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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升-咸鱼的滋味

陈升(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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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鱼的滋味
陈升
目录
自序:给阿三的一封信 3
咸鱼的滋味 6
疯 41
珠凤 61
2自序:给阿三的一封信
阿三,你好吗?
刚刚去路边吃面,人都还没坐守,那胖老板娘就问,还是一样吗?
坐在板凳上想了老半天,有点闷,喜好跟作息,叫一个不相干的人都知道了。
好笑着盯着我瞧,没什么恶意的其实,于是我又吃了那碗一样的面。昨天也是……,前天也是……。
喝完了汤,愉快了起来,掏着钱她又问:“啊你最近很久没有新作品出现了耶!”
我头也不回的就走了,半夜里忙了一天真恨人家那样问我。更闷。心里想,一天都要过了,我招
谁惹谁了,我才懒得理你。
车子就在楼下的巷子里拐来拐去,想找一个不用钱又理想的停车位,能怎么着呢?我也是赚的苦
力钱。每个也就写那么一些,再多也没有……。
上了楼来急忙拿了笔,要把我想了一天的故事写下来。
3吱吱喳喳的,后街对角树丛里那窝鸟都醒来了,远天的山坳里也开始泛白,天已经要亮了,我能
怎么办呢?明天又是一个早班……。
你住的地方真好,也不会有人来催你这个那个的,我真想杀了那一窝鸟……。
常常也幻想放下手边的一切,住到你们那边去,也没什么不可能是吧?
几天前站在一个吧台前发呆,想自己大概已是茫了,看那吧台足足有几里那么远,可我旁边的家
伙不知怎么的就在我边上一尺喋喋不休的。
“你会把我的故事写成歌吗?”
“我干嘛把你写成歌?”我心里想。
“你写过那么多人的故事!”
“有吗?我哪有?”我心里又想。
然后我又去胖老板娘那里吃那面。
4
然后我又去跟别人争不要钱的车位。
这些好像跟我儿时的梦想还差真远……。
我猜我这辈子大概也不会有什么退休这回事了。前不久在北返飞机上涂涂写写的,邻座的人探头
过来说:“你的工作真好,到处都可以写耶!”
喔!他那里知道有次过马路为了掏笔记下一个念头,差点被车撞上了。
所以我老睡不好,总觉得梦里也许也会有什么事要发生。阿三,我常常想到你,因为我觉得只有
你跟我是一国的。比如说:我们都好喜欢游泳。
上次我在你家那儿,我在海滩上仰躺着,然后突然飘散起雨来……,我觉得那是一种真正的自由,
好像我特喜欢的一个和弦,它的构成音是 DO、SO、SI挺不负责任的,那就对了。你相信星座
吗?别傻了,相信星座和血型都不如相信年龄,然后我又去胖老板娘那吃了那碗面,然后我又去
争那个不要钱的车位。
好了,我得去工作了,要刻我,我还算是个好人。
5注:阿三是住在绿岛外面三海里地方的一只老海豚,为什么他叫阿三呢?随便啦,你要叫他阿四
也可以。
咸鱼的滋味
阿翔从卧铺上起来时,船已经过了黑水沟了。许是峡流湍急船晃动得比较厉害,他在床沿上坐了
好一会儿。昨晚的那一场表演又叫他浑身疼痛。他慢慢的回忆着昨夜的一切。经常都是这样,在
一阵激情之后,带着疲软的身子回旅店去,隔大才慢慢地又组织起散乱的回忆来。
舱里有阵大轮船航行时特有的闷声,比远雷还要低沉,每隔几秒就会把床板弄得格格做响。他就
坐着,身子上的酸楚也随着意识渐渐的活了起来,散了开去,几乎要放弃起来的念头了。
是正午了吧!窗沿的帘子缓缓的晃着,阳光就在桌面上画着圈圈。地梃着身子深吸了一口气,感
觉有海水的味道,闭上眼,在想下一站要去那里?
他就坐着,在脑子里哼着一首很久很久以前学来的歌,关于海的。
6他想起他久未见面的老母,故乡码头前的杂货铺,挡住省道的妈祖庙,暗夜表演时人们的尖叫,
刺耳的音响,汗涔涔的女人;满坑满谷的酒瓶;想着小杰抿着嘴失神的弹着吉他的样子,唱了十
几场了吧?这个月。
他怀疑自己每唱过一场,就会把魂唱掉了一些,像灵异电影那样,自己的魂都被尖叫的人们吸走
了。
大家都喜欢他,所以他也觉得他是大家的。后来人们会渐渐散去,他的团员们也会散去,他就瘫
倒在舞台上,死了。瘫在一堆凌乱不及收拾的乐器里和满坑满谷的酒瓶子里,一个人死了,因为
魂都被吸光了。
「起来了吧!」他想,却又坐着,怎么也想不起来今天早晨是怎么上了这艘船的。记忆在昨夜表
演的后半时就断了。然后接得住的就是现在,疲软不已的自己,掉了一大片的记忆。有几次觉得
自己已经死了,这一次还搭了船,想着那首遥远的歌,海浪洗着沙岸,前进后退前进后退……。
舱门笃笃笃的响了起来,有人急促的敲着。
「阿翔!阿翔!你死啦,起来吃饭了!」是小杰的声音。
他开门斜依着。
7「噢!噢!你的样子有够破,跟鬼干架啦!洗一洗吧!你是大明星耶,这样出去怎么见人。」
「我干嘛,我靠脸吃饭啊!」
「谁理你的脸啊,你都臭了,你干嘛,你又嗑药啦?」
「嗑你妈啦!嗑!那么多药!」
「好东西要和好朋友分享喔!」
船在峡湾里歪歪扭扭的,搞不清楚要将视线放在那一点。这才察觉,起来之后这一阵晕眩,是这
峡湾里风浪搞的鬼。
「有什么吃的?」
「你起来晚了,刚刚才壮观呢!罩杯那小子晕船吐了一桌都是。」
「问你有什么吃的?」
8「美人鱼!怎么样?」
「几岁的?」
「两个加起来一百!」
阿翔一手扶住走廊的墙沿,艰难的移动着脚步,在想明天晚上的演出。工作人员告诉他,会来个
几千人,大部份就在今天早上上了这条船从本岛跟过来了。
「昨天晚上我们怎么回去的?」有点愧疚,也不是第一次这样了,通常都不太问的,任凭下一场
演出的意外再把记忆冲洗掉。兄弟都了解,好像来看自己演出的人们,都喜欢看台上那堆人耍坏。
人们都这样吧!噬血,总要带些不寻常的故事回去吓人。 「你知道吗?昨天我去看表演, 那个……
在台上吐血死了!」
想自己正囹的时候,歌迷的来信一叠一叠的,看也看不完。
「阿翔,你要保重身体喔!阿翔,创作别太累喔!阿翔,多回家休息休息罗!」
屁话!一堆屁话!觉得自己像是斗牛场里被存心调养的公牛,闸门打开。
9「现在,我们以最热烈的掌声,欢迎……(掌声起)公牛!」
然后冲呀冲的。啪!一剑穿心,不偏不倚!
曲终人散,拉出去肢解了,变成七分熟的牛排。
「要死也要死在自己的手上!」他听见自己那么说。
「什么」
「我说……我们什么时候去大溪地?」这梦做了三、四年了,越来越遥远。
「看你??!」
「今天怎么样?」
「别闹了!」可却又睁大了眼睛,不信阿翔会说谎似的。
「怎么去?用飞的???」
10
「劫船!」开始喜欢这字眼了。
「你会开船?」
「这么大没开过!」自己想,这么大的还真没开过。
「无聊!」小杰一个人迳自走了开去,大概近了餐厅,走廊里有股煎鱼的昧道,弄得人真有点饿。
饿了就好,证明自己还挺想活着的,阿翔这样想着。
是初秋的艳阳天,远方的几个岛屿飘在碧篮的洋里,空气里尽是海草的昧道。像故乡。
阿翔趴在船舷边上,点了根烟,看着船划出来一道一道的波浪向远方漫开去。他喜欢这样做,从
小就喜欢,以前父亲还在的时候,他就常常这样跟着父亲出港去。船在斜阳里慢慢的回来,他可
以感觉湾边上打渔人家的厨房里都煎着鱼,有些鱼是应合着季节的,有些则是餐餐都有的。他吃
厌了那些鱼,一直到长大了,打个嗝都还能忆起那股像烧焦了的木头味。
他笑着,因为看着那漫开去的波浪,又想起那从小就吃腻了的咸鱼。
11「杰!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们不唱了,那以后做什么?」 小杰眯着眼看着远去的岛,老半晌
才说;「找个人嫁了!」
「神经啊!」
「不会啊!说不定我也可以去变性!女生不是老爱这么说,找个人嫁了,好像人生就可以一了百
了了。」
「不必了,反正我们本来也没什么,大溪地的梦也做了好几年了,越来越遥远,不必了。」
「说真的,如果不唱了,我们要做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依旧是老半晌后的回答。
「你累了吗?」小杰问。
「倒也不是,你知道吗?我最近才慢慢的发现;男人除了不断的征战之外,应该还有些更重要的
事……要去做。」小杰依旧望着远去的岛屿。
12「我妈二十岁就嫁给了我老子,他也没问人家觉得怎样,一个人就走了,连船都找不到,找邻居
那些叔叔伯伯说,他八成跑到菲律宾去了。」
「为什么不是大溪地?」小杰笑着问。
「太远了吧?」
「不会,你给我一个没有尽头的梯子,我可以爬到月亮去给你看。」他转过身来盯着阿翔。
「对!也许!我们可以找个人嫁了。」
「是啊!是啊!那也得先找个人爱吧?」很委屈似的。
「说的也是!很久没有恋爱了。」
「对!从出生那年起就再也没有恋爱过了。」
「我们一定有毛病!我觉得……我觉得我们可能都太爱自己了,所以很会装,很会装着去爱别人。」
13船已经过了黑水沟,平静了许多。过了正午,餐房里不再有煎鱼的昧道,阳光斜斜地,很温暖。
秋天了!
八月节要回乡下去吗?阿翔这样的问着自己。差不多要一年没有回去了,乡下已经没有人在了,
就剩一个破房子搁在那儿。母亲后来有了自己的新家,觉得自己够大了也不方便去打扰,偶尔来
电话,也都是应付着。
几年来,也不是真的没爱过,只是总觉得,要给人家什么呢?命运很奇怪,虽然很明白,母亲后
来遇见的是个好男人,可却也没有办法解散那从小就紧致的胶着在心里的纯粹。也不是说爱情这
东西,它一定就会有变化,不如不要吧?最后,他总是这么想,不如不要吧?像一首小调的歌,
骨子里就热爱着小调的歌;不管多年来搞的是多嘈杂的音乐,都是小调的歌。
越嘈杂的,就越是小调的歌。
「米拉米雷多雷米,拉西多西拉米雷米……」想着想着,自顾地又哼了起来。
「新歌啊?」小杰趴在船舷上,像在问着远远漫去的波纹。
「No! Its shit!」
14
阿翔正做势要将手上的烟头弹去时,突然瞥见船头上,停着一只鸟!钕大的鸟,自顾自地迎风在
理着毛。
「杰!你看!嘘!别动!你看船头那儿有只鸟!」
「一直在那儿??!从刚刚就一直在那!」
「是吗?……是吗?刚刚有吗?」许是那鸟一身洁白就隐没在船头的漆白里,许是自己太专注于
回忆了吧?
「你没叫我?」乐观的人,很快地又恢复了孩子气。
「叫你干嘛?这是人家的地盘!」
「抓它!」
刚动起这样的念头,那鸟便张开了翅膀,迎着风就滑翔了去,它扇动着翅膀向着船首的方向优雅
的飞着。远方有座岛,白色的鸟在蓝天里,像个指标,引领着船向前去。
15「鸟是回家去吧?」他想。
「那鸟是一路跟我们搭船来的吗?」小杰突地这样发问。
「鸟干嘛搭船啊?它是来带路的!」
「有道理!有道理!说不定这船上有它思念着的人!」
小杰像是在讥讽似的装傻附和着。
「够浪漫了!」阿翔张着嘴接过小杰递过来的烟,若有所思的说。
凄美的岛就在斜阳中慢慢地近了,码头上有些人在移动着,少不了又是一顿寒暄问候,许是吹多
了海风的关系,许是想到这岛是那美丽的鸟的故乡似的。阿翔笑了笑,反常的想要去认识这些人。
「走吧?」阿翔搭着小杰的肩头,挺了挺胸!
「干嘛?变天了?」小杰疑惑的扭头看着阿翔。
16草原向着季风来的方向舒缓的开展去,两部摩托车在绿色的草原上奔驰着,坡下就停泊着下午才
到的大船,从坡上看去有点渺小,像孩子的玩具。一丁点的白就搁在一片翠绿与亘远的蔚蓝之间,
倒也非常的显眼。
两个人像孩子似的,嘻笑着飙到了坡顶上。
「甩了他们了吧!」
「甩了甩了!」小杰急得脸都胀红了。
「再来呢?这路是要往那里去的?」
「啊你问我,我问谁啊?」两个人一起骑着车子看着往岛另外一边滑降下去的小路,过了正午好
一会儿了,太阳将两个人的身影拉得歪歪斜斜的。
「管他的,再怎么走也离不开这个小鸡巴岛吧?」
「走!就当它是美人鱼的故乡,搞不定瞎鸡巴就碰上一个!」
「一个怎么分啊!要三个,我两个,你凑合着就一个。」
17
「好!你大哥,你什么都大行吧!」
「就给他迷路吧!像E调!对!就像E调那样不上不下的从不告诉你是悲伤还是欢喜!感觉还挺
好的。」
「管你什么软掉!有人追来了,快散!」
草浪在秋来的季风里时而挺起腰,时而匍匐着。两个人在浪里滑过,惊起了许多的螟峨草虫,扰
乱了这原本安静的世界。 时间、 欲望在这里似乎是多馀了。太阳像火红的烙饼贴在一色的锅边上,
冻住了,一切都冻住了,喜怒哀乐在这里也冻住了。
两个人在水边停住了,你看我,我看你的。
「再来呢?」
「你还问我!你不是海专的吗?那边是东边现在?」阿翔看着歪过了一边的太阳笑着说。
「我只会看星星耶!太阳要用仪器。」小杰陪着笑。
18「那就是说要等到晚上罗?」
「别瞎觚了。乱骑都骑得回去,不回去他们也会来找啊!休息一下吧!要不要游泳?难得离世界
这么遥远。」
「没裤子怎么游?」
「你以为你是红歌星要顾形象啊?谁稀罕看你的光屁股。」说着就自顾自的扒去了身上的行头,
赤条条地往水里走去。 「干!真没水准!」
阿翔光着身躺在沙滩上,延续着下午的回忆。他在想一定是那股漫在船舱里的咸鱼昧,弄得自己
一路心神不宁。该回乡下去走走吧?或者拨个电话给老母,忘了多久没有见面了。许是知道潜藏
在自己心里面那重不可以被冒犯的纯粹,老母也少来电话了。干嘛来电话呢?做儿子的总是没好
气的应付着,说是回去做什么呢?看电视不就有了吗?你家没电视吗?你不知道你儿子常常上电
视吗?还故意要把「你家」两个字讲得特别的醒耳。老母在电话那头,声音就有点哽咽了。只是
想说看你好不好,像故意要等她伤心起来那么说,才就吞下噎在后脑勺的那一阵酸楚,和记忆里
的咸鱼味,和不能被侮蔑的纯粹……。
知道她好,是高兴的。也没有真的气过她又嫁了别人。父亲刚走时,她是那么年轻、美丽、那么
脆弱。也曾深深的替她觉得不公平,后来自己慢慢的也认为这样是好的。然而一切就都成了习惯,
彷佛每天都在等待着她的电话,然后发现她还难过着……。
19那咸鱼的味道,弄得人好苦啊!
昨夜站在舞台前沿的那一排丰胸美臀的娘们,是什么路数哪?想些这个吧!咸鱼、咸鱼,不知道
那些摩登艳丽的娘们,是否也吃我们乡下老土吃的咸鱼……。
咸鱼在昏昏沉沉之间又战胜了丰胸美臀的娘们,烙在阿翔晒得温热的脑壳里了,这太阳真舒服。
也许该拨个电话回家,几年来都没有主动的这样做过了。该拨个电话回家了……。
「阿翔!下来吧!啊呜啊呜!」那人在水里兴奋的叫着,声音在隆起的崖边上荡着……。
「不下来保证你会后悔。」
阿翔没有反应,昏昏沉沉的。
「阿翔!」不知道什么时候小杰起来提着裤子,靠在阿翔的身边,轻声的唤着他。
「阿翔!你看!」
阿翔眯着眼,拿手挡住阳光。
20
「上面!看见没?」小杰还光着屁股跪坐在沙地上。
「……」一只白色的大鸥鸟停在崖顶上理着毛。
「怪怪的喔!」小杰艰难的笑着,像在海水里冻着了似的。
「是中午船上那只吗?」两个人的疑问是一样的。阿翔坐了起来,卷起手像望远镜那样看着。
「有可能喔!因为刚刚一路都没看见什么鸟,更何况是这么大的。」
「海专的!这是什么鸟啊?」小杰耸耸肩。
「它会不会是来为我们带路的啊?」
「带你的头啦!晒太阳晒晕了。」
「难说喔!我好像有在书上看过这样的故事。」
21「有吗?那是海豚吧?」
两个人就有一搭没一搭的蹲坐在沙岸上盯着崖顶的鸟看。
「跟它走好了,看它往那里飞,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它要不飞了呢?」阿翔示意着小杰那斜了一边去了的夕阳。
「赶它!」小杰在地上抓起一块石子,做势要扔出,念头才起那鸟已先了一步,张开翅膀迎着风
飞扬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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