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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非 人面桃花

_3 格非(当代)
  秀米说:“他们为何不种自己家的地?”
  《人面桃花》第一章六指12(2)
  “你是越发糊涂了。”孟婆婆道,“他们这些穷棒子,别说地了,家里针还不知有没有一根。”
  “我们家的地又是哪里来的?”
  “或老祖上传下来的,或是花钱买来的,也有还不起债,抵过来的。”孟婆婆道,“傻孩子,你长这么大,就像是活在桃源仙境一般,这么丁点儿事也不明白,亏你还是读书识字的人。”
  秀米还想跟她说什么,孟婆婆已站身起来,掸了掸身上的灰土,提着篮子,去井边吊水洗茨菰去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母亲担心那些庄稼人弄脏了屋子,就叫人把八仙桌抬到天井里去。十六七个佃农一看到抬来了桌凳,呼啦一下全部围上去落了座。那王阿六盛了一碗饭,自己也不吃,只顾上往碗里夹菜,那碗堆得像宝塔尖一样。王阿六离了饭桌,四下里找他那儿子。那孩子正在山墙外的草垛边,偎着他娘的膝盖,像是睡着了。王阿六在外面转了半天,就转到了山墙边,来到草垛前蹲下,把那饭碗送给他娘子。那女人一边摇头,一边就把膝盖上趴着的孩子唤醒。那孩子见了饭菜,也不拿筷子,用手抓起来就吃。那鼻涕拖得长长的,挂到碗里,也一股脑儿地被他吃了下去。
  隔着窗户,翠莲和喜鹊看得直笑。翠莲先是哧哧地笑,笑了一会儿,她的脸忽然阴沉了下来。眼里又流出泪来。秀米以为翠莲又想起了自己在湖州的家,或是记起了自己的父母,心中悲伤。不料,那翠莲流了一会儿泪,又用手搂过秀米,认真地说道:“妹子,要是有一天,我讨饭讨到你家门上,你也盛下这一碗饭来让我吃。”
  “你怎么想起说这样的话,”喜鹊道,“你在这里好好的,怎么又会去讨饭呢。”
  翠莲只顾抬起袖子擦泪,也不理她。过了一会儿,怔怔说道:“我当年在郴州的时候,曾遇到一个算命的人。那人也带着一个孩子,孩子也饿得半死了,我看着那孩子实在可怜,就给了他们两个馒头。正要走,那算命的就把我叫住了。
  他说,受人一饭之恩,当衔环结草以报。他说自己也没什么本事,可给人算命看相,倒也灵验。当场就让我报出生辰八字来让他算一算。我生下来连爹娘的面都不曾见过,哪里又知道个什么八字。他只得替我看了相,说我后半辈子,乞讨为生,最后饿死路头,为野狗所食。我就问他有无避祸的法子,算命人道,除非你找一个属猪的人嫁了,才能免除此祸。可我眼见得这年纪一点点地上了身,到哪里嫁个属猪的。“
  “这算命的也就是这么一说,哪里当得了真?”秀米道,“说不定那算命的人就是属猪的,故意用这番话来吓你,诓你嫁给他也未可知。”
  喜鹊道:“我想起来了,宝琛家的老虎倒是属猪的。”
  她这一句话,说得翠莲破涕为笑,嘴里道:“难道还让我去嫁给他不成?”
  翠莲总算是止住了眼泪,又对喜鹊说:“你老家是在哪里?怎么会流落到普济来的,听那孟婆婆说,你死活不能听见砒霜二字,又是怎么回事?”
  喜鹊一听见砒霜,不由得哆嗦起来,两眼直勾勾的,嘴唇发紫,只是站在那儿发抖。半晌才落下泪来。
  她说,在五岁那一年,父母跟邻人争讼田产,眼见得官司快要打赢了,不料却被人在汤面里下了毒,父母和两个弟弟当场毙命。她吃得少,又被邻居捏住鼻子,往嘴里灌了一勺大粪,吐了半天,“这才保住一条狗命”。
  都知道遇上了强人,自家的亲戚怕引火烧身,无人敢收留她,就流落到普济,投奔孟婆婆来了。
  “怪不得我看你每次吃饭都要把自己的碗洗了又洗。”秀米说,“你是不是老担心有人要毒死你?”
  “这都是打小落下的毛病。知道不会,可还是疑神疑鬼。”喜鹊说。
  “都是苦命的人。”翠莲感慨道,她用眼睛睃了睃秀米:“谁能比得了你,前世修来的好命道,投胎在这么一户人家,无忧无虑,什么心思也不用想。”
  秀米没有言语。心里想道:我的心思,你们又哪里知道了,说出来恐怕也要吓你们一跳。她在这么想的时候,其实内心并不知道,一场灾难已经朝她逼近了。
  张季元一走就是半个多月,很少有人再提起他。到了腊月的一天,秀米半夜里醒了。她忽然记起,张季元在临走之前曾交给她一只缎绒面的锦盒。她将它藏在衣柜里,一直没打开来看过。那里面到底装着什么?
  这个疑问伴随着屋顶上簌簌的雪珠,在她脑子里跳跃着。天快亮的时候,她还是压抑不住一探究竟的好奇心,下了床,从柜子里翻出那只锦盒来,轻轻地打开它。
  盒内装着一只金蝉。
  差不多在同一个时间,张季元的尸体沿江顺流而下,绕过一片沙洲,拐入江堤下的一条窄长的内河。普济的一个猎人发现了他。当时河面已经封冻,他赤裸的身体和河面上的芦秆冻在了一起。宝琛不得不让人凿开冰层,才将他拖到岸上。
  秀米远远地看着他,也是第一次看着男人赤裸的身体。他眉头依然紧锁着,身体被冰块裹得严严的,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一串冰糖葫芦。
  母亲赶到河边,也顾不得众人的眼目,顾不得他身上的浮冰尚未融化,扑在他身上,抚尸大哭。
  “不该逼你走。你走也罢,不该咒你死。”母亲哭道。
  第二章 花家舍她想到了跳湖。问题是,她并不想跳湖,一点都不想。假如他们不想让她死,她即便跳下去了,他们也会把她捞上来。她尽力不去想以后的事,可孙姑娘是一个障碍。她一想到传说中孙姑娘赤身裸体的样子,心里就怦怦乱跳。她不知道这条船最终会把她带往何处,但很显然,她的命运不会比孙姑娘好多少。
  《人面桃花》第二章 花家舍1(1)
  光绪二十七年六月初三。仍晴。夏庄再会薛祖彦。薛言由德人代购七十八支毛瑟枪已在途中矣。张连甲借口母丧守孝,欲言退会。实则盖由大事将举,连甲心生惶恐而已。祖彦屡劝不果,渐有不豫之色,后竟勃然大怒,拔出剑来,指着张连甲骂道:退会退会,成天嚷着退会,退你娘个!手起剑落,花园中的一枝梨树旋即断为两截。张遂默然。
  中午时,薛家伙计带着秀米和一黄毛小儿来到后花园中。他们是来给丁树则送信的。秀米冷不防见到我,心中骇怕,脸色苍白,嗫嚅不能言。她兀自站在廊下,捏着衣角,牙齿吱吱打战。我把手搭在她肩上,她并不闪避,只是浑身上下抖个不停。目如秋水,手如柔荑,楚楚可怜之态,雪净聪明之致,令人心醉神迷。
  恨不得一把搂住她,把她的骨头搂得咯咯响。唉……
  三年之后,当秀米重读张季元的这则日记时,已经到了前往长洲完婚的前夜。
  这本日记是喜鹊在整理张季元床铺时发现的,就压在枕席之下。这个貌似拙朴的姑娘第一次显示了她过人的机敏:她没有声张,也没有禀告母亲,而是自作主张,将它悄悄地塞给了秀米。当然,由这本日记所引发的一连串的事,也远远超出了喜鹊的预料。
  原来,秀米觉得身外的世界虽然藏着无数的奥秘,却始终对她保持缄默。她宛若置身于一处黑漆漆的封闭的屋子里,只能凭借暗弱的光线,辨别屋子的轮廓。
  可阅读张季元的这本日记,就像突然间打开了天窗,阳光从四面八方涌入屋内,又刺得她睁不开眼睛。
  她花了差不多三天的时间读完了这本日记。这一切来得太快了,太突然了。
  她的心就像一片树叶被河中的激流裹挟而去,一会儿冲上波峰,一会儿又沉入河底。她觉得自己就快要疯掉了。她整夜整夜地睁着眼睛,躺在床上无法入眠。她吃惊地发现,人竟然可以连续四天不睡觉。半个月之后,她又有了一个新的发现:人居然可以连睡六天不醒。
  当她终于醒来之后,看见母亲,喜鹊,翠莲都站在房中看她,村里的郎中唐六师正在桌上写着药方。她看着房里的这些人,就像不认识他们似的,对他们说了一大堆谁也听不懂的话。可在随后的一个多月中,她差不多没有和任何人说过一句话。
  母亲担心她会走上父亲发疯的老路,照例请和尚、道士上门做神课,祛灾避邪。自从有一天她赤身露体走下楼来之后,老虎已经开始叫她疯子了。她的话多了起来,见到人就叨叨唠唠说个没完。张季元这三个字是母亲最不愿意听到的,也最终使她失去了耐心。当然,为秀米可能的发疯,母亲已经准备好了一个理由,那就是:这孩子从小就不大正常。她故意将口风泄漏出去,说明她在心里已经接受了这样一个事实。
  只有喜鹊知道其中的原委。一本日记竟可使人发狂,其内容必然非同小可。
  看来,读书人胡乱涂抹的东西也端端不可小视。她知道,追悔莫及和暗自流泪都于事无补,因此决定说出真相。正当喜鹊打算将日记之事对夫人和盘托出之际,秀米却在一夜之间突然恢复了神志。
  这天早上,翠莲给秀米送去了一碗汤药,刚走到房门口,就被眼前的一幕吓呆了。她看见秀米将自己雪白的小拇指放在门框里,然后慢慢地将房门关上。由于房门与门框的挤压,小拇指开始一点点地变形,鲜血顺着门缝流了下来。这时,秀米对走上楼来的翠莲笑了笑,说:“你看,一点都不疼。”
  翠莲真的被她这种疯狂的举动吓傻了。慌乱之中,也不上前阻止,竟然自己端起汤药一饮而尽。药汁的苦味使翠莲回过神来,自语道:“他妈的,我也疯了吗?嗯?”她赶紧从腰间抽出一方手帕,去给秀米包扎伤口,小拇指的指尖被完全压扁了,脱落的指甲盖血肉模糊。她听见秀米在她耳边不断地说:现在我觉得有点疼了。我知道疼了。真的,我现在觉得很疼。就这样,她依靠肉体尖锐的痛楚挽救了濒临崩溃的神志,奇迹般的复了元。
  不过,作为精神复元的后果之一,就是她再也想不起张季元长什么样了。他的形象正在渐渐地远离她。
  甚至,就连河边那具冻成冰坨的躯体也在记忆中变得模糊不清了。
  忘却是无法挽回的,比冰坨更易融化的是一个人的脸,它是世间最脆弱的东西。
  当初,她第一眼看到张季元的时候,就觉得那张脸不属于这个尘世,而是一个胡思乱想的念头的一部分。
  渐渐地,这张脸变成了椅子靠背上的一方绿呢绒,变成了空寂庭院中闪烁的星斗,变成了天空浮云厚厚的鳞甲;变成了开满了花的桃树,露珠缀满了花瓣和梗叶,风儿一吹,花枝摇曳,花蕊轻颤,无休无止的忧伤堆积在她的内心。
  秀米病好后不久,母亲就开始四处托人张罗她的婚事了。秀米对于成亲这件事没有什么兴趣,但也不推托。母亲让翠莲来探问她的心思,秀米满不在乎地对她说,“什么人都成,反正我是无所谓的。”
  过了几天,亲家找好了,翠莲又去告诉她相亲的日子。秀米说:“哪一天都成,反正我无所谓。”
  到了相亲的那一天,秀米将自己反锁在楼上的房间里。翠莲和喜鹊把手都拍肿了,她就是不开门。最后,母亲走到楼上来了,她隔着门缝,流着泪求她:“人,媒婆带来了,就立在院中,你好歹看一眼,好歹说句话,不要等到了长洲侯家,又来反悔。”
  《人面桃花》第二章 花家舍1(2)
  秀米这才知道自己要去的地方是长洲,自己未来的男人姓侯。秀米在屋里说:“不用看,你觉得顺眼就行了。到时候,他家来顶轿子,我跟着他去就是了。”
  “孩子啊,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呢,婚姻大事岂能视为儿戏?”母亲道。
  “嗨,”秀米叹了一口气道,“这身子本来也不是我的,谁想要,就由他去糟蹋好了。”
  她这么一说,母亲放声大哭。秀米也在门里流泪。两人心中的一段隐秘彼此心照不宣。等到母亲哭够了,又劝秀米道:“你不看人家也行,可也得让人家瞧你一眼儿吧?”
  秀米这才开了门,走到了廊下,懒洋洋地伏在栏杆上往天井里瞧去。一个老婆子领着一个头戴簇新呢帽的男子,也正在抬头看她。那男子不显得年轻,可也不见老,模样也还端正。秀米倒是希望他老一点,或者有点秃顶,麻脸一类的毛病,这样才会使她的婚姻有一点悲剧性。那些日子,她对自我作践简直上了瘾,觉得只有那样才解气。老婆子笑眯眯地看着秀米,嘴里不住问那男子:怎么样,白不白?男子就一迭声地道:白,白。蛮好,蛮好。那男人自打第一眼看见她,就呵呵、呵呵地傻笑,就像打嗝儿一样,笑声一截一截地往外蹦,还不住地伸出舌头舔一舔上嘴唇,就像嘴里正吃着什么东西。
  秀米对婚事真的无所谓。在张季元日记中,她隐约知道了什么是桑中之约,什么是床笫之欢,当然她知道的比这还要多得多。到了出嫁的前一天,她孤身一人躺在床上,拿起那本日记,凑在灯下翻来覆去地读,一边读一边和他说话。她还从来没有和一个人赤裸的内心挨得那样近。恍惚中她觉得张季元就坐在她的床前,就像是一对真正的夫妻那样谈天说笑。即便读到那些令人难堪的段落,秀米也不心慌,也不脸热,而是像个孩子似的哧哧地笑。
  “张季元啊张季元,你张口革命,闭口大同,满纸的忧世伤生,壮怀激烈,原来骨子里你也是一个大色鬼呀。呵呵。”
  她兀自笑了一阵,忽然又悲从中来。咬着被角呆呆地出神,随后无声地哭了起来,把枕头的两面都哭湿了。最后她长长地嘘了一口气,恶狠狠地在心里对自己说:嫁吧嫁吧,无论是谁,只要他愿意要,我就嫁给他,由着他去糟蹋便了。
  《人面桃花》第二章 花家舍2(1)
  秀米自从上了轿子之后,就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轿子在浓雾中走得很慢。
  在渡船的颠簸中,在轿夫们呼哧呼哧的喘息声中,她醒过来几次。她不知道走了多久,偶尔拨开轿帘朝外窥望,新郎骑在一匹瘦弱的毛驴上,正朝她傻笑,不过,他的脸看不真切。媒婆脸上涂着厚厚的胭脂和粉霜,笑嘻嘻地跟在他身后。太阳也是昏黄昏黄的。这天的雾水太大了,秀米坐在轿子里,都觉得头发湿漉漉的,几步之外,竟然不辨人影。
  只有毛驴那单调的铜铃声一路陪伴着她。
  她想起昨天晚上,母亲对她说的话。她说:“明天一早,花轿一到,你只管跟他们走便是,不要来与我道别。”接着说,“早上千万不要喝水,免得路上不便。”最后又说,“按规矩,三天之后新媳妇要回门,长洲路远,加上兵荒马乱,你们就不要回来了。”说完,又哆嗦着嘴唇,忍着泪没有哭出来。今天早上临上轿前,秀米看见翠莲和喜鹊都蹲在墙根哭,宝琛带着老虎,也不看她。只是花二娘和孟婆婆踮着小脚,忙前忙后地帮着吆喝招呼。丁树则几天前就派人送来了一对楹联,那是用不同字体写成的十六个“喜”字。他远远地站在村口,手里拿着一根如意在背上挠痒痒。不过,在弥漫的晨雾里,他们的身影都是影影绰绰的。
  她忽然有了一种担心。她觉得自己再也见不到母亲了。轿子一动,她的心跟着就浮了起来。很快,雾气就把她和普济隔开了。她的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了出来。让她担心的事还不止这一件。她想到了那只装在锦盒里的金蝉。它还锁在楼上的衣柜里。三年过去了,张季元所说的那个六指人一直没有露面。
  过江后不久,在昏昏沉沉的睡意之中,她隐隐约约听到了轿外传来的闹哄哄的声音。大概是沿途的村人发现了迎亲的队伍,围过来看热闹,讨要喜糖。秀米对此一点都不感兴趣,她接着睡她的觉。奇怪的是,在嘈杂的喧嚷中竟然也传出女眷们一两声凄厉的尖叫,她甚至还听到了琅琅的刀剑相击之声,不过,秀米一点也没有在意。很快,她感到花轿突然加快了速度,到了后来,简直就是在飞跑。
  耳中灌满了呼呼的风声和轿夫们的喘息。秀米在轿子里被颠得东倒西歪,忍不住直想呕吐。
  她掀开轿帘往外一看,脸上涂着厚厚胭脂的媒人不见了,运送嫁妆的人不见了,她名义上的丈夫和那头挂着铃铛的小毛驴也不见了。整个迎亲队伍就剩下了这四名轿夫,他们抬着她,在崎岖的道路上猛跑。
  一名轿夫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歪过头,惊恐地对她喊:土匪,土匪!日他娘,土匪!
  秀米这才知道出事了,同时,她也听到了身后“”的马蹄声。
  最后,轿夫们累得实在不行了,就把轿子歇在了一个打谷场上,自己逃命去了。秀米看见他们四个人并排着在开阔的麦地里跳跃了一阵,很快就消失在了浓雾之中。
  秀米从轿子里出来,发现四周空荡荡的。打谷场边有一座残破小屋,没有人住。墙面歪斜,行将颓圮,屋顶的麦草早已变成灰黑色。屋顶上栖息着成群的白鹤,屋前卧伏的一头水牛,牛背上也落满了白鹤。不远处有一簇树林,隐隐约约的,被大雾罩得一片幽暗,只是偶尔传来一两声杜鹃的鸣叫。
  她看见有几人,骑在马上,懒洋洋的,从不同的方向朝她聚拢过来。不过,秀米一点也不觉得害怕。这些在传说中青面獠牙的土匪,看上去与普通的庄稼人并没有什么两样。
  一个头发谢了顶的中年人骑着一匹白马,到了她的跟前,勒住马头,脸上挂着笑,看了看秀米,对她说道:“秀秀,你还认得我吗?”
  秀米不由得一愣。心里狐疑道,这个人怎么还能叫出我的小名?她抬头迅速地瞄了他一眼,乍一看,似乎还真有点眼熟,尤其是脸上的那条刀疤,只是实在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
  “我不认得你。”秀米说。
  “那么,我呢?”
  说话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骑着一匹枣红马,生得膀大腰圆,好像也在哪儿见过。说起话来瓮声瓮气的。“你认得我吗?”
  秀米摇摇头。
  那两个人互相对视了一眼,突然哈哈大笑。
  “这也难怪,差不多有六七年了吧?”中年人道。
  “整整六年。”年轻人说。
  “我怎么记得是七年?”
  “六年。没错,是六年。”
  两个人正在那儿争辩,一个马弁模样的人朝这边走了过来:“四爷,大雾就要散了。”
  中年人抬头看了看天,点点头,然后对秀米说:“那就先委屈你一下啦。”
  秀米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一块黑布蒙住了她的眼睛。接着嘴里被人塞进了一团东西,她感到了咸咸的布味。那伙人将她绑结实了,仍然把她塞入到轿子里。
  不一会儿,那伙人就抬着轿子上路了。
  蒙在眼睛上的黑布被取下来之后,秀米发现自己坐在了一条木船上。眼前的一切都是黑色的:船舱的顶篷,桌子,水道中的芦苇,脉脉的流水,都是黑色的。
  她闭上眼睛,斜靠在船舷上,试着活动了一下胳膊和腿脚,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裤子湿湿的,她不知在什么时候撒了尿。不过,她不再为此感到羞辱。她再一次睁开眼来,重新打量四周的一切,隐隐的不安袭上心头。为什么我的眼睛看什么都是黑色的?她很快就有了答案,因为天已经黑了。
  《人面桃花》第二章 花家舍2(2)
  她看见了天空中现出的月牙儿和点点繁星,同时,她发现小船行驶在一片开阔的湖泊之中。每一艘船都用铁索连在一起,她数了数,一共七艘。她的船在最后。不一会儿,船舱里点起了灯,她看见七条船上的灯光在湖里映出了一条弧形的光带,就像一队人马打着灯笼在赶路。
  这是什么地方?他们要带我去哪里?
  除了风声,摇橹的水声以及水鸟扑着翅膀掠水而飞的鸣叫,没有人回答她。
  她的对面坐着两个人。这两个人她早上在打谷场都见过。那个秃顶的中年人似乎正歪靠在船帮上酣睡,他的脸上的那条刀疤又长又深,从脸颊一直延伸到脖子上。
  他的一只脚搁在木桌上,正好压住了她随身带来的那个包裹。这个人居然能喊出我的乳名,我究竟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紧挨着他坐着的是一个马弁。这是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眉清目秀,身体看上去很单薄。他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目光有点怯生生的。秀米只要偶尔瞥他一眼,他就立即红了脸,低下头去,抚弄着刀把上红色的缨络,不知为什么,他的目光让她想起了张季元。他的一只脚也搁在木桌上,只不过,脚上的布鞋破了两个洞,露出了里面的脚趾。木桌上点着一盏马灯,边上有一根长长的烟杆。湖水汩汩地流过船侧,夜凉如水。
  空气中能够隐隐嗅到一股水腥味。秀米把脸贴在船帮上,湿漉漉的,她感到了一阵凉爽。
  我应该怎么办?她问自己。
  她想到了跳湖。问题是,她并不想跳湖,一点都不想。假如他们不想让她死,她即便跳下去了,他们也会把她捞上来。她尽力不去想以后的事,可孙姑娘是一个障碍。她一想到传说中孙姑娘赤身裸体的样子,心里就怦怦乱跳。她不知道这条船最终会把她带往何处,但很显然,她的命运不会比孙姑娘好多少。
  她听到了一片沙沙声。小船已经驶入了一条狭窄的水道,两边的芦苇高大茂密,不时有芦秆扫过船帮。
  流水的声音更响了。那个马弁仍然在盯着她看。这个人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土匪,脸色苍白,略带一点羞涩,眼睛却是亮晶晶的。秀米试探着问他,船到了哪里,要去什么地方,他咬着嘴唇,一声不吭。正在这时,那个中年人忽然醒了,他揉了揉眼睛,看了看秀米,又白了马弁一眼,说道:“烟。”
  马弁似乎吓了一跳,他赶紧从桌上拿过那根烟杆,装上烟丝,双手递了过去。
  “火。”中年人接过烟杆,又说了一句。
  那小伙子又端起马灯,凑过去,让他点烟。灯光照亮了他们的脸。秀米看见马弁的手抖得厉害,他的嘴上有一圈细细的绒毛。中年人吧嗒吧嗒地吸了几口烟,然后对秀米说:“你当真不记得我了吗?”
  秀米没有说话。
  “你好好看着我,再想想。”
  秀米低下头去,不再看他。过了半晌,那汉子又道:“这么说,你果然不记得我们了。庆生可是一直惦记着你呢。”
  “庆生是谁?”秀米问道。她怎么觉得庆生这个名字听上去也有点耳熟。
  “他有个外号,叫‘不听使唤’,”中年人冷冷一笑,“怎么样,想起来了吗?六七年前,你们家的阁楼失了火……”
  秀米猛地一愣。她终于记起,六年前父亲的阁楼被烧掉之后,母亲让宝琛从外地请来了一批工匠。其中有一个叫庆生的,外号就叫“不听使唤”。她还记得,这批工匠临走的那天,庆生一边朝她看,一边倒退着往村外走,最后撞在了一棵大楝树上。
  “你是庆生?”
  “我不是庆生。”中年人道,“我叫庆德。庆生在前面那条船上,早晨在打谷场上你还见过他,他骑一匹枣红马。”
  “你们不是手艺人吗,怎么……”
  “怎么忽然当上了土匪,对不对?”这个自称叫庆德的人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其实,不瞒你说,我们本来就是干这个的。”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不错,我是泥瓦匠,庆生是木匠,我们替人干活,收人工钱。可那只是为了遮人耳目罢了。关键是,要探明雇主的家底。我们对穷人没什么兴趣,若是碰上了没什么油水的穷棒子,就只有自认倒霉,干完活,收点工钱就完事。这个时候,我们就是真正的手艺人。一般来说,我们的手艺还过得去。可你家不一样。你爹在扬州府呆了那么多年,家里光是地就有一百多亩…
  …“
  庆德在说这番话的时候,那个马弁始终看着秀米。那眼神似乎在对她说:这下,你可惨啦!他见庆德抽完了烟,就赶紧替他又装了一锅。
  庆德像是来了谈兴。他说起话来不紧不慢,一副病怏怏的口气。他猛吸了口烟,嘿嘿地笑了两声,接着说:“不管做土匪,还是泥瓦匠,活都要做得漂亮。
  你们家阁楼的墙是我一个人糊的,像镜子一样平。我一辈子没有刷过那么漂亮的墙。对付像你这样的女人,我的手艺一样没话说,过两天你就知道了。你看,你的脸红了。我还没说什么,你的脸就红了。呵呵,我最喜欢会脸红的姑娘,不像窑姐儿。她们的风骚都是装出来。今天一看到你,就知道你是个真正的骚货。你落到我们的手里,也不哭也不闹,我倒是头一回见到。嘴里塞了东西,身上绑着绳子,可竟然在轿子里呼呼大睡,不是骚货是什么?“
  《人面桃花》第二章 花家舍2(3)
  说到这儿,他忽然转过身去,看了马弁一眼,道:“手。”
  那马弁犹豫了一下,抖抖索索地把左手伸了过来。那庆德把烟锅在他手心里磕了一下,就磕出一个小小的火球来,那火球在他手心里刺刺地冒着烟,烫得那马弁在凳子上直跳。秀米闻到了一股皮肉烧焦的气味。
  庆德把手搭在马弁的肩上,说:“跳什么跳?!不要跳。我又没有把它磕在你眼睛里,你跳什么?应当管住自己的眼睛。不让你看的地方,你就一眼不要看。”
  随后又看了看秀米,“你干吗不睡一会儿,船要到明天天亮才到呢。你不想睡一会儿吗?我可要接着睡了。”
  秀米是看着天一点点亮起来的。
  在灰蒙蒙的晨曦中,她看见了湖岸边隐隐现出的一带寒山。山的坡度不大,山坡上长着稀稀疏疏的白桦树,再往上就是大片的松树和裸露的山石。她能听见湖水拍击堤岸的声音,以及附近村庄里传来的鸡叫,她知道船已经渐渐靠岸了。
  再往前走,是一片浓密的桑园。船队绕着桑园又走了半个多时辰,她终于看见了那片蜷缩在山坳中的村落,被初升的旭日衬得一片通红。
  《人面桃花》第二章 花家舍3(1)
  光绪二十七年六月初六。有微雨,午后始放晴。昨夜祖彦去了一趟梅城,步军协统李道登竟闭门不见。
  整整一个上午,祖彦骂声不绝。毛瑟枪已运抵西浦。暂于祖彦三舅家存放。
  饭后,梅芸去邻居家打牌,与秀米,翠莲二人闲话片刻,即上楼就寝。熟料刚刚睡熟,村中忽然人声鼎沸,脚步杂沓,似有大事发生。急急穿衣下楼。原来是村后孙氏遭遇土匪,轮奸致死。
  孙氏者,暗娼也,死不足惜。革命功成之日,依律亦应归入十杀之列。小驴子呀小驴子,你不是口口声声说普济一带没有土匪吗,简直是一派胡言。如今天下将乱,人心思变,江左匪患虽比不上山东,河南,亦非绝无仅有。我三年前路过丹阳时,差一点就落入劫匪之手。为今之计,能否联络到较有实力的地方武装,事关重大。在此危急之秋,清帮、土匪皆可为我所用。大功告成之日,再图除之不迟。
  小驴子那儿,仍无消息。
  此夜,月色迷离,夜凉如水。立于中庭,不觉浮思杳杳,若有所失。因见秀米在厨房洗头,就进去与她说话。她的肩膀被水弄湿了,月光下仍能看见裙子上细细的拼花。她的脖子是那么长,那么白。嘴里与她搭讪,心中却在暗想:若是就此在身后一把将她搂住,又将如何?没准她就依了我也未可知。祖彦素有识人之明,几天前在夏庄初见秀米之时,曾对我道,此女虽生性冷傲,却极易上手,劝我放胆一试。这真能行得通吗?如之奈何?如之奈何?不可,不可。克制,克制。
  是夜久未入眠,中宵披衣独坐,成诗一首:咫尺桃花事悠悠,风生帐底一片愁。
  新月不知心里事,偏送幽容到床头。
  秀米来到的这个地方名叫花家舍。当晚她就被人带到村庄对面的一座湖心小岛上。这个岛最多也只有十六七亩,与花家舍只隔着一箭之地。原先,岛与村庄之间有木桥相连,后来不知什么原因被拆除了,水面上露出一截截黑色的木桩,有几个木桩上还栖息着一只只水鸟。
  岛上唯一的房舍年代已久,墙上爬满了茑萝和青藤。屋前有一个小院,用篱笆围起来,里面一畦菜地。
  门前有几棵桃树和梨树,花儿已经开谢了。这座小岛地势低洼,四周长满了杂树和低矮的灌木。遇到大风的天气,湖水就会漫过堤岸,一直流到墙根来。
  这座孤零零的房子里住着一个人,剃着光头。不过,从她胸前晃荡的乳房仍可以看出她是个女的,年龄在三四十岁之间。她叫韩六。她被人从一处尼姑庵中掳到这里,已将近七年了,其间还生过一个孩子,没出月就死了。长年蜗居荒岛的寂寞使她养成了自问自答的毛病。秀米的到来,她多少显得有点兴奋。不过,她小心地掩饰自己的喜悦,秀米也装着没有察觉,彼此都提防着对方。
  奇怪的是,秀米被人抛到这个小岛上之后,那伙人似乎把她彻底地忘掉了。
  一连半个月,无人过问。有一天中午,她看到一艘小船朝小岛驶来,竟然隐隐有些激动。不料,那艘船绕到岛屿的南侧忽然停住了。她看见船上有个人正在撒网捕鱼。秀米每天绕着湖边晃悠,累了就坐在树下,看着天边的浮云发呆。
  张季元的那本日记她已经读过很多遍了,尽管她知道,每一次重读都是新一轮自我折磨的开始,但她还是时常从中获得一些全新的内容。比如,直到今天她才知道,母亲竟然还有一个名字,叫做梅芸。她想把这个名字和母亲的形象拼合在一起,这使她再一次想到了普济。她离开那里的时间还不到一个月,可她却觉得已过了几十年。很难说,这不是一个梦。
  隔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她可以看到整个花家舍。甚至她还能听见村中孩子们的嬉闹声。这个村庄实际上是修建在平缓的山坡上,她吃惊地发现村子里每一个住户的房子都是一样的,一律的粉墙黛瓦,一样的木门花窗。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有一个篱笆围成的庭院,甚至连庭院的大小和格式都是一样的。一条狭窄的,用碎砖砌成的街道沿着山坡往上,一直延伸到山腰上,把整个村庄分割成东西两个部。村前临湖的水湾里停泊着大大小小的船只,远远看上去,耸立的桅杆就像是深冬时节落光了叶子的树林。
  这天上午,秀米和韩六在院中逗弄一群刚刚孵出来的小鸡。小鸡出壳不久,走两步就会栽倒在地上。韩六将菜叶子剁碎了喂它们吃。她蹲在地上轻声地与它们说话,她叫它们宝宝。秀米偶尔问起,为什么这么久,也不见一个人到岛上来?
  韩六就笑了起来。
  “会来的。”韩六将一只小鸡放在手心里,抚摸着它背上的绒毛,“他们或许正在叫票。”
  “叫票?”
  “就是和你家里人谈价钱。”韩六说,“你们家交了赎金,他们就会把你送回去。”
  “要是价钱一时谈不拢怎么办?”
  “会谈拢的,他们不会漫天要价。除非你家的人一心想你死。”
  “如果实在谈不拢呢?”
  “那就剪票。”韩六不假思索地说,“他们割下你的一片耳朵,或者干脆剁下你的一根手指,派人给你爹娘送去。如果你家里人还不肯付赎金,按规矩就要撕票了。不过,他们很少这么做。我来这儿七年,只见他们杀过一个人。是个大户人家的闺女。”
  “他们为何要杀她。”
  《人面桃花》第二章 花家舍3(2)
  韩六说:“那闺女火一样的刚烈性子,来到岛上就跳湖,跳了三次,救了她三次,最后她用脑袋去撞墙,又没撞死。他们眼见得这张花票留不住,就把她杀了。他们先是把她交给小喽们去糟蹋,糟蹋够了,就把她的人头割下来放到锅里去煮,等到煮熟了,就把肉剔去,头盖骨让二爷拿回家去当了摆设。他们最痛恨自尽。
  这也难怪。他们辛辛苦苦绑个人来,也实在不容易,从踩点、踏线到收钱、放人,差不多要忙乎大半年时间。
  人一死,什么也落不着。可官府的例银,照样还是要交。“”怎么还要给官府交钱?“
  “自古以来官匪就是一家。”韩六叹了口气,“不仅要交钱,还要四六分账。
  原来是五五分账,从去年开始变成了四六分账。也就是说,他们得来的赎金,有六成要交给官府。没有官府的暗中袒护,这个营生就做不下去。你要是不交,他们立马就派官兵来围剿,半点也含糊不得。原先是每年做一回,大多是霜降之后到除夕之前这段时间动手,现在每年少不得要绑个五六个人来。一般是花票和石头。花票指的是姑娘,绑小孩他们叫搬石头。“
  韩六的话匣子打开了,关都关不住。
  她说,这个村庄从外面看和别的村庄没什么区别。在平时他们也种地、打鱼。
  每年的春天,男人们就外出做工,帮人家修房造屋,实际上,这也是一个幌子。
  他们的真正意图是访察有钱的富人,物色绑架的对象,他们叫做“插签”。他们做事极隐秘,很少失风。
  秀米问她是不是知道一个名叫庆生的人。
  “那是六爷。”韩六道,“这里的头目有两个辈分,庆字辈的四个人,庆福、庆寿、庆德、庆生。庆六爷是老幺。观字辈的两个人,就是大爷和二爷。”
  说罢,韩六看了秀米一眼,笑着说:“瞧你身上穿的,就不是穷酸人家出身。
  不用担心。他们做事极有规矩,只要你家付了钱,他们连手指头也不会碰你一下。
  你就权且当作出来玩玩。不付赎金的事也不能说没有,如果是孩子,就让专人带到外地,远远地发卖了。如果是女人,又有些姿色的,可就麻烦了,先是‘揉票’,然后就打发到窑子里去了。“
  “什么是揉票?”
  韩六忽然不作声了,她咬着嘴唇,若有所思。过了半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他们也叫开荤,三个大爷轮番到岛上来,每个人你都得侍候。他们把你折腾够了,才会卖到窑子里去。要是真落到这步田地,那可够你受的,他们有的是折磨女人的法子,也不知道是怎么想出来的。”
  “你不是说,他们一共有六个人吗?”
  “二爷和四爷对这种事没兴趣。听说二爷好南风,不近女色,不知真假。至于大爷,近些年来一直在生病,已很少过问村子里的事。甚至……”韩六犹豫了一下,接着道,“甚至有人说,大爷王观澄如今已不在世上了。”
  《人面桃花》第二章 花家舍4(1)
  差不多一个月前,秀米第一次踏上这座小岛的时候,看见那处荒僻的院落,那些花草和树木,看到云彩舒卷没有遮拦的天空,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觉得自己曾经来过这儿,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就连房梁中的燕子窝,也都与她的记忆丝毫不差。
  那天傍晚,韩六用木勺在水缸里舀水刷锅,不经意敲到了缸壁,那口水缸立刻发出一阵悠远的嗡嗡声,就像水面的涟漪,一层层地荡开去。她忽然就想起父亲阁楼上的那只瓦釜。张季元离开普济的前夜,曾约她去阁楼说话,他用手指轻轻地弹叩着,瓦釜发出了悦耳的琅佩之声。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像一片轻柔的羽毛,被风轻轻托起,越过山涧、溪水和江河,飘向一个不知名的地方。
  原来竟是这儿……
  在她当时纷乱的遐想之中,依稀觉得岛上还有一处荒芜的坟冢。为了证实自己的这种荒诞不经的念头,她哆哆嗦嗦地问韩六,在这座岛上是否有一座荒坟。
  韩六想都没想,脱口答道:“有,就在房子西边的小树林里,你问这事儿干吗?”
  秀米一听,刹那之间脸色变得煞白,没有一丝血色,怔在那里,神情木然。
  韩六看见她站在灶边目露虚光,整个人都吓得变了形,就赶紧过去,把她扶到椅子上坐定。那个瓦釜果然是件宝物,难道父亲从叫花子手中买来的这个瓦釜与那个躺在墓坟中的人有什么勾连吗?她不敢往下想。韩六劝解了半天,秀米也是一声不吭,兀自在那儿发呆。过了一会儿,当秀米将她的心事告诉韩六时,韩六笑道:“我当什么事呢,看你吓成这样!这就是佛祖常说的前世。你前世到过这个地方,有什么好奇怪的?”
  秀米当即就央求韩六带她去墓园看一看。韩六被她央逼不过,只得解了围裙,又去灶角擎了一盏灯,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屋外。
  在院宅的西侧,有一片清幽的树林。树林中有一畦菜地,菜花落了一地。菜地当中果然一处墓园。坟冢由青砖砌成,砖缝中长满了青草。四周土围的墓栏早已颓塌,长着齐人高的蒿草。韩六说,这座荒坟是明代道人焦先的息影之地。坟冢前立着一块青石碑,由于闲来无事,碑文她不知看过多少遍了。秀米立即从韩六手中取过灯来细细观瞧。掸掉一层浮尘之后,碑石背面的字迹依然历历可辨。
  焦先,字孝乾。江阴人氏,明亡归隐。于湖中荒岛结草为庐。冬夏袒露,垢污如泥。后野火烧其庐,先因露寝,遭大雪,至袒卧不移,人以为死,就视如故。
  先旷然以天地为栋宇,阖然合至道之前,出群形之表,入元寂之幽;犯寒暑不以伤其性,居旷野不以苦其形,遭惊急不以迫其虑,离荣忧不以累其心,捐视听不以治其耳目。羲皇以来,一人而已。
  墓碑左下角有“活死人王观澄撰”的字样。这段铭文显然出自总揽把王观澄之手。可他为什么自称“活死人”呢?
  韩六告诉秀米,王观澄正是为了寻访焦先的遗迹,才最终发现了这个湖心小岛的。他是同治六年的进士,点过翰林院。除资政大夫福建按察史,后迁江西吉安。中岁好道,顿生隐逸之念。遂抛却妻孥,四处游历,托迹于山水之间。
  既然他有了出世之想,怎么好端端又做起土匪来了呢?
  起风了。秀米坐在墓园的石阶上,听着飒飒的树声,不知为何,陡然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她不知道他现在是否还活在世上。
  湖里的浪头层层叠叠地卷向岸边,激起高高的水花,泼到岸上,又层层叠叠地退去。很快,天气突然转了阴,乌云翻滚,电闪雷鸣。不一会儿就下起雨来,整个湖面就像一锅煮开的稀粥,咕嘟咕嘟地翻着水泡。
  弥漫的水汽遮住了远处的山脉,花家舍亦被雨幕隔断。到处都是刷刷的雨声。
  这天晚上,秀米早早就睡下了。很多年来,她还是第一次睡得这么沉。恍惚中她醒过来一次,那是韩六来她屋里察看窗户有没有关严。她糊里糊涂地坐起来,对她说了一句:“今天是五月初七。”
  韩六知道是在说梦话,笑了笑,带上门出去了。秀米倒头再次沉沉睡去。即便是在熟睡中,她也能感觉到窗缝中飘进去的阵阵凉气,带着湿湿的水味。
  她当然不知道,此刻,有一艘乌篷船趁着夜幕,在浊浪滔天的湖中朝小岛驶来。有几次,他们已顺利靠岸,但南风又把船吹了回去。他们没有打灯笼。
  秀米再次醒来的时候,灯还亮着。她还能听见院外的屋檐下刷刷的雨声,又密又急。南窗的木椅上坐着一个人。他浑身上下湿漉漉的,两只脚都搁在一只方凳上,手里托着一只白铜水烟筒,呼噜呼噜地吸着,听上去就像流水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这个精瘦的小老头,正是五爷庆德。谢了顶的额头油光发亮,脸上的皱纹像干果一样堆挤在一起。他穿着一身黑色的绸布衣裳,衣襟敞开着,肚子上的皮早已松弛,一层层地叠在腰间。
  “你醒啦?”老头低声地说一句,又侧过身子,将手中的引捻凑到灯上去烧,然后照例吸他的烟。
  秀米吓得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抓过一只枕头紧紧地抱在怀中。
  “我已经来了一会儿了,看你正在睡觉,舍不得把你叫醒。”老头嘿嘿地笑着说,“你要是还想睡,就接着睡。我不急。”说完,看也不看她一眼,兀自抖动着双腿。
  《人面桃花》第二章 花家舍4(2)
  秀米意识到,自己无数次为它担惊受怕的这个夜晚,就这样猝然降临了。她没有任何可以利用的经验,脑子里一片空白,甚至也忘了害怕。她的手指交织在一起,绞来绞去。不过,此刻她所能做的事,也只有呼哧呼哧地喘气而已。她感到自己的胸脯剧烈地起伏,太阳穴上的筋儿突突地跳个不停。
  “你!你……”她一连说了七八个“你”字,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她喘息得更厉害了。
  “昨天,我们派去普济的人回来了。”老头将水烟筒放在桌上,拿过一把梳子来,用指甲盖轻轻地刮着梳齿。“你猜怎么着?你娘不肯付钱,没想到吧,连我也没想到。
  “她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既然已经成了亲,她就不是陆家的人了。
  按理,这赎金就该夫家出。
  她说得很有道理,我们的人也无话可说。他们费了好大的劲才寻访到你在长洲的夫家,结果呢,他们也不肯出这笔钱。你婆婆说,这新娘子还未过门,在半路上就被人掳了去,这赎金当然该由娘家出。再说,他们已在当地为儿子另择了一门亲事,下个月就要办喜事了。他们无论如何不肯出这钱。你婆婆说得也有道理。只是我们没道理。原以为逮到一只肥鸭,没想到到最后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今年官府的差交不了,我们只得把你交出去。
  “梅城的何知府刚死了一个姨太太,你就过去好歹补个缺吧。俗语说,新鞋挤脚。我今天来,先把它撑撑大,让你开开窍,省得你到了府衙,笨手笨脚,服侍不好何大人。”
  老头一席话,说得秀米手脚冰凉,面无血色,牙齿咯咯打战,暂时还来不及去怨恨她的母亲。
  “不用害怕。”老头儿柔声说道,他的声音略显沙哑,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似的,空空的,“和我的那帮弟兄们比起来,我还算是文雅的。”
  说着,老头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连腰都弯下来了。半天,从嗓子里咳出一股脓痰来,含在嘴里,看了看秀米,欲吐又止,最后硬是“咕咚”一声咽进肚里。他想以此来表明他的“文雅”。
  秀米已经从床上跳下来了。她趿着鞋,怀里抱着那只枕头,满屋子找梳子,半晌才想起来,那梳子捏在老头的手上呢。她又开始手忙脚乱地穿衣服。老头静静地看着她,笑道:“不要穿。你穿好了,呆会儿我还得替你脱掉,何必呢?”
  秀米觉得嘴里有一股咸咸的腥味。她知道自己把嘴唇咬破了。她蜷缩在床边,眼里闪着泪光,对老头一字一顿地说:“我要杀了你。”
  老头先是一愣,继而哈哈大笑。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了。天那,他,他居然当秀米的面就脱衣服!他居然脱得一丝不挂!!他朝秀米走过来了。
  “别过来,你不能过来,不能。”秀米叫道。
  “我要是非要过来呢?”
  “你会死的。”秀米愤怒地看着他,喊道。
  “好吧,就让我舒舒服服的死一回吧。”老头走过来,很轻易地就将她的双手反剪到了背后,凑过脸去咬她的耳垂,嘴里喃喃道,“俗话说,埋没英雄芳草地,现在,就请你来杀死我吧。”
  为了避开他的嘴,秀米的身体就尽量向后仰,很快,她就倒在了床上。那感觉就像是她自愿倒在床上的一样。在她意识到巨大羞辱的同时,她的身体却在迅速地亢奋。真是丢脸啊!我拿它一点也没办法!怎么会这样呢?她越是挣扎,自己的喘息声就越大,而这正是对方所希望的。天哪,他真的在脱我的衣服呢!秀米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她的身体越来越僵硬。老头兴奋得像个公牛。你的肉比我想象的还要白。白的地方白,黑的地方才会显得黑。老头道。
  天哪,他竟然……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老头正用力地将她的腿扳开。
  天哪,他竟然来扳秀米的腿,难道他真的要……
  这时,他听见老头说,你看,你看,我还没怎么弄你,你他娘的自己就先潮了。听他这么说,秀米又急又羞,在他的脸上啐了一口,老头就笑着用舌头去舔。
  “你,你,你可真……”秀米想骂他,可她从来就没骂过人。她的脑袋在枕头上徒劳地晃动。
  “真怎么样?”
  “你可真是个……坏人!”秀米骂道。
  “坏人?”老头大笑了起来,“坏人?哈哈!坏人,有意思。不错,不错,我是个坏人。”
  老头还在她的脚上绑了串铜铃。老头说:“我这个人,没有什么别的嗜好,就喜欢听个铃儿响。”
  她只要稍稍蹬一蹬腿,铃铛就会发出悦耳的当当声。她动弹得越厉害,铃铛的声音就越响,仿佛是对对方的怂恿或鼓励。没办法,真的是没办法。最终她放弃了抵抗。
  后半夜,秀米睁着两眼看着帐顶,躺在床上一动不动。雨早已不下了,屋子外面有青蛙在“呱呱”地叫。
  她的身体的疼痛已不像刚才那么尖锐了。韩六挨着床沿坐着,不管她说什么,秀米都不吱声。韩六说,是女人总要过这一关。不管是你丈夫,还是别的什么人,总有这一关。想开点,事到如今,也只有想开点了。她又说,摊上这档子事,脑子里很容易就会想到死。可又不甘心。挺过去就好了。
  她给秀米泡了一杯香茶,搁在床边的桌上,早已凉了。秀米两眼直勾勾地看着韩六,心里狐疑道,我怎么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有想到死呢?在普济时,凡是有这样的事,女人似乎只有自寻短见一条路。可我压根就没想死。她的确不想死。何况,张季元早已经不在人世,时光也不能倒流。想到这里,她忽然无端地怨恨起张季元来。这个白痴!白痴!她紧咬着嘴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人面桃花》第二章 花家舍4(3)
  韩六说:“我去给你烧水,你把身子洗一洗。”
  说完她又看了秀米一眼,就去灶下生火烧水去了。不一会儿,秀米就闻到了麦穗秆的焦香味。只是便宜了那条老狗!她想。
  等到秀米洗完澡,换了一身衣裳,天已经快亮了。韩六又让她在地上使劲地跳一跳。她说,这样,就不会怀孕了。秀米没有理她。韩六新沏了一壶茶来,两人隔桌而坐。
  韩六道:“看你身上的穿戴,也不是个穷人,你娘怎么会舍不得那点银子。”
  秀米也不搭话,只是默默地流泪。过了半晌,才恨恨地道:“天晓得。”
  “不过,我总觉得,今天晚上的事有点不大对劲。”韩六心事重重地说,“依我看,这花家舍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秀米说:她对所有的事都没兴趣。
  韩六道:“总揽把卧病不起,二爷和四爷不近女色。就算你娘不肯交这笔赎金,按规矩,这头一晚也该轮到三爷庆福,五爷怎么敢抢先上了岛子?而且下着那么大的雨。这伙人也没有打灯笼,天不亮就走了。明摆着是背着人偷鸡摸狗。
  这五爷庆德原先是总揽把在福建的部属,你别看他蔫不拉唧的一个糟老头子,据说能骑善射,武艺高强。虽说王观澄只让他坐了第五把交椅,可六个头领中,要算他与王观澄关系最近。
  “王观澄自从前年春天得了尿血之症,很少在公开场合抛头露面,这庆老五仗着自己与大爷的那层关系,常常假传圣旨,发号施令。他知道,一旦王观澄驾鹤归西,这总揽把之位怎么也轮不到他头上。在你来之前,这花家舍就传出风言风语,说王观澄早在去年冬天就已血尽而亡。这庆老五将大爷的死讯隐匿不报,厝棺地窖,密不发丧。一面挟天子号令诸侯,一面暗中私植党羽,收买人心,一旦时机成熟,这花家舍一场火并在所难免。”
  “他们杀他们的,与我们何干?最好一把火,将这个花家舍烧得干干净净。”
  秀米道。
  “傻丫头,你这话不通事理。他们哪怕杀得天昏地暗,当然不管我们的事。
  这局面再乱,最后总得分个胜负雌雄,不管最终谁当了家,我们做女人的,都没有好果子吃。这伙人中,除了总揽把王观澄之外,剩下的几个人,没有一个好东西。二爷好南风,在家里养了七八个美貌小厮,成天做那令人发指的禽兽之事。
  表面上装聋作哑,时常泛舟湖上,钓鱼自遣,实则韬光养晦,相机而动,是一等一的精明人。此人很少说话,实则内心最为阴毒。
  “三爷是个书呆子,此人最是无味。浑身上下散发着酸腐文人的臭气。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他一面趴在你身上乱咬乱拱,一面还要吟诗作赋。他要是与你过一夜,保险你得吐上两三回。五爷你已见过,我就不说了。这六爷庆生,几个头领之中算他年纪最小,外号‘不听使唤’,你最要当心。此人倒是没什么心计,虽说草包一个,但膂力过人,据说能把一只石磨举过头顶,转得像陀螺一样。他杀人最为随便,敢说敢做。
  连二爷也惧他三分。这个人最难侍候,他要是不把你身上的每一根骨头都揉得脱了臼,是不会歇手的。
  “唯独那个四爷,我来花家舍多年,从来没见过。此人深居简出,独来独往,行踪极为神秘。据说,家中养着一只鹦鹉……”
  “姐姐是如何来到花家舍的?家又在哪里?”秀米问道。
  这一问,韩六半天不言语。天已大亮。她吹了灯,站起身来:“我的事,以后再慢慢说与你听罢。”
  《人面桃花》第二章 花家舍5(1)
  整整一个白天,秀米都在床上睡觉。中午的时候,她看见韩六到她屋里来过一次,与她说了几句话就离开了,她隐隐约约觉得韩六的话说得又快又急,似乎事关重大。但她实在太困了,只是睁开眼睛看了韩六一眼,说了一两句什么话,就翻过身去,重入梦乡。
  她并未完全睡实。她瞥见天空昏黄昏黄的,像熟透了的杏子一样。屋外呼呼刮着大风。不知从哪里吹来了漫天的沙粒,在屋顶的瓦楞上叮叮作响。秀米最害怕刮大风。每到春末的时候,随着一场暴雨过后,普济就会出现一段扬尘天气。
  大风成天呜呜地叫着,牙缝中都灌满了沙粒。在沙尘中,她的心一点点地揪紧,觉得空落落无所依归。她还记得幼年时,一个人躺在普济家中的床上,宝琛、翠莲、喜鹊和母亲都出去了,只留下她一个人,躺在楼上,听着窗纸被沙粒打得噼啪直响,似睡未睡,将醒未醒。她觉得自己是那么的孤单!
  现在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两个人。一个在遥远的普济:天色将晚,母亲像影子一样飘到楼上,坐在她床边,低声问她,秀秀,你怎么哭啦?另一个则被囚禁在被湖水隔绝的荒岛上,母亲没有答应交赎金,而她很可能回不去了。就像照镜子时常有的情景,她不知道哪一个更真切。
  恍惚中,她听见有人推门进来,浑身上下被血染红了。这个人悄无声息地走到她床边,静静地看着她,脸上布满了痛苦的愁云。她不认识他。她看见这个人的脖子有一圈刀痕,又宽又深,黑色的血汩汩地流出来,顺着他的脖子流到衣襟上。
  “我是王观澄。”来人道,“你不用害怕,我是来向你告别的。”
  “可我不认识你。”秀米诧异道。
  “没错,此前我们并不相识,不过……”
  “你被人杀了吗?”秀米问他。
  “是的,我这会儿已经死了。他这一刀砍得太深了,几乎把我的头都砍得掉下来了。其实,对付我这样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子,用不着那么大的力气。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疼。”
  “是谁杀了你?”
  “我没有看清楚,他是从背后下的手。早晨起来,我觉得自己有了一点精神了,就去洗脸,他从屏风的后面走了出来。从背后下了手。我根本没有时间转过身来看他。”
  “可你心里清楚是谁,对吗?”
  “我能猜得到。”那人点点头说,“不过,这并不重要。我这会儿对它毫不关心,因为我已经死了。我能吃一点你的玉米吗?我实在是饿极了。”
  秀米这才看见床头的桌上放着一根煮熟的玉米,还冒着热气。那人也不等秀米答话,抓过来就啃了几口。
  “你干吗要来找我。我并不认识你,连一次面也没见过。”
  “你说得对,”那人一边吃着玉米,一边嘟嘟囔囔地说,“实际上我也没有见过你,不过,这不要紧。
  我知道你和我是一样的人,或者说是同一个人,命中注定了会继续我的事业。
  “”我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除了死。“秀米道。
  “那是因为你的心被身体囚禁住了。像笼中的野兽,其实它并不温顺。每个人的心都是一个小岛,被水围困,与世隔绝。就和你来到的这个岛一模一样。”
  “你是想让我去当土匪吗?”
  “在外人看来,花家舍是个土匪窝,可依我之见,它却是真正的世外桃源。
  我在这里苦心孤诣,已近二十年,桑竹美池,涉步成趣;黄发垂髫,怡然自乐;春阳召我以烟景,秋霜遗我以菊蟹。舟摇轻,风飘吹衣,天地圆融,四时无碍。
  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洵然有尧舜之风。就连家家户户所晒到的阳光都一样多。
  每当春和景明,细雨如酥,桃李争艳之时,连蜜蜂都会迷了路。不过,我还是厌倦了。每天看着那白云出岫,飞鸟归巢,忽然心有忧戚,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每到这个时候,我就会对自己说:王观澄啊,王观澄,你这是干的什么事啊?我亲手建了花家舍,最后,又不得不亲手将它毁掉。“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以后会明白的。”来人道,“花家舍迟早要变成一片废墟瓦砾,不过还会有人重建花家舍,履我覆辙,六十年后将再现当年盛景。光阴流转,幻影再生。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可怜可叹,奈何,奈何。“
  说完,那人长叹一声,人影一晃,倏忽不见。秀米睁开眼睛一看,原来是个梦。床前的橱柜上还搁着吃了一半的玉米。屋里光线阴晦,屋外大风悲号,树摇叶飞,像是有数不清的人在嘁嘁喳喳地说话。
  秀米从床上起来,趿着鞋来到灶下。从水缸中舀了一瓢凉水,直着脖子灌了下去,抹了抹嘴,又来到韩六的房间。她看见房中的床铺叠得整整齐齐,床下一块木板踏脚上搁着一双绣花鞋,人却不知去了哪里。秀米将屋前屋后,院里院外,都找了个遍。最后,又沿着湖边寻了一圈,还是没见韩六的人影。抬头看了看湖面,波浪翻涌,云翳低垂,四顾茫茫,连条船也看不见。
  秀米坐在湖边的一个石头上,看着湖中的那一溜歪歪斜斜的木桩发呆。木桩上已经没有了水鸟。随着天渐渐地黑了下来,木桩也变得模糊不清了,她只能看到水面上的一道弯弯的暗影,最后,连暗影也看不见了。
  她觉得手臂微凉,露水浓重,她的头发也变得湿漉漉的。狂风过后,天地再次归于沉寂。朗空如洗,一片澄碧,星光熹微,岸边的芦苇习习而动。花家舍亦是灯影憧憧,阒然无声。
  《人面桃花》第二章 花家舍5(2)
  月亮已经升得很高了。她看见湖中有艘小船,像是一个人打着灯笼在走夜路。
  不过,在很长一段时间中,那点灯光仿佛是静止不动的。秀米起先还以为是一艘捕虾船。等了半天,她终于看见那船朝岸边划过来了。
  木橹咯吱咯吱地响着,水哗哗地流过船侧。船拢岸边,摇橹人就放出一条窄窄的跳板来。韩六手里提着一只竹篮,正从船舱里弓着腰走出来。她一直在担心再也见不到韩六了。
  原来,这天下午,韩六是被人接去花家舍念经去了。
  回到屋里,秀米就问她去花家舍念什么经,韩六说是“度亡经”。秀米又问她干吗要念度亡经,是不是有什么人死了。韩六就“咦”了一声,吃惊地看着她:“怪了,我走之前,不是到你房中,把这些事都跟你说了吗。”
  “我也记得你到我床边来,与我说话,只是我太困了,不知你说了些什么。”
  秀米笑道。
  韩六说,今天中午,她就看见廊下挂着的那串玉米已经生了虫子了,再不吃,就吃不着它了,就把它拿到锅里去煮。
  “玉米煮熟了,刚拿了一根在手里吃,花家舍就来了人,他们说大爷王观澄已经归了西,今天傍晚时分就要落葬。他们知道我是出家人,让我赶紧过去给他胡乱念几段经文。我当时吓了一跳,就问他,大爷怎么说死就死了。那人说,村中出了强梁,大爷叫人砍了脖子了。他也不愿多说话,只是催我快走快走,我想这么大的事,应当告诉你知道。谁知你睡得像个死人一样,摇你半天,才见你睁开眼。我把大爷被杀的事跟你一说,你还一个劲地点头呢。那人又在那儿催我,我就丢下玉米,跟那人上船走了。”
  韩六问她有没有吃饭。
  秀米道:“你一走,我到哪里去吃饭。”
  韩六笑道:“那玉米不是在锅里摆着吗?”
  说着,拎过篮子来,揭开一块蒙着的蓝布,从中端出一只陶钵来。打开盖子,里面盛着一只松鸡。秀米一天没吃饭,也真是饿极了,抓过松鸡,就啃了起来。
  韩六笑着看着她吃,还时不时地拍拍她的背,让她别噎着。
  韩六说她来到花家舍的时候,正赶上小殓。王观澄的尸首已经停在了棺盖上,灵前没有彝炉高瓶,亦无高烛香台,只有两只瓷碗,里面盛着些许灯油,灯芯草燃着绿豆般的火苗,这大概就算是长明灯了。桌上供着寻常瓜果。再看那王观澄,身上的衣服亦是补丁摞补丁,就像那和尚穿的百衲衣,脚上的一双白底皂邦旧补鞋,也已被磨得底穿帮坍。厅堂内的陈设也是简单不过,十分寒碜。几个小厮丫头侍立两侧,他们的衣服也都破烂不堪。
  韩六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原来堂堂的总揽把竟然是这样一个糟老头子,脸上胡子拉碴,面容忧戚,因流了太多的血,脸色蜡黄。韩六跪在灵前的蒲团上,磕了几个头,然后就念起经来。
  过不多久,从内屋走出一个女人来,年纪约有五六十岁。这个人手里拿着一根缝被针,一枚线板。韩六认得她是王观澄的管家婆子。也不知是害怕,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的手抖得厉害。她把针递给韩六,又朝尸首努努嘴,韩六就明白了。她是让自己去把王观澄的脑袋和脖子用线缝上。
  那一刀像是从后脖梗子砍入。刀似乎有些钝了,因为她看见一些碎骨头渣子粘在脑后花白的长发上。韩六数了数,一共缝了六十二针,总算把脑袋缝上了。
  等到她缝完后要去找地方洗手时,那个老婆子忽然说:“有劳师傅,一并替他抿了目罢。”
  韩六慌道:“你瞧他那眼睛,睁得像水牛一样。必得有一个亲近之人替她抿目,方可闭上。小尼与他非亲非故,岂敢造次?”
  老婆子叹息道:“总揽把无儿无女,孤身一人,我们几个虽跟他多年,连话也说不得一两句。再说我们也不懂规矩。这里的事,不论大小,一律听凭师傅作主便是。”
  韩六犹豫了半天,这才答应。
  “家中有无玉佩?”她问道。
  老妈子道:“总揽把生前极是节俭,不要说玉佩,连好一点的石头也不曾看见过,就连这口薄材,也是从旁人家中借来的。”
  “有无胡珠?”韩六又问。
  老妈子仍是摇头。
  韩六转过身,看见灵台上供着的果盆中有一串樱桃,刚刚采来不久,上面还缀着水珠,就过去摘了一颗,掰开他牙齿,塞在他嘴里,这才替他抿了目。一连抹了六次,王观澄的眼睛还是闭不上。最后,韩六只得从衣兜中掏出一片黄绢手帕,替他遮了脸。韩六又让老妈子去箱子里找一身干净衣服来,她要替他换衣。
  一个丫头朝前挪了一步,道:“除了老爷身上穿的,再没见他穿过别的衣裳。要说冬天穿的棉袍,倒像是有一件,却又不合时节。”
  韩六见她这么说,只得作罢。
  大殓的时候,各路人马纷至沓来,全都聚在院外。那些大小头目进来磕头行礼,都带着自己的随从。这些随从一律身佩宝剑,手按剑柄,神情紧张。匆匆忙忙行了叩拜之礼,又退回院中。韩六知道,王观澄的暴亡,显然使各路头目加强了戒备,每个人都阴沉着脸,眉头紧蹙。等到他们叩拜完毕,韩六就吩咐大殓。
  几个匠人过来,七手八脚将尸首抬入棺内,正要钉上板钉,韩六忽然问道:“怎么没见二爷来?”
  《人面桃花》第二章 花家舍5(3)
  老妈子走上前来,悄声道:“我们早上已央人去请过他三次,他就是不露脸,中午我又让人去请,他家里人说他划船去湖里钓鱼去了。不用再等他了。”
  韩六这才让木匠盖了棺,敲入木钉,掖上麻绳。诸事安排停当,就听得院外有人喊了一声“起柩”,她看见几个小厮抬着那口棺材,摇摇晃晃地出了门,又出了庭院,一路向西去了。
  韩六说完了这些事,两人又闷坐了一会儿。秀米就把王观澄托梦给她的事也细说一遍。
  韩六笑道:“什么事到了你嘴里,就变得神神道道的。按说这世间的事,大不了最后就是一个死,豁出性命一条,也没什么可怕的,只是这些事被你一说,就不由得让人毛骨悚然,好像这世上的一切就是假的一样。”
  “它原本就是假的。”秀米叹了一口气,悠悠地说。
  《人面桃花》第二章 花家舍6(1)
  光绪二十七年九月十三日。大雨。在夏庄薛宅开会。下午商定《十杀令》。
  大致如下:①有恒产超过四十亩以上者杀;②放高利贷者杀;③朝廷官员有劣迹者杀;④妓女杀;⑤偷盗者杀;⑥有麻风、伤寒等传染病者杀;⑦虐待妇女、儿童、老人者杀;⑧缠足者杀;⑨贩卖人口者杀;⑩媒婆、神巫、和尚、道士皆杀。
  以上各款中,众人除第⑧条外均无异议。对第⑧条反对最烈者为王氏小和,他的理由是,普济、夏庄一带妇女缠足者不在少数。他自己的母亲、浑家、两个妹妹皆缠小足。后经众人再议,改为:自革命成功之日起,凡再有缠足者杀。
  晚归普济,雨仍未息。身体极感疲惫。夜深时,梅芸上楼来,极缠绵。只得抖擞精神与之交战。我已不觉得有何乐趣,味同嚼蜡。无意趣而勉强交媾者,实乃人生至苦也。精神萎靡,未臻全功而泄。芸忽而诧异道:“你在夏庄是不是被什么狐狸精吸了精气,怎么这样不顶事?”我只得发誓赌咒,温言相劝一番,芸儿仍不依不饶。略微休息片刻,为了证明自己并无贰心,遂拿出十二分力气来再与她周旋。但我看见她脖子上的皱褶,背上的赘肉,粗大的胳膊,立即委顿下来,再怎么用力,却已是强弩之末了。
  芸儿先是抽泣,继而低声唤道:“你心里有了别的人,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我正要分辩,不料芸儿忽然抬起头来,冷冷地看着我,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来:“你要是敢动她一个指头,我就把你的骨头拆下来喂狗。”
  一句话,说得我浑身发冷,毛发倒竖。芸儿所说的“她”,定是秀米无疑。
  怪哉,我自从来到普济,总共也不曾与她打过几回照面,连话也不曾说过七八句,芸儿是如何看透我的心思?母女心意相通至此,实让人匪夷所思。妇人的眼光原比饿鹰还要毒上百倍,切不可大意。
  一想到秀秀,我的劲头就来了,忽而力大如牛,芸儿呻吟不断,香汗淋淋,双目迷离恍惚。这婆子要是忽然间变成了秀米,那又如何?妹妹,妹妹,妹妹呀!
  在那梅芸的喘息声中,我趁机调侃道:“妹妹的身子是否也像姐姐这般雪白,这般丰满,像个炸开的馒头?”芸儿假装听不见我说的话,嘴里只顾哎哎啊啊,叫个不停。正在这时,忽听得门外有响动。芸儿受它一吓,眼睛就睁开了。急忙起身抓过衣裳,挡在胸前,拨开窗帘,朝院中观瞧。原来是宝琛的儿子老虎。此小儿刚从庆港来,极淘气。
  祖彦与歌妓小桃红形影相随,旁若无人。我担心他早晚要出事。
  只有在阅读张季元的日记时,秀米才觉得自己还活在这个世上。在普济的时候,那里的一草一木,一沙一石都蕴藏着无穷的奥秘,云遮雾罩让她看不透,也想不出个头绪。可如今她一旦知道了事情的底细,又觉得那些事是那样的无趣无味,让人厌腻。
  她唯一想弄清楚的事,就是母亲与张季元是如何认识的?父亲在发疯前是不是知道这件事?父亲在赠给丁树则先生的诗中,为何会将“金蟾”错写成了“金蝉”,这与张季元临行前送给她的那只金铸的知了有无关系?她翻遍了张季元的日记,仍然没有找到一丝可以解开这个谜团的蛛丝马迹。
  花家舍没有任何动静,日复一日,死一般空寂。秀米已经不记得时间了。她只是从湖面上木桩的阴影的长短来推测光阴的流动。天已经变得酷热难当,岛上没有苇席,亦无蚊帐,到了晚上,连走路都会有一堆一堆的蚊虫撞到自己的脸上。
  她也没有可以替换的夏衣。韩六只得将自己一件长衫的袖子剪去,改成夏装,让她凑合着穿。夏天还好对付,要是到了冬天可怎么办?
  当然,秀米知道自己没有必要想得那么远。她很可能看不到冬天。自从王观澄死后,她觉得已经熬了几百年了,可韩六告诉她,时间只过去了短短的一个多月。烦闷压得她透不过气来。这天拂晓,当秀米看见浓雾中忽然驶出一艘小船,朝小岛驶来时,她竟然兴奋地叫了一声。
  那艘小船靠了岸,从船上下来几个人。他们手里各抱着一个封了盖的酒坛子。
  他们把酒坛抱到屋中,又一声不吭地回到船上,走了。到了中午时,对面的花家舍又驶来一条船。船上装着一些瓜果菜蔬,还有两尾装在木桶里的大鳜鱼,一副猪下水,一笼鲜虾,两只活鸡。一个围着白围腰的男人,手里拎着两把剁肉刀,从船上下来。这个人没有随船返回花家舍,而是径直来到了厨房,吩咐韩六将灶面收拾干净,他要来准备晚上的酒席了。
  韩六见状,赶紧将秀米拉到一边,悄悄地对她说:“今天晚上,你可要倒霉了。”
  “谁要到岛上来?”
  “三爷庆福。”韩六道,“这个人早年读过几本书,虽说只是个半瓶子醋,可拉出那架势来,比那唐伯虎、纪晓岚还要风雅百倍。此人做事极考究,就连晚上煎茶的水,都要从花家舍运来。又是作诗,又是唱戏可有得折腾了。”
  秀米一听,就有点慌了手脚,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不过此人不难对付,加上他又好喝口酒,等到了晚上,就多劝他喝几杯,他多喝一杯酒,你就少受一份苦。”韩六安慰了她一会儿,听见厨师在灶下叫她,赶忙就要过去。可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在她耳边悄悄地说:“你就当那身子是别人,由他去摆布。我有一个法儿,可惜你不会。”
  《人面桃花》第二章 花家舍6(2)
  “什么法子?”
  “念经。”韩六道,“我一念经,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庆福来的时候,已经是上灯时分。除了两名随侍的丫头之外,并无旁人。这庆福完全是一个道士打扮,头戴青布道巾,身穿布袍,足蹬草履,腰束黄丝双穗,手执一面烫金黑面大扇,摇头晃脑,跌跌撞撞走进门来,也不说话,兀自用他那绿豆小眼睛滴溜溜盯着秀米看。一边看,一边点头。那嘴边的一丝流涎不觉已挂在腮边,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不住地叹道:“妹妹果然是桃杏带雨,樨桂含愁;秋水为神,芙蓉如面;白玉生香,海棠解语,妙绝妙绝……”
  说完,径直来到秀米的跟前,躬身施礼。见秀米怒而不答,亦不以为意。笑嘻嘻地过去,一把捏住了她的小手,放在手里揉摸了半天,嘴里没来由地喃喃道:“妹妹郁德柔婉,赋性艳冷,今日一见,魂飞魄荡。
  小生不才,今夜冒昧,愿侍奉妹妹去那云梦泽洞庭湖一游,以解多日渴念。
  不知妹妹意下如何?“
  韩六见他疯话连篇,连忙过来拉开他,一面吩咐厨子摆酒开宴。
  那庆福果然是一副好脾气,听韩六一番劝,就丢了秀米,自己来到桌边入了座。抖开那面纸扇,呼啦呼啦地扇了起来。
  秀米先是不肯入座,经韩六频递眼色,死拖活拽,就在怀中藏了一把剪刀,坐在了他的对面。秀米见那老儿死盯着自己看,心中又羞又急,心里恨不得立即跳过去将他乱刀捅死。她抬头瞥了他一眼,见他面目丑陋,目光邪淫,又听他嘴里“妹妹妹妹”地乱叫,不由得眼中就坠出泪来。
  桌上的菜肴早已排布整齐,那厨子也已筛了酒,正要给庆福斟上,谁知被庆福用折扇一格,喝了一声:且慢!吓得厨子把酒泼了一身。
  “且慢,”庆福转身对侍立在身后的两名丫头说道,“红闲、碧静,你们哪一位先来唱一段戏文来听,也好助个兴儿。”一个丫头赶紧在他耳边问道:“三爷想听哪一出,哪一段?”庆福想了想,吩咐道:“你就唱‘自叹今生,有如转蓬……’”
  那丫头清了清喉咙,张开那樱桃小嘴,娇声娇气地唱了起来:残红水上漂,梅子枝头小。
  这些时看见淡了谁描?
  因春带得愁来到,春去缘何愁未消……
  正唱到这里,那庆福眯着眼把扇子在桌上一敲,不耐烦地说道:“错了错了,又错了。春尽缘何愁未消。
  一字之差,意趣全无。“那丫头一慌,愣了半晌,又改口唱道:春尽缘何愁未消,人别后,山遥水遥。
  我为你数归期,画损了眉梢。
  自叹今生,有如转蓬,隋堤柳絮转头空,不知身在何处,烟锁云封。
  ……
  丫头唱完,座中半天无人答话,那庆福也像是触动伤怀,兀自在那儿抓耳挠腮。那厨子抱过酒来,正要替他斟上,不料,那庆福忽又用扇子一格,道:“且慢。”那厨子又是一哆嗦。
  庆福将自己面前的碗拿在手中,凑在灯前细细察看了一番,然后递给韩六道:“大姐再替我去灶下洗一洗,再用开水烫过拿来。”
  韩六怔了一下,不知他是什么意思,但她还是一声不吭地接过那只蓝瓷碗,去灶下洗烫了一遍。
  那庆福拿过碗来,依然是左看右看,末了忽然记起来,笑道:“不行,我还得自己再去洗一遍。”说完径自离座去洗碗了。
  韩六笑道:“三爷莫非是担心有人在你碗里下毒?”
  “正是。”庆福道。脸色忽然阴沉下来:“不是信不过大姐,如今花家舍风声鹤唳,人人自危,我也不得不防。”
  秀米忽然想起喜鹊来。她也是每次吃饭都要自己将碗洗上好几遍,唯恐有人在她碗里放进砒霜。没想到这个土匪头目竟然和喜鹊是一样的毛病。一念之间,仿佛自己又回到了普济。再看屋外夜黑如墨,屋内一灯如豆,光影飘忽,不觉思绪纷扰,恍如梦寐:莫非这些人都是狐狸变的,自己原本并未离开普济,只不过偶然中闯入一处坟地了,中了狐狸鬼魅之魔?
  秀米正低着头在那儿胡思乱想,忽听韩六道:“三爷你也太多心了。这处小岛平常人迹罕至,厨子也是你派来的,自然万无一失。退一步说,就是有人存心下毒,也应下在酒里……”
  庆福嘿嘿冷笑道:“此话甚是。这酒也得你们先尝了之后,我才能喝。”
  厨子遂给每人都倒了酒,也给自己斟了一杯。厨子先把酒喝了。庆福又用手指了指韩六,说了声:“你。”
  见韩六也喝了,又停了半晌,庆福这才端起酒来一饮而尽。然后抹抹嘴唇,叹了一声,对韩六道:“大姐休要笑我,那二爷是何等聪明精细之人,每天饮酒用餐,必得用人尝过之后两个时辰,眼见无事才肯自用。
  不料,机关算尽,到头来还是误了卿卿性命。俗话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不怕万一,就怕一万。“”二爷死了?“韩六吃了一惊。
  “死了。”庆福道,“两天前刚落了葬。”
  “好好的,二爷怎么会死了呢?”
  “总揽把被杀之后,我曾怀疑是二爷觊觎权位,对他暗中下了手。他这一死,说明总揽把不是二爷所杀。
  明摆着另有高人,只是尚未现身。“《人面桃花》第二章 花家舍6(3)
  “二爷是怎么死的?”
  庆福又呷了一口酒,道:“还不是有人在他碗里下了毒。刺客不仅凶残成性,而且智慧过人。明知道二爷每餐前要试毒,事先将那毒抹在碗底,待晾干之后再去盛饭,家人尝了自然无事,可等到二爷把饭吃完,却毒发吐血而亡。呜呼哀哉,龙驭上宾了。这个人躲在暗处,处心积虑,要结果你性命,防是防不住的。”
  “这个人……三爷现在心里可有数?”
  “除了小生之外,剩下的三个爷们都有嫌疑。大爷、二爷先后毙命,屈指算来,下一个就轮到在下了。
  我也不愿杯弓蛇影,去猜那猜不透的生死之谜。“说到这儿,他拿眼睛觑了秀米一下,笑道:”只求妹妹可怜我这一回,过了今晚,也就此生无憾了。若是今夜死在妹妹的枕头上,那是最好,如果天假以命,让我苟延残喘,多活几日,日后恐怕还得求大姐收我做个徒儿,跟着姐姐找个洁净的庙宇,青灯长伴,烧香念佛,你看如何?“
  庆福一席话,说得悲戚异常。那红闲、碧静两个丫头,也都掏出帕子拭泪。
  韩六趁机劝道:“俗话说,万事不由人作主,一生总是命安排;今朝有酒今朝醉,活得一天算两晌。三爷也该想开点才好。”
  “说得好,说得好。”庆福连声道。随后,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三四碗酒,又对身边站着为他打扇的丫头说,“碧静,你也唱一曲,助一助酒兴。”
  那个叫碧静的,正捡了一颗杨梅放在嘴里,见三爷让她唱曲儿,未及咀嚼就又将杨梅吐在手心里,略一思忖,开口便唱道:懒把宝灯挑,慵将香篆烧。
  挨过今宵,怕到明朝。
  细寻思这祸殃何日会来,何日将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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