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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升-咸鱼的滋味

_2 陈升(当代)
「快!追!」
神经了!这是什么样的一天,阿翔在心里苦笑着,却也不住的移动着身子,踩住摩托车赶忙的跟
着小杰追去了。
那鸟在渐已昏黄的天空,映着西斜的太阳像颗流星般的划过一道弧线,两个人气急败坏地沿着草
原一路追赶着。
22凄美的初秋,天际里一些早起的星星已经等不及要点燃它细弱的光芒了。迎着季风,有些凉意,
但这些叫人忘却了尘嚣忘却了纷扰。两个逃离了人群的老男生,呼号的追赶着一只孤飞的鸥鸟。
「答案飘在风中!答案就飘在风中!」两个人尖声的唱着一首不死的老歌,摩托车笃笃笃的扬起
一阵轻烟也飘在风中,绕过了一轮又长又白的海滩,路早已没有了踪迹。他们停在一排排的高耸
岩壁前,仰望上去,那鸟映在夕阳里显得格外的清楚。
「它停在那儿了。」
「车怎么过去呢?」阿翔急着抓头。
「我觉得村子就在那后面。」小杰俯身捡起一颗石子,迳地就往岩壁上的鸟扔。
「它怎么不飞了呢?」
「扔它也不飞了!」两个人肩靠肩研究了起来。黄昏的季风冷冷的,还有股咸味。
「爬上去吧?车扔这儿明天再说。」想想,也没有更好的主意了,两个人停了车,便往那鸟占住
的岩壁上攀去。
23「看!太容易了,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小杰对着落后的阿翔胡驺着。
「对!杏花村!从秦朝就……说再见的!」阿翔喘着气。
那鸥鸟又扬翅起飞时,小杰已经站定在那岩头上了。
「怎样?」阿翔仰头急着问。
小杰直挺挺地就站在那儿,岩壁上非常的安静,好一会儿。
「怎样了有人吗?」
小杰转过身来,一只手抚着额头,满脸错愕的表情。
「你来!」他低声的说,声音有些颤抖着。
那是一架肚子朝天翻了过来的小飞机,舒适的仰躺在翠绿的草浪里。映着馀霞,碧亮的金属非常
的刺目,张着翅膀像个沉睡的巨人。
24季风在这不大的山彖里旋绕着,吹在发际呼呼地响。两个人不自觉的拢了拢衣领,僵直的站了老
半天,做梦似的,都掉到自己的想像里了。
「刚刚摔的吗?」
「都长草了,一定很久了。」
「可是没听过有这个新闻耶!」
阿翔慢慢地拨开芒草轻声的移了过去。
「里面会不会有人啊?」小杰在后面跟着。
「你看是那一国的?」
阿翔理也不理的站上斜插在土里的机翅。
「好像摔在这里很久了喔!」小杰抚着机翅上将要剥落的漆。
25「好可怜喔!」
「什么?」阿翔盯着他看,一下子会意不了他的意思。
「就是好可怜啊!人不知道有没怎样?」
两个人俯身往那空荡荡的驾驶舱里??去,仪器碎了一地,可以想像落地当时猛烈的撞击。
「好可怜喔!新闻都没报!」小杰呢喃自语??。
「有吧?我们已经好几年都没有关心社会大事了!」
「说的也是……。」声音更低微了。
「人不知道有没有怎样?」走在芒草里小杰还嘀咕着。
两人在岩头上站定回头浏览着,阿翔不发一语的只是盯着看,风越来越急了,咸咸的味道。
他想着……他想着……。
26
「米拉米雷多雷米,拉西多西拉米雷米……。」是小调,阿翔闭上眼睛,轻轻地哼着。
「米拉米雷多雷米,拉拉西多西…拉……。」声音渐次的高昂了起来,他把拉音在风中哼得老长
老长的。
小杰没有打扰他,他喜欢这家伙就是因为他不正常。
是小调他知道,他们都喜欢小调,像呼呼吹过的季风、像潮来潮去、像天际的云彩。小调真好,
像飘在风中的答案。
「走吧!」阿翔如梦初醒似的,两个人又从攀爬上来的岩壁上滑落下去。
「刚刚那是新歌吗?」小杰胡乱的问着。岩壁上季风吹不过来,还是很安静。
「No, Its shit!」 阿翔应着,开玩笑似的。
「贱人!」小杰咒骂着。
27「回去一定会被干!说好要一起吃晚餐的,人家说不定已经开始了。」
夕阳已经快要沾到海水了,阿翔坐定看着从海里映起的霞光。心想,晚餐会有煎鱼吧?在这遥远
的海岛上,晚餐应该有煎鱼吧?咸咸的像烧焦的木头味,突然觉得今天如果有煎鱼吃也不错。
小杰站在沙岸上仰头看着。「阿翔!这是我们刚刚上去的地方吗?」
「发神经啦!车子不就停在那里吗?」他比着远处。
「可是!我们来的时候,有这个吗?」
许是来时太过着急,许是白色的贝壳在沙岸上并不醒目。阿翔站定之后才发觉,原来的路边上,
不,也不能算是路,就在沙滩的水线边上一线过去,起起伏伏的散落着白色贝壳堆起的贝壳冢。
像孩子的恶作剧,有些只是简单的写几笔姓名在已褪色了的木头上,有些已经散落到海浪里去了,
里边有人吗?你会这样想。还是人鱼?只有人鱼才配睡在这么纯白美丽用贝壳堆起来的冢里。
「这酷!这酷!我以后也要这样。」小杰在后面自言自语着。
「这是美人鱼的床吧?恐怕找们都不配睡在这儿!」
28夕阳在海水里不见了。阿翔仰头??着天上的星星,季风咸咸的,吹在眼里有点潮湿。
「你今天下午问过我的。」小杰点了根烟塞在阿翔微张的唇上。
「什么?」
「你说,不唱了之后要做什么?」
「嗯!」烟薰在眼里,阿翔半眯着眼。
「一直唱,唱到唱不动了,买张单程船票,坐在这儿…… 倒下来之后,会有人在我身上堆起像
那样的贝壳。」
「那你到那一头好了,别靠我太近,这里我要,我一定会比你晚来。」阿翔微笑着。
「真的吗?你玩的那么凶!」
「玩看看啊!」
29季风缓缓的吹着,一轮皎洁的月从岩壁上升起。
海浪洗着沙滩,潮来潮去。季风里有股味道,咸咸的,咸咸的……,让人想起了煎鱼。
好长的一顿晚宴,说是这岛上历来最热闹的一天。黝黑的中年人,满脸睚红的欠身过来,是乡长、
处长什么的,阿翔一下子也回不过神来,他顶了顶小杰。
「夏处长!」小杰端起桌上的酒杯,解了阿翔的围。
「今天真是太高兴,你们能到这里来。我们岛上的燕鸥保育工作,已经是第二个十年了,能有你
们来岛上演出,来唤醒这个……这个全世界的注意,真是太有意义了。」
阿翔陪着笑,心里想,是选举的日子快到了吧?所以大家都殷勤了起来,岛上的燕鸥还能够撑下
去吗?并不是人们真正关心的问题。
他想到下午在昏黄的夕阳下,扬着翅膀在季风里舞动的大鸟。
人类可真无聊,占了鸟的住地,毁了它们,然后又假惺惺地说要保育它们,他是不忧虑这些的,
他觉得自己比较实际。多年来他只是认定要去的地方喜不喜欢,价钱满不满意,或者倒过来考虑
也可以。
30
他觉得自己一点都不虚伪,有人需要他就去,或者他觉得想要,就像这趟离岛的演出,没有动机,
不需要动机。
他把自己框在一个窄窄的世界里,假设自己很满意。他想到仰躺在草浪里的飞机,那样的安详。
「想问你,那个飞机?」
所有的人一下子都会意不过来,你看我、我看你的。
「就是掉在……掉在那边草原上的飞机!」小杰胡乱的用手比了一个方向。
「噢!那很久了,我们小时候就有了!」处长边上的年轻人抢着说。
「七、八年了,他们小孩子可能比我们还清楚。」
「那是我们秋伊老师他先生的飞机。」
那叫阿丁的小伙子忍了半天终于开口问起:「当歌手是不是很难啊?」
31
小杰笑了笑,看着阿翔也想听他怎么回答。
阿翔头也不回的望着远方幽幽的说:「其实,这是一个根本不存在的行业。」
「没有!我是说当歌星是不是需要什么条件啊?」
他显然很不满意阿翔先前给他的答案。
「大概就像是一个人开着船,在黑暗无边的雾里吧?」
「唉哟!那多惨啊!你们不都是一大堆人热热闹闹的吗?」
「那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三个人又沉默的走着。
天气很好,像金属一般坚硬而乾燥的季节,几只小鸟从仙人掌丛里飞了起来。那座教堂就盖在两
座小丘的彖处,令人想起垂挂在丰满的双峰之间的十字坠链。
32
「喏!就在这儿了。」阿丁耸了耸肩头说。
「看起来好像几百年都没有人来了!」
「对啊!哉们这里没有人信(这种)教啊!」
「那你说你们那个什么老师常常来。」
「对啊!」
「她住在这里吗?」
「鬼才要住这里哪!听说这里很久以前是荷兰人的营房,后来好像有打仗,死了很多人。」
「这么复杂!」
「对啊!你不要看找们这个小小的岛喔!是海峡里的交通要道喔!奇奇怪怪的故事很多哪!」
33「是吗?」
三个人绕着那窄小的房子走了一圈。
「啦啦西啦雷米……」阿翔轻轻的哼着。
小杰拉住阿丁示意他不要去打扰他。
跟在几步路的后面,阿丁又缠住小杰问起。「耶!我说真的,当歌星是不是需要什么条件啊?」
只听得小杰随意的应着。「那要什么条件啊?长得帅就可以了。」
「真的吗?那你觉我怎么样?」
「嗯!还可以啦!最好去美容做个小虎牙!现在比较流行那种的……。」
「唉哟!不要啦!那样好假喔!」
「那就对啦!都是假的!刚刚不是人家有跟你说过了吗?」
34
「你们好奇怪喔!你们这种人……。」
声音渐渐的远去,淹没在午后刚刚又扬起的季风里。风里有股咸咸的味道,让人想起故乡午后晒
满了棚架子上的鱼乾。
秋天了!
秋天本来就是属于小调的季节,小调是不负责任的,小调从来就不肯负什么责任。小调可以做成
各式各样的音乐,甚至掩饰住调子里的悲伤,而小调的骨子里就是悲伤的。
就像悲伤的人,可以假装快乐,但是骨子里是忧郁的。
阿翔想起很久以前认识的一个女孩。
「婷婷吧!」名字还记得,样子却有点模糊了。
「你叫人感到害怕!」她说。
35「我当然不是你最爱的女人!我知道。只是很奇怪!我觉得……我真的觉得,你最爱的根本不是
人。」她看着他垂着眼,抽着烟。
「你习惯于折磨你自己。」
而这话,就真的是很折磨人。
自己最爱的是什么呢?不知道,其实也不想知道。那些劳什子心理学家不都这么说的吗?
你的女人,只是另外一个小母亲的影子。
「我想!我爱上的是你的态度,对事情认真的态度,而不是你! 有时候, 我觉得根本没有你存在。」
他艰难的牵动他的唇,想说些什么,但再也没有答辩,像已经知道了所有的答案,如果答案已经
浮现,也就这样吧?不是每个人都要生来忧郁的。
那是最接近……最接近心里的一次爱恋吧!
那个叫婷婷的女孩。
36
这遥远的凄美岛,像一块磁石,在这样金属一般坚硬而乾燥的季节里,把积存在心里的感觉,都
翻覆了过来。他在想阿丁一路上跟他们说的事。年轻的秋伊老师,带着小女儿,辞去了本岛的工
作之后来到了这里。
阿丁笑着说:「发神经了,你知道吗?我爸爸去了一趟本岛之后,就跑了,再也没有回来。你有
没有看到来的时候那块断崖,他们叫它望夫石,好好笑!我们这边几十个岛,每一个岛上都望夫
石。」
「那你呢?」小杰问他。
「所以我才问你啊!缺不缺助手,提吉他的,我也要来去『浪』了!」
阿翔想像阿丁这样的孩子,没有真的爱恋过吧!也许当另一个人对你的重要,超越了一切时,就
没有什么不能放弃的了吧!他情愿想像这个本岛来的年轻女子,来到这里是为了守着她再也不能
回去的爱人。每一段简单的爱恋,都应该有一重生死不渝,坚硬如铁的牵系吧!
「我爱你!」这句话,一辈子说一次也就够了,他想。
他却从来没对人说过,也许怕它褪色了,也许……一辈子都用不上,就随着自己的青春葬送掉了。
37三个人就据在小教堂的围墙上,想着自己的事。山彖后面的草原,那架从本岛飞来的小飞机,就
仰躺在那儿,很安详的。
潮来潮去!潮来潮去……。
季风又缓缓地吹拂了起来。
「我爱你!」这句话,一辈子说一次也就够了,真的。他想。
有些人,只是活着,却一辈子也没能说一次:像他当年在渔港里工作,从没出过远门的母亲,和
那跑得很远很远再也找不着的父亲,肯定从来也没说过一句。
「我爱你……。」
他觉得自己彷佛睡了半生一样,在季风中慢慢地苏醒了过来。
有些话,是来不及说吧?也有些话,其实不用说!更有些话,想说,却从来也没说出口。像对自
己的母亲那样。像海浪洗着滩上的贝冢那样。他觉得自己的脸颊上咸咸的,大概是季风的关系。
如果他能说「我爱你!」,那是因为有一天,他在季风里苏醒过来了。
38三个人在草浪里慢慢的移动着,太阳西斜了。
他们可以看见远处舞台的灯光不住的闪烁,演出前的音乐在风中弥漫着。阿翔在一片天人菊前站
定,晴空中似乎听见有人在呐埒,是那个从本岛开着小飞机过来的汉子在呐喊吧?
山彖后面睡着小飞机的草原上。那只白色的鸥鸟迎风飞翔了起来。
阿翔笑着跟阿丁说:「唱歌一点都不难啦!用这里!」阿翔伸出左手按住自己的心口。
「这里?」阿丁怀疑的看着,比比自己的心口。
对着那只白色鸥鸟扬起的方向,两个人「咿咿呀呀!」的叫了起来。小杰在旁边陪着笑。
「怎样!舒服多了吧?」
「是大调!」小杰在心里想,大调,他知道。虽然还是有点忧郁的感觉,但是是大调……。
路边的小杂货铺。阿翔和小杰在电话边上,重复的拨了几个号码。
39「通了!啊!」小杰将电话塞给阿翔。
铺子口的晒衣架上,晾着这一季刚挂上去的鱼。在季风里摇晃着,是暴牙的鲷鱼。他认得,肚皮
上有一道透光的亮影。秋天里,故乡的风中都是它的滋味……。
「妈妈!我是阿翔啦!」
小杰在阿翔微微张着的唇上塞了一根点着的烟,自己悄悄的踱到铺子门外去了。
好安详的岛,小杰拉往垂挂在架上的鱼,凑上去尝了尝;咸咸的,整个风中都是这个味道。
开场的音乐起了,两个人朝着舞台的方向走去。
「喂!」阿翔叫住前面的小杰。
舞台上的光映在小杰的眼睛上,褐色的,像铺子口那鱼肚皮上的亮影。
「谢谢!」阿翔盯着小杰说。
40小杰扬了扬手,阿翔看着他长年弹奏吉他,满是皮茧的指节。
「给我唱土一点啊!太有气质是没有人懂的……。」
「像咸鱼……。」
「对!要像……咸鱼的滋味!」

我要伤害你,就伤害你。
像站在街心辱骂你、对你吐口水的疯子,
是不需要有理由的。
41无聊真是恐怖。进门时才买的烟,已经去了一半。我打开它数了数,又放了回去,整夜重复着这
样的动作,心里想应该去那转转吧?
‘有什么差别呢?’这样的念头又信了脚。诡异,很诡异,这城市的礼拜天最诡异了,像高潮之
后的虚脱,或像占了小便宜之后的隐晦快感。
‘形容得真烂!’形容得真烂。自己也这样觉得,要在这里坐到天亮了。
无聊真是恐怖。无聊真恐怖。
自己那个破窝肯定是打了虫药的蟑螂窝,是臭的,打骨子里就是臭的。可以就这样勉强的挪动脚
步把自己架回去的,回去了又怎样?鸟毛的房间里永远都有怪声音,打雷你信不信?只要有女人
带回来过夜,他就放打雷的音效唱片。
吧台那头五十十五的喊了一个晚上,不累的样子。
那女的真丑,丑死了,配那三点多了还打着领带混酒店的猪头三正好。
‘不值得同情!’这吧台边上的人都不值得同情。
42在一阵唏哩哗啦的破铜烂铁的推门声后。‘那痞子又来了。’小文躲在一堆啤酒罐后面。低声的
对我说,还提着一把吉他哪,假装很忙。红过一阵子的过气歌手,大热天里还穿着皮夹克,那夹
克上面大概有一万支铁钉,说一万支铁钉还算保守咧。
怪!真怪。搞乐团的干嘛都这样,非得身上要弄那么多铁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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