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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兰情杀案 - 乔治

_3 西默农(比)
  顺着阿姆斯特迪普运河,皮伊佩卡姆普刚才说,可是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梅格雷偏不按照他说的做。他反而穿过田野。
  在十一点钟的阳光中,田野使他鲜明地回想起他第一回上那儿去的情景:那个在新式的牛棚里的、穿着亮晃晃的黑橡胶高筒靴的姑娘、摆设讲究的客厅和笼罩在保暖罩下的茶壶。
  今天,景色同样的平静。无边无际的地平线散发着安宁。唯一划破地平线的是一张红棕色的帆。他的眼光越过牧草地盯着它看。看起来这好像压根儿不是真的,在天空中漂浮,几乎好像在牧草的海洋上航行似的。
  那条狗冲着他叫,同第一回一模一样。足足过了五分钟才开门,而且只开了一、两英寸,刚够他对那个女佣人的红润的脸和格子围裙看上一眼。
  她正要把刚开的门关上,梅格雷赶快问:“利文斯小姐?”
  门开得大一些了。那个女佣人的脑袋探了出来。梅格雷仍然站在大门口,所以他们中间隔着一个花园。中间还有一条狗,露出牙齿,一直监视着那个闯入者。
  女佣人摇摇头。
  “她不在家吗?……她不在?……”
  梅格雷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两个荷兰字。
  可是那个女佣人只是更用力地摇头。
  “主人呢?……主人?……”
  又一次摇头,接着门关上了。可是梅格雷没有走,他站在那儿,盯着那幢房子看的时候,看到门又移动了,可是这一回只开了不到一英寸。那个老女佣人毫无疑问在偷看他。
  不过,使他待在那儿的真正的原因是他看到了一张窗帘在移动,他知道那窗帘是在贝彻的房间里的。透过窗帘看进去有困难,可是那儿当然有一张脸。梅格雷看得更清楚的是一只手的轻微的动作,可能是一个招呼的动作罢了。可是梅格雷认为它包含着更多的意思。
  “我在这儿……别硬来……小心……”
  三双眼睛盯着他在看。女佣人的在门后,贝彻的透过窗帘,还有那条狗的。狗扑到大门上,汪汪地叫。在他们周围,田野里,母牛一动也不动地站着,叫人很难相信它们还活着。
  梅格雷想到他要作一个小小的试验。他站在离大门两、三码的地方;这会儿,他突然向前迈出两步,完全像他要跳过大门似的。他忍不住微笑了,因为不但那扇门急忙关上,而且那条狗也夹着尾巴偷偷地向房子逃回去。
  接着探长走在那条顺着阿姆斯特迪普运河的小路上。从他所受到的欢迎中,他所能猜到的是贝彻被关在她的房间里了,主人吩咐过不让他进去。
  他猛抽烟斗,陷入沉思。他对一堆堆树干和木材看了一会儿;在那些木材堆的阴影里——毫无疑问,经常这样——贝彻和孔拉德·波平加站住脚,都用一只手挡着他们的自行车,互相拥抱着。
  平静均匀地笼罩在这一切上面。这样宁静、这样晴朗——几乎是太完美了,完美得使一个法国人简直难以相信这儿的生活是生活。是生活吗?或者说,一切同一张风景明信片那样单调和做作吗?
  在梅格雷看来,样样东西都是奇怪的。譬如说,他突然一转身,看到一艘他没有看到它驶来的高头船同他只相隔几码。他认出了那张帆,它比运河还阔,稍微早一点时候他看到在向遥远的地平线驶去的那一张。看起来好像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航行这段距离。
  掌舵的那个女的,她用屁股贴在舵柄上掌舵,把一个吃奶的娃娃抱在胸前。一个男人跨坐在第一斜桅上,两条腿摇摇晃晃地垂在水面上,他在装一个新的斜桅撑杆。
  那艘船经过维南德斯家门口,接着又经过波平加家门口。桅杆比屋顶更高,那张帆挨次把两幢房子完全遮掉。
  梅格雷又站住脚。他犹豫不决。波平加家那个女佣人在擦洗台阶,脑袋向下,屁股翘起着。门开着。
  她突然察觉梅格雷在她背后,急忙慌手慌脚地站起身来,心情是那么紧张,手也在哆嗦。
  “波平加太太?”他一边问,一边指指房子里面。
  她想要先进去,可是她感到踌躇,她手里拿着一条湿布,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湿布在滴脏水。
  梅格雷乘她为难的当儿,径直走进去了。他听到客厅门后传出男人说话的声音,敲敲房门。声音停止了。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其实上,不止是寂静——更确一点地说,是突然暂停。
  最后,传来了脚步声,一只手放到门把手上,接着门慢慢地开了。梅格雷看到的第一个人是阿内伊。是她开的门,同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接下来,他认出站在桌子附近的那个人影。他戴着淡黄褐色鞋罩,穿着一套厚绒面呢衣服——利文斯,那个牧场主。 ※棒槌学堂の 精校E书 ※
  最后是波平加太太,她靠在壁炉架上,双手蒙着脸。
  显而易见,那个新来的人打断了一场重要谈话,也许一场紧张的谈判,或者甚至是一场争吵。
  桌子上铺着绣花的桌布,桌布上凌乱地摊着一些信,好像在愤怒中或是暴怒中扔在那儿的。
  那个牧场主的脸上显出十分激动的痕迹。可是他很快地控制了自己的感情,摆出一副冷淡的、带着敌意的、矜持的态度。
  “我恐怕打搅你们了……”梅格雷开始说。
  没有人回答。甚至没有人说一个字。只有波平加太太向周围发狂似地看了一下后,冲出房间,急急忙忙地跑到厨房里去了。
  “我真的非常抱歉,这样来打断你们的谈话……”
  最后,利文斯说话了。他向阿内伊转过脸去,用荷兰语厉声说了几句,探长忍不住问:“他说些什么?”
  “他下回会再来的……是时候了……”她突然停住嘴,不知道怎么措词。
  可是梅格雷来救她了。
  “是时候了,该教法国警察学学礼貌!大意就是这样,对不对?我们以前偶然碰见过——这位先生和我。”
  那个牧场主没法从观察梅格雷的脸上的表情和仔细听他说话的声调来弄明白他说话的要点。
  这当儿,探长的眼光已经移到桌子上的那些信上了。他看到一封信的下面的签名:孔拉德。
  气氛变得越发紧张了。那个牧场主走到一张椅子前,把放在椅子上的他的帽子拿起来。接着他停住。归根结蒂,他没法横下心走掉。
  “我想他给你们拿来了你姐夫写给他女儿的信吧?”
  “你怎么知道的……?”
  天啊!那还不够明显吗?比这个场面更容易想像的恐怕找不出了。气氛紧张而沉重……
  利文斯喘着粗气来到,没法克制住他的大怒。利文斯被引进客厅,两个吓坏了的女人有礼貌地请他坐下……可是他并没有坐,而且把他憋着的火气一下子都爆发出来了,把那些信扔在桌子上……
  波平加太太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干什么,把她的脸藏在两只手里,内心里拒绝相信摊在她眼皮底下的证据……
  阿内伊有气无力地争辩着,想方设法顶住那个冒火的牧场主。
  他们正闹到这个地步,就在这时候,梅格雷敲门了,他们都站着,像雕像那样一动也不动,后来阿内伊直挺挺地走过去开门。
  可是探长的想像并不完全正确。有一点他弄错了。波平加太太的内心里比他所想像的有更多的战斗精神。他原来想像她瘫倒在厨房里,已经变成一个有气无力的人了。不料一眨眼,她又回进房间,表面上显得很平静;有些人在情绪极度激动的时候是照样可能做到的。
  她慢慢地把一些信放在桌子上。她并不把信扔在那上面。她把信放在那上面。她看看牧场主,又看看探长。她张了两、三回嘴,没能说出一个声音来,可是最后她说话了,却说得很平辞、很严肃:“总得有人作个判断……你们得看这些信……”
  那个牧场主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他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没有扑到那些信上去,可是为了花好大的劲儿克制住自己,看来他好像显得头昏眼花似的。
  一个女人的笔迹……雅致的蓝信笺……错不了,那些是贝彻写给孔拉德的信。
  有一件事情一下子映入眼中。她写给他的信和他写给她的信在数目上不成比例。他写的信不可能超过十封。每封信只有一张纸,一般不超过四、五行。
  贝彻写的信大约是这个数字的三倍。而信很长,写得密密麻麻。
  孔拉德死了。留下这些数目不相等的信和几堆木材,是他们在阿姆斯特迪普运河岸边相会的见证。
  “我们一定要心平气和地处理,”梅格雷说。
  “带着火气看这些信是没有用的。”
  那个牧场主用那么尖锐的眼光看他,梅格雷觉得他肯定听懂了他的话。利文斯向桌子跨了一步。
  海格雷也向桌子探出身去。他随便拿了一封孔拉德写的信。
  “劳驾你给我翻译一下,好不好。阿内伊小姐?”
  可是看来那个姑娘好像没有听到。她仅仅盯着那封信看,后来她姐姐把信从她手里拿过去。
  “那是在教练船上写的,”她说,神情严肃而端庄,“没有日期,只有时间,六点钟,接下来是:
  “我的小贝彻——今天黄昏,你还是不来的好,因为我的头儿将要来跟我们一起喝茶。
  明天见。爱人儿。”
  波平加太太带着一种平静的挑战的神态看看周围。她拿起另一封信。她慢腾腾地念:
  “亲爱的小贝彻——你一定要使自己平静下来。生命是漫长的,前面还有许多时间哩。因为考试,眼下我手头有许多工作。今天黄昏,我不能来。
  “你干吗老是谴责我不爱你呢?你不指望我辞掉教练船上这个职位吧,对不对?咱们有什么办法呢?
  “别激动,咱们前面还有许多时间哩。来一个亲爱的吻……”
  梅格雷挥挥手,这等于是说,他们已经听够了。可是波平加太太又拿起一封。
  “就是这一封,”她说,“我想这一定是他写的最后一封。”
  “我的贝彻——这实在不可能。请你一定要讲道理。你知道我没有钱,而且在国外找个职业可能要花很长的时间。别让你自己这么激动。你一定要对未来有信心。一切都会变好的。
  “别害怕。万一你害怕的事情发生了,我决不会让你出丑的。
  “我怕我有点儿烦躁,因为我有那么许多工作要做,而且我一想到你,工作就做得一团糟。昨天,我为了一件事情受到责备,我为这感到心烦。
  “明天黄昏,我一定会设法找个借口脱身。”
  波平加太太一个又一个地看站在她周围的人。她的眼睛是没有光亮的。她看起来很累,累得没命。可是她向另一堆信;她自己带进来的那堆信,伸出手去。那个牧场主退缩了一下。
  她拿起了她拿到的第一封,打开信来念:
  “亲爱的孔拉德,我的爱人——给你讲个好消息。爸爸又在我的银行账户中存入一千盾,作为生日礼物。咱们就有足够的钱去美国了,因为我一直注意看报,知道那要多少旅费。咱们可以坐三等舱,对不对?
  “可是你干吗不急着出走?除此以外,我活着没有一点儿意思。荷兰的一切都使我憋得慌。我不得不认为德尔夫齐尔的人们已经带着不赞成的眼光看我了。
  “同时我因为属于你这样一个人而感到无比快活和非常骄傲。
  “咱们确实必须在假期前出走,因为爸爸要我跟他一起在瑞士过一个月,可我不愿去。咱们要是不马上出走的话,要困在这儿,直到冬天。
  “我买了一些英语书,已经懂得许多字了。
  “快!快!咱们两人将会过绝妙的生活。你不这么想吗?我完全有把握……咱们不能再待在这儿了。现在这样下去会格外糟。我想波平加太太一看到我就恨,而我对科内利于斯厌烦得要死,他老是缠着我。尽管我想尽方法,我还是摆脱不了他。他是个好孩子……那么有礼貌。可真是个蠢货……
  “再说他只是个孩子。跟你这个走遍全世界、见多识广的人大不一样……
  “你还记得吗——离开现在只有一年——咱们第一回见面?你甚至看也不看我。
  “想想看,现在我可能给你生一个娃娃……而且是你的……不管怎样,我能……”
  “可是你干吗这么冷淡?你没有对我厌烦吧,是不是?”
  信还没有念完,可是波平加太太的声音变得那么微弱,最后突然停止了。她的手在那堆信里摸索了一会儿,显然是找其中某一封。
  她找到后,直接从中间看起,念出声来:
  “……我开始认为你喜欢你妻子超过喜欢我。我开始忌妒她,恨她……要不然,你干吗拒绝带我出走呢?……”
  这一切都翻译成了法语,那个牧场主一个字也听不懂,可是他的注意力那么密切地集中在她念的字句上,看来他好像猜到了其中的意义似的。
  波平加太太抑制着感情,接着拿起另一张信笺。她继续念下去的时候,声音坚定些了:
  “我听说科尔爱波平加大大超过爱我。说真的,看来他们似乎完全合得来……要是事情按照这个方向发展,那有多好里那不是一个绝妙的解决方法吗?咱们的良心就不会不安了……”
  那张信笺从她手里掉下来,飘到地板上阿内伊的脚旁。
  阿内伊呆呆地盯着它看,寂静又一次笼罩着房间。波平加太太不在哭。她仍然是个悲剧性的人物,因为她对痛苦的控制,因为她以紧张的努力为代价所取得尊严的态度——被高尚的感情统治着,她显示了悲剧性。
  她在保卫她丈夫的好名声。她等待着又一个打击,抖擞精神,准备应付。
  “你什么时候发现这些信的?”梅格雷问,不免有点窘。
  “在他那天以后……”
  她硬住了。她张开了嘴透气。她的眼睑红肿。
  “在他那天以后……”
  “是,我明白。”
  梅格雷同情地望着她。她长得不美,可是相貌端正,没有破坏阿内伊的容貌的那种缺点。她个子高高的,体态丰满,却并不壮实。漂亮的头发围着同许多荷兰女人一样的红润的脸。
  可是许多长相丑陋的脸倒更有魅力,更有趣。
  因为她满脸都是沉闷的神情。脸上没有一点儿冲动的痕迹。她的微笑是聪明的、有节制的微笑,她要是感受欢乐的话,那也只可能是聪明的、有节制的欢乐。
  六岁的时候,她一定是个模范儿童。在十六岁上,她一定同现在一模一样了——这种女人似乎生来就是做姐姐或大娘的,做护士或修女的,或者做忙乎着慈善事业的寡妇的。 ※棒槌学堂の 精校E书 ※
  孔拉德死了,然而梅格雷却前所未有地充分意识到他的活力、他那张欢乐的红脸、他的想要尝遍生活中一切美好的东西的热切的心情——还有他的腼腆的性格、他对损害任何人的感情的恐惧。
  孔拉德开着收音机,满怀渴望地从巴黎的爵士音乐转到匈牙利的吉普赛音乐,或者维也纳的音乐喜剧,甚至或者收听公海的船上发出来的无线电报……
  阿内伊走到她姐姐身旁,好像波平加太太需要安慰或者支持似的。可是波平加太太挥挥手,要她走开,向探长走了两、三步。
  “这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她说,声音几乎不比耳语高,“从来没有……我一直生活得……那么平静……可在他去世后却找到……”
  他根据她透气的模样猜想她有心脏病。接下来,她一动也不动地站了好一会儿,一只手按在胸口,证实了他的猜想。
  有人走动了。是那个农场主,流露出冷酷、狂热的眼光,他已经走到桌子旁,在收起他女儿的那些信,神经质地,像一个怕被人逮住的小偷。
  可是波平加太太并不打算阻止他。梅格雷也并不。
  甚至他拿到那些信后,也不转身走掉。他开始说话,不过看来他好像不是特别对哪一个说的。梅格雷不止一回听到法国人那个词儿;对他来说,他那会儿似乎懂得荷兰语,就像刚才利文斯似乎懂得那些翻译成法语的信那样。
  他听到的,或者说,他认为自己懂得的是:“你真的以为必须把这一切告诉一个法国人吗?”
  他的帽子掉在地板上了。他站住脚,把帽子拾起来,向阿内伊鞠了一个躬,她站在他和房门中间,可是只向她鞠躬——接着一边走出去,一边咕哝了几句可能没有人听到的话。
  那个女佣人一定擦洗好台阶了,因为他们可以听到开前门和关前门的声音,接着脚步声渐渐变得越来越轻,消失在远处。
  尽管波平加太太的妹妹在场,梅格雷又开始问她了,声音是那么温和,连他自己也想不到他居然能发出这样的声音来。
  “你已经把那些信给你妹妹看过了吗?”
  “没有。不过,那个人……”
  “信原来放在哪儿?”
  “在他书桌的一个抽屉里……一个我从来没有开过的抽屉里。可是我知道他把那把左轮手枪放在那儿。”
  阿内伊用荷兰语说了几句,波平加太太没精打采地把那些话翻译成法语:
  “我妹妹跟我说,我该去睡了。在过去的三宿里,我没有打过一个盹儿……他本来决不会死的……过去,也许他有时候显得心慌,可是从来没有超过这种神态的表现。他喜欢笑,喜欢玩……当时我不注意的各种各样事情我都回想起来了。现在样样事情显得不一样了。贝彻带着水果和她自己做的蛋糕来。我一直以为那是送给我的……后来,她来约我们去打网球。总是在她知道我有别的事情要做的时候。我没有发觉。我不想往坏的方面想,孔拉德能得到一点儿乐趣,我感到高兴……你瞧,他工作得多么勤奋,而且我知道他一定觉得德尔夫齐尔相当沉闷……去年,她差一点没跟我们一起去巴黎。而且是我硬要拉她去。”
  她说话坦率,而且神情是那么没精打采,简直不可能容纳任何怨恨。
  “他不愿离开我。你理解的吧,是不是?……他从来不希望损害任何人。从来不!不止一回,他因为在考试中打分太宽而招来麻烦……我爸爸过去老是对他这祥做表示不满。”
  她把壁炉架上的一件装饰品的位置挪了一下,那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随便的动作,这同当时的情况完全不恰当。
  “现在,我所需要的只是知道一切都结束了。他们还不允许埋葬他……你理解的吧,是不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好……让他们把他还给我,上帝会惩罚凶手的……”
  她越来越激动了。她的声音听起来清楚一些了。
  “是的……这就是我所相信的……这样的事情——我们能知道些什么呢?……我们只能把一切留给上帝……”
  她突然想到一个念头,浑身哆嗦了一下。指指外面,她喘着粗气说:“也许他会杀了她……他做得出的……那可糟透了……”
  阿内伊望着她,甚至稍微流露出一点不耐烦的神情。毫无疑问,她认为这些都是费话。她用平静的声音擂嘴说:“你现在对这个案子有什么想法,探长?”
  “什么也没有!”
  她并不追问下去,可是她显得心神不定。
  “你瞧,”梅格雷继续说,“有奥斯廷的帽子。咱们不能忘了它。你听到过杜克洛教授的观点,是不是?毫无疑问,你看过梅罗兹的著作,他提到,有一条规则比其他一切规则更重要:别让你自己被心理上的考虑所诱惑。坚持物证,不管它可能把你领到什么地方,追查到底……”
  简直不可能说清楚他是在嘲笑呢,还是认真的。
  “有物证嘛:一顶帽子,还有那个雪茄烟头。有人带到这儿来的,要不,就是从外面扔进来的……”
  “我没法相信奥斯廷……”波平加太太开始说,与其说她是在对别人说,倒不如说她是在对自己说。后来,她突然抬头看,继续说,“这倒叫我想起一件我已经忘了的事情……”可是她突然停住嘴,好像害怕话己经说得太多和害怕她的话可能产生的影响似的。
  “什么事情?”
  “没什么……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务必请告诉我们。”
  “孔拉德从前经常到沃屈姆岛的沙滩,去打海豹……”
  “怎么样?……”
  “贝彻总是跟他们一起去。这一类事情她总是乐意去干的。而且在这儿——荷兰!我们允许姑娘们有许多自由……”
  “他们去过夜吗?”
  “有时候一夜,有时候两夜……”
  她挥挥手,好像设法要把那个幻象撵走似的。
  “不……我真不该想到这件事的……那太糟了……太糟了……”
  现在,眼泪涌出来了。伤心的哽咽马上就要发作。可是在发作以前,阿内伊把双手放在她姐姐的两个肩膀上,轻轻地把她推出房间。
七  皮伊佩卡姆普的午宴
  梅格雷一来到他的旅馆里,就觉察到有件不寻常的事情在进行。
  上一天黄昏,他在教授的桌子旁的一张桌子前吃晚饭。可是现在三个位子摆在房间中央圆桌旁。桌布雪白,折痕还没有平哩。还有,给每个人摆了三个玻璃酒杯,在荷兰只有在盛大的场面才这样排场。
  探长一跨过门槛,皮伊佩卡姆普就向他问好,伸出了一只手,走上前来迎接他。那个荷兰人的脸上流露出微笑,一个心里藏着叫人料想不到的高兴事情的人的微笑。
  他穿着他最好的衣服。领子肯定有三英寸高——常礼服。他的胡子刮得精光,看来他是直接从理发师那儿来的,因为房间里有一股浓郁的紫罗兰洗发剂的香味。
  那个荷兰人的炫耀的派头对让·杜克洛毫无影响,他站在侦探的背后,一副不自在的模样。
  “你一定要原谅我,探长,”皮伊佩卡姆普容光焕发地说,“我应该事先让你知道的……我原想请你到我家里去,可是去格罗宁根有一段路程哩。再说,我是个单身汉。所以我想咱们还是在这儿的好。不用说,不是正式宴会。只是一起吃餐午饭……咱们三人……”
  他一边说,一边看着那张摆着九个玻璃酒杯的桌子。显而易见,他估计梅格雷会推辞几句。
  可是并没有推辞。
  “我想教授跟你是同一个国家的人,你会高兴……”
  “当然!当然!”梅格雷说,“不过,等一等,我去洗洗手……”
  他洗手洗得很慢,脸色阴沉。他从厕所里出来,听到厨房里人们忙忙碌碌的脚步声、盘子和长柄平底锅的丁丁当当声。
  他跟其他两个人重新待在一起后,皮伊佩卡姆普亲自倒了一些红葡萄酒。他脸上带着欣喜的微笑,谦虚地说:“就像你在巴黎所做的那样,是不是?……祝你顺利……更确切地,我应该说,祝你健康,我亲爱的同行……”
  他很感动人。他的用意是那么好。他炫粗他所能找到的最文雅的法语表达方式,一心要表示白己从头到脚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
  “我应该昨天就邀请你的……可是我被那件事情弄得那么……我怎么说呢?……那么心神不安……你发现什么了吗?”
  “什么也没有?”
  那个荷兰人的眼睛亮了一下,梅格雷想:“啊,我的好老弟!你已经暗地里掌握一张王牌了,你将要在吃甜点的时候亮出来……这是说,你要是可能忍这么久的话。”
  他没有想错。
  首先上的是西红柿汤,一起上的是圣埃米利翁酒【注】。那当然是专供出口的冒牌货,简直甜得发腻。
  【注】一种出产在法国埃米利翁和附近的葡萄园里的葡萄酿造的红葡萄酒——棒槌学堂注
  “祝你健康!”皮伊佩卡姆普又一次祝酒。
  可怜的皮伊佩卡姆普!他在尽最大的努力好主人。还不止是最大的努力哩。可是看来梅格雷好像并不欣赏。甚至好像并不注意。
  “在荷兰我们从来不在吃饭的时候喝酒……只在饭后喝……在黄昏!那是说,盛大的宴会上——人们上一小杯酒和雪茄……另外还有一点,我们跟你们不一样:我们从来不把面包摆在饭桌上……”
  他骄傲地望着他凭着先见之明预定的一块块面包,同样骄傲地望着那瓶摆在桌子中央的红葡萄洒。他费尽心思才挑中它,用来代替本国的杜松子酒。
  他还能干些什么呢?他已经千方百计地提供一切欢乐的必需品。他温情脉脉地望着圣埃米利翁酒,脸越来越红。让·杜克洛默不作声地吃着,他显然在想别的事情。
  真遗憾,这两个法国人没法分享他的兴致。皮伊佩卡姆普原来指望这餐午饭会闪烁着机智的光芒,兴致勃勃,心情兴奋,而且具备其他一切他所能想到的出色的巴黎气派的东西。
  然而,他考虑到一道本国菜对这次宴会是合适的。所以上了荷兰炖肉,肉在大量的调味汁里翻动。他带着调皮的表情说:“你一定要告诉我,你觉得这个菜怎么样。”
  可是不对!梅格雷的情绪不对头。事实上,他确实在想心事,在动脑筋猜想这一切是为了什么。不用说,不知在哪儿,有个谜哩。
  有一点他完全可以肯定。那个荷兰侦探和让·杜克洛中间,有个秘密协定。每一回他的主人把他的酒杯倒满,好像都意味深长地向那个教授瞟上一眼。
  勃良第酒【注】在炉子旁温着。
  【注】法国勃良第地区所徽造的红有萄酒——棒槌学堂注
  “我原以为你是个相当会喝酒的人。难道你喝得不怎么多吗?”
  “这完全取决于……”
  另一件可以肯定的事情是让·杜克洛对这件事情并不感到快活。他几乎不参加谈话。他相当神经质地小口喝着矿泉水,借口要按照医生的嘱咐进饮食,拒绝喝酒。
  不过,皮伊佩卡姆普觉得不使谈话进行得太快,要比不使谈话中断——因为酒帮助他进行谈话——困难得多。他要是把他的王牌亮得太快的话,那就会损坏效果。等待真不容易,可是他坚持了好一会儿。他谈论港口的美丽、埃姆斯河的运输量、格罗宁根大学、欧洲最伟大的学者们每年都上这儿来讲学。
  最后—— ※棒槌学堂の 精校E书 ※
  “顺便提一下,”他装出随便的口气说,“我有个消息告诉你……”
  “真的?”
  “祝你健康,探长……祝法国警察力量健康……可不是,有个消息要告诉你。事实上,我可以说那个谜已经解决了……”
  梅格雷那双浅灰蓝色眼睛呆呆地望着他,眼睛里一丁点儿兴奋和好奇的痕迹也没有。
  “今天早晨十点钟,我听说有人要见我。你想那是谁?……”
  “科内利于斯·巴伦斯……说下去。”
  太槽啦!皮伊佩卡姆普看到他的王牌对他的客人产生的影响这么小,完全垂头丧气了。他花了多少工夫,只落得这个结局!
  “你怎么知道的?我想有人告诉过你的吧?”
  “根本没有这种事儿……他要什么?”
  “你认识他,对不对?……一个腼腆的孩子。鬼鬼祟祟,我认为。他不敢正面看我,他看起来一直好像要掉眼泪似的……他承认,他离开波平加家后,没有马上回到教练船上去。”
  皮伊佩卡姆普听着他自己的说话声音,渐渐地恢复自信心了。他机灵地望着梅格雷,用更机密的口气继续说:“你知道吗?……他爱上了贝彻。当时他忌妒,因为那天黄昏,贝彻一直跟波平加跳舞。他因为她喝了一杯白兰地而对她恼火……
  “他看着他们一起离开。他甚至在后面跟了一段路;不过,他是步行,他们马上就把他远远地甩在后面。后来,他在附近转悠,等波平加回来……”
  梅格雷冷酷无情。他完全知道只要有一点儿惊奇或者赞美的迹象,那个荷兰人什么也肯给。可是他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我用好话稍微哄了科内利于斯一会儿,因为他感到害怕,最后他把一切告诉了我。事情是这样的……那一枪开过以后,他马上看到有个人向那些木材堆跑去,他就在木材堆后面……”
  “我想他详细地描述了那个人?”
  “是啊。”
  皮伊佩卡姆普恢复了的自信心是短命的。他沮丧地望着梅格雷,完全丧失了看到探长大吃一惊的希望。他煞费苦心地准备的那件叫人惊奇的事情是个受了潮的爆竹。
  “一个水手。一个外国人……一个个子高高的、瘦度的、脸刮得光光的男人……”
  “毫无疑问,第二天有一艘船出发?”
  “打那以后,有三艘船开走了,”皮伊佩卡姆普尽可能勇敢地挣扎下去,“就我们来说,这件案子确实弄清楚了。在德尔夫齐尔寻找凶手不再有任何意义了……某一个外国人杀了他。也许是波平加在远洋轮上的时候认识他的一个水手,也可能是一个在他手下干过的人,他有笔旧账要结清。”
  让·杜克洛毫无表情地望着对面的墙,避开梅格雷的眼光。范·哈塞尔特太太穿着最好的衣服,坐在账桌旁。皮伊佩卡姆普向她做了个手势,吩咐再来一瓶。
  午餐还没有结束。恰恰相反,最精采的作品这会儿才端上来,一个用三种不同的奶油装饰的蛋糕,最后还锦上添花地用巧克力字母写上德尔夫齐尔。
  那个荷兰人谦虚地眼睛朝下。
  “也许你乐意把它切开……,
  “你逮捕科尔了吗?”
  皮伊佩卡姆普吓了一跳,盯着梅格雷看,好像探长快要丧失理智似的。
  “可是……为什么?”……,
  “你要是不反对的话,咱们待会儿可以一起问他。”
  “这可以挺容易地安排好。我打电话给教练船。”
  “你在办这件事情的时候,不妨也安排一下,把奥斯廷带来。咱们也要问他几个问题。”
  “关于那顶帽子吗?……现在这容易解释了。一个水手经过他的船,看到放在甲板上的一顶帽子。他不用花一秒钟就偷到手了。”
  “当然不用。”
  皮伊佩卡姆普差一点没哭出来。梅格雷的讽刺尽管不怎么尖锐,却是明显的。皮伊佩卡姆普向电活间走去的时候,在门框上撞了一下。
  剩下探长独自个儿同让·杜克洛在一起了,教授的眼光现在黏在盘子上了。
  “你在办这件事情的时候,不妨告诉他考虑周到地塞几个盾在我的手里。”
  这句话说得很温和,不带一丝一毫的讽刺。杜克洛抬起头,张开嘴要表示异议。
  “得了,得了……咱们没有时间争这种事儿……你告诉他请我美美地吃一餐,还要喝个痛快。你告诉他这是争取法国公务人员的办法……请别打断我的话……吃罢饭,他就可以爱怎么对付我,就怎么对付我了。”
  “我向你保证……,
  可是梅格雷点起烟斗,向正在从电话间里走回来的皮伊佩卡姆普转过身去。那个荷兰人望着桌子,结结巴巴地说:“你不会不愿来一小杯法国白兰地吧,对?”
  对?这儿倒有点好酒。
  “你要是不介意的话,现在该由我来作东了,”
  梅格雷用一种不容客气反对的声气说:“可是我不会讲荷兰语,我不得不请你代我吩咐。一瓶白兰地、几个酒杯。”
  皮伊佩卡姆普温顺地翻译。
  “可是这些杯子不行,”范·哈塞尔特太太来张罗的时候,梅格雷继续说。接着他站起身来,自己去拿了几个大一些的。他把杯子摆在桌子上,倒满酒,一直满到杯子边缘。
  “为你们,先生们,”他庄重地说,“荷兰警察,干杯!、”
  白兰地烈得很,辣得皮伊佩卡姆普的眼睛〕出眼泪了。可是梅格雷脸上挂着微笑,毫不留情。
  他一再举杯,重复着说:“祝你健康,皮伊佩卡姆普先生……为荷兰警察干杯……”接着他加了一句,“你估计科尔什么时候到警察局?”
  “半个钟头以后……我请你来支雪茄,好不好?”
  “谢谢,我情愿抽烟斗。”
  梅格雷又一次倒满三杯,带着那么权威性的神态干这件事情,皮伊佩卡姆普和杜克洛都一句话也不敢说。
  “真是个可爱的日子,”他重复说了两、三回,“我可能完全估计得不对头,可是不知什么缘故,我有这样的感觉,天黑以前,那个杀死可怜的波平加的凶手将关进牢房。”
  “若是他没有在横渡波罗的海的轮船上的话。”皮伊佩卡姆普回答。
  “啊!别说啦……你不认为他会走得那么远吧?"
  杜克洛向探长转过头去,脸色苍白。
  “这是个暗示吗?”他尖刻地问。
  “我要暗示什么呢?”
  “你的言外之意似乎是说,他要是不远的话,那么确实可能很近喽。”
  “你的想像力多么丰富啊,教授!”
  这也许挺容易变成一场争吵。可能那些大杯的白兰地跟这有点关系。皮伊佩卡姆普满脸通红,一双眼睛亮晃晃。
  杜克洛喝了酒,却是另一副模样;酒对他所起的作用是使他的外貌显得病态的苍白。
  “最后一杯,先生们,然后咱们去让那个可怜的孩子经受磨练。”
  他又拿起酒瓶。他每倒一杯,范·哈塞尔特太太就舔舔铅笔尖,在她的本子上记下数字。
  他们走出旅馆,投入极为平静和阳光灿烂的气氛。奥斯廷的那艘船停在老地方。看来皮伊佩卡姆普的身子好像比平时僵直得多。
  他们只要走约摸三百码光景就到了。街上没有人。干净、备货充足的铺子里也没有人,看起来好像哪个即将开门的国际展览会的一个个货摊。
  皮伊佩卡姆普尽最大的努力,才使自己保持正常。他向梅格雷转过脸去,说:“实际上,不可能找到那个水手,不过,我们知道了是他,倒是件好事情,因为这样,其他人的嫌疑都洗清了……我将要写一份报告,这件事情一办好,就不应该反对教授继续他的讲学旅行了。”
  他跨进德尔夫齐尔警察局的时候,不仅是步子歪歪斜斜,而且还在一张桌子上撞了一下,坐下去的时候使的劲儿也太大了。
  他确实没有喝醉。可是酒精剥夺了他身上的、大多数荷兰人具有的圆滑和温和的态度。
  他把一条胳膊一挥,按了一下按钮,然后斜靠在他的椅子上。铃声响过以后,一个穿制服的警察走到他面前。他用荷兰语向那个警察发出简短的指示。那个人不见了,过一会儿,他带着科内利于斯回进来。
  皮伊佩卡姆普带着几乎是夸张的亲切的态度接侍他。不过,这一点也没有使那个孩子放心,从他一看到梅格雷那会儿起,就觉得他脚底下的地面塌下去了。
  “我们还有小小的几点想要弄清楚,”皮伊佩卡姆普用法语说,“我的同事想要问你一、两个问题。”
  梅格雷不慌不忙。他慢腾腾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猛抽了几口烟斗,才说:“喂,巴伦斯,我的孩子……昨夜,巴斯跟你说了些什么?”
  那个练习生把他瘦削的脸转到这边,又转到那边,像一只吓坏了的鸟似的。
  “我……我想……”
  “好!也许我还是帮助你的好……你有个爸爸,对不对?远在印度什么地方,我想。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情,要是惹下什么麻烦的话,那对他是个不堪设想的打击……我不知道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情,可是譬如说,在这样的案子中,作伪证是很严重地犯罪……这就是说,要坐牢……”
  科内利于斯现在站着,浑身僵硬,既不敢挪动身子,又不敢看任何人,甚至不敢透气。
  “奥斯廷昨夜在阿姆斯特迪普运河旁等你,现在,承认吧,是他唆使你这么干的,是他告诉你那些话的,还要你把那些话告诉警察,你就把那些话告诉了他们……说啊!说出来啊!你压根就没有在波平加家附近看到过一个身材高高的、瘦瘦的男人,是不是?”
  “我……我……”
  可是他没有力量说下去。他撑不住了,哇地哭出声来。
  梅格雷先看看让·杜克洛,然后看看皮伊佩卡姆普,他是用那种呆呆的、无从了解的眼光盯着看的,那种眼光有时候使人把他当作蠢货。因为那种眼光迟钝到了极点,简直好像是空虚的。
  “你以为……”皮伊佩卡姆普开始说。
  “有什么能以为的呢?看看他吧!”
  科尔的没有发育成熟的身材和他的制服所形成的对照使他显得几乎孩子气。他在擤鼻子,费劲地克制哽咽。最后,他终于能结结巴巴地说了:“我什么也没干过……”
  有一会儿,没有人说话。所有的眼睛都望着科内利于斯挣扎着控制自己的感情。
  “我从来没说过你干过什么,”梅格雷最后说,“奥斯廷要你假装在那幢房子附近看到过一个陌生人……我估计那是救某一个人的唯一办法……那是谁?”
  “我敢起誓……对着神圣的一切……他没有说是谁……我不知道。我一点也不知道……我巴不得死了才好。”
  “不用说,你确实是这样。十八岁的人是常常巴不得去死的……你还有什么问题吗,皮伊佩卡姆普先生?”
  那个荷兰侦探耸耸肩膀,那副模样表明他完全摸不着头脑。
  “行啦,小娃娃!现在你可以走了。”
  “反正不是贝彻……”
  “我想你是对的。不过,现在你走吧,回船去吧。”他粗鲁地,可是并不是不亲切地把他推出房间。
  “现在该是另一个了,”他吼叫,“奥斯廷来了吗?……他要是会讲法语的话,那有多好啊!” ※棒槌学堂の 精校E书 ※
  铃声又响了;过了一会儿,那个警察把巴斯带进来,他一只手拿着他的新帽子,另一只手拿着烟斗。他向梅格雷看了一眼,仅仅看了一眼。说也奇怪,那是带着责备的神情的一眼。接着他走过去,站在皮伊佩卡姆普的办公桌前。
  “你要是不介意问他的话……波平加被杀的那会儿,他在哪儿?”
  皮伊佩卡姆普翻译。奥斯廷啰哩啰唆地回答了一大堆废话,梅格雷压根儿不知道他说话的要点。可是这并不能阻止他插嘴说:“停嘴。叫他别说啦!我要他用三个字回答。”
  这话翻译成荷兰语以后,巴斯又带着责备的神情看了他一眼。
  “他在他的船上,”皮伊佩卡姆普把回答翻译出来说。
  “告诉他这不是真的。”说罢,梅格雷背着紧握的双手,踱来踱去。
  “他听了这话怎么说?”
  “他起誓,他说这是真的。”
  “好吧。既然是这样,他可以告诉你,帽子是怎样被偷走的?”
  皮伊佩卡姆普现在只是个译员了。他是驯顺的。他没有太多的选择。梅格雷给人留下了那么有力量的印象,所以不存在从他手里夺过领导权的问题。
  “怎么样?”
  “他当时在舱房里。他在算账。他从后舱拦板的舷窗看出去,看到有两条人腿站在甲板上。裤子。水手裤……”
  “他盯那个人的梢吗?”
  奥斯廷听懂那个问题后,半闭着眼睛,神情踌躇。后来,他开始流利地、不耐烦地说话了。
  “他在说些什么?”
  “他承认起先他没有说真话。可是现在他要把有的事情都说出来。他知道他自己的无罪还必须被证实哩……他走上甲板的时候,那个水手已经正在逃走。他跟在后面,保持着距离。那个人带着他一路顺着阿姆斯特迪普运河走到波平加家的房子附近,他躲在那儿的那些木材堆中间,奥斯廷拿不准要出什么事情,也躲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了枪声?”
  “是啊……可是他没有能逮住那个人,那个人逃走了。”
  “他看到那个人进了那幢房子吗?”
  “至少看到他进入花园……他认为那个人是从排水管爬到二楼去的。”
  梅格雷微笑了。一个吃了一顿美餐、消化能力又极好的人的那种含糊而快活的微笑。
  “他再认得出那个人吗?”
  ——翻译。
  巴斯耸耸肩膀。
  “他没有把握。”
  “他看到巴伦斯在暗地里监视贝彻和波平加吗?”
  “看到。”
  “他害怕自己被控告,认为使警察掌握正确的线索的最好的办法就是让科尔去告诉他们……”
  “一点也不错。他就是这么说的……可是我不应该相信他的话,对不对?……不用说,他是有罪的——我现在懂得了。”
  让·杜克洛不耐烦得坐立不安。另一方面,奥斯廷倒平静极了,好像是一个准备应付最坏局面的人似的。他又说话了、那个荷兰侦探马上翻译出来。
  “他说我们现在可以爱怎么对付他,就怎么对付他,可是他要我们知道波平加是他的朋友和恩人。”
  “你要怎么对付他呢?"
  “我将不得不拘留他……他承认当时他在那儿……”
  白兰地的影响还没有消除。皮伊佩卡姆普的声音比平时响,他的动作比平时猛,他的决定比平时突然。他要摆出一副懂得怎样作决定的人的派头。他不再是驯顺的译员。既然案子已经明朗化,他要让那个外国人看看荷兰警察也不含糊。
  他沉着脸。他显得挺重要。他又一次按铃。那个警察急匆匆地进来,他一边措词简明地下命令,一边用削铅笔刀轻轻地敲着桌子。
  “逮捕这个人……把他关起来……待会儿,我再见他。”命令是用荷兰语下的,可是现在用不着翻译了。
  说罢,他站起身来,说:“我们用不着太长的时间,就可以把整个事情查清楚了。我当然会谈到你对我们的帮助的……你的那位同胞可以自由自在地走了,我非常遗憾他的旅行受到了打搅。”
  他带着极自信的神情说话。他要是知道梅格雷当时在想什么的话,会大吃一惊的:“你要为这样做感到后悔的,我的孩子!你冷静下来后,要为这样做沉痛地感到后悔的!”
  皮伊佩卡姆普打开门,可是梅格雷并不急着告别。
  “我还有一件事情想请你办,”他用最可爱的声调开口说。
  “当然喽,我亲爱的伙计。什么事?”
  “现在还不到四点……也许今晚咱们可以重新排演这个案子的经过,让直接和间接地跟案子有牵连的人都到场……你不妨记下名字,好不好?……波平加太太、阿内伊、杜克洛先生、巴伦斯、维南德斯一家子、贝彻、奥斯廷,最后是利文斯先生,贝彻的爸爸。”
  “你要干什么?”
  “我要一步步地经历教授在范·哈塞尔特旅馆讲演结束后的那个黄昏。”
  停顿,皮伊佩卡姆普在仔细考虑。
  “我得打电话到格罗宁根去,”他最后说,“问他们行不行……可是我怕缺了一个人——孔拉德·波平那……”接着,他怕这个玩笑开得不得体,偷偷地向两个法国人漂了一眼。可是梅格雷却认真地对待这句话。
  “别为这件事操心,”他说,“我自己来扮演波平加。”接下来,他转过身去,准备离去,忽然加了一句,“非常感激你那餐呱呱叫的午宴。”
八  贝彻和她的爸爸
  梅格雷从警局出来,并没有穿过城市到范哈塞尔特旅馆去;他由让·杜克洛陪着到码头上去转悠。杜克洛的脸色和举动都显示出他心情很坏。
  “我想,你也知道,”他最后说,‘你在使自己成为最叫人讨厌的人?”他说话的时候,眼睛盯着起重机看,它的升举器离他们的头顶一、两英尺在摇晃。
  “哪个方面?”
  杜克洛耸耸肩膀,走了几步,才回答:“你可能不懂吗?也许是你不想懂……你像所有的法国人……”
  “我原来认为咱们都是法国人。”
  “然而,有这样一个区别:我旅行过许多地方。事实上,我想我可以名正言顺地管自己叫欧洲人,而不是法国人。不管我上哪儿去,我可以适应那个国家的风俗习惯……而你呢……你却不管后果,横冲直撞地闯进一切事情去,对一切稍微需要区别一下的事情视而不见……”
  “譬如说,没有停下来想一想逮住凶手是不是称人心意!”
  “你干吗不停下来想呢?”教授发作起来了,“你干吗不区别一下?……这不是件下流的案子。不是职业杀手或是另一种犯罪老手干的。不存在抢劫问题……换句话说,作案的人并不一定是社会的危险……”
  “在什么情况下……?”梅格雷带着明显的津津有味的神态抽着烟斗,从容地迈着大步,背着双手。
  “你只要向周围看看……”杜克洛一边说,一边把手一挥,把他们周围的景色都包括在内。那个整洁的小城市内样样东西都安排得像好主妇的碗碟橱那么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港口是那么小,不像其他海港城市那样经常发生那种为非作歹的事情。快活、开朗的人们穿着木鞋在闲聊。
  接着他继续说:“人人都挣钱养活自己。人人都或多或少地感到满意。人人都抑制他的本能,因为他的邻居也这样办,这就是一切社会生活的基础……皮伊佩卡姆普会告诉你这儿难得发生盗窃案,部分原因是万一发生,处罚很重。偷一块面包,都免不了要蹲几个礼拜牢……你看到了任何社会秩序混乱的迹象吗?……一点也没有。没有流浪汉,没有叫化子……这儿是清洁和整齐的化身……”
  “而我却像一头公牛闯进了瓷器铺,会引起一片混乱。是这样吧?”
  “瞧左面那一带的房子,在阿姆斯特迪普运河附近的。那些最显赫的人就住在那儿。有钱的人,或者至少是有地位的人。在当地有权或者有势的人。人人都认识他们。他们那些人中包括市长、牧师、教师和公务人员。他们所有的任务就是保证使这个城市保持安定和平静,保证使人人都安分守己,不去损害邻居的利益。那些人——我刚才告诉过你——不容许自己走进咖啡馆,因为怕树立坏榜样……可居然发生了一件案子——而你一插手这件事情,却察觉了一些家丑……”
  梅格雷一边听,一边望着那些甲板比码头高的船——因为在涨潮。
  “我不知道皮伊佩卡姆普怎么想的。顺便提一下,他是个很受人尊敬的人。据我所知道的一切,要是公布波平加是被一个外国水手所杀的,警察正在继续调查的话,那对人人都有利得多……是的。对人人都有利得多。对波平加太太也更有利。对她的亲属也更有利,尤其是对她爸爸,那是个在知识界相当有声誉的人。对贝彻和她爸爸也更有利。最要紧的是,对世道人心也更有利,因为所有住在别的房子里的人都尊敬地望着那些住在阿姆斯特迪普运河旁的大房子里的人,寻找榜样……哪儿干了些什么,他们一切都想学样……而你……你要的是为真相而真相,或者更确切地说,为了个人的满足,才揭开你这个小小的谜。”
  “你是用你自己的措辞在说,教授,可是实质上,你所说的话都是皮伊佩卡姆普今天早晨跟你说的。不是这样吗?……他向你请教,平息我的不恰当的热情用什么办法最好……你就告诉他,在法国,像我这种人用美美的一餐,或者甚至用一笔小费就可以解决了。”
  “我们当时没有谈细节!”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杜克洛先生?”
  梅格雷站住脚,看着他周围的海港风光。一艘小小的卖食品杂货的船发动响得像连续射击似的发动机,弯弯曲曲地从一艘船开到另一艘船旁,兜售面包、调味品、烟叶、烟斗和杜松子酒。
  “想什么?”
  “我想你真幸运,把那把左轮手枪拿在手里走出浴室。”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可是我希望你再一次向我保证你在浴室里没有看到人。”
  “我没有看到人。”
  “你也没有听到什么?”
  杜克洛的眼光望着别处。梅格雷重复了这个问题。
  “我没有明确地听到什么……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可是浴盆盖下面也许传来一个声音。” ※棒槌学堂の 精校E书 ※
  “对不起……我非走不可了……我想有人在等我。”
  梅格雷迈着大步,向范·哈塞尔特旅馆走去。
  贝彻·利文斯在旅馆前面的人行道上走来走去,显然在等他回来。
  她打算对他像往常那样微笑,可是并不怎么成功。她显然神经紧张,在街上向这边瞟上一眼,向那边瞟上一眼,好像害怕被突然袭击似的。
  “我已经等了你将近半个钟头了。”
  “你不进去吗?”
  “咖啡馆里不行。咱们能到别处去吗?”
  梅格雷在走廊里踌躇了一下。他把她带到房间里去是不恰当的。所以他推开那个用来举行舞会和庆祝会的、长时期空关着的房间的门——上礼拜,教授的演讲会就是在那儿举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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