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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谣

_10 桐华(当代)
“自从随着皇后娘娘进宫,这些年见了太多悲喜,年纪大了,心也冷了,很想劝你们不妨退一步,男人总免不了三妻四妾,只要他心中有你也就算难得。去病的性子就不说了,可没有想到你的性子也是这么刚硬,毕竟皇上又不是不让你嫁给去病,况且正妻是公主,让你做妾也不委屈你。换成其余女子大概早已经欢欢喜喜地接受了。本还有些恼你不懂事,在这么复杂的环境中还不知道进退,让大家都为难。唉!” 云姨轻叹一声,“听去病言语间提起你时,感觉很是飞扬的一个人儿,可看到你如今的样子,忽觉得一切都罢了。也许你们更像我们年少时的女儿梦,‘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可世间有几个女子能得偿心愿?就是当年传为美谈的一曲《凤求凰》,司马大人还不是终究有了新欢,负了卓文君?”
霍去病一入宫就一直被年轻武将们众星捧月般地围着,我与他身份相隔如云泥,也不可能同席,他看到云姨一直随在我身侧,神色方释然不少。
两人隔着灯火相视,满庭的欢声笑语,觥筹交错,金彩珠光,都在我们眼眸间淡去。这一瞬,我觉得我们离得很近,近得听得到他心中的千言万语;可我们又离得很远,远得我再伸手也似乎握不住他的手。
刘彻笑对霍去病道:“朕早已命人为你建造一个长安城内最好的府邸,不日即将竣工,有了新家,却还独缺一个女主人……”
我低下头把玩着手中的酒杯,这早已经是预料中的一幕,不可能躲得开,也无数次暗暗给过自己警示,可不知为何手却依旧簌簌而抖,酒珠飞溅而出,落在崭新的裙裾上,点点滴滴,晕湿的痕,仿若离人的泪。也许明日我就该离开长安了,在这个天皇贵胄云集之处,在这个最大、最繁华的城池内,容纳了来自五湖四海的人,却容不下我的幸福……
也许确如李妍所说,我是属于西域,属于大漠的,那里虽然没有生于富丽堂皇庭院的牡丹芍药,却长满了可以仰望广阔蓝天的芨芨草……
脑中想着大漠的千般好处,身上的血液却在变冷,冷得我怎么克制,整个人仍然打着战,杯中的酒,点点滴滴,滴滴点点,只是落个不停。
满席人的艳羡嫉妒不屑都凝在霍去病身上,可他却在冷意澹澹下透着痛。刘彻含笑看向席间坐着的众位公主,刚要开口,霍去病蓦地起身,上前几步,跪在刘彻面前,重重磕了个头,碎金裂玉般的声音:“臣叩谢皇上隆恩,可臣早有心愿,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府邸不敢受!”
霍去病的一番话,竟然是一个终身不娶的誓言。刹那间,一席寂静,针落可闻。各人面上神色不一,不明白一向奢侈的霍去病为何不愿意接受一个府邸,他平常从刘彻那里接受的赏赐可比这府邸贵重得多了。再说了,攻打匈奴和接受府邸有什么相关?
我震惊地抬头看向霍去病,心中似有一丝喜,可更多的却是痛,慢慢地那丝喜也变成了哀伤和疼痛。手中握着的酒杯被捏碎,心太过痛,手上反倒一丝痛楚也无,只觉掌心温热,鲜血一滴滴落在裙上,所幸今日穿的是一件红衣,暗影中什么都看不出来。
李妍又是诧异又是震动,卫皇后眉头微蹙,唇边却是一个淡笑。唯独刘彻一如起先的平静,依旧笑看着霍去病,“古人云‘成家立业’,先有家,才好谈立业,你已经大败匈奴,功绩卓著,足以名传千世。至于说彻底歼灭匈奴,连朕也未曾如此想过,只打算将他们驱逐出漠南,让他们遁去漠北,再无能力侵犯我大汉一草一木。”
霍去病望着刘彻,身影一如这秋夜,凉意潋潋,暗影沉沉,“臣心意已定。”
刘彻盯着霍去病,帝王气魄尽显,在他的眼光下,所有人都低下了头,霍去病却依旧望着刘彻,面色冷漠淡然。极度的安静中,四周的空气仿佛胶凝在一起,透着越来越重的压迫,半晌后,刘彻忽地大笑起来,“罢了!如你所愿。朕把府邸给你留着,待你认为匈奴已灭时,朕再赐给你。”
我缓缓呼出一口气,刘彻退让了,霍去病赢了,可这算怎么一种胜利?胸口疼痛,眼睛酸胀,有泪盈于睫。但怎么能让他们透过我去看破霍去病呢?抬头望向天空,天角一弯昏黄的如钩残月,几颗微光星子,眼泪又一点点涔回眼睛中,心却仿若飞鸿,轻飘飘地飞出,刹那已是关山万重外,飞向那个我们曾经并肩驰骋的大漠,当日即使后有追兵利箭,我们也是畅快的……
似乎从极远处传来一声轻叹,云姨幽幽道:“去病真的说到做到,不是你,谁都不会娶。”
晚宴散后,云姨直送我到宫门口。霍去病已经等在马车旁,隔着络绎不绝的人群马车,两人凝视着彼此。
我心中滚滚,泪意阑珊,今夕何夕,竟恍若隔世。
云姨一言未发,静悄悄地转身离去。
我收起心中诸般情绪,跳着向他挥挥手,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快步向他跑去。也不管周围有没有人,直接扑到他怀中,抱着他的腰,悄声嚷道:“宫里的菜不好吃,我没有吃饱。赶紧回家,再让厨子做点好吃的给我。”
霍去病紧紧地搂住我,也笑起来,原本神情凝如黑夜,刹那又变回了往日的那个朝阳男儿,“我们这就回家。”
身侧经过的官员,怕惹事的都不敢多看,撇过头匆匆离去,一众平日敢于议事的文官都露了不屑之色,有人用似乎极低却又偏偏让众人能听到的声音哼道:“大庭广众下,成何体统?”只有金日面上虽没什么表情,眼中却全是笑意和温暖。
霍去病脸色一冷,看向说话的人,那人立即畏惧地缩了缩身子,继而又一副绝对不会怕你的样子。
我握着霍去病的手,笑向他皱了皱鼻子,也用让大家隐约可闻的声音道:“不知道哪里跑来的疯狗,四处乱吠。人不小心被狗咬了一口,总不能再去回咬畜生,姑且由得畜生去叫吧!我们也听个乐子。”说着还故意做了个倾听的表情。那人想开口,可一说话不是表明自己是逗我们乐的畜生吗?他悻悻地闭嘴瞪着我。
霍去病笑着轻点了下我的额头,牵着我上车离去。我微挑了帘子,向外看了一眼,又赶紧放下帘子。霍去病问道:“日已经认出你了?”
“他很谨慎,只看了我一会就走开了。”
霍去病揽我靠在他肩头,“就冲他这份对你的爱护之心,我也该请他喝一次酒。”
他忽地看到我裙上的血迹,脸色一变,立即将我一直拳在袖子中的另一只手拽了出来,“你……这是……”他的声音都卡在了喉咙里。
我笑了笑,想要解释,可却找不到合适的借口,其实有借口也瞒不过他,遂只是望着他笑,示意他不必介怀。霍去病默默看着我,眼中都是痛楚和自责,手指轻轻抚过我的笑容,一低头吻在了我的掌上,唇沿着伤口轻轻地,一遍遍地滑过。
去病,有你如此待我,我不委屈。
“玉儿,有位夫人要见你。”红姑神色透着紧张,惹得我也不敢轻视,“谁?”红姑道:“是……是陈夫人。”
我愣了一瞬,明白过来。这两日一直待在霍府,没有回过园子,今日刚进门,卫少儿就登门造访,看来她对我行踪很清楚,也刻意不想让霍去病知道。
我走到镜子前,看了看自己,侧头对红姑说:“请陈夫人来这里吧!外面人多口杂不好说话。”
红姑却没有立即走,看了我一会,方道:“小玉,宫里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一二,霍将军为什么不肯接受皇上赐给他的府邸,还说什么‘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我们听了,虽然很是景仰他的志气,可匈奴哪里能那么快杀光?难道只要匈奴存在一日,他就不娶妻生子吗?卫青大将军已经有三个儿子,妻子都已经换过两位,还有一位是公主,可也没见卫青大将军就不能上沙场打匈奴了。”
我还没有回答她的话,就看见心砚满脸委屈地带着一个中年美妇走进院子。中年美妇微含着一丝笑,看向我,“你就是金玉吧?红姑迟迟未出来,我怕你不肯见我,就自作主张了。”
我忙上前,恭敬地行了一礼,“怠慢您了,本就想请您到这边说话,比较清静。”红姑和心砚都向卫少儿行了一礼后,静静退出。
卫少儿随意打量了我的屋子一圈,敛去了笑意,“我不想拐弯抹角就直话直说了。若有什么让姑娘不舒服的地方,请多多包涵。”
我微微笑着点点头,一个人的分量足够重时,自然令他人说话时存了敬重和小心,在这长安城中,我不过一介孤女,不包涵也得包涵,不如做到面上大方。
“公孙敖曾对我说,你行事不知轻重,一个狐媚子而已,去病在军中行事不检点,你不但不劝,反倒笑看。我听了心中很不舒服,虽然没有指望去病娶一个多么贤德的女子,可至少要知道行事谨慎,懂得进退,朝中对去病多有骂声,我这个做母亲的听了很难受。我问过皇后娘娘的意思,出我意料,娘娘竟然很是偏帮你,一再叮嘱我们不许为难你。能让妹妹看上的人,应该不尽是公孙敖所想的那样。所以今日我来,只是作为一个母亲,想心平气和地和你说几句。”卫少儿一面说话,一面查看着我的神情。
我欠身行了一礼,“夫人请讲,金玉洗耳恭听。”
她面上忽闪过几丝黯然,“去病的身世,你应该都知道。既然当年我做了,我也不怕提,我未嫁人就生下了他,他出生未久,他父亲就娶了别人。去病在公主府,半跟在他舅父身边长大。其实去病心中一直很想要一个正常的家,可你如今让他……”她苦笑着摇摇头,“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些已经不是孝顺不孝顺的事情,长安城中二十岁的男子有几个还膝下犹空?金玉,我今日来,只是作为去病的母亲,请你再仔细考虑一下。如果……”她盯着我道,“如果你能离开去病,我感激不尽。”
我沉默地盯着地面,如果是别人,我可以不管对方说什么都置之不理。可这个女子是去病的母亲,没有她就没有去病,是他的母亲在这里殷殷请求我的离去,心一寸寸地抽痛,可面上不敢泄漏丝毫。
卫少儿等了半晌,看我依旧只是垂头立着,“金玉,我也曾年少轻狂过,不是不懂你们,可是人总是要学会向现实低头……”
门“咣当”一声被大力推开,霍去病大步冲进院子,眼光在我和卫少儿脸上扫了一圈,俯身给母亲行礼问安,“母亲怎么在这里?”
卫少儿看向我,眼中几分厌恶,“我从没有见过金玉,所以来看看她。”
霍去病道:“母亲想要见玉儿,和我说一声就行,我自会带着玉儿去拜见母亲。”
卫少儿讪讪地顿在那里,一时没有妥帖的言词,我忙笑着接口:“夫人正和我说长安城新近流行的发髻,难道你也想一块探讨一下?”霍去病探究地看看我,又看看卫少儿,卫少儿点了下头,“我们女子总有些私房话说的。出来得久了,我要回去了。”
霍去病随在卫少儿身侧向外行去,侧头对我道:“我先送母亲回府。”
虽已是冬天,阳光仍旧明丽,洋洋洒洒地落满庭院,可我看着他们的背影,心只阵阵发凉。
“玉儿,你怎么了?不舒服吗?脸色这么苍白?”红姑扶着我问,我摇摇头,“你派人通知的去病?”红姑轻叹口气,“陈夫人这么莫名其妙地出现在园子中,真有什么事情,你为了霍将军也肯定只能受着,我怕你吃亏,所以她一进园子,就暗地派人去霍府了。”
我强笑道:“陈夫人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我能吃什么亏?以后再有这样的事情,千万不要再惊动去病了,我自己能应付。”卫少儿误以为是我拖延着不见她,暗中却通知了霍去病,对我的厌恶又深了几分。
红姑迟疑了一瞬,无奈地点点头。
红姑扶我进屋后,倒了杯热茶递给我,“玉儿,你知道吗?石舫分家了。”
我顾不上喝茶,立即问:“怎么回事?”
红姑回道:“石舫的药材生意交给了石风和石天照,玉石生意给了石雨,其余的生意分别给了石雷、石电。而且他们几个人也都改回了自己的本姓,前两日石电,如今叫章电,来说要买我们的歌舞坊,说他自己打算做歌舞坊生意。他年纪不过十五六,却行事老练,应对得体,开得价钱也很公允,所以我琢磨着,如果你仍旧打算把其余歌舞坊出售了,倒是可以考虑卖给他。”
我愣愣发呆,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这么大的变故?”
红姑道:“这段日子长安城内的商人估计人人嘴里都这么念叨,几日间,长安城内最有势力的石舫就要分崩离析。你不知道因为石舫,长安城内的玉石一夜之间价钱就翻了两倍,因为人人都怕陈雨经营不好。药材也是一直在涨,但陆风身边因为有石舫以前的三大掌柜之一石天照,在其全力周旋下,才勉强压制住药材价格的升幅。如今看风、雨、雷、电四人行事的样子,的确是有怨,争起生意都不彼此客气,互相也再不照应对方。外面传闻是因为九爷身体不好,再难独力支撑石舫,而底下人又各怀鬼胎导致。玉儿,你看我们是否应该找个机会去看看九爷?”
我心内如火一般的煎熬,他竟然说到做到,真的要放下一切,放弃家族多年的经营。突然想到这个分配有遗漏,急问道:“那石大哥和石二哥呢?怎么没有他们的生意?”
红姑摇摇头,“不知道,听闻好像是争钱财分配时,他们内部出了矛盾,石谨言是个缺心眼的人,被其余几人算计了,负气下离开了长安城,石慎行和他如亲兄弟一般,伤心失望下也举家迁徙离开了长安。”
石大哥和石二哥都举家离开了长安城?看样子是不会再返来,他们能到哪里去?红姑问:“我们卖吗?”
我愣了一会,缓缓道:“就卖给章电吧!歌舞坊的姑娘跟着他,我还比较放心一些。”
红姑点点头,颇有些留念地环顾着四周,忽地道:“我从很小就住在这里了,我想把我们自己住的这个后园子留下,只把前面的园子卖给章电,砌两道围墙隔开就可以了。”
我想了想,“可以,前面的屋宇已经足够,价钱要低一些,章电应该也不会反对,我也在这里住习惯了,一日不离开长安倒也懒得再动。”
红姑笑接道:“难道嫁人了,你也还赖在这里?”话一出口,她立即惊觉,担心抱歉地叫道,“玉儿……”
我摇了下头,“没事,我不是那么敏感脆弱的人。”
红姑默默出了会儿神,叹道:“以前总盼着你拣一个高枝去栖,所以看出霍将军对你有意思;而你对他却不冷不热,就一直盼着你有一天能动了心,可以嫁给霍将军,可现在……我突然觉得你跟着他是吃苦,这个高枝太窄、太高,风又冷又急,四周还有猛禽,你若能嫁一个平常点的人,两个人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其实比现在强。”
我握住红姑的手,“有你这样一个姐姐时刻为我操心,我已经比园子里的大多姑娘都幸福了。我没有那么娇弱,风大风冷对我算不了什么。”
红姑笑拍拍我的手,“自你离去,石舫对落玉坊诸多照顾,此次的事情外面传得纷纷扰扰,你要去看看吗?帮我也给九爷请个安。”
我转过头,轻声道:“这事我会处理的,姐姐就放心吧!”
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细细碎碎并不大,时断时续,却没完没了,连着下了四天,屋顶树梢都积了一层不厚不薄的雪。地上的雪部分消融,混着新下的雪,慢慢结成一层冰,常有路人一个不小心就跌倒在地。
“玉姐姐,你究竟去是不去?”以前的石风,如今的陆风瞪着我嚷道。
我轻声道:“你怎么还这么毛躁的样子?真不知道你是如何经营生意的。”
陆风冷笑一声,“我做生意时自然不是这个样子,因为你是我姐姐,我才如此,不过我看你现在一心想做霍夫人,估计也看不上我这个弟弟。反正我爷爷想见你,你若自己实在不想动,我也只能回去和爷爷说,让他亲自来见你了,只是不知道你肯不肯见他,你给个交代,我也好向爷爷说清楚,免得他白跑一趟。”
我望着窗外依旧簌簌而落的雪,沉默了半晌后,缓缓道:“你先回去吧!我随后就去石府。”
想着老人图热闹,爱喜气,特意拣了件红色衣裙,让自己看着精神一些。马车压在路上,冰块碎裂的咔嚓音,声声不绝地传入耳中。这条路我究竟走过多少次?有过欢欣愉悦,有过隐隐期待,也有过伤心绝望,却第一次如今天这般煎熬痛苦。
除了小风还住在石府,其他人都已经搬出,本就清静的石府,越发显得寂寥。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萧索。
我撑着把红伞,穿着条红色衣裙,走在雪中,好笑地想到自己可是够扎眼,白茫茫天地间的一点红。
过了前厅,刚到湖边,眼前突然一亮,沿着湖边一大片苍翠,在白雪衬托下越发绿得活泼可喜。石舫何时在湖边新种了植物?不禁多看了两眼,心头一痛,刹那间眼睛中浮了水汽,看不清前方。
似乎很久前,仿若前生的事情。一个人告诉我金银花的别名叫忍冬,因为它冬天也是翠绿,他不肯说出另一个名字,也没有答应陪我赏花。现在这湖边的鸳鸯藤,又是谁为谁种?
世界静寂到无声,雪花落在伞面的声音都清晰可闻,我在鸳鸯藤前默默站立着,当年心事早已成空。泪一滴滴打落在鸳鸯藤的叶子上,叶子一起一伏间,水珠又在积雪上砸出一个个小洞。很久后,叶子再不颤动,我抬头对着前方勉力一笑,保持着自己的笑容,转身向桥边走去。
一个人戴着宽檐青箬笠,穿着燕子绿蓑衣,正坐在冰面上钓鱼。雪花飘飘扬扬,视线本就模糊,他又如此穿戴,面目身形都看不清楚,估摸着应该是天照。遂没有走桥,撑着红伞,直接从湖面上过去。冰面很是光滑,我走得小心翼翼,不长一段路,却走了好一会。
湖上凿了一个水桶口般大小的窟窿,钓竿放在架子上,垂钓人双手拢在蓑衣中,旁边还摆着一壶酒,很闲适惬意的样子,“石三哥,小雪漫漫,寒湖独钓,好雅性呢!”
他闻声抬头向我看来,我的笑容立僵,站在当地,前也不是,退也不是。九爷却笑得暖意融融,了无心事的样子,轻声道:“正在等鱼儿上钩,你慢慢走过来,不要吓跑它们。”
我呆呆立了一会儿,放轻脚步,走到他身旁,低声道:“我要去看爷爷了。多谢你……你让小电接手歌舞坊。如果是你自己不想再经营石舫,随便怎么样都可以,可如果你……你是因为我,没有必要。”
他却好似没有听见我说什么,只指了指身边的一个小胡凳,“坐!”
我站着没有动,九爷看了一眼我,“你怎么还是穿得这么少?我也打算回去,一块走吧!”他慢慢收起钓竿,探手取出已经半没在雪中的拐杖。他刚拿了拐杖站起,却不料拐杖在冰面上一个打滑,眼看他就要摔倒在地,我忙伸手去扶他。
我一手还握着伞,一手仓皇间又没有使好力,脚下也是如抹了油般,滑溜溜的直晃荡身体,两人摇摇欲坠地勉强支撑着。九爷却全不关心自己,只一味盯着我,忽地一笑,竟扔了拐杖,握住我的胳膊,强拖我入怀,我被他一带,惊呼声未出口,两人已经摔倒在冰上。伞也脱手而去,沿着冰面滚开。
身子压着身子,脸对着脸,九爷第一次离我这么近,我身子一时滚烫,一时冰凉。雪花坠落在我的脸上,他伸手欲替我拂去雪花,我侧头要避开,他却毫不退让地触碰过我的脸颊,我避无可避,带着哭腔问:“九爷,你究竟想怎么样?我们已经不可能,我……”
他的食指轻搭在我的唇上,笑着摇摇头,做了个噤声的表情,“玉儿,没有不可能。这次我绝对不会放手。霍去病对你好,我一定对你更好,霍去病根本不能娶你,而我可以,霍去病不能带你离开长安城,我却可以。他能给你的,我也能给你,他不能给你的,我还能给你,所以玉儿,你应该嫁给我……”他嘴边一抹笑、一抹痛,眼光却是坚定不移,“明年夏天,湖边的鸳鸯藤就会开花,这次我们一定可以一起赏花。”
他说完话,欲移开食指。刚拿起,却又放下,轻轻地在我唇上抚过,透着不舍和眷恋,漆黑的眼睛变得几分暧昧不明,缓缓低头吻向我。
我一面闪避,一面推他,手却颤得没什么力气,两人纠缠在雪地里。他的唇一时拂过我的脸颊,一时拂过我的额头,我们的身子骨碌碌地在冰面上打着滚。
忽听到身下的冰面轻声脆响,转眼间,只看原先钓鱼处的窟窿正迅速裂开。我心下大惊,冰面已经再难支撑两人的重量,情急下只想到绝对不可以让九爷有事,别的什么都已忘记。猛地在他脖子间狠命一咬,嘴里丝丝腥甜,他“哼”了一声,胳膊上的力气不觉小了许多,我双手用力将他送了出去,自己却被反方向推开,沿着冰面滑向窟窿,窟窿旁的冰受到撞击碎裂得更快,我的身子迅速落入冰冷的湖水中。
我尽力上浮,可滑溜的冰块根本无处着力,彻骨的冰寒中,不一会儿胳膊和腿就已不听使唤。湖下又有暗流,我很快被带离冰窟窿附近,眼睛中只看到头顶的一层坚冰,再无逃离的生路。耳中似乎听到九爷悲伤至极的呼声,我渐渐发黑的眼前浮过霍去病的笑颜,心中默默道,对不起,对不起,也许公主是一个很好的女子。
刚开始胸中还有胀痛的感觉,可气憋久了,渐渐地神志已不清楚,全身上下没有冷,也没有痛,只是弥漫着一种轻飘飘的感觉,像要飞起来。
忽地手被紧紧拽住,一个人抱着我,唇凑到我唇上,缓缓地渡给我一口气。脑子清醒了几分,身上又痛起来,勉力睁开眼睛,九爷漆黑的眼睛在水中清辉奕奕,望着我全是暖意,脸孔却已经被冻得死一般的惨白,胳膊上缠着鱼钩线。他正用力扯着鱼线,逆流向窟窿口移去,鱼线一寸寸勒进他的胳膊,鲜血流出,我们的身旁浮起一团团绯红烟雾。
他的动作越来越慢,脸色苍白中透出青紫,而那个冰窟窿却依旧离我们遥远。我用眼神哀求他不要管我,自己凭借鱼线离开,可他注视着我的眼神坚定不变,传递着简简单单的几个字:要么同生,要么同死!
我又悲又怒,你怎么可以这样?我刚才所做的不全是白费了?心中悲伤绝望,再难支撑,神志沉入黑暗,彻底昏厥过去。
满天满地的雪,整个世界都是冷意飕飕,我却热得直流汗,口中也是干渴难禁,正急得无法可想,忽地清醒过来,才发觉身上拢着厚厚的被子,屋中炭火烧得极旺,人像置身蒸笼一般。
我想坐起,身子却十分僵硬,难以移动,费了全身力气,也不过只移动了下胳膊。正趴在榻侧打盹的霍去病立即惊醒,一脸狂喜,“你终于醒了。”
本以为已经见不到他,再看见他的笑容,我心里又是难受又是高兴,哑着嗓子说:“好热,好渴。”他忙起身倒水给我,揽我靠在他怀中,喂我喝水,“大夫说你冻得不轻,寒毒浸体,一定要好好捂几日。幸亏你体质好,一场高烧就缓过来了,若换成别的女子,不死也要掉半条命。”
他的声音也有些哑,我看着他憔悴的面容,眼睛酸涩,“我病了几日?你一直守在这里吗?病总会好的,为什么自己不好好睡一觉?”
他轻抚着我的脸颊道:“三日两夜,我哪里睡得着?今天早晨你烧退下去后,我才心里松了口气。”
我心中惦记着九爷,想问却不敢问,喃喃道:“我……我是如何被救上来的?”
我的那点儿心思如何瞒得过霍去病?他沉默了一瞬,若无其事地道:“孟九把钓竿固定在树干上,靠着鱼线慢慢移到冰面有裂口的地方,石府的护卫刚好及时出现,救了你们两人。孟九贴身穿了防寒的狐甲,入水也比你晚,就是胳膊上受了些伤,失血过多,这两日也已经好多了。他就在隔壁,估计过一会肯定会来看你。”
我这才发觉这个房间竟是我以前在竹馆的房间,“我……我们怎么在这里?”
霍去病淡淡笑着,“孟九说你冻得不轻,不适合马车颠簸移动。我请了宫中最好的太医来,也是这个说辞,所以就只能在这里先养病。玉儿,你怎么会失足掉进冰洞里?”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低声道:“对不起,我以后一定会小心。”
他蓦地紧紧抱着我,“玉儿,答应我,以后不可以再发生这样的事情,绝对不可以。”看到他憔悴的面容,沙哑的声音,我胸中胀痛,只知道拼命点头。
门被轻轻地推开,小风推着九爷进来,抬头瞪了霍去病一眼后,静悄悄地转身出去。九爷一只胳膊包裹得密密实实,斜斜吊在胸前。他面色苍白,直视着霍去病道:“我要把一下脉。”
霍去病挪了挪身子,让开了地方,却依旧让我的头靠在他怀中。九爷盯着霍去病还欲说话,我忙看着他,语带央求:“先替我看看几时能好,这样身子不能动,又这么热,实在难受。”
九爷面上一痛,轻点了下头,霍去病嘴边带了一丝笑意,把我的胳膊从被中拿出,九爷静静把了一会脉,又侧头细看我面色。
我忽觉得霍去病身子轻轻一颤,诧异地看向他,只见他眼睛直直盯着九爷的脖子,那上面一排细细的齿印依旧鲜明。他眼中带着质疑和不信看向我,我心突突直跳,根本不敢与他对视,仓皇地移开视线。
霍去病全身僵硬地坐着,他身上传来丝丝寒意,原本觉得热的我又觉得冷起来,九爷诧异地伸手欲探一下我的额头,霍去病的手快速一挥,打开了他的手,冷冷地问:“我们什么时候可以离开?”
我恳求地看着九爷,九爷看我面色难看,眼中带了怜惜不忍,犹豫一瞬,淡淡道:“寒气已经去得差不多,找一辆马车,多铺几层被子,应该可以送玉儿回去了。”
霍去病刚把我抱上马车,就猛地一口咬在我脖子上,鲜血涔出。我紧紧咬着嘴唇,一声不发地忍受着脖子上的痛楚和心上的痛楚。他蓦地抬头看向我,染了我的血的唇像火一般燃烧着,眼中也是熊熊怒火。
他定定地盯着我,似乎在向我索求着一个否定、一个表白、一个承诺,我眼中泪意上涌,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眼中有痛、有怒、有伤,一低头粗暴地吻上我的唇,用舌头撬开我的嘴,鲜血在两人唇舌间弥漫开,血气中丝丝腥甜。
第十一章 吵架
因为我在养病,霍去病为了多陪我,就很少回府,几乎日日都逗留在我这边。我们两个人都小心翼翼地回避着一些东西,尽量多给彼此一点快乐,而把不快藏了起来。似乎他唯一需要担心的事情就是我如何养好病,而病的原因我们都忘记了,至少都装作忘记了。
在榻上静卧了半个多月,新年到时,终于可以自如活动。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感觉整个脸圆了一圈,我用手从下巴往上掬着自己的脸,果然肥嘟嘟,“本来为新年做的裙子要穿不了了。”
心砚在一旁掩着嘴偷笑,“怎么可能不胖?霍将军整天像喂……”我瞪了她一眼,手在脖子上横着划了一下,佯装威胁道:“你们和红姑私下偷偷说,我不管,可若当着我的面敢说出那个字,我就杀无赦。”
“这可不是奴婢说的,是红姑说的,霍将军如今不像将军,倒像养猪的,整天就说‘玉儿今天吃什么了?’‘吃了多少?’‘应该再炖些补品。’”心砚吐吐舌头,一边拿腔拿调地说着,一边笑着跑出屋子,恰恰撞在正要进门的霍去病身上,她神色立变,骇地立即跪在地上频频磕头。我本站起身想收拾她,看见此,不禁鼓掌大笑,“恶人自有恶人磨,活该!”
霍去病淡淡扫了心砚一眼,没有理会她,只朝我笑道:“你猜猜我带谁来看你了?”
我侧头想了一瞬,心中狂喜,“日?”
霍去病轻颔下首,回身挑起帘子,“贵客请进!有人见了我一点反应没有,一听是你,两只眼睛简直要发光。”
我瞪了霍去病一眼,对还跪在地上不敢起来的心砚吩咐:“让厨房做些好吃的来,嗯……问红姑还有没有西域那边的酒,也拿一些来。”
日披着一件白狐斗篷,缓步而进。我心潮澎湃,却找不到一句话可以说,只是望着他傻傻地笑,儿时的事情一幕幕从眼前滑过,热情冲动的於单,娇俏刁蛮的目达朵,还有少年老成的他。
日也是默默看了我半晌,方笑着点点头,“你还活着,我很高兴。”
我也笑着点点头,“能再见到你,我也很高兴。”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原来也只有很高兴三个字。
霍去病斜斜靠在榻上,“你们两个就打算这么站着说话吗?”日笑着解下斗篷,随手搁在霍去病的黑貂斗篷旁,也坐到了榻上。
我帮着心砚摆置好酒菜后,霍去病拖我坐到他身侧,一手还半搭在我腰上。因为日在,我有些不好意思,摇了下身子把他的手晃掉,日摇头而笑,对霍去病道:“我第一次看见她脸红,看来霍将军可不止会打仗,竟然把这么刁蛮的丫头都降服了。”
霍去病竟然难得的有些赧然,低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我随手拿了一个大茶杯放在日面前,倒满酒,“一见面就说我坏话,罚你喝这一大盅酒。”
日毫不推辞,端起酒,一口气灌下,盯着我说了句“对不起”。我怔了一下,摇摇头,“不用说这个,当年的事情,你根本出不上力。”
日笑着,笑容却有些惨淡,自己又给自己倒满了酒,“你知道吗?目达朵已经嫁给了伊稚斜。”
我手中把玩着一个空酒杯,“我见过他们,我还不小心射了目达朵一箭。”
日一惊,继而又露了释然之色,“难怪!原来如此!传闻说追杀霍将军时受的伤,没有想到是你伤的她。伊稚斜因为你……”日瞟了眼霍去病,“……和於单,这些年对我和目达朵都很眷顾,尤其是对目达朵,极其呵护。目达朵以前不懂,只是一心一意地跟着伊稚斜,懂了之后,我看她心里很痛苦。不过这次受伤后,伊稚斜对她倒和以前有些不一样,原来你们已经见过面了……”
目达朵既然没死,我们之间彼此再不相欠,小时的情分也就此一笔勾销,从此后我们再无半点关系,他们的事情我也不关心,我打断了日的话,“伊稚斜为什么要杀你父王和浑邪王?”
日默默发了会呆,“你既然见过他,有没有感觉到他和以前的不一样?”
“他……他比以前少了几分容人之量,他以前其实行事也很狠辣,可现在却多了几分阴狠,疑心也很重。当时他身边的一个贴身护卫说了假话,我们都没有怀疑到,可他却见微察著,可见根本没有真正相信过身边的人,而且绝不原谅。”
日点了下头,“他拥兵自立为王后,性格中最重要的一个变化就是不再相信人,总是担心他的手下会有第二个像他那样的人出现。怀疑得久了,连我们自己都开始觉得似乎背叛他是迟早的事情。”日长叹口气,“对做臣子的人而言,最痛苦的莫过于跟着一个猜忌心重的皇帝。伊稚斜雄才大略,其实我们都很服他,却因为他的疑心,个个王爷都活得胆战心惊,行事畏缩。”
霍去病笑道:“猜忌疑心是做皇帝的通病,只不过所谓的明君能把疑心控制在合理范围之内,用帝王术均衡牵制各方的势力,而有人却会有些失控。我倒觉得伊稚斜虽有些过了,但还好。汉人有句古话‘名不正,言不顺’,伊稚斜吃亏就吃在这个‘名不正,言不顺’了。匈奴如今各个藩国的王爷和伊稚斜的尴尬关系,他们自己也要负担一部分责任,如果当初是於单继位,他们都必须服从,而伊稚斜如此继位,他们肯定从心里一直对伊稚斜存了观望的态度。伊稚斜做得好了,那是应该,谁叫你抢了位置来?伊稚斜稍有纰漏,那免不了想想先王如何如何,如果太子继位又如何如何。这些心思,精明如伊稚斜肯定都能察觉,你让他如何没有气?”
“没有想到为单于辩解的不是我们匈奴人,竟然是大将军,单于若听到这些话,肯定会为有大将军这样的对手而大饮一杯,知己朋友固然难求,可旗鼓相当、惺惺相惜的敌人更是难遇。”日大喝了一口酒,半是激昂半是悲伤,“文有东方朔、司马相如、司马迁等人,武有卫大将军和霍大将军,还有眼光长远、雄才伟略的皇上,必将会有一个臣服四海、威名远播的大汉王朝出现。”日对着霍去病遥遥敬了杯酒,“你就是这个大汉王朝的缔造者之一,而你我……”日笑着与我碰了下茶杯,“……有幸作为见证者,亲眼看这段一定会被浓墨重彩书写的历史发生已经足够福分了。”
酒逢知己千杯少,霍去病和日虽然酒量很好,可也都有了几分醉意。日准备离去,我拿了他的白狐斗篷递给他。要出门时,虽然我说着不冷,可霍去病还是将他的黑貂斗篷强裹到了我身上。
日脚步有些不稳,摇晃着身子,拍了拍霍去病的肩,“玉谨就交给你了。她吃了不少苦,你……你要好好待她。”霍去病也是脚步虚浮,笑得嘴咧到耳朵边,“没问题,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待她。”
我哼道:“你们两个有没有把我看在眼内?竟然自说自话。”两个人却全然不理会我,勾肩搭背,自顾笑谈,一副哥俩好的样子。
刚到门口,几匹马急急从门前驰过,一眼扫到马臀上打着的一个苍狼烙印,只觉眼熟,一时却想不起来何处见过。日“咦”了一声,“怎么在长安也能看到苍狼印?”
我不禁好奇地问:“你也见过?我也觉得眼熟。”
日舌头有些大,字语不清地说:“这是西域的一个神秘帮派,已经有七八十年的历史,有传闻说其实就是西域历史上最厉害的一帮沙盗的化身,也有说不是,因为有人亲眼见苍狼印的人杀过正在追杀汉朝商人的沙盗,还从沙盗手中救过西域匈奴的商人。众说纷纭,究竟何等来历没有几个人能说清楚,但苍狼印所过之处,西域不管富豪权贵还是平民百姓、江湖客都会避让,可见他们在西域的势力。”
我“啊”了一声,蓦地想起在何处见过这个印记。当日我请李诚去陇西城中吃鸡时,曾见过这个印记,小二还说他们正在找一个年轻姑娘。可当时我就是因为觉得眼熟,所以多看了两眼,之前我应该也见过……
冷风吹得酒气上涌,日跌跌撞撞地爬上马车,霍去病的身子也越发摇晃,我再顾不上胡思乱想,先扶住了霍去病。
目送日的马车离去,一侧身却看见李广利骑在马上遥遥看着这边,霍去病此时正揽着我的腰,头搭在我的肩上犯酒晕。
我无可奈何地轻叹一声,搀扶着霍去病转身回去,只希望李广利不会把这一幕告诉李妍,否则以李妍的心思细密,不知道会生出什么事情来。
在园子中走了一段路,心头忽然一震,苍狼印、沙盗?九爷说过他的祖父曾是沙盗首领。几幅画面快速掠过心头,我终于想起来我在何处第一次见过这个印记了。月牙泉边初相逢时,石谨言还曾指着这个印记斥责过我,难怪我下意识地总对这个印记很是留意。
那当时在陇西酒店听到他们寻找的年轻姑娘是……是我吗?九爷那个时候就已经在寻我?如果他当时就能找到我,那一切又会怎么样?我们竟然曾经离得那么近过,近得只是一个窗里一个窗外,隔窗相望,可终究却擦肩而过。
“玉儿,好渴!”霍去病喃喃叫道,我立即收回心神,扶着他加快了脚步,“马上就到了,你想喝什么?要煮杯新茶,还是用一些冰在地窖中的果子煮汁?”
心思百转,最后还是没有去石府给爷爷拜年,只派人送了礼物过去。霍去病长辈多,大清早就出门去拜年。我一个人坐着无聊,想着霍去病几日前无意看到红姑在绣香囊,随口逗我,说什么我们也算私订终身,让我给他绣一个香囊算信物。我没有在这些事情上花过工夫,但闲着也是闲着,就试试吧!想着他意外看到香囊的笑,心里也透出喜悦来。
找了各色丝线,又问红姑要花样子,红姑翻找了半晌,才给我送来一个花样子,是一对并蒂双舞的金银花,一金一白,线条简单,却风姿动人。红姑看我盯着花样子怔怔发呆,笑道:“有心给你找个别的,可是都不好绣,就这个配色简单,样子简单,还好看,适合你这没什么绣功的。我可是费了不少心才挑到这个,你要不满意,我也没更好的,只能改天请人给你现绘。”
我摇了下头,“不用了,就这个吧!”绷好竹圈子,穿好针线,红姑在一旁教了一会儿后,看我基本已经上手,留我一个人慢慢绣,自己去忙别的事情。
临窗而坐,低头绣一会,再仰头休息一阵。院外的梅花香随风而进,甚是好闻。偶有几声隐隐地爆竹响,刚开始还老被惊着,待心思慢慢沉入一针一线中,也不怎么听得见。
“看见小玉拿针线可真是稀罕事情。”天照的声音突然响在耳边,我立即抬头望去,看见九爷的一瞬,手中的针不知怎的就刺进了指头中,心立即一抽。我微微笑着,不动声色地把针拔了出来,“九爷、石三哥新年好。”
九爷凝视着我手中的绣花绷子一言不发,天照看看九爷,又看看我,“你不请我们进去坐一下吗?就打算这么和我们隔窗说话?”
我这才反应过来,忙搁下手中的东西,笑道:“快请进。”
天照坐到桌前,也没有等我招呼,自己就拿起桌上的茶壶斟了一杯茶。九爷却推着轮椅到榻旁,拿起了我的绣绷子,我要抢,却已来不及。他看到花样子,猛地抬头盯向我,“你……你是给自己绣的吗?”
我沉默着没有回答,他脸上的血色渐渐褪去,眼中诸般情绪,低头看着才绣了一点的金花,嘴边浮了一丝惨淡的笑。
他忽地看见丝绸一角处的一抹血红,愣了一瞬,手指轻摸过那处血迹,脸色又慢慢恢复了几分,抬头盯向我,眼光炯炯,“指头还在流血吗?给我看一下。”一面说着,一面推着轮椅就要过来,我忙退后几步,把手藏在身后,“只留了那么几滴血,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笑着把绣花绷子放回榻上,“我正想要一个香囊,难得你愿意拿针线,有空时帮我绣一个。”
我装作没有听见他的话,“要喝茶吗?”
九爷道:“不用了,我们来看看你,稍坐一下就走,另外帮小风的爷爷传个话,多谢你的礼品,让你有时间去看看他。”
我轻轻“嗯”了一声,九爷笑着,似真似假地说:“如果你是因为我不肯去石府,我可以事先回避。”
送走九爷和天照,人却再没有精神绣花,趴在窗台上,脑中一片空白。
窗角处落了些许灰尘,不禁伸手抹了一下,灰尘立即就被擦干净。我苦叹着想,如果我的心也可以像这样,决定留下谁就留下谁,把另一个彻底抹去,该多好!我可以尽力约束自己的行为,可心,原来根本不受自己的控制。它喜欢上一个人时,不会征询你的同意;而何时才能忘记,也不会告诉你。
天照匆匆走进院子,我诧异地看向他身后,他道:“九爷没有来,也不知道我过来。”
我缓缓站起身,“你要说什么?如果是想劝我的话,就不要讲了。”
天照道:“我没有想劝你什么,当年你如何对九爷我们都看在眼里,今日不管你怎么选择,我们都不会有怨言,只能说九爷没福。我来,只是想告诉你一件你应该知道的事情。你可知道,你离开长安城的当天,九爷就开始找你?”
我又是酸楚又是怅然,“以前不知道,前两天知道了,我曾见过苍狼印,九爷是派他们找我的吗?”
天照点了下头,“当时何止苍狼印在找你,西域的杀手组织,大漠里的沙盗,甚至楼兰、龟兹等国的王室都在帮忙寻找,可你却彻底失踪了。”
我苦笑起来,你们怎么都不可能想到我竟然被抓到大汉朝的军营里当兵去了,我压根就没有去西域,倒是跟着军队去了趟匈奴;你们在西域有再多的人手,又怎么能找得到一个没有在西域的人?那封留给霍去病的信误导了九爷。
天照道:“你出长安城后的一路行踪,我们都查到了,可查到凉州客栈,线索一下就断了,四处询问打听都没有任何消息。九爷为此特地上霍府求见霍府管家,九爷从没有求过任何人,就是当年石舫境况那么惨,九爷也没有去哀求过汉朝天子,一个还算他舅父的人。可他第一次求的人居然是霍府的一个管家。九爷问陈管家霍将军是否找过你,求陈管家如果霍将军找到你,务必告诉他一声你的行踪,或者如果你不愿意让他知道,也请务必转告你他愿意陪你赏花,不管多久他都会一直等你回来。”天照冷哼一声,“你可猜到霍府的管家如何回答的九爷?我不想再重复当日的羞辱了,那样的羞辱这辈子受了三次已是足够。”
当日在陇西军营,隔帘听到的话语今日终于明白了,也明白为何听着听着那个兵士的声音就突然小得我听不见,霍去病肯定是示意他噤声了。
“后来霍将军回长安后,九爷又去见了一次霍将军,霍将军对九爷倒很是客气,但问起你的行踪时,霍将军却只说不知道。九爷是朗月清风般的人,行事可对天地,即使如今的状况,也不愿背后中伤他人。他只觉得是他亏欠了你,这一切是老天对他当日没有对你坦诚相待,没有好好珍惜你的惩罚。可我却顾不了那么多,只想让你知道事情的全部,对你对九爷都公平一些,霍将军是个奇男子,上了战场是铁骨将军,下了战场又是柔情男儿,是个铁骨柔肠的真英雄、真豪杰。不管你最后选择谁,我都会真心为你高兴。”
天照一番话说完,立即转身离去,只留下我怔怔立在风中。
过了晚饭时间很久,天早已黑透时,霍去病方脸带倦色地回来,看到心砚正在撤碟子,诧异地问:“怎么现在才吃完饭?”
我沉默着没有说话,心砚却俯下身子恭敬地行了个礼,嘴快地说:“根本就没有吃,奴婢怎么端上来的,依旧怎么端下去。”
我淡淡道:“心砚,东西收拾完就下去。”心砚瞅了我一眼,撅起了嘴,手下动作却快了许多,不一会就收拾干净,退出了屋子。
霍去病笑着偎到我身侧,“怎么了?嫌我回来晚了吗?”他虽然笑着,可眉眼之间却带着悒郁。
我问:“你的长辈给你训话了?”
他道:“这些事情你不用操心,我自会处理妥当。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不好好吃饭?”
看到他眉眼间的悒郁,几丝心疼,我吞下了一直徘徊在嘴边的话,摇了摇头,“没什么,下午吃了些油炸果子,又没怎么活动,不饿也就没有吃。”
他起身脱大氅,换衣服,“那等饿了再吃吧!”忽然瞥到柜子中的针线箩筐,惊诧地问:“你怎么摆弄这个了?”拿着绣花绷子,细看了好一会,眉眼间满是笑,“是给我绣的吗?怎么……手刺破了吗?”
他几步走到我身旁,撩起我的衣袖就要看我的手,我用力把袖子拽回,撇过头,“不是给你绣的,是给我自己绣的。”
他呆了一瞬,坐到我身旁,强把我的头扭过去对着他,“究竟怎么了?玉儿,如果有什么事情你可以和我吵,可以直接骂我,可是不要这样不明不白地生气,夫妻之间难道不该坦诚以对吗?”
“谁是你的妻子了?”一时嘴快,说完后看到他眼中掠过的伤痛,心中也是一痛,立即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对不起。”
他苦涩地笑着,“对不起的人应该是我,我不能娶你,可又不明不白地留着你。”
我道:“名分的事情我既在乎,又不在乎。我并不是为此事而难过,我只是想问你,你真的对我做到坦诚相待了吗?”
他挑眉一笑,自信满满,“当然!”
我一言不发地凝视着他,他眉头慢慢皱起来,凝神想了一会,脸色蓦地冷下去,“你去见过孟九了?”他冷哼一声,“如果你指的是凉州客栈的事情,我并不觉得我做错了什么,他既然不喜欢你,何必一直招惹你?你一再给他机会,他有什么事情非要等你离开后才想起来?”
我没有想到,他居然一丝愧疚也无,本来对他的一些心疼荡然无存,火气全冒了出来,“霍去病,你为了你的一己私心,又是欺压羞辱人,又是藏匿消息,竟然行事如此卑劣!”
他额头的青筋隐隐跳动,眼中全是痛,定定看了会我,忽地大笑起来,“你为了他,你……”他一面摇头,一面笑,“我在你眼中算什么呢?是!我是有私心,我唯一的私心就是不想让他再伤害你,只想让你忘记过去的不愉快,不再和过去纠缠,我的私心就是要你能开心。”
他猛地一转身,大步向外行去,身影迅速融入漆黑夜色中消失不见。刹那间,屋中的烛火似乎都暗淡下来。
明明是他的错,怎么全变成我的错了?我拿起绣花绷子砸向地上,脚刚要踏上那朵才开始绣的鸳鸯花,却又迟疑了,身子一软,坐倒在榻上,心如黄连一般苦。藤缠蔓纠,我们究竟谁牵绊了谁?
第十二章 生病
几日过去,霍去病都未出现,红姑和心砚几个丫头都不明白发生了何事。红姑试探地问了我几次,我却一个字都不肯说,气氛逐渐变得凝重起来,人人都话说得越来越少,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彼此影响,到最后丫头们相见时,索性都用眼色对话,你抛我一个飞眼,我向你眨眨眼睛,你再回我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一来一回,意蕴丰富。我是看不懂她们在说什么,不知道她们是如何懂得对方的意思的。
我指了指送饭的丫头心兰和心砚之间的“眉飞色舞”,问红姑:“你看得懂她们在说什么吗?”
红姑说:“这有什么看不懂的?心兰疑问地看着心砚,是问‘今天你吃了吗?’心砚摇摇头,‘没吃。’心兰皱着眉头摇摇头,‘我也没吃,好饿!’心砚偷偷瞟了你一眼后,对心兰点点头,‘待会我们背着玉娘,偷偷一块吃吧!’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表示同意。”
我一口茶水全喷到了地上,一面咳嗽着,一面笑道:“红姑,看来你刚才进屋时和心砚的几个眼神交换也是在问彼此吃了没有,相约着待会一块吃?”
红姑气定神闲地抿了几口茶,“我问的不是‘今天你吃了吗?’而是‘今天你喝了吗?’”
我拿了绢帕擦嘴,“你就胡扯八道吧!”
红姑搁下茶盅,“不胡扯八道如何能让你笑?这几日脸色那么难看,你难受,弄得我们一个个也难受。玉儿,何必和自己过不去?明明惦记着人家,心事重重的样子,为什么不去看一眼呢?”
我低着头没有吭声。心砚挑起帘子,进来回道:“玉娘,霍将军府上的管家想见你。”
红姑立即道:“快请进来。”她站起身,向外行去,“和事佬来了,我也松口气了。再这么压抑下去,你们二位挺得住,我却挺不住了。”
陈叔一进来,二话不说,就要给我下跪,不好去搀扶他,我只能跳着闪避开,“陈叔,你有话好好说。这个样子我可受不住。”
陈叔仍是跪了下来,面容灰暗,像是一夜未睡,“玉姑娘,当时石舫的孟九爷上门问我关于姑娘的事情,一连跑了三趟,都是我把他挡了回去,也的确……的确给了对方脸色看。少爷虽命人扣下了马车行的车夫,又封锁了凉州客栈的消息,但只吩咐我不许泄漏你的行踪,却绝对没有让我为难孟九爷。少爷为人心高气傲,又是个护短的人,根本不屑解释,也不愿辩白。老奴却不能眼看着你们二人因为我当日行事差池而逐渐生分。”
我一口气堵在心头,艰涩地问:“陈叔,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们如今这般的局面就是你希望去病得到的快乐吗?”
陈叔默默无言,一转身子朝我磕了三个头,我虽然尽力闪避,仍然受了他一个,“你起来吧!事已至此,我还能如何?不管打罚都挽不回什么。你若想说话,就起来说,我没那习惯听一个跪着的人说话。”
陈叔仍然跪着没有动,半天都一句话没有,我纳闷地盯着他,他却避开了我的视线,似乎正在会聚勇气,方可说出下面的话,“少爷昨日早上出去骑马,突然摔下了马,至今昏迷未醒。”
话里的内容太过诡异,我听到了,心却好像拒绝接受,明白不过来,“什么?你说什么?”
陈叔稳着声音说:“宫里的太医已经换了好几拨,却依旧束手无策。平日一个个都是一副扁鹊再生的样子,争起名头来互不相让,可真有了病,一个两个又都你推着我,我推着你。宫里已经乱哄哄一片,皇上气怒之下,只想把那帮废物点心们都杀了才解恨。若杀了他们能叫醒少爷,砍上一百个脑袋也没什么,只是现在还得靠着他们救命。”
我终于听懂了几分他的话,刹那间仿若天塌了下来,震惊慌乱惧怕后悔诸般情绪翻滚在心间,顾不上理他,抬脚就向外冲去。陈叔赶在我身后,一连声地叫:“玉姑娘,你慢一点,还有话没有说完。”
看到门口停的马车正好是霍府的,隔着老远,我已经脚下使力,纵跃上了马车,“立即回府。”
远处陈叔大叫道:“等一下。”车夫迟疑着没有动,我抢过马鞭想要自己驱车,陈叔嚷着:“玉姑娘,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听闻石舫的孟九爷懂医术,我的意思是……”
我这才明白他先前为何不直接告诉我霍去病生病的事情,而是又跪又磕头地道歉,原来还有这么一层原因。
陈叔跑到马车前,一面喘着气,一面说:“请大夫不同别的,即使强请了来,人家若不肯尽心看,一切也是枉然。我知道以姑娘的性子,肯定讨厌我这样绕着弯子说话,可我也是真的觉得羞愧,不把话说清楚,实在难开口。如果孟九爷能把少爷看好,他就是要我的脑袋赔罪,我绝不眨一下眼睛。”
我气道:“你太小看九爷了!”心里火烧一般地想见去病,却只能强压下去,把鞭子递回给车夫,“去石府。”
陈叔立即道:“那我先回去等着你们。”
九爷正在案前看书,抬头看到我时,手中的竹简失手摔到地上。他一脸不能相信的惊喜,黑宝石般的眸子光彩熠熠,“玉儿,我等了很久,你终于肯主动再走进竹馆。”
我心中一酸,不敢与他对视,“我来是想请你去替去病看病,他从昨天昏迷到现在,听说宫里的太医都没有办法。”
熠熠光辉刹那暗淡隐去,眼瞳中只剩黑影憧憧,透着冷,透着失望,透着伤痛。他什么都没有多问,只说了一个“好”字,就推着轮椅,向外行去,
陈叔一直等在府门口,看到九爷时,老脸竟是百年难见的一红,低着头上前行礼,九爷温和客气地拱手回礼,陈叔的一张黑脸越发红得跟煮熟的螃蟹似的。
两个仆人抬了个竹兜来,九爷询问地看着陈叔,陈叔讷讷道:“府中不方便轮椅行走,用这个速度能快一点。”
九爷洒脱一笑,“让他们把竹兜子放好,我自己可以上去,轮椅派人帮忙带进去,一会还是要用的。”
陈叔低着头只知道应好,看到他现在的样子,想着不知道当日要如何怠慢,才能今日如此赔尽小心,一个大老爷们还一再愧得脸红。我心里有气,出言讥讽道:“不知道以前轮椅是如何在府中行走的?”
陈叔一言不发,低着头在前面快走,九爷侧了头看我,眼中藏着的冷意消退了几分,半晌后,低低说道:“我还以为你心里只顾着他,丝毫不顾及我的感受了。”
刚进屋子,守在榻旁的卫少儿听到响动,立即冲了过来,见到九爷时,仿若溺水之人看到一根树枝,绝望中透着渴望。我却恰与她相反,连礼也顾不上给她行,就直直扑到了榻旁。
他静静躺在那里,薄唇紧抿,一对剑眉锁在一起,似有无限心事。从我认识他起,总觉得他像阳光一样,任何时候都是充满生气、神采飞扬的,第一次看见这样的他,安静到带着几分无助。
我用指头轻揉着他的眉间,鼻子酸涩,不知不觉间已经满脸是泪,“去病,去病……玉儿在这里呢!我错了,不该和你斗气。”
九爷搭在霍去病腕上的手抖了一下,他握了下拳头,想要再搭脉,却仍然不成,转头吩咐:“取一盆子冰水来,我净一下手。”一旁侍立的丫头立即飞跑出去。九爷在漂浮着冰块的水中浸了会儿手,用帕子缓缓擦干,似乎是在借助这个冰冷缓慢的过程,平复着心情。好一会儿后才又将手搭在了霍去病的腕上。
我和卫少儿都是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九爷的神情,仿似透过他在努力叫醒霍去病。九爷微闭双眼,全副心神都凝注在手指尖,屋子中所有人都屏着呼吸,静得能听见盆子里冰块融化的声音。
时间越久,我心中的恐惧越强烈,为什么需要这么长时间?九爷的面色平静如水,一丝波纹没有,看不出水面下究竟有什么。九爷收起了手,我紧盯着他,声音里有哀求有恐惧,“他不会有事,是吗?”
九爷的眼睛漆黑幽暗,宛如古井,深处即使有惊涛骇浪,到了井口却风平浪静,什么都看不出来。他沉默了一瞬,重重点了下头,“他不会有事,我一定会设法让他醒来。”我一直立在针尖上的心,方又缓缓搁回了原处。
他细细察看着霍去病的脸色,耳朵又贴在霍去病胸口静静听了好一会,手又再次搭在霍去病的手腕上,一面问道:“太医怎么说?”
陈叔扭头看向垂手立在一旁的几个人,其中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上前说道:“我们几人诊看后,都没有定论,心脉虽弱,却仍很有规律。本来可以用药石刺激一下,先尽力把将军唤醒后再做下一步调理。但将军的症状有些古怪,往常昏迷的人,只要撬开口,仍然能把汤药慢慢灌下去,可将军却拒不受药,难以送下,针灸又没有效果,所以我们翻遍了医书,也还没有妥当的方法。”
九爷点了下头,侧头对卫少儿道:“霍将军是心气郁结,本来没有什么,可这引发了他在战场上累积下的内气不调的隐症;偏偏霍将军不同于常人,他的意志十分刚强,霍将军在昏迷落马前一瞬,应该自保意识很强烈,所以导致现在拒绝外界未经过他同意强行灌入的药。夫人,太医们的医术毋庸置疑,他们既然诸般方法都已经试过,我也不可能做得更好。不过……”
卫少儿太过焦急,声音变得尖锐刺耳,“不过什么?”
“不过在下倒是有一个法子可以试一下,但这个方法我也只是闲时琢磨病例时的一个想法,还没有真正用过。”
卫少儿忙道:“先生请讲!”
九爷道:“人有五窍,口只是其中一个,皮肤也和五脏相通,药效不能通过嘴巴进入五脏,不妨考虑一下其他方式。我的想法是把将军衣服全部褪去,置身密闭屋中,四周以药草气熏。”
卫少儿扭头看向太医们,太医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一人说道:“药气蒸熏,势必屋子会很热,从医理来说,对迷症的病人实在不好,有可能会加重病势。但听着却的确不失一个让药效进入血脉和五脏的法子。还要夫人拿主意,我等不敢做主。”
卫少儿恨恨地瞪了他们一眼,看着霍去病,面色犹豫,半晌仍旧没有拿定主意。四周没有一个人敢出声,都唯恐万一有什么事承担不起后果。卫少儿求助地看向夫君陈掌,不是自己的骨肉,毕竟隔着一层,陈掌面上似乎很焦急,嘴中却只模棱两可地说了句:“我听从夫人的意思。”
我起身向卫少儿行礼,“求夫人同意,拖得越久越不好。”
卫少儿声音哽咽,“可是如果……如果病越发重了呢?”
我道:“九爷说了能救醒就一定能救醒。”
卫少儿仍然犹豫着拿不定主意,我心里越来越焦急,但我算霍去病的什么人呢?到了此刻才知道名分的重要性,明明是重若自己生命的人,我却连一句话都说不上,只能哀求地看着卫少儿。
九爷的眼中满是怜惜,他忽地对一直沉默地坐在一旁的卫青行礼,“不知道卫大将军的意下如何?”
惜言如金的卫青没有想到九爷居然把矛头指向了他,细细打量了九爷两眼,“二姐,事情到此,别无他法,只能冒一点险了,就让孟先生下药吧!皇上对去病极其重视,孟先生绝不敢草率,一定是深思熟虑后才做的决定。”
卫少儿点了下头,终于同意。
不愧是连刘彻都无可奈何的卫大将军,一句话里绵中藏刀,该做的决定做了,该撇清的责任也都撇清了,该警告的也警告了,竟然滴水不漏。
九爷仔细叮嘱着陈叔所要准备的事项,当小屋子的门缓缓关闭后,我一动不动地盯着那扇门。
从天仍亮着等到天色全部黑透,小屋子里仍然没有任何动静。只有九爷隔很久才唤一声“冰块”,仆人们便源源不绝地把冰送进去。
卫少儿唇上血色全无,我走到她身侧,想握她的手,她犹豫了下后,任由我握住了她的手,两人的手都凉如寒冰,可我们握住彼此时,慢慢地都有了一些暖意。在这一瞬,在这么多人中,我们的痛苦焦虑有几分相通。
她越来越紧地拽着我的手,眼神越来越恍惚。求救地看向我,我坚定地回视着她,去病会醒。她支撑不住地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我背脊挺得笔直,一瞬不瞬地盯着屋子。去病,你一定不可以有事,绝对不可以!
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九爷面色惨白,嘴唇乌青,见我们都盯着他,手无力地扶着门框,缓缓点了下头。众人立即爆发出一阵欢呼,卫少儿几步冲进屋子,蓦地叫道:“怎么还没有醒?”
几个太医立即手忙脚乱,全都跑进去看霍去病,我立即回身看向九爷,却发现九爷已经晕倒在轮椅上。只有一个中年太医瞟了眼霍去病身边围聚的人,赶到九爷身旁细细查看。
我的心一半在冰里一半在火里,痛楚担心愧疚揪得人似乎要四分五裂。我刚才只急匆匆地要去看霍去病,竟然没有留意到九爷已经晕倒,他晕倒前的一瞬究竟是何样的心思?
“恭喜夫人,的确已经醒了。孟九公子为了调理霍将军的身子,用了些安息香,所以一时半会霍将军仍然醒不来,但这次只是睡觉,不是昏迷。”几个太医一脸喜色,卫少儿太过高兴,身子一软坐到了地上。
听到霍去病已经没有事情,我一半的心总算放下,可另一半却更加痛起来,九爷垂在轮椅两侧的手白中透着青,我诧异地握起他的手,如握着冰块,“他怎么了?”
中年太医放下九爷的手,“他的身体本就比常人虚,屋子内湿气逼人,就是一个正常人待这么多个时辰都受不住,何况他还要不停用冰块替霍将军降体温,冰寒交加,能撑这么久真是一个奇迹。”
我用力搓着九爷的手,一面不停地对着手呵气,陈叔对太医行礼,“还请太医仔细替孟九爷治疗,将军醒了必有重谢。”
太医一摆手道:“为了救他人连自己的命都不顾的大夫我第一次见,不用管家吩咐,我也一定尽心。”
我对陈叔吩咐:“麻烦你准备马车,我们先送九爷回石府。”
陈叔看向仍然睡着的霍去病,“将军醒来时肯定希望第一眼见到的是你。”
仿若众星捧月,霍去病的榻前围满了人,从太医到丫头,还有各位亲戚,“我尽量快点回来,现在我在不在都一样。”
陈叔看着九爷苍白的面容,乌青的唇,面上带了不忍,微微一声叹息,“玉姑娘,您放心去吧!少爷这边我们都会尽心照顾。”
上马车时,抬竹兜子的仆人想帮忙,我挥了下手,示意他们都让开,自己小心翼翼地抱起九爷,轻轻跃上了马车。那个中年太医跟着上来,赞道:“好功夫。一点都没有晃到病人的身体。”
我强挤了一丝笑,“过奖了,还没有请教先生贵姓。”
他道:“鄙姓张,其实我们已经见过面,当时霍将军请了我去石府替姑娘看过病。”
 “原来早就麻烦过张太医。”
他摇了下头,“孟九爷的医术根本用不上我,能有一个机会听听孟九爷讲医术,我应该多谢姑娘。”
张太医亲自煎了药,帮我给九爷灌下,又细心地嘱咐过我和天照应该注意的事项后才离去。
我和九爷离开时,九爷还一切正常,回来时却人事不知,天照倒还罢了,石伯却明显不快起来,几次看着我想说话,都被天照硬是用眼神求了回去。
因为怕九爷想喝水或有其他要求,所以我一直守在榻侧。九爷睡得不太安稳,似乎梦里也在担心着什么,眉头时不时会皱一下,脸上也常有痛苦掠过。
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他,第一次这么毫无顾忌地打量他,他也是第一次完全没有掩饰自己,没有用春风般的微笑去遮掩其他表情。
我俯在他枕旁,轻声地哼着一首牧歌:
……
在木棉树空地上坐上一阵,
把巴雅尔的心思猜又猜。
在柳树荫底下坐上一阵,
把巴雅尔的心思想又想。
西面的高粱头登过了,
把巴雅尔的背影望过了。
北面的高粱头登过了,
把巴雅尔的背影从侧面望过了。
东面的高粱头登过了,
把巴雅尔的背影从后面望过了。
……
种下榆树苗子就会长高,
女子大了媒人就会上门。
西面的高粱头登过了,
巴雅尔把我出嫁的背影望过了。
北面的高粱头登过了,
巴雅尔把我出嫁的背影从侧面望过了。
东面的高粱头登过了,
巴雅尔把我出嫁的背影从后面望过了。
……
九爷的眉头渐渐舒展开,人睡得安稳起来。我反复地哼唱着歌谣,眼中慢慢浮出了泪花。这是一首在匈奴牧民中广泛传唱的歌谣,讲述了贵族小姐伊珠和奴隶巴雅尔的爱情故事。小时候,曾看到於单的母亲阏氏听到这首歌时,怔怔发呆,眼中隐隐有泪。当年一直没有听懂,怎么先是伊珠在高粱地里望巴雅尔的背影,后来又变成了巴雅尔在高粱地里望她的背影呢?
感觉有手轻拂着我的脸颊,立即清醒过来。不知道何时迷糊了过去,头正好侧靠在榻上,此时九爷侧身而睡,恰与我脸脸相对,彼此呼吸可闻。他的五个指头从我的额头慢慢滑下,眉毛、眼睛、鼻子、嘴唇、下颌,似乎在记忆着,留恋着,镌刻着;他的眼睛深邃幽暗,里面竟似天裂地陷,会聚着五湖四海的不甘后悔,八荒六合的伤痛悲哀。
我被他的眼睛所惑,心神震荡。他总是淡定的、从容的,再多的悲伤到了脸上也只化作一个微笑。他漆黑瞳孔中两个小小的自己,一脸的惊慌无措、恐惧害怕,却又倔犟地紧抿着唇角。
他缓缓收回了手,忽地笑起来,又是那个暖如春风的微笑。风敛云退,海天清阔,却再也看不清眼睛深处的东西。他强撑着身子往榻里挪了挪,示意我躺到他身旁。我的动作先于我的思考,在我想清楚前,人已经躺在了榻上。
两人中间隔着一掌的距离,默默无语地躺着。好一会后,他笑看着我道:“把你先前唱的歌再给我唱一遍。”
我木木地点点头,清了清嗓子,“……在木棉树空地上坐上一阵,把巴雅尔的心思猜又猜……北面的高粱头登过了,把巴雅尔的背影从侧面望过了。东面的高粱头登过了,把巴雅尔的背影从后面望过了……种下榆树苗子就会长高,女子大了媒人就会上门。西面的高粱头登过了,巴雅尔把我出嫁的背影望过了……东面的高粱头登过了,巴雅尔把我出嫁的背影从后面望过了……”
歌声完了很久,两人还是一动不动地躺着。他的声音轻到几乎不可闻:“巴雅尔怎么能那么笨,他为什么从没有回过头去看伊珠呢?他为什么总是让伊珠去猜测他的心思?他为什么不把心事告诉伊珠呢?他比草原上最狡猾的狐狸还聪明,却不懂伊珠根本不会嫌弃他的出身,也不会害怕跟着他受苦。”
我因为下意识地认为他不懂匈奴语才放心大胆地唱这首歌,却忘记了他的博学;也忘记了匈奴帝国强盛时,西域诸国都臣服于匈奴,匈奴话在西域各国很流行,惊慌下问了句傻话:“你懂匈奴话?你知道牧歌传唱的巴雅尔和伊珠的故事?”
他半吟半唱:“云朵追着月亮,巴雅尔伴着伊珠,草原上的一万只夜莺也唱不完他们的欢乐!”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我,“巴雅尔虽然辜负过伊珠,但歌谣唱到他们最终还是快乐幸福地在一起了,你相信歌声所唱的吗?”
我不去回答他的问题,自顾说道:“我要走了。”
他转过了头不看我,轻声道:“我真想永远不醒来,这样你就能留在这里陪我,可你会焦急和伤心。”
我刚才唱歌时忍着的泪水突然就涌了出来,忙跳下榻,背着身子,把眼泪抹去,“你好好养身子,我有空时再来看你。”说完就想走,他却猛地抓住我的手,一字字慢慢地问:“玉儿,告诉我!你心里更在乎谁?不要考虑什么诺言,什么都不考虑的情形下,你会想谁更多一些?你愿意和谁在一起?”
我紧咬着下唇,想要抽手,他却不放,又把刚才的问题慢慢地重复了一遍,我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身子不停地抖着。
他见我如此,眼中心疼怜惜加不舍,各种感情夹杂一起,一下松开了手,“你去吧!”
我不敢回头,飞一般地跑出了屋子。迎着冷风,奔跑在夜色中,心却依旧不能平复。这样子如何见去病?他若没醒还好,若醒来,以他的精明岂看不透我的强颜欢笑?
第十三章 哀恸
心中实在难受,也顾不上其他,对着月亮一声长嚎。刹那间,长安城内一片声势惊人的狗叫鸡鸣,原本漆黑的屋子,都一个个透出灯火来,人语声纷纷响起。
我忙静悄悄地快速离开作案现场,一面跑,一面不禁露了一丝笑。人总应该学会苦中作乐,生活本身没什么乐事的时候,更应该自己去刻意制造些快乐。
逮个黑灯瞎火的角落,又扯着嗓子嚎叫了一声。刚才的场面立即再现,我东边叫一嗓子,西边嚎一嗓子,把整个长安城闹了个人仰马翻,鸡犬不宁。
街上渐渐地变得亮如白昼,连官府的差役都被惊动,一个个全副武装出来逮狼,有人说两三只,有人说十只。
街边的乞丐成为众星捧月的人物,人群围聚在他们周围问他们可看到什么。乞丐平日里哪能如此受欢迎?个个满脸光辉、嘴里唾沫乱喷、指手画脚地说看见了一群,越说越夸张,引得人群一声声惊呼。也许平静日子过久了,众人不是怕,反倒一个两个满脸兴奋刺激,翘首以待地盼着发生点儿什么新鲜事情。
我眼珠子转了几圈,想着闹都闹了,索性再闹大些,图个自个儿开心,也让大家都玩得尽兴一回。瞅到一个披着黑斗篷的人经过,看四周无人注意,悄悄跃到他身后,一个闷棍就敲晕了他。等扒下他的斗篷后,才发现居然是个官老爷。这……我头有些疼,这好像比我想的严重了。算了!敲都敲了,后悔也晚了。
披上斗篷,拿帕子把头包起来,人藏在屋顶一角处,“呜”的一声狼啸后,飞檐走壁,无所顾忌。屋顶上一溜人追在身后,街道下扶老携幼,拖家带口,挤得密密麻麻,和看大戏一样。有官差被我踢下屋顶,人群中居然还有鼓掌和叫好声。
好汉难敌群殴,官差越来越多,似乎全长安城的兵丁都来捉我了。原本打算戏耍他们一圈后就逃之夭夭。可没有想到,官差里颇有些功夫不弱的人,而且刚开始追捕我时有些各自为政,现在指挥权似乎都归于一个人手中后,调度有方,拦截得力,把我慢慢逼向了死角。
果然是天子脚下!心中暗赞一声,急急寻找出路,若真被抓住,那可有得玩了,只是恐怕我现在玩不起。
因为我不愿取人性命,下手都是点到即止,左冲右冲,却仍旧被困在圈子里。左右看了看地形,要么被抓,要么决定下杀手冲出,要么只能……
轻身翻入霍府,在后面追赶的兵丁显然知道这是谁的府邸,果然不敢追进来,都停住了步伐。我偷偷吐了下舌头,估计待会儿就会有品级高一些的官员来敲门求见,陈叔的觉算是泡汤了。
掩着身子到去病的屋子,偷偷瞅了一眼,竟然没有丫头守着,只他一个人睡在榻上。心中又是纳闷又是气,陈叔这个老糊涂,怎么如此不上心?
走到榻旁,俯身去探看他,没想到他猛地睁开眼睛,我被吓得失声惊呼,叫声刚出口,他已经把我拽进怀中,搂了个严严实实。我笑着敲他胸口,“竟然敢吓唬我!难怪丫头一个都不见呢!”
他却没有笑,很认真地说:“我一直在等你。如果你天亮时还不回来,我就打算直接去抢人了。”
我“哼”了一声,“强盗!”
他笑在我额头亲了一下,“强盗婆子,你怎么打扮成这个样子?”
我朝他做了个鬼脸,挣脱他的胳膊,把斗篷脱下来扔到地上,又解下头上包着的帕子,“你惨了,说不定明天就会有人上奏皇上说你窝藏飞贼。我今天晚上可是把整个长安城的官差都给引出来了。”
他侧身躺着,一手撑着头笑问:“你偷了什么东西?”
我不屑地皱了一下鼻子,“就是好玩,胡闹了一场。”
他拍了拍榻,示意我躺过去。我钻进被窝,缩进他的怀中,“我看你一点不像刚病过一场的人,怎么这么精神?你还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他皱着眉头道:“别的都感觉正常,只有一个地方不舒服。”
我心中一紧,“哪里?天一亮就叫人去请太医,不行,现在就让陈叔去请。”说着就要跳下榻,他一手搂着我肩,一手握住我的手,牵引着我缓缓滑过他的小腹,向下放去,“这里不舒服。”
手被摁在他火烫的欲望上,“你……”我登时又恼又羞,涨了个满面通红。
他笑凑在我耳旁,轻声道:“你多久没有主动亲近过我了?原来病一场还有这样的好事,早知道就早些生病了。难得你肯投怀送抱一次,我若没点反应,岂不是对不起你这个自称‘花月貌冰雪姿’的美人?”
我啐道:“小淫贼!”
他一面吻着我的耳朵,一面含含糊糊地说:“玉儿,你愿意给我生个孩子吗?我如今暂且不能娶你,但我这辈子是赖定你了,反正早晚的事情,如果你不介意目前没有个名分,我就不忍了。”
我笑扭着身子闪避着他的吻,还没有答话,屋子外陈叔的声音响起:“少爷!”
霍去病没有理会,依旧一面逗着我,一面低声问:“愿意不愿意?”我大气都不敢喘,唯恐陈叔听见什么,可他却毫不在意,我越是紧张,他越是来劲,索性在我脸颊上响亮地亲了一下。
“少爷!少……”陈叔的声音卡了好一会,方又轻飘飘地唤了一声,“少爷……”
霍去病无奈地叹口气,嘀咕了一句:“怎么每到关键时刻,总有这些不应景的人出现呢?”后扬声问,“什么事?”
陈叔道:“卫尉大人深夜求见,说有流匪逃入府中。求少爷帮忙清查一下府邸,我来问一声拿个主意。”
霍去病道:“有什么好问的?这点事情你还拿不了主意?”
陈叔道:“府中的警戒不比皇宫差,没有任何人能不惊动上百条良犬就进入府中,而且听闻今日夜里长安城里有狼群闹腾,所以我琢磨着……琢磨着……”
我看他话说得实在辛苦,替他接道:“陈叔,是我半夜溜进来的。”
陈叔一下松了口气,话说得顺畅了不少,“我正是这么推测的,所以就把卫尉大人挡回去了。结果不一会,中尉大人又来求见,一脸愁苦地说有人贼胆包天到把太子少傅敲了一闷棍,少傅大怒,扬言不抓到贼人,一定会参奏他们一个玩忽职守,我又挡了回去。”
霍去病侧身躺着,神态无限慵懒,视线斜斜地睨着我,伸手弹了一记我的额头,只是笑,“得了!回头我亲自去一趟少傅府。说更严重的吧!现在又是谁来了?”
我起先还纳闷怎么黑夜里一个大官捂得严严实实、独自一人在长安城逛荡,原来如此。俯在霍去病耳边低声嘀咕,他又是好笑又是诧异地瞅着我,摇摇头表示不同意。
陈叔回道:“李敢大人奉了郎中令李将军的命令来拜见,说为了霍将军的安全,也为了长安城的律法,请我们协助他们逮住逃入霍府的刺客,现在正在厅上候着。”
霍去病脸沉了下来,冷着声问:“李敢说是刺客?”
陈叔低声道:“是!”
郎中令掌宫殿掖门户,他们指我是刺客,那不就是说我刺的是……皇上?我苦着脸说:“似乎闯大祸了。这么一座大山压下来,李妍想压死我吗?”
霍去病立即问道:“李妍?这话怎么讲?”
我掩住嘴,看着他,眼珠子骨碌乱转,半晌都没有一句话,他摇了下头,“不知道你在忌讳什么。”对陈叔吩咐道:“李敢既然已经猜测到是玉儿,那也不用瞒他。直接告诉他,是我霍去病和我的女人深夜无聊,两人闹着玩了一场,不小心惊扰了他们,实在抱歉。我们现在正在榻上歇息,他若想逮人就直接过来,我候着。正好没有见过长安城的牢房长什么样子,难得他肯给个机会让我们见识见识。”
我揪着他的衣服,皱眉瞪眼,“不许这么说,绝对不行……”屋外陈叔静默了一瞬,又赶忙应了声“是”,匆匆离去,可我怎么听着他的脚步声有些喝醉酒的感觉。
我头趴在枕上,捂着脸道:“霍去病,你是在整治李敢,还是在整治我?我怎么觉得你对我一腔怨气呢?”
“一半一半,不过此怨气非彼怨气,而是床笫间的怨气。”他笑着掰开我的手,在我鼻尖上印了一吻,“李敢心思缜密,何况这次他又是设局人,和他老老实实地过招,我不见得能赢过他。索性无赖一下,把他暗处布置好的局全给打乱,看他怎么办。他若一时受激,行错一步,我们也正好反过来逗逗他。”
这个人打仗不讲兵法,行事也完全不按世情。我的脸皮又实在厚不过他,一转身子,侧身躺着睡觉,他笑问:“你这就睡了?”
我哼道:“天已快亮,我可是在长安城的屋顶上折腾了一夜,你若不让我好好睡觉,我就回自己那边了。”
他从背后环抱住我,轻声说:“睡吧!”
我抿着嘴一笑,“天亮后,你真的要去少傅府吗?”
他笑道:“你说我无赖,你的法子也是够下三烂。他是太子的师傅,不算外人,我还是亲自去一趟的好。”
这位太子少傅背着家里的悍妻,在外面讨了一个容貌秀美、擅琴懂诗的外室。此事他虽做得隐秘,可我当年通过歌舞坊、娼妓坊、当铺的生意仔细收集过朝廷中各个官员失于检点的行为。听到陈叔说是太子少傅,立即明白他是从外室那边出来。所以给去病出主意,直接派人去问少傅一声,是他的怒气重要,还是夫人的怒气重要?少傅肯定立即偃旗息鼓,什么贼子不贼子,根本顾不上。可没有想到这件事情上,去病又做起君子来。
困意上来,我掩着嘴打了一个呵欠,他忙道:“赶紧睡吧!”我“嗯”了一声,暂且抛开一切,安心地睡去。
醒来时已经是晚饭时分,去病却未在府中。陈叔说他去了宫中,打发人带话回来恐怕一时回不来,让我自己一个人吃晚饭。
我想着当时出门急匆匆,没有给红姑说一声,所以决定先回一趟家。刚进门,红姑就迎了上来,“石舫……”她拍了一下脑袋,“现在已经没有石舫了。石天照派人来请你去一趟石府。”我犹豫着没有动,红姑又道,“来的人说请你务必去一趟,好像是九爷的身体不太好。”
晚上走时他的身体还很是不妥当,我的心一下不安起来,急匆匆地说:“那我先去一趟石府,你帮我留着晚饭,如果没有大碍,我会尽量赶回来。”红姑笑应了。
刚到石府门口,就看到天照坐在马车上等我,“让我好等!九爷人在城外的青园,我接你过去。”
我不等他话说完,就赶着问:“究竟怎么了?他身体还没有好,怎么就到城外去了?”
天照轻叹一声,“九爷的身子内寒气本就偏重,此次外因加内因病势十分重。他为了让你放心,特意强撑着做了个样子,你刚走不久,他人就陷入昏迷,张太医来后,命我们特意把九爷移到青园。”
我心内大恸,他可不可以少自以为是地为我考虑几分,多为自己考虑几分?若身子真有什么事情,他让我何以自处?又怎么可能心安理得地自己幸福?
长安城内还是一片天寒地冻,树木萧索。青园却因为受地热影响,已经春意融融。粉白的杏花,鹅黄的迎春,翠绿的柳叶,一派温柔旖旎。我和天照都无心赏春,快步跑向九爷的屋子。
九爷依旧昏睡未醒,额头滚烫,细密的汗珠不停涔出。我从丫头手中接过帕子,“我来吧!”
帕子一遍遍换下,他的体温却依旧没有退下,嘴唇慢慢烧得干裂,我拿了软布蘸着水,一点点滴到他的唇上。
他烧得如此厉害,却依旧会时不时叫一声“玉儿”。他每叫一声,我就立即应道:“我在。”他眉宇间的痛苦仿似消散一些,有时唇边竟会有些笑意。天照道:“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非要接你过来了吗?你在这里和不在这里对九爷病情大不一样。”
赶来看九爷的小风一进门就匆匆和天照说话,天照听完后叫我过去,小风又是摆手又是跳脚地阻止,天照却毫不理会,“小玉,我们不想瞒你任何事情,霍将军已经派人去石府找了你好几次,大半夜的他又亲自去了石府。你要想走,我现在派人送你回去。”
守了整整一夜,此时已经快到天明,我焦急忧虑中无限疲惫,掩着脸长叹口气,走到冰水盆子前,撩了些冰水浇在脸上,望着依旧昏迷不醒的九爷道:“不用了,我在这里等九爷醒来。”
直到中午时分九爷的烧才褪去,我一直绷着的心总算略松几分。
九爷缓缓睁开眼睛,看到我时,一下露了笑意,“他们总算找到你了,你跑到西域哪里了?几乎要把西域翻遍了,都没有你的消息。玉儿,不要生我的气,都是我的错,我看到你竹箱子里的绢帕后,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厉害……”
我心中诧异,刚想说话,一侧的大夫向我摇摇头,示意我过去。我对九爷柔声说:“我去喝口水就回来。”
九爷盯着我,眼中满是疑虑,我微笑着说:“喝完水就回来,我哪里都不去。”他的紧张褪去,释然地点了下头。
人刚到屋外,我还没有开口,天照就立即问:“怎么回事情?不是烧退了吗?怎么九爷还在说胡话?”
大夫忙回道:“不要紧,高烧了一天一夜多,虽然烧退了,但人还没有完全清醒,而且现在精力弱,行事会只按喜好,而不管理智,所以会自动把不愉快的事情都忘记,只按照自己喜欢的样子去记忆,等好好睡一觉,休息好了自然就会好。不过现在千万不要刺激九爷,他的身心都是最软弱和最放松的状态,也就是最容易受伤害的状态,一个不小心只怕病上加病,你们顺着他的话说就行,哄着九爷平静地入睡,一觉醒来,自然就好了。”
天照听完,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向我深深作揖,我沉默地点了下头,转身走回屋内。九爷的眼睛一直盯着帘子,见我掀帘而入,脸上的欢欣刹那绽放,那样未经掩饰的陶醉和喜悦撞得我的心骤然一缩,疼得我呼吸都艰难。
我扶着九爷靠在软枕上,洗过手后,从丫头手中接过碗筷准备喂他吃饭。他示意我把窗户推开。
窗户外就是环绕而过的温泉,粼粼波光中,时有几点杏花的花瓣随着流水漂走,一座曲折的长廊架在温泉上,连接着温泉两侧,廊身半掩在温泉的白色雾气中,恍惚间像置身仙境。
“……听说有一次祖母在此屋内靠窗弹琴,祖父有一笔生意必须要去谈,不得不离开,他一面走,一面频频回头看祖母,所以府中的人取笑地把这条长廊叫‘频频廊’,祖父得知后,不以为怪,反倒喜,索性不用原来的名字就叫了‘频频廊’……”不知道何时,屋子内已只剩下我和九爷,宁静中只有九爷的声音徐徐。
他握住了我的手,“祖母身体不好,在我出生前就已经过世,我常常想着祖父和祖母牵手同行在这座长廊上时的情景,觉得人生能像祖父的一半,已经不是虚度。玉儿,我这些话有没有迟一步?你还肯让我陪你赏花吗?”
我的手抖得厉害,他越握越紧。我迟迟没有回应,他的双眼中慢慢荡起了漩涡,旋转澎湃着的都是悲伤,牵扯得人逃不开,痛到极处,心被绞得粉碎。我猛地点了下头,“愿意,等你身体好了,我们可以去天山看雪莲。”
我的话像传说中的定海神针,一句话落,他眼中的惊涛骇浪刹那平息。他握着我的手欢快地大笑起来,笑声中他低柔若无地喃喃自语:“老天,谢谢你,你没有待我不公,你给了我玉儿。”
我的眼中浮起了泪花,老天待你就是不公,亲人早逝,健康不全,虽有万贯家财,却是天下最可怕的枷锁,锁住了你渴望自由的心。
“玉儿,你哭了吗?我又让你伤心了……”
 我挤了一个笑,“没有,我是高兴的。大夫说你要保持平静的心情,要多多休息,你要睡一会吗?”
他伸手替我抹去眼角的泪,紧紧抱住了我,那么用力,似乎要把我永远禁锢在他的怀中,“玉儿,玉儿,玉儿……我们以后再不分开。自你走后,我就加快了动作,希望尽早从长安抽身而退,等我安排好一切,我们就去西域,买两匹快马,一定跑得很快,也消失得很彻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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