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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下坡路的男人

盖伊·范德海格(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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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下坡路的男人 作者:盖伊·C·范德海格
《走下坡路的男人》看客(1)
  我觉得是因为肺有问题,让我打小就爱观察、就爱旁观。
“查理的肺跟我的一样,”妈妈总爱这么跟朋友说,“真是有问题。”她总要用力敲敲许愿骨,神情严肃地添上一句。
我觉得没错。四岁的时候,肺炎差点要了我的命,是家里的经验救了我。那次,整整一个星期天,我都神志不清,出的汗浸透了床单。卡拉雷大夫去水库划船,不在家,怎么也联系不上。妈妈为这个,始终耿耿于怀,没法原谅他。她就是这么一个女人,心里有了仇怨,便不依不饶,念念不忘。打那以后,每次提起卡拉雷大夫,他就被冷冷地贬低成“一个辜负大伙信任的家伙。”
那次肺炎像魔咒一样笼罩着我。后来,我常常要犯支气管炎,常常要到40哩外的福特恩镇去住院。看看身边的氧气瓶,还有插到我瘦骨嶙峋的身上的巨大针头,在家里走不成路就实在算不得什么了。我一边咳嗽抽搐,一边翻翻购物广告、看看漫画,看到脑子累得实在不愿再看才作罢。吃什么东西由我随意定,热巧克力、全麦薄饼,配上粘粘的甜面包圈,一个一个不停地吃,直吃到再也塞不进去、肚子难受地上下翻动才停嘴。
病情有点好转的时候,妈妈把我抱到起居室的长沙发里,她和收音机一起给我做伴。电热水壶跟在身后,在屋子一角很快烧开了水,把蒸汽放在空中,让我的肺保持潮湿柔润。那时,病情既不好也不坏,算是病得最舒服的日子。即便一直呆在家里,也没觉得特别无聊,没觉得无法忍受。呼吸的时候,胸膛不觉得特别难受。松松的吸痰袋吊在胸前,说明还不用担心要回学校。我挺享受雾气弥漫的赤道型天气,享受妈妈的溺爱,好像自己是一只罕见的热带鸵鸟。
那时,家里还没电视。一生病,我的兴趣和注意力便都集中在周围的事物上。我想把周围所有东西都研究个透。我比一般孩子早知道,要是你安安静静、不吵不闹,别像其他孩子一样总想让人注意自己,大人便会觉得你跟家具一样,比如就像个靠垫,既不重要、也没头脑。跟妈妈一起,我得以见识成人世界中常见的困苦与流言。
六岁的时候,我还不懂“流产”是什么意思,但却知道伊塔·汤普森已经有过一次。现在,她家的下水道堵住了。透过蒸气弥散的起居室窗户,我能看到老处女库茨纳斯卡在挂洗好的衣服。看到她,我便能证实说她不愿穿内裤的传言。她弯下腰,在洗衣篮里摸索,我能瞅见她硕大的白屁股,在春天孱弱的阳光下发着光。
我还知道(怎么知道的记不太清了),诺玛·拉格斯和卖酒小店有染。每天早上10点50分,她总会经过我家窗外。早上11点,卖酒小店开门营业,她会站在门口。11点15分,她会摇摇晃晃地回家,一手拿着一品脱冰淇淋,一手拎着一个棕色纸袋,里面藏着掺了烈酒的红酒。她脸上原本有红色的色斑,此时,却带着一层羞愧的红晕。
“可怜的姑娘!”只要看到诺玛从窗前经过,看到她破旧的外套和脚下一双男人的大鞋子,妈妈便总要这么感慨。她们是高中同学,诺玛曾是班里的尖子生,毕业典礼上代表学生发过言。她那时很用功,也很乖巧,现在也一样。酒不是她的,她只是爱吃冰淇淋,酒是她丈夫的。她丈夫是兽医,从战场上回来,跛得很厉害。
总是仔细观察大人让我挺早熟的,或者说,有时我会很明显的“与众不同”,要么就是“这孩子有点怪怪的”。1959年7月的时候,我搬去和奶奶住,她一眼便看出来了。当然,她开始只说了些表面的事,比如说我皮包骨头、弱不禁风。但她还有点尖酸地说,我有个坏习惯,总是用眼睛盯着她,还说我是个长了一双大耳朵的“小茶壶”,她从没见过这么爱偷听大人话的孩子。
我之所以要住到奶奶家,是因为那年三月,妈妈的肺病加剧了。大伙都觉得挺意外。熟人都觉得她的病不会严重到哪儿去,其实并非如此。政府出资的X光体检发现,妈妈有肺结核。妈妈脸色灰白、神情忧郁地收拾好东西,准备住到外地的疗养院。
到学年快结束的将近一个月时间,爸爸一个人照看家,还有我。他身材瘦高,性格忧郁,像根耸拉着叶子的野草。爸爸结婚很晚,却很适应家庭生活。我不太喜欢他。
妈妈生病不在家,爸爸心怀抑郁。他拿根破铅笔给她写很长的信,字迹潦草,难于辨认。后来,我不在家了,他每周都去看妈妈。他心肠太软,多愁善感,谁摘下帽子,谁家的猫死了,他都会眼泪汪汪的。他跟他妈、就是我奶奶布拉德利不太一样,他没她那么果断,也没那么硬的心肠。
他那么多的兄弟姐妹也没有。这个老太太挺坚决,没把携带责任意识与实干精神的细胞遗传给笨拙的子女。她的孩子一个个生意失败、婚姻破裂,一次次经受失败与灾难,即便往好的说,也总是一次次的战略退却。我父亲算是例外,其他孩子的事业与生活都不稳定。
妈妈从他们身上,也没看到什么可资补救的希望。他们太爱喝酒,说话吵闹,养的孩子也没什么教养,像些堕落的魔鬼,毫无礼数。妈妈总有无数的例子教育我,怕我以后也成那样的人。“你吃东西像猪一样,”她会这么说,“跟那个表弟埃尔文一模一样”,或者跟爸爸说,“你没好好管教他,他会变得跟莫里的小儿子一样说话没礼貌。”
布拉德利奶奶身处在不幸与悲惨的家族中心,如磐石一般。各种问题摊在她门口。我堂妹克丽丝达16岁,肚子被人搞大,不知道孩子的爸爸到底是谁,也没法指个罪犯逃逸的方向出来,让大伙声讨。她被送到奶奶家,生下了孩子。厄尔尼叔叔在奶奶家的农场戒了酒。埃德叔叔也跑到奶奶家躲了好几个月,为的是躲避几个买了他预制的、可以自行组装的农用飞机的人。
家庭传统让我一定也得被寄养在奶奶家。当爸爸再也承受不了家庭的责任,而我又大声抱怨晚饭总吃煎蛋三明治时,他甩下脏盘子里变硬卷得奇形怪状的煎肉,跨过灰尘团随风滚动的地板,当即开车把我送到150哩外的农场。
一旦爸爸坐在方向盘后面,他便成了冒险人物。他对任何长途行程总要严阵以待,觉得公路如同丝带般狭窄,风险密布。在他眼中,旅途中的危险无处不在。他双手片刻不离方向盘,眼睛始终盯着公路,还让我这样一个长期受肺病折磨的人,给他不断点烟,小心地把烟放到他干燥的嘴唇之间。妈妈要是看到了,非杀了他。
“你会喜欢呆在奶奶家的。”他不断地说,却没什么说服力,“农场里的夏天,你会真正觉得自己像个男孩了。体力活能让你结实,也有好玩的。现在你还不知道,会有你一生中最开心的日子。让我当个孩子,我都愿意。你会喜欢那儿的,那儿有鸡,啥都有。”
他的话也不全是假的,那儿的确有鸡。但爸爸的那个“啥都有”——就像他话中极力想表达的那么包罗万象、那么引人入胜、那么乐趣无限——其实啥都没有。没有我心中的小马驹、小狗什么的。那儿只有鸡。
奶奶一辈子都在农场过活,最后也死在农场,却并不怎么在意农场,起码对多养点家畜没有兴趣。她养鸡是为了取蛋。她还承认,秋天要杀鸡的时候,她总是情绪很高。
她养的鸡叽叽喳喳、骨瘦如柴,整天在院子前面的泥地里打滚,不是把鸡蛋藏起来,就是像躲豹子一样飞跑,傻不啦叽的脑袋上,长着光亮无神的眼睛,抓到逃命的壁虎以后,便一脚踩住、几下子嘬死。这些鸡里面,只有一只名叫斯坦利的公鸡,我还觉得有点可怜。它浑身脏兮兮的,腿上绑了带子,身后拽着绳子,不能到处跑。斯坦利囚徒一样可怜巴巴的叫声,让人心碎。母鸡在垃圾堆里翻吃的东西,斯坦利会贪婪地盯着,鸡冠绝望地倒向一边。奶奶把它绑起来,不许它跟母鸡交配,蛋黄里便不会有血块。我对吃的东西很讲究,所以赞成她的做法,但也会为斯坦利感到有点内疚。
《走下坡路的男人》看客(2)
  布拉德利家的农庄,也是爸爸嘴里那个什么都有的地方,实在不怎么样。两层的房子,虽然硕大坚固,也该重新粉刷、加固房顶了。厨房顶上的油毡有道裂痕,直通地板。纱门上也有一道口子,缝补过,用打过蜡的线封实了。院子里野草丛生,有大腿高,母鸡会躲在下面乘凉。屋子北面,防风用的云杉得跟蓟草抢水,都快干死了。长青树都不长青了,手随便一碰,干枯的针便会从枝上掉下来。
院子后面是座废弃的谷仓,旁边是小山一样的两座粪堆。我还记得,每场温暖的透雨过后,那儿便爬满了小蘑菇。院子里满是垃圾,旧汽车、烂轮胎、坍塌的棚屋,只有粪堆还算有用。谷仓业已破败,雨水、冰雹、干燥和热风把木板上的油漆剥落下来,屋顶也坍陷了,像一匹疲惫老马的背。对一个小男孩来说,夏天的谷仓危机四伏。空气呆滞,黑乎乎的,燥热湿重。一有脚步声,空食槽里面老鼠便吱吱尖叫,四处乱窜,在房梁上拉屎、把房梁都染白了的麻雀,也惊飞起来,啾啾的叫声像鬼哭一般。
1959年的时候,奶奶69岁,她应该生于“快活的十年,” 可快活的时代却没在她的性格发展上留下印记。她身材健硕,差不多6英尺高,能背起180磅的重物,不用猜她肯定是反对女人束腰的。她弯下腰,手掌能毫不费力地触到地面,还能把一袋80磅重的鸡饲料扛上肩头。她不把当地观念放在眼里,头发染成了红褐色。不戴顶帽子、不把浑身上下甚至牙齿收拾利落,她是不会去镇上玩纸牌的。奶奶喜欢各种不同的纸牌玩法。她觉得不喜欢玩牌的人,肯定是智力发育有问题。
奶奶嘴里总叼根点着的纸烟。她一天能抽60根。为省钱,奶奶把烟卷得很细,像织毛衣的针一样。夹在她肿胀的手指间,这些纤细精致的烟卷好像没有似的。
除此之外,她说话也简洁直率。爸爸的栗色轿车刚从院子开出,我们还在院前台阶上向他挥手道别,她便让我知道了。
“我们先把事情说在前面,”她跟我说,眼睛没离开正驶上公路的车子,“话我从不说两遍。要是你跟这儿的人一样,就会像个他妈的印第安人一样野。我的孙子孙女都不听话。你要长点脑子。我从不聊天扯淡,不听别人吹牛,也不瞎吹。你爸爸不乖的时候,我拿皮带抽他。我也肯定会抽你,明白吗?”
“明白。”我心里一沉。爸爸的车在坑洼不平的路上左右摇摆,消失在路的尽头。
“这些可恶的蚊子要把我活活吃了。”她拍着胳膊,“我进屋了。”
我跟在她身后。她穿双破球鞋,鞋带都没了。房里昏暗,半明半亮的光在每个房间都会改变形状。客厅拉着百叶窗,散发出酒窖般的潮气。幽暗的空中,有苍蝇在翻筋斗。还有些苍蝇拿自己子弹模样的身体“啪啪啪”地撞向窗格。
奶奶走到厨房,把壶放到炉子上,烧水喝茶。她点了一根火柴棒粗细的烟卷,透过蓝色的烟雾,问我饿不饿。
“我身边的人一般都不抽烟。”我跟她说,“我的肺不好。爸爸为这个,从不在家里抽烟。”
“这样啊?”她温和地说。她嘬着烟卷,脸颊深陷。我脑子里有个意象,似乎看到了她以后躺在棺材里的样子。“你不太会喜欢这里,”她说,“我整天都抽。”
我咳嗽几下,没什么效果,没人在乎。她不像妈妈那样重视我的咳嗽。
“我妈妈的肺也不太好。”我说,“她现在在一家肺结核疗养院。”
“听说了。”奶奶说道,起身去拿响起哨声的水壶。“噢,稍微休息一阵,她很快就能好的。肺结核不像过去那么厉害,有了那么多新药。”她想了想,“不过,你爸守着她这个病殃殃的,还会没完没了。在这种事上,梅波尔是个没用的笨蛋。”
我差点从椅子上掉下来。从没想过自己会活到这么一天,有人当面骂我妈妈是个没用的笨蛋。
“来点茶?”奶奶把热水倒进一只棕色茶壶。
我摇摇头。
“你几岁了?”她问道。
“11。”
“也够年龄了,”她从架子上取下一只茶杯,“茶可以活动肾脏,把血管里的毒物带走。中国人就是因为喝茶才活得那么久,都能活到一百岁。”
“我不知道妈妈会不会让我喝茶。”
“你这小孩子担心得太多了,是吧?”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问题我从没想过。我想说点别的,把话题岔开。
“小孩子在这儿能干点什么呢?”我装作很有兴趣的样子问道。
“嗯,我们可以玩纸牌。”
“我不知道纸牌怎么玩。”
她真的有点惊讶。“什么!你都十一岁了啊!”她叫起来。“你爸爸五岁就会玩了,我每个孩子都教过!”
“我从来没学过。我们家连扑克牌都没有。爸爸讨厌扑克牌,他说小时候玩得太多了。”
听到这些,奶奶扬了扬眉毛,“真的吗?哼!”
“我不会玩牌,我能干什么呢,能玩点什么?”我故意做作地继续问道,以为这样才算有礼貌。
“自己找乐子吧。我从不觉得玩是难事。发挥一下想象力。拿把扫帚扮宁录也行。”
“宁录是谁?”我问道。
“猪一样蠢。”她嘟哝了一句,然后声音提高了些,冲着我说:“别问我问题,我也不会骗你。喝你的茶吧。”
那时候,也就这样了。
说自己找乐子挺容易,但到底该怎么乐却是个问题。有段时间,我是个很无趣的小孩。没人和我玩,没有马骑,没有枪打金花鼠,也没有狗陪伴左右。除了《乡村杂志》和《西部商家》,也没什么东西看。既没好看的事儿,也没有趣的人。我翻遍了奶奶的抽屉,结果和爸爸妈妈的抽屉一样,没什么让我惊奇的物件。
那些日子很热,热得我的玩心都从身体里蒸发出去了。我闷闷不乐、无精打采地在房子里兜圈子,毫无生气,骨头散架一样,就像软骨病的孩子,连自己都撑不起来。
心情好点的时候,我想和那只名叫斯坦利的公鸡交朋友,但也很少能成功。我一接近它,它便痛苦地战栗起来,在绳子一头拼命拖拽,把没被绑缚的那条腿从身下伸出,摔倒在尘土中。胸口处红色羽毛的下面,它的心急速跳动,黑色的眼睛闪着光,拉出一大堆的屎。最终,承受着鸡类所能承受的最大恐惧,它才让我摸摸黄色的喙,拨弄拨弄它的冠子。
我对斯坦利作了囚徒感到挺内疚,好几次都想领它散散步,见见世面,扩大它受到限制的视野,但这种想法让它过于紧张。它总是煽动翅膀,尖声抗议,跌坐地上,我不得不无可奈何地把它放回自己的囚禁之处。
《走下坡路的男人》看客(3)
  这样,乐趣就像短缺商品一般,捱到八月份的第一个星期,才有了件有趣的事情。星期一早上,天气晴朗,奶奶拿着锄头,在玉米地里挖水渠,我在门廊前剥豆子皮,放到筛子里。一辆黑色轿车小心翼翼地从路上开进院子,离房子还挺远、差不多20多码的地方停下来,好像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受主人的欢迎。过了一会儿,车门打开,钻出一男一女两个人来。
那女的穿件蓝绿色的自行车服,宽大的黑色高翻领毛线衣,一道猩红色唇膏划过白皙生动的脸。她是我爸爸最小的妹妹,伊芙琳姨妈。
她穿着高跟鞋,身边的男人小心地扶着她的胳膊肘,帮她保持平衡,防止踩到一块松动的石头、或是一条旧轮胎而崴了脚。
这男人的胡子立刻让我注意起来,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男人的大胡子。1959年的时候,还不怎么流行留胡子,起码在我们那个小地方还不流行。他的胡子乱蓬蓬,四处翘起,像山羊一样,还好长在他脸上,要是在别人脸上,会看起来很邪恶。他个子很高,太高了,显得和身体宽度不成比例,像是既违背自己意志、又违背自然规律被人拉长的。他生气勃勃,边走边说,空着的手在伊芙琳面前摆动、挥舞、翻转、跳跃,像蝴蝶逗引孩童,又像要先把她催眠,然后才穿过这片对于城里来的脚来说是危险密布的院子。
奶奶放下锄头,尖声叫起她的女儿。
“伊芙!我在这儿,伊芙!”
听到妈妈的声音,姨妈四处张望,一边僵硬地用力摆手,一边踩着高跟鞋保持平衡。不难看出,她有点不对劲。奶奶和我到了他们身边,伊芙琳姨妈哭起来,还用牙齿咬自己的手掌。
那个男的平静地对她说,“控制、控制、控制,慢慢深呼吸。想想大海。控制、控制、控制。想想大海。伊芙琳,深呼吸、深呼吸、深呼吸。”他小声地说。
“出什么事了,伊芙琳?”奶奶尖声问道,“这家伙是谁?”
“伊芙琳有点紧张。”那男人答道,让我们看着阿姨她。“她有点忧虑。给点时间,我们会把一切都说清楚的。她得学着应付这种压力大的场面。”他歪过头,传教士般地说道,“想想大海,伊芙琳。深呼吸、深呼吸,深入大海。”
“还是她那些倒霉的神经。”奶奶说。
“是,”那男人和蔼地说,带着点恩赐般的微笑。“有关系。”
“她总是像个神经兮兮的猫一样。”奶奶自言自语般地说。
“妈妈!”伊芙琳哭着说,“妈妈!”
“在波浪下滑动,伊芙琳。下降、下降、下降,找美丽的珍珠。”那男人轻声地说,好像真有点效果。
奶奶扶着伊芙琳的胳膊肘,摇了摇,尖声说道,“伊芙琳,闭嘴!”她拉着她的胳膊,把她拉进屋子。有那么一下子,那男人还要反对,后来,他还是温顺地陪同进了屋。我也想跟着进去,奶奶看了我一眼,不容置疑地说,“你到外边找点事儿干。”
我照做了。等了一会儿,我蹑手蹑脚地走回窗户下边,蹲在那儿,瘦弱的肩膀顶着窗边的墙。太阳照在我脸上。
很明显,奶奶没把时间浪费在礼仪俗套上。他们已经开始了。
“男女朋友?”奶奶说,“现在是这么叫的吧?情妇,是不是?”
“哦,妈妈!”伊芙琳阿姨哭着,“不是,我们马上就要结婚了。”
“你相信这些话?”奶奶说,“你相信这个家伙会娶你?”
“汤普森,”那家伙说,“我叫汤普森,罗伯特·汤普森,只要一离婚我马上就娶她,可上帝才知道什么时候能离。”
“是啊,”奶奶说,“只有上帝知道。”然后对着她女儿,“你有了,半路中奖了,是不是?伊芙琳,你真是个疯子。”
“我没想到,”汤普森说道,“我们到这里,是因为伊芙琳最近的身体状况不太好。她吃饭不太好,休息也不好,身体要垮的。她很难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是不是,亲爱的?”
我觉得我听到了“是”,很微弱。
“那么,”汤普森说道,“我们觉得,伊芙琳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呆到我九月份回学校。”
“学校?”奶奶说道,“别跟我说你是个什么老师?”她像是被这个想法吓住了。
“不是。”伊芙琳阿姨说。她的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骄傲,感觉得出很兴奋,像逮到了一条稀罕而引人注目的鱼。“不是老师,罗伯特是学习美国文学的研究生,在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
“哼!一个研究生,一个学美国文学的研究生。”奶奶说道。
“是博士生。”罗伯特说道。
“你有没有问过自己,伊芙琳,这个天才和你在一起到底要干什么?是不是你的那种老毛病——裤子像电梯,有的家伙就爱往里钻,就是为了按一下按钮,上来、下去、上来、下去!”
想到这个意象,我不禁紧紧收拢双腿,强压住自己的笑声。
“妈妈!”伊芙琳放声大哭起来。
“这样的家伙是不会娶酒吧女招待的。”奶奶说道。
“鸡尾酒会上的女招待,”伊芙琳纠正道,“我是在鸡尾酒会上当招待的。”
“你不用找任何借口,亲爱的。”汤普森自负地说,“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你已经过了受别人评判的年纪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奶奶问道,“另外说一句,不要在我家里发号施令。你不会在我家呆多久的,不等话音落,你就得走人。”
“这可不一定。”汤普森说道。
“我们走吧,罗伯特!”伊芙琳姨妈紧张地说。
“你上楼去吧,我要和你妈妈谈谈。”
“你哪儿也不用去,你可以呆在这儿。”奶奶说道。
“伊芙琳,上楼去!”有点小小的停顿,接着我听到椅子的响动,然后是脚步声。
“好吧,”奶奶最后发话了,“第一回合结束。现在是第二回合——从我家里出去!”
“不行!”
“为什么?!”
“一下子很难说清楚。”
《走下坡路的男人》看客(4)
  “试试看!”
“你都看到了,伊芙琳的情况不太好。现在,她的情况很不乐观。我觉得,她正处于一个重要的个性调整阶段,一个突破阶段,”他有意识地顿了顿,“弄不好就得崩溃。”
“现在,我倒真希望自己养了条狗,可以把不想看到的人赶走。”
“我是这么看的,”汤普森依然很冷静,“在她这个重要的时刻,你和我两个人,对伊芙琳来说显得更重要。她需要我们的关心和爱护,你却没有尽到职责。”
“我该扇你一耳光!”
“她回到家里,为了能让自己撑住。我们或许不喜欢彼此,但现在得把这些问题放一放。她的问题需要小心应付。”
“你这么说她,好像她是头受训的熊一样。对付?她现在得找个人好好谈谈,我也正好可以跟她谈谈。”
“不行,布拉德利夫人。”汤普森坚定地说,语气中的自信能让人疯掉。“如果你不介意我这么说,我觉得这也是她问题的一部分。最好的做法,是你让伊芙琳自己呆着。”
“从我家里出去!”奶奶说道,终于忍无可忍了。
“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难理解,”他平静地说,“如果你理解其中的心理,你会知道,我是不可能离开的。同样,伊芙琳也不能走。如果我走了,伊芙琳会觉得我抛弃她了。不能这样。我们得搞好这个心理的平衡。”
“现在,我听够了,”奶奶说,“你是在跟我说,你有胆子搬到这儿来,搬到一个不欢迎你的地方……然后呆下去?”
“是!”汤普森说,“你会发现,在这个事情上,我非常坚决。”
“我的上帝!”奶奶说道。从她的音调里我能听出,她从没遇到过像汤普森这样的人。她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说法,只是反复地说“我的上帝!”
“我要上楼去了,”汤普森先生说,“你可以让那个孩子帮我们把包拿进来,我去看看伊芙琳怎样了。车子没锁。”说第二句话的时候,声音已经有点远了。我想象他走到走廊的样子。“布拉德利夫人,为了伊芙琳,让我住下吧,都开心点。”
她没有费心去回答他。
过了一阵子,我故意弄出点声响,进了屋子。我看到奶奶站在楼梯下面,向上望着,“我真是倒了霉了,”她小声说道,“从没见过这样的怪人。”她甚至还嘟哝了好几声,“他妈的怪家伙!他妈的怪家伙!”
经历了一个无聊的夏天,我觉得自己的心中充满期待,这可怪不得我。如果你知道该去注意什么东西,大人的世界里其实也有很多好玩有趣的事。
刚开始的时候,一切安静如常,有点让人失望。伊芙琳和那男的占了个房间,很少出来。为了房间,奶奶和汤普森之间爆发过简短激烈的争执。那教授说,没人能管伊芙琳在楼上干什么,她是成年人,有隐私权和自己的想法。奶奶说,她有权知道楼上的事,即便没人觉得她有。
在这一点上,我倒是可以满足她的好奇心。楼上其实没什么事。我从钥匙孔偷看过几次,伊芙琳阿姨总是穿着蓝色家居服,斜靠在床垫上,吃苏打饼干和沙丁鱼,看些电影杂志,是她让我从汽车后备厢里拿的。
你看,对这对年轻的恋人来说,吃东西成了个问题。奶奶故意只摆了三份餐具,伊芙琳要忠于男友,不能端坐到这里和我们分面包。汤普森似乎并不在意。他随意漫步,显眼地在屋子里到处晃悠,像在自己家一样,还有些过分地把头探到冰箱里,像一头灰白无毛的熊一样乱翻。这种时刻,奶奶总能装出没看见的样子,好像他是个透明人。
第二天,汤普森开始跟我套近乎,我倒是没什么意见。为什么他要这么做,我也不是很清楚。要么想找个同盟,弱小点也没关系,要么是想惹恼老太太。或者他就想从别人嘴里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出色。汤普森就是这种人。
我的确知道了一些。他是个引人注意的家伙。他详详细细告诉了我,为什么他可以这么不同寻常。我可能会把前后顺序搞错,但我记住了其中的三件。无论以后我能活多长、无论我还有多少经历,这三件事让汤普森在我的人生中显得非常特殊。
第一,他要为一个名叫艾伦·金斯伯格的诗人写本书,这会让每个大人物都大吃一惊的。夏天在洛杉矶,汤普森真见过这个金斯伯格,问过能不能为他写本书,金斯伯格说,为什么不行呢?汤普森眉飞色舞地谈起这本书,让我觉得这书要是真出版了,他的后半生便可以什么都不干了,自然会有忠实读者让他坐在肩头,四处周游,接受无数崇拜者的顶礼膜拜。
第二,他说知道很多为什么人会出毛病,还知道情况不妙的时候,该怎么调节“发条”。他承认,知道这些是因为有一阵子他自己的“发条”也出毛病了。但现在,他具有完整的人格,高度创造性的头脑,还有强烈的直觉,这也是为什么他能在伊芙琳姨妈有问题的时候,能帮得上她。
第三,他信佛教。
那个时候,也就是这个才让我有兴趣。我有点糊涂,家里那本《世界伟大宗教画册》上,佛教徒都是光头,但汤普森却头发浓密,比我见到的一般男人都多。他不是光头,可有一尊小小的青铜佛像,怪异的笑容,带点斗鸡眼。他说佛像是莲花生上师,是西藏古董,他在旧金山买的,是膜拜的对象和冥想的助手。我问他冥想是什么,他说可以教教我。我便很严肃地跟他学习,背诵他的西藏式冥想词。奶奶会坐在她纯西方的客厅里,一脸怀疑地瞪着我。
很快我就会说,“时辰已至,贵如人君,亦须离去,舍尽钱财,诀别亲朋。去往何处,身处何处,曾经所为,如影随形。三毒贪癫痴,致人入苦海,堕入人鬼畜牲道,不得超脱。”
11岁的小孩子,是理解不了这些的。
《走下坡路的男人》看客(5)
  那倒不是说汤普森能骗得了一个11岁的孩子。他顽固、自大、狂妄,一点都不像佛教徒。看到他和奶奶两个人,像争夺一块瘦骨头一样拉扯撕咬伊芙琳阿姨,就能更明显地体会出,我们都是如何被缚于命运的车轮上,如何屈从在它跌撞前行的欲望之下了。
就算他最有效的武器,比如他够酷的善心,比如对奶奶展示的忍耐与克制,也会像破车轮一样轰然倒地。
有个刮风天,他说服伊芙琳阿姨,跟他出去走走。我远远地跟在后面。他们穿过防风林,走到耷拉下的铁丝网那儿。他殷勤地撩起铁丝网,让阿姨钻过去。她穿的是带衬架的裙子,非常不实用。出门散步还穿这样的裙子,真有点昏头昏脑。
汤普森阔步走在泛起涟漪的草丛中,像一只苍鹭。他肥大的裤子穿行在波浪中,阿姨小心地跟在他身后,一只手从前面按着被风吹起的裙子,另一只手按在后面。
他们停下来,互相面对。我这才看出来,过草地的时候他们一直在争执。从他们的体态上能模糊地看出,他们在争吵。汤普森胳膊直立,冲着晦暗的天空。她转身要回来,他抓住她的胳膊,拽住她。这时,就像看50年代挂历的时候会有的幻想一样,她的衣服被风撩了起来,露出底下的内裤。我坐在草丛中,草穗抽着下巴。就算给我全世界也不换,我要看看这一幕。
她挣扎、扭曲,像条上了钩的鱼,想从他手中挣脱。她失望气愤,头向后仰,左右奋力地摇摆,像是脖子断了一样。
汤普森开始笨拙地打她,打她露在外边的屁股和大腿。他的胳膊又长又细,犹如连枷,而她在闪躲,却逃不过他抓着她的胳膊。
我藏身的地方离得太远,什么都听不见。我觉得没有哭喊或乞求声。我现在所能记起的,他们好像不是因为有什么个人恩怨而使用暴力。就只像是一种报应。
晚上,也是头一次,阿姨是下楼来吃的晚餐。她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像女王般优雅。也是头一次,她穿了条短裤,露出青紫的大腿,让我想起压坏的水果。她装作没事一样,其实是想让奶奶好好看看。
有一天,奶奶冷不丁说道:“我不想看到你和那家伙在一起。离他远点!”
“为什么?”我有点多事地问道。他可是我惟一的伴儿。阿姨来了以后,奶奶就再没有怎么理我。
那天下午,我们坐在门廊,看伊芙琳在轮胎做的秋千上荡来荡去,尖声大叫。汤普森把草绳扔过移门架子,在下面绑了个破轮胎。我没好意思跟他说,自己已过玩秋千的年纪了。
伊芙琳阿姨还蛮喜欢玩。她不断尖叫,像小女孩一样踢着腿。看不到汤普森,他在谷仓的阴影里,使劲地推她。她进出阴影与阳光之间,划出条条曲线。
奶奶没理会我的问题。“真是个疯子!”她在门廊栏杆上划着一根火柴,点上卷烟。“等着瞧,他总要有修汽车的时候。”
“伊芙琳阿姨喜欢他。”我高兴地说,有点惹奶奶不高兴了。
“你阿姨的脑子有洞,”她有点尖酸地说,“而他正好又是那种知道怎么往洞里灌水的家伙。”
“要在大学当教授,肯定得是个很聪明的家伙。”我说道,也是我最后能想出来的话了。
“我可知道,他也没那么聪明,他尿尿都不会揭马桶垫。这种证据可多着呢。”奶奶马上打断了我。
听过这番话,我每次去尿尿的时候,也总是故意留下几滴明显的痕迹。少归少,总会派上用场的。
我站在门口看汤普森打坐。他已进入“悟道”状态,自己却不知道。他穿着内衣,坐在地上,还挺壮观。他回过神之后,装出才看到我一般的惊奇样。他边穿衣服边和我聊起来。
“你知道吗,查理,”他穿起凉鞋(我一辈子都没看到过一个大人穿凉鞋),“你让我想起了莲花生上师。”他冲着梳妆台上的佛像说道,“有一阵子,你知道吗,我觉得他在冲我笑,其实没有。是那双眼睛。”
“他是斗鸡眼。”我没有因为这种恭维而高兴。
“不是的。”他善意地说道。他把衬衣的后边塞到裤子里。“做塑像的艺术家,把眼睛放得近了些,是为了表示——用美学术语说,叫强大的内视力,聚焦的能力。”他拿起那个佛像,看着它,“他的眼睛很有觉察力,凡事都知道。你的眼睛跟他的一样。从你的眼睛我就可以看出来,你是个非常聪明的孩子。”他停了停,把佛像放回柜子上,问我,“是不是?”
我耸耸肩。
“别怕说自己聪明。假装谦虚和过度虚荣都不好。我花了25年时间才懂得这个道理。”
“我成绩册上一般都是得A的。”我大着胆子说道。
“嗯,不错。”他边说边在房子里找皮带。他从椅子上拿起一件毛衣,往里面看。“那你也看到这儿的事了?”他问道,“你看到你奶奶做错了吧?”
我点点头。
“很好!”他说道,“你是个很聪明的孩子。”他坐到床边,“过来。”
我走近他。他握住我的双肩,凑起所有的真诚看着我的眼睛,“知道吗?聪明就意味着责任。聪明就是要做生命中真正值得去做的事。比如,你想过没有长大以后干什么?”
“当间谍。”我答道。
这个蠢货笑了起来。
一阵持续不断、节奏均匀的砰砰声吵醒了我,有压抑的叫喊声,又有被抑制着的打斗声。声音穿过纤维板作的隔墙,传到我的房间,激烈、紧张而兴奋,如同一场风暴。老房子的地板吱嘎作响。我觉得,那声音像是被捂住嘴之后的咒骂和呻吟,而身体的碰撞像是在拍巴掌。是不是他把她杀了?把她小心安静地捂死,不让侦探找出破绽?
想起汤普森的胳膊在阳光下拼命挥舞的样子,还有阿姨青紫的大腿,我的心在胸膛中缩成了一团。他杀了她以后呢?这个疯子会罢手吗?他会不会一个接一个把我们都杀了?
我哆哆嗦嗦下了床。被压抑的搏斗声更响亮,也更清晰。我轻轻走到走廊上。去他们卧室的门没关,有光线透出来。我心里空荡荡的,满是恐惧,肚子都疼起来了。
我没料到,他们都没有穿衣服。让我更吃惊的是,他们不仅好像没有看到我,也似乎并不在意彼此的样子。她斜躺着,头枕在床尾的枕头上,一条光滑的腿垂在床边,脚跟不断踢着地板(就是这声音吵醒了我),配合着汤普森突进的身体,还有他每动一下身体便发出的轻柔流畅的嘟哝声。她一只手握着床踏板,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起白色。
我一直看着他们不断增长的癫狂与灼热,看到那个关键的时刻。他们呻吟、喘息、颤抖,似乎失去了自己。最后,他抬起消瘦而胡须突兀的脸,面向天花板闭上了眼睛。他嘴唇无声地蠕动,我觉得像在祈祷。但他却抽泣起来,嘴巴张得很大,比所有我看过的人都愚蠢、都虚弱。
《走下坡路的男人》看客(6)
  “像拱槽的猪,”早餐的时候,奶奶说道,“小孩子还睡在楼上的。”
阿姨的脸变得通红,又变得惨白,薄薄的嘴唇似乎都紫了。
我不敢抬头,只是不断地舀碗里的粥。汤普森还不能和我们一起吃饭。他斜靠在厨房灶台边,两条细长的腿叉着,吃一个自己找的苹果。
“他什么都没听见。”阿姨不大肯定。她对着桌子一头的奶奶密谋似地小声说道:“不是那个时间。他一直都在睡觉。”
我觉得,聪明的做法该是把注意力引到我这儿来,这样他们才会觉得我什么都不知道。“听到什么啊?”我茫然地问道。
“听到了也没什么坏处。”汤普森说道,平静地咬着那颗诱人的果实。
“你才不在乎呢,”奶奶说,“对你来说,他听不听到有什么关系?你觉得这样才像男人?”
“像不像男人跟这个没关系,别扯到这个上面来。”汤普森还是不紧不慢地说,“这是生活,迟早他总会知道的。”
伊芙琳姨妈哭起来,“从来没人喜欢我,”她抽泣着,“我总想让你们开心,却做不到。”她开始猛地揪自己的头发。最后,她卑微地向她妈妈说道,“他让我做的。”似乎在坦白一样。
“伊芙琳,你在这里有地方,我不会赶你走。我想让你住在这里,但他得走,我想让他走。要是他想这样给我颜色看,他就得走人。我不会让这样的男人呆在我家的。”奶奶说道。
“伊芙琳并不是在道歉,”汤普森说道,“她也不会跑掉的。你不能强迫她做选择,既不公平,也对她的健康不利。”
“在你前面还有别的男人。”奶奶说道,“这种事情对伊芙琳不算新鲜。”
“妈妈!”
“我知道。”他僵硬地说道,努力挣出一脸微笑,“我从来不在乎这种狭隘观念,我是不会纠缠于这种观念的。”
突然间,奶奶看到了我,“你在这里看什么!出去!”她大叫起来。
我没挪窝。
“让他呆着。”汤普森说道。
“我发誓,一个星期之内,肯定让你滚蛋!”奶奶说道。
“不会的,除非我准备好了。”他笑着说。
“你会滚蛋的,会夹着尾巴滚蛋的,昨晚已经到头了!”她说道。天啊,我看她是要动真格的了。
汤普森笑笑,像那佛像一样,又慢慢摇了摇头,非常非常慢。
一场暴风雨正在酝酿。天空如炖汤般浑浊,臃肿的云中闪烁着诡异的果绿色光芒。气温在30度上下,没有一丝风。我的皮肤痒痒的,像爬了虫子,眼睛的上方,血管在迸跳,沿着鼻梁在抽动。我什么事都没得做,只好没事找事,坐在门廊台阶的最下层,捡根棍子划地上的土。奶奶戴起帽子,开车去了镇上,没说去干什么。汤普森和阿姨在楼上的房间里,昏沉沉、汗津津地午睡。
跟他们两个一样,鸡也都上了架子,只等下雨。公鸡斯坦利的女眷跑光了,只剩下它绕着绑它的柱子不住地扇翅膀,走几步停几步,接着又拍拍脏兮兮的翅膀,气愤地咕咕叫两声,还在展现它的雄性气概。我对它已经没多大好奇心了,看了一会,便走下台阶,向它走去,身后无精打采地拖着棍子。
“过来!斯坦利,过来!”我叫着,并不知道该怎么招呼一只公鸡,让它信任我,让它觉得我很友好。
我没成功。我走近了,它很不安,迈起大步,加快步伐,头急促地从一边摆到另一边,意图挣脱。最后,绝望的它还在奋力挣扎,竟然要飞起来,却摔在地上,一身泛光的羽毛纷乱而僵硬。我踩住绳子,把它按到地上。
“不错啊,斯坦利!”我哄骗般地夸道,学着一个邻居跟她的虎皮鹦鹉说话的样子,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和禽类说话。我慢慢伸出大拇指,摸摸它脖子上明亮的红色羽毛。突然,它脖子一挺,愤怒地咬了我的手指,乱蹬的爪子还抓了我的手腕。它没伤着我,却着实把我吓了一跳,我都叫出了声。我觉得自己不仅胆小,还像个傻瓜。
“你这混蛋!”我慢慢坐在地上。从它亮晶晶、一眨不眨的眼睛里,我能看到自己的命运正一步步逼近。我抓住它的腿,紧紧攥在一处。它拼命叫着,露出邪恶的小舌头。
“现在,斯坦利,放松,我只是要摸摸你,我只是要摸摸你,只是要和你交朋友,斯坦利!”我说道。
还是不行。它像蛇一样扭过头来咬我,还不停挣扎,拍打的翅膀把身上的鸡臭味都扑到我脸上。真是只好斗的鸡。或许因为天太热,或许因为它是公鸡,骄傲惯了,没耐心忍受不公的对待。
炎热和暴风雨即将到来的压抑,让我烦闷暴躁。我用中指弹它小小的鸡脑袋,力道不小,足能听得到嗒嗒的响声。“你喜欢这样,混账?”我问道,又用力弹它一下。它又咬我,愤怒的鸡冠涨得通红。
我自己也很生气。我把它头朝下吊着,它扑扇的翅膀打在我腿上。我把它猛地翻过来。它有点昏了,羽毛蓬乱,头晕眼花。
“好吗,斯坦利?”我享受着权力带来的亢奋,“这儿我是老大,你得听话!”我的声音中有点开心,自己都觉得有点奇怪。我明白,自己想让这场冲突升级,想让它刺激我干点什么。
奇怪的意象闪进我脑海:阿姨腿上的瘀青;汤普森面对天花板的脸、那张空瓶子一样等待填满的脸、那张耗干了生机的脸;还有他脖子上因为充满期待而紧绷的肌腱。
炎热撕扯着心情烦躁的我,撕扯我的神经和皮肤。两滴大小形状与眼泪一样的汗珠,从我头上滚下,跌落到脚下的球鞋上。
“放松点,斯坦利!”我轻声说道,“放松!”我的手慢慢摸向它。它又啄我一下,啄在关节上,很疼。我拿起棍子,胡乱敲打它的喙,像学校老师警戒学生一样。我没有很用力,但也够把它的喙打出一条裂缝,像一只破了的钢笔尖。斯坦利大叫着,疼痛难忍,喙痉挛般急促地开开合合。裂缝处流出一条鲜红的血线,流满颤抖着的喙。
“哈,看你现在的样子!”我兴奋地说道,“现在你的喙破了,看你怎么吃东西?嘴巴破了,你没法吃东西!你要饿死了,这个傻鸡!”
一阵风刮过,雨要来了。风刮起它的羽毛,下面传来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咔嚓声。
“可怜的斯坦利!”我说道,太疼了,它已经叫不出来。它乖乖地让我抚摸着身上光滑的羽毛。
我力气不够大,也不知道怎么干净利落地拧断它的脖子,笨拙地试了两次,才解决了它。我想造一个是臭鼬弄死了它的假象。我用刀子在它胸口扎了几个洞,往地面洒了点血。可怜的斯坦利,死了也不愿在谋杀犯面前流血,所以只滴出几滴。我拔了一些鸡毛,扔在地上,然后把它埋在谷仓旁那堆大点儿的粪堆里。
“我觉得不是臭鼬干的。”奶奶有点怀疑。她用靴子尖拨弄地上的羽毛。最后,羽毛被风吹走了。
《走下坡路的男人》看客(7)
  我的心揪紧了。她怎么会知道?
“臭鼬都在晚上出来,”她说道,“肯定是谁家养的猫。”
“你跟我来。”奶奶说道。她站在门廊前一人高的镜子处,戴上帽子,头顶上的那枚女帽饰针怪吓人的。“我们现在进城,你可以买本图画书。”
那天是星期五,买东西的日子。奶奶没把破旧的老爷车停在百货店门口,而是停在了马纳德律师事务所门前。
“我们到这儿干嘛?”我问道。
奶奶在钱包里紧张地摸索。小地方的人,不喜欢别人看到自己出现在律师事务所前面。“跟我来,快点!”
“干嘛我要去啊?”
“我不想让别人盯着你,不想让笨蛋和闲人盯着你,”她说道,“别让他们闲扯。”
马纳德律师事务所里满是蜡、油漆和正义的味道。奶奶被让进一间带毛玻璃的办公室,门上清晰的镀金小字写着D·F·马纳德(英国王室法律顾问)。我坐上一把硬椅子,脚后跟不停地踢椅子横档,烦得那个秘书过来制止了我。
奶奶没和那个英国王室法律顾问在小房间里面呆很久。他开了门,跟她走到走廊。马纳德律师是我见过的最干净的人,西服贴身得像手套。
“我最多能做的,”他说道,“就是寄给他一封挂号信,让他从你家离开,但其实也都一样。如果寄信吓不走他,你就得求助于警察了,只有这办法。昨天我就跟你说过,今天你也没跟我说什么新情况,能让我想出新办法。告诉他,你没法再忍下去了。”
“不要叫警察,”她说道,“我不想让警察插手我的家事,伊芙琳会大哭大闹,让那些蠢货警察看好戏。我就是想让她离开他一阵子,然后我就可以把她改变过来。现在我根本没时间插手。”
“那么,”马纳德耸耸肩,“我们先试试信吧,可能实在不会有什么效果。他在你家里是客人的身份,就让他走吧。”
奶奶有些生气,“但他不走啊,问题就在这儿。我不断跟他说,可他就是不走。”
“布拉德利夫人,”那律师同情地说,“艾迪丝,作为朋友我劝一句,别浪费时间了,叫警察吧。”
“我一直都在浪费时间。”她说。
开车离开律师办公室之后,奶奶开始自言自语,给自己打气。一缕头发从帽子下滑出来,在炎热的日光下上下跳动,闪着金属似的光泽。
“我跟他说了一遍又一遍,他就是不听。那个蠢货觉得,我们是在一个圣人社会,只知道辩论。他不把我说的当回事,我可是当真的!剥猫皮、戳狗腚可不是惟一的办法。要把他的小车轮子给卸了,看他怎么开。”
“我的图画书呢?”路过商店的时候,我问了一句。
“闭嘴!”
奶奶开车到了小镇边缘,停在奥根登兄弟家门前。这曾经是个加油站,后来石油公司拿走了油泵,又撤掉了他们的经营权,从那时起,这儿便一蹶不振了。窗上的裂缝只能用胶带纸糊上,屋顶也是用压扁的锡罐和废旧汽车牌照凑合着补上。房子旁垃圾成堆,废弃的汽车遍布四周,任野鼠啃噬锈蚀的残骸。
奥根登兄弟还在勉强经营。他们从废料堆里找出零件,继续使用。没有醉得拿不了扳手、拧不动螺丝的时候,他们的名声也还不错。镇上人把自己实在修不来的活计交给他们,余下的时间,则对他们敬而远之。
奥根登兄弟因为两件事出名:其一是小气,其二是生了一大堆孩子。除非是极冷的冬天,他们家里总有很多光着屁股的小孩,房前屋后,蹒跚学步,四处乱撞,腿上要么粘的机油,要么就是大便,要么两者兼而有之。
“在这儿等着!”奶奶使劲把门一摔,声音够响,两兄弟都出来了。门开着,我能看到一台发动机吊在链条和滑轮搭起的架子上。
奥根登兄弟手插在工作服兜里,站着和奶奶说话。他们可真引人注目。老大估计还不到40岁,可两人的牙齿加在一起,也不会超过12颗。兄弟俩一个叼根香烟,另一个拿瓶可乐,一动不动,面无表情。跑来一个浅黄头发的小不点,在奶奶身边尿起来。离得近的一个兄弟,懒散随意地在小家伙头上掴了一巴掌。小毛头尖叫着跑开了,尿水在跟前胡乱喷洒。
事情谈完,两兄弟陪奶奶向车边走来。
“你们很快就会动手吧?”奶奶坐到了方向盘后边。
“明天怎样?”一个兄弟说道,松弛无力的声音从他老人一般萎缩的嘴里吐出来。
“越快越好!我想早点瞧瞧,波特。”
“瞧什么?”我问道。
“波特和他兄弟艾尔伍德要帮我处理处理烦心的事。”
“没错,”艾尔伍德说道,“很快搞定。”
“什么烦心事?”我问道。
“什么烦心事?什么烦心事?是仪表盘出了问题。”她锤了一下仪表盘,“是这里,听见了吗?”
有时候,汤普森会很焦躁。“我应该写论文!”他缩在椅子里说,“我不该在这个粪坑里浪费时间!我应该工作!”
“那你怎么不去呢?”伊芙琳问道。她在织东西,每天都织,除了这个,就是看电影杂志。
“没有图书馆,我怎么工作?这方圆百里之内,哪有图书馆?”
“干吗非要图书馆呢?”她平静地问,“你不会写吗?”
“写!”他看着天花板说道,“写!说得轻松!你知道什么啊?你懂什么啊?”
“我不懂,可你干嘛不写呢?”
“写之前,得做研究。知道吗?你得研究!”
“尽管说好了,又不是我要到这里来的。”
“又不是我丢了倒霉的工作!我们怎么能付得起房租呢?”
“你可以找份工作。”
“我是个学生。我告诉过你的。要是我找到了工作,我老婆就得指望我养了。还没等我养她,我自己肯定先饿死了。”
“我们可以回去。”
“这道理得跟你说多少遍?要到九月一日之后我才拿得到学校寄来的奖学金支票。我们碰巧没钱了。彻底地没钱了。你得向那老婆子借钱买汽油、吃饭才能回到海边。我们困在这里了。你怎么就记不住呢?佛爷可以一天吃一颗豆子,我不行!”
奶奶进了屋,话头戛然而止。
《走下坡路的男人》看客(8)
  “可以请你帮个忙吗?”她对汤普森说。
“什么事?什么意思?”他微笑着说道。
“你能不能帮我把车开到镇上,开到奥根登兄弟那里去修修。”
“哦,我不知道那地方在哪儿,我也不是你的跑腿的。”
“你可以问,人们会告诉你的,地方不难找。”
“为什么你会让我帮你的忙呢?布拉德利夫人?”汤普森有点得意地问道。听他说话,就像听到指甲在黑板上划过一样。
“你以为我愿意让你帮忙?”奶奶极力克制住自己,“我现在忙着腌泡菜、装泡菜。我觉得,你可以伸伸你的懒腰,四处走走。每次我在这儿,你这两条腿都要把我绊倒。”她看着汤普森的腿脚,恨不得要把他的长腿从膝盖处剪断。
“不行,我不行。”汤普森轻松地捋着山羊胡子。
“为什么不行?”
“这么说吧,我不相信你,布拉德利夫人。我不愿让你和伊芙琳单独相处。天知道你会往她脑子里灌些什么东西。”
“要么拿出点什么。”
“是啊,要么拿出点什么。”汤普森得意地说道,“你可不知道,往她脑子里灌点东西费了我多么大的事。”他转向伊芙琳,“她想象不出来其中的麻烦,对吧,亲爱的?”
伊芙琳把织衣针扔在地上,走出了房间。
“伊芙琳生气了,我很高兴。”汤普森对着她的背影喊道,“我知道怎么让她开心!”
“查理,过来!”奶奶叫我,我走过去。她紧紧抓住我的肩膀,“从现在起,我的家人就跟你划清界线了,我不想看到你和查理在这儿说话,也不想看到你凑到伊芙琳跟前。”
“你觉得这主意怎么样,查理?”汤普森问道,“你还是我的朋友吗?”
我冲他眨了下眼睛,奶奶没看到。他觉得很好,便疯子般地笑起来,“好极了,好极了!查理真机灵!肯定能当个外交官!”
“你这个疯子披头士,到底怎么回事?”奶奶气得受不了了,“有什么好笑的?!”
“哈哈,”汤普森大笑着,“真有意思!我是个‘披头士’!”
奶奶把电话紧紧贴到嘴上,“不行,过不去了,你们得到这儿来干活。”
她表情严肃地听着电话,看到我往冰箱那儿张望,她挥手让我出去。我磨磨蹭蹭地走了出去,静静站在走廊上。
“这条电话线上不只一个电话,得记住。”她说道。
停了停,她听着。
“好!”说完她挂了电话。
呆在玉米地里,即便几个钟头,也总是很开心。我藏在里面,就算直起身,快长成的茎杆也比我高出一英尺还多。玉米地是个好地方,天气最热的时候,里面也算凉快,总有阴凉的地方。干干的叶子在头上,沙沙拉拉,嘎嘎作响。
没人想到在这儿来找我。要是他们来找我,就算喊破嗓子,我也只会坐在那里,看他们喊得越来越难看的样子,会感到心满意足的。站起来,我可以够一个玉米棒吃。我喜欢生玉米,刚刚长出的玉米芽纤小细嫩,鲜美多汁。我边嚼边笑,边笑边嚼,还会想,我怎么就没倒地死掉呢?
玉米地是我的藏身处,庇护所,是我的圣地。他们看不到、也找不到我。虽然我不想让他们管我,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不想关注周围的事。
我看到汤普森从菜园的一头偷豆子吃。他像个原始人,生活在茹毛饮血的年代。奶奶不给他吃的,他饿急了就只得去偷,从碗柜里翻,从冰箱里找,从菜园里挖。
看他只穿背心裤头的样子,还真有点心酸。嶙峋的瘦骨四下凸出,像要刺穿身体一样。扁平干瘪的前胸,两个乳头像两枚硬币,凹下处点缀着一撮胸毛。一双长腿特别不牢靠,骨肉暴起,筋腱毕露。
我们听到了卡车声。卡车摇摇晃晃开到近前,卷起一片烟尘。汤普森转过身,手搭凉棚望过去。他不怎么感兴趣。他对本地人的事情不怎么好奇。
卡车停了下来,车里出来一个人,站在脚踏板上,四下张望,明显是在找什么。此人脸上蒙着一块手帕,蓝色带白色圆点,跟西部片里的匪徒一模一样。
他看到了园子里面半裸身子的汤普森,汤普森也傻傻地看着他,嘴里还嚼着豆子。土匪模样的人钻回车里,跟司机说了些什么,指了指。司机也钻出来,站在脚踏板上,越过车头看看汤普森。他也在嘴上蒙了一个手帕,是红色的。
两个人从车上下来,冲着汤普森快步过来,步子很大,来意不善。
“喂?”汤普森问道。
《走下坡路的男人》看客(9)
  他话音刚起,两个人便跑起来。脸上蒙红手帕的,还顺手从田边捡了把锄头。
“你们想干什么?”汤普森的声音提高不少。
蒙蓝手帕的先跑到。他伸出长臂,脏手抓住汤普森的头发,直拽向地面。脚上的工作靴踢向他的肚子。
“好啊,他妈的混蛋,连个他妈的话都听不懂?”说话间,几记老拳打到汤普森的脸上。汤普森踉跄地跌倒了,“他妈的昏了?”蓝手帕平静地说。
“伊芙琳!”汤普森对着房子喊,“天啊!伊芙琳!”
我趴在玉米地里,浑身发抖。我觉得他们会打死他。
“闭嘴!”拿锄头的说道。他看了一眼锄头刃,想了想,把手在掌中转了转,用钝的一头敲在汤普森头上。“你他妈的闭嘴!”他说道。
“伊芙琳!伊芙琳!上帝啊!”汤普森大叫着,“有人要杀我!看在上帝面上,救命!”他半边脸上已经都是血了。
“我让你闭嘴,混蛋!”红手帕说道,又在他肚子上踢了几脚。汤普森在地上卷曲着身子,呻吟着。
“现在明白了,混蛋!”拿锄头的说道,“你他妈的给好人找麻烦,得好好教训教训你!”
“救命啊!”汤普森冲着房子大叫着。
“没人能帮你!”蓝手帕说道,“你得靠自己,混蛋!”
“你们这些混蛋!”汤普森说道,冲着他们无力地吐着口水。
为这,他又挨了几下锄头把。最后一下打在肩胛骨上,咔嚓响了一声。
“差不多了!”红手帕说道,抓住了锄头把,“行了!”
两个人笑起来,得意地向卡车走去,不急不忙。汤普森躺在地上,看着他们的背影,脸上满是眼泪和血。
红手帕回头看看,冲着汤普森摇了摇屁股,像是嘲弄他不中用的样子。“值不值,老虎?想玩女人就得付出代价,懂吗?”
说完这话,他们接着往前走。经过我这边的时候,他们摘下了口罩,放进兜里。汤普森看不到他们,他还在身后躺着。我能看到。一点不奇怪,是奥根登兄弟。
带着尖利的挂档声,卡车开走了。我从藏身处跑出来,奔向汤普森。他跪在地上,想用手指止住伤口的血。他在哭。这也是我头一次看到男人会哭。我觉得有点不自在。
“两个混蛋打断了我的肋骨,”他短促地呼吸着,“他们不会打穿了我的肺吧。”
“能走路吗?”我问道。
“别以为我不知道是谁指使的。”他小心地站起身,脸色煞白,“你看到他们了!你从玉米地那里看到他们的脸了!我们要抓住这些混蛋。”
他微靠在我身上,向房子走去。前门紧锁。我们敲敲门,没人应声。“让我进去!你这个老混蛋!”汤普森骂道。
“伊芙琳,把该死的门开开!”一片沉默。屋子里什么声音都没有,好像他们都死了一样。我吓坏了。
他开始踢门。一块门板翘了起来。“开门!让我进去!你这个老混蛋,不然我宰了你!”
没有动静。
“你最好走吧。”我有点紧张地说。我不太喜欢这样。“那些家伙可能还会回来,会杀了你。”
“伊芙琳!”他吼起来,“伊芙琳!”
他喊了足足五分钟,连砸门带踹门,连乞求带威胁。后来,他又累又痛,满身大汗地走下台阶,筋疲力尽地抽泣起来。“你看到他们了,”他说道,“我们得让他们去死。”
他坐在汽车坐垫上的时候,赤裸的身体缩了一下。
“我会回来的!”他发动汽车,“没完呢。”
奶奶确定他已经走了,才打开前门放我进去。我看到她点烟的手在微微发抖。
“你能不能离他远点?”她生气地说道。
“你不必非要这样,”我说道,“他受伤了,你该让他进来。”
“我早该一个星期前就毒死他!不许说自己不知道的事!”
“你们有时候烦死了。”我说道。
“小孩子不会烦,大人才会。小孩子只是说说而已,你不要以为我会管你烦不烦,一点儿都不会。”
“伊芙琳阿姨去哪儿了?”
“伊芙琳现在很好。”
“她怎么不来开门?”
《走下坡路的男人》看客(10)
  “她已经醒悟了,已经知道错了。事情解决了,一切恢复正常。”她说道。
那天晚上,汤普森缩在警车后排座上,样子很蠢。太阳落山,气温骤降,他却只穿着背心裤头,冻得直哆嗦。为了减轻肋骨的疼痛,他弓着背,两手放在双膝间,浑身发抖。
奶奶和警官在车旁静静地说着。时不时,汤普森会探出头来说点什么。从对汤普森说话的表情可以看出,警官并不怎么把他当回事。汤普森也总会给人这样的感觉。有几次说着说着,警官会向我这边看一眼。
我挪近了一点,想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他发疯了,”奶奶说道,“我不认识那两个人。要是你问我,我觉得可能跟毒品有关。我女儿说这家伙吸毒。他像是个披头士。”
“上帝!”汤普森缩紧膝盖,像要把自己变成一件不引人注意的行李箱,“这女人在胡扯!”
“一个一个地说,布拉德利夫人。”警官说道。
“我女儿已经跟他完了,”她说,“他打她,你知道吗?我想让他离开我家。”
“我要和伊芙琳谈谈!”汤普森说道,看起来一脸惊恐失措的样子。“只要这女人希望,我马上就和伊芙琳离开这里,但我得先跟伊芙琳谈谈。”
“我女儿不想见到你,先生。她和你已经结束了。”奶奶挪挪身子,转向警官,“他打她,把她打得浑身是伤,你能想得到吗?”
“那孩子知道,”汤普森绝望了,“他看到他们了。我得跟你说多少遍?”他冲我说道,“查理,你都看到了吧?”
“查理?”奶奶还不知道我都看到了。
我一动没动。
“过来,孩子。”警官说道。
我慢慢走近他们。
“你看到那些人的脸了吗?”警官把手放到我肩上,“你知道那些人是谁吗?是这周围的人吗?”
“他怎么会知道?”奶奶说道,“他又不常住在这里。”
“他知道他们是谁,至少他看到了。”汤普森说,“我的小活佛一点都不会错过的!”他想逗我高兴,“你都看到了吧,查理?你还都记得吧?”
我看看奶奶。奶奶一言不发,威严地等着。
“嘿,不用看她找答案!”汤普森有点紧张,“不要怕她!你都记得吧?”
他求我也没有用。他们的博弈我已经看得够多,已经明白谙熟其中的规则了。他曾经觉得自己是个赢家,现在,却在求我救他,想让我冒险,而我却是在奶奶的股掌之中。他忘了,我还只是个孩子。我得靠她。
我知道,汤普森没有能力,不能保护我。上帝,我所记得的东西,他做梦也想不到。我记得他的嘴唇怎么样无声地蠕动,我记得他头冲天花板、脸上只有那种卑贱而急迫的表情,我记得他面对那个傻笑着的斜眼玩偶祈祷,我记得他挥舞着的胳膊打我的阿姨,我还记得他浑身是血、在地上挣扎的样子。
他曾教给我,“三毒贪癫痴,致人入苦海,堕入人鬼畜牲道,不得超脱。”现在,没人能帮他,他却还想反击,还想伤害我们这些旁人,还想伤害像我和伊芙琳这样的弱者。
我想到了斯坦利,那只公鸡,想到它在我紧扭的手下骨碎筋断的感觉。
“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我轻轻对警官说,“我什么人都没看见。”
“清楚了!”奶奶胜利地说,“滚吧!”
“你这个小混蛋!”他对我说,“你这个卑鄙的小混蛋!”
是他不明事理。是他硬拉我进来,让我参与他们的把戏。我参加进来,不再当看客的时候,他却不高兴了。可问题是,我擅长玩这种游戏。眼下,他成了输家,反而不懂如何欣赏我了。
突然,他指着楼上的窗户喊道,“伊芙琳!”,想从警车后座上逃出来。当然,他做不到。后座的车把手早都取下来了。只有他们让你出来,你才能出来。
“真见鬼!”他喊起来,“让我出去!她在对我招手呢!她需要我!”
我得承认,这么远的距离,很难看清楚有人没人。但是,即便笨蛋也该知道,她是在挥手道别了。
张陟译
赵伐校
《走下坡路的男人》体验完美(1)
  “新来的?”护理员艾伯特没精打采地问道。他在海军干了20年,鼻梁骨折过两次,胳膊上纹着发绿的涡卷状刺青。他能展示的就这些,另加一笔退伍津贴,还有不堪回首的往事。如今,很无奈,他成了医院的护理员。他到病床边停下,煞有介事地沙沙翻着写字板上的纸。“奥格尔先生?是你吗?”他的眼睛盯着写字板。
“是的,没错。汤姆·奥格尔。”
“午前是否告便?”艾伯特问道,笔悬在写字板上。
“对不起,”奥格尔一脸茫然,不知该不该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没听懂。”
“告便,”艾伯特用笔敲着金属表带,嗒嗒作响。“告便,告便!”他不耐烦了。
“就是解大便。”莫里斯帮着解释道。他是旁边病床的,一堆松垮的皮肤包着一副骨架,身上插着透明的针管,像是被锚在狭窄的床上。细一打量,奥格尔估摸他体重不过百磅。莫里斯看着奥格尔,两只饿死鬼般硕大的眼珠在他皱瘪的脸上放着光。假牙从萎缩的牙床松开,裂出道道缝隙。“他的意思是大便是否通畅。”莫里斯重复了一遍,不协调地挥了挥他嶙峋的手,那指甲又黄又尖,像鸡爪。“他在问你今天上午拉屎了没有。”
“没有。”奥格尔说道,转身面对艾伯特“没大便过。”
艾伯特在纸上打了个标记,出去了。
“我讨厌这狗日的。”莫里斯压低嗓门,像演员在低声旁白,隔壁病房也能听见。“很粗,一点都不体贴人。看看那狗杂种是怎么插导尿管的,你会觉得他是在把肉温计扎进烤牛肉里。天哪!”他想了一会儿,接着说,“不过,另一个,叫大卫的,这人倒不错。”他顿了顿,“是个犹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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