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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汉月

_4 乌云登珠(当代)
  赵破奴微微熏然,含笑望着遥远的星空,高声问:“霍将军,属下能否唱一首?”
  霍去病愣了愣:这小子心情这么好?
  他笑道:“唱啊,你不怕将匈奴人引来你就唱!”
  赵破奴立时清醒过来:跟着霍去病打仗,一路胜利高歌猛进。他简直忘记了胜败乃兵家常事,忘记了自己还处在危机四伏的河西腹地。
  赵破奴望着霍去病:这个比他年轻很多岁的少年难怪会成为整支战队的灵魂人物。的确,他的头脑从来不因暂时的战场胜败,而失去该有的清醒。
  陈焕抱着战刀看着大家自然地有说有笑,一言不发,分外显得格格不入。
  “陈小哥你到底会不会说人话?”云赫大叫起来,惹完了自己哥哥,又来惹陈焕。
  陈焕看都没看他一眼。
  霍去病拦住他:“小陈真的会杀人的,你别去招惹他。”
  这一大群男人,成天窝在军营里,军规严酷训练繁重,玩不得游戏泡不得妞儿。打打嘴皮子仗成了他们唯一消遣的活动,一个个练得胳膊上能跑马,嘴巴里能使船,每人嘴里都会个三言两语的。
  只有陈焕,极端不爱说话。
  陈焕忽然呼拉一声站起来,向霍去病、郑云赫这边走来。赵破奴坐在原地拍着腿笑道:“阿赫,你完蛋了。”
  陈焕走到郑云赫身边,云赫紧张地蹲起来。
  陈焕瞄他一眼,却又从他身边经过,哗啦一把拉起许地的酒囊:“你偷霍将军!”
  许地好似一头被活逮住的老黄鼠狼:“个贼娃娃,你死盯着我做啥呢!”他自己的酒囊不敢喝空,看霍去病和郑云赫在闹,就偷偷去倒霍去病的酒。
  “哈哈哈!”郑云赫欢得在地上打滚,指着陈焕笑岔了气:“许叔偷……偷……霍将军……”
  陈焕说话字数简直是越省略越好,极少超过五个字。看看这都歪扯到哪里去了!
  众人都没有明白云赫什么意思,等到想明白了他的歪脑筋,齐齐“嗐”了一声:这小子活该被他哥一脚踢死。
  连霍去病都忍不住将他一把按翻在地上,卡住了脖子:“阿赫,你真是在找死!”
  他忽然看到郑云赫的眼睛里有淡淡的水雾,霍去病轻捶他一拳:“快起来,别再疯了。”
  他知道阿赫是在害怕,所以才这么不断说疯话。
  郑云赫是一个从来没有上过战场的少年,这几天他一直生活在血与死亡的边缘。
  今日与苜解烈属国一战,郑云赫是最早跟苜解烈属国的匈奴斥侯短兵相接的。
  他所带斥侯队共十三人,只有两人回来,一个是郑云赫自己,还有一个身受重伤,在半个时辰前刚刚咽气。
  郑云赫亲自给那名斥候喂了最后一口酒。
  没有人关心过郑云赫在独自带队侦查苜解烈属国的那一个时辰里,究竟遭遇了什么。不是不关心,而是不能去关心……战场,本来就是残酷的。
  而明天……
  明天,霍去病将带领着他们奔赴更为艰难的战场。
  不知道什么时候,大家都沉默了下去,阿赫对于死亡的恐惧无声地感染了大家。
  郑云海走过去,轻拍自己弟弟的头:“给我起来,大家再喝一点,明天多杀几个匈奴人!”
  霍去病端起酒囊:“杀他们一个血流成河!干!”
  “干!”
  “干!”
  “干!”
  ……
  众人豪情迸发……
  忽然……
  陈焕冷冷宣布:“只准抿一口。”
  又是标准的“小陈式五字经”。
  大家怔然瞅着冷面到底的陈焕,突然都捶地狂笑起来,笑得天翻地覆天云失色。
  面对众人的疯狂,陈焕依旧绝对的冷定淡然。
  黄昏雪
  第十五章
  天上的神仙终于不再眷顾霍去病了。
  连续冲击了五天,霍去病在第五个匈奴属国中陷入了被动。
  这些汉朝军人的体力不断透支,五天来他们吃得差睡得差,忍受着河西早春那足以致病的冷热温差,体力都被极大地消耗了。
  被消耗了体力的汉朝军人,在霍去病的一次小小误差判断中,立刻陷入了一万匈奴人的大肆围攻,双方军队混战在了一处。
  高不识感到仿佛身陷在鲜血的海洋。
  霍去病部的七支战队已经被数目相当的匈奴敌人冲得各自为阵了。
  在毂固国的茫茫草原上,两万人的厮杀仿佛黑蚁漫堤,连天空中的太阳也不忍看眼前的人间地狱,用阴霾万里的沉寂遮挡了自己的颜面。
  阴风侧侧中,赵破奴喊破了喉咙,他完全忘记自己有一条动人的歌喉,他的全部力气都用在了敌群的拼杀中。他发誓要比陈焕杀得更多,只能不断挥动手臂,直到麻木得只会杀人。
  仆多的耳朵中,灌满了战马痛呼的惨烈叫声,还有刀身砍入人体的噗嗤沉闷声。
  忽然,他的肩膀重重一麻,仆多失去重心跌在地上。紧接着一道黑色的阴影带着死亡的恐怖向他袭击过来。是一名匈奴士兵挥着弯刀要将他砍成两段。
  仆多无力回击,那匈奴士兵催动战马狠狠踏上来,仆多咬着牙一刀向匈奴战马的马脚砍过去。
  即使马脚砍断,他也会被沉重的战马活活压死。
  陷入绝望的仆多,忽然感到眼前似乎炸开了一片血雨,匈奴战马呼嘶着从他身边退开。
  一双黑色的眼眸出现在他的面前,正是那个不爱说话的陈焕。他挥刀砍开了袭击仆多的匈奴人,怒吼:“东北!”
  仆多凛然睁大眼睛,陈焕见他没有反应,越发怒火冲天:“东北打配合!”
  仆多赶紧抓了一匹战马重新跳上去,果然看到自己的战队纠结在东北方向,他挥动战刀冲了上去,重新将他们组织起来,跟左近的陈焕战队一起开始了生死与共的顽强搏斗。
  尽管身陷重围,霍去病部的年轻将领们不后退不乱阵脚,目光坚定而冷静。他们逐渐在千头万绪的混战中将自己的战队重新组织起来,互相打配合,渐渐首尾呼应起来了。
  骑兵作战,并不是一个人勇冠三军,便可以一当千的战斗。
  霍去病深知这一点。
  他最出色的力量并不是自己的搏杀能力,而是,随时随地让自己的部下坚信,他始终和大家在一起。
  胡天北地,旌旗悲啸,不管战斗如何惨烈,他们的将军确确实实跟大家在一起!
  战场的另一端,硝烟蒸腾上半空,硝烟下厮杀浓重,也是一场混乱生死的短兵交接。
  霍去病正在帮助郑云海的弩箭营,从铁板般纠结地战场上逐渐撤离队伍,向着战场外沿夺命狂奔。
  郑云海这一支战队是霍去病部最有战斗力的队伍,因为他们的战马上比别的战队要多出一把沉重的铁弩弓和数袋同样沉重的三棱铁箭。他们常常需要在急驰中放开缰绳,稳稳端起铁弩弓,给匈奴人最沉重的打击。
  所以,霍去病都将最强壮的军士和战马放在郑云海的战队之中。
  郑云海策马向着战场外冰冷的灰色空地冲出去,他需要一个合适的距离,用如雨的铁箭,使目前胶着的战局从他手里打开一个局面。
  在他身后,霍去病所带的两千人正咆哮着为他断后,远远看去,霍去病如同带着一条黑色狂龙在血海腥浪间腾挪翻滚。
  霍去病将他送出战局,回头又扑入黑色浊海般的匈奴骑兵队。
  他的战刀已经砍钝了,他猛力的砍杀却令战刀如无锋重刃,吞吐着黑色光芒,继续无情地收割着人命。他的矫健之姿在黑色战队的最前方,若芒尖,若锋刃,散放着无可比拟的光芒。
  战场黑沉,血气浓重,天地阴暗,日月无光。
  惟有他,好似一位阳光之神,将天雷地火都纳入了刀锋,在阴冷沉窒的空气中,搏杀出最滚烫热烈的奔放,任激情挥洒得如涛如涌。
  于是,他的强大杀伤力仿佛深海漩涡一般,迅速地一波又一波,向着周围传达了出去。
  很快,四周的汉族军士们便感受到了他的存在!
  陈焕可以清楚地感觉到,霍将军的战队与他的战队正在东西遥应;赵破奴能够清楚地感觉到,霍将军的战刀正在消减他左翼的威胁;高不识仿佛看到,自己眼前无边的血雾,正被霍将军的砍杀一点点破开虚空……
  所有将领们都感觉到了,霍去病强大攻击的一阵阵余波正准确地传递到每一个人的心间。
  大家欢呼起来,呐喊起来,将军又控制住了全局,和大家在一起了!
  战鼓雷动,人声呐喊,战马嘶鸣,兵戈相交……
  霍去病却心中如焚,这种彼此身陷绞杀的战况并不是他所希望。他的目标并不是匈奴属国,他不能够在这里消耗太久。
  他在等待郑云海迅速做出行动。
  郑云海此时已然行进在战场之外,整个战局都已经纳入了他的眼睛。他深深陷入了艰难的抉择中。
  战场上到处都在混战,他的弩箭指向任何一处,都是杀人七千,自伤三千。
  时间容不得他多等,郑云海肃容喝命:“备箭!”
  两千军士在快马奔驰中,笔直地挺起脊梁,稳端起手中重达十七斤的铁胎弩箭,他们齐刷刷地对准战场中心。
  郑云海却慢慢闭上了眼睛:“西南三。”他用力一挥手臂,嘶哑着嗓子:“射——”
  天上厚重的乌云再也无法承受战场的喧嚣似的,开始慢慢崩溃碎裂。 战鼓喧天中,河西最后一场春雪,被一片一片地从高空震了下来……
  雪花还没有坠低,却被扑面而来的箭气冲得四分五裂,震碎在半空中!一大片浓密的箭云在天空中呼啸出震耳欲聋的啸叫。
  许地砍去一个匈奴人的脑袋,抬起头——娃娃们果然懂事得很,知道杀开血路冲出去。
  许地对自己的部下大声吼道:“躲到战马下,保存实力!”
  汉朝军人们立刻钻入马腹中,呼啸而来的铁箭暴雨般一层层砸下来,没有及时躲避的军人,浑身穿透得仿佛铁做的刺猬,风声哀鸣,连大地也好似一层层地在塌陷。
  一阵沉闷的撞击令许地难以呼吸,他感到自己的战马浑身颤抖起一阵中箭濒死的抽搐,他死死撑住自己的战马,防止死亡的战马将自己压伤。
  一阵箭雨过后,许地从垂死的马匹下浑身鲜血地跳了出来:“把地上的匈奴人全部杀死!”
  既然他已经成了这群娃娃们的铺路石,他就要做一块最好的铺路石。
  许地低头猛烈地砍杀着在地上还在苟延残喘的匈奴士兵和匈奴战马,仿佛一个埋头耕地的老农一般,将满腔的希望都投射在土地上。
  他的希望就是,霍去病那帮娃娃们,从他这里快马奔过的时候,可以受到最少的阻碍和伤害……
  他曾经也是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他曾经耕种着自家的十亩薄田,以为会和自己的家人一辈子这样平淡生活下去。他的娃娃若是活着,就跟霍去病和阿赫那么大……
  可是,匈奴人让他失去了一切。
  许地埋头不断砍锄着一切障碍,甚至忘了听身边的状况。
  郑云海狠下心肠,紧闭着眼睛:“射!”
  又一轮箭雨朝着许地部、仆多部和匈奴军队绞缠在一起的地方发动了猛烈的攻击。
  两千弩箭营的军士眼角含着泪花,却没有一个人去擦,他们要以最准确的眼力,最专注的定力,去尽量多射杀匈奴人……其实战场如此混乱,他们根本不可能做到这一点。
  天空忽然更加黑暗,仿佛提前陷入了黑夜。
  仆多回头看了自己的战队一眼,耳朵顿时失去了听力,他只看到与匈奴混战在一起的自己战队,被从天而降的黑色铁箭刺心入肺,人仰马叫,吃痛未死的战马惨嘶着四处践踏着,血肉横飞。
  “不——”仆多狂吼着要冲回去,他要与他的士兵们生死在一起。陈焕在他身后大声吼:“东南方向!撤!”仆多冲杀出几步,发现只有自己孤身一个人在往后冲。
  陈焕带着自己的战队和仆多剩下的半支战队,朝着郑云海为他们射出的那条尸体道路快马加鞭,突围而去……
  许地砍人砍累了,直起疲惫的腰身擦一把汗,如同在家乡做农活疲劳了站起来稍事休息一下。
  一股锐利的穿透力从他的头上传过来,直接贯穿了他的心扉。
  许地慢慢倒下去……
  他感到战场的喧嚣暗淡了,遥远了;他感到天上的箭雨似乎也没有了声音。
  没有了战尘,没有了血腥。
  只有从铁箭的缝隙之中飘落下的雪花碎片,轻柔地在随风轻扬。
  许地的身体一点点轻松了起来,仿佛此生的征战苦在这个瞬间获得了彻底的解脱。
  他甚至还有时间,欣赏这些纯白的雪片……
  他刚倒下,郑云海部射出的第三波黑色的三棱秦制箭,呼啸着穿破空气,插满了他身体和周围,密密麻麻一大片。数千匈奴死尸和汉军尸体斑驳夹杂在一起,化作一条血肉铸就的冲击道路。
  霍去病命令战鼓敲起撤退的战令,陈焕部带着仆多部,高不识部协助着赵破奴部,纷纷随着霍去病部从许地部倒下的地方突围而出。
  郑云海部立刻放马直追,渐渐合上了其余几部战马的脚步。
  天浩浩,地汤汤,数道庞大的黑色铁流逐渐汇拢,好似凤凰涅磐一般,从血火溅染的毂固国落日草场展开舒展的双翼。
  只有站在高空的天神才能看清楚,这本来匀称的七支战队如今少了左翼第三队。仿佛一只受了伤,带着忧伤的凤凰,斜斜掠过草原,向着祁连山北麓奔驰而去。
  左翼第三队的领军人,是四十二岁的许地。
  曾经是卫帅帐下的头一拨期门郎。
  细小的雪花纷纷洒洒,层层叠叠地飘落下来,将黑色的汉军战甲、褐色的匈奴战袍,鲜红的旌旗、血肉模糊的尸体……逐渐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白霜。
  战皋兰
  第十六章
  风雪飘舞中,一支深褐色的队伍,正从祁连山北麓飞驰而来。
  不一会儿,又一支深褐色的队伍出现在风雪交加的这个清晨,两条队伍都在万人以上,很快便汇合到了一处,化作一条杀气腾腾的洪流,沿着祁连山白皑皑的山脚,向南麓的草场而去。
  河西苦冷,这河西的春雪也不停不歇。
  雪霰稠密中,领头的匈奴战将破雪而出。
  他头带一个牛角青铜面具,突出的獠牙、凶狠的面具造型、强壮的手臂、有力的驭马动作,无不显示着他是一位悍勇善战的匈奴猛将。他是卢候部落的小王,名叫解赤,与他会合的是关止王,名唤伊即轩。
  霍去病连过四个匈奴属国,将四个属国的大半战斗力都打垮了。
  这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的茶隼,飞一般传遍了草原的角角落落,作为河西匈奴族势力最大的休屠王和浑邪王立即快马传书,命令距离祁连山南麓最近的卢候王部和关止王部的匈奴小王先去拦截住霍去病,他们随后就到。
  卢候王解赤在路上得到了消息,得知霍去病被毂固国拖在了落日草场上。他心中大喜,准备合兵而去,将霍去病斩获在祁连山下。
  谁知道到了毂固国,霍去病部已经壮士断腕,布下箭雨,将约八百多名汉军战士和两千名匈奴兵卒的混战部队全部射死,然后从那条血路强行突围而出,不知去向了。
  “会不会回汉境了?”卢候王抚摸着自己面具下卷曲的胡须,“汉人这点人马获得这么些战果,应该算很不错了。”
  关止王伊即轩看了看尚在轻敌的卢候王解赤:“这一次领兵的霍去病,据说这小子胃口大,不会轻易甘休。”他望着茫茫雪地,“不知道钻到哪里去了……”
  “钻到哪里去?祁连山北麓?”卢候王简直要发笑,五个匈奴属国算什么?霍去病要是碰上了休屠王部和浑邪王部的大军,他难不成还要靠那一万都不到的残兵剩将逆天不成?
  关止王沉吟了起来,且先等等消息吧。
  忽然,有匈奴斥候来报:“单于,单于!休屠王部有消息来报。”
  “什么消息?”关止王远远看到一名浑身是血的匈奴斥候,头插三根红羽毛正跌跌撞撞跑过来:“单于——单于!休屠王部被袭……”
  “什么?!”卢候王和关止王同时从马背上立起身子,“情况怎么样?”
  “杀伤过半,连单于王子都被掳走了……”
  “霍去病?”卢候王解赤依然有些不太相信。
  “霍去病!”关止王伊即轩狠狠地肯定着。
  两天前,霍去病带着残剩的八千七百多名军士,向着祁连山的北麓奔突而去。
  毂固国之战他损失了许地部,他并没有因此动摇退缩,而是直接将突出重围转化为向祁连山北麓休屠王部的攻击。
  整支队伍的将领们都明白他的战斗部署,没有一个人有异议地紧紧跟随着他,一直冲到了祁连山北麓。
  此处水草丰美,祁连山的千年雪水滋润出了无数清澈的湖泊。
  在中原经战国之乱,失去掌控这里的能力之后,这里曾是康居、月氏人逐水草而居的人间仙境。一百年前,匈奴人的野兽之眸瞄上了这里,他们以武力夺取了此处的霸主权。
  匈奴人在河西的霸主地位,当然不是那么容易被摇撼的。
  郑云赫在霍去病袭击休屠王之前,再三提出要让他去斥候的第一线。郑云海也替自己的弟弟向霍去病请战:没有深入敌阵的斥候只靠主帅的判断力是不够的。霍去病让阿赫带上十九个人,向着风雪深处而去。
  郑云海透过无数飘零的雪花,看到自己的弟弟回头而笑。
  雪色茫茫,风声历历,阿赫鲜活的笑容瞬间淡白,渐渐消失在了空旷寥廓的寂寞空间。
  二十名汉军斥候入了休屠王部,半个时辰后只有一名小兵回到了大部队。一张血画的布片详细地向霍去病汇报了休屠王部的各处部署。
  阿赫,年轻的阿赫,怕死的阿赫,再也没有看见……
  霍去病的大部队弥漫起绝杀犷烈的罡气,轰隆隆向着休屠王部进发。战刀、铁箭、长矛、强弩都在风雪中淬练得精纯无比。
  那是一场血光与武力的盛宴,那是一场白雪纷飞的魅舞,将对于许地部、郑云赫的所有哀痛都化作一场血的祭奠。通过大迂回的奔突长袭,他们将毫无防备的休屠王部杀得人仰马翻,又迅速移动回了皋兰山,打算借道此处,回汉境去。
  五个属国,一个休屠王部,这已经是非常好的战绩了。
  忽然,前方的斥候彩旗穿飞,霍去病看到数十匹汉朝斥候快马箭一般地向着大部队射回。老远就挥舞起手上的彩旗,这表明,前方有大股的匈奴军队等候在皋兰山下。
  霍去病明白自己这些人终于遇上了匈奴大部队。
  他也清楚,他们这支八千多人的军队不可能永远神不知鬼不觉地穿行在河西,总有一场大战要他面对。
  现在他已经完成了皇上河西战略第一步的布局。战场上的胜利和对于袍泽战死的歉疚,令他认为自己还能够赢更多,他完全有能力以一场更为奔放的激战来释放内心的澎湃。
  霍去病命令传令兵将战鼓擂响。
  他已经将战队略作调整,仆多部只剩一半军士,如今归并陈焕部。和赵破奴部、高不识部、郑云海部一起组成两纵的双翼,分列在霍去病中路大军的两侧。
  “咚咚咚咚咚!”
  随着战鼓的擂响,雁形梯队的队形发生了变化。
  霍去病等五位将领们的速度变缓,后面的军士逐渐填补进他们的空当,三段猛鼓过后,霍去病五部人马组成了一个微微凸出的新月形。
  随着战队的前进,远处一座黑色的巨山在风雪芒乱中,仿佛洪荒怪兽一般逐渐涌现出巨大丑恶的脊梁。
  风雪如刀割在每一个战士的脸上,敌人的杀气也如刀一般刮撩着战士们的神经。
  只看到皋兰山下黑压压乌沉沉,仿佛钢水注满了山崖脚下。细看去却是无数战马冷冷凝站在皋兰山下,萧萧匈奴旌旗无声地在雪地里呼扯出凛人的威胁。
  双方彼此都隔着漫天雪片看到了彼此的存在。
  皋兰山下顿时从苍雪连天的沉寂中,化作白水沸腾的地狱!
  匈奴军队这边马嘶人叫,张开嗜血的巨吻,挥动起雪亮的弯刀在怒雪骤风中闪出一片片煞白的寒光;
  汉军这边新月形的阵势沉默地推进着,那雷声一般的马蹄,和战马呼哧呼哧的重响,汇成了一股久待爆发的深黑飓风。
  风在吼,马在啸,天地在崩裂!
  雪与风野蛮的扭缠在一起,血与火残忍地碰撞在一起。
  卢候王爆发出一声声匈奴战斗的恶吼,以逸待劳的匈奴战士仿佛吞山填海的黑色潮水,以多压少地借着皋兰山自上而下的山坡地势,发动起罡猛万钧的冲击。
  关止王的弓箭队朝着长空,射出最激烈的箭雨,要将汉军的攻击化作一场他们自送虎口的悲剧。
  匈奴将领们看着自己的军队将地理优势和弓箭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嘴角噙起残忍而得意的狞笑——他们的面前,只是一支奔驰了数千里,疲劳不堪的残兵剩将。
  如匈奴人所愿,匈奴弯刀在汉军战士的身上留下了一条条最残忍的伤口;如匈奴人所愿,匈奴锋刃将汉军战士的武器砍出一个个硕大的豁口;如匈奴人所愿,匈奴铁箭所到,汉军一个个纷纷落马,丧命马蹄下。
  可是不如匈奴人所愿的是,这第一波涌上来的汉军,没有一个退缩,没有一个屈服。
  什么以逸待劳?什么匈奴英雄?在勇悍无比的汉军面前,这纯粹是匈奴人自我安慰的一个笑话而已。
  他们有驰骋草原所向披靡的骠骑将军霍去病!
  他们即使死去,也要化身厉鬼,看着匈奴人灭亡在他们将军的手中。
  霍去病来了!
  第一波缺乏任何战术的汉军攻势,令匈奴人的弓箭优势和地势优势发挥了个够。匈奴人强弩之末的这个空隙,即将成为霍去病发挥的最好空间。
  “咚咚咚咚咚咚!”
  战鼓声将庞大的皋兰山震得天动地摇,那横亘了亿万年的怪兽仿佛也要被汉朝军人骁悍无比的战斗狂情惊醒了一般,摇摇晃晃地抖下无数雪尘。
  左翼以高不识领队,赵破奴辅助,朝着匈奴军队较弱的侧翼横扫过去;右翼是郑云海领队,陈焕部辅助,亦如天鹰翱翔般地飞掠而去。
  霍去病的中路大军抵挡住来自关止王和卢侯王的第二波全力攻击。
  随着左右两翼的奔突猛进,不知道何时开始,汉军本来微微凸起的新月形,变成了一个反向凹入的新月形,一直与霍去病中路部队鏖战不止的卢候王部忽然发现自己前后都出现了汉朝的军队。
  郑云海如同复仇的黑暗之神,挟裹着万霆雷暴一路上猛砍狂杀,陈焕的战队略靠后,仿佛冰冷的铡刀,无情割裂着匈奴人生存的希望;高不识已经砍疯了,双眸血红刀身如电,赵破奴在他侧翼,整支队伍与高不识成车悬互动……
  “哐当——”
  一声巨响将满天的雪花震得在空中一窒。
  关止王和卢侯王本来厚实密长的坚硬攻击队,被郑云海、陈焕、高不识、赵破奴从两边活生生打断成三截,如同首尾无法相连的蚯蚓一般刚扭上一扭,两翼汉军战队已经高呼着冲入了暂时群龙无首的后面两截匈奴军队中。
  雪绵绵密密继续下,风雪压得众人的眉眼都阒然一低。
  后路被截断,卢候王望着前方军列整齐的霍去病中部战队,爆发出决一死战的勇猛气息,大声吼道:“杀进去!”
  “呜——呜——呜——”
  匈奴鹿角长号发出了短兵相接的讯号,无数卢候王的士兵一个接着一个杀入了霍去病的中部大军。
  霍去病的中路军面对呼涌而来的匈奴士兵有条不紊地进行全面迎战。
  从高空望下去,霍去病部组成一条条整齐强硬的巷道,任卢候王的士兵一个个冲进来,匈奴人冲进他们的战队巷道才发现前后左右都有勇悍绝伦的汉朝军士在狂砍猛杀……
  卢候王感觉到了不对劲,连忙大吼:“加速加速!冲出去!”
  这个人墙巷道有问题,快点出去!
  为时已晚。
  只看见霍去病拉起小骠的缰绳,小骠前足抬高,唏律律爆发出一阵长嘶,高高地人立起来。霍去病在半空中大声道:“转!”
  霍去病的中路大军战士们猛然随着口令呼啦一下子拉转马头,那数千战马沿着某个特定的角度,狠狠围转了过来。
  卢候王还没有明白怎么回事情,霍去病的周围组成了一个庞大的战马漩涡,这个漩涡仿佛大海中的恶蜃一般,张开了饕餮大口,将他的军队一截截绞缠扭裂!
  这个战马的漩涡还在狂奔,还在冲击,还在扩大,一层层转将过来,呼啸起黢黑的狂海波澜,大口大口地吞噬着人命。
  血光炸裂中,卢候王的头颅高高飞起!
  “呼——呵——呼——呵——”
  霍去病在小骠的身上,举起卢候王解赤的头颅发出战斗的怒吼。
  “呼——呵——呼——呵——”
  郑云海也在远处向着霍将军发出战斗的呼应。
  “呼——呵——呼——呵——”
  高不识在远处发出激昂的咆哮。
  “呼——呵——呼——呵——”
  全体汉朝将士发出必胜的呼啸!
  “卢侯王死了——”
  恐惧的声音遍布皋兰山的前前后后。关止王伊即轩也杀得精疲力竭,看到远处疯狂旋转而来的汉朝军队,当即大声命令:“撤!撤回去!”
  于是,霍去病看到了上万匈奴士兵奔逃的壮观景象。
  关止王伊即轩一边组织军队撤退,一边领着两千亲随在两军阵前断后。
  霍去病无意与他纠缠,两个人在远处互相遥遥望了一眼,随即互成队伍,仿佛两条擦肩而过的巨龙,沿着皋兰山逐渐分开。
  霍去病并非是穷寇莫追的善男信女。
  他深知自己的军队已经不能再持久应敌。当下不敢怠慢,忙命令郑云海部和高不识部立刻归队集结整顿。
  白雪簌簌而下,天地苍茫混浊,此时的河西,依然动荡不安。
  “霍将军——”一条熟悉的少年嗓音落入了众人的耳朵。大家回头一看,惊喜顿时涌上心头:“阿赫!”
  骠骑营第一快马阿姆,四肢清秀颀长,在风雪中奔跑得如同一头轻灵优美的神鹿。
  小骠望着它,不知怎么有了一些酸酸的味道。
  河西血
  第十七章
  郑云赫骑着他的骠骑营第一快马阿姆,很快就来到了众人面前:“霍将军——”
  郑云海率先激动地冲了上去,在马上狠狠一捶弟弟的肩膀:“你个臭小子,你要吓死哥哥吗?”
  郑云赫在马上一晃,脸色苍白着大声道:“霍将军,折兰王部……”
  “什么?!”大家大惊回头,这才看到方才匈奴人溃逃的方向重新又变得铁沉铁沉。
  因风雪的浓重,大家没有及时发现匈奴人的援兵已经到了。
  “集结集结!”霍去病大声命令着尚在远处的高不识部,让他们迅速回转,组织成有效队形再进行一次死战。
  “霍将军!”郑云海突然在马上抱拳,“弩箭营可以替将军挡下这些人。”
  霍去病剑眉微蹙,望着他。
  郑云海策马走到霍去病身边,纷繁的大雪下得天地雪白。霍去病的眉眼在风雪中清冽如纯黑的玄铁。
  郑云海在他身边停下,伸出一只手,轻轻放在他左边的脸颊上。霍去病任他碰触自己的面颊。郑云海的手指微微落下,他指尖停留的地方,有一个浅浅的疤。
  两个人都器宇轩拔,风雪披拂下,他们战袍在身。
  他们静静凝望着对方,仿佛是生死诀别。
  郑云海摸着霍去病脸上的这个小疤,这些年,虽然他叫霍去病为“头儿”,其实,霍将军和自己的弟弟云赫还只一般大,几乎还是一个孩子……
  郑云海收回手,压低声音:“你给我把这些人带回去。”
  他愿意,以他的死为代价,换回眼前这些兄弟们存活的机会。
  霍去病看着郑云海,对于战场天生的敏锐感觉,已经告诉他,今天这场苦战将以许多汉家军士的生命为代价。他望着自己的好战友,好兄长,好朋友。
  他的情谊霍去病领会在胸,但是,霍去病始终没有忘记,他自己才是这支战队唯一的指挥者!
  郑云海撤下手,拉转马头,正待离开,忽然感到自己的战马被一只手有力地阻止行动。
  他诧然抬起头,在这个短短瞬间,霍去病已经做出了决断。他的目光仿佛一道凛冽的太初剑光,劈碎虚空。
  他对着郑云海大声吼道:“郑校尉!”
  在他这凌驾于万人的气势之下,郑云海凛然伸直身体:“在!”
  “大敌当前,岂容你自作主张?!”霍去病用力一推郑云海的战马,扬起战刀:“骠骑营全体将士听令!”
  此时高不识部已经整顿整齐,陈焕部也罗列在旁,赵破奴带着自己的军士挺立在风雪之中。
  “陈焕部!”
  陈焕大声应道:“喏!”
  “随郑云海部,从东路突破!”
  “诺!”
  “赵破奴,你分一半人手给陈焕。”郑云海只有两支战队,霍去病将人数重新分配平均,而陈焕部更是骠骑营中除郑云海部外,最具有攻击力的战队。霍去病望着郑云海:你没吃亏,你也休想在我手中吃亏。
  “高不识,赵破奴听令!”霍去病又对余下的两部道。
  赵破奴和高不识齐声应诺。
  “跟上我。”霍去病战刀向着西南方向挥出风雪光芒,眸光转向郑云海,“云海。”
  郑云海肃然望着他,霍去病向他展开一个无所畏惧的笑容:“我们开始比赛狩猎,看看谁的猎物多!”
  在他笑起来的时候,左边脸颊上的那个小小伤疤,会化作一个梨涡,又深又长。
  郑云海的丹凤眼里也逐渐绽开一丝笑容:头儿就是头儿!
  尽管他和阿赫一般大,但他不是他的弟弟。他是霍去病,霍去病天生与众不同。仅仅在数年前,霍去病还是一个又任性又霸道的长安恶少,现在,他挺拔的眉眼里已经盛满了男人的责任感。
  郑云海应他所邀,也挥起战刀:还记得他们是怎么见面的吗?还记得他们这么多年来是如何蹴鞠游戏的?
  霍去病遥遥望着他:还记得陇西李家的“射虎力”吗?还记得他们如何在期门军中互较长短的吗?
  往事一桩桩从两人的脑海中淡淡掠过……
  今天,今天算什么?
  不过是又一场两强相争的狩猎比赛!这种游戏,他们曾经在山林深秀的上林苑玩过;曾经在宫阙千重的建章营中玩过;曾经在沃野千里的长安城郊外玩过。
  只不过……郑云海的眉眼随着风雪微微压下……只不过这一回有数万匈奴人陪他们一起玩!
  郑云海将战刀指着霍去病:“兄弟们,你们会不会输给这个姓霍的小子?”
  陈焕带着大家昂然回答:“不会!”
  霍去病也笑着挑衅:“兄弟们,叫他们输个心服口服!”
  “好!”高不识部和赵破奴部心领神会,轰然应和着。
  赵破奴的眼睛更是盯着陈焕,陈焕亦毫不客气地回视他;高不识笑看仆多,仆多也笑对他的挑战;小骠在霍去病身下蠢蠢欲动,阿姆向它投来蔑视的一眼……
  战马昂嘶,全场暴沸,连战数天的汉朝将士们,又如同刚下山的猛虎,冲劲十足地分成两队,一头扎入了正奔驰而来的匈奴人军队。
  刚刚因援兵及时来临,而大感欣慰的关止王伊即轩,悚然看着铁蜂般呼啸冲过来的汉军,还没有来得及什么战术调配,便被霍去病卷入了短兵相接的境地。
  刀对刀、矛刺矛,甚至连牙齿也用上了。汉军已经没有了死亡的概念,他们眼前也没有了敌人,一边痛杀匈奴人一边用眼神瞄着远处的郑云海部,生怕自己的速度落后于他们。
  无数汉军身上已经洞穿数把利刃,鲜血淋漓中仍然如杀神一般在战斗。
  远处的郑云海部也不甘示弱。
  弩箭营是霍去病部战斗力最强的部队,他们的铁箭豪放地在风雪当空的皋兰山下奏响了一曲铿锵张扬的大汉军歌。一层层铁箭射出,一层层风雪破碎,一层层匈奴尸体横野。
  皋兰山山下,这凝固了数亿年的沉寂,必将在这一天以最豪迈猛烈的姿态,永留史册。
  两支队伍渐渐分离,彼此再也看不见彼此了……
  小骠用足全部的力气奔跑,阿姆就在它的身后,它明白阿姆身上分量轻,一向跑得比它较快。
  它这一次决不能输给阿姆。
  霍去病一边在人海茫茫的匈奴军队中砍杀,一边竭尽所能地带着大部队突围。霍去病一直在用力地砍杀,他知道每多砍一个人,他身后战队的压力就会少一分。
  眼前忽然一松,他发现面前已经没有了匈奴人,回头看去,赵破奴高不识部依旧陷落在匈奴人的军队里。
  他大喝一声带着自己的亲兵队重新回到战场上:他手里这支军队,已经经过了河西最残忍的战斗洗礼,他们每一个都是顶天立地的英雄,他要将他们平安带回长安。
  赵破奴和高不识感觉到了自己的将军对自己的不离不弃,爆发出最炽热的战斗激情,为了生存而不断与难以计数的匈奴军队抗衡着。
  郑云赫死死跟在霍去病的身后,闷声不响地拽紧阿姆的马缰绳。阿姆的速度催促着小骠超越体能限制地不断冲锋。
  河西早春的这一场雪,仿佛下不到尽头一般,霍去病部渐渐消止在了无垠的风雪中……
  陈焕已经和郑云海部失散了,只有那个没有了下属的匈奴军官仆多牢牢地跟随着他。
  “仆多,你带队!”陈焕忽然大叫起来。
  仆多愣住,他侧过身体才看到陈焕背上插着三支匈奴铁箭,从插的长短可以判断出,已经伤及内脏。铁箭边缘的血已经成了黑褐色,陈焕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不知道他中箭以后又坚持了多久。
  仆多纵马扑过去:“陈大人,我带你走!”
  陈焕举起战刀向他声音的来向狠狠砍下,失血过多,令他的双目已不能视物。身边喧嚣不停的匈奴人吼声告诉他,他已经不再具有战斗力了。
  仆多几乎被他砍中,闪身躲过。继续冲过去想将他带到自己的战马上。
  陈焕感觉到了他的无用救助,忽然将自己的战刀举起,朝着自己的身体一刀扎下——
  看到他自残,仆多僵在原地。
  陈焕微微绽开一丝似笑非笑的表情,声音微颤:“仆多,冲出去。”
  仆多只得丢下他,带着剩余的数百军士,向着外围奔突。
  陈焕依旧坚持在战马上。
  熟悉杀人手法的他,没有将自己一刀立刻刺死。他的眼睛已经不能看到东西了,他的耳朵还在听着那个名叫仆多的匈奴人,到底能不能将他的战队送到生之边缘。
  他冲着仆多离开的方向,大声吼道:“匈奴蛮子!”仆多一怔,不知道他在骂谁,陈焕竭力喊:“杀——”
  仆多身旁的汉族军士们一起随着陈焕最后的呼喝,大叫起来:“杀——”
  仆多不敢回头,跟随着陈焕传给他的这股汹涌战意,扑向敌人的密集处。
  在他身后,风雪迅速将陈焕围合。
  黑甲的年轻军人浑身冰冷,只有伤口处不断涌出的鲜血,滚烫滚烫,沿着他有力的手指汩汩流下……
  雪片密如浓雾遮蔽一切,骠骑营最冷毅的英俊少年渐渐消失在了风雪之中……
  郑云海回头看到,如倾如盖的匈奴军队正在源源不断地涌来,这不是一支折兰王军队,而是有着其他援兵的匈奴大军队。
  “浑邪王!”有军士大声叫了起来。
  郑云海拉开强弓,连环弹射出三支箭:原来祁连山北麓的浑邪王也已经过来了,难怪这群匈奴人如此难缠。
  弩箭营已经在一轮又一轮的箭雨激战中耗光了三棱弩箭,他们丢下铁弩,拔出铁弓,继续着顽强的战斗。
  敌人一波又一波不停的攻击,渐渐,郑云海部连弓箭都消耗殆尽了。郑云海一边射箭,一边大声道:“兄弟们,你们知道我最擅长打什么吗?”
  军士们大声回应:“不知道!”
  “步兵防御战!”郑云海道,“你们都听候我的命令,战马没死的给我杀死,放在这里做成战壕,从尸体上拔下箭,听我命令准备射箭。”
  郑云海,自小跟随李广老将军,擅长各类步兵战法,跟着霍去病一直以骑兵作战,自小学习的本领今日终于有机会展示出来,他哪能不高兴呢?
  军士随着他的命令将马尸组成三道战道,以一千都不到的军士,有条不紊地阻挡着折兰王和浑邪王的数万骑兵的猛烈进攻。
  伤魂曲
  第十八章
  毕竟寡不敌众,小小的马尸战壕四周都响起了匈奴人残暴的呼叫,双方都已经杀得势不两立了。
  郑云海身边的军士们一个接着一个倒下了。匈奴人看到这里人数虚空,越发血腥暴涨,箭矢、战矛、铁锤蜂拥而上,不攻破这个小小的堡垒决不罢休。
  匈奴人不断发动起一轮又一轮密集的攻击,弩箭营的勇士们沉着应战,每一个人都直到最后一口气也没有丧失一名职业军人的冷静与顽强。
  匈奴人无法阻止地越靠越近了,连那些匈奴大将的身影也在风雪中逐渐清晰。
  郑云海死战到此时,就是为了等待这个能看到匈奴主将的时刻。
  他探手入箭囊,竟然摸了一个空。
  郑云海盯着那个守候多时的目标,猛然用力从自己身上拔下一支匈奴铁箭,血水顺着他的伤口涌出,顿时将军衣颜色染深。
  他用惯了大汉朝的三棱箭,这支轻飘飘的匈奴铁箭实在有些不顺手。
  郑云海不再掩护自己,跳上战马的尸体,傲然站在风雪中。
  他的右手食指扭搭在箭的尾部,集毕生之力,一把拉开自己的强弓!
  恍恍惚惚之中,弓背与弓弦之间的激飞雪花也仿佛被他一把拉开——弓若满月,箭若流星……
  箭身在空中急速旋转着,向着他瞄准的目标飞射而去……
  “啪!”一声钝响,数十丈开外的一名匈奴部落小王脸上开花,连哼都不曾哼一声便跌落了战马。
  “折兰王中箭了——”
  一声惨呼从折兰王方向传来。
  数万匈奴人竟然安静了下来:他们简直不能相信,那只剩寥寥数人以马匹尸体搭起战壕的地方,居然有这样匪夷所思的神箭手。
  “杀啊——”
  战场上随即爆发出山呼海啸,匈奴人带着莫大的恐惧,千军万马地冲向这个小小阵地。似乎要以这样的人海战术来克服这支汉朝军队带给他们的绝望诅咒。
  郑云海双手一松,他和他的铁弓一起倒回了战马死尸堆叠起来的战壕里,与他那些苦战到底的袍泽兄弟们头并头,肩并肩躺在了一处。
  死去了部落首领的折兰王部匈奴战士们疯了一般冲将上来,乱马踏平了这个已经没有一个活人的临时战堡……
  河西的春雪终于渐渐止住了,清冷的月亮缓缓爬上皋兰山银白的身躯。
  月如银盘,清辉满地。
  今夜,正是满月。
  可是,再也没有人会坐在这月下实践与一个女子的约定了。
  河西黄沙混着血污,翻出一条被血染做深褐的丝绦,六角形的香囊上,用丝线歪歪斜斜绣着:“相思在长安。”
  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从此往后,这清辉该如何消瘦啊?
  风轻轻拨弄着荒漠上碎碎的雪沙,似乎在轻轻低吟:世间多少奇男子,葬身黄沙人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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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深凉。
  月,冷清。
  大漠浩瀚,长河如带,雪海苍茫,看在眼里已经物是人非,沧海桑田了。
  霍去病已经立在河西与汉朝边界线上等了足足三天。
  从晨曦微蓝到烈日惨白,从黄昏凝紫到夕阳似血,他都如一道沉默的黑色剪影一般,无声地遥望着河西的茫茫草地。
  云山在他眼前涌变,大星在他的面前起落,飞鸟在他的头顶斜掠,他都不曾感觉到。
  他仿佛要化作石像钉在这个荒漠之边。
  直到第三天的夜晚,他终于慢慢转过身,对身后的战队道:“不等了,立刻撤回汉境。”高不识和赵破奴,还有后来跟上大队伍的仆多,一起拉转马头。
  队伍正待集结,小骠忽然哀嘶着慢慢倒下了,它回过头目光复杂地死死盯着阿姆。
  霍去病蹲下身体,扶住小骠的头,小骠依旧不甘心地紧紧盯着阿姆。这一路上阿姆跑得太狠了,小骠一路跟它狂飙体力,终于慢慢喷出一阵浓重的白沫,体力丧尽倒在地上。
  霍去病顺着小骠的目光看阿姆,阿姆前腿一软,它马背上的阿赫一动不动地趴着,简直看不到一点儿生之气息。
  霍去病心知不好,连忙来到郑云赫的右侧,想将他从战马上抱下来,竟然抱不下来,他仔细一摸,心里顿时难受起来了。
  阿赫的右腿被一支断箭钉死在阿姆身上,大约是他自己将箭尾弄断,所以一时看不出来。伤口流出来的血灌满了他的战靴,又干涸成为紫黑的血痂。
  霍去病轻轻拨开他的裤腿,伤口显然撕开又愈合,愈合又撕开,想是他在休屠王部就已经受了箭伤。郑云赫不顾自己的伤势奔回皋兰山向大家示警,初次参战的他无愧于王牌斥候的美名。
  霍去病用稳定的手臂,咬牙将阿赫从那枚断箭上抽拔出来,断箭也深深插在阿姆的身上。失血过多的阿赫只是紧闭着双眼昏迷着,连痛都不曾感到。
  阿姆终于将自己的主人交到了值得它信任的人手中,“忒儿”一声倒在了地上,再也没有了声息。
  右边的马臀上伤痕累累俱是刀伤。
  不是阿姆跑得快,而是郑云赫一直在用战刀刺逼着它狂奔。
  郑云赫知道小骠喜欢和阿姆飙速度。
  在方才的突围战中,霍去病为了将赵破奴部和高不识部带出匈奴人的包围圈,奔来突去不下数十次。每一次阿赫都逼着阿姆追赶着小骠,令小骠斗志更为激昂,令霍去病来去如同闪电一般自如迅捷。
  看着阿姆一动不动,小骠彻底圆满了:阿姆的速度和耐力,果然不过如此。
  它回头看着霍去病:老大,我才是骠骑营真正的第一快马!
  小骠这才慢慢闭上了琉璃一般晶莹的眼睛。
  数日后他们回到了黄河岸边。
  霍去病从新战马背上跳了下来。
  依旧是两千名黄河船夫,八百艘破冰船停在黄河边等候着他们。与送他们去河西时一样,黄河船夫依然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是,当初霍去病领雄兵气吞黄河的豪迈已经寻不到了,豪迈已随斯人去,独留孤魂向昏黄。
  霍去病漠无表情:“清点人数,准备渡河。”
  稍顷,人数出来:一万人出河西,如今这队伍只剩下了两千八百三十二人。
  两千多军士,沉寂地走上黄河破冰船,生之幸运已经被死之悲哀阻隔去了笑颜。
  仆多牵着战马,随着船而轻轻摇晃。他的眼睛还在回望着河西,那个比他年轻比他勇猛的陈焕,从此再也不会出现在他的面前,再也不会用冰冷的目光令他无地自容。
  高不识在另一艘船上,凝望着黄河上空远远的皓月,那善良如众人父亲的许地,永远成为了大汉朝踏破匈奴的垫脚石。
  霍去病没有了战马,也不愿意跟新的战马在一起。
  他独自坐在一艘破冰船的船头。
  他将战盔从头上取走,清凉的黄河春风轻拂着他的头发,在他的额头上,留下轻柔的触摸。他的脊背依然高挺结实,那独对黄河的背影却有说不出的寂寞。
  阿赫就躺在他的身边,医师已经明确诊断,阿赫的腿已经废了。他失去了他那个最勇敢的哥哥,也从此再也不能骑马了。
  霍去病冲着赵破奴大声道:“赵破奴,唱一首!”
  赵破奴站在另一艘破冰船的船头,他的喉咙已经在战斗中彻底喊破了,他再也不会有那样清澈干净,令长安歌者都为之失色的嗓音了。他的眉头沉沉锁着,也许,他再也不会为了某段朦胧的感情,为某一个美丽的姑娘唱情歌了……
  此生此世,他第一次违拗了霍去病的军令,一声都没有出。
  船在风浪中微微颠簸,霍去病将自己的手轻轻插在黄河水中,厚重的黄河水在他的指间划出一道道水波深痕,一道道痕痛到了他的心中……
  “身既死矣——归葬山阳——”一个年轻的声音在黄河滔滔里,仿佛明月从天山缓缓而出,“山何巍巍——天何苍苍——风萧萧兮易水寒兮——”
  两千将士静静地看着他们的主帅,他们从来没有听过他唱歌。
  即使他身为主将,他们也很少听到他说话。他一向以战刀为言语,以厮杀为歌唱,他的行动力就足够他带领上万铁骑横扫大漠。
  他的声音和他们一样吞过河西的沙,咽过河西的风,依然是这样如祁连山雪水一般明亮。
  霍去病唱道:“魂兮——归来——”
  赵破奴粗哑的声音夺空而出,应和上他的将军:“魂兮——归来——”
  高不识略带匈奴口音的嗓子也混在了歌声中:“魂兮——归来——”
  两千军士饮过匈奴血,也溅过袍泽血,生与死对于很多人都已经是完全不同的感觉了,他们跟着他们的将军一起反复吟唱着:“魂兮——归来——”
  两千黄河船夫也加入了行列,四千八百大汉的昂藏男子,在这个深深蓝天,清清圆月下,唱得沉浑:
  “身既死矣,归葬山阳。山何巍巍,天何苍苍。风萧萧兮易水寒兮。魂兮归来,以瞻河山。
  身既殁矣,归葬大流。生即渺渺,死亦茫茫。壮士去兮不复返兮。魂兮归来,莫恋他乡。
  身既没矣,归葬南瞻。风何肃肃,水何宕宕。带长剑兮挟秦弓兮。魂兮归来,以瞻家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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