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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石 红袖

_9 浮石(当代)
  急骤响起的电话铃声打破了短暂的沉默,两个人不禁微微一怔。
  柳絮脑袋朝两座沙发之间的小方桌上一偏,看到了座机上显示的号码,眉头却不由自主地微微拧了起来,她瞥一眼何其乐,然后摁下了免提键。
  “我在楼下,我想上来看看格格。”
  是黄逸飞。
  “她不在。”柳絮干巴巴地回答。
  “没关系,我可以上来等她。”
  “不必了,小红带她看电影去了,还有一两个小时哩。”
  “那有什么关系?这里不还是我的家吗?对,我知道你把门锁换了,可从法律上来说,这里仍然是我的家,对吧?”
  “不对。请你别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
  “约定是可以改变的。你干吗这么不通融?是不是家里有客人,你不方便?”
“有没有客人跟你有什么关系?”
  “也不能说没关系,也不能说有很大的关系,不过,如果客人是咱们的老朋友,何其乐何大秘书,我就不上来打搅了。是他吗?”
  “你……”
  柳絮终于没有把下面的话说出来,她伸出手指头“啪”的一声把免提键摁了。
  他们两个说话时,何其乐一直憋着没有吭气,这时又喝了一口可乐,并不把罐子放到茶几上,而是拿在手里把玩着,他看了把头扭到一边的柳絮一眼,试探性地说:“你们两个人怎么回事?干吗不好好儿说话?”
  “跟这种人有什么好说的?只会给人添堵。”
  “可是,这样下去也不是一个事。”
  “我知道,你……和雨辰,别太担心我,我会处理好的。”
  何其乐点点头,暗中一使劲,把手里的易拉罐捏扁了,“嘎吱”一响,引起了柳絮的注意,问他还要不要一罐,何其乐摆摆手,说里面还有哩。把那捏扁了的罐子凑到嘴边,又喝了一口,问:“格格她们什么时候回来?”
  柳絮扭头看了一下墙上的挂钟,说:“应该还有个把小时,这家伙,倒是老念着雨辰和你。我说,你们准备什么时候要孩子,好让格格也有个伴儿?”
  何其乐刚要回答,电话铃又兀地响了起来,柳絮看也没看,抓起电话就对着里面叫:“你到底想干什么?有完没完……噢,是你呀。”柳絮朝何其乐翘翘下巴,又朝他挤挤眼睛,伸手把电话声音拨大了,继续说:“我以为又是姓黄的哩。是的,我刚放下他的电话。你在哪儿呀?行呀,你过来吧。”
  何其乐听出来了,电话里面的人是他老婆邱雨辰。她说她在离这里十几分钟的地方,准备马上动身朝这里来。
  何其乐把易拉罐里剩下的可乐喝干净了,把罐子扔到了垃圾篓子里,从茶几的纸巾盒里抽出一张纸,擦了擦嘴,这才起身,对柳絮一笑:“要不然,我还是先走了?”
  柳絮点点头。
  “黄逸飞刚才说他在楼下,不会碰到他吧?”何其乐问。
  “管他哩。”柳絮回答。
  “还有……呆会儿雨辰要来,她要是在门岗那儿登记,不知道会不会看到我的名字?”
  “她开车没有?要是开了车,就不用登记了。门卫会打电话到家里,我只要说一声就会放行。”
  何其乐笑着说:“敢情我刚才被拦住是因为没开车呀?这个物业管理公司的指导思想真的有问题哩。”
  “你要不开车也没问题,你就跟他说你是几号楼的业主。”
  见何其乐没有接话,柳絮不禁抬头看了他一眼,却见他正目光炯炯地盯着她看,连忙把头低了。
  何其乐对着空气轻轻地吐了一口气,说:“雨辰她们律师事务所就一台车,她今天有没有开车我不知道哟。
  “你放心吧,等下我去买水,在门岗那儿迎她。”
  何其乐似有似无地点了点头。
  柳絮离他两步的距离,跟着他一起来到玄关那儿,歪着头,看着他换鞋。何其乐已经把手放在把手上了,柳絮突然叫了他一声。何其乐回过头来望着她。她却没有直视他的眼睛,而是把眼光顺下去,轻声说:“谢谢你的花儿。”何其乐一笑,又默默地摇了一下头。柳絮到底把眼光抬起来看着他了:“等下回家的时候,给雨辰也买一束吧,玫瑰,红玫瑰,或者香水百合也可以。
  何其乐笑着点点头,拉开门,轻手轻脚地走了。
  
  邱雨辰一进屋,柳絮就把琪琪从露台的狗屋里放了出来。
  它好像跟她认识似的,站在客厅中间,用一双纯种博美的杏仁眼乌黑柔亮地望着她,一边翘着小小的黑黑的鼻子,一边摇着雪白的长毛尾巴。
  邱雨辰把包往沙发上一扔,刚朝它蹲下身子,它就欢快地叫着,屁股一扭一扭地朝她直奔过来,却不失京巴固有的那种帝王般的威严与自尊,似乎很拿架子。
  邱雨辰一把把它抱起,撅着嘴,在离它的鼻子两三寸的地方“啵”了一下,这才抱着它在何其乐坐过的那张沙发上坐下。一边用手顺着它的毛发,一边抬头找柳絮要喝的。柳絮问她是要酸奶还是可乐,邱雨辰要了口乐。柳絮见她手里忙不过来,为她打开了,还替她插了一根吸管。
  邱雨辰用下巴点了点茶几上的勿忘我,问:“有情况?又是哪个暗恋你的痴心男?”
  “还痴心女呢。”柳絮边笑边摇头,说:“都人老珠黄了,还指望被谁惦记?我这是自娱自乐。你不记得了?我一直喜欢这种花儿。”
  柳絮很容易把这事搪塞了,但她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如果邱雨辰回家看到了何其乐为她买的玫瑰或者香水百合,不知道会不会胡思乱想。当然,这个念头一闪就过去了,毕竟,她们是情同手足的姐妹,何况她与何其乐也谈不上有什么。
  邱雨辰今天晚上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她带来了跟流金世界相关的消息。
  邱雨辰问流金世界拍卖的事怎么样了,柳絮说费了老鼻子的劲儿,却没有什么实在的进展,从现在的情况来看,好像卡在了信达资产公司。
  邱雨辰说:“得赶紧做,否则,很有可能前功尽弃。”
  柳絮心里不免一紧,问:“怎么啦?”
  邱雨辰答道:“早几个月我不是接了肖氏兄弟的案子吗?到现在才把里面的法律关系搞清楚。怎么说呢?情况不是很好,所以赶紧过来告诉你。”
  见邱雨辰把怀里的琪琪举着朝自己递过来,柳絮连忙隔着茶几伸手接了,仍然把它关回到了狗屋里。
  邱雨辰等柳絮回来坐在了拐角沙发上,这才慢慢地把流金世界的来龙去脉向她作了介绍。
  邱雨辰说:“你没有拿到拍卖委托,对标的的瑕疵可能不太了解。流金世界的建设用地,并不是通过招、拍、挂方式取得的,而是采取的合作建房模式,即由开发商出资金,土地方出土地,联合开发后分配房产。开发商当然就是肖氏兄弟的流金世界置业有限公司,土地方则是市人民大剧院。当时两家约定,分配给市人民大剧院的房产有两类,一类是商住两用房二十套,约五千六百平方米;另一类是三楼四楼两层商业铺面,每层约一千四百平方米,共两千八百平方米。开盘不久,二十套商住楼很快就卖掉了,流金世界置业有限公司也把钱划给了市人民大剧院。但三楼四楼两层商业铺面的销售却不理想,市人民大剧院于是提出来,由流金世界置业有限公司先行回购,并签订了补充合同,流金世界置业有限公司还按补充合同支付了百分之二十的回购款。没想到,这两年房价像坐了火箭似的往上蹿,市人民大剧院又想反悔了,要求流金世界要么提价,要么废掉那份补充合同。”
  柳絮说:“市人民大剧院不知道流金世界一至四楼已经被省高级人民法院查封了吗?”
  “他们不可能不知道,但他们有个对付肖耀祖的杀手锏,当初拿流金世界一至四楼找建设银行抵押贷款时,肖耀祖是单独以自己公司的名义办的,并没有经过市人民大剧院。也就是说,他们认为信达资产公司也好,省高级人民法院也好,都没有权利查封流金世界裙楼。”邱雨辰回答。
  “怎么会这样?”柳絮问。
  “我问过肖耀祖,他信誓旦旦地说,他不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并拿出了由市人民大剧院盖章的同意文件。可是,我拿着这份文件的复印件去市人民大剧院求证,他们却一口咬定这份文件是伪造的,所使用的公章早就废止了。”
  “真的?”
  “恐怕是真的,我又把这个消息告诉肖耀祖,这回他也不能确定了,因为整个抵押手续是全权委托一个姓施的律师办的,包括取得市人民大剧院同意的文件。他可以保证自己没有作假,但不能确定那个施律师搞没搞名堂,因为他当初付的律师费可不低,而且采取的是包干的方式。可是,这个施律师去年已经移民到美国去了,找不到人对证。”
  “难怪肖耀祖会那么急着贱卖自己的东西。”柳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突然又问,“等一等,信达资产公司知道这个情况吗?”
  “我准备先跟你通气之后再去找他们,至于他们是不是从别的渠道知道了消息,我就不清楚了。”邱雨辰把手里的可乐喝完了,顺手把空瓶子扔到了垃圾篓里,与原先何其乐扔的瓶子碰到一块儿,发出了短促的一响。邱雨辰目光瞟了垃圾篓一眼,很快又抬起来望着柳絮,接着刚才的话题说:“如果信达资产公司知道有人对他们查封的财产提出权属异议,也许有助于他们加快处理该财产的步伐。”
“我也这么想,你说的这事对于肖耀祖来说,绝对是个麻烦,但却有助于他和信达资产公司达成联盟,因为快速变现符合他们两家的共同利益。”
  “从道理上讲,有这个可能性,但是,市人民大剧院的力量不可小觑。他们跟肖氏兄弟的矛盾,最多也就是个合同纠纷,可他们却在动用各种社会资源,想方设法让它升级,他们现在打的旗号是坚决不让国有资产流失,他们不仅摆出一副准备打官司的架势,而且开始找市文化局、省文化厅、市国土资源局、市房产管理局、市维稳办、应急办还有各级政府和人大,扬言如果处理不好,就要组织市人民大剧院的退休职工、下岗职工去政府静坐、上街闹事。”
  “可是,查封拍卖流金世界裙楼不是已经有了生效的法律文书吗?”
  “那又怎么样?如果市人民大剧院真的闹起事来,谁敢出面承担让国有资产流失的罪名?”
  “很明显,他们针对的就是肖耀祖他们公司和信达资产公司,不过,他们这样一闹也好,如果肖耀祖和伍扬还在为贷款的本息争来争去,别人没准真的会插一杠子。中国的事情就是怕拖,一拖,就麻烦。当事人各找各的关系,不乱成一锅粥才怪。相反,如果时间来得及,拍卖了也就拍卖了。”
  “还有一个致命的硬伤,那块地是划拨土地,不要说肖氏公司没有取得土地使用权证,就是市人民大剧院如果要解散、撤销或破产,市政府将无偿收回其划拨土地使用权。”
  “可是,既然是这样,当初又为什么同意让流金世界置业有限公司在上面建一栋那么大的高楼呢?”
  “像这种土地和上面的建筑物不统一的情况,在咱们国家太普遍了。因为房地分离,各设管理机构,给交易和执法带来了不少难度。你可能还不知道,就连那些买了流金世界商住两用房的业主,至今都还没有办到房产证。如果市人民大剧院出面把这部分人串连起来,事情会更麻烦、更复杂。”
  “可是,那样岂不是唆使别人打自己的嘴巴?毕竟,那是他们两家联合开发的项目。”
  “可是开发商却只有一家,就是流金世界置业有限公司,市人民大剧院只会找他们要房产,而远离那些麻烦。”
  “另外一个问题,如果土地使用权不属于市人民大剧院,那它当初岂不是没有资格跟肖氏兄弟合作,更没有权利享受其收益?”
  “从法律地位上来讲是这样。但实际情况是他们合作了,拿到了好处,而且还嫌好处不够大。可是,却没有人跟他们较真。所以,我想,别看他们闹得凶,其最终目的也并不是要跟肖耀祖争个是非曲直,而只是逼他就范,以便答应他们的要价,因为划拨土地并非完全不能改变性质,如果政府同意,又补足了土地出让金,也可以依照法律法规转让。也就是说,只要肖耀祖向他们妥协,他们就会密切配合他把土地出让手续办好。”
  “这样一来,肖耀祖岂不是亏大了?”
  “他亏什么?这个项目从头到尾还不是拿银行的钱玩出来的?”
  “也就是说,最后可能受损失的,反而是信达资产公司了?”
  “这是一场充满了变数的博弈,博弈各方都会站在维护自身利益的立场上出牌,不过,这里面有个庄家,很难保证除了庄家以外的其他各方,不会作弊,比如说瞒着庄家互相看牌互相换牌,如果非要有个冤大头,那就是庄家,特别是当替庄家打牌的人,如果存有私心杂念的话。”
  “这个庄家你指的就是信达资产公司吗?”
  “也许比它大,也许信达资产公司不过是替庄家打牌的人。”
  “你的意思是说……”
  邱雨辰及时地伸出一只手,没有让柳絮把后面的话说出口。她的身体往前倾,闭上眼睛,使劲地嗅了嗅鼻子前面的那束勿忘我,然后正了正身子,望着柳絮说:“我已经跟信达资产公司的伍扬约好了,明天中午和他一起吃饭。到时侯,我先给你一个信息,你再打我的电话,让你中途过来,你觉得呢?”
  “这样最好,两大美女左右夹击,不怕搞不定他。”
  邱雨辰笑了,嘻嘻哈哈地问道:“你要搞掂他什么?”不等柳絮回答,又说:“我说,你跟黄逸飞也拗了不少年了,你俩能不能再合到一块儿?要不行,赶紧离了,等碰到合适的,也好把自己嫁了。女人可耽误不起。”
  柳絮说:“怎么扯到我身上来了?我不急,你倒急了。”
  邱雨辰又看了那束花儿一眼,继续笑道:“你不知道,你的事儿一天没有着落,我一天心不安啦。”
  柳絮说:“真不知道你有什么不安心的。”
  邱雨辰朝柳絮嘟嘟嘴,笑了,没再说话。
  
  第二十七章
  
  李明启当即动身回了省城,直接去了殡仪馆。
  这大概算得上是最没有哀伤气氛的一场追悼会,李明启和遇到的那些同事打照面的时候,对方要么努力做出得了面瘫的样子,要么对他挤挤眼扯扯嘴角,一副欲说还休的样子。遗体告别的时候,李明启最后看了一眼林社长,平时那种可掬的微笑已经看不见了,因为一脸严肃而具有了一种陌生化的效果,但化妆师把他的两边脸颊弄得红扑扑的,让人怀疑他虽然已经死了,却仍然处在一种爽呆了的兴奋之中。
  李明启跟在别的同事后面在遗体告别厅里转圈儿,轮到跟林社长的太太握手的时候,发现她的两只手湿湿的、凉凉的。她埋着头,戴着一副大大的墨镜,把自己的面孔遮住了差不多一半,那张平时能说会道的嘴巴抿得紧紧的,只在答谢问候者的时候才从里面蹦出几个短短的音节。李明启心里不禁唏嘘不已。他想起这个钻石级的安利产品直销员最常说的一句话,第一是坚持,第二是坚持,第三还是坚持,坚持就是胜利,这是做人做产品的一种境界。她现在在坚持,她还能坚持多久?她将戴着那副墨镜度过多少漫长的一段灰色的,乃至黑色的时光?这会儿她心里是否在大声咒骂:这个该死的王八蛋,怎么就这样死了?
  李明启未能听到关于林社长的悼辞,但他能够想到,那肯定会让治丧委员会的同志们大费脑细胞。
  林社长是在工作时间偷偷跑出去和情人幽会的,可那能算因工死亡吗?
  也不能算自然死亡。前不久整个报社的职工都去医院做了一次身体普查,也没发现林社长有什么大的毛病,怎么就这么经不起折腾呢?
  工作勤勤恳恳,任劳任怨,这样的形容词是可以用上的。可是,诸如生命不息、战斗不止呀,这些惯用的溢美之词就要斟酌了,用在林社长身上,可能就不太妥当。不过,好在汉语语言博大精深,李明启的那些同事个个又都是操练语言的高手,换一些个词儿让家属满意,这样的技术活儿,在他们看来应该不过是小菜一碟。再说,在这种情况下,他家属把尾巴夹得紧紧的都嫌不够,还能有什么意见?
  相比于一般的同事,李明启的心思可能要复杂很多。
  他觉得自己是间接杀手。他送给林社长那瓶“西班牙苍蝇”,很费了一番心思,既有投其所好、拉近两个人之间的关系的意思,又有让林社长在他外出期间多替他担当的意思,否则,他出差在外,一点不知道社里的风云变幻,那怎么行?没想到林社长这么贪玩,恨不得把别人玩死,结果别人没被玩死,自己倒被玩死了。人生啊人生,常常就是这样事与愿违,动机和效果不统一。
  可是,如果没有“西班牙苍蝇”,他就是想拼着命玩儿,也玩不了呀。
  另外,李明启觉得,林社长以非正常死亡的形式为他敲响了警钟。
  很多事情是不能勉强的。以自己当时已染沉疴的身体状况,那样与小姑娘疯狂,其实也无异于玩命。只是因为自己年轻,身体底子厚,才躲过了一劫。
  林社长之死,已是轰动性的桃色新闻,要是自己当时没有挺过去,与林社长约好了似的同赴黄泉,那不成为特大性的爆炸新闻才怪哩。那就不是两条人命的问题,冯老师和他们的宝贝儿子,恐怕也会跟着羞死。
  李明启感冒没有好,加上前一天晚上严重体力透支,这时已是心力交瘁。勉强支撑着做完了遗体告别仪式,从阴冷的遗体告别厅出来,外面强烈的阳光一照,不禁两脚发飘,精神恍惚起来。他不敢怠慢,给冯老师打了个电话,家都没回,一头扎进了省人民医院。
恰逢五一长假,医院里病人没见少,值班医生却少了不少。李明启不知道自己的病情够不够住院,怕被怠慢,便有意无意地向给他看病的副主任医生透露了自己的身份。
  省报新闻中心主任,级别也就是个正处,但在别人眼里,却是一个可以接近至上权利、熟人更是遍及省市各厅局、人脉资源丰富得没法想像的角色,官不大,能耐不小。副主任医生表面上的态度并没有明显地好转,但对李明启的身体状况却明显地重视起来:领导抽得出时间吗?当然需要住院啦。你也别紧张,问题不是很大,但小问题不重视,同样会出大麻烦。领导干部辛苦哩,报纸越拿越远,尿越拉越近,都是身体处于亚健康的一种表现。你这个情况好像还有点特殊,恐怕得安排内科、外科的中医西医的权威教授作一次会诊。李明启忙问方便不方便。副主任医生说,是有点不方便,但是没问题,我来安排吧。没事没事,你就放心吧。进了省人民医院你还不放心?我们院可是全省最权威的医疗机构。
  李明启住进特护病房后就把手机关了,每天打针吃药,中西医调理,重点补充睡眠和补肾,副主任医生说,一提到肾人们就想到是性功能减退,其实不对,至少不全面,从中医学的观点来看,肾乃先天之本,主耳、主髓海、主精、主骨、主水、主一身之阳气,所以比较复杂。还是那句话,我们已经是朋友了,你就一切放心吧。
  一个礼拜下来,李明启感冒完全好了,元气也慢慢地恢复了。
  李明启的精神刚好起来,便开始想自己的事。
  他用脚趾头一想都知道,在他请假外出和生病住院的这段日子里,他的那两个竞争对手不可能闲着,一定在加紧活动。
  谁不活动谁是傻子。
  不过,林社长之死,让事情的格局起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一些对自己有利和对自己不利的情况,需要重新评估和进行新的排列组合,因为有些人的态度是跟着社长走的。社长死了,他的影响力也就消失了。这就需要重新洗牌。对于两个竞争对手来说,可谓有喜有忧。
  奇怪的是,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忽略了李明启。这也难怪,在他们眼里,竞争副总编辑的三个人选,李明启的综合实力最弱。人都不在社里露面,一副无为而治的样子,要么是天真幼稚,要么是自己对自己都没有信心,报个名陪着玩一玩儿。
  无为而治?
  如今什么世道?你要无为,肯定没治。
  两个人无论怎样在社里社外活动,其基本套路无非是抬高自己打压对方,可能的区别,不过是看人说话,到哪座山唱哪支歌,到哪座庙拜哪尊佛。对于和自己关系铁的,有话直接说;对于和自己关系一般的,有话好好说;对于和自己关系欠点火候的,察言观色着说,即使不能把人家拉拢过来,也要争取让他保持中立,投弃权票,投别人的票就糟糕了,一得一失,等于有了两张票的差别。
  正因为两个人势均力敌,反而彼此的力量都被对方消耗了不少。
  五一长假结束,正式上班的第二天,单位的民主评议开始了。
  看得出,那两个候选人经过了充分的、精心的准备。
  报刊社论似的语调,严密的条理性和逻辑性,加上把握适度的激情,分析当前形势,展望美好未来,每一个人的发言最后都获得了掌声。
  李明启的竞选演讲却显得十分随意,他谈得最多的是对社会和生活的感悟。他没有提林社长半个字,但极其巧妙地利用了前报社最高行政长官之死对每一个人神秘内心的触动。他的每一句话似乎都有所指、暗藏玄机,但决不装腔作势,盛气凌人,而是极有亲和力和穿透力,平实、率性而且非常诚恳。
  令几乎所有的人都没有想到的是,李明启对于自己昨天在省报上发表的长篇文章只字未提,而关于这篇文章的神秘背景,却早就在坊间传开了。
  四月底,国务院公布《行政机关公务员处分条例》,李明启的文章是针对该条例发表的时事评论。本来,这样的文章算是应景之作,也没有什么可说的,而且应该出自时事理论部,与新闻中心关系不大。
  但这篇文章却大有来头,都知道,省报每一位名记后面都会有一座靠山。想不到的是,李明启的靠山居然是陆海风书记。据说这次就是省委书记陆海风亲自点的将,甚至连题目都是陆海风书记亲自拟定的,说陆海风书记对这篇直指公务员以权谋私的文章赞不绝口,省委秘书处送稿子过来的时候要求全文照发。这些天李明启神龙见首不见尾,原来是躲到橘园小区的省委接待处写文章去了。这个家伙,平时不哼不哈的,却大有来头。真是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虚怀若谷,大智若愚,后生可畏呀。
  总而言之,李明启在副处级以上干部的民主评议会上,表现堪称完美。当场投票,当场验票,他得票最高,比一个竞选人高出十一票,比另外一个竞选人高出八票。
  散会之后,从会场回办公室的路上,不断有人凑过来跟他打招呼,朝他挤眉弄眼地笑笑,或者拿胳膊肘捅捅他,或者很快地竖起大拇指在他胸前翘一两下,或者干脆提醒他别忘了他。李明启脸上挂着的那种笑容,像中了彩票大奖忍不住想狂喜一番又必须拼命憋着以免轻易露富的样子,不断地回应别人的招呼。他心里很清楚,这些人无非向他暗示,他的得票中有自己的一份贡献,他们已经提前在把他当副总编辑来巴结。
  李明启上了一趟卫生间,在镜子里认真地瞅了自己一眼,发现自己脸上的笑容与他见惯了的林社长的笑容,真是何其相似乃尔。李明启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并不认为这是一种晦气。正相反,他愿意林社长永远活在自己心中。
  好不容易回到了自己的主任办公室,李明启轻轻地把门扣上,仰起脸,对着天花板吐出一口长气,又拿两只手使劲地在两边脸颊上搓了搓。这才坐在真皮转椅上,双腿一撩,把两只穿着皮鞋的脚撂在了办公桌上。
  刚才他已经知道了那篇时事评论的事。
  他在那一大堆报纸的最上面找到了署有自己大名的那篇文章,一看,果然正是何其乐发到自己邮箱里的那一篇,只是在前面加了几句与《条例》挂钩的导语。
  李明启心里一热,没想到何其乐这么够哥们儿,默默地为他做了这么多的工作。他马上拨通了何其乐的电话。
  电话很快就通了,何其乐语速很快地告诉他,五分钟后再给他打电话。
  刚到五分钟,李明启的座机响了,正是何其乐。李明启压抑不住兴奋,但总算压住了嗓子,说:“春秋笔法,锦绣文章呀。”
  何其乐说:“有你这么自夸的吗?”
  李明启马上做出一副刚刚省悟过来的样子,连忙说谢谢,谢谢。过了不到三秒钟,又说大恩不言谢,有点语无伦次的样子。何其乐告诉他,他已经知道了投票结果,报社党组会议马上会开,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李明启希望马上和何其乐见面。
  何其乐说算了,这几天太忙了,分身无术啊。
  李明启知道,按照干部任免程序,这才万里长征走完第一步。可是,这是多么关键的一步啊。党组通过之后,报省委组织部干部四处,再征求征求省委宣传部的意见,最后上省委常委会,一路上有何其乐照应着,有什么问题可出的?
  李明启心里那股暖暖的小溪流汩汩地流淌着,就想找个出路。他想给冯老师打个电话,拨到一半,又放弃了。他很尊重自己的老婆,甚至有点怵她。他知道她对于他的升迁,比自己还看重。告诉她投票的结果,无疑会让她很兴奋,但接下来的日子恐怕会比他更加担惊受怕。女人毕竟是女人,心里头难得存什么大事。当然,也不能不告诉她,否则情理上说不过去,万一她从别的渠道知道了消息,李明启的麻烦就大了。冯老师要是问他这么大的事都对她瞒着瞒着,是什么意思?他会回答不上来。
  所以这个消息肯定要告诉冯老师,不过时间场合要找对。比较合适的时间应该是临睡之前,轻描淡写地提一下,同时把不可预知的情况说得严重点,意思是让她不要抱太大的希望,只当成一件平常的事,万一有什么不好的结果,也不至于太失落。
李明启相信不可能会有不好的结果。李明启是这样想的,何其乐要么不出面,一旦出面,就一定会把事情办成,因为表面上是他在运作,那些相关部门的领导,肯定会以为其实这是陆海风书记的意图。再说了,要是办不成,岂不等于让何其乐丢面子?什么大秘?原来也就那么一点儿能耐。
  李明启需要别人分享他的喜悦。
  他想到了安琪。
  这小姑娘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十天半个月竟没有了消息。也不知道是还在赌气撒娇呢,还是另外找了什么人。如果是前者,呵一呵,哄一哄,也就没事了。如果是后者,李明启也不会往心里去,像他这种人找女朋友,不怕找不到,就怕甩不掉。她安琪要是这种小别的寂寞都经受不了,主动地离开了他,那不是坏事,反而是好事。等他真的当上了副总编辑,可以找个档次更高的。
  不管怎么样,还是先见个面,把情况搞清楚以后再说吧。
  手机很快就通了,却迟迟不接,直到自然断掉。
  李明启把办公桌理了理,又给自己泡了一杯茶,见挨过了两分钟,又把电话打了过去。
  这次很快就接了,却是一个男的,不客气地问他,你是谁?找我老婆有什么事?
  李明启连忙说对不起,不好意思,可能打错电话了。
  李明启当然不会打错电话,安琪的电话是他亲自存到手机里去的,当时还嫌这个名字太女性化,万一冯老师玩他的手机发现了难得解释,便擅自把她的名字改成了安大伟。
  李明启没想到安琪会跟他来这一招。这个套路分明是他教给她的。那时他们刚认识不久,安琪老向他抱怨,说这个总那个总好讨厌的,一会儿请她吃饭,一会儿请她喝咖啡,都不知道该怎么拒绝人家。李明启卖弄小聪明,说你要真心摆脱一个男人,很容易,就是让他知道你是一个麻烦。他半开玩笑地跟她建议,下次这个总那个总要来了电话,我帮你接,我就问你是谁呀?找我老婆什么事呀?我凶巴巴地说话,吓死他。
  李明启的好心情并没有被破坏多少。其实,要搞清楚安琪到底是怎么回事,换部陌生的电话打过去就可以。但李明启忍住了。跟安琪的关系,他觉得还是听其自然比较好。
  李明启最后决定还是回家陪老婆孩子吃饭。
  刚坐到饭桌上,手机响了。李明启暗自吃了一惊,以为是安琪。一看显示屏,却是何其乐。他示意冯老师他俩先吃,自己起身去了书房。
  李明启有意让手机多响了两三声才去接。以前都是他主动黏着何其乐,恨不得成为他的小尾巴。如果一切如愿,他们之间今后是不是会有更多的平等对话的机会?
  何其乐劈头就问:“早几天林社长的追悼会,你是不是治丧委员会的成员?”
  李明启说:“社领导都是,几个主要部门的部长或主任,也都是,我因为刚好不在单位,所以就没参加。怎么啦?”
  何其乐说:“也没怎么啦。上午我听老板跟省委宣传部的方部长打电话,谈到了那位林社长。老板说,堂堂省报的社长,跟情人幽会,死在宾馆的床上,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他要不死,问题还发现不了。真是给咱们的干部,给咱们的组织丢脸啦。开房的钱是他自掏腰包,还是公款报销?要不要查一查?按照惯例,有情人问题的,往往经济上也不干净,要不要也查一查?”
  李明启问:“上面真会查吗?”
  何其乐说:“按道理来讲,人死了,事情就成了无头案,怎么查?可是,老板是个认真的人,这事影响也太坏了。你们报社也是,也不看看人是怎么死的?急急忙忙就把追悼会开了,真是太没有觉悟了。你没进那个治丧委员会,最好。说不定,社里班子这次要大动。”
  李明启“噢”了一声。
  何其乐说:“这些话本来不该跟你说的,好在你也不是外人。记住,到你打止,烂在肚里。非常时期,要韬光养晦呀。”
  李明启连忙说:“是是是。”
  何其乐说:“再给你透点消息,这个月月底,中纪委可能会下个文件,严禁利用职务上的便利谋取不正当利益,动作可能会很大,你留心一下,争取再上一两篇有分量的文章,要加深老板对你的印象。”
  挂了何其乐的电话,李明启在书房的沙发上坐着没有动,对着天花板吐故纳新了半分钟,又呆呆地运了一会神。他暗自笑了,如果自己的感觉不错,应该说他已经被何其乐当成了可以分享秘密的圈子里的人。
  他想起了那两枚印章,也许这是送给何其乐最好的时候。
  因为感到也许要不了多久就会调换办公室,李明启今天正好把伴随他差不多有了十年的旅行拖箱带回了家。现在就放在另外一只单人沙发上。
  李明启打开旅行拖箱后心里不禁一沉:放在夹层、那两枚用报社信封装着的印章不见了。
  
  柳茜见到小姑娘后不禁眼睛一亮。她长着一双明亮的、无邪的丹凤眼,尽管很少跟人对视,可在你不注意她的时候,她又会很专注地盯着你看。她的下巴翘翘的、十分圆润、弧线优美。同样圆润的、弧线优美的还有她的屁股,紧紧的,翘翘的,使她那挺拔的身材,亭亭玉立中透露着一股子野性的放纵。
  柳茜并不觉得小姑娘跟自己长得有多像,但总感到不知道是在眉宇之间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两个人归属于一种类型。也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小姑娘,但柳茜觉得自己要找的“表妹”就是她。
  柳茜不想太轻易地相信自己的第一感觉,决定在录用她之前还是要考考她。
  这段时间,火车站、长途汽车站出现了不少偷换假钞的小商店,你拿着一张一百元的大钞去买东西,营业员接过去之后会很快地退给你,说钞票太旧了或太新了或缺了一只角,让你重新换一张,可就在这极短的交接过程中,你原来的真钞已经被调包成了假钞,你怎么办?
  “再让营业员换过来呗。”小姑娘不假思索、理直气壮地说。
  “营业员当然不会承认,没准还会咬你的反口,说你讹诈。”柳茜一下子把她驳了回去。
  小姑娘歪着头,斜着眼睛望着半空,过了十来秒钟,恢复了常态,不紧不慢地说:“我先找她要钱,她要是耍赖,我就离开她的店子,当然不是真离开,只离开五六米,我先盯着她的招牌看,再盯着她本人看,如果我的手机能拍照,我就把她店子的招牌和她本人的样子都拍下来。当然,我做这一切的时候,一定要让她看见,要让她知道我在干什么。然后,我再走过去,找她要回我的一百块钱。”
  “一半对一半吧。”
  “怎么说?”
  “她赌我是外地人,人生地不熟好欺负,我赌她不知道我是否会善罢甘休,将会对她的店子和她本人做什么。”
  柳茜对小姑娘的回答非常满意。一个十几二十岁的小姑娘,有着与她的年龄极不相称的老练与成熟。最重要的问题在于,她知道可为不可为。
  得了,表妹就是她了。再说了,时间紧迫,马上就要上路了,柳茜也没有多少工夫用来挑挑拣拣。
  柳茜不想让表妹穿得太寒碜了。她一眼就看出来了,那一身耐克是水货。
  她带小姑娘去了一趟城市之光购物广场,为她买了一套正宗的耐克,还买了一套韩国牌子的夏装。耐克休闲服随意,也还上档次。韩国服饰尽管大部分是广东东莞生产的,但用料很讲究很特别,泡泡皱皱的,穿起来很时尚,很有小女人味。
  她本来还想替小姑娘买套华歌尔内衣内裤的,犹豫了一下,还是作罢了。小姑娘毕竟不是她的真表妹,雇佣关系一结束,便不会再有什么往来,在她身上花的钱,一定得物有所值,虽然上档次的内衣内裤比外包装更能体现品位,不过,大部分的男人往往粗枝大叶,即使有机会注意这个环节,也常常被他们轻易跳过。
  手机却不能不买一款。小姑娘现在用的手机实在太旧了,说不定是从哪里淘来的二手货,关键的问题是还没有拍照功能。
  柳茜让小姑娘把那玩意儿扔了,她去帮她买台诺基亚。
  小姑娘大致已经明白了自己的任务,对于柳茜在自己身上花的这些钱,喜欢是喜欢,也没有太多的感觉,仅仅把它们看成是一种装备。衣服一上身,不可能再脱了退给柳茜,手机就有点不一样。合同期满是否要上缴,就有必要事先明确一下。
柳茜一笑,告诉她,手机是送给她的,也不会从工资里扣。
  小姑娘也就笑了,说原来的手机就不用扔了,但我保证不会再让它在你和你朋友面前出现。另外,如果新买手机价位不变,她可不可以换个牌子?诺基亚太破了,最近不是在闹电池收回的事吗?她宁愿要韩国的三星。
  武装停当,柳茜和小姑娘先与杜俊在紫金路上的肯德基店见了面。
  柳茜装着很不经意的样子,偷偷地观察杜俊的反应,只见他瞟小姑娘一眼的时候,眉毛轻轻地跳了一下,以后便刻意地控制着自己不再看她。柳茜心里有底了:贺小君接纳小姑娘一定不会有什么问题。
  杜俊没想到柳茜还真给贺小君找了个陪玩的,望着柳茜,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小姑娘一开始还把杜俊当成了自己要陪的人,见他与柳茜一对眼风,马上明白是自己弄错了。她是个聪明人,看出杜俊有话想跟柳茜说,借故上洗手间,自己把自己支开了。
  肯德基店里一年四季人总是很多,吵吵的。杜俊等小姑娘一离开,便紧紧盯着柳茜,摇了摇头。
  柳茜倒笑了,说:“你是不是很有想法?说吧。”
  杜俊说:“说什么?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怎么又问这个问题?你不是怕自己在贺小君面前表现得太重色轻友吗?给他找个伴儿,他就没有给咱们当电灯泡的感觉了。”柳茜回答。
  “就这么简单?”杜俊并不放过柳茜。
  “那你说会有多复杂?”
  “我不知道你到底想干什么,可是,我再跟你说一次,贺小君是我最好的朋友。”
  “杜俊你什么意思?我现行反革命吗?我老巫婆吗?我能对贺小君使什么坏心眼儿?感情不感情别谈,你跟我睡都睡了几年了,我是个黑心肝的人吗?”
  杜俊在柳茜面前永远也就那么一点出息,她要是真一发飙,他就软了。
  “可是,你从哪里弄来的这么个人?你对她知根知底吗?”杜俊说。
  “你要我对她知根知底干什么?咱们又不是给贺小君找女朋友,假期里玩一玩,过后拉倒,哪里有那么多穷讲究?”
  “起码得弄清楚她到底干净不干净吧?”
  “又来了。我也再跟你说一遍,这我还真不敢保证。”柳茜说完这句话歇了歇,轻轻转动着细长的脖子,四下里望了望,盯着杜俊,继续说,“可是,请你告诉我,这屋子里这么多年轻的和不那么年轻的,长得漂亮的和长得不那么漂亮的,哪个是干净的,哪个是不干净的?你分得清吗?”
  “问题是,贺小君可能会很相信我们。咱们怎么介绍她?你跟他说,这是替你找的伴游小姐,请笑纳。你会这样说吗?”
  “你倒是提醒了我。是呀,好像真的不能这么介绍哟?那该怎么介绍呢?说她是我表妹好不好?你说呢?”
  杜俊无话可说。
  “你就放心吧,贺小君不是小孩子,他是成年人,他知道是怎么回事。不信,咱们打赌。”
  第二天见了面,连杜俊都觉得怎么向贺小君介绍小姑娘已经成了多余的,他们很有一见如故的意思。路上吃的东西柳茜已经准备了不少,贺小君还嫌不够似的,怂恿着小姑娘进了超市,嘴里还直嚷嚷,硬说柳茜买的东西不对口味。
  等他们下了车,柳茜说:“看看人家贺小君,比你会献殷勤多了。你不是替他担心吗?赶紧给他发信息,让他多买两盒套子。”
  杜俊说:“当着小姑娘的面,买这些东西不好吧?”
  “你昨天不是还在替他担心吗?你既然不知道人家干不干净,这些东西当然就得提前准备。别怪我没提醒了哟。”
  “可是,这种事不大好开口吧?”
  “你个猪头,你不知道说是你让他买的呀?”
  四个人,两对。杜俊开车的时候,柳茜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轮到贺小君开车的时候,柳茜就把位置让给小姑娘。一开始,贺小君和小姑娘都还憋着,后来柳茜提议大家讲段子解闷,气氛这才活跃起来。
  柳茜身先士卒,提议由她开头,但每个人的段子都必须涉及到夫妻关系。她讲的段子是这样的:有对夫妻为了保养自己的身体,于是决定停止彼此的性生活,并坚持分房而睡。为了说到做到,他们约定睡觉之前都必须把房间锁好。第一个晚上没事,第二个晚上也没事,到了第五个晚上,欲望的火苗越烧越旺,他们很快就为当初禁欲的决定后悔了。第六天清晨,一阵如雷的敲门声吵醒了太太,她半睡半醒地说:“别敲了,亲爱的,我知道你为什么敲门。”丈夫说:“可你知道我是用什么敲的门吗?” . s: R3 r. P: k. i8 X# l( `
  大家笑了一阵,轮到杜俊了,他想了想,说:“我出一个脑筋急转弯的问题,一只蜜蜂落到日历上,打一成语。”
  大家猜了半天,不知道是什么,要杜俊说出答案。杜俊不说,柳茜打了他一拳,逼他说。杜俊说你们这些笨蛋,总是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一只蜜蜂落到日历上,不就是风和日丽吗?
  杜俊的话换来了柳茜更多的拳头,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也太弱智了吧?还文不对题,夫妻关系呢?
  不行。再来。
  杜俊想了半天,说了下面的段子:某男在酒吧里看到一位容貌美丽、气质高雅的小姐,犹豫了很久,终于鼓起了勇气,走到她旁边,低声道:“我能和你聊聊吗?”没想到那小姐高声叫了起来:“不!我不和你睡觉!”整个酒吧的人都把目光盯在他俩身上,某男十分尴尬,红着脸一言不发地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过了一会儿,那个小姐走到某男身边,低声说:“对不起,我是大学心理学专业的学生,刚才我只是在做试验,看人们在极度尴尬的情况下会有怎样的反应。”某男从座位上站起来了,高声叫道:“什么,你要一千块?太贵了吧?!”
  这次大家都笑了。但柳茜很快发现了问题:“夫妻关系呢?”杜俊不慌不忙地说:“他们后来结婚了。”
  轮到小姑娘了,她说:“我接着讲吧。这两个人结婚不久,男的就到国外留学去了,一年后才回家探亲。当晚那个之后,夫妻俩酣然入睡。半夜突然响起敲门声。男的从睡梦中一跃而起,惊呼:‘不好!你老公回来了!’女的嘟囔了一声:“不可能,他在国外留学哩。”
  最后该贺小君讲了,他正在开车,问:“手机里面的算不算?”
  柳茜说:“符合条件而且能把我们逗笑就算。”
  贺小君的手机在右边裤子口袋里,让小姑娘帮忙掏出来,小姑娘略一犹豫,身体倾斜过去,把手伸到了贺小君裤子口袋里,边掏边说:“哇,你的机机好难掏哟。”柳茜从后面捅了她一下。小姑娘又掏了好一会,才把手机掏出来,照本宣科地念起来:“一个男性自杀者的遗言:几年前我跟一个寡妇结了婚,她有一个已成年的女儿。后来我父亲跟我妻子的女儿结了婚,我女儿于是成了我继母,我父亲成了我女婿。两年后,我妻子为我生了个儿子,他是我继母同母异父的弟弟,我儿子管我叫爸爸,我管我儿子叫舅舅。我女儿又为我父亲生了个儿子,他是我的弟弟,但他又必须得管我叫外公。同时我是我妻子的丈夫,我妻子即我继母的母亲是我的外婆,所以我是我自己的外公……于是我想到了死……”
  除了贺小君,大家都笑翻了。小姑娘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使劲地跺脚,使劲儿拍打着旁边的贺小君,整个车里洋溢着快乐的气氛。
  中餐靠买来的零食随便打发。仍然是贺小君开车,小姑娘为他搞后勤服务,饼干牛奶都往他嘴巴里喂。后排的杜俊朝柳茜撇嘴,柳茜则装着没看见,不露声色。
  转眼到了晚上,杜俊问是继续往前赶路,还是找个地方停下来吃饭住宿。柳茜说,出来玩儿就图个舒适开心,紧赶慢赶的,窝在车上太难受。贺小君和小姑娘约好了似的不表态,这事就由柳茜做了主。碰到一个中等城市,便下了高速公路。
  柳茜想了想,还是开了三间房。她和杜俊一间,贺小君和小姑娘各一间。吃了饭,各自回房间洗了洗,柳茜问大家玩不玩牌,都说好呀,便集中在柳茜房里玩三打哈。这是一种最先由湖南人玩出来的扑克牌,简言之就是三个打一个。不好玩钱,输了罚做俯卧撑,结果一个多小时下来,没有一个没做的。贺小君逞能,老想坐庄,被罚做了差不多一百个俯卧撑,直喊这种搞法没道理,没有实在内容,白耗体力。等到再次输了,便耍赖,说宁愿输钱也不愿意再做了。柳茜早见他与小姑娘眉来眼去的,就说时间也不早了,不如早点休息吧。
  等到房间里只剩了柳茜和杜俊,柳茜问,起身之前让你给贺小君发信息,发了没有?杜俊说发了。柳茜问,东西呢?东西给你没有?杜俊说没有呀。
  柳茜说:“那你要不要去找他要?”
  杜俊看了柳茜一眼,一耸肩,就准备出门,一把被柳茜拉住了:“猪头。你不是真的这么傻吧?”
  “你准备了?我没准备哟。”杜俊说。
  “你什么时候准备过那玩意儿?我是问你,贺小君今天会去敲小姑娘的门吗?”
  “他要有想法,根本不用敲门,房间里有内线电话。”
  “那你说他俩今天晚上有没有戏?”
  “难说。”
  柳茜追着要杜俊说,杜俊拗劲儿上来了,就是不说。两个人一闹就闹到了床上。
  那个之后杜俊很快就睡着了,柳茜却久久不能入睡。到了大半夜,手机信息响了,是小姑娘发来的。柳茜翻开彩信看了,一笑,心里不禁骂道,这个小贱人。
  柳茜把手机关了,塞到枕头底下,也很快睡着了。
第二十八章
  
  肖耀祖这些天开始有点着急了。这边,信达资产公司老是拖着没个准信;那边,市人民大剧院闹得越来越凶,也不知道会怎么收场;外边,他哥哥肖光宗也有点蠢蠢欲动的架势,已经打电话开始和他讨论回国的日程了。
  肖耀祖不知道肖光宗在医药那块儿的生意做得到底有多大,也不知道他陷得到底有多深,实际上,肖光宗管他的事儿管得多,他对老兄的事所知甚少,肖光宗如果打定了主意要过来,他不好劝,也劝不住。他只知道,如果肖光宗回得太早了,他的计划便很可能会落空。
  鲍高潮律师是肖耀祖找的,他看重他们所里的人脉资源,说得明白一点,肖耀祖其实是冲着邱雨辰去的。按照他的想法,只要把市人民大剧院的头儿私下里摆平了,也就不会有什么大的事了,他付给他们的律师代理费那么高,其实就做了这方面的预算,只是没有把话说透。
  他不能说透,肖耀祖对那些做律师的一向没有什么好感,他吃过他们的亏。要把事情办成,又还得依靠他们。有的律师,生怕你不打官司,生怕你的官司打得不够大,甚至经常打着法官的牌子找你要这要那,这人要是摊上了官司,真的是不死也会脱层皮。
  这不,麻烦来了。不知道鲍律师是故意装傻没领会他的精神,还是太相信自己的关系了,竟把跟市人民大剧院的那层窗户纸给捅破了。事情没搞定,反而给他惹了一个大麻烦。
  尽管肖耀祖也知道,这层窗户纸即使不去捅它,迟早也得破,但把他公司跟市人民大剧院的头儿的关系,搞成他公司跟市人民大剧院单位之间的关系,却实在是一着臭棋。肖耀祖跟市人民大剧院的那几个人打过交道,不是不好摆平的。现在倒好,矛盾公开了,单位里的人七嘴八舌的,谁都难得控制局面了,那几个领导为了表明自己清白,为群众谋利益,反而成了与肖耀祖讨价还价的急先锋。
  事到如今,肖耀祖才知道对这方面的隐患严重估计不足。他原来还想故意把水搅浑,好逼着信达资产公司让让步哩。现在用不着了,有人主动找上门来了。
  肖耀祖心里窝火还不知道找谁发,律师事务所是自己找的,又没把话跟人家说明白,人家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当然只会按照他们的思维方式办事。
  他们的思维方式确实与人不一样,简单一句话,他们并不觉得自己把事情办砸了。他们认为,只有让所有的事实、证据浮出水面,才能客观评估输赢的可能程度,才能掌控事态的进展。
  惟一能给人一点安慰的是,鲍律师邱律师总算还是敬业的,也在为他的事积极努力地奔波。他想让他们尽快跟伍扬见面,看看他到底什么意思,也很快就约上了,不像他自己,平日里和他称兄道弟的,真要找他说几句心里话,倒像是隔了一万座山似的。
  唉,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对于邱雨辰的约请,伍扬不可能不来。
  鲍高潮和邱雨辰的律师事务所在省会城市很有名气,接过不少大案子。更主要的是,伍扬是在场面上混的人,不可能不知道她的老公是谁。他不一定需要得到她老公的什么帮助,但如果怠慢她,于公于私也似乎完全没有必要。 "
  不过是一餐饭嘛。
  两个人已经在伍扬的办公室见过几次面了,所以,一到邱雨辰定的地方——海内海鲜酒楼三楼包房,伍扬就开玩笑,说:“搞得这么客气,今天谁埋单呀?”
  邱雨辰也开玩笑:“看你的表现吧。你要是客气,就你埋单。你要是不客气,我就叫个人来埋单。”
  伍扬很敏感,说:“谁呀?肖耀祖呀?得了,还是我埋单吧。”
  邱雨辰说:“你怎么知道是肖耀祖呢?伍总呀,想见你的人多啊。”
  伍扬一边很谦虚地摇摇手,一边忍不住再次追问是谁。
  邱雨辰却不急着告诉他,只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同时奇怪他为什么不愿意见肖耀祖。
  伍扬说:“我跟他是朋友,他找我无非是想让我减免他的本金和利息。可是,他借的又不是我私人的钱,我能随便答应他吗?当然不能。我总不能为了跟他的私交,慷国家之慨吧?再说,这本来就不是我一个人能做得了主的事;可要当面拒绝他,也还是不好怎么说啊。正好,你把话带给他,就说你一幢楼摆在那儿,评估值已经超过了本息一大截,叫我们怎么减?如果拍卖完了之后实在不够,他们公司又再也没有可供执行的财产,那时候再提要求还差不多。”
  “那为什么不早点拍卖呢?”邱雨辰问。
  “这个肖耀祖,你别看他没读过什么书,其实狡猾狡猾的。本来这个标的是由省高院执行局强制拍卖的,他却偏偏要走水路,想在省高院那里争取到机会,就是让他自己先拍卖或变卖。这里面有没有猫腻我不清楚,可他越是这样,我们公司就得越是谨慎。我跟他不一样,他是商人,还是港商,随时可以一拍屁股走人。我呢?吃的是共产党的饭,就得替共产党做事,而且这事还只能做好,不能做砸,难啦。”伍扬说。
  邱雨辰听出伍扬的话里有些唱高调的成分,好像他此时此刻面对的不是对方的律师,而是需要时不时表表决心的党组织。邱雨辰对此一笑而过,停了一会儿,才说:“最近发生的一些情况,伍总一点不知道吗?”
  “什么情况?你说的是市人民大剧院跟肖耀祖扯皮的事儿?”
  邱雨辰望着伍扬,轻轻地点了点头。
  “早就听说了。”伍扬说,“市人民大剧院没什么道理吧?他们已经得了不少好处了,何必人心不足蛇吞象?再说了,那块地是划拨地,真正的产权所有人也不是市人民大剧院。他们闹,主体资格不符嘛。”
  “原来伍总什么都知道。”邱雨辰笑道,“不过,也不能说市人民大剧院一点道理都没有,他们如果放开了架势跟肖耀祖扯皮,难免不会伤害到你们信达资产公司吧?什么原因?因为不管是市人民大剧院跟肖耀祖的利益冲突,还是他们跟你们信达资产公司的利益冲突,当地政府可能都会站在市人民大剧院一边,你觉得呢?”
  “那是肯定的。”伍扬边说边短暂地笑了一下。
  “那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伍总没想过对肖耀祖让让步吗?据我所知,市人民大剧院虽然扬言要和肖耀祖打官司,却迟迟未去法院立案,如果在他们立案之前拍卖成功,他们就什么也得不到,而你们的损失也就会控制在可以掌控的范围之内,不是吗?”
  “是。可是,拍卖不是一件可以偷偷摸摸进行的事,如果我们公司像邱律师说的那样去做,我们就会搅到市人民大剧院和肖耀祖的纠纷里面去,就会加速市人民大剧院在法院的立案,而且,让我们和肖耀祖和解,其中预设的前提,是以我们信达公司先行退让为条件的,这于法理于情理都说不过去,总部不会批。还有一点,我们最终能收回多少钱是一回事,是否以符合程序的方式收回债权是另外一回事。邱律师应该明白,公家做生意跟私人做生意,还是有很大的不同的。”
  “为了所谓的符合程序,即使少收一千万、两千万、三千万,甚至四五千万也在所不惜吗?”
  “邱律师的意思是说……”
  “我的意思是说,因为你们公司的态度不明朗,我的当事人——也就是肖耀祖已经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境地,他跟市人民大剧院的纠纷,无非两种结局,其一,跟他们达成妥协,支付相当数量的补偿款给他们,从而消除流金世界土地权证方面的瑕疵;但肖耀祖不会这样做,目前也没有能力这样做,因为他不愿意也拿不出这笔钱。其二,肖耀祖付诸一掷,跟市人民大剧院法庭上见,努力把纠纷控制在经济合同的层面,可是,市人民大剧院不会坐以待毙,势必动用一切社会资源予以抵制,他们之间的官司将旷日持久、胜负难料。而无论是哪一种结果,都不可避免地会牵扯上贵公司,不是吗?”
  “我们也会有两种选择。第一,请求法院立即进入强制拍卖程序。据我所知,法院迄今为止并未明确表示同意让肖耀祖自行拍卖或变卖,都是一家叫一诚拍卖公司的,鬼搞子搞,把事情搞复杂了。第二,如果事情真像你说的那样,肖耀祖和市人民大剧院闹得不可开交,以致法院都不敢轻易拍卖流金世界裙楼,我们宁愿放弃对实物资产的处置,转而拍卖对流金世界置业有限公司的债权。”
“拍卖债权?”
  “邱律师当然知道债权拍卖是怎么回事。如果拍卖成交,买受人取得了原来委托人的债权人地位,就等于获得了要求债权人履行义务的请求权。我们公司搞不定肖耀祖和市人民大剧院,总有搞得定他们的人。”
  邱雨辰心里不禁一愣。
  她当然知道债权拍卖是怎么一回事。实际上,她上个月就代理过一宗债权拍卖的案子。对于委托人来说,等于卖破烂,对于买受人来说,等于是捡了一个烂便宜。三百六十万元的债权,五十二万就成交了,二折都不到。
  当然,从买受人的角度来分析,购买债权也是高收益性与高风险性并存的。比如说资产调查不准;举张权利滞后;债务人破产进入清算程序等等,当然,归根结底,是资产难以执行或无法变现。
  作为代理律师,邱雨辰已经把信达资产公司的债权人——流金世界置业有限公司的老底,摸了个八九不离十,他们没有别的欠债,而将近一个亿的资产就摆在那儿,而且是以信达资产公司的名义申请的查封,尽管市人民大剧院拦在路中间,但这种障碍隐患,远非不可逾越,一旦逾越,便马上就可以变现,伍扬怎么还会想到要退而求其次,拍卖债权呢?
  伍扬见邱雨辰低头不语,不禁一笑,说:“怎么,邱律师是不是在想……买下我们公司债权的事?”
  邱雨辰再次一愣。
  她抬头看了伍扬一眼,嫣然一笑:“伍总这个玩笑开大了。首先,我根本不相信你们会走到卖债权的那一步,只要再费一点点力气,就有至少七八千万的进账,这样的光明大道你不走,非得要另辟蹊径,走羊肠小道?你们想过没有,如果进行债权拍卖,你们可能只能收回两三千万,甚至更低?第二,就是有这样的机会,恐怕我也只能在岸上看着。我到哪里去弄这两三千万?把我卖了啊?卖给谁呀?”
  伍扬一仰脖子,哈哈大笑了:“你们做律师的,真的是太认真了。就像你说的,我不过是随便开了个玩笑,你就穷追不舍,真当一回事了。是呀,不到万不得已,谁卖债权呢?”
  邱雨辰脸上虽然浅笑盈盈,眼睛却紧紧地盯着伍扬眼镜后面的眸子,好像这样就能判断出他刚才说的到底是不是玩笑话。
  伍扬避开了邱雨辰直射过来的目光,笑道:“看看,看看,我们的事业心也太强了吧?进包厢都十几分钟了,还没点菜哩。”
  “把服务员叫进来吧。”邱雨辰回应一笑,边说边按了一下桌子上的呼叫铃。
  她拿过餐桌上的菜单,随便翻了翻,抬头望着伍扬:“伍总想吃点什么?”
  “女士优先,你先来吧。”
  “怎么,你决定埋单了?” *
  “我好像从来没说过不埋单吧?”
  “那好,我把刚才讲的那位朋友叫过来,行吗?”
  “你要是问可以不可以,我可能还有点犹豫,你要问行不行,我就没得选了。我总不能说不行吧?男人可忌讳说那两个字哩。好了,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谁呀?”
  “你好像对一诚拍卖公司的柳总不怎么感冒?”
  “没有吧?邱律师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不会是柳总自己说的吧?是她要来吗?”
  “是呀,她可是我的同班同学。”
  “大学的?”
  “既是大学的,也是中学的。”
  “哎呀,那可是老交情了。我可声明一下,我可是在任何时间、任何场合,都没有说过你老同学半个不是。不过,她找我干吗呢?我可真帮不了她呀。”
  “伍总谦虚,刚才是谁说谁鬼搞子搞的?好了,这话是最后一次说。其实,我同学也不过是想在伍总这里讨口饭吃。”
  伍扬抿着嘴笑笑,摇了摇头。
  “怎么啦,伍总真的打算就这样拖下去,任市人民大剧院和肖耀祖吵得一塌糊涂?”
  “看看,看看,又绕回来了。如果市人民大剧院和肖耀祖之间的事没有一个结果,我们很难弄呀。不过,市人民大剧院要想插一杠子,绕不过省高院,我们把那个房产查封着,省高院不会不给我们一个说法的。”
  伍扬作为信达资产管理公司的当家人,不可能不懂法律。但是,他的上述说法,未免也太过自信了。房地分离,市人民大剧院表面上是跟肖耀祖争房产,根子还是会落在土地上。这里面的权利真空,使现行法律法规,具有了左右摇摆的广阔空间与可能。涉及到几千万资产,伍扬怎么能这样掉以轻心呢?
  如果信达资产公司不作为,剩下的几个相关方,都会很麻烦。
  市人民大剧院已经骑在老虎背上,除非肖耀祖给他们台阶,否则,便只有往前走一条路。但肖耀祖能给他们台阶吗?要知道,那可不是普通的台阶,那是上千万的真金白银呀。
  对肖耀祖来说,也真是进退两难。当然,作为律师,她也曾向肖耀祖建议过,就是让省高院把流金世界直接裁定给信达资产管理公司,以清偿债务,别管我欠你多少本多少息,我能拿出来的,也就这么多了。
  没想到肖耀祖直摇头,说这样一来,我岂不是什么也没落下?几年的心思不等于白花了?这几年,哪个搞房地产开发的没赚钱?真的是弱智到只会数钞票、聪明到只会圈地就行了。我倒好。我跟你说,我要是白干,等于还是亏,因为这种白痴都会赚钱的机会,再也不会有了。再说了,欠信达资产公司的钱还清了就算完吗?市人民大剧院还会不会找我?你们的律师费,我一个子都不给行吗?
  对于柳絮来说,直接的损失倒是没什么,但一个项目跟踪几个月,到头来就这样不了了之,也真是说不出来的郁闷。
  关键的问题是,信达资产管理公司蒙受的损失可能会更大。
  原来对伍扬的一些猜测与推断,似乎越来越清楚了。
  可是,伍扬真的会那样做吗?
  
  五一长假期间,伍扬没有忘记给柳茜打电话。
  电话通了以后没有人接,直到晚上柳茜才把电话反拨过来,说手机放在包里没有听见。伍扬说他想过来看一看,柳茜表示了感谢,但态度很坚决地回绝了。她说山里的路太难走了,吃住也都不方便,她会照顾不好他。
  伍扬还想说什么,被柳茜呵着哄着堵了回去,说这几天家里来了不少亲戚客人,好忙的,过几天她回来了再联系,再感谢他。
  柳茜当然是在撒谎。
  她原来以为伍扬只是说说而已,不会追着要求参加那场子虚乌有的葬礼,没想到他还挺上心的。
  柳茜接到伍扬打来的电话的时候,正在去海南的车里,不方便听电话。好在她早有准备,把手机调到了振动状态,杜俊这才没有发现什么。
  其实,杜俊就是发现了什么也没关系,她不会在乎他吃不吃醋,估计他也不会吃什么醋。这个家伙,似乎已经操练得百毒不侵了。但如果贺小君知道了她是一个可以睁着眼睛说瞎话的人,她对他的影响力,恐怕就会大打折扣。
  贺小君和小姑娘已经完全进入角色。最直接的好处,就是住宿的时候只需要开两间房了。杜俊也还乖,老是怂恿着贺小君叫柳茜表姐,还闹着让他给自己买皮鞋,俨然自己是他们的介绍人。
  到宾馆下榻,四个人再也不玩牌了,成双成对地待在各自的房间里。
  等关上了门,柳茜重提在车上的话题,说:“怎么啦,你不替你同学嫌弃人家小姑娘不干净了?”
  杜俊嘿嘿地笑着,一副傻傻的样子,道:“我从来没有看见贺小君这么开心过,这个小姑娘,好像不简单。”
  柳茜说:“我也有这种感觉。你说贺小君,该不会认起真来了吧?”
  “他跟我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一个劲儿地向我打听小姑娘的底细。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贺小君要准备谈恋爱了,因为只有谈恋爱的男人才会关心女人的过去。”
  “那你怎么说?要是你说的和小姑娘自己说的不一致,岂不马上就要露馅?”
  “我当然说我不知道,是你的表妹又不是我的表妹,我让他来问你。”
  “那你说贺小君是不是已经直接问过小姑娘了?我得赶紧跟她把口径统一起来,你没发现吗?小姑娘好像也没前两天那么骚了,段子也不说了,把自己整成一个淑女,她也在找我打听贺小君的情况哩。”
  “看你这事弄的。你现在应该告诉我了,你这么费心思,是不是想找贺小君贷款?”
“你觉得呢?”
  “你想贷款倒也没什么,你不是真的还在想流金世界的事吧?”
  “你觉得呢?”
  “你想流金世界的事倒也没什么,你不是真的指望靠贺小君帮你解决几千万的资金缺口吧?”
  “你觉得呢?”
  “我觉得这简直是天方夜谭。我不怕打击你,如果是这样,我劝你赶紧撒手,这事太不靠谱了,这么大的项目,不是你玩得转的,真的。”
  “何以见得?”
  杜俊怔怔地望着柳茜,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过了半晌,才撇嘴一笑,慢慢地然而毋庸置疑地摇了摇头。
  “我知道你为什么摇头,你的思想观念还停留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末。那个时候是什么时代?是资本运作时代,资本重要,对资本的运用更重要。自有资本仅仅起一个项目策划和药引子的作用,真正赚钱则要看你的项目是否有前景或者说‘钱途’,也就是说能否吸引到战略投资者。现在呢?现在是什么时代?我告诉你,是资本运作与资源管理并存的时代,必须靠资源的合理配置,全新的资源组合赚钱。”
  “你说得太悬了,愿闻其详,你可以拿流金世界打比喻。”
  “我早就想跟你说了,但我很担心你不能替我保守秘密。”
  “这里面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吗?”
  “不。资源管理的核心是对资源的认识,我把资源分为两大类,有形资源和无形资源,前者包括资金,后者包括人力,比如我们常说的社会关系、人际关系。在日常生活中,一般的人可能注重后者,在项目运作中,一般的人则可能注重前者,对人力资源反而视而不见,或者说只看到直接的关系,而缺乏重新排列组合的能力,不知道将看似没有关联的人力资源组织成一段新的链条之后,将会产生多么巨大的能量。”
  “你知道我很笨,你得再说具体一点儿。”
  “就以流金世界为例,你和我都知道,肖耀祖欠信达资产公司本金六千多万,利息两千多万,他自己找人做的评估报告是八千来万,如果肖耀祖没有别的想法,他的资产和债务差不多可以抵消,让省高院下一纸裁定就行了。他没有这样做,说明他有别的想法,那么,他的想法是什么呢?一是希望信达资产公司对其债务适当减免;第二,流金世界裙楼的实际价值,被他故意严重低估,如果拍卖的时候再打一次或两次折,那么,拍卖底价和最后核定的债务,差不多就可以持平。你算一算,到时候的成交价和市值之间,将会有多少差价?肖耀祖打的就是把这差价吃掉的主意。”
  “你这是在替肖耀祖算账。他如果能说服信达资产公司让步,同时自己又把流金世界裙楼再买回来的话,他确实可以赚到那个差价。可是,如果他现在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达成这一目的,他又怎么会允许你介入?”
  “我介不介入无需得到他的批准吧?”
  “我的意思是说,假设你的假设成立,那么,从技术上来说,肖耀祖不会允许别人在拍卖会上与他竞价。对你来说也是一样,你如果非要参加拍卖会,只要你符合竞买人资格,没有人能够阻拦你,可是,只要有人——比如说肖耀祖跟你竞价,你原来期望得到的那份差价,就会被挤压,到头来你可能会白忙乎一场。
  “首先,到目前为止,肖耀祖并不知道会有另外一个竞买人存在,为此,他会有意无意地夸大流金世界裙楼的瑕疵,实际上他已经在这样做了,我不知道你清不清楚,市人民大剧院现在就在找他闹事儿,而我估计这极有可能是他放的烟雾。我现在不管他,听凭他把拍卖底价踩到最低,到时候,如果他的行为跟我预想的一致,我们就是两个互为敌对的竞买人,要么他被我摆平,要么他把我摆平。怎么摆平?当然是用钱。他给多少钱给我,买我不举牌,或者我给他多少钱,买他不跟我竞价,无非就是一个拼资金实力的问题。”
  “你跟他拼资金实力?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的优势在哪里?” P
  “这就是我说的资源管理。假设拍卖底价能够到六千万,那么,平均到每一层是多少?一千六百万。好,我们可不可以这样考虑问题:整体拿下四层裙楼,然后分层下裁定、办产权?也就是说,实际上我对资金的需求就是一千多万,甚至更低,因为我只要拿到了拍卖成交确认书,就可以招商,利用别人的钱来交后续款。也就是说,我要做的工作是一份编织链条的工作,信达资产管理公司、省高级人民法院、肖耀祖、拍卖公司、我、我的资金供应方(包括贺小君的银行或对这个项目感兴趣的公司或个人),是一个一个单独的环,我把它们串联起来,让它为实现我的目标所用,就这么简单。”
  “这还简单呀?我告诉你,其中的任何一个部门或个人,也就是你说的那些单个的环,都可能不会以你的意志为转移,一切的一切,都不会像你想的那么简单。如果真那么简单,肖耀祖会想不到?你的所谓资源管理,说穿了还是拉关系用关系,我不觉得跟这件事有关的那些人,会围着你的指挥棒转。”
  “你跟我争个什么劲儿?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俗话说,事在人为。你怎么知道我做不到?”
  “我不知道你跟信达资产公司什么关系,我也不知道你跟省高院什么关系。整体拍卖,分层下裁定,亏你想得出来。你先办一层的产权,然后重新评估,再到银行抵押贷款,再以抵押贷款的钱付另外一层的拍卖成交款,这样反复几次,你就玩转了,是不是?”
  “这是备选方案之一,如果我招商不顺利或者说在别的地方融资不顺利的话。”
  “噢,我明白了,怪不得你会对贺小君的事这么上心,你是想让贺小君成为你的资金后盾,可是我告诉你,贺小君的庙太小了,做不了你要求他做的事。你搞清楚了,他只是一个支行的行长。”
  “怎么说?”
  “你要是有耐心,我可以把银行的贷款程序告诉你。”
  “你别告诉我,让我来说,你看对不对,行吗?”
  “行,你说。”
  “按照规定,发放贷款,首先由申贷人向支行信贷科提出申请,由信贷科前期考察贷款的可行性,可行的话,由信贷科提交支行审贷会审查,通过后由支行行长、主管信贷的副行长签字,然后报分行信贷部,分行信贷部审查后再提交分行审贷委员会讨论研究,通过后报主管副行长、行长签字,就可发放贷款,对吧?”
  “你还真做了点功课,那么你当然应该知道,支行发放贷款的额度是有限度的,不到你所需资金的零头。而且,一桩简单的事情,人为地搞得那么复杂,光是时间人家就拖不起,不会允许你像蚂蚁搬家似的慢慢来,不不不,信达资产公司不会同意,省高院也不会同意,拍卖公司也不会同意。柳茜,你的心思太大了,这种空手套白狼的活儿,现在不灵了。”
  “如果我不去做,我怎么知道他们会不会同意?你又怎么那么肯定他们会不同意?”
  “如果他们不会同意,或者说同意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干吗去费那个精力?我认为那不是你的强项,真的。你还不如专心致志地炒你的股票。炒股票我是外行,但看架势,不出今年,就会上五千点,甚至八千点。”
  “你别跟我打岔。我当然知道难,否则,钱不是太容易赚了吗?”
  “不是难,是很难,很难很难。退一步来讲,就是他们同意,拍卖公司也很难操作,这不是在成交之后把一份成交确认书分成四份的问题,而是等于降低了竞买人准入的门槛,也就是拍卖的条件发生了变化,对于拍卖公司来说,等于提供虚假凭证,你想,柳总会同意吗?我想她不会同意。”
  “你呢?你同意不同意?”
  “我同意有什么用?”
  “当然有用,因为只要你同意,你就有办法去说服她,而你显然把问题夸大了,只要我在规定的期限内把款付清,就等于履行了付款义务,如果我是买受人,拍卖公司理应给我提供方便,而不是故意刁难我、为我设置障碍,因为如果没有买受人,你们也赚不到钱。”
  “不,我的意思是说,除非你的这些条件在拍卖会之前就提出来,获得委托人及拍卖公司的认可,并对所有的竞买人都一视同仁,否则,等成交以后再提要求,你自己就会很被动。没有竞买人,拍卖公司当然赚不了钱,但拍卖公司能耐有限,要赚钱,必须每一个环节都符合法定程序。”
“正因为程序很多,才给操作留下了空间。”
  “你现在跟我讨论的问题的前提,是只有你一个竞买人,你能按拍卖底价拿到标的。可是,如果公告一打,只要有别的竞买人参与进来,你的如意算盘便会泡汤。干脆跟你明说吧,肖耀祖会让这么一块肥肉落到你嘴里吗?不会吧?还有一个问题,现在肖耀祖正在全力争取成为拍卖委托人,如果他最后真的成了委托人,你怎么可能绕过他?他甚至有可能从省高院那儿争取到变卖的权力,那样,你的所有的工夫都会白费,你甚至连边儿都沾不上,真的。”
  “一个本来要拍卖的标的,七搞八搞,作为委托方的主体变了,或者就像你说的,甚至放权让被执行人去变卖,你认为这本身正常吗?你认为这里面会没有猫腻吗?你先别插嘴,等我把话说完,我认为不正常,我认为有猫腻。道非道,非常道。对于一件非正常的事件,它的运行轨道恰恰最具有不确定性,而对我这种人来说,这反而就是机会。我可以在运动中寻找机会。退一万步来讲,就是找不到机会,我又会吃什么亏?”
  杜俊没想到柳茜会这么顽固,这么认死理,甚至这么不自量力。
  幸好她还知道“退一万步来讲”。
  不管怎么样,杜俊又一次觉得需要对他的前女友进行重新评估了,对于他表示的疑问,她一开口就有应对的办法,似乎一切尽在她的考量之中。看来这段时间她确实没有闲着,对流金世界裙楼拍卖可能涉及到的方方面面,似乎做了认真的准备,也可以说,她是下定了决心,认认真真地在做这件事。
  “你怎么不说话了?”柳茜说完上面那番话之后就一直盯着杜俊看,见他闷头不语,忍不住催问道。
  杜俊说:“如果我说服不了你,你不妨继续,我就提醒你一句,随时准备踩刹车。”
  “谢谢你。我对你的要求,远不止这些,你得帮我。”
  “怎么帮?”杜俊刚问了一句,手机响了。
  他刚把它从口袋里掏出来,冷不防一把被柳茜抢了过去,她盯着彩屏上的号码看了一眼,然后搂着了杜俊的脖子,两个人拖泥带水地坐到了床上。她把手机贴在他的耳朵边,同时把自己的一只耳朵也贴了过去。
  “谁呀?”
  杜俊自己没有看到上面的号码,所以很自然地冲着手机问了一句。
  “是我。”
  里面传来柳絮的声音。
  杜俊哦了一声,赶紧说:“我和小君走了一半路程了,正准备休息哩。有什么事吗,柳总?”
  “没事,你休息吧。”
  等杜俊挂了电话,柳茜对着空中吐了一口气,说:“就打完了?”
  “嗯。”
  “她一定是感到你接电话不方便,这才匆匆挂了电话。我说,要不要我回避一下?我正好想找小姑娘聊聊天。”
  “神经病。”
  “我神经病?那没事打你电话的柳总,是不是也是神经病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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