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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传

_18 高阳(现代)
“要怪你自己不知趣!‘哪壶水不开,偏提哪一壶’,你晓得我讨厌我那个侄女儿,你偏要拿她来触我的心境,叫人光火不光火?”
“好了,好了,说过算数。如果你留我吃饭,你出菜,我出酒。小兔儿,你来!”陈世龙摸出块五六钱的碎银子问道:“你会不会上街买东西?”“你要买什么?”刘不才问。
“巷口那家酒店的‘绍烧,我吃过,不坏,叫他们送两斤来,把酒钱带去给他。”说着,他把银子塞到小兔儿子里,“多下的送你买梨膏糖吃!”
“没有要你破费的道理!”刘不才赶上来插在他跟小兔儿中间,一只手到他侄儿手里去夺银子,一只手又推陈世龙,仿佛不让他给钱似地。这就象下馆子抢着惠帐,只拉住了别人的不管用的左手一样,完全是“障眼法”。
结果是那块碎银子到了刘不才手里,却叫小兔儿到酒店里去赊帐。从这个行为上,陈世龙看透了他;骨头硬不到哪里去!他跟芙蓉也决不会决裂。
“来,来!”刘不才的兴致又很好了,把沙锅盖一揭,鼻子闻了两下,得意的笑道:“‘走得着,谢双脚’,你的口福不坏!陈火腿全靠收拾得干净,整整搞了一上午,才把上面的毛钳干净。”
“刘三爷!”陈世龙趁机说道,“你的陈火腿吃不光!我今天来拉拢一桩生意。”
“生意?”刘不才不信他,“怎么找到我头上?跟我有啥生意好谈?”自然有!等下我再告诉你。”
等酒杯一端上手,陈世龙才道明来意,他说他有个朋友,预备在杭州开一家极大的药店,知道“刘敬德堂”的名气,也知道刘不才是行家,特地托他来探问一下,想邀刘不才合伙。
“合伙?怎么合法?”刘不才摇着头说,“别的事都好谈,这件事谈不拢,我哪里有股本?”
“你不是有几张祖传的药方子?”
这话一说出口,刘不才的脸色顿时就很难看了,笑容尽敛,冷冷笑道:“原来是打我这个主意!怪道,我说世界上还有这样子的好人,不嫌我穷,来邀我台伙!”
话和神色,都让陈世龙忍不住心头火发,“咦!”他也很不客气地回敬:“怪道叫你刘不才!‘狗咬吕侗宾,不识好人心’,怎见得人家打你那几张药方的主意?你晓得人家是怎么说?”
“且慢!”刘不才的态度变得受商量了,“我先问一声,想跟我合伙的是哪一个?是不是姓胡的?”
陈世龙很机警,趁机反问一句:“你见过我那位胡先生没有?”
“从来不曾见过。”
“那我告诉你,”陈世龙既不说破,也不否认,“此人是个候补知县,在官场中很红,本人虽不出面,却有好些差使跟他有关系。他要开药店也不光是为了做生意,是存心济世”
“好了,好了!”刘不才不屑地,“‘修合虽无人见,存心自有天知’,药店里挂的这副对子,是啥花样,难道我还不知道?何必到我面前来卖这种膏药?”
“不是我在你面前卖膏药,人家这么告诉我,我照本宣科,信不信在你!”
“闲话少说,他做生意也好,存心济世也好,与我无关。如说要邀我合伙,看中我那几张祖传秘方,请他趁早少打主意。”
“你为来为去是怕方子落在人家手里,你要晓得,人家并不要你的什么宝贝方子!”
“那”刘不才愕然,不知这话从何说起了。
于是陈世龙转述了合伙的办法,刘不才的祖传秘方,当然要用,可是不要求他把方子公开,将来开了药店,清他以股东的身分在店里坐镇,这几张方子上的药,请他自己修合。“君臣佐使”是哪几味药?分量多少?如何炮制?只有他自己知道,何虑秘方泄漏?
原来人家不是来图谋自己的秘方,刘不才倒觉得刚才的态度,未免鲁莽,因而歉意地点点头:“这倒还可以谈谈!”
“我再告诉你,人家提出来的条件,合情合理,药归你去台,价钱由人家来定,你抽成头。你的药灵,销得好,你的成头就多,你的药不灵,没人要,那就对不起,请你带了你的宝贝方子卷铺盖!”
“药怎么会不灵?尤其是一种‘狗皮膏药,明朝的一个皇帝,靠了它才生的太子,真正是无价之宝!”
“吹什么牛!”陈世龙笑道:“刘敬德堂的狗皮膏药,哪个不晓得,完全是骗人的东西!”
“这你就不懂了!老实告诉你,方之是真的,药太贵重,而合起来交关麻烦,只好马马虎虎,效验当然就差了。这且不去说它!”刘不才把腰挺一挺,双手靠在桌上,凑近陈世龙,显得相当认真地说:“这位老朋友说的话很上路,看起来决不是半吊子。他的办法在我有益无损,可进可退,只要成头谈得拢,我就跟他合伙。”
“那么你说,你想怎么抽法?”
“我先要问一句,价钱为啥要归他定?应该大家商量商量。”
“这没有商量的余地,因为你想定得高,人家既然为了济世,自然要定得低。”陈世龙觉得这话说得不好,便又补了一句:“再说,薄利多卖,生意才会好,竹杠把人家敲怕了,不上你的门,药再好也无用。”
“这话也对。不过既然薄利,我的成头要多抽些。”
陈世龙也很精明,“既然是薄利多卖,你名下的也不会少,怎么说要多抽?”接着他又自下转语,“不过,这都好商量,等你们碰了头,当面再谈,一定会谈得很投机。”
刘不才点点头,用手抓着一块火腿脚爪在嘴里啃,同时一双眼珠骨碌碌地转着,见得他在心里有极周详的盘算,陈世龙也不催他答话,只是冷眼旁观,看他的神态,打自己的主意。
“就这样了!”刘不才把火腿骨头一丢,使劲擦着手说:“我决定交这个人!小和尚,你说,哪天跟他碰头?事情既然决定了,就不必耽搁,越快越好!”
看他心思如此活动,陈世龙便进一步逗引他:“刘三爷!你还有什么话,自己不便说,我可以替你转达。你们没有见面前,你有什么难处,我可以替你想办法,等你们见了面,有话自己谈,就没有我的事了。”
刘不才原就想开口,听陈世龙这一说,恰中下怀,当即定一定神答道:“小和尚,承你的好意,我也不必瞒你,我的境况,你是晓得的,他要请我到杭州去跟他合伙,谈妥当了,也要我动得成身才行!”
“我晓得。”陈世尤问道:“你身上有多少债务?”
“也不过几百两银子。”
“嗯!”陈世龙又问,“你的傈儿呢?要托人照应啊!”
“不必!我带到杭州去。”
“喔!”陈世龙站起身来说,“那么,我先去告诉人家,什么时候碰头,我明天一早来给你回音。”
一夜过去,刘不才起来得特别早。他家里不象样,“出客”的衣服,依旧很漂亮,不但料子,连花样都有讲究,一件铁灰摹本缎的袍子,松竹梅的暗花,梅花还只含苞初放,因为这是早晨,倘或下午穿出去,还有一件,那梅花就开得极盛了。
打扮好了,在家坐等陈世龙的回音。到了九点钟只听有人敲门,刘不才亲自去开门一看,不由得愣住了,门外两顶轿子四个人,一个老妈子,一个丫头,一个是极艳丽的少妇,还有一个是自己的侄女儿!
“三叔!”穿着红裙的芙容,叫了一声,不等他应声,便回身为那少妇引见:“这位是郁太太,这是我三叔!”
郁太太自然是阿七,当时盈盈含笑地喊道:“刘三爷!”
刘不才有些发急。他好面子,而家里乱六八糟,如何好意思接待这位珠翠满头、艳光照人的郁太太?一时有些手足无措,拚命在想,怎么样得能挡驾,不让她们进门?而就在这时候,从他胁下钻出来一个人,是小兔儿!
“姐姐!”
“小免儿!”芙蓉一把将她兄弟揽在怀里,接着便捧着他的脸端详了一下,痛心地埋怨:“看你,脏得这个样子!两个鼻孔象烟囱,只怕三天没有洗过脸了!”一面说,一面扯下衣纽上的绣花手帕,毫无顾惜地为小兔儿去擦鼻子。
“刘三爷!冒昧得很,我送我这个妹妹来见叔太爷,请到里面坐了,好行礼!”
这一下反客为主,刘不才枪法大乱,而芙蓉已经搀着小兔儿走了进去。
到此地步,刘不才已经毫无主张,芙蓉的一切,暂时也无从去考虑,觉得眼前的唯一大事,是要打点精神来应酬这位艳丽的郁太太。
于是他赔笑说道:“劳动郁太太,真正过意不去。请里面坐!地方又小又脏,实在委屈了贵客。”
“不必客气!”阿七嫣然一笑,索性改了称呼:“刘三叔,都是自己人,用不着叙什么客套。”
“是,是!郁太太说得是。请,我来领路。”
刘不才甩着衣袖,走几步路着实潇洒,进了他那间起坐兼饭厅的客堂,亲自端了他的唯一象样的一样家具,那张红木的骨牌凳,抽出雪白的手绢,拂了两下,请阿七落座。接着又找茶叶、洗茶碗,口中还要跟客人寒暄,一个人唱独脚戏似地在那里忙个不停,仿佛忘掉了还有个芙蓉在。
芙蓉跟阿七对看了一眼,都觉得有点好笑,同时也都感到安慰,因为看样子,刘不才是很好说话的了。
“刘三叔!你不必费心!请坐下来,我有几句正经话说。”
“好!恭敬不如从命。郁太太有什么吩咐?”刘不才等坐了下来才发觉,小兔儿不但脸洗得极干净,而且已换上了一件新罩袍,安安静静偎倚着他姐姐坐着。
“刘三叔,”阿七问道,“你前天怎么不来吃喜酒?”
这第一句话就问得刘不才发窘,只能故意装作讶异地问:“喜酒?”
“是啊,我芙蓉妹子的喜酒。”阿七紧接着把话挑明,“刘三叔,你心里一定有误会。你看看,芙蓉穿的啥裙子?那位胡老爷是三房合一子,照规矩可以娶三房家小,芙蓉是他的‘湖州太太’,跟他的‘杭州太太’又不见面。人家抬举芙蓉,你这个做亲叔叔的,先把侄女儿贬得不是人!好日子都不到,叫人家看起来,真当我们芙蓉妹子,是怎么样的低三下四。你想想看,哪有这个道理?”
阿七的言词爽利,表情又来得丰富,斜睨正视,眼风如电,这番兴师问罪的话,把刘不才说得服服帖帖,赔笑答道:“郁太太说得是!是我不对。”接着又转脸看着芙蓉说:“我哪里知道,是这么回事?早知如此,我自然出面替你办喜事。现在只有这样,我发帖子,请大家补吃喜酒。”
“这是一桩!”阿七紧接着他的话说,“还有一桩,刘三叔!刘三婶过去了,你也不续弦,孤家寡人一个,带着侄儿也不方便。不如让芙蓉把她兄弟领了去!”
“这一层”刘不才终于答应了:“也好!”
阿七很高兴地笑了,“多谢刘三叔!”她说,“总算给我面子。不过,还有件事,我要请问,你们什么时候会亲?”
这是指的跟胡雪岩见面,刘不才心想,当然是侄女婿先来拜叔岳。不过家里实在不象样,最好晚几天,等把药店合伙的事情谈好,先弄几文钱到手,略略铺排一下,面子比较好看。
于是他说:“这要挑个好日子。我也要预备预备,能不能稍停两天再说?”
阿六也是受命试探,重要的不在哪一天,是刘不才对胡雪岩的态度。芙蓉是他的亲人,不论怎么样,他不能不理,但对胡雪岩不同,说不定发了“大爷脾气”,不愿认亲,甚至表面同意,见了面说几句不中听的话,以胡雪岩此时的身分,丢不起这个面子。
因此,他派出两路人马试探,一路是陈世尤,只谈生意。一路就是阿七,先抬高芙蓉的身分,消除刘不才的愤懑疑忌,然后再提会亲的话,看他是何态度?
阿七也是久经沧桑,饱阅世态的人,看刘不才这样回答,便知对胡雪岩已不存丝毫敌意。所谓“预备预备”,多半也是实话。事情到此,自己可以交差,现在该想办法让他们叔侄有个谈谈体己的机会。
这也容易,她顺手拉过小兔儿来问了几句“今年几岁”、“可曾上蒙馆读书”之类的话,随后很自然地牵着他到廊下,去看他叔叔所养的那几笼鸟。
这一来刘不才自然要说话了,“芙蓉”,他问,“那姓胡的。到底怎么样?”
“你见了就知道了。”
这是很满意的表示,刘不才凝神想了一下,发觉自己已不象前两天那样,无缘无故心里就来气,再细想一想,芙蓉以再嫁之身,而且命中注定该做偏房,结果成了“两头大”,也算是差强人意,同时又想到陈世龙来谈的合伙开药店的那件事,内心更是充满了兴奋,觉得时来运转,翻身的日子快到了。
“这样子总算马马虎虎过得去!如果你真的替人做小,叫我走出去怎么见入?当然,这也怪我叔叔没出息!且不去说它了。芙蓉,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有人请我台伙开药店。”接着,他把陈世龙所谈的一切,都告诉她。
芙蓉很有耐心地听着。她这时才完全了解胡雪岩的用心,怪不得都说他能干!想出来的办法,实在叫人佩服。然而,欣慰之外,也不免忧虑,当时就把心事说了出来。
“三叔!事情是好事情,就怕你拆烂污。”
“你总是这个样!”刘不才不悦,“处处不相信我。”
“不是不相信你三叔,你不晓得我心里着急!四十多的人了,一天到晚做‘马浪荡’,怎么得了?难得有这样一个机会,你如果再拆烂污拆得人家见了你就躲,你倒想想看,哪里再还有翻身的日子?”
“哼,你不懂!”刘不才依然不服帖,“我只管照方合药。既不经手银钱,又不管店堂里的事,每个月坐分成头,有啥烂污好拆?”
“不一定银钱上拆烂污,有了钱成夭在赌场里,误了正事,也是拆烂污。”
芙蓉紧接着又说,“还有一层,人家倒看得三叔你有本事,要请你做档手,那时候你怎么样呢?”
这一问是刘不才所不曾想到的,细想一想确是个疑问。
“你看,是不是?”芙蓉趁势逼他发愤,”三叔,你连自己都没有把握,怎么还怪我不相信你?”
“事情好办。人家要请我做档手,我不做。这样子没有烂污好拆,你总该放心了吧!”
“懒和尚只求没布施!”芙蓉有些气,“没有看见过你这样的人,你只会说大话!”
“我何尝说过什么大话?”刘不才越发不高兴,“你在那里乱扯!”
“那么我倒要问,说敬德堂从你手里败掉的,还要从你手里恢复!可有这话?”
“对,有的!这也不算说大话。”
“还不是?”芙蓉逼视着问,“你拿什么来恢复?要说恢复,眼前的希望就在这等路子上,全要靠你自己去巴结,一方面省吃俭用,积少成多,有一份小小的资本,一方面安分守己帮人家把店开好了,可以开口请人家帮忙。这样子两下一凑,刘敬德堂的招牌才有重新挂出来的一天。照你现在的想法,有多少用多少,只图眼前快活,哪里有什么长远的打算。请问三叔,你不是在说大话?”
长篇大套地一顿驳,把做叔叔的说得哑口无言,但仔细想去,却不能不说她看得透彻,想得周到。商场中妄想由伙计变作大老板,这样做生意最稳当不过。但是,他还是开不得口,因为自己估量自己,实在没有把握能够做到芙蓉所说的“省吃俭用、安分守己”八个字。
就这沉默之际,只见进来一个脚步匆匆的年轻人,刘不才赶到门口细看,才认出是陈世龙,便喊一声:“小和尚!”心里奇怪,他跟这位郁太太怎么也相熟?因为两人面对面在低声细语,不熟不会这样子谈话。
陈世尤答应着走了过来,看见芙蓉,恭恭敬敬叫了一声:“师母!”然后才转脸向刘不才说:“刘三爷,我已经约好了,有空就走!”
“好,好,就走。”刘不才向她侄女儿说,“就是谈合伙的那一位。”
于是芙蓉带着小兔儿,和阿七上轿而去。刘不才请陈世龙坐下来,先要了解一下情况,到底对方是准?在哪里见面?
“就在郁太太他们聚成钱庄”
“慢来!”刘不才打断他的话问,“那位郁太太就是郁四的太太?”
“是啊!”陈世龙说,“你不认识?”
“我不认识,我也没有想到。只听说郁四有个小太太,前些日子吵散了,所以竟会想到郁太太就是郁四的小的。”说到这里,灵机一动,急急又问:“照这样子说,谈合伙的一定是胡雪岩?”
事到如今,不必再满,陈世龙点点头答道:“不错!就是胡先生。你们至亲合伙,还有啥话说?刘三爷,一个人不怕下发达,不交运,就怕机会来了错过。机会来了看不到,犹有可说,明明看到,自己错过,将来噢悔的时候,那味道最不好受。”
刘不才不向,他觉得这件事多少要想一想,因为来得太突兀了。
“赌钱讲究冷、准、狠!”陈世龙说:“现在是个‘大活门’,你不扑上去,就真正是刘不才!永世不得翻身。”
“真的是‘大活门’?”
“当然,只拿郁四叔来说好了!”
陈世龙就由郁四谈到尤五,王有龄谈到嵇鹤岭,再由老张谈到他自己,结论是谁跟胡雪岩交往,谁就交运!一半事实,一半是陈世龙口舌玲珑的渲染,把刘不才听得全神贯注,一字不漏。
“好!”他断然决然地,真有“赌场烈士”那种背城借一的壮烈之概,“我听你的劝告,就赌这一记了!”
陈世龙慢慢喝着茶解渴,同时在盘算下一着棋,他叫胡雪岩作“先生”,的确已从“先生”那里学到了许多驾驭的权术,刘不才此时正在心热,变卦是决不会的了,现在所要考虑的是,如何一下子叫他死心塌地,服服帖帖?
“怎么样?”刘不才觉得他的沉默不可解,催问着。
“讲得我口干舌燥,你也得让我先润润嗓子。”陈世龙放下茶杯,站起身来,“这佯,我先走,把你的难处去安排好,你中午自己到聚成来。怎么样?”
“你是说,先给我去弄钱?”刘不才接下来说,“现在也无所谓了。”
“这用不到客气!客气自己受罪。说句实话,你现在的境况也不怎么好,怕要请桌客都为难。到那时候,一面要办事,一面又要凑钱应付债主,反而原形毕露,面子失光,倒还不如我替你预先安排好的为妙。”
想想也不错,刘不才便随他去。答允准定中午到聚成钱庄跟胡雪岩碰头。
到时候,陈世龙已在门口等候,迎入客座,胡雪岩兜头一揖,口称“三叔”,同时看到一桌银台面的盛宴,四干四湿的果碟子都已经摆好了。
刘不才称他“雪岩兄”,不提亲戚,只道仰慕,郁四陪客,再加陈世龙从中穿针引线,将刘不才当上宾看待,捧得他飘飘然,大为过瘾。
茶罢入席,自然是刘不才首座,左右是郁、陈二席,胡雪岩坐了主位。酒过三巡,话入正题,是郁四提起来的。
“刘三哥”郁四说,“老胡想开药店,原来我不赞成,现在我想想也不错。行善济世,总是好事,将来我也要加入股子。不过,老胡跟我都是外行,一切要我仰仗。”
“不敢,不敢!”刘不才说,“这是我的本行,凡有可以效劳之处,在所不辞。不过,我还不晓得怎么样一个开法,规模如何?”
“这就要请教三叔了。规模嘛,”胡雪岩想了想说,“初步我想凑十万两银子的本钱。”
十万两银子的本钱,还是“初步”!如果不是有陈世龙的先人之言,以及素有宫名的郁四表示要入股,刘不才还真有点不敢相信。
“这个规模,”他兴奋之中又有顾虑,“就很大了。不过乱世当口,只怕生意不见得如太平年岁!”
“太平年岁吃膏滋药的多,乱世当口,我们要卖救命的药,少卖补药。”胡雪岩说:“三叔,生意你不要担心。大兵以后,定有大疫,逃难的人,早饥夜寒,水土不服,生了病一定要买药,买不起的我们送。”
“嗯,嗯!”刘不才心想;此人的口气,倒真是不小。
口气虽大,用心却深,“三叔,”胡雪岩笑道,“我想做生意的道理都是一样的,创牌子最要紧,我说送药,就是为了创牌子的。”
“这我也晓得。”刘不才平静地答道,“凡是药店,都有这个规矩,贫病奉送。不过,没有啥用处,做好事而已。”
“那是送得不得法!我在上海听人讲过一个故事,蛮有意思,讲给大家听听。”
胡雪岩讲的这个故事,出在雍正年间,京城里有家小药店,承揽供应宫里“御药店”的药,选料特别地道,雍正皇帝很相信他家的药。有一年逢辰戌丑未大比之年,会试是在三月里,称为春闱。头一年冬天不冷,雪下得不多,一开春天气反常,春瘟流行,举人病倒的很多,能够支持的,也多是胃口不开,委靡不振。这家药店的主人,配了一种药,专治时气,托内务府大臣面奏皇帝,说是愿意奉送每一个举子,带入闱中,以备不时之需。科场里的号舍,站起来立不直身子,靠下来伸不直双腿,三场下来,体格不好的就支持不住,何况精神不爽?雍正是个最能体察人情的皇帝,本来就有些在替举子担忧,一听这话,大为嘉许。于是这家药店奉旨送药,派人守在贡院门口,等举子入闱,用不着他们开口,在考篮里放一包药。包封纸印得极其考究,上面还有“奉旨”字样,另外附一张仿单,把他家有名的丸散豪丹,都刻印在上面。结果,一半是他家的药好,一半是他家的运气好,人闱举子,报“病号”出场的,并不比前几科会试来得多,足见药的功效。这一来,出闱的举子,不管中不中,都先要买他家的药,生意兴隆得不得了。
“你想想看,”胡雪岩说,“天下十八省,远到云南、贵州等。都晓得他家的药。你花多少银子,雇人替你遍天下去贴招贴,都没有这佯的效验。这就是脑筋会不会动的关系。”
“真是,”郁四笑道,“老胡,你做生意就是这点上厉害!别人想不到的花样,你想得到。”
“那么,”刘不才的态度也不同了,很起劲的问:“我们怎么送法?”
“我们要送军营里”
“那再好都没有。”刘不才抢着说道,“我有‘诸葛行军散’的方子,配料与众不同,其效如神。”
“真的再好都没有!”胡雪岩说,“送军营里要送得多,这当然也有个送法。将来我来动脑筋,叫人出钱,我们只收成本。捐助军营,或者有捐饷的,指明捐我们的诸葛行军散多少,什么药多少?折算多少银子。只要药好,军营里的弟兄们相信,那我就有第二步办法,要赚钱了!”他故意不说,要试试刘不才的才具,看他猜不猜得到这第二步办法是什么?
刘不才猜不到,陈世龙却开了口,“我懂!”他说,“胡先生的意思,是不是想跟‘粮台’打交道?”这就无怪乎刘不才猜不到了,军营里的规制,他根本不懂。
胡雪岩对陈世龙深深点头、颇有“孺子可教”的欣慰之色,然后接着他的话作进一步的解释。
“粮台除掉上前线打仗以外,几乎什么事都要管,最麻烦的当然是一仗下来,料理伤亡。所以粮台上用的药极多。我们跟粮台打交道,就是要卖药给他。价钱要便宜,东西要好,还可以欠帐,让他公事上好交代,私底下,我们回扣当然照送”
“这笔生意不得了!”刘不才失声而呼,他有个毛病喜欢抢话说,“不过,这笔本钱也不得了。”
“是啊!”胡雪岩又说,“话也要讲回来,既然可以让他欠帐,也就可以预支,只看他粮台上有钱没钱?现在‘江南大营’靠各省协饷,湖南湘乡的曾侍郎,带勇出省也要靠各地的协饷。只要有路子,我们的药价,在协饷上坐扣,也不是办不到的事。只看各人的做法!”
“只看各人的脑筋,雪岩兄,”刘不才高举酒盅:“我奉敬一杯!”
“不敢当。还要仰仗三叔。”
“一句话!”刘不才指着陈世龙,“他晓得我的脾气,我也跟他说过了,我就赌这一记了!”
说着,他从贴肉白袋里,摸出一个红绫封面、青绫包角、丝线装订、装潢极其讲究的小本子递了过来,胡雪岩看着那上面的题签是:“杏林秘笈”四个字,就知道是什么内容。
“这就是我的‘赌本’。说扑上去就扑上去。”他又看着陈世龙说问:“你说我做得对不对!”
在陈世龙看,不但觉得他做得对,而且觉得他做得够味,这样子,自己替胡雪岩探路的,也有面子,所以笑容满面,不断颔首。
“你请收起来。三叔既然赞成我的主意,那就好办了。回头我们好好的商量一番。”
两个人都很漂亮,一个“献宝”示诚,一个不肯苟且接受。推来推去,半天,是陈世龙想出来的一个办法,取张包银圆的桑皮纸,把“杏林秘笈”包好封固,在封口上画了个花押,交给郁四保管,郁四当即把它锁了在保险箱里。
饭罢品茗,那就都是刘不才的话了,谈一爿药店,如何开法,怎么样用人,怎么样进货。怎么样炮制,利弊如何,要当心的是什么?讲的人,兴高采烈,听的人,全神贯注,彼此都很认真。
“三叔!”胡雪岩听完了说,“这里面的规矩诀窍,我一时也还不大懂,将来都要靠你。不过我有这么个想法,‘说真方,卖假药’最要不得,我们要叫主顾看得明明白白,人家才会相信。”
“那也可以。譬如说,我们要合‘十全大补丸,了,不妨预先贴出招贴去,请大家来看,是不是货真价实?”
“就是这一点难!我不晓得你用的药,究竟是真是假?”
刘不才一愣,“照你这样子说,譬如卖鹿茸,还要养只鹿在店里?”他的语气显得相当困惑!
哪知胡雪岩毫不迟疑地回答,“对!这有何不可?”
这对刘不才是一大启发,拓宽了他的视界,仔细想了想,有了很多主意,“既然如此,那就敞开手来干。”他说,“只要舍得花钱,不怕没有新鲜花样。”
“我们也不是故意耍花样,只不过生意要做得既诚实,又热闹!”
“‘既诚实,又热闹,!”刘不才复念了一遍,深深记在心里。
谈到这样,就该有进一步的表示了,陈世龙看看已是时候。向刘不才使了个眼色。胡雪岩自然也看到了,不等他有何表示,先就站了起来。
“三叔,你坐一坐。我跟郁四哥有些事谈。”其实无事,只不过在里问陪郁四躺烟榻,避开了好让阵世龙说话。
“刘三爷,你看!”陈世龙递了个折子过去。折子是个存折,聚成钱庄所出,但打开来一看,并无存数记载,看起来是个不管用的空折子。
“为啥不记载钱数呢?”陈世龙问道,“三叔,你懂不懂其中的意思?”
“说实话,我不懂!”刘不才说,“雪岩的花样真多,我服了他了,你说,是怎么回事?”
“是尽你用,你要取多少就多少,所以不必记载钱数。不过,一天最多只能取一次。”
有这样的好事!刘不才闻所未闻,但当然不会疑心胡雪岩是开什么玩笑。细想一想,问出一句话来作为试探。
“这样漫无限制,倒是真相信我!倘若我要取个一万八千呢?”
“那要看你作何用处?只要你有信用,一万八千也不是取不到的。”
这一说,刘不才懂了其中的深意。胡雪岩当然关照过,有个限度,超出限度,聚成的伙计就会托词拒绝。至于说一天只能取一次,那是防备自己拿了钱上赌场,如果只是正用,即使不够,也可以留到明天再说。唯有下赌注,是不能欠帐的。
转念到此,刘不才又发了“大爷脾气”,把折子交了回去,“谢谢!”
他的声音有点冷,“我怕我自己管不住自己,有了这么一条源源不绝的财路,一定输得认不得家!”
“刘三爷!”陈世龙的态度很平静,“你说过决心赌这一记!这话算不算数?”
“自然算数!那几张方子,就是我的赌本,已经全部交出去了,还有啥话说?”
“那不是赌本。胡先生说,你果然有此决心,只要你做一件事,才算是你真的下了赌本,真的愿意赌一记。这件事说难不难,说容易不容易。我要等你想停当了,我再说。”
刘不才想了想问:“是我做得到的事?”
“当然!”
“好,你说。”
“刘三爷!”陈世龙的神态异常郑重,“外头跑跑的,说话算话!”
“那还用说。小和尚,”刘不才不悦,“你真是门缝里看人!”
陈世龙是受了胡雪岩的教,听了芙蓉细谈过她三叔,有意要逼刘不才发愤,因而若无其事地答道:“不是我门缝里看人,把你刘三爷看扁了,只因为我也跟刘三爷差不多,知道这件事不大容易办得到,而且说出来伤感情,所以不能不问个清楚。唉!”他有意做作:“想想还是不说的好!”
刘不才气得直咬牙,但不便发作。忍了又忍,才说了这样一句:“说不说随便你!我倒不相信我刘某人会叫你小和尚把我看轻了!”
“这也难说。我说句话,你刘三爷就不见得做得到。”
“好,你说!”刘不才用拳将桌子一捣,站起身来,双手撑桌,上身前俯,以泰山压顶之势,仿佛要把陈肚龙一下子打倒在地上似的。
“那么我说,你能不能象我一样,从此不进赌场?”
听得这一声,刘不才的身子不自觉地往下坐,依然坐了下来,半晌作声不得。
“胡先生说过了,你要有这个决心。才显得是真心。他又说他不希望你别样,‘吃着嫖赌’四个字,只希望你少一个!”陈世龙说,“照我看,如果这一个字都不能少,那”他摇摇头·“不必再说,说下去就难听了!”
他不说,刘不才也想象得到,吃着嫖赌,四字俱全,非搞得讨饭不可!
“胡先生又说,赌钱是赌心思,做生意也是赌心思,何不把赌钱的心思,花到做生意上头来?只要你生意做得入门了,自然会有趣味。那时就不想赌钱了!”
刘不才沉吟不语,但神态慢慢在变,飞扬浮躁,带些怒气的脸色,渐渐消失,代之而起的是平静、沉着,最后终于点头。
“话不错!”他清晰地吐出来五个字:“我要戒赌了!”
“恭喜,恭喜!”陈世龙笑容满面地拱手,同时仍旧把那个存折推了过来。
“那么,我们谈正事。讲了半天,到底要我如何着手?我要弄个明白。”
这自然又只有请胡雪岩来谈。事情到了这地步,已经无须借聚成的地方,自然而然地,胡雪岩一邀就把他邀到了家,跟芙蓉叔侄之间的芥蒂,当然也就不知不觉地消除了。
一夕之谈,谈出了头绪。胡雪岩的药店,定名“胡庆余堂”,请刘不才负责筹备,约定三天以后,跟他同船回杭州,细节到了杭州再谈。
“三叔!”芙蓉劝他,“你也真该收收心了。有适当的人家,娶位三婶娘回来。”
“现在还谈不到此。”刘不才只是摇头,“我现在的心思,完全在胡庆余堂上头。雪岩,”他马上把话题扯了开去,“我想,房子要画图样自己盖。”
“我也是这么样想。一切从头做起!”
“对,从头做起!”刘不才说,“我自己也是这样。”
果然,刘不才是重新做人,就在这三天工夫当中,他开了个“节略”,把胡庆余堂从购地建屋到用人进货,如何布置,如何管理,都详详细细地写了下来。胡雪岩做生意,还是第一次有这样周到的盘算。
然而他做生意也是第一次这佯不着实。如今说大话的不是刘不才,是胡雪岩,“初步我想凑十万两银子的本钱”,这话是说出去了,银子却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郁四虽说过愿意加股的话,但他已倾全力支持,胡雪岩总不好意思要他卖田卖地来帮自己的忙,而况这个年头,兵荒马乱,不动产根本就变不成现钱。
好的是还不需要马上拿钱出来。胡雪岩的打算是,到了杭州跟王有龄商量,开药店是极稳妥的生意,又有活人济世的好名目,说不定黄宗汉的极饱的宦囊中,肯拿出一部分来,用他家人的名义投作股本。如果有黄抚台提倡,另外再找有钱的官儿来凑数,事情就容易成功了。
第一部 平步青云 第十九章
这样老是玩不是事。刘不才最感苦恼的是,无事可做,手会发痒,老想赌钱,但每一转到这个念头,随即想起自己对陈世龙说过的话,拼命压制着。如是十天下来,他实在忍不住了。
忍不住的是要胡雪岩说句话,等了两天,到第三天终于把胡雪岩等到了。“雪岩!”他有些激动,“来了半个多月,什么事也没有做,我也晓得你事情忙,不过,这样子下去,我要闷出病来了!”
“我晓得,我晓得!实在对不起,几处的事情,都非我亲自料理不可。现在大致有了头绪,尤其海运转驳,总算办妥当了。我可以抽得出工夫来,明天开始,我们第一步就是去看地皮。”胡雪岩问道,“三叔,你酒量怎么样?”
“还可以对付。”
“那么,我先给你介绍一个朋友。”
他介绍的是裘丰言。押运洋枪的差使,裘丰言办得很妥当,王有龄送了他一笔钱,看实夸奖了一番,所以他最近的心境极好,跟刘不才一见如故,加以受了胡雪岩的委托,刻意敷衍,因而刘不才也觉得交了裘丰言这个朋友,是件很可以叫人高兴的事。
陪着看地皮的事,便由裘丰言来承当,每天一早到丰乐桥茶馆里喝茶。裘丰言在扬州住过,早晨这一顿很讲究,炒两个菜吃早酒,酒罢吃面,然后由赔客领着去看地皮,有的嫌小,有的价钱不合,这样一番折中下来,到了下午三点钟,裘丰言又要喝茶吃酒了。刘不才因为有他作陪,不如以前那样无聊,倒也相安无事,把想赌的念头歇了下来。
突然间有一天,胡雪岩一大早来找刘不才,第一句话就是:“三叔,我要请你陪一位客,这位客嫖赌吃着,无所不精,只有你可以陪他。”
刘不才一时开不得口,第一,觉得突兀,第二,觉得胡雪岩违反了他自己的来意,本来要求人家戒赌的,此刻倒转头来,请人去赌,第三,觉得自己说了戒赌,而且真的已经戒掉,却又开戒,这番来之不易的决心和毅力,轻易付之东流,未免可惜。
“三叔!”胡雪岩正色说道,“你心里不要嘀咕,这些地方就是我要请你帮忙的。说得再痛快一点,这也就是我用你的长处。”
那就没话好说了,“既然是帮你的忙,我自然照办。”刘不才问,“不过是怎么一回事,你先得跟我说清楚。”
胡雪岩略微踌躇了一下,“说来话长,其中有点曲折,一时也说不清楚。”他停了停又说:“总而言之一句话,除这位公子哥儿玩得高兴了,对我的生意大有帮助。”
“嗯,嗯!我懂了,你要请我做清客?”
“不是做清客,是做阔客。当然,以阔客做这位公子哥儿的清客,不就更加够味道了!”
这一下,刘不才方始真的懂了,点点头很沉重地道:“只要你不心疼,摆阔我会,结交阔客我也会。”
“自然!怎么谈得到心疼的话?三叔,”胡雪岩问,“你一场赌,最多输过多少?”
“输过”刘不才说,“输过一爿当店,规模不大,折算三万银子。”
“好的,你经过大场面。那就行了!”胡雪岩说,“你不必顾虑,三五万银子,我捧现银给你,再多也不要紧,我随时都调得动。总之,输不要紧,千万不能露出小家子气的样子来!”
“这你放心好了,赌上头,我的胆子最大。”
当时约定,胡雪岩下午来陪他去结交那位公子哥儿,银票在那时带来。刘不才便也精神抖擞地去剃了头,打扮成个翩翩浊世公子的样子,在那里坐等。
午后不久,胡雪岩又来了,看刘不才穿的是铁灰色缎面的灰鼠皮袍,枣红色巴图鲁坎肩,头戴一顶珊瑚结子的玄色缎子的小帽,正中镶着一块寿字纹的碧玉。雪白的纺绸褂子,下面是笔挺的扎脚裤和一双漳绒的双梁鞋。
“漂亮得很!我有两样东西带了来,正好配你这一身打扮。”
那两佯东西是一个金打簧表,带着恨极粗的金链子,一个羊脂白玉的班指。另外有两万银票,起码是五百两一张。
“时候还早,我先把这个阔少的来历告诉你。”
这位阔少姓庞,是胡雪岩到南得去的那两夭认识的,大家都叫他庞二爷。这位庞二爷是丝业世家,几代蓄积,再加上道光末年中外通商,在洋庄上很赚了些,所以虽不是富堪敌国,而殷厚之处,远非外人所能想象。
庞二爷虽然是一等一的纨袴,但家学渊源,做生意极其在行,此所以胡雪岩要跟他打交道。
庞二爷是个捐班的道台,自然不会“辕门听鼓”去候补等差使,平常也不穿官服,但如果有什么州县官在他面前,以官派骄人,那一下他摆出来的官派,比什么人都足,就从这一点上,把庞二爷吃软不吃硬的性情,完全显出来了。
原来是他!刘不才一面听,一面心里在想。同是湖州人,他自然知道庞二爷,不过论”少爷班子”的等级,刘不才起码要比他差两等。而且现在已经“落薄”了,提起来,说是“当年刘敬德堂的老三”,这句话并不见得光彩,庞二爷心里作何感想,却不能不预先顾虑。
“三叔,”胡雪岩接下来说,“为了拉拢庞二爷,我特地托王大老爷出面请客,他是你们湖州的父母官,庞二爷再忙也不能不到。不过今天只是为了请客吃饭,‘场头,拉不大,只不过打打麻将。你要拿本事出来,让他跟你赌过一场,还愿意跟你赌第二场,这样子交情才可以越拉越拢。”
“我晓得了。这一点你放心!不过,”刘不才很吃力地说,“我们虽没有会过,他是在上海的时候多,大概总也晓得我这个人。”
“晓得也不要紧,‘败子回头金不换,,没有哪个笑话你!再说,我跟王大老爷关照过了,对你会特别客气,有主人抬举着,人家也识不透你的底细。”
刘不才听了他的话,看一看自己那身装柬,再看一看那两万银票,想法变过了,什么都可以假,银子不假,钱就是胆,怕什么!
“雪岩,你的话不错。”他精神抖擞地问,“我们什么时候走?”说着,便打开那只打簧表,一看才午后两点钟。
“约的是四点,我自然要早到。你再养养神,准时到王公馆好了。”胡雪岩留下一张纸条,上面写着王家的地址。
约定了各自分手。刘不才果然靠在一张软榻上,闭目养神,把庞二爷的脾气作了一番很周详的考虑,然后又细想应付的态度。自己觉得颇有把握,欣然睁眼,重新又修饰了一番,方始雇一顶小轿,专程赴约。
到了王家,主人果然很客气,口口声声称他“三才兄”,坐下寒暄了一阵,请的客人陆续都到了,除了嵇鹤龄和裘丰言,另外两个都是阔少,一个是做过天津海关道的周道台的弟弟,行五,一个是亦官亦商的高家老四。坐下来言不及义,不是说一顿牌九输了多少,就是谈“江山船”上出了怎么样的一个尤物。
最后,庞二爷到了,三十四五岁年纪,一张银盆大脸,赛似戏台上的曹操。因为祖父死了不久,有限制在身,只穿一件灰布羊皮袍,但手上戴一只翻头十足的“火油钻”戒指,戒面朝里,偶尔扬手之间,掌中光芒乱闪,格外引人注目。
主人一一引见,庞二爷初见面的只是嵇鹤龄、裘丰言和刘不才。听到他是胡州口音,便觉亲热,“刘三哥,”他问,“你府上哪里?我怎么没育见过?”
刘不才声明住处,接着又说:“久仰庞二爷的大名,幸会之至。”
“彼此,彼此!”庞二也很客气,不象有架子的纨袴。
“喂,喂!”周老五性子最急,“该上场了!”
于是主子引寻,进入厢房,里面已摆好一桌麻将牌在那里,站着商议入局,庞、周、高三人是用不着说的,剩下一个搭子,主人让嵇鹤龄,嵇鹤龄让刘不才,刘不才让胡雪岩,胡雪岩一推辞,便即定局,仍由刘不才上场。
扳好位于坐定,讲好一万银子一底的“幺二”,四十和底十六圈,随即噼噼啪啪打了起来。刘不才先不忙着和牌,细看各人的牌路,庞二和高四都打得很精,但高四有个毛病,喜欢做牌,周五打牌跟他的脾气一样,性子急,不问大小,见牌就和,一等张便把脾扣了下来,两眼瞪着“湖”里,恨不得拣一张来和牌似地。
然而牌虽打得蹩脚,手气却是他好。四圈牌下来,和了两副清一色,一副三元,已经赢了将近一底,把他高兴得不得了。
“这都是老四做牌做得太厉害,张子太松!”庞二一面掷骰子扳位,一面冷冷地说,“这回圈如果你坐我下家,可要当心一点儿!”
结果刘不才坐了周五的上家,他的上家是高四,跟庞二对面。高四老脾气不改,十三张牌只要七张花色一样,就想做清一色,所以张子仍旧很松。刘不才心想,不能多吃,不然自己的张子也会松,让周五捡了便宜,手风一上去就很难制了。
打定这个主意,连边嵌都不吃,全神贯注在下家,把周五钉得死死地,两圈牌下来,周五“氽”出去一半,但大输家的庞二却并无起色。于是刘不才又想,现在不但要扣住周五,还得想办法让庞二和牌才好。
他的牌打得极精,稍微注意一下进出张子,就能料到庞二要的牌,总是在他刚听张的时候“放铳”。庞二连着和了两副,手风一顺扳了回去。等八圈下来吃饭,计算一下,成了三吃一的局面,大输家是高四。
“老兄的牌打得很高明。”下了牌桌,庞二这样对刘不才说,“牌品更是佩服之至。”
“哪里,哪里!”刘不才觉得很安慰,同时也有些佩服庞二,是个识好歹的人。
到了饭后,庞二的手风转旺了,逢庄必连,牌也越和越大,这也要归功刘不才,但他已不再放张子,只是专门扣住周、高二人,尤其是不让他们俩和大牌,一看风色不对,不是自己抢和,就是放人家和小牌。等到打完结帐,庞二一家大赢,周五一家大输。
“每次都是这样,先赢后输,输倒不要紧,牌真气人!”周五恨恨地说,“所以我不喜欢打麻将!真没意思。”
庞二和高四是看惯了他这副样子,相视而笑,不说什么,刘不才却开口了:“周五哥的性子急,推牌九就配胃口了!”
“对!”周五接着说道:“我来推个庄!”
高四无可无不可,刘不才也不作声,只有庞二迟疑着说:“太晚了吧?打搅主人不方便。”
“不晚,不晚!”胡雪岩代表主人答话,“各位尽管尽兴,是吃了消夜再上场,还是”
“吃消夜还早。”周五抢着说道,“等我先推个庄再说。”
庞二深知他的脾气,若是他做庄,不管输赢,不见天光不散,因而紧接着他的话说:
“都是自己人,小玩玩。这样好了,推‘轮庄牌九’,大小随意,一万两银子一庄,输光让位,赢的也只能推四方。”
“四方太少了,起码要八方。”
“算了,四四十六牌九推下来,扰了主人的消夜,回家睡觉正好。”
“这话不错。”高四也说,“明天上半天,我还有事,早些散吧!”
周五孤掌难鸣,只得依从。等把牌拿出来,自然是他第一个做庄,掏出随身携带的一个豆荚样的象牙盒,抽开盖子倒出四粒骰子来。周五的花样很多,四粒骰子一掷,要有一个四,一个五,才把红的那粒拣出来,余下三粒再掷,掷出一个四,一个六,才用红的那粒四加五是九,谐音为“酒”,六加四是十,谐音为“肉”,说是“请骰子吃酒吃肉”。
“麻将要打得清静,牌九要赌得热闹,请大家都来玩!”周五大声说道,“一两银子也可以下注。”
这时袭丰言还没有走,刘不才分了二百两“红钱”给他,让他五两、十两押着玩。王有龄也被请了下场,胡雪岩虽不喜欢赌钱,但此时当然要助兴,取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押在庞二所坐的上门。
“是大,是小?”庞二问说。
“看我‘开门’就知道了。”依周五的性格,开出“门”来,自是“一翻两瞪眼”的小牌九。
他这个庄只推了两方牌九,就让庞二和高四把他打坍了。接下来是庞二推庄,四方牌九,平平而过。周五却又输了一万多,大赢家是高四,刘不才也赢了五六千银子。
第三个庄家是刘不才,他卷起雪白的袖头,洗牌砌好,一面开门一面说:“周五哥喜欢小牌九,我也推小的。”
周五赌得火气上来了,一听他的话,脱口答道:“对!‘春天不问路’,坐天门就打天门。”说着,从身上掏出一叠银票,往桌上一摔,“我包了!”
“嗐!”庞二大不以为然,“大家好玩嘛!你这样子不让别人下注,多没意思!”
“怎么叫没意思,各人赌各人的,你要看得你下门好,你可以移我的注码,不是照样赌?”
“移注码”是旁家跟旁家做输赢,如果统吃统赔,移注改押的人毫无干系,倘或一家配、一家吃,那出入就大了。牌九、摇摊,专有人喜欢移别人的注码,彼吃此配,赢了庄家赢旁家,双倍得利,而且还可自诩眼力,是件很得意的事。
但“移注码”往往会变成闹意气,一个移过去,一个移回来,一个再移过去,一个再移回来,每移动一次,就加了双倍的输赢,那就赌得“野”了。现在周五跟庞二就有点闹意气的模洋。赌钱失欢,旁人自然要排解,但两个人都是阔少,银钱吃亏可以,话上吃不得一句亏,所以要排解也很难,胡雪岩不免有些着急。
就在这庞二爷有些光火,要想说“天门归下门看”,移周五的注码时,刘不才抢先一步,开口说道:“庞二哥的话不错,都是自己人,‘书房赌’,小玩玩”
果然,脾气暴躁的周五打断他的话说:“你庄家说的什么话?倒要请教,他的话不错,我的话错?”
“你的话也不错。”刘不才神色从容地答道,“庞二哥也不必动注码了。周五哥有兴趣,我做庄的理当奉陪,‘外插花’赌一万银子好不好?”
说“好”的是裘丰言:“好!这样子就两全其美了。”
庄家跟旁家额外“做交易”,谁也不能管,道理上是说得过去的。刘不才花一万银子,把面子卖了给两个人,这一手做得很漂亮,而那一万银子,也还不一定会输。胡雪岩暗暗心许,刘不才在应酬场中,果然有一套。骰子掷了个七点,周五抢起分在外面的那两张牌一翻,真是瞪眼了!一张牛头、一张三六。把他气得脸色铁青。
“这叫什么?”裘丰言说,“我上次到松江听来的一句话,叫做‘黑鬼子抗洋枪’!”
他是不带笑容,一本正经地在说,便无调侃的意味,大家都笑,周五也笑了。
这一牌是统吃。那“外插花”的一万两银子,刘不才原可以另外收起,等于赌本已经收回,这一庄变成有赢无输,但他很漂亮,放在外面,数一下,报个数,是两万七,好让旁家斟量下注。
他这个庄很稳,吃多配少,每把牌都有进帐,推到第三方第三条,照例末条不推,重新洗牌,他却“放盘”了。
“只有一方牌了!”他说,“我推末条,要打尽快!”
“老兄,”庞二劝他,“‘下活’的牌,这一条你还是不推的好!”
“多谢关照!”刘不才说,“推牌九的味道就在这上头,骰子帮忙,‘独大拎进’!也是常有的。”
“那就试试看!我倒不相信下门会‘活抽’。”周五又摸出一把银票,
“庄家有多少?”
刘不才点了点数,一共是四万银子。
“统归下门看。”周五拿银票往下门一放,“多下的是我的。”
这一下大家都紧张了。小牌九是没有“和气”的,这一牌,庄家不是由四万变八万,就是输光让位。从赌到现在,这是最大的一笑输赢,一进一出不是小数,连庞二都很注意了。
刘不才声色不动,把骰子掷了出去,等三门摊牌,上门九点,天门七点,下门天牌配红九,讲好不作天九作一点。
“你们看,下活嘛!”周五有些色厉内荏的神气,“一副克一副,不是下活是什么?”
“下活是下活,点子大小了!”庞二说道,“末条常会出怪牌,老五,满饭好吃,满话难说。”
“有点子就有钱!”周五索性硬到底了,“这副牌再输,我把牌吃下去。”
不要说是巨额赌注的本身,引人瞩目,光是周五这句可能会搞得无法收场的话,就使得一屋子的人,从坐在赌桌上的到站在旁边伺候的听差丫头,无不大感兴味,渴望着看看庄家的那两张牌,翻出来是什么点子?倘或是一张杂七、一张杂五凑成的“无名二”就赢了下门的“天九一”,那时看说了“满话”的周五,是何尴尬的神色。
但包括庞二在内,谁也没有想到,刘不才根本就不翻牌,“周五哥!”他说,“不错,你的一点很值钱。”
说着,他把面前的钱推了出去,脸上带着平静自然的笑容,竟象心甘情愿地输给周五,而更象自己赢了周五。
庞二此时对刘不才已大有好感,所以处处偏向着他,“你牌还没有看!”
他提醒他,“真的一点都会赶不上?”
“牌都在外面。”刘不才说,“用不着看了,一点输一点,”
“我倒不相信。”庞二说着,就动手理牌,从最大的“宝子”理起,找到一张二四,却找不到“幺丁”,既然说是一点输一点,那么庄家应该是一副“人丁一”找人牌,果然只有一张。
翻出来,可不是“人丁一”?十个红点,衬得那里黑的一点格外触目。极静的屋子里,立刻晌起一片喧哗,叹惜和笑声、惊异和感叹,自然声音最大的是周五。
“来,来,归我来配!”他把庄家的钱和自己的银票,都携到面前,配完了小注,余下的便是他的盈余。
“真有这样的牌!”庞二摇摇头,“就翻不出一个两点。”
他替庄家遗憾,甚至引为恨事,刘不才却若无其事地,把牌推向高四,这是最后一庄,推完四方,也是平平而过。于是主人招呼到厅上吃消夜,一面吃一面谈,不知不觉又谈到刘不才的那副牌。
“你老兄的眼光真厉害。”庞二说,“一下子就看到了外面少一张人牌,少一张‘钉子’,这点道行,倒也不是三年、五年了。”
“老刘是个角色。”连周五都心服,“跟你赌,输了也有味道。几时我们好好赌它一场。”
“何用‘几时’?”庞二接口说道,“就是明天。”
“明天不是约好了,扰老胡的,后天好了。”
“明天也一样。”胡雪岩说,“你们约哪几位来玩,我补帖子也一样。”
“不必,不必!”庞二说道,“后天我请大家吃饭,找几个朋友来,好好赌他一场。”他特意向刘不才问道:“后天你空不空?”
“哪一天都空。”
“好的,那你后天早一点请过来。”庞二又说,“通通请赏光,喜欢玩的玩,不然就吃饭。我新用了一个厨子,做的鱼翅还不错,请大家来品尝一番。”
“我谢谢了!”王有龄说,“后天我回湖州。”
于是即席约定,除了王有龄以外,后天都赴庞二的约。嵇鹤龄自然也请在内,庞二很佩服他,说一定要请到,特意拜托胡雪岩代为致意。
第二天胡雪岩借了王有龄家请客,依旧是“小玩玩”。两天下来,刘不才赢了一万多银子,大为兴奋。胡雪岩却提醒他,不可因此改变初衷,赌上绝不能成功立业,同时也喜一次拜托,务必把庞二笼络得服服帖帖,然后好相机进言。
“看样子我们很投缘。”刘不才说,“长线放远鹞,‘火到猪头烂’”
“不!”胡雪岩不容如此闲豫,“我要托他的事,很急!三叔,你无论如何,趁明天这个机会,就要把他收服。象昨天那样子就很好,连我都佩服。不过你今天就不大对了,全副心思放在赌上,误了正事。”
“今天的机会很好,我先弄它几个,好做赌本。”刘不才不好意思地笑一笑,“以后没有机会了,你就先放我一马!”
“赌本你不必愁。有机会能赢几个,我自然也没有反对你,非要你输的道理,只是你要顾到你去赌的原意。”胡雪岩又重重地说:“做生意就是这样!处处地方不要忘记自己是为的什么!”
刘不才想了一会,点头答道:“好!我明天全副精神对付庞二。”
庞二请客的场面很阔,他家在西湖葛岭山脚下有一所别墅,请客就请在那里。十一月的天气,外面西北风刮得人重裘不暖,但在庞二的别墅中,却是温暖如春,在那间背山面湖的温室中开筵,一共三桌客,身分极杂,但都穿的便衣,也就不容易分得出来了。
宴是午宴,吃完已经下午两点,除了少数几个人以外其余都是知名的赌客,一散席便商量如何赌法?
“做主人的摇场摊吧!”
这个提议,立刻有人附和。庞二喜欢摇摊是出名的,而在这个场合中,最有资格做庄的,自然也是庞二。在他虽有当仁不让之心,却不免踌躇,因为缺少一个帮手。
但转眼看到刘不才,立即欣然答应:“好的!各位有兴致,我就先遥儿十摊。”
于是除了一桌麻将以外,近二十个人都预备打摊。听差的准备桌子、座位、赌具,庞二却把刘不才找到一边有话说。
“老刘!我们合伙。我六成,你四成,你看如何?”
“当然好罗!不过,我先要‘灵一灵’市面,我只带了三万银子在身上,场面太大,我要派人回去拿钱。”
“不必,不必,钱我有。你也不要先拿本钱,等场头散了再算。只有一件事,请你替我做‘开配’。”庞二又说,“我摇摊有个臭脾气,开配不灵光,我摇起来就没劲。那天在周五家摇摊,临时请了位朋友帮忙,我不过出了五个‘老宝’,输不到两万银子,那位开配朋友的手就有些发抖了。不是人家帮我的忙,我不见情,还要说人家,象那位朋友开配,真把我的脸面都丢完了!”
“我没有替你做过开配,不过,你的事,自然没话说。就怕我应付不下来,”
“你别客气了。”庞二拱拱手,“捧我小弟的场!承情,承情。”
于是刘不才到场执行开配的任务。只见台面已经布置好了,那张台子,是专为摇摊用的,紫檀桌子,黄杨木的桌面,比平常方桌大一号,四角用象牙嵌出界线,每一方又用象牙嵌出茶杯大的圆点,庄家一点,对门三点,右方是二,左方是四,左青龙,右白虎,开配照例站立在左上角的三与四之间,那是吉利的“青龙角”。
等他在青龙角上站定,随即便有听差送过一盒筹码来,筹码是四寸长的牙筹!上面刻着金字“世载堂庞”四字,作为标识,筹码共分五种,分别刻着骨牌中“天、地、人、和”的点子,另外还有一种只刻堂名的白筹,自然是最小的码子。
刘不才把筹码定为五等,一千、五百、一百、五十、十两,等赌客买好筹码,才是“皇帝”庞二落座,拿起一个明朝成化窑的青花摇缸,“察浪浪,察浪浪”地摇了三下,打开摇缸来看,十二点是四。
“不错!‘开青龙’!”庞二说着又摇。
前三下,名为“亮摊”,好供赌客“画路”,摊路的名堂甚多,大路、小路、荤路、素路,各人相信各人的。到第四下摇过,那才正式开始下注,场面极其热闹,刘不才的本事也就要拿出来了。
摇摊在赌里面最公平,做下手的一点亏都不吃,而下手押注的花样也最多,跟牌九一洋,打“角”、打“横堂”以外,还可以打“大头”。角与横堂,下手与庄家各占两门,所以是一赌一,“大头”就不同了,虽也是各占两门,但赢法有差别,二带么的大头,开出“白虎”赢两倍,开出“进门”算和气。此外还有“放鹞子”,下手打三门,赢了吃二配三,在钱上是以三赌一,大本钱卜小利,好象吃亏,但在骰子上,下手占了便宜,赢三门输一门,当然,偏开不下注的一门,也是有的,那一下三注都吃,全军皆墨,就变成“放鹞子断线”了。
“放鹞子”还是“孤丁”,照吃照配,不伤脑筋,伤脑筋的是改注码,有的大头改为孤丁,有的把这门注码移到另一门,注码不动,只凭口说,都要开配记住。不该配的配了,自然没有人说话,不该吃的吃了,便有人提出抗议。赔钱是小事,出了错便是不够格,会替庞二丢面子,所以刘不才不敢轻忽,每一注都得注意。
暗中用心,表面却很悠闲,等摇缸亮出,该吃的吃进,该配的配多少倍,一一计算清楚,没有下手说闲话,更不曾起争执。刘不才不但计算得清楚,而且计算得特别快,庄家不会等得无聊,所以摇起来格外起劲。
不多时候,二十摊已经摇完,做庄做了一半,庞二才看一看面前的银票。开配手边,只存筹码和不足一万的银票,满了一万,就得摆到庄家面前,名为讨口彩的“进庄”,其实是防范开配落入自己荷包。刘不才与庞二初交,兼以负有争取信任的责任,对这些细节,自然特别当心。庞二这时略略点了下,共有十四五叠之多,自己是十万银子的本钱,算来赢得也不能说少。
但后半场的手风就不如前半场了,只见刘不才不断伸手到他面前取钱,转眼间,只剩下七叠。而摊路更坏,一缸青龙,一缸白虎,来回地甩,这名为“摇路”,又称“摇橹”,周五看准了,一下就在白虎上打了两万孤丁,另外在这一门上还有万把银子,假如庄家开个二,便得配九万银子,虽有三门可吃,为数极微,庄家面前的钱是不够输的。
这是开配的责任,得要提醒庄家,但也有些庄家不爱听这罄其所有还不够配的话,所以刘不才有些踌躇。
一抬眼恰好看到胡雪岩,不自觉略一皱眉,胡雪岩立刻便抛过一个阻止的眼色来。刘不才警觉了,嘴向庄家面前一努,随即恢复常态。
“老刘!”庞二自己当然有个计算,问道:“怎么样?”
这一问当然是问本钱够不够?刘不才不能给他泄气,但也不便大包大揽,说得太肯定,只这样含含糊糊地说:“开吧!”
开开来是三,刘不才松了口气,等吃配完毕,只见庞家的听差,取了两张银票,悄悄往庞二面前一放。他看了看,略有诧异之色,欲言又止地点一点头,不知是表示会意,还是嘉许。
“老五!”庞二看着周五说,“你打吧!我添本钱了,再添十万。”
说也奇怪,一添本钱,手风便又不同,摊路变幻莫恻,专开注码少的那门。等四十摊摇完,结帐赢了七万银子。
接下来是周五做庄,也要求刘不才替他做开配,二十摊终了,看钟已是晚上八点,暂停吃饭。趁这空隙,庞二把刘不才找到书房里,打开抽屉,取出两个信纣,递了给他。
刘不才不肯接,“庞二哥!”他问,“这是啥?”
“你打开来看。”
打开第一只信封,里面是三张银票,两张由阜康钱庄所出,每张五万,另外还有一张别家钱庄的,数目是五千。
“老胡很够朋友,叫我听差送了十万银子约我添本钱,我用不着,不过盛情可感。五千银子算是彩,请你转交给他。”
“雪岩不肯收的”
“你别管。”庞二打断他的话说,“只托你转交就是了。”
刘不才也是大少爷出身,知道替胡雪岩辞谢,反拂他的意,便收了下来。看第二只信封,里面是三万二千多两银子。
“这是你的一份。”庞二解释,“原说四六成,我想还是‘南北开’的好。”
刘不才当年豪赌的时候,也很少有一场赌三万银子进出的手面,而此时糊里糊涂的赢了这么一笔钱,有些不大能信其为真实,因而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庞二不免觉得奇怪。他在想,莫非他意有不足?这个疑惑的念头,一起即灭,那是绝不会有的事!然则必是在想一句什么交代的话。这交代,并非道一声谢,就可以了事的,三万二千银子,不是小数目,庞二对自己能给人带来这么大的好处,已觉得很得意。当然还想再听两句“过瘾”的话,大少爷的脾气,就是这样。
刘不才的感动,不言可知,不过他倒也没有让这笔倘来之财,冲昏了头脑,心想,胡雪岩的意思,是要自己争取庞二的信任,最好还能叫他见自己的情。现在分到了这笔巨数,就得见人家的情了。再说,赌场里讲究的就是“现钱”两个字,当时讲好四六成比例合伙,就该先出本钱,把身上的三万银票交了过去,到此刻来分红,就毫无愧作了。虽然庞二是有名的阔少,不在乎此,但人家漂亮,自己也要漂亮,这才是平等相交的朋友,不然就成了抱粗腿的篾片,说话的分量,大不相同。
道理是想通了,要交庞二这个朋友,要替胡雪岩办事,这笔钱就不能收。不收呢,到底是三万二千银子,加上前一天赢的一万多,要把“敬德堂”恢复起来,本钱也够了。
因为出入关系太大,决心可真难下,但此时不容他从容考虑,咬一咬牙在心里说:铜钱银子用得光,要想交胡雪岩和庞二这样的朋友,今后未见得再有机会。
于是他做出为难而歉然的神色,笑一笑说道:“庞二哥,你出手之阔是有名的,这等于送了我三万二千银子。我不收是不识抬举,收了心里实在不安。我想这样,做朋友不在一日。以后无论是在一起玩,还是干啥正经,总还有合伙的机会。这笔钱,我存在你这里。”说着,把那个信封放回庞二面前。
“你”庞二搔搔头皮,“没有这个道理!我们一笔了一笔,以后再说,无论一起玩,还是干啥正经,总有你一份就是了。”
刘不才急忙拱手:“庞二哥说到这话,当我一个朋友,这就尽够了!来来,吃饭去!”
一面说,一面走了出去。庞二无可奈何,只好在那个信封上写了“刘存”二字,藏入抽斗。
等吃了饭再赌,刘不才觉得刚才那样做法,对胡雪岩的委托来说,已经做到,所以心无牵挂,全副精神摆在赌上,用“冷、准、狠”的三字诀,在周五所摇的二十摊中,只下了三次注,看准了“老宝”打两千银子的孤丁,赢了六千,连本带利再扑一记,变成一万八。第三记收起一万打八千,如果赢了,就是两千变成三万四,除去本钱,恰好是那辞谢未受的三万二千银子。结果吃掉了,周五的庄也做完了,刘不才赢了八千银子。以后换了推牌九,赌到天亮,没有什么进出,而刘不才觉得三四天工夫就赢了两万银子,大可知足。
伸个懒腰,离开牌桌,走到窗前把窗帘拉开,顿觉强光炫目,闭一闭眼,再从那难得几家有的外国玻璃窗望出去,不由得讶然失声:“好大的雪!”
“真是!赌得昏天黑地,”高四也说,“外面下这么大的雪都不知道。”
“雪景倒真不坏!”刘不才望着弥望皆白的西湖说,“庞二哥这个庄子的地势真好,真正是洞天福地。”
“你说好就不要走。”周五赌兴未已,“多的是客房,睡一觉起来,我们再盘肠大战。”
刘不才遇到赌是从不推辞的,但此时想到胡雪岩的正事,而他本人又早已回城,必得跟他碰个头才谈得到其他,所以推说有个紧要约会,宁可回了城再来。
“再来就不必了。”庞二说道,“今天歇一天吧!如果有兴,倒不妨逛一逛西湖,我派船到涌金门码头去等你们。”
一听这话,周五先就将脖子一缩,“我可没有这个雅兴,”他说,“不如到我那里去吃火锅,吃完再赌一场。”
“不行!”庞二笑道,“我这个地方,就是赏雪最好,我也学一学高人雅士,今天不想进城。”
高四也说有事,还有几位客,都不开口,周五的提议,就此打消。在庞家吃了丰盛的早饭,各自坐轿进城。刘不才不回钱庄,直接到一家招牌叫“华清池”的澡堂,在滚烫的“大汤”中泡了一会,躺在软榻上叫人捶着腿便睡着了。
这一觉睡到下午两点才醒,还不想离开澡堂子,喊来一名跑堂,到馆子里,叫菜来吃饭,同时写了张条子,吩咐送到胡雪岩家,说明行踪,请来相会。
等他说着一只十景生片火锅,喝完四两白干,正在吃饭时,胡雪岩到了,一见他便很注意的说:“你今天的气色特别好。想来得意?”
“还不错。一切都很顺利。等我吃完这碗饭,再细谈。”刘不才说,“天气太冷,你先到池子里泡一泡。”
于是胡雪岩解衣入池,等他回到座位,刘不才已很悠闲的在喝着茶等。
炕几上摆着个信封,看上面写着两行字:“拜烦袖致雪岩老哥。”
“你昨天怎么不等庞二把摊摇完,就走了?”
“我自然要先走,不然,到晚上‘叫城门’就麻烦了。”胡雪岩说,“我开了两张票子,带在身上,交是交了给庞二,号子里有没有这么多存款,还不知道,必得赶进城来布置好。”
“亏得庞二不曾输掉,否则就麻烦了。”刘不才这时倒有不寒而栗之感,
“你想,我说了跟他四六成合伙,倘或连你这十万一起输光,就是二十万。我派四成,得要八万,划个帐,找两万银子。十万剩了两万,险呀!这种事下次做不得了。”
“你也知道做不得!”胡雪岩笑道,“你在场上赌,等于我在场外赌。不过我这场外赌,无论输赢,都是合算的。”
“赢了是格外合算。你看!”刘不才把信封推了给他,说明经过。
胡雪岩这时才打开信封,把他自己的两张银票收了起来,扬着庞二的那张五千两的银票说:“我当然不能要他这五千银子,但也不便退回。只有一个办法,用他的名义,捐给善堂。昨天夜里一场大雪,起码有二三十具‘倒路尸’,我钱庄里已经舍了四口棺材了。”
“‘做好事’应该!我也捐一千银子。”
“算了,算了!”胡雪岩不便说他有了钱,“大少爷脾气”就会发作,只这样阻止:“你要做好事,也该到湖州去做!杭州有我,不劳你费心。”
刘不才有些发觉了,略显窘色地笑道:“其实我也要别人来做好事,自己哪里有这个资格。”
“闲话少说。”胡雪岩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到舍间去谈。”
于是两个人穿衣起身。刘不才是第一次到胡家,想到他侄女儿,有些心事重重的模样,他不知道胡雪岩在湖州另立门户,胡太太是不是知道?倘或知道,自己的身分不免尴尬,因而便有畏缩之意。但转念又觉得这是机会,可以看看胡太太为人如何?将来跟芙蓉是不是相处得来?
就这样踌躇着,走出华清池时,脚步就懒了。胡雪岩回身一望,从他的脸色,猜到他的心里,觉得必须交代一句。
“三叔,”他说,“在湖州的事,见了内人,不必提起。”
这句话解消了刘不才心里的一个疙瘩,脑筋就变得灵活了。“那么,”他提醒他说:“你也不能叫我三叔!脱口出来,就露了马脚。”
“不要紧。倘或内人问起来,我只说我先认识你侄儿,跟着小辈叫,也是有的。”
“算了,你叫我别样。我也不想做你的长辈,宁愿做朋友。”
“是的!刘三爷。”
这是“官称”,刘不才欣然同意。一起坐轿到了胡家,拜见胡雪岩的母亲和妻子,刘不才口称“伯母”、“大嫂”。看这位“胡大嫂”人虽精明,极顾“外场”,不是那种蛮不讲理的悍泼妇人,刘不才替芙蓉放了一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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