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英格力士

_9 王刚(当代)
  她说:现在我又忘了要说什么了。
  我们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她说:
  对了,我想说,自从咱们两家换了房子之后,我一直不习惯,老是走错。老是一进门,就朝右拐,老是忘了上楼梯。
  我说:现在你妈还觉得闹鬼吗?
  她想了想说:没有,我妈有一次对别人说,她说,她克夫。你知道什么叫克夫吗?
  我摇摇头。
  她说:克夫,就是她老是把自己的丈夫搞死,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她丈夫总是一个个的死。有一个死一个,有十个死十个。
  我突然不知道哪里来的胆量,问她:你以后会克夫吗?
  黄旭升笑了,她的脸上显得那么晴朗,说:
  那得看我象我爸还是象我妈,谁知道呢?也许哪个男的真的想跟我好了,他就得死。
  说完,黄旭升高声地笑起来,边笑边跑。
  我却感到了害怕。
  我对你们说过,我家旁边就是季晓岗在阅微草堂笔记里说的湖南坟园,在我小的时候,经常能看到鬼火在闪,在王亚军背我上医院的那个晚上,我甚至于看到了有个鬼在拼命地煽动那蓝色的火。
  以后,有人说这个鬼就是黄旭升的爸爸,他是因为不服气,才出来煽动火光的。可是,他有什么不服的呢,人都死了,还有什么不服的?尽管英语老师王亚军说他不是唯物主义者,但我的父母公然宣称他们不信神,只信科学和毛泽东思想,那我就是装修唯物主义者。我是一个小唯物主义者,我觉得黄旭升她爸爸既然不服,就应该在活的时候,该打就打,该骂就骂,该出手时就出手,不要死了以后还有什么不服的。
  可是现在,黄旭升跑了,留下我一个人慢慢地走,天快黑了。
  -剋克夫-这个词却让我产生了无比的恐惧,尤其是它从黄旭升的嘴里出来,下午她还说要给我云南白药呢。我想起了黄旭升的第一个国民党爸爸,第二个共产党爸爸,突然感到毛骨悚然,鸡皮疙瘩立刻起来了,全身发冷。
  我也开始朝家跑,进了过道,我从一楼一直跑到了四楼。
  一开门,爸爸妈妈正在说着什么。他们一看见我,就立即不说了。最近,他们两个人一直就是这样,就好象我是他们的对立面,他们说什么话总是感到我是一个多余者。
  这种家庭气氛让我受不了,不知道为什么,在进门的刹那,我突然朦动了一个念头:
  离家出走。
  象维吾尔族人一样,背一个包袱,骑一头毛驴去流浪,沿着乌鲁木齐河,一直走进天山里,从此不再回头,不对该死混帐的父母说一句话,或者我也有另一个选择,就象库尔班吐鲁木一样,骑着毛驴上北京,去见毛主席,据说毛主席跟他握手了,库尔班大叔从那天之后直到他死了都没有再洗手。如果,我去了北京,那我也不再洗手。
  母亲和父亲都看着我,那表情象是在审问。
  我低下头,感到自己可能今天又真的犯什么错误了。即使我没有犯什么错,在这样的眼光的注视下,我也很不自在。心里开始产生了不安。
  为什么又回来这么晚?
  你最近为什么总是回来这么晚?
  你干什么去了?
  你是不是又到那个英语老师的房间去了?
  你这个孩子为什么一点都不知道争气?
  你为什么和别的孩子都不一样?
  类似于这样的问题总是铺天盖地,回家真是一件极其可怕的事情。如果那个时候,有摇滚部落,那我也一定会离家出走,去跟随我内心崇敬的摇滚明星。
  没等他们问,我就先说:我今天没有去英语老师的房间。
  父母很快地交换了一下目光,妈妈说:
  那你为什么还是回来那么晚?
  我说:黄旭升说她们家有云南白药,她说她妈克夫。
  父母又互相看了一下。
  母亲说:你又去她家了?
  我不吭气了。
  母亲看着我,半天后,叹了口气,说:洗手,吃饭吧。
  也许是命运,我在那天晚上梦见了阿吉泰,她跟我说话,我却不好意思看她,她对我说了很多,甚至于用维语朗诵了毛主席诗词。
  7
  第二天,是个晴朗的天,阳光很充足,天山白色的轮廓很早就清晰无比。
  我一大早就出门,在湖南坟园的野地里象行走的诗人那样地徜徉。我的内心沉重,知道自己犯了错误,感到抬不起头来。我老是想要知道别人究竟是怎么看我的,在他们的眼中我是一种什么人。看到李垃圾的时候已经快到了中午,我本来想躲开他。可是,他十分友好地跑到了我骑的老榆树上,只是几下他就爬了上来。当他坐在我的旁边时,就开始对我笑,那笑容里有明显地讨好的意思。
  我知道他喜欢黄旭升,那是李垃圾的早恋。他很执着地爱着她,现在象李垃圾那么执着的人已经很少了。李垃圾总是想从我这儿打听点黄旭升的什么。
  “我知道一个地方,可以看见阿吉泰。”
  李垃圾突然大声说。
  我心中一颤,昨天晚上我还梦见了阿吉泰,很久没有看见她了。
  “她每个星期天的中午都要到澡堂去洗澡,你从锅炉房后边过去,翻过煤山,在第二个窗口就能看见她,她全身都光着,什么都能看见。”
  李垃圾的话象火焰一样地把我的身体烧着了,我突然感到口渴。
  他似乎能感觉出我的激动,就象是一个有教养的富人那样地微笑着。
  我说:洗澡应该有蒸汽,肯定什么都看不清楚。
  他象是一个有经验的人那样,胸有成竹地说:蒸汽象云一样,一阵阵的,只要一散,阿吉泰的肩膀和屁股就露出来了。我可是只告诉了你一个人,不要对别人说。我已经看了好多次了。
  我点头,然后就想朝树下跳。
  李垃圾突然拉着我,说:黄旭升最近老是不理我,你帮我从侧面问问她,到底怎么了?上个星期我还帮他抓了一只野免子,她还挺高兴的。这两天又怎么了?知道吗?我为她睡不着觉。
  我笑起来,说:我问问她。说着,我又想朝树下跳。
  他又把我一拉,说:你会手淫吗?
  我的脸红了,装着不懂的样子,看着他,说:你什么意思?
  李垃圾笑了,说:什么时候我教你。
  我猛地从树上跳了下去,说:我才不让你教呐。
  说着,我朝食堂和澡堂后边的锅炉房跑去。
  8
  北京时间十二点钟,食堂里没有人,还有两个小时才会开饭。我之所以强调北京时间是因为那时的乌鲁木齐用的是新疆时间。这似乎是王恩茂的一大罪状,当时说他独立王国,针插不进,水泼不进,什么,你说王恩茂是谁?他是新疆的第一把手,是新疆的当家人。好象那时已经调走了,但是他所用的新疆时间一直是我们用的时间。这是由于新疆的地理位置所决定的。比如五点多钟你们北京就出太阳了,可是新疆要七点多钟才能出。相差两个多小时,你们已经朝阳满天,我们还是天黑着,你们已经太阳落山,我们还是西边一片晚霞。
  我在朝锅炉房跑的时候,脑子里一直有一首炎热的歌在响着:人把毛主席著作比太阳,我说太阳比不了呀比不了,太阳上山又下山,毛泽东思想永远放光芒,哎,呀忽咳,永远放光芒,永远放光芒。
  澡堂的门口有不少人,今天就是女人洗澡的日子。我们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乌鲁木齐市的澡堂就是这样,不分男女,只分日子。星期六是男人洗,星期天是女人洗。女人,女人,在我的脑海里除了那首歌以外,就是这两个字。女人是什么?不知道,女人是小猫,女人是小狗,女人是小免子,女人是花,是草,是流水,女人是哭泣的眼泪,女人是天上的太阳,女人是毛泽东思想……
  澡堂的门前都是女人,她们端着盆,很多小女孩儿都用手绢把头发扎着,女人真干净,她们真讲卫生,她们洗澡还端着盆,她们的毛巾上充满新鲜空气和阳光。
  女人们没有注意我,她们只是在梳着头发,她们的脸很红,热水的滋润让她们的脸上神采奕奕。当个女人真是太幸福了,她们一点也不着急,洗完澡后她们一直站在那儿享受天山和白云。她们之中几乎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有一个男孩儿正在朝后边的锅炉房跑,他是想抄她们的后院,他渴望偷窥。那时,我还不能象今天这样拉开距离看自己:一个男孩,他先是溜进别人的宿舍偷东西,然后,又跑到了女澡堂的后窗偷窥。你说,他是一个什么东西?他肯定是一个问题少年。
  当我来到了锅炉房后边时,一切突然静下来。那里也有一棵老榆树,枝节粗壮,枝叶茂密,在它的身下堆满了从大洪沟挖来的大块煤炭。我踩着煤炭朝窗户移过去。
  那是一排由红砖沏成的厂房,窗户都很高,而且比较小。我数着窗户,右边第二个,在那下边有两块撂起来的煤块,我只有在那时才感到自己的心跳原来竟会那么清楚。我突然感到了犹豫,这样作是犯下了流氓罪,一旦让抓住了,按照母亲的话说,一辈子的政治生命就完了。人的生命没有了倒不是太要紧,可怕的是你没有了政治生命。那活着,还不如死了。望而却步是什么意思?就是我现在的动作所表现出来的意思。
  我看着那个窗户,再一次认识到:无论外边的人,还是里边的人发现了我,我都完了。尽管这样想着,可我还是爬了上去,那煤块摆得很稳,一点也不摇晃。我把头朝窗口慢慢伸张,透过玻璃我先是看见了蒸汽,弥漫着在澡堂里飘逸,我知道正对着这个窗户就是阿吉泰最愿意呆的地方,美丽的她就会在这儿尽情地享受热水。直到我的眼睛从阵阵发黑到渐渐清晰的时候,一个女人长长的头发和洁白的身体象狂风一样朝我迎面吹来。她是阿吉泰,她果然是阿吉泰。我首先看见的是她的后背,长长的腿,金黄色的头发,还有曲线的腰,还有圆润的屁股,那果然是阿吉泰的皮肤吗?我激动得连呼吸都不正常了,不知道因为紧张还是恐惧,我眼睛里突然产生了泪水,就象老年人遇见凉风会流泪一样,我的眼泪出来了,这时,奇迹发生了,阿吉泰竟然转过了身体,我看见了阿吉泰的正面。那就是女人们的乳房吗?我想起了合作社摆放的吸奶器。
  阿吉泰闭着眼睛,充分享受着沐浴给她的幸福。我仔细地看着她,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那时,我的身上开始起了反映,先是浑身发冷,接着又开始燥热,就在阿吉泰用毛巾轻轻洗着自己小腹的那一刻,她高耸的乳房在颤动,它们那么洁净,象天山深处的磨茹,我终于喘不过气来,感到眼前一阵发黑,脚步也不稳了,我踩不住那块煤,感到他就是滑的,象冰块一样,我从上边摔了下去。
  当我爬起来时,头脑中唯一的念头就是逃跑,要离开这个地方。
  因为我人生的最大一件事已经完成了,我看见了阿吉泰的全身。从今天起就是死了也值得。
  我开始跑着,不顾一切地跑着,象是发疯了一样的跑着。天上照耀着我们的不知道是阿吉泰还是太阳,她走到哪里哪里亮光四射,她站得太高了,所以无论我怎么跑,她都在我的头顶,我跑一步,她也跑一步。我无法摆脱她的脸庞,还有她的眉毛,她圆满的肩膀和她那略微有些颤动的乳房。
  我都忘了是怎么离开锅炉房和澡堂的,我飞跑着,穿过了猪圈和大食堂,然后,朝学校方向跑去。一路上,我看不见任何人,只有阿吉泰在天空中对我微笑。这时,突然有人拉住了我,并对我说:
  GOODAFTERNOON。
  我站住了,象是一个梦游幻者被惊醒,我站住了,也本能地说:
  GOODAFTERNOON。
  我站住了,看清楚了面前的英语老师王亚军,他总是那么体面,明亮的眼睛里含着微笑,从他的表情里我看不到任何审问的意思,只是在那一刻里,我的脸开始红了。
  他看着我,半天才说:WHEREAREYOUGOING?
  我楞楞地,一时眼睛还有些发直,本能地说:IDONTNOEW。
  9
  回到家时,母亲正在为父亲洗那身军装。
  那时洗衣服是可怕的事情,母亲用搓衣板为父亲洗得很费力气。父亲这身军装太宝贵了,那是他在背运时又重新走运的物证,是上边对他的关怀以及他最好地发挥才能的物证,他们制造氢弹是不是为了杀人的,父亲不会思考这种问题。机会就是一切,父亲那时就是一个彻底的实用主义者,而彻底的实用主义者是无所谓惧的,他们连鬼都不怕还怕困难吗?还怕把衣服穿脏吗?所以,父亲穿上就不肯脱,上边全是油污,洗出来满盆的黑水。
  母亲为父亲洗衣服时,脸上没有受难的表情,这说明了她是爱父亲的。在她的脸上有微笑,甚至于她还哼唱着苏联歌曲,尽管声音很小,但也把父亲吓得够呛,他说:你小心一点,不要让别人听见了。
  母亲对父亲柔情地看了一下,目光有些淫秽,里边有大量的昨天夜里余存下来的甜言蜜语。恰恰在那时,阳光象舞台上的灯光一样地,突然闪亮起来,照耀在母亲年轻的脸上,她说:阳光那么好,可以把衣服晾在外边。
  父亲说:安不安全?
  母亲摇摇头,继续小声地唱那首苏联歌曲。
  父亲说你最好别唱了。
  母亲抑制不住自己歌声,因为在温暖的光线下,她正在享受着幸福,丈夫和妻子,男人和女人在这样的年代里都获得了发挥才能的机会,还有什么能比这更让人高兴?天生我才必有用,机会来了就看你有没有准备。尽管家里唯一的缺陷是他们的孩子有些毛病,是个问题少年,但是这点风雨挡不住春天的到来。
  父亲也被母亲的情绪感染,也高兴起来。他也小声唱起了那首苏联歌,并为母亲唱着低声部。
  我看着他们,只是觉得他们两个人的神经都有些问题,我真想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们,可是我不敢,人为什么要扫别人的兴呢?那时我就懂得这个道理。
  10母亲在楼下的树上拉了根绳子,把衣服搭在了上边,并让我在旁边看着。我望着母亲的背影,她象跳高一样地重新走进了单元门。自从我们家跟黄旭升家换了房子之后,我们家就成了一楼了,回家真是方便多了。从屋里走进屋外,从阴影走进阳光都变得简单易行,我们离大自然真是近了。
  我看着爸爸的衣服正迎着乌鲁木齐的秋风招展,就象是一面象征着走运的旗帜,那抖动的棉织物飘扬在我与天山之间,简直没有办法用语言来形容那件军装的高贵。
  我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渐渐感到了无聊,就望着天空发楞。
  黄旭升出来了,他看我,又看看衣服,说:
  你爸爸穿军装真好看。
  我说:你爸爸原来不是也穿军装吗?
  她说:那是国民党的军服,难看死了。
  我说:大盖帽威风,都是美式的。
  她高兴了,说:真的?
  我说:当然了。
  她说:那你来,上我们家来,我家还有一张爸爸穿军装的照片。是挺威风的。
  我跟着黄旭升进了她家。
  黄旭升爬上一个大箱子,从上边撂的一个小箱子里边拿出了一张她爸爸的大照片。那是她爸爸穿着将军服照的。
  她说:你说国民党军装和共产党军装,哪个好看?
  我说:你说呢?
  她说:你说。
  我说:你说吧。
  她说:还是你说吧。
  我们都笑起来。
  她说:你反动。
  我说:你反动。
  当我从黄旭升家里高高兴兴地出来时,却发现爸爸的军装没有了。我吓出了一声冷汗。深深地知道大祸临头了。
  11
  我永远忘不了父亲听说那身军装丢了之后的那种疯狂。
  他几乎是从家里一步就冲到门外的,他象一个真正的神经病患者一样地跳到了树下,然后在四面的的角落里寻找。靠近楼的一角是围墙,挺高的一面墙,那边是另一个单位,父亲就象是一个武艺高强的人,他一步就跨了上去,他想看看是不是有外单位的人把他的军装扔在了那边。
  然后,他又从墙上跳了下来。
  母亲也开始向每一个过来的人询问,想发现线索。
  我只觉得头脑发懞,象是一个局外人一样的看着上窜下跳的爸爸妈妈,尤其是看到父亲深度镜片后边的眼睛,那里象是一个深深的湖,闪耀着忧伤和恐惧的光。
  最后,绝望的父亲跟咆哮的乌鲁木齐河一样地朝着母亲大声说:
  我说,不要晾在外边。
  母亲也心痛无比,她说:我说让刘爱看着,谁想到他会离开。
  终于,父亲母亲都把仇视的目光投向了我,就好象我从一生下来就是他们的敌人。
  父亲走到我的跟前,他狠狠地看着我,说:
  你爷爷去世我都没有这么伤心过。
  说着,他朝我的脸上用足了全身的劲,打了一个响亮的耳光。
  我被打得象是园规一样,在原地转了一个圈。
  父亲还要再打,被母亲上来拉住了,她说:你不要真的打呀。
  父亲不说话,还要再打。
  我的耳朵里充满了受了刺激的嗡嗡声,里边也夹杂着父亲绝望的呼吼:
  你爷爷去世我也没有这样伤心过。
  12
  我是一个离家出走的孩子。
  那个时候,你只要身上装着几块钱,就可以离家出走了。
  在黄昏的夕阳里,我感到了饥饿。那时,我正好走到了百花村前边的马市。在一个很大的清真寺旁,我看见了一个回民的饭馆。门前的玻璃窗内摆着已经煮熟的羊蹄子,你们内地人一般不爱吃这类东西,认为它们充满腥骚,即使在今天你们跟着时尚去新疆或者西藏去玩时,你们吃这类食物的表情也很象是演戏。可那真是美味的东西呀,我小的时候,就是说,在我学英语之前,在我还不渴望香水和绅士的感觉时,我会经常跟其它玩伴一起来马市,品尝这种食品。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那时的羊蹄是五分钱一个,我就象是一头饥饿的毛驴,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些食物,卖东西的老汉戴一顶白色的帽子,他留着挺长的白胡子,很慈祥地看着我,就好象他知道我是一个离家出走的孩子,而且饿了。
  我掏出了五毛钱,买了十个羊蹄,然后坐在一个角落里,开始大口地吃起来。由于这东西太香,我吃的时候忍不住地由嗓子里,甚至胸腔里发出了奇怪的声音,我把头几乎埋在了那堆骨头里,我觉得不这样,就对不起这美味,还有我在黄昏中凄凉地来到马市的孤独。
  我正吃得很香并陷入深思的时候,突然门开了,走进来一个女人,她穿着高高的皮靴,并围着大大的披肩,落日的余晖象追光一样地照在她的皮肤上。当她把脸彻底转过来的时候,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她是阿吉泰。就是阿吉泰。除了她以外,在我们乌鲁木齐哪里还有第二个这么美艳的女人?
  她没有看见我,只是要了一碗汤饭。当她坐在那儿喝茶的时候,我紧张得把一个装着醋的瓶子打倒在地。
  阿吉泰就是在那个时候回头看见我的。
  我们的眼睛碰到了一起。
  她认出了我,并很快地笑了起来。她的笑容照亮了清真寺旁的回民饭馆。也照亮了我在文革中最黑暗的下午。
  13
  你没有跟你妈妈一起来?
  她起身走过来,边走边说。
  我放下羊蹄,看着她,一时有些紧张地说不出话,阿吉泰的到来,让我突然为刚才的吃象而难为情。我一瞬间就悲哀地发现自己是一个粗俗的人,不配说英语,更不配唱英语歌。
  阿吉泰好象根本没有意识到我的窘困,她轻轻地走过来,并坐在了我的旁边。
  她说:你那么喜欢吃羊蹄?
  我犹豫着点头。
  她笑了,说:我也喜欢吃,但是,你们英语老师不喜欢,上次我带着他来这儿,他吃了一个,就吐了。
  我的脸开始发红,我为自己的能吃而不好意思。
  阿吉泰说:王亚军不是新疆人,他跟咱们不一样,咱们是新疆人。
  我点点头。
  但是,我心里难过,我不希望自己是新疆人,不是乌鲁木齐人。应该是上海人,北京人。最少也应该是西安人。但我却是新疆人。我爱吃的东西王亚军不爱吃,这说明什么呢?这说明我对于文明知之甚少。
  能让我吃一个吗?
  阿吉泰说。
  我把盘子推过去,着点头并笑起来。同时,对她能吃我的东西,有惊讶,又期待。
  她笑起来,说:你一笑,脸上还有酒窝,象个女孩子。
  阿吉泰说着,高雅地吃着那只羊蹄,嘴唇的动作很小,更不会象我那样发出可怕的声音,我真想骂自己象猪一样。但是,当着阿吉泰,我不能这样,因为她有一半民族血统,不能在她面前用这样没有礼貌的词。
  我有些不敢看阿吉泰,就低下了头。
  汤饭来了,她要了一个碗,给我拨了很多,说:吃吧,你饿了,能看出来,你可能饿坏了。
  我开始吃面片,并尽可能文明一些,但是,我的嘴在喝汤吃饭的时候,又发出了跟压路机一样的声响,于是我的脸更红了。
  阿吉泰看着我,丝毫没有蔑视的感觉,多年以后,我回忆她的眼神,总是感到她甚至还带着几分欣赏的目光。
  整个乌鲁木齐最漂亮的女人竟然跟我坐在一起吃汤饭,竟然吃我的羊蹄,竟然用那么美丽的眼睛看着我,一直看着我。
  我的汗出来了,我因为今天的偷窥而有些抬不起头来。
  她掏出了白色的手绢让我擦。
  我坚持不用。
  她笑了,说:你出了这么多汗。
  我说:我的脸脏。
  她随意地伸过手来,为我擦汗,并说: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不回家?
  我的眼圈红了,但是,我没有让眼泪出来。我深信自己是一个不爱哭的孩子。
  女人的关怀有时是那么伟大,一个人在享受这种关怀的时候一定要仔细体会,那是人间最有价值的东西,如果你忘了或者注意不到女人为你带来的这种温情,你这一生肯定是不幸的,而且,你肯定会为你的粗心付出代价。
  我们开始喝茶,那时新疆的砖茶比现在的要浓,就象深色的咖啡。新疆人惯用的那种小茶具也很别致,热茶又上来了。我专心地喝着,时时看看阿吉泰。
  她的表情这时有点严肃,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我低头看着脚下的砖,想到天很快就要黑了,阴影在心中渐渐产生了。
  她说:你回家吗?
  我摇摇头。
  她说:要不,到我宿舍坐会儿。
  我心中猛地就高兴起来,阴影一扫而空。
  我们从马市走向北门,一路上人们都在看她,同时也会看看我。特别是那些跟我一样大的男孩子,他们的脸上充满羡慕,有人甚至喊起来。
  阿吉泰走得很快,人们喜欢看她,因为她长得美,所以她总是走得很快,我尽力跟着她,快到满城街的时候,我就浑身发热,象是与别人进行竟走比赛,我的汗出来了。
  她笑了,说:你害怕别人的眼睛吗?
  我想了半天,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这样的问题。
  她说:我怕别人的眼睛。主要是我不该长成这样。
  我看看她,还是没有说话。
  阿吉泰的头发在傍晚显得更加的金黄,她的皮肤有种高贵的洁白,这种皮肤我们汉族人是没有的。只有象阿吉泰她们才有,其实那时我没有看过任何美国电影,要看也是阿尔巴尼亚的,再就是苏联的,我很清楚,在那些电影里边没有象阿吉泰这么美的,瓦西里的妻子比不上她,列宁的妻子也比不上她。当我长大以后,开放的中国迎来了很多美女,她们有着和阿吉泰一样白的皮肤,有着金色的头发。但是,阿吉泰的那句话老是从记忆深处涌出来,似乎在挠乱我看那些女人的视线:
  我怕别人的眼睛,主要是我不该长成这样。
  14
  湖南坟园到了,天还很亮,我们没有犹豫,就披着暗淡的阳光走了进去。里边没有人,很安静,古树在风中轻轻地响,好象真的有云雀在叫,小路在沿伸,就好象那是没有尽头的理想,温柔,淡薄,苍凉。
  阿吉泰突然说:我给你唱首歌吧,维族民歌。
  我没有来得及点头,也没有说话,她的歌声就响起来:
  塔里木,
  无人烟,
  茫茫沙漠戈壁滩。
  我离开家乡去远方,
  情人的双眼泪汪汪。
  呵,塔里木,
  情人的双眼泪汪汪。
  阿吉泰很会唱歌,她的音准,她的声音厚暖,她的情感忧伤。
  歌声好象一直在棵棵老榆树木间盘旋,久久没有散去。
  阿吉泰说:这歌是我爸爸给我教的,现在不知道他在哪儿,我真想回南疆去找他,他可能在喀什噶尔,可能在和田,也说不定在麦盖提……
  阿吉泰的情绪突然低落了,她望着远处的树叶不再说话。
  我们沉默地走着,快出湖南坟园的时候,我突然忍不住地问:什么是情人?
  阿吉泰的脸红了。她没有直接回答我。
  我成熟之后,每当想起脸红的阿吉泰,就感到她真是不可思议,仅仅是“情人”这两个字就能让她脸红。可见这是多么有力量的字眼。在我的少年时代,“情人”竟能让美丽的女人阿吉泰脸红。美丽的女人在今天还会脸红吗?
  阿吉泰突然说:我给你教这首歌,好吗?
  我说:能用维语教吗?
  她笑了,点头。并用维语唱起来。
  我跟在她后边,一句句地学。那时,我发现自己真的是一个语言天才。我不光是英语发音标准,而且,我用维语发音也很标准。阿吉泰变得兴奋了,说:难怪王亚军老师喜欢你。
  我渐渐能唱这首歌了,当快要走出湖南坟园时,在树丛中的歌声已经变成了重唱。
  一个女声。
  一个男声。
  阿吉泰的宿舍在湖南坟园的东面,离我们家不远。那是一排平房,砖木结构,门前有很粗的柱子,那些木头都是天山里的松木,房子盖了不知道多少年了,还散发出浓郁的松香味,这儿就象是一个小提琴仓库,里边摆满了各色的琴,而琴弓上擦满了松香。据说这房子过去住的都是驻扎在乌鲁木齐的国民党校级军官,只是现在已经破败了。
  阿吉泰在开门。
  我有些紧张,我对这间屋子充满好奇,里边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象阿吉泰这样的女人,她的房间里有什么?也有香水或者别的东西吗?她阔不阔?这在当时是一句流行的话,黄旭升在班里曾经作过宣传,说我们家很阔,说我们有有熊皮。这引起了班里女生的好奇,她们曾经要求来我们家玩,但是,母亲不允许,她说最讨厌去别人家,也讨厌别人来自己家。母亲和父亲不是好客的人,这让我丧失了许多观察欣赏别人家的乐趣。阿吉泰家有什么?
  门开了,阿吉泰先进去开灯,我随着她走进去,黑暗中我感到自己由于激动,头有些晕,尽管是一间破旧的平房,可它就象是宫殿一样。
  灯猛地亮了,我的眼睛被刺了一下,紧接着我就楞了,因为在我眼前第一个出现的,不是打开的灯,而是那本英文词典。
  当然,就是那本英文词典,王亚军的英文词典。它此刻就随便地扔在床上,好象那不是词典,而是一件普通的毛衣或者袜子而已。
  那天晚上,我在王亚军的宿舍里没有偷上的这本词典。它竟在这里。我的心里有些难过,也有些生气,我的腿是怎么断的?因为这本词典。我的父母为什么要恨我?我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就是因为这本词典。不要以为,在那时我会对词典仇视,没有,恰恰相反,我的内心对它充满了温情,以至于我忘了阿吉泰的存在,忘记了她是一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就好象我没有在她的房间,而是在无人之境,那里金光闪闪,有一个聚宝盆。
  我朝词典走过去,抓起它来,一翻开,竟又看到了自慰这个词。
  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特别想哭,如果不是意识到阿吉泰正在奇怪地看我,可能我真的会哭出来。
  阿吉泰说:你在词典里看到了什么?
  我的眼睛里饱含着“自慰“却说不出话来。是呀,我在词典里看到了什么?这的确是个问题。
  我把词典抱在怀里,就好象它是我的一只宠物,我来回地摸索着它,它真是一个失而复得的东西。
  阿吉泰看我这样,感到又惊讶,又好笑,她真的笑出来的,在笑声里,我把目光从词典上移开,我看着阿吉泰,仿佛在一瞬间,又重新发现了她的美丽。
  我从梦幻里走出来,头脑渐渐清楚了,现在是在阿吉泰的房子里,她就站在我的身边,我脖子上的皮肤能够感到她的气息。
  阿吉泰还在笑,本来我以为她的笑能持续很时间,然而我错了,这时,另一个声音让她的笑声嗄然而止,那是敲门声。我知道为什么,这种独特的敲门声一响起,我就感到阴森,还有些恐怖。
  直到今天我才意识到自己当时为什么会怕这种敲门声,那是我从阿吉泰脸上的惊恐发现的。
  敲门声持续着。
  阿吉泰静默了一下,她似乎在等待,在思考,她想用安静使外边的人走开。
  可是,那敲门声又响起来了。
  我看看她,她比我要紧张得多,本来洁白的脸现在变得苍白。她的整个身子也变得疆了,就好象突然有人施了魔法。
  我被她的情绪感染,手抱着词典,一时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那时,我从后窗看到了月亮,它在天空里,有些凄凉,真是奇怪,要不为什么从后窗里看到月亮呢?
  敲门声变得急促了。
  阿吉泰看看我,然后,她镇定了一下自己,简单地梳理着头发,就象江姐走向刑场那样去开门。
  进来的人是个高个儿,跟父亲一样地戴着眼睛,而且是深度的。他对阿吉泰笑着,那笑容显得极儒雅,就象是天山上开得极其圣洁的雪莲花。他这张脸我很熟悉,是在哪儿见过的呢?
  他已经走进了屋子,并看见我,说:这是谁家的小孩子?
  阿吉泰说:范主任,这是我教过的学生。
  进来的人笑了,说:学生?我怎么看着他显得比老师还老?
  也许是他感到了自己的语言中的幽默,所以就先笑起来,而且笑得很开朗,有点象是周总理的笑,就好象是天底下的幸福全让他一个人碰上了。
  阿吉泰叫范主任,让我想起了这个人是谁,他就是曾经打过爸爸一个耳光的人,是这个大院目前的最高领袖。我当时有些恨自己,这个当着你的面抽打你爸爸耳光的人,你怎么就忘了呢?你应该在他一进来的时候就认出他,而不是等待着阿吉泰叫他范主任之后。
  范主任走到我的跟前,看着我,并从我手里拿那本词典,他的手伸得很长。我不想把词典给他,他抓着这本词典,我用力抓着,就是不想给他。
  范主任感到有点奇怪,他加大了力度,说:这孩子是不是不会笑。
  然后,他使劲把词典从我的手里夺过去,就象是一个暴君在收回他的刀。然后,他看了看,说:这词典少见,我在清华的时候,曾经在图书馆见过。
  阿吉泰尽管有些紧张,却有些讨好地对她笑着,我感到那一刻她的笑容与他的笑容有些象,都如同天山上的雪莲花一样。
  然后,范主任翻开了一页,用英语随便念了一下,说:知道什么意思吗?
  阿吉泰笑着摇头。
  范主任说:是英国人拜伦的诗,冬天就要过去,春天还会远吗?
  阿吉泰说:范主任懂的真多。
  范主任笑起来,牙很白,配合着他白色的衬衣,还有他削瘦的下巴,真是很有风度,而且,他能用英语念出美丽的诗句,他这样的人怎么会突然打爸爸一耳光呢。就算是爸爸为毛主席少画了一只耳朵,可是,他怎么会出手打人呢?我感到自己的眼睛里都要朝外冒血了。
  这时,范主任突然对我说:小朋友,你回家去吧,我有事跟你们老师说。
  我看着阿吉泰,希望她说:让他呆在这儿吧。但是,阿吉泰没有说,她很快地看看我,把目光移向了别的地方。
  我拿着词典,心里不想走,却象是一个听话的孩子那样地站了起来。
  阿吉泰这时抬头看了看我,装着轻松的样子,说:回去吧,以后别不回家,你爸爸妈妈会着急的。
  我感到深受侮辱,由于慌乱,手中的词典竟掉在了地上。
  阿吉泰过来捡起它,对我笑着,说:回去吧。以后再来玩。
  我走到了月光下,当听到门重重地被关上时,我感到了压抑,一个少年的压抑有时跟老人的一样,无边无际,如同深深的海洋,一点也不能平静。
  我不甘心就这样地走了。
  我从后窗爬上去,透过玻璃,看着里边。也许是因为范主任太着急了,也许是阿吉泰根本没有想到,他们没有拉上窗帘,
  那时范主任正想去抱阿吉泰。
  阿吉泰在躲他。
  范主任在说着什么。
  阿吉泰把范主任推开了。
  范主任再次朝阿吉泰猛扑。
  阿吉泰被他抓得死死的。她的头发乱了。
  这时,我突然有了主意。我从后窗跳下去,跑到前门。开始敲门。里边突然变得安静。我用力砸门。听到有人来开门时,我很快地朝后院跑,然后躲到了一个老榆树的后边。
  阿吉泰站在月光下,她的脸苍白,就象是一尊石膏像,范主任站她身后的门口。
  进来吧。范主任说。
  阿吉泰不肯进去,她说:你走吧。
  范主任说:别在门口说,影响不好。
  阿吉泰有些犹豫,他看着范主任,似乎在判断他在重新进了自己的屋子之后会作什么,他有没有可能放弃。她的眼神有些可怜,就好象她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她无辜,无奈,无所适从。我当时真是不懂,她怕他什么呢?如果她真的不进去,或者把他坚决赶走,那他还敢杀她?
  女人的犹豫有时让我这样的男人生气。我从小就对女人在这时的犹豫表示不理解,她们拒绝一些人的时候总是会踌蹰不决。在那种时候她们在想什么呢?眼前的事情就是这样,他范主任是那么坏的男人。他打过父亲,在这个院子里他可以打任何人,只要是他想打。面对这样的人,她阿吉泰应该宁死不屈才对。我突然想起来那天阿吉泰打王亚军耳光的晚上,她是那么坚决,是一个毫不犹豫的女英雄,可是面对范主任她却成了另外一个女人。
  奇迹发生了,阿吉泰竟然听话的进去了。
  这次我爬到了门前。仔细听到了阿吉泰的哭腔,她说:范主任,你不能这样,你是领导,我很尊重你。你不能这样。
  范主任说:听话,你要听话。
  我使出全身的力气,开始用力砸门。
  里边又安静了。
  我仍在使劲砸。
  有人走来开门。
  我又仓皇地逃到了那棵榆树后。
  这次是范主任亲自来开门,他望着空无一人的世界,不知道对手是谁,又在哪里,所以他真的生气了,说:王八蛋。
  然后,他突然从腰里掏出了枪,而且,他的脸变得狰狞,他拿着枪,站在月光下的样子,有些象是剪纸,似乎他仅仅是一个平面的造型,而没有立体的身躯。
  我有些害怕了,不知道这样作,是不是对,我真的能保护阿吉泰吗?他要是发现我,把我打死怎么办?
  这时,范主任的耐心已经没有了,他把枪收起来,回头看了一眼紧张的阿吉泰,就朝办公楼那边走去。
  阿吉泰站在门口,有些不知所措。可以看出她的惊慌,就在那一刻她好象不知道自己该笑还是该哭。
  范主任走得很快,象是一个扫兴的统治者,没有一会儿就进了湖南坟园。范主任就不怕鬼吗?他也是一个无神论者吗?就跟我的父亲母亲一样。我继续看着他走路,发现他即使是进湖南坟园的刹那,也没有减速。这说明他真的什么都不怕。是因为他有枪吗?枪能杀人,但是能杀鬼吗?
  阿吉泰站在门前,显得心事重重,然后她走进了屋,并重新关上了门。
  我心里产生了快乐的感觉,是我挽救了阿吉泰。
  我站在阿吉泰的门前,犹豫着敲不敲门。几次举手,都因为紧张,而把手放下了,那时,我看着月亮,感到心里很空,我不知道阿吉泰现在还会不会给我开门。就在那时,我听见了阿吉泰开始在屋内哭泣。
  这让我心中产生了无比的忧伤,过去,当我们这些孩子追着阿吉泰就想看看她美丽的永远在微笑的脸时,我感到她总是那么幸福,怎么会想到她有时竟会发出这样的哭声。
  当时我以为那天晚上帮她赶走了范主任,是救了她。以后的事实却证明,我是害了她。你可以让一个女人在某一个瞬间不被强暴,但那只是她更加心碎的开始。
  也就在那时,我听到了妈妈象狼嚎一样地叫着我的名字。
  爸爸也在叫着,他的声音显得有些可怜,似乎能听得出来,他为打我而有些后悔。
  那声音是从湖南坟园里传出来的。
  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感到爸爸妈妈的可怜,他们跟阿吉泰一样地可怜。我想起来那天爸爸在挨了范主任一巴掌之后还对他笑的情境,就感到爸爸真是弱小,他那身军装是他这些年来唯一幸运的标志,是他可以不挨打的保护伞,是他为国出力的见证,却让我弄丢了。我想起来小时候看见过的许多爸爸穿着西装的照片,有的是在上海,有的是在北京,有的是在莫斯科,一个曾经爱穿着西装照象的人却把这身军装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他是应该打我的。我不应该再让他为我担心了。
  我跑进了湖南坟园,顺着声音到了他们面前,那时他们正背对着我,面对黑夜喊着我的名字。
  我就这样默默地注视着他们,感受着他们的可怜。可是,我突然意识到家这个词有些可怕,而且爸爸妈妈也是很狰狞的概念。我就象是一个躲在暗处的野兽一样,在观察了他们半天之后,悄悄地离开了湖南坟园。
  15
  我再次回到马市时,已经是深夜。
  我知道在马市的西南角处有一大片倒塌的破屋,那是当年的青海人马仲英将军在乌鲁木齐搭建的临时军营,有一些地窝子,还有一些破土房,现在那儿是盲流的天下。这些人之所有被叫作盲流,是因为他们都是自流来疆的。就是说,他们即不是跟着王震走进新疆的老二军成员,也不是象我爸爸妈妈这样的由组织安排支援新疆建设的知识分子。他们是一路要着饭来的。盲流在我们这些孩子的心目中是骂人的话,是小偷,杂种,流氓,强盗的另一种称呼。可是,我现在有家不能回,我不是盲流又是什么?
  我沿着这些破烂不堪的建筑物走着,发现里边大都有人居住。烛光和男人女人的欢笑声不断地传出来。我有很久都没有听到这么多人一起笑了。我住在大院里,笑都没有高声过,特别是爸爸妈妈,他们从来活得提心吊胆。我们住在楼里,只要是别人家吵架,他们都会偷偷地在门后听,他们洁身自好,称自己不关心别人家的琐事,可是,他们却在门后偷听,那给他们带来无限的快乐。
  我继续地走着,秋天寒冷的气息已经让我的浑身打哆嗦了,就在那时,我看见了一个开着的破门,那里边即没有烛光也没有人声。我走了进去。很黑,我踩在了一个柔软的物体上,只听一声叫,有一个人从地上爬了起来。
  我被吓了一跳,站在那儿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个被踩的人从地上爬起来,他翻身划了根火柴,借着亮光看看我,当发现是一个孩子时,他放松了。然后,他把蜡烛点着。这时,我完全看清了他,这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人,很瘦,他说:你这个娃娃不回家,怎么来这儿了。
  我感到他不是一个可怕的人,就说:我没有家了,今天能不能睡在这儿?
  他看看墙那头的一块木板,说:就睡那儿吧。说着,他把一块破棉絮扔到了那木头上。然后自己点着了莫合烟抽起来,很呛,我开始咳嗽。他笑起来,并把烟掐灭,说:你叫什么?
  我叫刘爱。
  他说:这儿的人都叫我老张。
  16
  与老张相处的日子今天回忆起来显得很模糊了,从跟他认识直到他死,可能有一个多月,是整个我离家出走的时光。有相当长的时间我都感到那是耻辱的记忆,我现在只能叙述出它的高潮部份。一个象我这样出身的人竟然跟着老张去要饭,还去大修厂偷皮子卖。
  那是一个阴天,老张跟我一起去偷皮子,开始很顺利,但是在翻墙的时候,我们被发现了。那时老张已经上了墙,他拉我上来,但是追上来的人一把抓住了我的腿,楞是把我拉了下来。老张只好先跑了。我被他们关了一天,还挨了打。但是,我没有揭发出卖老张。他们用皮带狠狠地抽了我的脑袋和脖子,上边留下了血痕。傍晚他们放了我时,我一出大修厂的门就发现老张还在一棵老偷树后等我。我十分感动,想哭。老张一把搂着我,看着我脖子上的血痕,他说:他们打你了?
  我点点头。
  老张说:打你,你也没有出卖我?
  我点头。
  老张把我搂着,说:我昨天偷的蹄儿全给你吃。
  我们回到了马市的地窝子里,他为我烧了水,说:不出卖朋友,好样的。
  那天晚上,借着烛光,我们谈得很晚,我跟他说了许多自己的事情,主要是讲了王亚军这样的英语老师,最后我还为他唱了《月亮河》,英语的韵味从地窝子里发出,就象是一串串珍珠洒落在灯光灿烂的酒店大堂里。
  Moonriver,widerthanamile.
  I‘mcrossingyouinstylesomeday,
  olddreammakeyourheartbreaker.
  Wheneveryouregoing,
  I‘mgoingyourway,
  twodrifters,offtoseetheworld.
  There‘ssuchalotofworldtosee.
  We‘reafterthesamerainbow’send,
  waitingroundthebend.
  Myhuckleberryfriend,
  Moonriveandme.
  老张听得入迷,他说:你这么小,就会唱英语歌,今后长大了,不是当毛主席的材料,也是当周总理的材料。我有一个亲叔伯弟弟,他在北京当兵,是个连长,听说他经常跟周部理还有江青,纪登奎他们在一起开会。什么时候,回老家见着他,告诉他,让他帮帮你。
  我当时信以为真,觉得地窝子里也能出大人物,就象是山沟里出马列主义一样。
  对了,我还想说说老张的死。
  那是一个早上,习惯于早起的老张突然跑回来,说在七中那儿发现了有几只鸽子,好象被铁沙弹打了,受伤飞不了了。它们已经在那儿呆了一夜,他说鸽子肉很好吃,你那么瘦,要长个,我得让你吃点好肉。于是,我跟着他抓鸽子。
  学校后边就是一个锅炉房,鸽子就落在很高的烟筒上边。
  老张让我在下边等着,他开始抓着铁环梯一步步地朝上爬着。就要到顶了,老张放慢了速度,他怕鸽子被惊吓。老张离鸽子越来越近,我的内心狂喜,看来真的能吃鸽子肉了。
  终于,老张把手伸过去,看来鸽子是受了伤,它们完全没有要飞的意思,几乎就要抓住那只最大的鸽子了。突然,在老张身后一声巨响,是有人用枪向鸽子射击。老张被吓了一跳,手没抓稳,从烟筒的最高层掉了下来。
  只听到沉重的一声“通”,老张摔在了我的身边。我被吓得楞了,头脑中一片空白,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渐渐地人围得多起来。话语中充满了“死了,死了”的字音。当时,我就想,原来死亡离我们就是这么近,我不敢多看老张的脸,只是在我的耳边老是响起他的话:
  你这么小,就会唱英语歌,今后长大了,不是当毛主席的材料,也是当周总理的材料。
  老张的死,让我意识到我的盲流生涯结束了,作为一个坏孩子,我的离家出走终要有个头。我没有先回家,而是在放学的路上等着黄旭升。那是傍晚,黄旭升独自走着路,还唱着歌,她是跟着院里的高音喇叭一起唱的:
  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
  毛主席就是金色的太阳,
  多么温暖,多么慈祥,
  把我们农奴的心儿照亮……
  这首歌让我有了回到家的感觉,就象是在海外漂泊多年的游子终于回到了自己的祖国母亲怀抱,我内心充满了感动,尽管我的身上很脏,但是我的内心却纯净无比,我在歌声中朝黄旭升跑了过去。
  我突然出现在她的眼前,把她吓了一跳,开始没有认出我来。因为我已经有一个月没有理发,甚至没有洗脸,当她终于判定是我时,才笑了,说:你还活着呀?学校差点开除你,幸亏校长说了话,你爸你妈都急疯了,他们天天下班后都在湖南坟园转,就好象你挖了个洞钻进去了。
  王亚军老师问我了吗?
  她点头,说:他天天问我你回来没有,还牺牲了一节课,发动大家去找你。
  讲新课了吗?
  她说:当然讲了,然后,黄旭升悄悄地对我说: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别人,王亚军老师给我教了好几首英国的诗歌,其中最美的是叶芝的诗。说着,黄旭升开始用英语念了起来,韵节很舒服,让我感到了落日的余晕象红云一样地暖暖地洒在她的脸上,还有我的耳朵里。英语真好,我被黄旭升的英语诗歌又重新带回了人间。
  我没有回家,我很怕父母打我,我内心还是充满紧张,走了一个多月,我是一个野孩子。天渐渐黑了,我在湖南坟园里来回走着,就象是一个正在散步的老人。我的内心里充满了回忆,现在想起来真怪,一个才十多岁的孩子,就那么恋旧,就好象有漫漫的人生需要回顾。
  月亮出来了,还有许多云彩。周围显得很亮,树影婆娑,正当我犹豫着是不回家时,爸爸妈妈的叫喊声传来了。
  我就是在那时看到了父亲的背影,和朱自清爸爸的背影一样,它让我温暖而心酸。母亲站在他的身边,扶着他。他们象是相依为命的两个孩子。
  我朝他们走过去,脚步很轻,就象是身旁闪动着的幽幽蓝火。
  我突然出现在他们身边,吓得他们猛地转过身来,爸爸先是朝后边退了两步,惊恐使他张开了嘴,妈妈也下意识到拉上了他的手。当意识到站在这儿的人不是鬼,而是他们的儿子时,爸爸的脸上露出了从恐惧到欢乐的表情。他又穿上了地方灰色的衣服,月亮照亮了他的全身,没有军装和领章,让爸爸威风扫地。
  我深深地为自己没有看管好爸爸的军装而忏悔。
  妈妈也跑到了我的跟前,把我抱在了她怀里,就好象我是从这儿绝望的坟墓中重新走到了人间的生命,就如同凤凰涅盘一样。
  夜深了,我睡得很沉,隐隐感到有人在轻轻抚摸我的脸,我没有睁开眼,开始以为是黄旭升的手,接着又想象阿吉泰的手,渐渐地我意识到那一只手是爸爸的,另一只手是妈妈的。我在睡梦里知道他们是爱我的。但是,我想的更多的是阿吉泰,我回想起来那天晚上帮她的情景以及她洗澡的情景。
  父母回到了自己的屋子之后,我一直处在朦胧之中,似乎睡着了,又意识到自己知道周围在发生着什么。乌鲁木齐下雨了,淅沥的流水声很让人心虚,突然我面前出现了白茫茫的一片,是雪花飘渺,我感到脑子里越来越乱,有秦腔和着维吾尔民歌的声音,调子时而悠长,时而刺激人的耳朵。在那一片背景之上,有一句诗老是不停地飘荡,而且是英语,那是范主任在勾引阿吉泰时念的:
  冬天将要过去,春天还会远吗?
第十四章
更新时间2009-1-4 15:38:04 字数:10905
 1
  八家户,这个地方为什么要叫八家户?
  有人说是成吉思罕的八个弟弟,也有人说是他的八个孙子,在这儿盖了八幢豪宅。我不懂历史,感到这种说法不可信。八家户,这是很土的名字。一定是农民起的,而且是回族农民起的。新疆是个多民族杂交的地方。看一个地方原住民是谁,命名的是哪一个民族,你要从地名发音的韵节上体会,感觉。你仔细地念念“八家户”这三个字,你学着乌鲁木齐的回民,或者青海宁夏的回民的腔调发发音,你就会觉得我说得很对。
  可惜,八家户现在已经没有了清真寺,据说在上一个世纪初还有一个很大的,以后在一次战乱中被烧了。留下了大片的苜菽,满眼的绿色象是激荡的湖水一直朝山边延伸,据说那山还有一个特别的名字,可惜我已经忘了。但是,关于八家户,乌鲁木齐有民歌:
  儿娃子睡觉抓着球巴子,
  丫头子站在草地上看着儿娃子……
  歌的曲调也有些怪,很有一些蒙古长调的味道。
  这就把八家户这个地方搞得更加复杂。
  然而,不管你认为来这儿最早落户的是哪个民族,反正在所有原民歌的语言之外,将要响起另一种语言,那就是由王亚军教给我们的英语。从那时起,英语的韵节不但要穿行在湖南坟园的树林丛中,而且要飘到八家户的草原之上。
  2
  转眼夏天就到了,在那个夏天里真是发生了很多事。
  你们很可能没有在乌鲁木齐过过夏天,那可真是夏天呀,象我这样的人都想为它作诗了,而且是古诗词,因为我觉得现代汉语都不足以表达我对八家户夏天的向往和缅怀。
  八家户有牛奶场。那是我们劳动的地方。我们还那么小为什么要劳动?这个问题提得好,我们为什么要劳动?我们还是学生,应该天天呆在学校才对。比如现在那些学校的学生,他们每天要上十节课,为了“中考”,他们可以周末都上课,他们每天听着别人说素质教育和应试教育的废话,然后埋头在作业的汪洋大海之中。可是,我们那个时候没有他们现在这么倒霉,我们不用太学。如果你真的想学什么,那也真是你自己的事,得看你有没出有这个兴趣。一个人在为自己有兴趣才去学某种东西,那是多么美好的境界?你们有吗?没有。可我有。
  我就是凭着自己的兴趣才学的。比如英语,我就有那么大的兴趣。这是不是就能说我是一个幸福的孩子?
  前边好象说过,我为了象个绅士,竟然自己配上了眼镜,可我又不是近视眼,我就在自己喜欢的宽边镜框上加了平光玻璃,我在家里不敢戴,只有到了学校里才敢戴上。我最怕我妈看到我戴这东西。这样的资产阶级思想会让她受不了的,有了象我这样的儿子就等于她这么长时间努力而虔诚地改造自己的反动思想都白作了,我不该为她丢这个人。
  我的眼镜总是藏在书包里来回磨着,渐渐地镜片有些模糊了,可是我仍顽强地戴着它来到了八家户。
  在我的记忆深处,八家户的劳动场面已经变得有些模糊了,这是不是与我那个模糊的镜片有关?本以为那是难忘的岁月呢,每一天挥汗如雨地干活,好象有两件事。一是要用镰刀割苜蓿,二是要打土块,为牛搭棚盖房……想不起来了,真是不太想得起来了。
  3
  我这个人比较小资一些,喜欢带有情调的东西,我甚至都记不住那个教我们使镰刀的师傅,我只是记得王亚军与我们班一起来到了八家户。
  他为什么不留在学校教学而要和我们一起来劳动?这也是现在说不太清楚的事。教师应该在学校,可是他也跟我们一起来到了牛奶场。班主任郭培清为什么没有一起来?而偏偏是由教英语的王亚军来?算是一种惩罚吗?说不清,时过境迁,有时都觉得没有道理。反正王亚军跟我们一起来到了八家户的奶牛场。
  好象在那些日子我们接受学校和农场的双重领导,王亚军代表学校,但是,我们师生都要听农场领导的。
  在牛奶场,王亚军与我在一起时变得越来越放松,他简直有些得意忘形,原形毕露,就象牛鬼蛇神纷纷出洞。他会在无边的绿色之中对我说:你在诵读优美的韵文时应该更viennserepose一些,要有意境,最后应该达到一种peacefulmind,也就是一种特殊的serenrty,是一种由resignation产生出的serenrty。
  今天象王亚军这样的说话的人很多,他们从美国或者欧洲回来,就忘了中国话,他们会在中文里夹进些许英文单词,以提醒我们他已经不太会说中国话了。而且,有的时候用英语词汇表达出的意思,的确比中文单词要准确,要丰富。每当这种时候,我就想起了在天山脚下的王亚军,他在说viennsereposepeacefulmind以及“那是一种由resignation产生出的serenrty”时,完全是出于一种对于英语的热爱,他甚至于进入了表演状态,他大段大段地背诵英文,不管我能不能听得懂。
  每当表演完毕,他总是会说我要谢谢你。因为你为我提供了一个好的舞台。让我可以这样说话。
  我却在为自己的冷静而惭愧,并在内心里对自己说:时机到了。
  经过充分表演之后的王亚军甚至对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也就在那时,我提出了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要求:
  能把那本词典借给我吗?
  王亚军犹豫地看看我,他审视我的眼神就象是在判断我是不是一个真正的骗子。
  最后,他终于答应了。说:一个星期。
  那天晚上,我看到很晚。词典是一部巨著。在第二天早晨,天没有亮,我就出去背诵英语生词,我是想把整个词典背下来。
  黄旭升早晨来到了田野里,她穿着一件有花的衬衣使她看上去就象是一个我想象中的英国女孩儿,她在很远就向我问好,她说:MORRNING。我也在很远的地方回应她,就好象我们是两个完全脱离了现实的表演艺术家,正在舞台上演出着英文的话剧。她轻松地朝我走过来,如同女主角走向她一生悲剧的中心。
  我的内心无比阳光,因为一个阳光女孩儿正在向我靠近,天上一个太阳,地上一个太阳,黄旭升与她天上的同类相辉映,阳光洒在阳光身上。于是我就说:SUNSHINE。黄旭升听到之后,就笑了。我现在可以负责的说:她的笑很灿烂。
  看见了我拿着的词典,阴影立刻出现在了她光洁的脸上,我发现她的脸由白变得灰了。天空在一瞬间也变得有些暗,一个女孩子的嫉妒心和天空的色彩有时竟是那么表面,她们为什么不懂得掩饰?就好象文明从来没有光顾过她们的生命。我看着黄旭升,内心充满矛盾,甚至于感到了惭愧,就好象英语词典这次是真的被我偷来的,而又被她发现了。
  黄旭升把手伸过来,想从我手中把词典拿过去。
  我本能地后退了一步,把词典抱得更紧。
  她又朝前走了一步。
  我没有再后退,脸上的表情显得很硬,我知道这会使她受到打击。回想起来,我真的不是一个绅士,而是一个自私自立的孩子。要斗私批修,这话说得何其好,尤其对于象我这样的人,一辈子都要斗私批修。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