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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非 人面桃花

_6 格非(当代)
  “你知道他是什么人?”
  “弹棉花的。”
  女人沉默了一会儿。她的手指滑过他的嘴唇:“几天不见,你都长胡子了。”
  她的手指抚过他的脖颈,“哟,都长喉结了。”又去捏他的胳膊,“瞧这身板,多结实!”
  老虎的头有些发晕。在黑暗中他看不清她的脸,可他知道,她的手指,她说话的腔调和声音,还有她嘴里呼出的气息都是羞耻的,令人心醉的。
  “好兄弟……”她的腹部紧紧地顶着他的脊背,她的手像水一样流向他的胸脯。老虎偷偷地吸气,以便让她的手从领口顺利地进去。她抚摸他的胸脯,他的肚子,他的两肋。她手那样凉,那样软,那样甜蜜。
  “好兄弟,今天的事,可不许告诉别人。”她喃喃地说。
  “不告诉……”老虎说。他的声音都变了,听上去就像哭一样。他在心里定下了一个主意,不管她说什么,他都答应,不论她要求自己做什么,他都会立即去做。“打死我,我也不说。”过了一会儿,他又补充说。
  “那你叫我姐姐……”
  他就叫她姐姐。
  “叫好姐姐……”
  老虎就叫她好姐姐。
  “这事儿,谁都不能说。姐姐的性命全在兄弟手上……”突然,她松开了他,回过头去朝身后张望。他们俩都听见了不远处传来的咳嗽声。老虎知道唐六师已经快要撵过来了。
  她在老虎脸上亲了一口,说了句:“有人来了。今天晚上,你到学堂来……”
  随后她冲他笑了一下,摆动着柔软的腰肢,走了。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孟婆婆的门前的树丛里。老虎仍呆呆地站在原地,脑子里空空的,他甚至都来不及细想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它就结束了。就像做梦一样,甚至比梦还要奇怪。他觉得身上什么地方肿胀得厉害,又酸又疼。
  “我让你先回去,不用等我。”唐六师怀里夹着一个木头匣子,已经走到了弄堂口,嘴里嘀咕道:“其实我来不来这一趟,都没用了。你家夫人不中了。我昨天下午给她配了一服药,要是服了药,一个晚上太平无事,还有回旋的余地。
  晚上睡觉,我连衣服都没脱,这不,你一敲门,我就知道她没救了。“郎中絮絮叨叨地说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人面桃花》第三章 小东西4(3)
  过了一会儿,郎中又问他:“宝琛去哪儿啦?”
  老虎说:“他去梅城给夫人看寿板去了。”
  “是该看看寿板了。”唐六师说,“不过,还没这么快,我看她还有个五六天的光景。”
  进了老夫人的屋,老虎看见隔壁的花二娘已经在那儿了。她正在给夫人额上敷毛巾,夫人的脸有些虚肿,亮亮的,就像打了一层蜡。看见唐六师进来,花二娘道:“刚才她睁开眼睛,我同她说话,她已经不认得人了。”
  唐六师进了屋,在床边坐下,抓过夫人的那只手来,捏了捏,就摇头道:“总有一道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事到如今,就是扁鹊再世,我看也是束手无策了。”说完,也不诊病,也不配药,从木匣子里翻出一杆水烟袋来,跷着二郎腿,吧嗒吧嗒地抽起烟来。
  闻到烟味,老虎忽然有一种不可压制的想抽烟的冲动。他已经不像过去那样担心夫人的病了。眼前的这些人和事似乎都与他无关。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懵懵懂懂地从夫人的屋里出来,在院中的回廊下坐了一会儿,又去灶下喝了两碗凉水,心还是怦怦地跳。回到楼上,在床上和衣躺了一会儿,满脑子都是她的影子。他反反复复地想着的只有一件事:要是唐六师晚来一会儿,她会不会……
  这时候,小东西忽然翻了一个身,嘴里突然说了一句:“要下雨了。”
  他是在说梦话,可奇怪的是,他刚说完这句话,老虎果然听见屋顶的瓦上有了嘀嘀嗒嗒的雨点声。随后,窗外的树影摇动起来,刮风了。
  老虎决定把小东西弄醒,他要是再不找个人说说话,就会憋死的。可他怎么弄,小东西还是不醒,他胳肢他,拍打他的脸,朝他脖子里哈气,他扶他坐起来。
  没想到,那小东西坐着也能睡。最后他只好用手捏住他的鼻子,小东西忽然张开嘴,猛吸了一口气,擦了擦眼睛,笑了起来。他就是好脾气,怎么弄他,他都不恼。
  “你还记得那个弹棉花的人吗?”老虎问他。
  “哪个弹棉花的人?”
  “就是住在孙姑娘家的那个外地人。”
  “记得啊,怎么啦?”小东西愣愣地看着他。
  “你还记得我们去孙姑娘家的时候,桌子上有一块绿头巾……”
  “什么头巾?”
  “还有一把竹篦子。”
  “什么竹篦子?”
  “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可不能往外说。”老虎道。
  “好,我不说。”
  小东西说完了这句话,就往枕头上一靠,翻了个身,又睡过去了。屋外雨声大作。油灯被风吹灭之后,他才发现天已经亮了。
  “那块头巾,是翠莲的。”
  在半明半暗的晨光中,他听见自己自言自语地说了这么一句。
  《人面桃花》第三章 小东西5(1)
  这场雨下到晌午才停。宝琛一身泥浆地从梅城回来了。他雇了一辆驴车,将夫人的寿板运了回来,还带回来几个木匠。木匠卸下担子,在天井里叮叮当当地做起活来,不一会儿,就满地都是刨花了。
  丁树则和他老婆也来探病,他们围着宝琛,商量立碑和写墓志的事。花二娘正在厢房里翻看布料,她们请来了裁缝,要为夫人做寿衣。孟婆婆手里托着旱烟袋正忙着给客人们递茶倒水,她逢人就说:“夫人这一走,别的不说,普济的麻将搭子又少了一个。”那些客人照例坐在厅堂里,吸着烟,喝着茶,谈东说西。
  那个裁缝脖子上挂着量衣尺,手里捏着扁扁的粉饼,在布料上画着线,看上去喜滋滋的。不光是裁缝,除了喜鹊之外,似乎人人都是兴高采烈的样子。老夫人虽说还没死,可一个人躺在屋里昏睡,已无人过问。
  当然,更不会有人去照管小东西了。他和老虎两个人在人群中跑来跑去,害得孟婆婆失手丢了茶盏,在地上摔得粉碎。
  “你要是实在闲得没事,”宝琛看了老虎一眼,说道,“就去后院把那堆柴火劈了,别在这儿给我添乱。”
  老虎正愁一身力气无处发泄,听父亲这么说,就撇下小东西去后院劈柴。一眨眼工夫,他手里拎着一把弹弓,又往前边来了。
  “不是让你去劈柴吗?”宝琛道。
  “劈好了。”
  “那就把它搬到柴屋去码好。”
  “码好了。”
  “这么快?”
  “不信你自己去看。”老虎说。
  宝琛上上下下打量了儿子一眼,摇摇头,不再说什么,自己走了。
  老虎不时地抬头望天,可太阳仍在天上高高地挂着,一动不动。他觉得时间过得太慢了。喧闹中,他听见弹棉花的声音,悠悠地传来。他知道这个声音中藏着一个秘密,他觉得这个秘密是脆弱的,就像天上一朵一朵的浮云,让风一吹就散开了,他有点担心,在黑暗来临之前,还会发生什么事让他的期盼落了空。它是真的吗?真的会有这样事?她会不会把衣裳都脱光了呢?他反复地问自己。每过一分钟,都会让他心惊胆战。
  有人在轻轻地推他,是喜鹊。
  她提着木桶来井边打水。
  “发什么呆呢?”喜鹊说,“帮我打水,我的腰都快断了。”
  她把木桶递给他,就用手叉着腰眼,在那儿揉她的腰。老虎在打水的时候,闻到井底扑面而来的凉气,才知道自己的脸有多么的燥热。他把满满一桶水递给喜鹊,喜鹊伸手来接,他却不撒手。他似乎又听见翠莲在黑暗中的声音,她说,我的底下潮了。要是喜鹊说这句话,会是什么样子?他呆呆地看着她衣服上的蓝色的小碎花,看着她的手臂上细细的绒毛。
  “撒手啊,二百五。”喜鹊急了,她一使劲,桶里的水就泼了一地。
  “你这是怎么了?吃错药啦?”她狐疑地看着他,那样子,就像不认识他似的。
  好不容易熬到天黑,早早地把小东西哄睡了,就一个人悄悄地溜下楼来。
  在楼梯口,他碰见了他父亲。
  “你不在楼上睡觉,又跑下来做什么?”宝琛说。
  好在他只不过随便这么问一句,他的心思不在这儿。他的身边一左一右跟着两个戏班子的领头,他们正在劝说宝琛在夫人归天之后搭台唱戏。
  “不唱戏。”宝琛不耐烦地说,“兵荒马乱的,不唱戏。”他背着手,头也不回地往后院走了。
  寿材快要做好了。他看见一个木匠正在往棺盖上刮灰泥,看样子是准备上漆了。
  他出了院门,在黑暗中定了定神,像是做出一个重大决定似的,猛吸了一口气,就往学堂的方向疾走。
  要是在路上碰到什么人,他应该怎么说?要是学堂的门关着他应当敲门吗?
  要是他敲了门,他们还是不放他进去怎么办?一路上,他乱七八糟地想着这些问题,每一个都难以对付。好在所有这些问题都不需要一个答案。因为他在路上并没有碰到什么人,而且学堂的门是开着的,当他跨进皂龙寺庙门的那刻,他真的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学堂里静寂无声。每一个房殿中都亮着灯。雾气中有一些人影出没,间或有一两声咳嗽。观音殿的回廊和药师房连在一起,绕过回廊和药师房的山墙,他就可以看见香积厨了。他知道,翠莲在那儿的伙房里管事。
  奇怪的是,他穿过庭院、回廊的时候,竟然没有碰到一个人。香积厨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建筑,据说在香火鼎盛的年月,那儿可以同时容纳一百个僧侣吃饭。
  房里的灯光比别处要亮一些。老虎已经来到了香积厨的门口了。在准备进门的时候,老虎最后一次提醒自己:非得这样不可吗?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可他的手轻轻一碰,门就开了。
  老虎冒冒失失地进了屋,发现屋里除了翠莲之外,还有另外的七八个人。他们正在开会。一个穿长衫的人,正操着难听的外地口音在训话。他声音不高,可老虎看得出他很生气。除了他一个人站着之外,其余的人一律围桌而坐,包括校长在内,每个人都铁青着脸。这个外地人似乎没有留意到老虎的闯入,他说着说着,就骂起人来:不像话,太不像话了。老虎发现,校长的脸色很难看。
  老虎愣愣地站在门口,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他看见翠莲在一个劲地给他使眼色。外地人训完话,就坐下来剔牙。校长站了起来,她检讨说,普济学堂发生这样的事,她要负全部责任。因为她没能约束好自己的部下。校长这时看了看站在门口的老虎。那眼神像是在看他,似乎又不像在看他,目光像刀一样,亮晶晶的,人脸都变了形。
  《人面桃花》第三章 小东西5(2)
  他正在有些不知所措,忽然听见校长说:“你们觉得,这个人,要不要杀?”
  坐在桌子另一端的一个戴旧毡帽的人就说:“要杀,要杀。一定要杀。”
  老虎两腿一软,吓得魂飞魄散:“杀我,你,你们干吗要杀我?”
  他这一喊,屋里的另一个汉子接口道:“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也只有杀了。”
  “那就像你所说,杀了吧。”校长懒懒地说,“他人呢?”
  “人我已经把他捉起来了,关在马厩里了。”王七蛋说。
  王七蛋这句话,让老虎喘过一口气来。原来他们要杀的不是我。那他们要杀谁呢?
  这时校长才真正第一次发现了他。
  “老虎。”校长威严地叫他。
  “嗯。”老虎余悸未消,吓得一哆嗦。翠莲还在给他递眼色。
  “你这么晚到这里来做什么?”她说话的声音不高,可还是让人感到很害怕。
  他转身看了看翠莲。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尿都憋不住了。
  “老虎,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翠莲的眉毛往上一扬,提醒他。
  老虎定了定神,这才回答说:“夫人不好了,让我来叫你回去看看。”
  “小东西呢?他没跟你在一起?”
  “他睡了。”
  她竟然还会问起小东西。不过他已经不像刚才那样慌乱了。
  校长看着他,半天不说话。
  “你先回去吧,我呆会儿就来。”过了半晌,校长道。
  老虎前脚从香积厨出来,翠莲后脚就跟出来了。
  “看不出你小子还挺聪明的嘛。”翠莲低声说,大概是感到他的身体还在发抖,她就把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说:“刚才你吓坏了吧?”
  “他,他,他他他们要杀谁?”
  翠莲嘿嘿地笑了起来:“你管呢,反正杀谁也不会杀你。”
  老虎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并没有上楼睡觉,而且直奔后院父亲的账房。账房里的灯还亮着,他的父亲仍在噼噼啪啪地打着算盘。老虎来到他爹的门口,没头没脑地冲着他爹就来了一句:“爹,我告诉你一件事,保险吓你一跟头。”
  宝琛停下手里的活,抬头看了他一眼,就问他是什么事。
  “他们要杀人啦。”老虎叫道。
  宝琛先是一愣,继而不耐烦地朝他挥手,“去去去,你还是赶紧上楼睡觉去正经,少在这儿一惊一乍的,害得我又把账算错。”
  奇怪,他爹听到这个消息后,并没有像过去一样惊慌失措,脏话连篇,而是表现得相当镇定,老虎有点摸不着头脑。他离开了父亲的账房,又朝前院来,正巧看见喜鹊拿盏油灯,和隔壁的花二娘从夫人的房中出来。就上前拦住她道:“他们要杀人啦。”
  喜鹊和花二娘互相看了一眼,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杀就杀呗。”喜鹊说,用手小心地护着油灯的火苗,不让它被风吹灭。
  “你管这闲事干吗?”花二娘叹了一口气,说道,“看来,大金牙是活不过今晚了。他这个人死就死在他那张嘴上。”
  原来他们要杀的人是大金牙,看样子,父亲和喜鹊他们早就知道这件事了,只有他一个人还蒙在鼓里。
  《人面桃花》第三章 小东西6(1)
  据说,当长洲的婆婆带着两个孩子来到普济的时候,大金牙正在家中的阁楼上给他娘熬药。他是个有名的孝子。渡口的舵工谭水金得知消息后,急急火火地跑来,向他们通风报信:“长洲那边来了三个人,看样子要来找你拼命。”大金牙是满不在乎的,他拍着胸脯对水金说:“不怕,他们老的老,小的小,我一脚一个,全给他们踢出门去。”
  他那瞎子老娘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还有些见识,一听说这件事就问他儿子:“你不要说别的,这事情是不是你做的?”
  大金牙道:“是我做的。”
  老娘就让他上阁楼去躲一躲。
  “你躲在阁楼上,不要吱声,等我先把他们打发走了,再来和你计较。”
  大金牙就依母亲的话,一声不吭地躲到阁楼上去了。不一会儿的工夫,那祖孙三人就哭哭啼啼地来到了他的门前。瞎子虽然看不见他们,但从老婆子的言辞中断定她是一个老实本分、胆小怕事的人,就连哄带骗,把他们给打发走了。他们走了之后,瞎子掩了门,把耳朵伏在门上听,知道他们走得远了,才把他儿子从阁楼上喊下来。
  “儿呀”,瞎子道,“你平常杀猪卖肉交给我的钱,我一文也没舍得用,都放在床头的樟木箱子里收着,本来是等着留给你娶媳妇用的。你把它全部取出来,再带两身换洗的衣裳,走吧,有多远,你就走多远。过个一年半载,你再回转来。”
  大金牙笑道:“娘,你这是怎么了,我难道还怕他们不成,用不着躲出去,他们要再敢来,我就把他们一个不留都杀了。”
  瞎子道:“你老娘没见识,但六岁死了爹娘,到普济来当童养媳,十四岁嫁与你爹,二十六岁守寡,虽说眼睛瞎了,可经过的事件件清清楚楚,儿呀,你就听我一句话,别的不去说它,只因我昨晚做过一梦,梦见你爹的坟头上落了一群白鹤,这是不祥之兆,只怕这事就应验在你的身上。”
  大金牙道:“娘这是想到哪里去了,如今的光景与以前大不相同了。世道也要变,天下大乱,在普济也已经革命了。”
  “我成天听你张口革命,闭口革命,跟着个村东头黄毛丫头瞎闹,连你家祖传的杀猪的营生也不好好去做……”瞎子道。
  “革命就是杀人,和杀猪的手艺按说也差不了多少,都是那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勾当。过些日子,等我们攻下梅城,杀了州府老爷之后,再接你老人家去衙门里去住。”
  瞎子见大金牙死活不答应,想了一会儿,就改口道:“刚才我听那长洲婆子的言语,她倒不像是一个会撒皮打泼的人,她儿媳因你而死,她却不去报官,找到家里,所为的恐怕也就是争几个钱,你既然不听我的劝,不肯出去躲避,也罢。
  你就把那箱子里的钱分出一半来,托个可靠的伙计,把与那长洲的婆子,打个圆场,老话说,花钱消灾,别的你不依就算了,但万万要依我这句话。“
  大金牙见老娘的话说到这份儿上,也只得假意应承下来,侍候瞎子老娘把药喝完,就出去找人耍钱去了。
  从那天以后,一连几天,太平无事,瞎子渐渐地也就不催他去长洲送钱了。
  这天午后,大金牙从外面满身酒气地回到家中,一进门就对瞎子老娘说:“今天中午王七蛋兄弟俩请我去喝酒,我总觉得这事有些蹊跷。”
  瞎子道:“人家好心请你喝酒,你有什么觉得不对劲的?”
  大金牙道:“开始还没什么,可喝着喝着,那王七蛋就从兜中掏出一段麻绳来,说‘我们兄弟俩有什么对不住大哥的地方,大哥休要怪罪’。这话说得好没有来由。”
  “后来呢?”瞎子问。
  “后来他们俩都醉了,伏在桌子上睡去了。”大金牙道。
  瞎子老娘听了吓得白眼直翻。她把大腿一拍,突然哭了起来:“傻瓜啊,傻瓜,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一个傻瓜来了呢?人家都把刀架在你的脖子上了,你还被蒙在鼓里呢?”
  “谁要杀我?”大金牙不由得摸了摸脖子,也被吓了一跳。
  “孩子啊,那铁匠王七蛋、王八蛋哪里是请你喝酒,分明是在下套子捉你呢。”
  瞎子道。
  “他们既要捉我,干吗要请我喝酒呢?”大金牙道。
  “呆子,你这身蛮力,他们要是两个加在一块,也上不了你的身,不把你灌醉,如何能捉得住你?好在他们自己喝醉了,要不然,你的小命早就送在这两个人手上。”瞎子说。
  “我与他们无冤无仇,他们干吗要捉我?”
  “不是他们要捉你,是有别的人要他们捉你。”
  “这么说,是校长。”大金牙似乎一下子慌了神,酒也醒了一大半,“她干吗要捉我?她干吗要捉我…
  …“”为着长洲那件事,她要拿你正法。“
  大金牙一听,脸就白了。手里扶着的一把椅子也被他按得吱吱直叫。
  瞎子诧异道:“见鬼了,你平常在村里,天不怕、地不怕,就是个阎王爷再世,怎么一提起那个黄毛丫头来,你就吓成这样?”
  “娘啊,我可怎么办?”大金牙道。
  “王七蛋兄弟一时没罩住你,很快就会有另外的人来抓你。你赶快去收拾收拾,天一黑,你就上路。你扶我一把,我去替你烙几张饼,你带在路上吃。”
  《人面桃花》第三章 小东西6(2)
  黄昏时分,家里来了一个剃头的。他怀里夹着剃头匣子,一瘸一拐地来到门前。大金牙认得他是夏庄的徐拐子。因想起自己的头发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剃了,不妨剃了头再逃。他与徐拐子讲好了价钱,就在椅子上坐下来,让他剃头。
  那徐拐子将布绕在他胸前摆好,从木匣中取出一把明晃晃的剃刀来。徐拐子将剃刀按在他的脖子上,低低地说道:“兄弟,莫动。你是杀猪的,知道我下刀的地方,你不动,我不动。”
  听徐拐子这么说,大金牙早已经吓瘫了,坐在椅子上一动不敢动。正在这时,从门外冲进来几个人,用绳子将他绑得严严实实。王七蛋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本来中午就要拿你,只因我们兄弟俩贪杯,差点误了事。”
  说完,不再理会瞎子老娘的哭叫和唾骂,押着他往学堂的方向去了。
  照村里老人的说法,大金牙要是能管住他那张嘴,本来还不至于死。
  那天傍晚,大金牙刚被捉走,他老娘就扶着墙壁,连摸带爬来到了丁树则家中,一进门就给他跪下了。
  丁树则道:“你儿子做下这桩丑事,天理难容,人神共愤,就是让官府抓去了,一样是个死罪。”
  瞎子道:“你们怎能听那长洲婆子一面之词,你怎知道她闺女是因我儿子奸她而自尽,怎知她不是自己害了肺痨死了,来普济讹我?”
  丁树则道:“这事是从你儿子嘴里自己说出来的,如今人证俱在。他既贪色行奸在先,又逞口舌之快于后,罪无可逭,休要多言。”
  瞎子道:“咱家金牙纵有一千个不好,还有一件是好的,他孝顺长辈。老娘这里自不必说,就是说先生罢,他平常杀猪宰羊,那大肠、肚肺,你也没有少吃。”
  丁树则道:“你既如此说,呆会儿我们把这几年的账都算清楚,欠你多少,如数奉还便了。”
  瞎子嘿嘿冷笑了两声,正色道:“呸,说得轻巧!钱你自然可以还,可有一件事,你能撇得清么?老娘当初眼睛没瞎的时候,待你如何?可怜我丈夫死了,头七没完,你就摸到老娘的门上。老娘当时一身重孝,怎能与你苟且?你说,要得俏,一身孝,你这没廉耻的东西!你假充哪门子大圣人,你弄得老娘死去活来,要不是为了替祖上存下这一点血脉,老娘早就悬梁自尽了。你不要鸡巴一拔就不认得人。”
  丁树则被她这一翻话说得又气又羞又恨,半天说不出话来。
  那丁师娘正在灶下洗碗,把那瞎子的话听得真真切切。听到末了一节,再也呆不住了,便从厨下奔出来,强打笑脸对那瞎子道:“你们都上了岁数的人,年轻时的事还挂在嘴上,也不怕邻居们笑话,大侄子的事,就是我的事,他不明不白被人抓了,我们怎能袖手旁观,你只管回去。我们这里自有道理。”
  她过去把瞎子搀起来,好言相劝了一番,好说歹说,哄她走了。
  那丁树则似乎一时还没有回过神,站在院中兀自摇头道:“斯文扫地,斯文扫地。”
  “扫你娘个屁!”丁师娘骂道,“啪”的一巴掌过去,把那丁树则的半边脸立时打得肿了起来。
  丁树则连夜起草了保书,联络村中的几位有势力的乡绅具名画押,第二天一早就来学堂赎人。适逢秀米不在,临时主事的正是窑工徐福。
  那徐福道:“人是校长让抓的,要放人还得等她回来。”
  丁树则假意道:“那秀米是老朽的学生,我的话,她无不应承。你只管放人便了。”
  徐福道:“先生既这么说,那让人打他几十板子,好让他长点记性。”
  那大金牙一看要放人,口气立即就硬了起来:“打,谁敢打老子,王八蛋,你快点替老子松了绑,迟了一步,我要你好看。”
  王八蛋拿眼睛看着徐福。徐福也正为牙疼闹得心烦意乱,就挥挥手,“索性送他个人情,也别打了,下回杀了猪,替我们送个猪头来下酒。”
  那大金牙一听徐福这么说,就更来劲了,他把脖子一梗,大声道:“屁大的事,就把我抓来折腾,不瞒你们说,当年咱村的孙姑娘也是老子做的,先奸后杀,好不痛快。你们能拿我怎么样。”
  丁树则简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徐福也被吓得面无人色。过了半晌,那徐福就起身一拱手:“丁先生,他既这么说,说明他还有一件人命大案在身,小的死活做不了主,人我是不能放。”
  丁树则只得苦笑。叹了半天的气,摇了摇头,一声不吭地走了。
  杀死大金牙的时候,本来是让王七蛋王八蛋兄弟俩动手。那王七蛋有点犹豫,哭丧着脸说,这大金牙熟人熟脸的,下不去家伙。临时换了一个外乡的刽子手,那人原是个耕田种地的,也没有杀过人,把大金牙从马厩里提出来,带到无人处,趁着黑暗低声对他说:“兄弟,我念你家中还有一个瞎眼的老母,呆会儿我杀你之时,三刀两刀先割了你的绳索,你拔腿就跑,我在后面假装追你一阵。你脱身之后,三年两载,莫要回普济来。”
  大金牙诧异道:“咦,怪了!那天在长洲弄那小婊子,你也有份儿,怎么单单我被捉了起来,你反倒没事,快快快,少废话,你先替我砍了绳索再说,我的膀子都麻了。”
  那人听这话,吓得眉毛直抖,立刻跳起来,朝他肚子上就是一刀。大金牙狂叫一声,喊道:“兄弟住手,我还有一句话说。”
  《人面桃花》第三章 小东西6(3)
  “你还要说什么?”那人道。
  “你不能杀我。”大金牙嘴里已冒出血沫来。
  “我为何不能杀你?”
  “你杀了我,我,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那人不再说话,摸了摸他的心门,用了十足的力气,连刀柄都塞了进去。那刀子进去的时候,大金牙的脖子挺得笔直,眼睛睁得滴溜圆,待到刀拔出来,脖子软耷下来,眼睛随后也就闭上了。
  《人面桃花》第三章 小东西7(1)
  这是老虎第一次来到校长所住居的伽蓝殿。这座殿宇又高又大,可房内的陈设却极为简陋。北墙支着一张小木床,床边有一张长条桌,桌上一灯如豆。如此而已。大白天的,校长为什么要在房里点灯呢?
  房间内密不透光。本来,殿内的东、西两侧各有一扇窗户,北面有一扇大门,通往后面的天王殿,可现在,窗户和门都用土坯砌死了。屋顶上的一扇天窗,也被蒙上了厚厚的黑幔。老虎刚进去的时候,就闻到了积久未扫的泥土的气味,房内更是凉气逼人,阴森黑暗。
  这个房间与他的梦中所见完全不同。没有黑漆描金的大屏风,没有光滑锃亮的花梨木桌椅,没有镶着金边的镜子,没有鸡血红花瓶。他留意到,校长睡的那张床也是那么的寒碜,蚊帐打着补丁,床脚绑着麻绳,床上被褥凌乱,床前有一块简易的踏板,上面搁着一双黑布的阔口棉鞋。
  校长身披一件旧的红花的夹袄,棉絮外翻。只有一样和梦中相似,那就是她脸上的悲哀。就连她冷不防打个嗝儿,都能让人闻到悲哀的气息。当他的目光注意到床边放着的一只毫无遮拦的马桶时,忽然觉得校长真是太可怜了。可自从他跨进房间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你过来。”校长说,她的嗓音低低的,哑哑的。
  她让他坐在床上,然后微微侧过身子,对他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吗?”
  老虎一愣,低着头,嚅嚅道:“不,不,不知道。”
  校长忽然不说话了,老虎知道她正打量着自己。
  “你多大了?”
  “什么?”
  “我问你今年多大了?”
  “十四。”
  校长笑了一下,道:“你不用害怕,我找你来,只想跟你说说话。”
  她说话时候,嘴里像是含着一个什么东西,老虎抬起头,看见那是一根银钗,校长正在把蓬松的头发重新盘好。他甚至能闻到她嘴里喷出来的气味,一点也不香,还有些微微的酸气。那是红薯的气味。
  “说什么话?”
  “只是随便说说。”校长道。
  果然,她开始跟他说话。她说,老虎听。甚至,她也不在乎他听不听。她说她睡不着觉,总也睡不着觉。
  只有到了晚上,她一个人到河边转,闻到河床下的水汽才会想睡觉,可回到房间里又睡不着了。她说她怕见光。她说只有人死了之后变成鬼,才会怕见光。
  这时校长忽然冷笑了一下,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一下,道:“你看看我,像不像个鬼?”
  老虎被他一拍,吓得浑身一哆嗦。
  “不用怕,我不是鬼。”她笑了笑。
  她说,她不知道她正在做的事是否是一个错误,或者说,一个笑话。她提到了一个名叫花家舍的地方。
  说到那有一个坟,坟前有个碑,碑上写着一些字,那是一个跟她一样悲哀的人所写的碑文。有时候,她觉得他们就是同一个人。
  她说起在日本的横滨,有一天晚上,她在空荡荡的街上碰到一个人,吓得一屁股瘫倒在地上。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猜猜看,我看到了谁?”
  “不,不不,不知道。”老虎拼命地摇头,他仿佛觉得只要他把头多摇几下,校长就会放过他。
  她又说起她做过的一个个奇异的梦。她相信梦中所有的事都是真的。你有的时候会从梦中醒过来,可有的时候,你会醒在梦中,发现世上的一切才是真的做梦。她的话渐渐让他听不懂了。她派人把他叫到这里来,难道就是为了说说这一大堆没头没脑的话?
  “你说的话,我听不懂。”老虎第一次打断校长的话,“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因为没有人肯听我说这些话。”校长道,“我的头没有一天、没有一刻不疼,就像把人放在油锅里煎一样。有时候,我真想把头往墙上撞。”
  “你真的要攻打梅城吗?”
  “对。”
  “可是,可是可是,你们为什么要去打梅城呢?”
  “做一件事,才能忘掉其他的事。”校长道。
  “你想忘掉什么事?”
  “所有的事。”
  “那,什么叫‘革命’?”过了一会儿,老虎问她。
  “唔,革命……”校长的头似乎又疼了起来,她揉了揉太阳穴,懒懒道,“革命,就是谁都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他知道他在革命,没错,但他还是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就好比……”
  校长闭上眼睛,在墙上靠了一会儿,接着说:“就好比一只蜈蚣,整日在皂龙寺的墙上爬来爬去,它对这座寺庙很熟悉,每一道墙缝、每一个蜂孔、每一块砖、每一片瓦,它都很熟悉。可你要问它,皂龙寺是个什么样子,它却说不上来。
  对不对?“
  “是这样,”老虎道,“可总有人知道吧,他知道革命是怎么回事。蜈蚣不知道皂龙寺是什么样子,但鹞鹰却是知道的。”
  “你说得对,鹞鹰是知道的。”校长笑道,“可我不知道谁是鹞鹰,谁在那儿发号施令。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信差来普济送信,信差是同一个人。有时是书信,有时是口信。他的口风很紧。从他嘴里套不出什么话来。我们试过。可我从来没见过那个写信的人。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蜈蚣,而且,被人施了法术,镇在了雷峰塔下……”
  《人面桃花》第三章 小东西7(2)
  校长的话越扯越远,渐渐地,老虎又有点听不懂了。她虽然废话连篇,可老虎觉得她的心里是柔弱的,至少不是他平时看到的那个让人畏惧的疯子。
  “好了,”校长突然用力吸了口气,换了另一种语气,并同时提高了声音,说:“好了,我不跟你说这些闲话了。老虎,你今年多大了?”
  “咦,你刚才不是已经问过了吗?”
  “我问过了吗?那就算了。”秀米说,“我来问你一点正经事。”
  “什么事?”
  “你有事瞒着我。”校长说,“现在你把它说出来吧,这儿没有旁的人。”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事?”
  “昨天晚上,那么晚了,你跑到厨房里来,你是来找什么人的吧?”校长冷笑了一下。
  老虎吓得脸都变了,“我,我我我,我是来找你,夫人不好了,我来请你回去看看。对了,老夫人快要死了,你……”
  “说实话!”校长脸一板,怒道,“你人不大,编瞎话的本事倒不小。”
  她的眼光湿湿的,既严厉,又温柔。既然她可以一眼就看出别人的心事,这说明,她不仅没有疯,而且还相当精明。他甚至觉得自己此刻正在心里盘算什么,校长心里都一清二楚。
  “村里来了一个弹棉花的……”他就以这样的话开了头。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心里吃了一惊,仿佛这些话不是由他说出来,而是自己从他嘴里跑出来的一样,他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要把那天晚上的事全部告诉她。
  “弹棉花的?他从哪里来?”校长问道。
  “不知道。”
  “你接着往下说,那个弹棉花的怎么啦?”
  是啊,这个弹棉花的人究竟从何而来?他到普济来干什么?他是怎么和翠莲认识的?翠莲为何问他是不是属猪的?翠莲碰到他,又为何那么慌乱?她为什么会说“姐姐的性命全在兄弟手上”?……想到这里,他的背上就冒出一股冷汗来。
  “校长,你是属什么的?”老虎忽然抬起头,问道。
  “属猴的,怎么啦?”秀米茫然不解地看着他,“你刚才说,村里来了一个弹棉花的……”
  “他,他,他呀,他的棉花弹得真好!”老虎愣了半天,终于下定决心,这样说道。
  他紧紧地抿着嘴,似乎担心,只要一张开嘴,那些秘密就会蹿出来。
  “好吧。没事了。你走吧!”校长懒懒地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说道。
  老虎从伽蓝殿出来,屋外炽烈的阳光使他意识到现在还是白天。他的脑子里乱哄哄的。他昏昏沉沉地往院外走,刚走到药师房的屋檐下,一个影子从身后撵上了他。是翠莲。他甚至都没有回过头去看她,就知道她是翠莲。他已经记住她身上的香味。老虎不知道她是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手里捏着一把湿淋淋的葱。
  翠莲紧走几步,追上了他。老虎的心又怦怦狂跳了起来。翠莲与他并排走在一起,两人都没有停下来。
  “你抬起头,朝西边看。”翠莲低声对他说。
  老虎朝西边看了看,他看到了一道高高的院墙,院外有一棵大槐树,树冠伸到院子里边来了。
  “你看见那棵大槐树了吗?”
  老虎点点头。
  “你会爬树吗?”
  “会!”
  “那好,你只要爬上那棵树,很容易下到院墙上。我在墙这边放上一把梯子。
  不要让人看见。晚上一准来。“
  说完,她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老虎再次抬头看了看那棵槐树,树冠顶上衬着一片又高又蓝的天。树梢上还有一个老鹊窝。它仿佛就是一个许诺。静谧中,他听见自己的血流得很快。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了克制不住的抽烟的欲望。
  回到家中,老虎就坐在天井的路槛上,只等太阳落山。他已经打定了主意,晚上要从后院出去。不能再出任何差错了。要不然,他一定会胸膛炸裂而死的。
  不能有丝毫的闪失。为了晚上出门时不至于惊动家人,他甚至还偷偷地溜到后院,往门窝里加了点豆油,又来回开关了几次,发现没有任何声音,这才安下心来。
  《人面桃花》第三章 小东西8(1)
  晚上,老虎从床上起来,下了楼,悄悄地溜到院中。就像白天预先想好的那样,脱下鞋子,拎在手里,蹑手蹑脚地朝后院走去。
  他轻轻地拨开门闩,拉开门,走到院外。除了村中偶尔传出的几声狗叫之外,没有惊动任何人。他意识到自己正在做有生以来的第一件大事。他并不急于到学堂里去,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反而不急了。他来到了河边。这条河里长满了菖蒲和芦荻,一直通往长江。月光下,菖蒲的叶子都枯了,风一吹,沙沙地响。
  他在河岸上坐了很长的时间。他一会儿看看树林中的月亮——它像一块布在水里飘着,一会儿又看着河水碎碎的波光,河面上散发着阵阵凉气。他打算把那将发生的事想想清楚,可奇怪的是,心中隐隐约约感到了一丝忧伤。
  他很容易就找到那棵槐树。
  树干离院墙很近。很快,他已经骑到了院墙上了,散了窝的马蜂在他眼前飞来飞去。当他从梯子上往院里下来的时候,才觉得脸肿了起来。他并不觉得怎么疼。
  果然有一张梯子。他笑了一下。心里沉沉的,嗓子里咸咸的。月光下,他看见她的门开着。他又笑了一下。
  他刚走到房门前,正犹豫要不要敲门,房门就开了。从门里伸出来一只手,将他拽了进去。
  “这么晚?”翠莲低低说,“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
  她搂住他的脖子,热气喷到他的脸上。她抓过他的一只手按在自己的胸前,大口大口地喘起气来。
  老虎的手里满是这样柔软的东西。很快,他将手挪开了。翠莲又将他的手捉住,重新按在那儿。她用舌头舔他的脸,舔他的嘴唇,咬他的鼻子,咬他的耳朵,嘴里哼哼唧唧地说着什么,不过在呼哧呼哧的喘息声中,他什么也听不清。
  果然是个婊子。
  她让他使劲捏,老虎就使劲捏。她让他再使劲,老虎说他已经很使劲了。他闻到她身上微微的汗味。就像是马厩里的味道。他又听见她在耳边说:“你想怎样就怎样。”随后,她就手忙脚乱地帮他脱衣服,她让他叫她姐姐,他就叫姐姐。
  姐姐,姐姐姐姐……
  当他们脱光了衣服钻入被窝,紧紧搂抱在一起的时候,老虎听见自己说了一句:“我要死了。”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在顷刻之间被融化了。随后他就轻声地哭了起来。黑暗中,他听见翠莲笑了一下说:“兄弟,这话一点不错,这事儿跟死也差不多。”
  她压在他身上,又拧又捏又咬。他平躺在床上,身体绷得紧紧的,像一张弓。
  她让他照她的话去做,他的确很听话,她教他说一些让他心惊胆战的话。月光下,老虎看见她的腰高高地耸起来,随后重重地摔在床上,像卷上岸的波浪一样,一次又一次。她使劲绷着腿,她的腿坚硬如铁,牙齿咬得咯咯响,她使劲地掐着他的肩膀,她的头在他眼前乱摇乱晃,那样子,真是可怕极了。有一阵子,老虎吓坏了,不知拿她怎么办。
  翠莲闭着眼睛,嘴里不时地叫他乖乖。乖乖,乖乖。乖乖。
  月光冷冷地透过纱窗,照到床前。他看见翠莲光裸、白皙的肌肤上像是结了一层白霜。在很长一段时间中,他们俩都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一句话也不说。
  身上的汗水让凉风一吹,很快就干了。剩下的就是弥散不去的气味。现在,这种气味不再让他感到羞耻了。她的脖子里,臂弯里,肚子上,腋窝里都是同样的气味。他还闻到了一种隐隐的香味,他不知道是院子里的晚木樨的香味,还是她脸上的胭脂的味儿。
  翠莲像是照料一个婴儿似的,替他盖上被子,掖了掖被头,然后她就一丝不挂地下了床。他看见她那肥胖的身体犹如杯中溢出的水那样晃荡。她在房间里摸索了一阵,拿来一只锡罐,又重新在他的身边躺下。她的身体变得凉飕飕,像鲩鱼一样,光滑而阴凉。她打开锡罐,从里面取出一块什么东西,塞到他嘴里。
  “这是什么?”老虎问。
  “冰糖。”翠莲道。
  冰糖在他牙齿间发出清晰的磕碰声。含着糖,他觉得很安心,什么都可以不去想它。
  翠莲说,她当年在扬州妓院的时候,每次客人完事后,都要含一块冰糖,这是他们妓院的规矩。
  老虎问她怎么接客人,翠莲就用手轻轻地拍打他的脸颊:“就跟咱俩刚才一样。”她这样一说,老虎再次紧紧地搂着她。
  像是为了讨好她,老虎忽然说,今天中午,校长叫他去伽蓝殿,他什么都没说。
  翠莲眨着大眼睛,过了半天才说:“你还是说了些什么吧?要不然,她不会下午就派王七蛋去孙姑娘家捉人。”
  “捉到了吗?”
  “他早走了。”翠莲说。
  翠莲仔仔细细地问了问今天中午他与秀米见面时的情形。她问什么,他就说什么。末了,她松了一口气,说:“好险!她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人。你很难知道她脑子里想一些什么事。她看人的时候,并不盯着你瞧,你可能还没觉察到她在打量你,可她已经把你的骨头都看清楚了。”
  老虎当然知道翠莲说的这个“她”指的是谁。而且单单从她刚才的语调里,就能隐隐约约地感觉到,翠莲和秀米这两个人并不像村里人传说的那样亲密,而是互相都有提防。可是这又是为什么呢?
  《人面桃花》第三章 小东西8(2)
  “你说她聪明,”老虎想了想,说,“可村里的人都把她看成是一个疯子呢。”
  “有时候,她的确是个疯子。”
  翠莲把他的手拉过来,放在她的奶子上。它像一枚没有长熟的桑椹一样立刻硬了起来,又像一颗布做的纽扣。翠莲“啊啊”地叫唤了几声,说:“她想把普济的人都变成同一个人,穿同样的颜色、样式的衣裳;村里每户人家的房子都一样,大小、格式都一样。村里所有的地不归任何人所有,但同时又属于每一个人。
  全村的人一起下地干活,一起吃饭,一起熄灯睡觉,每个人的财产都一样多,照到屋子里的阳光一样多,落到每户人家屋顶上的雨雪一样多,每个人笑容都一样多,甚至就连做的梦都是一样的。“”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因为她以为这样一来,世上什么烦恼就都没有了。”
  “可是,可是,”老虎道,“我觉得这样还是挺不错的呢。”
  “不错个屁。”翠莲道,“这都是她一个人在睡不着觉的时候自己凭空想出来的罢了。平常人人都会这么想,可也就是想想而已,过一会儿就忘了。可她真的要这么做,不是疯了是什么呀?”
  过了一会儿,翠莲又说:“不过,天底下不只她一个人是疯子,要不然就不会有那么多人要革命了。”
  她提到了那个名叫张季元的人,还说起学堂来来往往的陌生人,“可照我来看,这大清朝不会完,就是完了,也必然会有一个人出来当皇帝。”
  她的呻吟声越来越响了,她侧过身来亲他的嘴,连她呼出的气都是甜滋滋的。
  “那个弹棉花的人,他走了吗?”不知怎么,老虎又想起那个弹棉花的人来。
  “前天就走了。”翠莲说,“他是手艺人,不会老呆在同一个地方。”
  “可我听喜鹊说,咱家里还有一大堆棉花等着他去弹呢?”
  “还有别的弹棉花的人,会到村里来。”
  “那天晚上,你干吗问他是不是属猪的?”
  当老虎问到这个问题的时候,翠莲就眯缝着双眼,像是没有听见他问这句话似的,笑嘻嘻地看着他说:“要是我年轻二十岁,嫁给你作媳妇,你要不要?”
  “要!”老虎说。
  “你要不要再‘死’一次?天就快亮了呢?”
  老虎想了想,就说:“好。”
  她让他坐到她身上,老虎想了一下,就照办了,她让他打她耳光,掐她的脖子,他也照办了。直掐得她喉咙里“呃呃”怪叫,直翻白眼,才住了手。他真担心一用力,就会把她掐死。她又让他骂她婊子。烂婊子、臭婊子,千人骑、万人插的婊子。她说一句,老虎就跟着重复一句。
  最后,她突然呜呜地哭起来。
  《人面桃花》第三章 小东西9(1)
  夫人在床上昏睡了十多天之后,这天早晨突然睁开了眼睛。她让宝琛扶她坐起来,然后吩咐喜鹊说:“你去煮碗枣汤来我喝。别忘了加点蜂蜜。”
  喜鹊赶紧去灶下煮了一碗枣汤给她端来,夫人不一会儿就咕咚咕咚把汤喝完了,她说她还饿,想吃面疙瘩。喜鹊和宝琛对望了一眼,又去灶下擀面去了。她的这些反常的举动使所有在场的人都松了一口气。他们认为这是老夫人大病将愈的信号。可郎中唐六师并不这么看。
  老虎来到他家的时候,唐六师正靠在一张竹椅上抖动着双腿,嘴里有一句没一句地哼着戏文。
  “不中用了。”老头儿说,连动也懒得动一下。“这是回光返照,你回去告诉你爹,叫他料理后事吧,不出两个时辰,她就要归天了。”说完,又摇头晃脑地唱道,“杨林与我来争斗,因此上发配到登州……”
  老虎回到家中,把郎中的话对他爹一说,宝琛道:“怎么会呢,她刚才一口气吃了六个面疙瘩呢。”
  夫人又在屋里叫喜鹊了。
  “你去烧一锅水。”夫人说。
  “烧水?”
  “对,我要洗澡。”
  “夫人这时候怎么要洗澡?”
  “快去吧,迟了就来不及了。”
  喜鹊和花二娘给她洗了澡,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又服侍她在床上躺下,夫人就问宝琛棺材做好了没有。
  宝琛道:“早预备了,只是油漆还没干透。”
  夫人点点头。她靠在身后的被褥上,闭上眼睛歇了一会儿,又对宝琛说:“你去把小东西抱过来,在门边站一站,让我再瞧他一眼。”
  “小东西在这儿呢。”宝琛说。他挥了挥手,门边站着的几个人挪了挪身子,把他露了出来。他的小腿上都是污泥,早被太阳晒干了,裤子不知被什么东西划开了一个大口子,露出圆圆的小屁股来。夫人一看到他,眼泪就流出来了。
  她对喜鹊说:“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给他穿着单衣呢,裤子也破了,袜子也没穿……”
  她又对宝琛说:“这孩子今年快五岁了,可连名儿还没有呢,你快想想,现在就给他取个名儿吧。”
  宝琛说,丁先生倒是给他取过一个大号,叫普济。夫人想了想,就说,那就叫普济吧。她转过脸来,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兀自流了一会儿眼泪,然后对小东西说:“孩子啊,婆婆要走了呢。”
  “去哪里呢?”小东西问。
  “去一个远地方。”
  “很远吗?”
  “很远。”
  “婆婆还是等病好了再去吧。”小东西说。
  “要是病能好,婆婆就用不着去了。”夫人笑了笑,又道,“婆婆走了以后,你会想婆婆吗?”
  “想呀!”
  “那你就到婆婆的坟上来,跟婆婆说说话。”
  “你住在坟里面,怎么说话呢?”
  “你看见那些树呀草呀,被风一吹,就会簌簌的响。但凡有了声音,那就是婆婆在跟你说话,你没事就来看看我。要是婆婆的坟被大水冲坏了,别忘了挖锹土,补一补。”
  “可是,可是,婆婆的坟在哪里呢?”
  “在村西的金针地里。”
  “婆婆要是想小东西怎么办呢?”过了一会儿,小东西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这样问道。
  “你现在不叫小东西了,你叫普济。我现在就叫你一叫。我一叫,你就答应。
  普济呀……“
  “哎。”小东西应道。
  她一连叫了三声,小东西就答应了三声。
  喜鹊已经哭得两眼红红的,宝琛和花二娘也都各自抬袖拭泪。小东西一看大家都在哭,眼泪鼻涕也一起流出来了。
  “他刚才要不说那句话,我倒差点忘了。喜鹊——”夫人道,“你把我五斗橱上面的一只抽屉打开,看看有没有一个小漆盒,你把它拿给我。”
  喜鹊赶紧过去,打开抽屉,翻出一个小盒子来,盒子上烫着画儿,描着彩。
  夫人接过盒子,看了看,就对小东西说:“婆婆要是想你啊,打开盒子看一看,闻一闻就行了。”
  “盒子里是什么东西?”
  “是婆婆以前给你剪的小指甲。手指甲、脚趾甲。婆婆都没舍得丢。今天啊,婆婆就要把它带走了。”
  夫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依旧愣愣地盯着小东西,“你出去玩儿吧,婆婆要走了。”
  夫人又开始喘息了,她把头转到床里,又转向床外,总是喘不过气来。很快,她就开始呕吐了。花二娘和宝琛脸色也都慌乱起来,又不知道怎么办,站在那儿手足无措。老虎听见花二娘轻轻地说一句话:“她要落心了。”
  她的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弄得床铺发出一阵吱扭吱扭的声音,她说被子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我快要闷死了。”她喊道。喜鹊犹豫了一下,就替她把被子掀开了。老虎看见她穿着斜纹的蓝布睡衣,宽宽的裤腿下露出白皙的、细木棍似的小腿,它们难看地交叠在一起。她的脚不时蹬踢着床,拳头捏得紧紧的,嘴唇由红变白,又由白变紫,最后渐渐发黑,不一会儿就不动了。
  “差不多了。”孟婆婆宣布道,“喜鹊,你别光顾哭,我们替她穿衣裳吧。”
  可就在这时,夫人再一次将眼睛睁开。她的眼睛亮亮的,把每个人都仔仔细细地瞧了一遍,突然很清晰地说了一句:《人面桃花》第三章 小东西9(2)
  “普济要下雪了。”
  众人都不说话。静谧中,老虎果然听见屋顶的瓦楞上落下的飒飒的雪珠声。
  她的嘴里又溢出血沫来,嘴唇不住地发抖,喉咙里不时发出有节奏的“呃呃”
  声,就像打嗝儿一样。喜鹊给她喂了两汤匙水,从齿缝中滚进去,又从嘴角流出来,把枕头弄得湿乎乎的。她看了看宝琛,宝琛也只有叹气而已。
  过了一会儿,她的身体又开始扭动起来,嘴巴一张一合。老虎看见她把胸前的衣服都扯开了,叫道:“真热啊,闷死我了!替我把被子拿掉。”
  “已经拿掉了。”喜鹊哭道。
  夫人的指甲在脖子上划上一道道血印,干瘪的乳房耷拉在胸脯的两侧。她的腰高高地耸起来,双腿绷得笔直,脸上一股愤怒的表情,好像为什么事生了很大的气,牙齿咬得咯咯响。她的腰耸起来又落下去,就像卷向岸边的浪头,一次又一次,似乎要把体内最后一丝气力都逼出来。
  她的动静越来越小。渐渐地,她攥紧的拳头松开了,抿得紧紧的嘴张开了,绷得紧紧的身体松弛下来。
  眼睛睁得又大又圆。只有小腿还在轻轻地抽缩,最后,连小腿也不动了。
  就在这时,他看见了校长。
  她似乎已经来了一会儿。身上的雪珠已经融化,棉袄上湿漉漉的。她一个人站在门边,没有人注意到她。
  看上去,仍然是一副没有睡醒的样子。她轻轻地走到床边,把夫人那条弯曲的小腿扳直,平放在床上,将她手交叉叠在胸前,理了理衣裳,托起她的头,把枕头重新放好。随后,替她抹上眼帘。她转过身来,轻轻地对屋里的人说了一句:“你们都出去吧。”
  就这样,她把自己和尸体关在小屋里,一直呆到天黑。没有人知道她在那个房间里做了什么,没有人敢去打扰她。闻讯赶来的邻居都挤在屋檐下、廊下、客厅和灶房里。小东西每看到走进来一个人,就要一遍遍地告诉他们:“我的婆婆死了。”可一直没人搭理他。
  宝琛拢着袖子,不时察看着天色,他们能做的唯有静静地等待而已。
  老虎觉得,村里所有人似乎都对她有一点敬畏,这多半是源于人们对于疯子特有的有些神秘的恐惧。不过,对老虎来说,这些天来他已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他对什么都不感到担忧,夫人的死似乎与自己无关。
  他感到轻松、自在,甚至略有一点愉快。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被封闭在一个黑暗的匣子里,而普济的天空就是这样一个匣子,无边无际。他所看到的只是一些很小的局部,晦暗不明。他没法知道一件又一件的事是如何发生的,这些事情是通过什么样的丝线而缝合在一起,织成怎样一个奥秘。而现在,他自己就是奥秘的一部分。那是灯芯草尖上挂着的火苗;那是一只在天空盘旋的鹞鹰;那是他的贪恋的躯体的气味:它甜蜜、忧伤,又令人沉醉。
  上灯时候,那扇小木门开了。秀米从里面走出来。她仿佛突然苍老了许多,可从她脸上也看不出悲伤的表情,仍然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老虎从庆港第一次来到普济的时候,他们见到的秀米就是这样一副样子,仿佛沉睡在又长又黑的梦里。
  小东西一看到她娘,就飞快地跑到廊柱下躲起来,随后他又穿过回廊跑到喜鹊的身后,把脸埋在她的两腿之间,又偷偷地侧过脸来打量她的母亲。可是校长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他。当宝琛带校长去天井里看那具棺木时,小东西甚至跑到他娘跟前,仰着头看着他母亲的脸,露出傻笑,似乎在对她说:“我在这儿呢。”
  宝琛搓着手,问她夫人的后事如何料理。秀米抿了抿嘴,轻轻地吐出两个字来:“埋了。”
  “噢,对了。”秀米忽然像是想起一件什么事似的,对宝琛说,“你打算把她葬在哪儿?”
  “就在村西的那块金针地里。”
  “不行!”秀米说,“不能葬在金针地里。”
  “那块地是夫人自己看中的。”宝琛说,“夫人前些日子交代过,也请阴阳先生看过了。”
  “这个我不管。”秀米的脸色又阴沉下来,“你们不能把她葬在金针地里。”
  “那你说葬在哪儿?”宝琛低声下气地问道。
  “你看着办吧。只要不葬在金针地里,哪儿都行。”说完了这句话,她就回学堂去了。
  老虎看见孟婆婆用胳膊碰了花二娘,向她丢了一个眼色,低声说道:“二娘,刚才你看见她的腰了吗?”
  花二娘的脸上有一丝让人难以察觉的微笑,她点点头。
  她的腰又怎么了呢?老虎看了看花二娘,又看了看孟婆婆。又朝门外望了一眼,雪珠子扑扑地在棺盖上跳跃着,校长已经在风雪中走远了。
  夜半大殓的时候,雪下得更紧了。原先抛抛滚滚的雪珠已经变成了撕絮裂帛的鹅毛大雪,在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
  在丁树则先生看来,这场似乎不合时令的大雪仿佛正是天怒。他围着棺木转来转去,用拐杖戳着天井的地面,嘴里不住地骂道:“大逆不道,大逆不道。”
  谁都知道他骂的是谁,却没有人搭理他。
  宝琛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秀米干吗不让夫人葬在金针地里呢?他自言自语,颠来倒去地说着这句话。最后,喜鹊实在有点烦他了,就有心来点拨他,说了一句:《人面桃花》第三章 小东西9(3)
  “那还用问吗,事情不是明摆着嘛!”
  宝琛拍着脑门,追着喜鹊来到棺材的另一边,“你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片金针地里原先埋着一个人呢,”喜鹊道,“你可真是个木头。”
  那个人正是张季元。差不多十年前,当张季元的尸体在冰封的河道里被发现的时候,夫人不避众人的耳目,抚尸大哭。后来,夫人让宝琛雇了一辆牛车,将张季元的尸体拖回了普济。宝琛说,依照普济旧俗,由于张季元不是陆家人,又在野外横死,不能让他的遗体在家中入殓供奉,可夫人死活不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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