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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谣

_3 桐华(当代)
我立在原地发了会呆,一咬唇,提足飞奔而去。
一缕笛音萦绕在竹林间,冷月清风,竹叶潇瑟,我忽地觉得身上有点冷,忙加快了脚步。
纱窗竹屋,一灯如豆,火光青萤,他的身影映在窗扉上,似乎也带上了夜的寂寞。我坐在墙头听完了曲子后,才悄无声息地滑到地上,站了半晌,他依旧坐着一动未动。
我站在窗户外,恰好靠在他的影子上,我手抬起又放下,放下又抬起,终于指尖轻轻触到他的脸上。
这是你的眉毛,这是你的眼睛,这是你的鼻子,这里是……是你的唇,我指头轻碰了下,心中一颤,又赶紧移开。指肚轻轻滑过他的眉眼间,我看不见,可我也知道这里笼罩着一层烟雾,我可能做风,吹开那层烟雾?你是他的影子,那你应该知道他的心事,他究竟为什么不得开心颜?告诉我!
窗户忽地打开,他的脸出现在我面前,我的手还在半空中伸着,离他的脸很近很近,近得我似乎能感受到他的体温,但终是没有碰到。
我心中说不清什么滋味,遗憾或是庆幸?我朝他傻傻笑着,缩回手,藏在了背后。他也温和地笑起来,“来了多久?”我道:“刚到。”
他道:“外面露重,要不急着走,进来坐一会。”我点了下头,进了屋子。他关好窗子,推着轮椅到桌前,随手将玉笛搁在了桌上。
我低头盯着桌上的清油灯,灯芯上已经结了红豆般的灯花,正发出“啪啪”的细碎炸裂声,我随手拔下头上的一只银簪轻挑了下灯芯,灯花落后,灯光变得明亮许多。
我一面将银簪插回头上,一面问:“为何不用膏烛?怎么学平常人家点着一盏青灯?”他注视着青灯道:“老人说‘灯火爆,喜事到’,我想看看准不准。”我心立即突突地跳起来,假装若无其事地问:“那准是不准?”
他嘴角慢慢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没有回答我的话,浅笑着说:“还听说青灯可鉴鬼,鬼来时灯光就会变绿,我头先就是看着灯光发绿,才开窗一探究竟,你刚才站在外面时,可觉得身边有什么?”
我掩嘴笑起来,“据说鬼都爱生的俊俏的男子,喜欢吸他们的阳气,倒是你要小心了。”他道,“我看你真是天不怕地不怕,世上可有让你忌惮之物?”我差点张口而出道:“你!”可我不敢,也不愿破坏这灯下的笑语炎炎。
我眼珠子骨碌转了一圈,笑着问,“九爷,我听小风说你还会看病?那以后我们病了,不是都可以省下请大夫的钱了?”
九爷浅笑道:“久病成医,从小全天下最好的大夫就在府中进进出出,有的一住就是一年半载,听也听会了。”
他虽笑着,我却听得有些难过,侧头看向窗子,如果现在有人在外面看,那应该是两个影子映在窗上,彼此相挨,黑夜的清冷影响不到他们的。
他问:“你在笑什么?”我笑着,“觉得欢喜就笑了,需要原因吗?”他也浅浅笑起来。
“你笑什么?”我问。他含笑道:“觉得欢喜就笑了,不需要原因。”
两人默默坐着,我拿起桌上的玉笛抚弄着,随意凑到嘴边轻轻吹了几个不成曲的调子,他的神色忽有些奇怪,转脸移开了视线。我困惑了一下,遂即反应过来,温润的玉笛似乎还带着他唇的湿意,心慌中带着一点喜悦,把笛子又搁回了桌上。
不大会,他神色如常地回过头,“天晚了,回房歇息吧!”
我问:“你还肯让我住这里?”他道:“那本就是空房,就是一直为你留着也没什么,只是你如今有自己的生意要打理,来来回回并不方便。”
我想了想,“你为什么要放弃长安城中的歌舞坊?如果我设法购买你放弃的歌舞坊,你可会反对?”
他淡淡道:“如何经营是你的事情,你们把钱付清后就和石舫再无任何关系,我们各做各的生意。”
我气恼地看着他,你越要和我划清关系,我越要不清不楚,“我没钱,你借我些钱。”
他竟然微含着笑意说:“我只能给你一笔够买落玉坊的钱,别家你既然没有钱买,不如就守着落玉坊安稳过日子。”
我眼睛睁得圆圆,满心委屈地瞪着他,“九爷!”
他敛了笑意,凝视着我沉吟了会方缓缓道:“玉儿,长安城的水很深,我是无可奈何,不得不趟这潭浑水,但你是可以清清静静地过日子的,你若想做生意,把落玉坊做好也就够了。”
我嘟着嘴道:“哪有那么容易?我不犯人,人还会犯我呢!天香坊能放过如今的落玉坊?”
九爷含笑道:“这你放心,我自让他动不了你。”
原来你还是要帮我的,我抿着嘴笑起来, “九爷,我不想做丝萝。丝萝攀援着乔木而生,乔木可以为丝萝挡风遮雨,使它免受风雨之苦,可是乔木会不会也有累的时候?或者风雨太大时,它也需要一些助力,丝萝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什么都做不了。我不想靠着乔木而生,我也要做乔木,可以帮身旁的乔木同抵风雨,共浴阳光,一起看风雨过后的美丽彩虹。”
一口气把话说完,忽觉得我这话竟然和“妾本丝萝,愿托乔木”有点异曲同工,脸刹那烧起来。
九爷眼内各种情绪交错而过,怔怔看着我,我心七上八下,低下了头,手在桌下用力绞着衣袖。
九爷沉默了良久后,一字字道:“玉儿,按你自己的心意去做吧!”
我抬头喜悦地看着他,他带着几分戏谑笑道:“不过,我还是只会借你够买落玉坊的钱。既然你要做乔木,就要靠自己的本事去与风雨斗。”
我笑着撇了撇嘴:“不借就不借,难道我就没有办法了吗?”
他点头笑道:“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你为什么要转做药材生意呢?”我笑问。
九爷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脸上的笑容有些涩,强笑着说:“我们既然已经交割清楚,以后就各做各的生意,互不干涉。”
我本来和暖的心蓦然冷了几分,不知所措地望着他,我刚才问的话哪里错了呢?
他有些无奈地看着我,“玉儿,你和我不一样,我这样安排是为你好,也是为那些歌舞坊好。”
“我们哪里不一样?”我紧盯着他问。
他看着我笑起来,但笑容透着若有若无的苦味,“回房睡觉吧!我也累了。”
他的眉宇间真带着些许倦色,我心一软,忙站起来,“那我回去了。”他颔了下首,探手拿了个陶制鲤鱼灯,又取了根膏烛点燃插好,递给我。我向他行了一礼,捧灯回自己的屋子。
(六)
起得有些晚了,到落玉坊时日头已挂得老高。红姑正在看李妍教小丫头们跳舞,瞟了我一眼道,“你再不出现,我都要去报官了。”我没有搭理她,静静坐下,仔细看着李妍的一舞一动。
她盘膝坐在地上,只是偶尔开口指点几句小丫头们的舞姿,一个随意的示范,玉手飞旋处媚眼如丝。
红姑低声道:“你什么时候让她上台,根本不需要任何噱头,那些反倒拖累了她,就她一人足以,如果再配上李师傅的琴音,那真是……”
我打断她的话道:“你从小习练歌舞,也曾是长安城的大家,不觉得李妍动作细微处别有一股异样的风情吗?”
红姑点头道:“不错!我还看过她的几个零碎舞步,她似乎将西域一带的舞姿融合进了自己的舞蹈中,温柔含蓄处又带着隐隐的热烈奔放。特别是她的眼神,我曾看过西域舞娘跳舞,眼睛热情挑逗,勾人魂魄,于我们而言却太轻浮,真正的舞伎不屑为之。但李妍却做到了媚而不浮,眼神星星点点,欲藏还露,让人心驰神迷处,她却仍旧高洁不染。”
小丫头们向李妍行完谢礼后,陆续散去,从我们身边经过时,都是蹑着步子安静地行个礼。
李妍向我欠了下身子,坐在了我们对面,“可请到许可金牌?”我一笑未回答她的话,侧头对红姑道:“要你做一件正经事情。你收集一下石舫以前放弃的,以及最近放弃的歌舞坊情形,越详细越好。嗯,还有其他你看着不顺眼,有积怨的都一并收集了拿来。”
红姑笑道:“好丫头,真是不让我失望。我已经琢磨好几天了,我这就吩咐人去,只是钱从何处来?”
我道:“加上落玉坊,我只打算买四家,我们手头已经有买两家的钱,其余的我自有办法。”红姑满面疑惑,却没有再多问,只急匆匆地离去。
李妍笑看着我,点了点头道:“不急不躁,稳扎稳打,你说我是你的知音,我倒是有些愧不敢当,只要你愿意,这长安城的歌舞坊迟早是你的天下。”
我笑吟吟地说:“该汗颜的是我,长安城的歌舞坊只怕还看不在你眼中。”
李妍道:“初次听闻你的歌舞时,揣摩着你是一个有心攀龙附凤的人,心思机敏,善于利用形势,现在才知道你是真在做生意,其他不过都是你做生意的借力而已。入了这行的女子,不管内心是否真喜欢歌舞,最终目的却都是希望摆脱自己的身份,你倒是做得怡然自得,你究竟想要什么?”
我道:“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我是个来去无牵挂的人,也没有什么权利富贵心,除非权利富贵能让我快乐,否则金山银山也许都抵不过大漠中的一轮圆月。我行事时心思千奇百怪,手段无所不用,但所要却很简单,我只想要自己的心快乐,要自己关心的人也快乐。如果长安城不好玩,也许哪天我疲倦时就又跑回西域了。”
李妍凝视着我道:“你似乎是一个没有束缚的人,象天上的鹰,你应该飞翔的地方是西域,长安城也许并不适合你。”
我笑看着她问:“你去过西域吗?似乎很喜欢的样子。”
李妍嫣然笑道:“倒是想去,可是没有。只是从小听爹爹讲过很多关于西域的故事。”
红姑满脸又是喜色又是焦虑地飞奔进来,我笑嘲道:“最注重仪容的人今日怎么如此不顾形象?被你训过的丫头该偷笑了。”
红姑道:“现在没功夫和你计较,平阳公主的家奴刚来过,吩咐我们小心准备,公主一会要来。”
我“哦”了一声,无所谓地说:“怎么准备,要我们都到门口跪着迎接吗?口中三呼‘千岁,千岁,千千岁。’”
红姑拽着我站起,“你快点起来,我已经命丫头准备了衣服首饰,赶紧装扮起来。”
我被红姑强行拖着向外急速行去,只能扭着头对李妍道:“你回去请李师傅也准备一下。”李妍眼睛一亮。
我看着台面上摊开的一堆首饰,叫道:“需要用假发髻吗?再加上这些金金银银玉玉的,我还走得动路吗?”红姑理都不理我,吩咐婆子和丫头拿出全副身手替我梳头,婆子拿着篦子沾了榆树刨花水先替我顺头发,一束束绷得紧紧的,疼痛处,我眼睛眉毛皱成一团。
婆子慈眉善目地解释道:“紧着刮出的发髻才油光水滑,纹丝不乱。”我却觉得她面目狞狰,吸着冷气道:“快点吧!杀人不过头点地,你们这哪里是梳头,简直可以堪列为酷刑。”
红姑道:“我去请客人们都回去,顺便命人打扫屋子,换过纱帐,点好熏香。”说着就要出去。我忙示意婆子停一下,“你打算如何和客人说?”红姑道:“这有何不好说,就说公主来,一替我们宣扬了名声,二任他是谁也不敢有异议。”我道:“不好,你找个妥当的托词把他们打发走,这次的钱全部退给他们,然后再答应他们下次来园子,一应银钱全免。”
红姑皱了下眉头,我道:“舍不得小钱,挣不到大钱。公主的威势我们自然要借助,但不能如此借助,有些仗势欺人了,传到公主耳中不是好事。”红姑笑道:“好!都听你的。”临走时又对婆子道:“仔细梳,我去去就回。”
一个婆子三个丫头,花了顿饭的时间才替我梳好发髻。又服侍我穿红姑拿出的衣服。
“长裙连理带,广袖合欢襦。乌发蓝田玉,云鬓玳瑁簪。雪臂金花钏,玉腕双跳脱。秀足珍珠履……”
我口中喃喃自语着。我也许的确是小家子气,已经被珠光宝气熏得头晕目眩,红姑说什么就什么,我怀疑她是否把自己的全副家当都放在了我身上。
我无力地说:“可以了吧?你得让我想想待会见了公主说什么……”正在上下打量我的红姑一声惊叫,指着我耳朵喝道:“摘下来!”
我摸了下耳朵,上面带着一个小小的银环,立即听话地拿了下来。红姑在她的妆奁里翻弄了会,取出一副沉甸甸的鎏金点翠花篮络索。看来还得加一句“耳中双络索”
红姑亲自替我戴好,一面絮絮道:“妆奁是唯一完全属于女子的东西,我们真正能倚靠的就是它们,美人颜色男子恩,你如今有些什么?”
我只知道点头,她还要仔细看我,我忙小步跑着逃出了她的魔掌。心静下来后,忽觉得如此盛装有些不妥当,转念一想,算了,都折腾了这么久时间,公主应该要到了,没时间容我再折腾一次。
园内闲杂人等都已经回避,我立在门口,安静地等着这个一手促成卫氏家族崛起,陈皇后被废的女子。
公主的车辇停在门前,立即有两个十七八岁的侍女下车,我躬身行礼。她们看到我的装扮,脸上闪过一丝惊讶,立即又流露了满意之色,向我微露了笑意。看来红姑的做法也对,人的衣冠人的礼。
两个女子侍奉公主下车,一身华服的平阳公主立在了我面前。眉梢眼角处已有些许老态,但仪容丰瞻华美,气质雍容优雅。
她柔声道:“起来吧!今日本宫是专来看歌舞的。”我磕了个头,起身领路,恭敬地道:“专门辟了静室,歌舞伎都在恭候公主。”
方茹、秋香见到公主很是拘谨,公主赐她们坐时,她们犹豫着看向我,我微点了下头,她们才跪坐下。李延年却是不卑不亢,恭敬行礼,坦然坐下,公主不禁多看了他一眼,我立即道:“这是操琴的乐师,姓李名延年。”公主点了下头道:“开始吧!”我道:“这套歌舞比较长,平日我们也是分几日唱完,不知道公主的意思是从头看,还是指定一幕呢?”
平阳公主看着已经站起的方茹和秋香道:“就捡你们最拿手的唱吧!”方茹和秋香忙行礼应是。
秋香先唱,是一幕将军在西域征战时,月下独自徘徊,思念公主的戏。秋香的文戏的确比她的武戏好很多,但更出彩的却是李延年的琴声。
这是我第一次命李延年为客献曲,而且特地用了独奏,因为他的琴艺,整个落玉坊没人可以与之合奏。
弦弦思念,声声情,沙场悲壮处缠绵儿女情,彼此矛盾又彼此交映,秋香在琴声的引领下,唱得远远超出她平日水平。
方茹与秋香合唱一幕送别的戏,方茹这幕戏本就唱得入木三分,再加上李延年的琴声,立在公主下首两侧的两个女子眼眶都有些发红。公主神色也微微有些发怔。
方茹和秋香还未唱完,门就被人拉开,公主的仆从道:“霍少爷求见公主。”他话还没完,霍去病已经大咧咧地走了进来,公主笑道:“你还是这急脾气,被你舅舅看见又该说你了。”
霍去病随意行了个礼,笑坐到公主下首,“他说他的,我做我的,实在烦不过,躲着点也就行了。”
公主道:“躲着点?你多久没有给你舅舅请安?我怎么记得就过年时你来拜了个年,日常都专捡你舅舅不在时来,这都快半年了,好歹是一家人,你……”
霍去病忙连连给公主做揖,“我的好公主舅母,您这就饶了外甥吧!进宫被皇后娘娘说,怎么连一向对我好的舅母也开始说我了?以后我可不敢再去公主府了。”公主摇摇头,继续听歌。
公主一扭头,霍去病的脸立即从阳春三月转变为寒冬腊月,冷着脸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最后狠狠地盯向我的眼睛。
我装作没看见,侧头看向方茹她们,他却目光一直没有移开。好不容易挨到方茹唱完,方茹、秋香、李延年三人都跪在下面等候公主发话,他的目光才移开。
“唱得很好,琴也弹得好,不过本宫不希望这出歌舞再演。”方茹、秋香闻言,脸上血色立即褪去。
公主看向我,我忙起身跪到公主面前磕头,“民女谨尊公主旨谕。”
公主笑着点了下头,挥手让方茹她们退下。她细细看着我,点头赞道:“好一个花容月貌,偏偏还有一副比干心肠,也算有勇有谋……”
霍去病起身走了几步,挨着我并排跪在公主面前,打断了公主的话,“去病要给公主请罪了。”说着请罪,脸上神色却仍是毫不在乎。公主惊讶地笑道:“你也会有错处?你们去看看今日的日头是否要从东边落了。”两名侍女行礼应是,低头退出了屋子。
“此事说来话长,还要从去病和这位金姑娘初次相识讲起……”霍去病一面说话,一面在袍袖下探手来握我的手。
汉朝服饰讲究宽袍大袖,我们垂手跪下时两人的衣袖重重叠叠在一起,正好方便了他行事,我惊觉时,他已经碰到我的手指,我立即曲中指为刺去点压他的曲池穴,他笑对着公主说话,手下反应却很是迅速,避开我中指的一瞬掌压我掌心,然后立即合拢将我的手收到了他掌中。
他还挺得意,笑着侧头瞟了我一眼,手轻捏了下我的手。我抬头看向公主,公主正听到紧张处,盯着霍去病,眼睛一瞬不瞬,似乎她也正在被沙盗长途追击,生死一线。
我撤了力气,手放软尽力缩向他掌中,他说话的声音微微停顿了下,侧头微带纳闷地看了我一眼。
我低垂着头跪着,一动不动,慢慢但用力的把我的指甲掐向他手心,拜红姑所赐,我有三个指头是“纤红玉指长”。他眉头皱了下,我嘴角含着丝笑,倒看你忍得了多久。
“……可我们又迷路了,沙漠中没水又不认识路,肯定是九死一生的……哎哟!”他忽地一声惨叫,公主正听得入神,被他一声惨叫吓得差点跳了起来,我也被他吓得手一抖,紧张地看向公主,再不敢用力。
公主惊问道:“怎么了?”霍去病依旧握着我的手不放,“觉得好象被一只心肠歹毒的蝎子咬了口。”公主一惊就要起身,我忙回道:“这屋子里点着熏香,公主来前又特意仔细打扫过,任何虫蚁都绝不会有。”
公主却仍旧是满面惊色,想起身的样子,我无奈下,求饶地看了霍去病一眼,轻轻捏了下他的手。
霍去病笑着说:“啊!看仔细了是不小心被带钩刮了下。”公主神色放松,笑看着他道:“毛手毛脚的,真不知道你象谁?后来呢?”
霍去病继续讲着,我一肚子火,欲再下手,可指甲刚用力,他立即叫道:“毒蛇!”我一吓赶忙缩回。
公主疑惑地问:“什么?”他一本正经地道:“沙漠中毒蛇,毒蚂蚁,毒蜂什么的不少,又很喜咬人,不过只要你一叫,他们就不敢咬了。”公主一脸茫然,莫名其妙地点点头,他又继续讲他的沙漠历险记。我心里哀叹一声,算了,形势比人强岂能不低头?由他去吧!他也松了力道,只是轻轻地握着我。
等他一切讲完,公主看着我问道:“你说她编排这个歌舞是为了引你注意?”他道:“正是。”说完也侧头看着我,眼睛却第一次寒光逼人,冷厉的胁迫,握着我手的力道猛然加重,真正疼痛难忍,我脑里念头几转,忙也应道:“民女胆大妄为,求公主责罚。”他眼光变柔,手上的力量散去,看向公主道:“这所有事情都是因去病而起,还求公主饶了去病这一次。”
公主看看他又看看我,轻抿着嘴角笑起来,“好了,都起来吧!本宫本就没打算怪罪金玉,也管不过来你们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你自个瞎忙活一通,本宫倒乐得听个故事,只是第一次听闻有人竟然能驱策狼群。”
霍去病满不在乎地道:“这没什么希罕,走兽飞禽与人心意互通古就有之。春秋时,七十二贤之一,孔子的弟子公冶长就精通鸟语,后来还做了孔子的女婿。舅父因自小与马为伴,也是极知马性,驱策如意。西域还传闻有能做主人耳目的鹞鹰。”
公主释然笑道:“是呀!你舅父的那匹战马似乎能听懂你舅父说话,你舅父只要抽得出时间就亲自替它刷洗,有时边洗边说话,竟然象对老朋友,我看你舅父和它在一起时倒比和人在一起时说得话还多。”
我试探着抽手,霍去病未再刁难,只是轻捏了下就松开。我向公主磕头谢恩,他也俯身磕了个头,起身坐回公主身侧。公主看着他道:“你去年说着去山里狩猎,原来却是跑了一趟西域,这事若被你舅舅知道,不知道如何是好?”
霍去病哼了声:“皇上许可了的,谁敢说我?”公主轻叹一声,对我道:“本宫歌舞看过,故事也听完,唤她们进来服侍着回府。”我忙行礼起身唤侍女进来。
我跪在门前直到公主马车行远,人才站起。霍去病转身看向我,我没有理他,自顾向回走,他追了上来。我进了先前接待公主的屋子,坐在公主坐过的位置上默默出神,他陪我静静坐了会,忽地身子一倒,仰躺在矮榻上,“什么感觉?”
我道:“有点累,每句话都要想好了才能说,可偏偏回话又不能慢,跪得我膝盖也有点疼。”
他笑起来,“那你还打扮成这个样子?幸亏我听公主来,忙赶了过来,否则真是骂死你都挽不回。”
我道:“你多虑了。”他猛然坐起,冲着我冷笑道:“我多虑?公主把你献给皇上时,你就是十个比干心肠也没有回头地。”我笑道:“如果有更好的呢?”他一愣,“谁?这园子里还有未露面的姑娘?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看着他道:“今日不管怎么说,都多谢你一番好意。我现在问你件事情,如果从我这里,有人进了宫,你会怪我吗?”
他淡淡笑起来,又仰躺回榻上,“姨母在皇上眼中已是开败的花,各地早就在选宫女,朝中的有心人也在四处物色绝色,不是你,也会有他人。正因为如此,公主也一直在留心,皇上驾临公主府时,公主都召年轻貌美的女子进献歌舞陪酒侍奉,也有人被皇上带回宫中,奈何总是差那么一点,两三次侍寝后就丢在了脑后。‘生女无怒,生男无喜,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一首乐府歌谣,唱得有几分颜色的都想做卫子夫,可有几个人有卫子夫当年的花般姿容和水般温婉?”
我道:“更没有几个人有卫大将军这样的弟弟和你这样的外甥。”他笑向我拱了拱手:“我就算在外吧!卫大将军眼中我就一个纨绔膏粱子,飞扬跋扈,奢靡浪费,卫大将军恨不得能不认我最好。”
我笑着反问道:“你是吗?”
他也笑着反问道:“你觉得我是吗?”[手 机 电 子 书 w w w . 5 1 7 z . c o m]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有些纳闷地问:“公冶长当年因为精通鸟语曾被视作妖孽投进大牢,孔子为了表示公冶长绝非妖孽才特意把女儿嫁给他,你既然担心我会被看作妖孽,怎么还把大漠中的事情告诉公主?”
“如果当年只有我一人,此事我是绝不会再提,可随我一同去的人都目睹了你驱策狼群,皇上也早知道此事,瞒不瞒公主无关紧要。”我点点头,人果然不能事事思虑周详。
他道:“喂我几个果子吃。”我将盘子搁在他头侧,“自己吃!我可不是你府中的丫头。”他笑着来拉我的手,“我府中要有你这样的,我何苦到你这里来受气?”我挥手打开他,肃容道:“如今正好没人,屋子也还宽敞,我们是否要比划一下?”他长叹口气,又躺了回去,“你这人惯会煞风景。”
我道:“你是不是在府中专会与丫头调情?”他笑睨着我道:“你随我到府中住几晚不就知道了?”我哼了一声,未再搭腔。
他道:“把你的那个美人叫来瞅瞅,是否值得我们费功夫?”我诧异地问:“我们?”他挑眉问:“有何不可?”我低头默想了会,“明白了,不过我觉得这件事情还是让公主出面比较好。”
他笑起来:“和你们这些心思多的人说话真累,我一句话你偏偏给我想出个额外的意思。我才懒得费那心力。进献美人讨好皇上,这事我做不来。不过就是喜欢说‘我们’两字,我们,我们,不是你我,而是我们,我们……”我道:“别说了。”
他没有理会,依旧道:“我们,我们……”我随手拿了个果子塞到他嘴里,他却没有恼,笑着嚼起来。
我站起道:“懒得理你,我忙自己的事情去。”他也翻身坐起,“我也该回去了。”
我笑吟吟地睨着他问:“不和我去见美人?”他似笑非笑地问:“你真当我是好色之徒?”他目光炯炯地看着我,我沉默了一瞬,轻摇摇头。
他敛去笑意,凝视着我道:“我要成就功名何须倚仗这些手段?非不懂,乃不屑。你若觉得好玩就去玩,只是小心别把自己绕进去。”说完一转身,袍袖飞扬间人已经出了屋子。
红姑、方茹、秋香等都在我屋中坐着,个个垮着脸,满面沮丧。看到我进来,全站起来沉默无声地看着我。我笑起来,“你们这是做什么?放心吧!明天太阳照旧升起。”
红姑怒道:“你还有心情笑?歌舞不能再演,又得罪于公主,以后如何是好?”
我对方茹她们道:“你们都先回去,放一百个心,以后日子只会比现在好,不会比现在差。禁了《花月浓》,我们难道就不会排练别的歌舞吗?何况如今方茹秋香可是公主玉口亲赞过‘唱得好’,有这一句话,还怕长安城的公子们不来追捧吗?”众人闻听,脸上又都露了几分喜色,半喜半忧地退出屋子。
红姑问道:“你的意思是公主并未生气?”我歪到坐榻上,“生什么气?要气早就来封园子,还会等到今日?”红姑坐到我对面,替我斟了杯茶,“那好端端地为何不要我们再唱?”
我笑道:“《花月浓》毕竟讲的是当朝公主和大将军的私事,公主目的已达到,自然也该是维护自己威严的时刻。如今禁得恰到好处,看过的人庆幸自己看过,没有看过的人懊恼自己为何不及早去看,肯定按耐不住好奇心向看过的人打听,口口相传,方茹和秋香算是真正在长安城红起来了。”
红姑一面听,一面琢磨,点头道,“即使没有《花月浓》,人们依旧会来看方茹和秋香。除了李妍这样的女子,长安城各个歌舞坊中的头牌姑娘们谁又真就比谁好到哪里?不过是春风秋月,各擅胜场,其余就看各自手段,如今是再没有人能压过方茹和秋香的风头。”
“坊主,有人送东西来。”外面丫头恭声禀道。我纳闷地问:“给我的?”红姑笑道:“不是给你的,丫头能送到这里来?你这人聪明时百般心机,糊涂时也傻得可笑。”扬声吩咐:“拿进来。”
一个小厮随在丫头身后进来,手中拎着一个黑布罩着的笼子,向我和红姑行完礼后把笼子轻放在地上。
“看着象个鸟笼子,什么人送这东西?”红姑一面说着一面起身去解黑布。我问道:“谁送来的?”
小厮回道:“一个年纪不大的男子拿来的,没有留名字,只说是给坊主。我们再问,他说坊主看到就明白。”我轻颔了下首,让他们出去。
“好漂亮的一对小鸽子。”红姑惊叹,“不过漂亮是漂亮,送这东西有什么用?要是一对赤金打的倒不错。”
我起身走到笼子前,蹲下看着他们。羽毛洁白如雪,眼睛如一对小小的红宝石,一只正拳着一脚在打瞌睡,另一只看我看它,歪着脑袋也盯着我看。我心里透出几丝喜悦,嚷着命丫头拿谷子进来。
红姑问:“谁送的?”她等了半晌,见我抿着唇只是笑,摇摇头,“你就傻乐吧!回头赶紧想想以后唱什么。”话说完,人出门而去。
我把笼子放到案上,拿着谷粒喂它们。那只打瞌睡的鸽子一见有吃的也不睡觉了,扑楞着从另一只嘴边抢走了谷粒,另一只却不生气,只是看着它吃,我忙又在手指上放了些米粒。
“你这家伙这么淘气,就叫小淘,你这么谦让,就叫小谦,我叫小玉。”它俩“咕咕”地叫着,也不知道听懂我的话没有,可惜我只懂狼啸,却不懂鸽咕。
用过晚饭后,我急匆匆地赶往石府。看看大门,看看围墙,正犹豫着走哪个更好,主意还未定,门已经开了一缝,石伯探头问:“是玉儿吗?”我应道:“石伯,是玉儿,您还没歇着吗?”
石伯让我进去,“九爷吩咐的,给你留门。”我忙道谢。石伯一面关门一面道:“赶紧去吧!”我行了一礼后,快步跑着去竹馆。
竹帘半挑着,我冲势不减,一个旋身,未触碰竹帘人已经轻盈地落进屋子。九爷笑赞道:“好身手。”我心里很是懊恼,怎么如此心急大意?脸上却只能淡淡一笑。
我坐到他身侧,“多谢你送我鸽子,我很喜欢它们,它们有自己的名字吗?我随口给它们起了名字。”九爷道:“都只有编号,起得什么名字?”
我道:“一个又霸道又淘气叫小淘,一个很温和谦虚叫小谦。”他笑起来,“那你是小玉了。”我微抬了下巴,笑道:“是啊!下次介绍你就说是小九。”
他笑着未置可否,递给我一个小小的竹哨,“据训鸽师傅说,这两只鸽子是他这几年来训练过的鸽子中最优秀的,怕它们太早认主,放食物和水时都从未让它们看见过。头一个月只能你喂它们食物和水,等它们认下你后,就可以完全不用笼子。”
我仔细看着手中的竹哨,做得很精巧,外面雕刻了一对比翼飞翔的鸽子,低端一个小小的孔,可以系绳子,方便携带。
我凑到嘴边吹了一下,尖锐刺耳的鸣叫刮得人耳朵疼,赶忙拿开。
九爷笑道:“这是特制的竹哨,不同的声音代表不同的命令,鸽子从小接受过声音训练,能按照你的吩咐行事。”
我喜道:“你教我吹吗?”
他道:“既然送了你鸽子,还能不教会你用它?”说完又拿了一个竹哨,凑向嘴边,我忙双手捂住耳朵,却不料是很清脆悦耳的声音。
音色单调,但一首曲子吹得滴溜溜,活泼泼,象村童嬉戏,另有一番简单动人处。
他吹完一曲后,柔声向我讲述哨子的音色和各个命令,边讲边示范,示意我学着他吹。
窗外暖风轻送,竹影婆娑,窗内一教一学,亦笑亦嗔。
不知名的花香弥漫在屋中,欲述还休地喜悦萦绕在两人眉梢唇边。
心绪摇摇颤颤,酥酥麻麻,一圈圈漾开,又一圈圈悠回,如丝如缕,缠绵不绝。
眼波轻触处,若有情,似无意。
沉醉,沉醉,只因醉极的喜悦,所以心不管不顾地沉下去。
(七)
我把玩着手中的毛笔,思量半晌后,却仍没有番计较。小淘突然从窗外冲进来,直扑向我手,我赶着扔笔缩手,却还是被它把墨汁溅到了衣袖上,小谦轻轻收翅停在窗楞上,似乎带着几分无奈看着小淘,又带着几分同情看着我。
我怒抓住小淘的脖子,“这是第几件衣服?第几件了?今日我非要把你这个‘白里俏’ 变成‘乌鸦黑’。”随手拿了条绢帕往墨盒里一按,吸足墨往小淘身上抹去。
小淘扑扇着翅膀,拼命地叫,一旁的小谦似乎左右为难,不知道究竟该帮睡,“咕咕”叫了几声,索性卧在窗楞上,把头埋在翅膀里睡起觉,眼不见为净。
小淘好象明白今日我是真怒了,反抗只能加剧自己的痛苦,逐渐温顺下来,乖乖由着我把墨汁往它身上抹,我把它大半个身子全涂满墨汁后,才悻悻地放开它,案上已是一片狼藉。
门口忽传来鼓掌声,“真是精彩,欺负一只鸽子。”霍去病斜斜依在门框上,正笑得开心。
我气道:“我欺负它?你怎么不问问它平日如何欺负我?吃的穿的用的,有哪一样没有被它糟蹋过?”我正在那里诉苦,小淘突然全身羽毛张开,用力抖了抖身子,展翅向外飞去,我反应过来的一瞬,身子已经尽力向后躺去,却还是觉得脸上一凉,彷佛有千百滴墨汁飞溅到脸上。
“小淘,我非炖了你不可!”我凄声怒叫伴着霍去病的朗声大笑,从窗户里飞出去,那只“乌鸦”已变成了蓝天中的一个小黑点。
我背转身子赶着用帕子擦脸,霍去病在身后笑道:“已经什么都看到了,现在回避早迟了。”
我喝道:“你出去!谁让你进来了?”
他笑着出了屋子,我以为他要离去,却听到院子里水缸舀水声,不大会,他又进来,从背后递给我一条已经拧干的绢帕,我沉默地接过擦着脸。
觉得擦干净了,我转身道:“谢了。”他看着我,点点自己的耳下,我忙又拿了绢帕擦,然后他又指了指额头,我又擦,他又指指鼻子,我正欲擦,忽地停了手,盯着他。他俯在案上肩膀轻颤,无声地笑起来,我把帕子往他身上一摔,站起身,满心怒气地说:“你去和小淘做伴刚合适。”
他笑问:“你去哪里?我还没顾上和你说正经事。”我一面出门一面道:“换衣服去。”
我再进书房时,他正在翻看我架上的竹册,听到我脚步声,抬头看着我问:“金姑娘,你这是想做女将军吗?”
我从他手里夺回自己抄写的《孙子兵法》,搁回架上,“未得主人允许就乱翻乱动,小人行径。”
他笑道:“我不是君子,你也不是淑女,正好般配。”
我刚要回嘴,却瞥到李妍走进院子。她看到有外人,身子一转就欲离去。我拽了拽霍去病的衣袖,扬声叫住李妍。
李妍向屋内行来,霍去病定定看着她,一声不吭,我瞟了他一眼道:“要不要寻块帕子给你擦一下口水?”他眼光未动,依旧盯着李妍,嘴角却带起一丝坏笑,“还撑得住,不劳费心。”
李妍默默向我行礼,眼睛却在质疑我,我还未说话,霍去病已经冷着声吩咐:“把面纱摘下来。”
李妍冷冷地盯向霍去病,我忙向她介绍这个嚣张的登徒子是何人。霍去病三字刚出口,李妍惊讶地看了我一眼,又看向霍去病,眼睛里藏着审视和思量。
我本有心替她解围,却又觉得不该浪费霍去病的这番心思,所以只是安静地站于一旁。
李妍向霍去病屈身行礼,眼光在我脸上转了一下,见我没有任何动静,遂默默摘下了面纱。
霍去病极其无礼地盯着她看了一会方道:“下去吧!”李妍复戴上面纱,向霍去病行了一礼后转身离去。
我问:“可有皇后初遇皇上时的美貌?”
霍去病轻颔下首,“我不大记得姨母年青时的样貌,估量着肯定有。这倒是其次,难得的是进退分寸把握得极好,在劣势下举止仍旧从容优雅,对我的无礼行止不惊不急不怒,柔中含刚,比你强!”我冷哼一声未说话。
他问:“你打算什么时候把她弄进宫?”
我摇摇头,“不知道,我心里有些疑问未解,如果她不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我不想参合到她的事情中去。”
霍去病笑起来:“你慢慢琢磨,小心别被他人拔了头筹。她的容貌的确是不凡,但天下之大,有了陈阿娇之后有卫皇后,卫皇后之后还有她,你可不能担保此时长安城中就没有能与她平分秋色的人。”
我笑着耸了耸肩,“你说找我有正经事,什么事?”
他道:“你和石舫怎么回事?”
我道:“分道扬镳了。”
他道:“石舫虽然大不如前,但在长安城总还说得上话,你现在独自经营,小心树大招风。”
我笑道:“所以我才忙着拉拢公主呀!”
他问:“你打算把生意做到多大?象石舫全盛时吗?”
我沉默了会,摇摇头,“不知道。行一步是一步。”
他忽地笑起来,“石舫的孟九也是个颇有点意思的人,听公主说他的母亲和皇上幼时感情很好,他幼时皇上还抱过他,如今却是怎么都不愿进宫,皇上召一次回绝一次,长安城还没有见过几个这样的人,有机会倒想见见。”
我心中诧异,嘴微张,转念间,又吞下已到嘴边的话,转目看向窗外,没有搭腔。
送走霍去病,我直接去见李妍,觉得自己心中如何琢磨都难有定论,不如索性与李妍推心置腹谈一番。
经过方茹和秋香住的院子时,听到里面传来笛声。我停住脚步,秋香学的是箜篌,这应该是方茹,她与我同时学笛,我如今还曲不成曲,调不成调,她却已很有几分味道。刚听了一会,她的笛声忽停,我莫名其妙地摇摇头,继续向李妍兄妹的院子行去。
刚走几步,从李延年的院子中传来琴声,淙淙如花间水,温暖平和。我歪着脑袋呆了一瞬,继续走。琴声停,笛声又起。我回头看看方茹住的院落,再看看李延年住的院落,看看,再看看,忽地变得很是开心,一面笑着,一面脚步轻轻地进了院子。
屋门半开着,我轻扣下门,走进去。李妍正要站起,看是我又坐下,一言不发,只静静看着我。
我坐到她对面,“盯着我干什么?我们好象刚见过。”
“等你的解释。”
“让他看看你比那长门宫中的陈阿娇如何,比卫皇后又如何?”
李妍放在膝上的手轻抖一下,她立即隐入衣袖中,幽幽黑瞳中,瞬息万变。
“我的解释说完,现在该你给我个解释,如果你真想让我帮你入宫,就告诉我你究竟是什么人?我不喜欢被人用假话套住。”
李妍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我笑道:“我略微会观一点手相,可愿让我替你算一算吗?”
李妍默默把手伸给我,我握住她的右手,“掌纹细枝多,心思复杂机敏,细纹交错零乱,心中思虑常左右矛盾,三条主线深而清晰,虽有矛盾最后却仍一意孤行。生命线起势模糊,两支点合并,你的父母应该只有一方是汉人……”李妍猛然想缩手,我紧握住,继续道:“孤势单行,心中有怨,陡然转上,欲一飞而起。”李妍再次抽手,我顺势松开。
李妍问:“我何处露了形迹?”
“你的眼睛非常漂亮,睫毛密而长,自然卷曲,你的肌肤白腻晶莹,你的舞姿别有一番味道。”
“这些没什么希罕,长安城学跳胡舞的人很多。”
我笑道:“这些不往异处想,自然都可忽略过去。中原百姓土地富饶,他们从不知道生活在沙漠中的人对绿色是多么偏爱,只有在大漠中游荡过的人才明白漠漠黄沙上陡然看到绿色的惊喜,一株绿树就有可能让濒死的旅人活下来。就是所有这些加起来,我也不能肯定的,只是心中有疑惑而已。因为沙漠中有毁树人,中原也不乏爱花人。我心中最初和最大的疑虑来自‘孤势单行,心中有怨,陡然转上,欲一飞而起’。”
李妍问:“什么意思?”
“你猜到几分《花月浓》的目的,推断出我有攀龙附凤之心,让哥哥拒绝了天香坊,来我落玉坊,你的心思又是如何?如果你是因没有见过我而误会我,那我就是因见到你而怀疑你。那三千屋宇连绵处能给女子幸福吗?我知道不能,你也知道不能,聪明人不会选择那样的去处,我不会选择,为何你会选择?李师傅琴心人心,他不是一个为了飞黄腾达把妹子送到那里的人,可你为何一意孤行?我观察过你的衣着起居行为举止,你不会是贪慕权贵的人。既然不是因为‘贪慕’,那只能是‘怨恨’,不然我实在没有办法解释兰心蕙质的你明明可以过得很快乐,为何偏要往那个鬼地方钻?”
我盯着她的眼睛看了一瞬,“十六岁,鲜花般的年龄,你的眼睛里却有太多冰冷,我从广利处套问过你以前的生活,据他说‘父亲最疼小妹,连眉头都舍不得让她皱。大哥也凡事顺着小妹。母亲很少说话,喜欢四处游历,最疼我,对妹妹却很严格。”即使你并非母亲的亲生女儿,可你应该是幸福的。你的怨恨从何而来?这些疑问在我心中左右徘徊,但总没有定论,所以今天我只能一试,我气势太足,而你太早承认。”
李妍侧头笑起来,“算是服了你,被你唬住了。你想过自己的身世吗?你就是汉人吗?你的肤色也是微不同于汉人的白皙,你的眼珠在阳光下细看是褐色,就是你的睫毛又何尝不是长而卷。这些特征,中原人也许也会有,但你同时有三个特征,偏偏又是在西域长大。”
我点点头,“我仔细观察你时,想到你有可能是汉人与胡人之女,我也的确想过自己,不过我不关心,我不知道自己父母是谁,我喜欢认为自己是什么人就是什么人,但我的故乡是……是西域,我喜欢那里。”
李妍笑容凝结在脸上,“虽然我长得一副汉人样,又是在中原长大,但我不是汉人,因为我的母亲不允许,她从不认为自己是汉人。”
我楞楞道:“你母亲是汉人?那……那……”李广利告诉我他们的母亲待李妍严厉,我还以为因为李妍并非她的亲生女儿。
李妍苦笑起来,“我真正的姓氏应该是‘鄯善’。”
我回想着九爷给我讲述的西域风土人情,“你的生父是楼兰人?”
李妍点头而笑,但那个笑容却是说不尽的苦涩,我的心也有些难受,“你别笑了。”
李妍却是依旧笑着,“你对西域各国可有了解?”
怎么不了解?幼时听过太多西域的故事。我心中轻痛,笑容略涩地点了下头。
西域共有三十六国:楼兰、乌孙、龟兹、焉耆、于田、若羌、且末、小宛、戎卢、弥、渠勒、皮山、西夜、蒲犁、依耐、莎车、疏勒、尉头、温宿、尉犁、姑墨、乌贪訾、卑陆后国、单桓、蒲类、蒲类后国、西且弥、东且弥、劫国、狐胡、山国、车师前国、车师后国、师车尉都国、车师后城国。
楼兰位于玉门关外,地理位置异常重要,不论匈奴攻打汉朝,还是汉朝攻打匈奴,楼兰都是必经之地。因为楼兰是游牧民族,与匈奴风俗相近,所以一直归依于匈奴,成为匈奴阻挠并袭击汉使客商往来的重要锁钥。但当今皇上亲政后,不甘于汉朝对匈奴长期处于防御之势,不愿意用和亲换取苟安,不肯让匈奴挡住大汉向西的通道,所以派出使臣与西域各国联盟,恩威并用使其臣服,楼兰首当其冲。
当年阿爹喜欢给我讲汉朝当今天子的丰功伟绩,而最为阿爹津津乐道的就是皇上力图收服西域各国的故事,每当讲起这些,阿爹总是一扫眼中隐隐的悒郁,变得神采飞扬,似乎大汉让匈奴称臣只是迟早的事情,可是同样的事情到了九爷口中,除了阿爹告诉我的汉朝雄风,又多了其它。
汉使者前往西域诸国或者汉军队攻打匈奴,经常要经过楼兰境内名为白龙堆的沙漠,这片沙漠多风暴,风将流沙卷入空中,形状如龙,故被称作白龙堆,因为地势多变,行人很容易迷失。汉朝不断命令楼兰王国提供向导、水和食物,汉使却屡次虐待向导,楼兰国王在不堪重负下拒绝服从大汉的命令,皇上竟然一怒就派刺客暗杀了当时的楼兰国王。
楼兰夹在匈奴和汉朝两大帝国之间左右为难,汉武帝发怒时,楼兰生灵涂炭,匈奴单于发怒时,楼兰又生灵涂炭,甚至上演了为求得国家安宁,竟然把两个王子,一个送到汉朝做人质,一个送到匈奴做人质的悲剧。
其它西域诸国也都如楼兰,在汉朝和匈奴的夹缝中小心求存,一个不小心就是亡国灭族之祸。
九爷讲起这些时,虽有对皇上雄才大略,行事果决的欣赏,但眼中更多的是对西域小国的悲悯同情,
我盯着李妍的眼睛问:“你想做什么?你肯定有褒姒之容,可当今汉朝的皇上不是周幽王。”
李妍道:“我明白,但我从生下时就带着母亲对汉朝的仇恨。因为母亲的主人拒绝了大汉使节的无礼要求,汉使节折磨虐待死她的主人,也就是我从未见过的生父。母亲身孕只有一月,体形未显,又是汉人,所以躲过死劫。逃跑后遇到了为学西域曲舞,在西域游历的父亲,被父亲所救后,嫁给父亲做续弦。我很小时,母亲就带我回西域祭拜父亲,她在白龙堆沙漠中,指着一个个具体的地方告诉我这里是父亲被鞭打的地方,这里是父亲被活埋的地方,父亲如何一点点死去。母亲永远不能忘记他被汉人埋在沙漠中酷晒的样子,翩翩佳公子最后竟然缩成了如儿童般大小的皱巴巴人干。她描绘的细致入微,我彷佛真能看见一幕幕,我夜夜做噩梦,哭叫着醒来,母亲笑着说那是父亲愤恨。一年年,我一次次回楼兰,母亲不允许我有任何遗忘。”
李妍眼中已是泪光点点,却仍然在笑,我道:“别笑了,别笑了。”
“母亲不许我哭,从不许,母亲说眼泪不能解救我,我只能笑,只能笑。”李妍半仰着头,仍旧笑着。
我问:“李师傅知道你的身世吗?”
“母亲嫁给父亲时,二哥还未记事,一无所知,因为母亲把对父亲的歉疚全弥补到了二哥身上,所以二哥虽然知道自己并非母亲亲生,但依旧视母亲为自己的生母。大哥当时已经记事,知道我并非父亲亲生,但不知道其它一切,父亲也不知道,他从不问母亲过去的事情。”李妍再低头时,眼睛已经平静清澈。
我起身在屋内缓缓踱步,心情复杂,我该如何做?我们都有恨,但是我的父亲只要我快乐,而李妍的母亲只要她复仇。
屋外的琴音笛声依旧一问一答,隐隐的喜悦流动在曲声下。
太阳快落,正是燕子双双回巢时,一对对轻盈地滑过青蓝色天空,留下几声欢快的鸣叫。
我靠在窗边,目注着天空,柔声说:“李妍,我认为你最明智的做法是忘记这一切,你母亲是你母亲,她不能报的仇恨不能强加于你,她不是一个好母亲,她不能因为自己的痛苦而折磨你,如果你的生身父亲真是一个值得女子爱的人,那么他只会盼你幸福,而不是让你挣扎在一段仇恨中。如果你选择复仇,那你这一生虽还未开始,但是已经结束,因为你的仇人是汉朝的天子,是整个汉家天下,为了复仇你要付出的会是一生,你不可能再有自己的幸福。”
李妍喃喃自语道:“虽未开始,已经结束?”她沉默了很久后,温柔而坚定地说:“谢谢你金玉,可我不仅仅是因为恨,我是楼兰的女儿,我还有对楼兰的爱。”她站起走到我身边,也看着窗外,“不同于西域景色,但很美。”我点点头。
“金玉,我很为自己是楼兰人自傲,我们日落时,虽没有燕子双飞舞,但有群羊归来景,我们没有汉朝的繁华,但我们有孔雀河上的篝火和歌声,我们没有汉家的礼仪,但我们有爽朗的笑声和热情的拥抱……”
我接道:“我们没有连绵的屋宇,但我们可以看天地相接,我们没有纵横整洁的街道,但我们愿意时永远可以纵马狂奔。”
“天地那么广阔,我们只想在自己的土地上牧羊唱歌,汉朝为什么不能放过楼兰,不能放过我们?”
“李妍,你读过《道德经》吗?万物有生必有灭,天下没有永恒,很早以前肯定是没有大汉,也没有楼兰,但有一天它们出现了,然后再经过很多很多年,楼兰和大汉都会消失,就如殷商周。”
“我不和你讲书上的大道理,我只想问你,如果有一个年轻人即将被人杀死,你是否要对他说,‘你四十不死,五十就会死,五十不死,六十也会死,反正你总是要死的,杀你的人也迟早会死,既然如此现在被他杀死也没什么,何需反抗?’。”
“庄子是一个很受我们汉人尊敬的先贤,曾讲过一个故事,‘汝不知螳螂乎? 怒其臂以挡车辙, 不知其不胜任也。 ’劝戒人放弃自己不合适的举动,顺应形势。”
“我很尊敬这只螳螂,它面对大车却无丝毫畏惧。楼兰地处大漠、弹丸之地,无法与疆域辽阔、土地肥沃的汉朝比,但如果车辙要压过我们,我们只能做那只螳螂,‘怒其臂以挡车辙’。”
我转身看着李妍,她目光坚定地与我对视,我缓缓道:“我很尊敬你。”
“我更需要的是你的帮助。”
“其实我帮不帮你,你都会如愿入宫。以前也许没有路径,现在你冒点险找机会出现在公主面前,公主不会浪费你的美貌。”
“公主的路是你担着风险搭的,我岂是这种背义之人?何况你能让我以最完美的姿态进入宫廷。”
我沉默一瞬,最后拿定了主意,“我会尽力,但以后的事情,恕我无能为力,甚至我的脑袋一片黑雾,你能做些什么。如果想刺杀皇上,先不说事情成功的可能性,就是刺杀了又如何?卫皇后主后宫,已有一子,卫大将军重兵在握,卫将军与三个儿子,卫氏一门就四候,还有卫皇后的姐夫公孙贺、妹夫陈掌都是朝中重臣,一个皇帝去了,另一个皇帝又诞生,依旧挡不住大汉西扩的步伐。再说,你刺杀皇帝,不管是否成功,你的兄弟以及我,甚至整个园子里的姐妹都要为你陪葬。”
李妍甜甜地笑起来,“我不会如此,我一点武艺不会,这条路太傻,也非长远之计。你为何还肯帮我入宫?”
我想了好一会,想着九爷,脑中一些模模糊糊的念头,最后耸了耸肩膀,“不知道,大概是好奇,反正我没什么特别的立场,只要我高兴,我可以选择支持任何一方。”
我的话另有一番意思,但李妍却显然理解成了我对她行为的支持,眼睛里又有了湿意,握住我的手,半晌没有一句话,最后才稳着声音道:“我的心事从不敢对任何人说,我第一次觉得心情如此畅快。”
我朝李延年的屋子努了下嘴,笑问道:“你哥哥和方茹玩的是什么游戏?”
李妍侧头听着哥哥的琴声,俏皮地一笑,妩媚中娇俏无限,竟看得我一呆,“还不都是你惹的祸,让哥哥替你编新曲,教方茹她们唱,估计正在教方茹领会曲子深意呢!”
我满脸木然,哑口无言,转身道:“回去吃饭了。”李妍随在我身后出门,蹑手蹑脚地走到李延年屋前偷偷往里张望,向我招手示意我也去看看,我摇摇头,做了个嘴边含笑弹琴的姿势,再做了个摇头晃脑、满脸陶醉听笛的样子,笑着出了院门。
进了红姑的屋子,丫头已经摆好碗筷,红姑看到我嗔道:“干什么去了?你再不来,我都打算自己先吃,给你留一桌剩菜。”
我一面洗手一面道:“和李妍说了会话,有些耽搁了。”
红姑一侧头好象想起什么的样子,从怀里抽出一个绢帕递给我:“正想和你说她。”
我拿起绢帕端详,原本应该是竹青色,因用得年头久,已经洗得有些泛白,倒多了几分人情味。一般女子用的手帕绣得都会是花或草,可这个帕子的刺绣却是慧心独具,乍一看似是一株悬崖上的藤蔓,实际却是一个连绵的“李”字,整个字宛如丝萝,妩媚风流,细看一撇一勾,却是冰刃霜锋。
我抬眼疑惑地看向红姑,红姑解释道:“帕子是李三公子在园子中无意所捡,他拿给我,向我打听帕子的主人?园中虽然还有姓李的姑娘,可如此特别的一个‘李’,却只能是李妍的。我因为一直不知道你对李妍的打算,所以没有敢说,只对李三公子回说‘拿去打听一下’。”
我手中把玩着绢帕没有吭声,红姑等了会又道:“李三公子的父亲是李广将军,位居九卿,叔叔安乐候李蔡更是尊贵,高居三公。他虽然出身显贵,却完全不象霍大少,没有一丝骄奢之气,文才武功都是长安城中公子哥中出众的,现在西域战事频繁,他将来极有可能封候拜将。一个‘李’字就让李三公子上了心,如果他再看到李妍的绝世容貌和兰心蕙质,只怕他连魂都会被李妍勾去,再不会有比嫁进李家更好的出路了。”红姑笑着摇头,“其实李妍这样的女子,世间难寻,但凡她肯对哪个男儿假以颜色,谁又能抗拒得了她呢?”
本来还打算把帕子交给李妍,听到此处却更改了主意。我把帕子装到腰间,“你随便找一个姓李的姑娘,带李公子去看一眼,就说帕子是她的。”说完低头开始吃饭。李敢由字迹遥想人的风采,肯定期望甚高,一见之下定会失望,断了念头对他绝对是好事一件。
红姑楞了一会,看我只顾吃饭,摇了摇头叹道:“弄不明白你们想要什么,看你对李妍的举动,应该有想捧她的意思,可直到如今却一点动静也无。如果连李三公子都看不上眼,这长安城里可很难寻到更好的。”
红姑说完话,拿起筷子刚吃了一口菜,忽地抬头盯着我,满面震撼色,我向她点点头,低头继续吃饭。红姑嘴里含着菜,发了半晌呆,最后自言自语地感叹道:“你们两个,你们两个……”
用完饭,我和红姑商量了会园子里的生意往来后就匆匆赶回自己的屋子。
月儿已上柳梢头,小淘、小谦却仍未回来,正等得不耐烦,小谦扑着翅膀落在窗楞上,我招了下手,它飞到我胳膊上,我含笑解下它脚上缚着的绢条,小小的蝇头小字。
“小淘又闯了什么祸?怎么变成了黑乌鸦?你们相斗,我却要无辜遭殃,今日恰穿了一件素白袍,小淘直落身上,墨虽已半干,仍是污迹点点,袍子是糟蹋了,还要费功夫替它洗澡。昨日说嗓子不舒服,可有按我开的方子煮水?”
我拿出事先裁好的绢条,提笔写道:“你不要再惯它了,它如今一点不怕我,一闯祸就逃跑。嗓子已好多,只是黄连有些苦,煮第二次时少放了一点。”写好后把绢条缚在小谦腿上,扬手让它离去。
目送小谦消失在夜色中,我低头看着陶罐,金银花舒展地浮在水面上,白金相间,灯下看着美丽异常,我倒了一杯清水,喝了几口,取出一条绢帕,写道:“查了书,才知道金银花原来还有一个名字叫‘鸳鸯藤’,花开时,先是白色,其后变黄,白时如银,黄时似金,金银相映,绚烂多姿,所以被称为金银花。又因为一蒂二花,两条花蕊探在外,成双成对,形影不离,状如雄雌相伴,又似鸳鸯对舞,故有鸳鸯藤之称……今日我决定了送李妍进宫,不过是顺水推舟的人情,我应与不应都挡不住她的脚步,而她既然敢告诉我身世,只怕容不得我随意拒绝,既然结果不能变,在我未确定你的身份和心意前,不妨卖她一个人情。而以后,也许我们目标一致,也许不,我今日没有给她任何承诺,她也没有相逼,如此看来她要的不过是我的一个态度而已,但我既然应承了她,这个人情自要落到实处。其实我有些分不清我所要做得究竟对不对,可我对李妍感情有些复杂,除了敬佩还有同情,也许还有一种对自己的鄙视,诚如一人所说,她的确比我强。”
心中涩痛,再难落笔,索性搁下毛笔,取出存放绢帕的小竹箱,注明日期后把绢帕搁到了竹箱中,从第一次决定记录下自己的欢乐,不知不觉中已经有这么多了。
小谦停在案头,我忙把竹箱锁回柜子中,回身解下小谦腿上缚的绢条,“黄连二钱, 生栀子二钱半, 金银花二钱半, 生甘草半钱,小火煎煮,当水饮用。黄连已是最低份量,不可再少,还觉苦就兑一些蜂蜜。小淘不愿回去,只怕小谦也要随过来,早些睡。”
我手指轻弹了下小谦的头,“没志气的东西。”小谦歪着脑袋看着我,我挥了挥手,“去找你的小娇妻吧!”小谦展翅离去。
我向端坐于坐榻上的平阳公主行跪拜之礼,公主抬手让我起来,“你特地来求见,所谓何事?”
我跪坐于下首道:“民女有事想请公主指教。”说完后就沉默地低头而坐,公主垂目抿了一口茶,挥手让屋内的侍女退出。
“说吧!”
“有一个女子容貌远胜于民女,舞姿动人,心思聪慧,擅长音律。”我俯身回道。
公主笑道:“你如今共掌管四家歌舞坊,园子里也算是美女如云,能得你称赞的女子定是不凡。”
我道:“她是李延年的妹妹,公主听过李延年的琴声,此女的琴艺虽难及其兄,但已是不同凡响。”
公主道:“她只要有李延年的六七成,就足以在长安城立足了。”
我回道:“只怕有八成。”
公主微点下头,沉思了一会方道:“你带她来见本宫。”
我双手贴地,向公主叩头道:“求公主再给民女一些时间,民女想再琢磨下美玉,务求最完美。”
公主道:“你这么早来禀告本宫又是为何?”
我道:“兵法有云,‘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多算胜少算,而况于无算乎!’民女所能做的只是备利器,谋算布局却全在公主。”
“你说话真是直白,颇有几分去病的风范。”
“公主慧心内具,民女不必拐弯抹角,遮遮掩掩,反让公主看轻。”
公主静静想了会,方道:“听闻你购买歌舞坊的钱有一半居然是从你园子里的姑娘处借来的,立下字据说一年内归还,给二成的利息,两年内归还,给五成的利息。”
“是,民女一时筹措不到那么多钱,可又不愿错过这个绝好的生意机会,无奈下只好如此。”
公主道:“你这步无奈之棋走得倒是绝妙,落玉坊的生意日进斗金,其余歌舞坊的姑娘看到后犹豫着把一些身家压到你身上,一个‘利’字迅速把一团散沙凝在一起,休戚相关,从此后只能一心向你,人心聚,凡事已经成功一半。你回去吧!看你行事,相信你不会让本宫失望,本宫等着看你这块美玉。”
(八)
屋外乌云密布,雷声轰轰,雨落如注,屋内巨烛高照,三人围案而坐。
我肃容看着李妍,“我前几日已经去见过公主,从今日起,你要用最短的时间做完我要求的事情。”李妍微颔一下首:“愿闻其详。”
我指着左边的书架:“这边是《孙子兵法》,全文共七千四百七十六字,分为始计、作战、谋攻、军形、兵势、虚实、军争、九变、行军、地形、九地、火攻、用间,共十三篇章,我要你烂记于心。今日我们所作的就是‘始计’,你的战场在庭院重重的宫廷中,你要和皇帝斗,要和其他美人斗,这是一场没有烟尘的战争,但血光凶险不亚于国与国间的争斗。皇上十六岁登基,今年三十六岁,正是一个男子一切到达顶峰的年纪,文采武功都不弱,行事出人意料,时而冷酷无情,时而细腻多情。他的母亲,王太后在嫁给先帝前已经与金氏育有一女,连太后自己都不愿多提,皇上听说后却亲自找寻自己同母异父的半姐,不理会大臣的非议赏赐封号。”
李妍定定看着书架上的一册册竹简,半晌后,缓慢而坚定地点了下头:“皇帝既是我要征服的敌人,又是我唯一可以依靠的盟友,我们是男女间的心战。我从没有与男子亲昵相处的经验,而他已经阅过千帆,这场心战中,我若失了自己的心,我就已经输了,是吗?”
我轻叹口气,指向右边的书架:“这是《黄帝内经》、《素女真经》、《十问》、《合阴阳方》、《天下至道谈》。”
李妍有些诧异:“《黄帝内经》好象是医家典籍,其余都没听过,我还要学医?”
我道:“色衰日则是爱去时,我们没有办法抗拒衰老,但我们可以尽量延缓它的到来,《黄帝内经》中具体细致地描绘了女子的生理,你可以遵其调养自己。不过更重要的是……”我清了清嗓子,目光盯着几案道:“更重要的是,其余几部书都是讲的……讲的是……”一直沉默坐于一旁的红姑,微含了丝笑,替我说道:“讲得是‘房中术’、‘接阴之道’。”
我和李妍都脸颊飞红,李妍盯着席面,低声问:“小玉,你看了吗?”
我呐呐地说:“没有。”想着心又突突跳起来。书籍本就是稀罕物,这些书籍,更是无处购买。红姑虽有听闻,要我去寻这些书籍,却实际自己也没有见过,只和我说长安城的王侯贵胄家应有收藏。我想着藏书最全处莫过于宫廷,万般无奈下去找了霍去病。
……
“麻烦你帮我找些书籍。”我低头盯着身下的席子。
霍去病斜依在软垫上,漫不经心地问:“什么书?不会是又要兵法书籍吧?”
我头埋得更深,声音小如蚊蝇:“不是。”
霍去病纳闷地问:“你今日怎么了?有什么事情不能痛快说?哼哼唧唧的。”
我深吸了口气,声音细细:“是……是和男女……男女……那个有关的。”
“什么?”霍去病猛然坐直身子,楞楞看着我,我头深埋,眼睛盯着席面,一声不吭,只觉连脖子都滚烫,脸上肯定已是红霞密布。
他忽地侧头笑起来,边笑边道:“那个?那个是什么?我听不懂你说什么。你倒是再说的详细点。”
我立即站起欲走:“不找拉到!”
他一把抓住我袖子,笑问:“你是自己看,还是给别人看?”
我不敢回头看他,背着身子,低着头:“给别人看。”
他笑着说:“这样的东西就是宫里只怕有些也是孤本,要先找人抄录,过几日我给你送过去。你也看看,以后大有好处,不懂之处,我可以……”他话未说完,我听到他已答应,一挥手用力拽出袖子,急急离开。
……
我和李妍都低头默默坐着,红姑笑嘲道:“难得看到你们二人的窘态。你们两个日常行事一个比一个精明沉稳,现在却连完整的话都说不下去。李妍,你这才是刚开始,需要做得事情还很多。”
李妍细声说:“我会看的,多谢红姑费心。”
红姑笑点点头,“我还去娼妓馆重金请了长安城最擅此术的几个女子来给你上课。上课时我会事先命人用屏风挡开,一是不想让她们知道给谁上课,二是你独自一人听时,不必那么羞怯,好用心琢磨。”李妍脸红得直欲滴出血来,轻轻点了下头。
红姑看看李妍,看看我,一脸贼笑,似乎极其满意看到我们的窘迫,“玉儿,不如你和李妍一块学吧!反正迟早用得上。”我侧头瞪向红姑,红姑笑道:“我说错了吗?难道你以后心里会没有中意的男子?你们不会……”
红姑今日诚心戏弄我,再不敢由着她说下去,匆匆打断她的话,“红姑,我还有些话想和李妍私下说。”红姑忙收了嬉笑,起身离去。
我拿出铜镜摆在李妍面前,“你母亲教会你歌舞,教会你如何举止行动美丽优雅,但她漏教了你一些东西。你的眼神可以妩媚,可以幽怨,可以哀凄,可以悲伤,但不可以冰冷,更不可以有刀锋之寒,如果你连我都瞒不过,如何去瞒住皇上?带着它去田间地头多走走,去看看那些乡野间十六七岁的女子是什么样子,仔细观察她们的眼睛,再看看自己的眼睛。我也不是个正常的十六七岁女子,这些都帮不了你,你要自己用心。”
李妍默默想了会:“我一定会做到。”
我道:“你母亲不许你哭,但从今日起,我要你哭,要你随时都可以珠泪纷纷落,不但要哭,还要哭得娇,哭得俏,哭出梨花带雨海棠凝露。传闻皇帝初把卫子夫带入宫廷时,因当时的陈皇后不依,碍于阿娇的母亲,馆陶长公主家族的势力,皇帝遂一年多没有召见卫子夫,后来再遇卫子夫,卫子夫哭着求皇帝放她出宫。我相信这个故事你应该早就听过,结果如何,我们现在都知道。眼泪和笑颜都是你的武器,你应该琢磨着如何使用。”
李妍深吸口气,点点头。
我默默想了会看有无遗漏:“大概就是这些,其余的都比较轻松,每日得空时,我们彼此讲述一下传闻中皇上从小到大的故事,虽然你早已熟悉,但借此你可以再在脑中过一遍,结合正在看的兵法,再仔细琢磨下皇上的脾性。”
李妍听完后,站直身子,仔细整好衣服,向我郑重地行跪拜大礼。我欲扶她,她握住我手:“请让我行完这个礼,因为将来你会向我行隆重的跪拜礼,唯如此方不辜负你今日的心思。”我缩回手,坦然受了她一礼。
“刚成熟的金银花果已经送来,我依照种花师傅的交待,把种子种在我新开的小花圃中,明年春天就会出苗。我想等到花开日请你来一同看花,你会来吗?我是不是该在石府也栽一些呢?你待我是很好的,我的每一个问题你都会仔细回答,我的要求,只要和石舫无关,你也都会满足。可你究竟把我搁在心中哪里呢?有时候我能感觉到你走得越来越近,我正要伸手,你却突然一个转身又离我远去,为什么?……”
我停住笔,沉思起来,是呀!为什么?难道我要这么永远去试探,猜测他的心思吗?取出竹箱,将绢帕小心收好后起身出了卧房。
书房内,李妍正在灯下看书,我在门口站了半晌,她才惊觉,抬头看向我:“要让我背书吗?”我摇摇头,进屋坐在了她对面。
我道:“我想请你陪我去问李师傅一件事情?”李妍道:“什么事情?我哥哥的事情我都看在眼里,问我一样的,还比哥哥爽快。”我手中玩弄着自己的衣袖,“男子的心思还要男子答,女子想出来的不见得投合男子的心,何况你哥哥正好……”我收了话头,看向李妍,“陪是不陪?”
李妍笑道:“可以偷懒,为什么不去?”说完,扔了书站起,我一面锁门一面说:“等你走后,我把那些东西清理后,就不必如此麻烦了。”李妍脸又红起来。
我突然好奇起来,握着她的手一边走,一边凑到她耳边低声问:“你究竟学得怎么样了?”李妍推开我,只顾快走,我赶了几步摇了摇她的手,“说一说呗!”
李妍低声道:“你这么想知道,自己也去听听课,不就知道了?”我压着声音笑起来:“我才不费那功夫呢!我要学就直接学最精华的,等你学好了告诉我。”
李妍甩开我的手:“你好没羞!连婆家都没说到,就想这些。被人知道,肯定嫁不出去。”我哼了一声没有搭腔。
两人静静走了会,李妍挽起我的手:“你虽不知道自己的具体年龄,但估摸着应该和我差不多,你别老盘算着做生意,自己的终生也该好生打算一下,你没有父母替你筹划,自己再不操心,难道坐等年华老去吗?石舫舫主我没见过,但我看你对他很是小心,想来必有不凡之处,如果年龄适当,他又没有娶妻,你不妨……”
我伸手轻拧了一下她的脸颊,“好丫头,自己要嫁就见不得她人逍遥。”李妍冷哼一声:“好心没好报。”
我们进门时,方茹恰好出门,看到我俩,低着头小声说:“我来请教李师傅一个曲子。”
我摇头而笑:“我什么都没问,你怎么就忙着解释呢?好象有那么点……”李妍暗中拧了下我胳膊,对方茹静静行礼后,拉着我让开道路,伸手请方茹先行。
方茹向我微欠下身子,急步离去。我向李妍皱了皱鼻子:“还不是你嫂子呢!完了,有你撑腰,以后我园子中要有个太后了。”
李妍瞪了我一眼:“我哥哥和方茹都是温和雅致的人,可不是你这样的地痞无赖。”
李延年在屋内问:“是小妹回来了吗?”
李妍应道:“是我!大哥,还有玉娘。”李延年听闻,立即迎出来。
李延年为我倒了一杯清水,谦然道:“我不饮茶,只喝清水,所以也只能用清水待客。”
李妍嘻嘻笑着说:“大哥,她说有事要问你。”
李延年温和地看着我,静静等我说话。我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在席面上划着圆圈:“宫里的人可好应对?”
李延年道:“因是平阳公主荐去的,大家都对我很有礼。”
我道:“听说皇上听过你的琴声后,大为赞赏。”
李延年淡然一笑:“是赏赐了我一些东西,倒也说不上大为赞赏。”
我道:“你觉得住在这里来回宫廷可方便?”
李延年还未回答,李妍不耐烦地截道,“金玉,你究竟想问什么?难道还要问我大哥每日吃些什么?”
李延年看了妹妹一眼,耐心地回道:“来回都有马车,很方便。”
我端起水,喝了两口,搁下杯子,抬头看着李延年:“是这样的,有个人情感很内敛,也喜欢音乐,有一个女子想告诉他自己的心事,可不知道男子心中究竟怎么想,不敢直接说,李师傅觉得什么法子才能又表明女子的心事,又比较容易让对方接受?”
李延年面上呆了一下,低头沉思起来。李妍在一旁抓着哥哥的衣袖笑起来,一面笑一面揉肚子,我没有理会她,只是看着李延年。
“金玉,你也太好笑了,你的《孙子兵法》呢?你那一套洋洋洒洒的理论呢?现在连这点事情都要问人。原来你只是一个纸上谈兵的赵括,我要仔细考虑一下你给我讲的那些话究竟能不能用。”
我看向李妍,平静地说:“我没有把这视为一场战争,因为我一开始就是敞开心的,我没有设防,我根本不怕他进来,我怕的是他不肯进来。没有冷静理智,只有一颗心。”
李妍收了笑声,坐直身子看了会我,低下头。李延年侧头若有所思的看着妹妹,一时间屋子里只有沉默。
半日后,李延年惊醒,看向我抱歉地一笑道:“我是个乐师,我只会用音乐传递心声,先秦有一首曲子很好,我听方……听人说玉娘学过笛子。”
李延年一边说着,一边取笛子出来,静静坐了一会,吹奏起来,我专注地听着。李延年吹完后道:“小妹也会吹笛子,虽然不是很好,不过勉强可以教人。你们经常在一起,可以让她教你。”
我笑着点头,李延年的“不是很好”在一般人耳中应该已是很好。
李妍突然站起,一声不吭地向外行去,我向李师傅摆了下手,示意他不必跟来,一转身赶着去追李妍。
屋内没有点灯,只有从窗外泻入的一片皎洁月色。李妍面朝窗外,立在那片月色中,背影一如天上独自寂寞着的皓月,虽有玉神雪魄姿,却是清冷孤单影。
我站在门口:“你若想反悔现在还来得及,大不了就是得罪公主,但我会设法化解。”
她一动不动地站着,柔声说:“我很羡慕你,你活得那么自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追寻自己想要的快乐。”
我截道:“你正在做的也是你想要做的事情,没有人强迫你。”
李妍道:“可我自己在强迫自己。金玉,你现在不懂,我也希望你永远都不用明白一个人强迫自己的感觉。”
我找不到可以宽慰她的话,沉默了会说:“你今天早点歇息吧!明天一切还要继续。”说完转身慢慢向回走,心情正低沉,在半空盘旋的小淘冲下来落在我肩头,我看到它腿上缚着的绢条,一下开心起来,急急向屋子跑去。
公主在侍女的搀扶下,边行边问:“你早晨问公主府可有竹林,求本宫准你使用府中竹林,为何要特意在此?”
“两个原因,一是美人就和花一样,风姿各异,有如牡丹富丽华贵者,有如秋菊淡雅可人者,也有如海棠娇憨动人者,不同的花有不同的赏法,唯如此才能把每种花独特的美看到极处。二是世人都会有先入为主的想法,觉得其娇弱可怜,以后不免总存了怜惜之心,觉得其仙姿灵秀,也会暗生尊敬。所以初次相见很重要,既然有天时地利可以借助,当然不可浪费。”当时初听红姑此番道理,让我和李妍都很惊叹,也终于明白为何那些公子少爷们放着家中的娇妻美妾不理,却日日流连于歌舞坊娼妓坊,这些狐媚手段一般女子的确难以想到。
话说着,已经可以看到竹林。恰好日落时分,西边天空浮着层层红云,暖意融融,越往东红色渐轻,渐重的清冷蓝天下,夕阳中的竹林泛着点点红晕,晕光中依旧是郁郁葱葱的绿。
李妍背对我们,人倚修竹,婷婷而立。公主盯着她背影看了半晌后,方低声问:“是你让她如此的?”
“不是,民女只是让她在竹林处等候,并未做任何吩咐,甚至没有让她知道公主要在此处见她。凡事不可不备,但过于刻意却又落了下乘。”
公主轻叹一声,“一个背影竟然让人浮想联翩,想看她的容貌,可又怕失望,她的容貌万万不可辜负她的身姿,此种忐忑心态的确不是在屋内召见能有的。”
我微微笑着没有说话,公主又看了一会,摆手示意侍女都留在原地,放缓脚步向竹林行去。脚步声终于惊动了李妍,李妍霍然转头,唇边带着一丝笑意,一手指着落日刚欲说话,看清来人,一惊后立即明白,向公主珊珊跪下。
公主立即道:“起来说话。”李妍仍是磕了一个头后方站起。
身如修竹,青裙曳地,只用一根碧玉簪綰住一头青丝,除此外再无其它首饰。公主又细细看了李妍一眼,笑着侧头看向我:“是美玉,而且是绝世美玉‘和氏璧’,本宫方才竟然被她容光所慑,心中极其不愿她下跪。”
我看向李妍,我所能做的都已经做了,从此后一切就要靠你自己。李妍与我眼光相接,各自没有变化地移开视线。
去时马车中是两人,回时马车中只余一人,刚进园子,李广利就快跑着迎上来,“公主可中意姐姐?”我点了下头,他立即喜悦地挥舞着拳头,欢呼了一声。
李延年依旧站在树下,似乎从送我们走就没有动过。天色已黑,看不清楚他的神色,只看到他一见我点头,猛然一转身朝树上狠狠砸了一拳,李广利惊声叫道:“大哥!”方茹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想要走近,却又迟疑着立在原地。
李延年手上已被刺破皮,细小的血珠涔出,我向方茹招手示意她过来,对李广利道:“你先回去。”李广利看着哥哥,试探地又叫了声哥哥,却只见哥哥站着纹丝不动,他只得一步一回头地慢慢离开。
方茹脸带红晕,用手绢替李延年吸干血,一点点吹着把附在上面的木屑吹掉。李延年看着我说:“也许我这一生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来落玉坊。”
我眼睛看着方茹,“不全是坏事吧?”
李延年眼光柔和地在方茹脸上一转,落到我脸上时又变回冰冷,“虽然小妹说这是她想要的,是她自己的主意,可我仍旧无法不厌恶你,你真让我失望,你就如此贪慕荣华富贵?不惜牺牲另一个女子的一生去换?”
我淡然一笑:“厌恶憎恨都请便!不过李妍已经走上一条再无回头可能的路,你不管赞成与反对,你都必须帮她,用你所有的才华去帮她。”
李延年木然立着,我转身翩然离开,我忽然真正明白李妍握住我手时的泪光点点,很多事情不能解释,也无法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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