--鸽子蛋大的红宝石,镶钻的白金表,市面上早已绝迹的"文革"时期的卡通画,甚至是一整套泥人捏的水浒一百零八将……很少有进一步的亲密接触。钟笔庆幸之余,越发放松了警惕。
  她知道结果后当场吓呆了,情绪非常激动,嘴里嚷着一定要打掉这个孩子。左思的脸色从来没有那么可怕过,阴森森地威胁她,"你要是敢瞒着我偷偷打掉这个孩子,我就让钟箦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钟笔哭了,泪眼滂沱,完全绝望,冲上去打他,"你逼我逼得还不够吗?"想让她死直接说!
  左思手一带,将她按在怀里,"去办休学。"如今怀孕了,她自然不能再上课。钟笔一开始不肯,他不让她打掉孩子,她偏要上课,偏要到处乱跑乱跳乱动,恶狠狠地想着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流产了呢!没过两周,妊娠反应很厉害,吃什么吐什么,脸色蜡白,跟鬼一样。她看着周围同学诧异的眼光,只得屈服,以母亲生病为由,休学一年。
  她恨死他了,所有的这一切都不是她想要的!她想要像同龄人一样正常、快乐、无忧无虑的大学生活,而不是十九岁便成为一个孩子的母亲。
  左思费尽心机讨好她,要什么买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源源不断地送到他为她置办的公寓里。钟笔坐在原木地板上,手里翻着漫画,看都不看一眼。左思打电话给她,她就摔手机;打座机,她就拔电话线;最后打给照顾她的阿姨,她气得干瞪眼站在客厅里,摔一人高的仿青花瓷花瓶。左思任由她摔,第二天再买一个一模一样的摆在那儿。她走上前,一脚踢翻,花瓶摔得粉碎。第三天又送来一个,她颓然倒在沙发上,没有再摔的兴致。
  那段时间她脾气暴躁、喜怒无常,完全不似以前善解人意、活泼漂亮的钟笔。她人性丑恶的一面完全被左思引诱出来。他是魔鬼,引诱她堕落。她为什么经不住考验,不去抗争?她是如此无用的一个人。
  钟母的病情越来越严重,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已经被送进无菌病房隔离起来。钟笔只能隔着窗户远远看一眼,在她清醒的时候,俩人通过电话聊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总是说一定会好的、一定会好的。幸亏是这样,不然怎么解释她越来越大的肚子?
  她想钟箦一定全都知道,但是他保持缄默。其实身边的人也都知道,这样的事,怎么瞒得了人?
  天气越来越冷,她窝在暖气充足的房里懒得动,根本就不出门。每见左思一次,她就爆发一次,一言不合便朝他扔东西,屋子里如台风过境,满地狼藉。左思气得面如菜色,将她双手反剪,按在地上。钟笔发了疯地挣扎,可是一点儿用都没有。双方对峙,谁都不肯妥协。半分钟后,他叹了口气,打横抱起她,轻轻放在床上,替她把被子盖得严严实实的。
那年春节,她拒绝过年,不许阿姨挂灯笼、贴春联、包饺子,也不看春节联欢晚会,更不出门赶庙会。她要与世隔绝,以便将来忘却这段经历。但是她不能阻止别人燃鞭炮、放烟火,笑语欢声迎新年。她明知自己是自欺欺人,但她不愿去想,宁愿关在自己铸造的封闭的世界里。
  那段时期,她仿佛停止了思考的能力。
  胎儿六个月大时,她感觉到胎动,猛然察觉,自己肚子里孕育的是一个新的生命,将来会蹦、会跳、会哭、会笑,会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她一个人趴在床上呜呜哭泣,悲喜交集,幡然醒悟。
  自此,她不再倒掉阿姨精心熬制的各种补品,再难吃的核桃炖老鸭汤也无怨言地喝下去,脾气温和了许多,不轻易动怒,时常下楼呼吸新鲜空气,甚至读唐诗宋词给肚子里的孩子听,每周乖乖去产检。
  左思很高兴,特意推掉许多应酬回来陪她。
  春寒料峭的晚上,她穿着纯白色兔毛娃娃衣窝在壁炉前看冷笑话,腿上盖了厚厚一层毛毯,红色的火光照在她雪白无瑕的小脸上,睫毛低垂,头发松松地滑下来,神情温柔,不时笑出声来,一副幸福的样子。左思坐在那里对着电脑分析股市行情,想起一句词: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有一刹那他希望此刻是天长地久。
  没过多久,噩耗传来,钟母趁半夜无人值班的时候,拔掉针头,等医生赶来时,心脏早已停止跳动。她留下一封遗书,上面写着"纱纱,妈妈对不起你",字迹弯弯扭扭,一撇重一撇轻,红色的大字看起来像是可怕的血书。纱纱是钟笔的乳名。
  纸包不住火,钟母终于还是从来探望她的亲戚口中得知钟笔交了一个极有钱的男朋友的事,暗自思量一番,便明白过来女儿所做出的牺牲,不由得肝肠寸断。自觉大限已至,再拖下去不过是挨日子罢了,何苦连累女儿?她思前想后,暗中做好准备,写了一封简短的遗书搁在枕头底下。众人根本就没想到钟母存有这样的心思,甚至没有人看出异样。
  钟笔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打击,急怒攻心,孩子早产。幸而抢救及时,母子平安。她肚子上留下一道丑陋的疤痕。
  产后她对左思的态度恶劣到极点,恨不得一手掐死他。她将母亲的死怪罪到他头上,同时也怪罪到自己头上。母亲是被她这个不孝的女儿活活气死的!还有左思,他是罪魁祸首!
  除了孩子生下来时她看了一眼之外,她从不抱孩子,也不打算亲自哺乳。一听见小孩儿哭,钟笔便大骂月嫂,要她抱远一点儿。久而久之,月嫂带着孩子从不在她面前露面。她之所以做得如此狠心、绝情,是因为她不想多有牵绊。如果她听过他哭,看过他笑,喂过他吃奶,哄过他睡觉,她怎么狠得下心离开?
  她就当作从没有生过这个孩子。据她所知,左思目前就这么一个孩子,而且是男孩儿,难道还会虐待他?
  坐月子期间,她常常想,这一切到底是谁的错?是她,还是左思,又或者冥冥之中不可预知的力量--命运的错?
  一个月后,她逃离了左思,躲在一间不大不小的饭店里,装作身体虚弱,哼哼唧唧躺在床上。别人也不怀疑,日日有服务员送餐。她不信北京这么大,左思有本事能找到她。找到又怎样?反正她跟他是彻底完了。
  逃走了便是结束了,钟笔一厢情愿地这样认为。
  无所事事地躲了一个月,她看着镜子里那个脸色蜡黄、头发乱成一团、满身肥肉的女人,受到的震动难以想象,简直不敢相信这是自己。这还是以前那个成绩优秀、聪明漂亮、乐观开朗的钟笔吗?
她不能就此毁灭,她不过十九岁,花样年华,青春正好。她的一生并没有就此完蛋,她要重新站起来,要摆脱过去那段噩梦,要脚踏实地、勤奋努力,做出一番成就来,活得比谁都好!
  她带着这样一口怨气回到了学校,发誓一定要重新开始,将以前所有不愉快的事情全部忘记。她每餐控制饮食,只吃一点点必要的水果蔬菜,杜绝所有高热量的食物,努力减肥;每天去运动房健身,雷打不动;一个学期选了十门课程,发誓要将浪费的一年光阴补回来。
  随着身材的恢复,还有知识的浸润,她心口的伤疤似乎渐渐愈合了。
  终究是年轻,再大的伤痛也有淡忘的时候。
  一个月以后,她看起来和一般的学生无异,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只除了情怀,不似旧家时。
  开学初,各个社团招新,是著名的"百团大战"。她在三角地转角处遇见了身穿白色上衣卡其布长裤的张说。阳光从树叶的缝隙照下来,落在他身上翩跹起舞。她怦然心动,心想:要完全遗忘过去,不如重新开始一段新的恋情,何况这个男孩子实在是很合她的口味。
  她喜欢学理工的男生,聪明、严谨、认真,还一丝不苟。
  她和张说,那才是正常的、健康的、能被人祝福的恋爱。
  张说将她从过往的阴影中完全解救出来。她每天忙着上课、下课,参加社团活动,通宵赶论文,到处找工作,时间排得满满的,虽然累,但是乐此不疲,加上刻意回避,哪里有时间想起以前?有时候连她自己都怀疑,左思那一段故事,是不是自己压力太大,胡乱臆想出来的?
  她的记忆常常混乱,某个时间段总是一片空白,但是无关紧要,她现在过得非常快乐。她将她所有的爱用在张说身上,不遗余力,就算飞蛾扑火亦在所不惜。
  幸而张说也爱她,她觉得世界上没有比这更幸运的事了。
  张说因为她放弃了去美国留学的机会,他们甚至准备结婚。
  她以为苦尽甘来,一切都过去了。她已经不怪任何人了,甚至左思。这一切,她只当是上天给的一场磨炼。
  眼看幸福在即,可是左思带着刚满周岁的儿子,在某个星期日的下午,来到她和张说面前。那天,她和张说正要去婚纱店里看婚纱,打算去拍一套婚纱照。
  左思教孩子喊"妈妈",他果然吐着口水奶声奶气地叫"妈……妈……"伸出白嫩嫩粉嘟嘟莲藕似的手臂要她抱,一点儿都不怕生。她看见左思阴沉沉的目光,骇得差点儿昏了过去。他是故意的,他是故意的!他是恶魔,一旦沾上,便永远都摆脱不掉。
  可以想象当时张说的心情是怎样的!他认为她是骗子,不知廉耻,不安好心,玩弄感情,死不足惜……所有他能想到的恶毒词汇全部加在她身上。正因为爱得深,所以恨得切。
  俩人就此再也没有见过面。
  其实他们真正在一起的时间只有短短三个月。可是三个月惊心动魄的爱恋,足以抵得过别人的一生一世。钟笔带着自怜、自伤、自卑甚至绝望的心情将自己所有的感情尽情挥霍在张说身上,孤注一掷,他是她感情乃至精神上的唯一寄托和信仰。而张说,也将她看作自己一生的灵魂伴侣。他们庆幸找到彼此,打算天长地久、白头偕老,然而现实却是如此残忍、可笑。
  他因为这个沉重的打击而消沉,抽烟,酗酒,颓废,堕落,整天整夜玩游戏,连班也不去上,直到被送进医院。他身边所有人都看不下去了,对钟笔深恶痛绝,认为是她害了张说。出院后,他恢复正常,只是神情麻木,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然后离开伤心之地,去了美国。
张说,亦是因为这种毁灭性的打击,爱也好,恨也罢,对钟笔从不曾忘记过一分一毫,虽然他口头上从来不提。
  钟笔心如死灰,一切都完了,怎么样都无所谓,甚至对左思连恨都不屑。
  她此刻眼里只有孩子,其他的全都不去想,包括张说--根本就不敢去想,她只希望他从来不曾认识她,任何情况不会比眼下更坏。
  这个可怜的孩子,刚出生她就抛弃了他。她是一个不负责任的母亲,天打雷劈亦赎不清她的罪孽,现在她要加倍偿还,给他所有她有的。孩子成为她精神上的支柱,如果没有他,她想自己一定活不下去,她的人生早就完了。
  钟笔紧紧抱着他,忍不住去亲他,喂他呼噜呼噜喝粥,捏起他小小的手替他穿衣服,每天带他去附近的公园散步。他的饮食起居,她都亲力亲为,丝毫不肯假借他人之手。虽然只有一岁,孩子已经能歪歪斜斜走两步了。她教他咿咿呀呀地背五言唐诗,他一遍就能学会。
  他是如此的聪明、可爱、漂亮,她不能再离开他。她答应跟左思在一起,但前提是要结婚,她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是私生子。左思很痛快地答应了。
  后来她终于明白,以前她都没有做错,错的是她不该和左思结婚。
第二十三章 自私又强势的爱
  左思从冗长的回忆里抬起头来,还是在医院里,雪白的墙壁,空气里到处是消毒水的味道,空无一人的走廊,影子贴在地上像一幅印象派风格的绘画。钟笔站在他面前,冷若冰霜地问:"左学呢?有没有事?"焦虑中带着一丝看见他的不耐烦。
  眼前的这个女子一定还恨着自己。他想。
  但是他不在乎,他想得到的东西,没有得不到的。其实,被她恨也好,总好过被她遗忘、忽视、淡漠。
  他本以为俩人可以这样相安无事过一辈子,就算同床异梦也没关系。可是张说阴魂不散地出现了,所有预定的轨道也许将全部改写。
  那时候他心疼她痛失母亲,情绪崩溃,本想放她离开,所以明知她回学校了,也忍着不去找她。俩人就此分道扬镳,放她也放自己一马,未尝不可。她一直避他如蛇蝎,自己何必苦苦纠缠,相看两生厌?
  直到知道她竟然想跟别的男人结婚,他真正动怒了,猛然发觉,原来自己竟是爱着她的!他带着左学出现他们面前,看了眼俩人交缠在一起的十指,他甚至不用做任何动作,就已经获得彻底胜利。
  他以为她一定要大吵大闹,绝食抗议,或者以死明志。
  哪知她却提出要跟他结婚。他从未这样高兴过,立即着手准备。他们在香港注册,婚礼非常盛大,耗资千万,香港的许多名流都参加了,娱乐报纸大肆报道,称为"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她披着复古式雪白婚纱站在那里,艳冠群芳,脸上的表情说不上好,也称不上坏,当真任是无情也动人。
  他知道,那是一种认命的心态。
  但是这些小小的不愉快并不能妨碍她即将成为他妻子的兴奋。
  他一直没给孩子取名,将取名权留给她。当她略带惆怅地说:"那就叫左学吧。"他想起"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这句话,立即同意了。
  可是他的爱不够纯粹。他爱钟笔,但他也爱其他的女人。
  他认为他和其他女人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更何况钟笔根本就不在乎,又有什么要紧?他不再年轻,有他自己的娱乐,世俗的,刺激的,肉体的。但是这些还不够,他在钟笔身上得到的是一种精神上的爱,纯洁的,高尚的,灵性的,足以支撑他保持身心健康,长命百岁。
  他自私地忽略了钟笔的意愿。
  钟笔很不耐烦,不等他回答,跑去问迎面走来的医生。当知道左学不过是染上普通的流行病毒并确定不是"非典"时,她心头的大石顿时放下来了。
  她冲进病房,左学歪着脑袋躺在床上,被子盖在胸前,手上还挂着未滴完的药水,早已睡熟。小小的人儿,耷拉着脑袋,眼窝陷了进去,肉肉的双下巴没有了,脸色苍白,神情萎靡,不过短短几天不见,竟然瘦了这么多。
  左思跟了进来。钟笔瞪他,满脸怒容,"他跟着我,从这里飞那里,满世界乱跑,一年到头从未生过病,这才回香港几天就病成这样!你就这么照顾孩子的?你到底是不是他父亲?"只知道在外面勾搭年轻漂亮的女孩子!
  左思毫无愧疚之心,冷笑着说:"他之所以生病,我想是因为你这个母亲。"连儿子都不要,有什么资格说他?左学生病,大概是因为半夜着凉,加上没人看管乱吃东西造成的。自己已经辞退了家中那个不尽责的菲佣。
  钟笔怒极,他在怪她逃跑不回香港?他竟然还有脸怪她!粗口忍不住冒了出来:"你滚!"左思丝毫不以为意,反而在椅子上坐下来,说:"我没办法滚着出去,所以只好留下来。"
  "你……"钟笔气得不知该如何反驳,厌恶地瞄了他一眼,这个泼皮、无赖,老奸巨猾、死不要脸的男人!唯一的办法就是彻底无视。
  俩人的争吵惊醒了睡梦中的左学。他揉了揉眼睛,娇声娇气地喊了一声:"妈妈--"钟笔满腔的火气立马消了,回头亲了亲他的脸,"还难不难受?"左学点头,哭丧着脸说:"打针真疼。"脱下裤子,给她看满是针眼的屁股,缠着她撒娇,要她买好吃的、好玩的。病中的他才真正像一个六岁的孩子。
  钟笔一迭声答应,"等你好了,通通买给你,不过现在,你要听医生的话。"护士小姐拿着针筒走进来,示意他打针。左学立即哇哇大叫,恃宠撒娇,东躲西藏,躺在床上打滚,这会儿死都不肯脱裤子。钟笔体谅他是病人,没有像往常一样使用暴力,柔声哄他道:"不疼的,就像蜜蜂蜇了一下。"
  左学哭得满脸都是眼泪和鼻涕,抽着气哽咽道:"那我继续生病好了。"被蜜蜂蜇,那他还不得满头满脸是包,以后怎么出去见人?
  钟笔脸一沉,眼睛一瞪,在他身上不轻不重地掐了一把,"哭得这么带劲,是不是想找打啊?"这小子,倒会耍脾气,顺着竿子就往上爬。
  左学见苦肉计不起作用,只得牺牲屁股,任人揉搓。他哪里会怕疼,瞒着钟笔爬树掏鸟窝,砰的一声从上面摔下来,头上起了个大包,揉了揉爬起来,没事人一样,半滴眼泪都没有,照旧活蹦乱跳,到处调皮捣蛋。
  钟笔说他皮实着呢,经打经摔更经骂。
  左思在一旁看着他们母子吵吵嚷嚷,都快把医院闹翻了,没有插话。他知道左学从小就聪明,智商超群,在他面前一直表现得像个小大人,举止老成,客气礼貌,却第一次发现,原来他这么爱吵爱闹,胡搅蛮缠的性子像足了钟笔。而钟笔,也不再是他印像中那个十八岁不谙世事的女孩子了,她将母亲这个角色扮演得活灵活现、游刃有余,并且带有明显的个人风格。
  钟笔看他打完针吃了药,便说:"既然不是'非典',那就出院吧。"她十分不喜医院的味道。
  左学愕然,"不是说还要多住两天吗?"
  钟笔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回头道:"谁说的?你想多打两天针我也不反对。"
  左学忙说:"当然是回家,回家。"低着头小声嘀咕,"那还用问,当然是左思说的。"钟笔装作没听见。
  自有人去办出院手续。钟笔牵着左学的手出来,已是凌晨两点,灯火阑珊,夜风微凉。她不想回左家,今天晚了,赶不回北京,随便找家酒店将就一晚上好了。她和左学磨磨蹭蹭落在最后,正想着怎么开口拒绝,迎头有一辆车子驶了过来,在左思等人身边停下。
一个女子走了下来,鹅蛋脸,身材娇小,皮肤白皙,穿着打扮非常讲究,长发盘起来,身上没有任何首饰,只有手腕上戴了一只手表,在灯光下发出内敛的光芒。钟笔站在阴影里瞟了一眼,看见熟悉的标志,知道是百达翡丽。她看起来不到三十岁,但是钟笔知道,她年纪一定不小了。
  钟笔对左思身边的莺莺燕燕一向不屑一顾,但知道她叫杨芙林,在自己还未出现之前便跟在左思身边。钟笔想,她也一定不甘心吧,谁会甘心做一个见不得光的情人?
  杨芙林并没有发现钟笔,一则灯光昏暗,看不清楚;二则见她穿着衬衫牛仔裤,平底鞋,头发扎成马尾,样子十分普通,还以为是左家的佣人。她担心地问:"左学没事吧?"当她知道左思半夜三更还在医院时,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急匆匆赶过来。
  左思瞟了眼身边的助理,没有回答。助理被他看得心里发慌,知道自己多嘴了,连忙退后几步,躲在众人背后。她转头,看见左学,于是上去打招呼--自然也看见了钟笔,准备好的微笑顿时一僵,神情有一丝慌乱。
  是她鲁莽了,她本不该来。
  钟笔反倒不介意,微笑着说:"你好。左学已经没事了,谢谢你关心。"要怪,不能怪到她头上。冤有头,债有主,左思是罪魁祸首。她和杨芙林,说到底,不过是同病相怜,谁也没比谁好到哪里去。
  杨芙林很快镇定下来,"你好。"笑容有些勉强。她非常明白自己此刻尴尬的处境,识相地说:"左学没事就好,我走了。"没有跟左思道别,甚至没有再看他一眼。车子掉了个头,快速离去。
  其实这是欲盖弥彰,哪有人离开不打招呼的,又不是山野村妇,不懂礼节。
  钟笔暗暗吁了口气,再怎么不放在心上,碰见这样的事总是不愉快的。她牵着昏昏欲睡的左学,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左思以为她不高兴了,连忙追上去,扯住她手臂,"做什么?"敛眉垂眼、小心翼翼的样子,有几分低声下气。
  她淡淡地说:"夜深了,当然是睡觉。"
  左思盯着她看了半晌,方明白过来她没有回左家的意思,沉吟了一下,才说:"我没有让她来。"这样解释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听起来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钟笔愣住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解释,连忙摆手,"不关她的事,不关她的事。我明天就要回北京了,何必添乱?你知道我本不想回香港的。"
  左思的眼睛眯了起来,那是他发怒的前兆。
  司机把车子开了过来。他示意司机下车,扶住车门,转头看着钟笔,冷声道:"上车!"钟笔吃了一惊。来港后,她几乎不曾见过他亲自开车。但她还是摇头,"不必了,我和左学在附近随便找一家旅馆就好了。"
  左思冷眼看她,压住满腔怒火说:"旅馆难道有家里舒服?你不在乎,也得为左学着想,他病成这样,感冒还没好就被你强行带出医院,你还想让他住那种乱七八糟、乌烟瘴气的地方?万一再染上什么病菌呢?"
  钟笔本想反驳,住旅馆怎么了,也没见谁住一晚旅馆就翘辫子的!可是见他额角青筋绽出,神情阴郁,很可怕,刚要吐出的话立即咽了回去。识时务者为俊杰,好汉不吃眼前亏,懒得跟他计较。她走到另一边,乖乖上车。
  一路上,左思一言不发,眼睛盯着前面,车子开得很平稳,几乎没有颠簸。左学精神不济,很快窝在她怀里睡着了。钟笔不愿吵醒他,只得抱他出来,有几分吃力。左思拿着她的包包跟在后面,也不管车子,摔门进来。
  钟笔不理他,自顾自上楼,安顿好左学便去洗澡。她跟左思早就分房睡了。
  临睡前,她想给张说打个电话,告诉他左学没事,免得他挂心。不想用家里的电话,她打开包包找手机,这才发现护照、手机、各种证件全都不翼而飞,而信用卡、现金却在那里,分文不少。
  她惊呆了,随即明白过来,气得浑身发抖,怒不可遏。
  她冲下楼去找左思,用百米冲刺的速度。她没想到他卑鄙至此!
第二十四章 龙困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
  书房门没关,左思坐在沙发上喝咖啡,等着她来算账。
  钟笔一脚踹开房门,双手叉腰,其状如泼妇,横眉怒目地指着他鼻子问:"我的护照呢?"
  左思瞟了她一眼,"先由我保管,你在家好好照顾左学。"
  钟笔快气晕了,胸中的一口怒气不得发泄,又烦又躁,奔过去见什么摔什么。一脚将玻璃茶几踢到地上,摔得粉碎,由于穿着拖鞋,脚尖都踢痛了;转而摔台灯闹钟相框,玻璃碎片溅到她自己身上,差点儿破了相。她双手挡在脸上,心有余悸,犹不放弃,然后朝他扔抱枕,泼妇骂街一样大喊大叫:"我的护照呢,我的护照呢?把我的护照还给我,把我的护照还给我!"见他悠闲地坐在那里不为所动,她更加气了,怒从心头起,一头冲过去打他。
  她没有见过比他更无耻、可恨的人。
  没有证件,她连门都出不了,更不用说离开香港了。
  左思一开始任由她又拉又扯、又捶又打,只当她是要不到糖吃的孩子,胡搅蛮缠。可是当她的指甲在他脖子上划出长长一道血痕、十指专门朝他软肋处掐时,不由得动怒了。再这样下去,只怕他明天没脸出去见人,早成猪头了。他一跃而起,抓住她的双手,一把将她摔在地毯上,没好气地说:"你给我老老实实待在家里,暂时哪儿都别想去。"
  钟笔被他压住不能动弹,血液全往脑子里冲,脸涨得通红,眼睛瞪得铜铃般大。她偏不,她偏不,她偏要离开香港,离开这个让她痛不欲生的地方!挣扎无效,哭闹无用,她心一狠,对准他胳膊,一口咬了下去。
  女人打架能有什么?一点儿技术含量都没有,不外乎抓、捏、揪、扯、咬,然后一哭二闹三上吊。
  左思吸了口冷气,疼得皱起眉头,冷冷地威胁她,"你再咬,我让你连家门都出不了!"钟笔本来想象征性地咬一口就算了,听得他这么一说,更加气不过,激起了火性,双手抓紧他手臂,张着血盆大口,啃骨头一样狠狠咬了下去。
  这次她咬得极深,死不松口,连她自己都感觉到嘴里有浓浓的血腥味,味道很难闻。但是她只当吃半生不熟的牛排,心中涌起一股报复性的快感。
  她不活了,干脆破罐子破摔!
  她此刻双目圆睁,表情狰狞,满嘴是血,加上披头散发,脸色惨白,像极了恐怖片里的女鬼。
  左思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往后扯。吃痛下她只得松口,恶狠狠盯着他,像受了重伤又被拔了利爪的小兽,伤痛、倔强、愤怒、不甘、报复……诸多情绪兼而有之,鼻子一酸,眼眶湿湿的,怕他看见,连忙转过头去。
  她不想成为他的所有物,只能被豢养在暗无天日的金丝笼里,连出门的自由都没有。她要离婚,她要离开,再也受不了了!
  左思本想给她个教训,谁说不能打女人?那还不反了!可是见她如此,想哭又强忍着的样子,心中一软,只得算了,骂道:"你是狗吗?专知道咬人!"
  钟笔仰着小脸哼道:"我是狗,你便是猪狗不如!"
  左思从来不跟她逞口舌之快,中文系的人除了会背几首淫词艳诗浸得一身酸气之外,便学会了如何转弯抹角骂人,不学无术。但是这次他被气到了,还从来没有人敢骂他猪狗不如!他掐着她的脖子冷哼道:"什么,猪狗不如……"见她挑衅地看着自己,那神情、那模样,既倔强又可笑,真像街头无家可归的流浪狗,遂笑道,"得意什么,我便是猪狗不如,你也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钟笔气急,偏偏一时又说不出反驳的话,只得冷着脸叫嚷:"把我护照还我,把我护照还我!"
  左思不屑地瞟了她一眼,从她身上起来,解开袖子一看,血肉模糊,真狠,咬得这么重,怪不得人家说最毒妇人心!他把鲜血淋漓的伤口凑到她跟前,咬牙切齿地说:"别怪我对你不客气,从今天起,不得踏出家门一步!"犹不解气,觉得自己生平从未这样窝囊过,在她脸上使劲掐了一把才笑嘻嘻地走了。
  钟笔本来是转开脸去的,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哪知居然被他轻薄了一把,于是又气又怒,跳起来追着他打,口里大骂道:"你去死!"老天何其无眼,此等无耻之徒怎么还在祸害人间!
  左思任由她气得跳脚,早带上门走远了。
  钟笔颓然倒在地上,听见车子发动,渐渐远去,却又无可奈何。
  龙困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
  第二天左学的病便好了,楼上楼下到处乱窜,跟只猴子似的,就差上房揭瓦了。钟笔见了他就心烦,趴在沙发上哼哼唧唧地说:"你能不能出去玩?"此刻她头昏脑涨,浑身无力,鼻涕跟自来水一样哗哗往下流,眼睛鼻子通红,垃圾桶里满满一大桶擦过鼻涕的卫生纸。她很担心鼻子会被擦出个洞来。
  左学露出一个恶心的表情,"你能不能不擤鼻涕?"
  钟笔大怒,沙哑着喉咙说:"你把你的病传染给我,自己好了,就不管别人死活了?"这个不孝子,这么大逆不道的话都说得出来。
  左学不屑地说:"你自己生病关我什么事?你的病难道不是被左思气出来的?"他真是比窦娥还冤!
  他溜到窗口,探头探脑往外看。门外站着两个人高马大、衣冠楚楚的保镖,名为保镖,实为监视。屋子里所有能跟外界联络的东西全部撤掉了,包括电话、电脑、传真机,甚至连电视都搬走了,偌大的大厅几乎空无一物。
  钟笔悲哀地认识到,自己被软禁了。她曾冲下楼,强行要出去,保镖客气而有礼地拦住她。钟笔不服,凭什么软禁她,难道她连人身自由都没有吗?!保镖一早得了左思吩咐,她若是闹,可以略施惩戒,于是面无表情地说:"太太,您这是为难我们了。"钟笔不理,谅他们也不敢将她怎样,开了门就要走。保镖一掌切在她肩上,半拖半拽地将她抓了回去,口里说:"太太,得罪了。"
  她浑身酸痛地躺在床上,自怨自艾,她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呢?而且更悲哀的是,自己居然生病了!再加上没有电视、电脑、电话的生活,叫她怎么活下去?
  她承认自己是宅女,可她不是要过山顶洞人的生活啊,这招釜底抽薪--左思,你的确够狠!他居然借别人之手惩罚她--没有他的允许,底下这些人敢以下犯上?她知道他在警告她不得轻举妄动。
  她埋头苦思对策。
  左学病好了,精力充沛,活蹦乱跳,最重要的是不用上学,根本就不在乎软不软禁。他跟着周熹学会了各种各样的玩意儿,不知从哪儿找来一根长竹竿,上面套了个塑料袋,雄纠纠气昂昂地扛着到花园里捕蝉,一个人玩得不亦乐乎,甚至招呼外面的保镖帮他搬梯子。
  钟笔蓬头垢面、凄凄惨惨地在床上躺了几天,什么消遣都没有,都快闷死了。她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监视,防范得很严密,连倒水都有人抢着说"我来,我来",生怕她一眨眼就跑了。倒是左学,大家只当他是小孩子,不怎么管他,随他在院子里乱蹦乱跳,只要不出左府就行。
  实在无聊,钟笔只得随便抓了一本书,一看是《庄子》,撑着眼皮好不容易看了一章,不到半小时立马会周公去了,梦里还念叨着"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哎,这才是大智慧啊,能做到庄子那般境界,人生的诸般烦恼根本就不值一提。
还是老办法,一个字,忍。
  因为穷极无聊,她搬出文房四宝,摊开名家真迹,书桌上还点了一炉檀香,烟雾袅袅。左学吓坏了,以为是要他练毛笔字,溜得比兔子还快,一整天就没进屋,不是在游泳池里泡着,就是窝在地上抓蟋蟀,或者支使保镖买这个买那个,日子过得逍遥自在,比上学舒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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