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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汉月

_18 乌云登珠(当代)
  霍去病依言跪下。
  “知错否?”
  “知错。”杀人自然是错了。
  霍去病认错太爽脆,刘彻看着他:“我看你就不是在认错!”他踏上一步,“到底怎么回事?李敢作了什么事情你要杀他?”
  “他该杀。”霍去病淡然道。
  “我要问缘由!”刘彻暴跳如雷,“他也是九卿高官,有什么罪该朕来治,你添什么乱?”
  霍去病心中冷笑一声,他来治,怎么治?逼人自杀,还是诬人占皇陵?他依旧神色淡淡:“臣看不惯他,于是杀了他。”
  “你骄横成性!”刘彻一脚踹在他身上,“朕要你为朕平四蕃,镇乱夷,你如此缺乏胸襟气度,怎么助朕臣服天下!”
  他如教训儿子一般,将霍去病一脚脚又踹又打:“无器量何成大事?”
  “让你骄横!”
  “让你目无国法!”……
  霍去病被他一次次踢翻在地上,又一次次爬起来重新跪好。他额头上青筋暴跳,却一言不发。
  刘彻踢他也踢累了:“今日必须给我说出缘由来!”
  霍去病低头蛮吼:“他就是该死!”
  刘彻抬起手:“你!”
  霍去病扬起头,满脸不服输。
  刘彻颤抖着手,转为指着他:“无故虐杀高官,轻则削职为民,重则株连族人。你要朕如何办你?”
  霍去病的神色动了一动,仍旧什么都没说。
  刘彻慢慢放下手,自己找到了原因:“你是为了卫青?”
  卫青受伤的事情被他姐姐平阳公主到处张扬,刘彻也就此事调查了一番,可惜卫青口风太紧。现在出了事,以他的老奸巨滑,自然一想便联系了起来。
  霍去病不语,刘彻走了两步:“他射伤你舅父的事情,朕已略有所知。”
  霍去病垂头跪着,并不搭腔,刘彻忽然回过来,扬手给他一巴掌:“可你也不能如此挟私报复!”
  霍去病被他抽得倒向一边,重新又跪好,左边脸颊火辣辣红起一条。
  来见皇上的路中,他已端稳了态度,他不打算将李敢再次谋刺的事情说出来。人都已经死了,他拿他做什么挡箭牌?
  刘彻发泄了一通慢慢平静下来,在霍去病身边蹲下,扳着他的肩膀:“去病,朕对你期望甚高,你不要令朕失望。”
  霍去病瞅着地面,不看他。
  刘彻盯着他的眉眼看,剑眉挺拔,眸色深黑——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个叫皇上真心喜欢的人。
  当年霍去病第一次随着卫青,去建章营中练习骑射的时候,才七八岁的样子。站在一群男孩中间,刘彻一眼便留心到了他,将他叫去说话。
  面对刘彻这个大汉朝最有威势的男人,小小的霍去病始终保持着稳定的状态,尤其是那双眸子,即使与皇上直面相对,也光芒毕露剑气坦荡。当皇上赞扬他胆气过人之时,他的笑容又明亮地仿佛初生骄阳。
  刘彻感到,这男孩子的无畏与傲气如此熟悉,仿佛在他身上寻到了自己从前的影子。
  刘彻令他跟随自己,做侍中,出入宫廷;又命令卫青好生栽培他。
  他一直纵容他,令他飞扬如长安城外不羁的烈马;他也一直信任他,给他机会,促成了霍去病的横空出世。
  霍去病也从不令他失望,犹如刘彻最心爱的宝剑,每一次锋芒的绽露,都照亮了皇上的西域版图。
  刘彻已经惯于放纵他,此时也陷入了沉吟。
  霍去病过于跋扈嚣张,固然能在战场上做良将,但他现在已经是当朝最有权势的男人。这匹烈马已经过了放任自流的年岁,随时都需要收收缰绳,令他知道,头上还有皇上刘彻这一片天。
  刘彻缓缓站起来:“这头鹿触死了朕的高官,这也实在太野了。你救援不力,朕必罚你。”
  霍去病低头听罪,静候皇上的惩罚。
  “你,给我去朔方守边。”
  ============
  上林苑秋狩回来,侯爷因李敢被鹿触死没有及时施救,而被皇上贬去朔方守边。
  听着这个牵强的理由,绿阶抬头望着霍去病的眼睛,希望能够得到确切的答案。霍去病转过头:“皇上这么说就是这么回事情了。”
  绿阶正在为他准备冬衣:皇上这回是真的要罚他了,朔方乃是苦寒之地,且无行府。皇上又特地吩咐他此去之后,削去主帅的待遇,只准住普通军帐,衣食住行均不得有所优待。
  “妾身陪侯爷一起去吧。”皇上也没太绝情,说可以带几个得力的家人下奴去打理生活,霍去病最得力的家人下奴不就是她吗?
  “嬗儿不能去,你还是照顾嬗儿吧。”
  “朔方太冷了,又是冬天。”绿阶是会看地图的,那个地方一看便知道天寒地冻,到了冬天,生活起居都不方便,她分析给他听,“有妾身在,侯爷缺什么,都能立时做出来。”她属于那种有了针线便可走遍天下的人。
  “皇上也不知道要我留在朔方多久。”
  “侯爷估计呢?”他总不会一点儿谱都没有吧。
  “大约不会太久。”霍去病笑道,“他还要用我。”
  绿阶微笑:“这不就是了?我过去一阵,要是日子太长,我再回来。”皇上罚他又不曾罚她,她还是自由身。
  绿阶坚持要去也是因为侯爷这阵子咳得厉害,从上林苑归来,他的面色就一直不太好。如今又要去那寒冷萧瑟之地,怎么想都叫人不放心。
  绿阶盘算给他听:“侯爷马快,你先去。等看了情形如何,写信回来。缺什么我都带上,我坐马车去怎么样?”
  ==============
  霍去病先去了朔方,但他送回来的信等于没送,在他看来似乎什么都不缺。
  此人就是这个怪脾气,长安再好,他也能挑出不能令他感到舒适的地方;军营条件再恶劣,他也能甘之如饴。
  绿阶还是按照自己的揣测,又拉下脸皮,通过赵破奴,问了其他去过朔方的人,装了满满两大车的吃用物品,一路艰辛跋涉到了朔方。
  如此磨磨蹭蹭了二十来天,等绿阶到了朔方,天气已经入冬。
  霍去病得到消息来接她,身上依旧一套秋天穿的夹单衣,气得绿阶当天就再没跟他说过一句话。这朔方的冷能跟长安城比么?此处北风直灌,黄河结冰!
  到了他的军帐,果然如雪洞一般,除了一个军用的大青铜暖薰炉,什么保暖御寒的措施都没有。绿阶摊开毯子,拿出柔软的锦垫,将那个军帐暖融融地布置了起来。又取出特地为他赶缝的棉夹衣,让他穿上。
  等绿阶拿出一整口袋松子,开始敲松子给他吃的时候,霍去病终于忍不住走出去看那马车:“你别是把整个司马府都搬过来了吧?”
  绿阶撇撇嘴:侯爷也有脸做大汉朝的大司马?没有她拉扯着,他就打算在这个军帐里挨一个冬天的冻吗?
  两人相见的喜悦毕竟冲淡了一切,第二天便又有说有笑起来。
  朔方乃是卫青赢得河南之战后,由苏建将军带十万民夫在此修城筑屋,遂成城池。刘彻陆陆续续将投降汉朝的匈奴部落放在此处,此处已经俨然是个汉匈混杂的地带。
  绿阶乃是地道的中原女子,没见过几个匈奴人,在她的心目中,匈奴人当然凶神恶煞难以接近。其实不然,除了肤色与相貌略有不同,他们也如汉民一般纯朴豪爽。
  绿阶甚至开始跟着几个与军营关系密切的匈奴女子学起了骑马。
  这是一段自由又平静的日子,除了思念嬗儿,绿阶真没有什么不满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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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朔方到了隆冬,遍地冰原,霍去病除了对匈奴士兵进行一些常规训练,并没有多少事情可做。倒是绿阶,教匈奴女人们为自己的男人缝制汉袍,还教她们制作汉朝的糕点菜肴,每天要在匈奴营地里耽搁许久。
  ==========
  很多个冬日傍晚,霍去病练兵结束后,顺道去匈奴的营地接她。
  她骑着一匹性情老实的矮脚母马,他骑的是日行千里的宝马良驹。就算是千里马又如何,他还不是要耐着性子,略跑一点便回过头来等着她?
  霍去病只消半柱香便可跑个来回的路程,跟她在一起,要走到深夜。
  两个人在广漠的冰原上,一路说话一路走回去,也不觉得时间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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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霍侯爷人在朔方,心思还是扔在了长安。
  随着太子刘据的渐渐年长,皇上越来越感到,太子秉性过于温柔,无法堪当大任。遂萌生了从其他王子中另行选择的念头。
  太子乃是国之根本,不可轻立轻废。
  偏偏皇上是个喜欢自己做决定的人,朝中大臣对此非常担忧。丞相庄青翟写信给远在朔方的霍大司马,让他对此事作出反应。
  霍去病望着长安的方向,彻夜未眠。
  三月时节,长安城已经入了春,朔方依旧冰天雪地,看不到一丝暖意。
  第二天,他给皇上写了一份奏折:“大司马臣去病昧死再拜上疏皇帝陛下:陛下过听,使臣去病待罪行间。宜专边塞之思虑,暴骸中野无以报,乃敢惟他议以干用事者,诚见陛下忧劳天下,哀怜百姓以自忘,亏膳贬乐,损郎员。皇子赖天,能胜衣趋拜,至今无号位师傅官。陛下恭让不恤,群臣私望,不敢越职而言。臣窃不胜犬马心,昧死原陛下诏有司,因盛夏吉时定皇子位。唯陛下幸察。臣去病昧死再拜以闻皇帝陛下。”
  他请求皇上,将太子以外的三位王子封王赐国,以免除太子的地位威胁。
  此后,丞相臣庄青翟、御史大夫张汤、太常赵充、太行令李息、太子少傅任安昌纷纷按照他的口气,一起上奏恳请皇上封王。此举在朝堂动静甚大,一请二请乃至三请。
  霍去病倒显得不甚热心了,他对于此类事情本来就不是很放在心上。
  他只是,表明了他始终站在卫氏这一头,永远也不会变。
  皇上思忖再三,四月间许了他们的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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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没等他们过厌朔方的生活,朔方的草原刚刚泛出一点绒绿,刘彻的诏书便来了,要他的霍大司马回长安去。
  霍去病射死李敢的事情,就此划上一个了结。
  据说,在这个冬天的过年宴席上,皇上没有见到他的骠骑将军,实在是思念得很。
  霍去病回了信,说朔方此处深入大漠,他打算再去北漠转一圈。照如今的情势,夏季的战事说不定能够打响,多做一点准备工作总是没有错的。
  皇上对他这些作法自然无条件地赞同,送来一些边境情报线上新近搜索到的一些讯息,供霍去病阅看。
  霍侯爷开始为再次备战漠北而行动了起来。
  他自己要去进一步侦看情况,便让绿阶一个人先回长安了。
  绿阶和他在马上分手,夕阳老树,枯藤昏鸦,浅浅的春水流过朔方的草原,浩浩的黄河还封冻在数尺的寒冰下。
  回到长安的日子就剩下了等待。
  嬗儿有五岁了,跟他父亲一样身高而有力,绿阶从马厩里挑了一匹小马,用自己那点有限的骑马经验,教儿子骑马。
  嬗儿学得很快,说话也伶俐:“母亲,等父亲回来嬗儿就可以随父亲一道出猎了?”
  “这个……”绿阶说,“母亲的骑术实在很差,你等父亲帮你再调教调教吧。”
  嬗儿驭马的感觉非常好,很快就超过了绿阶。绿阶于是识趣地不再在幼小的儿子面前多骑马,免得被他鄙视。
  皇上也来府中看了几次嬗儿,问了问霍去病的行程。
  霍侯爷是去漠北勘边去了,几个随行军士都有任务在身,不管送信的差事。这一个月来,还真没人说得上他的行程。
  这一天大雨滂沱,将整个长安城浇得湿透。春雷阵阵,暴雨连绵,绿阶和嬗儿坐在凝丹阁的走廊上看雨景。
  “父亲会不会在淋雨?”嬗儿用手接着走廊屋檐上飞流而下的雨柱。
  绿阶打开他的手:“别这样,衣服都溅湿了。”
  分明是中午,这天空却如同灌了铅一般地沉重阴暗。
  绿阶心烦意乱地坐在长廊的木地板上,只顾斥责儿子,却没有发现雨水已经溅得地板汪起一潭水,而她自己的半幅裙子全浸湿了。
  忽然传来角楼守望的军士声音:“快开门!快开门!”
  绿阶连忙站起来,木屐也没有穿,光着脚向府门口跑过去,嬗儿不知所措,也跟着母亲一起跑到了大门口。
  门大开,一位军士浑身水淋淋地牵着战马:“夫人……夫人……”他跪下来,“将军病重……”
  绿阶一低头向密密的雨帘冲进去,跑到了府门外的空地上,没有马车,没有人影,什么也没有……她抹一把额头上湿透的长发:“人呢?人在哪里?”
  那名军士追出来:“在寮原,将军在寮原病倒……”
  寮原?
  绿阶光着脚又跑回府中,跑到书房之中,扑到霍去病的地图上,去寻找寮原所在,寻了一阵没有找到,她忽然笑了:自己真是太糊涂了,不是有府中军士么,他们不是能够带路的么?
  她重新跑出来,找到那军士,那军士正在明月的安排下擦雨水打算去换衣服。绿阶跑过去一把抓住他:“你带我去寮原!”
  那军士连忙跪下:“寮原离此处五天的路程,将军正坐马车回来,今天夜里便回府。因长安城的医师比较好,将军吩咐务必回来治病。”
  绿阶身上全湿透了,还是明月提醒她去换衣服,她呆了呆:“是该换衣服,侯爷回来很多事情要做的。”
  霍去病还未回来,皇上的圣旨已经下了,命霍去病回到长安直接去宫中,绿阶也被一乘马车接到了宫里。
  刘彻没有召见绿阶,他对这个女子实在没有什么感觉。对于皇上来说她太普通,他对她的封赏也好,进宴也罢,只是为了他的骠骑将军。
  到了午后,雨渐渐止住了,天上的雷不痛不痒地打了几个哈哈后,便任那天光逐渐透亮。
  绿阶等在后宫,她注定不能够第一个见到自己的丈夫。
  她的丈夫承皇恩、沐天宠,并非寻常人;她的丈夫犯了杀人之罪,皇上连惩罚都不舍得多惩罚他。
  寒蟾渐起,未央宫前万灯齐点,丹陛之下医所的御医师们均肃然而立。皇上也难以入眠,站在未央宫的玉石台阶上,坐看云起星落。
  绿阶只能坐在属于她的小小角落里,一切等待着皇上的恩准。
  “皇上,霍大司马已经到了长安,要回府去。”有宦官来报。
  刘彻说:“胡闹!朕要他在宫里治病,他就要留在宫里!”
  “霍大司马说,这一回他和几位同去的军士都染了一样的病……”宦官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
  刘彻眉头一跳:“什么?”
  宦官低头对皇上略略耳语了数句,刘彻长叹一声:“怎么会如此?那将他送到大司马府去……”他想了想,“去将霍夫人传来。”
  “诺。”
  绿阶从未央宫中一步步走出来,皇上将她传去,说侯爷恐染瘟疫,皇上说为了谨慎起见,命她先将嬗儿移到詹事府,暂交卫少儿照顾。
  另加重语气跟她说,务必控制府中人等的进出。
  皇上再也没有提出要见霍去病,对于传染性的疾病,他们这个朝代都是避之不及、讳莫如深的,更何况是一心求得长生之术的皇上。
  绿阶为了快一些回府,又看雨停了,便要了一匹马骑着往大司马府而去。
  宵禁的长安城漆黑一片,连灯豆都没有几颗,天上的雨云遮盖了星辰,几乎没有亮光。绿阶觉得自己似走在一片黑水之中,抬头低头都看不到边。
  他不过是病了,又是在长安城,他能够得到最好的治疗……她为什么如此担忧呢?
  不知道什么时候,身后跟随的人不见了,绿阶从无边黑暗中走到一片灯火通明的青砖地上,一辆黑色的马车在大司马府门前的空地上静静停驻。
  数十位军士手持火把安静站立在空地上。
  除了火把的呼呼燃烧声,只能听到绿阶的马蹄击打在石板上空洞的回音。
  霍去病身上裹着一件黑色的羊毛大氅,靠坐在马车的辕驾上,一条腿因为等她等得无聊而垂下轻轻晃动着。一头黑发紧紧束于脑后,一身纯黑衬出了他颜面的苍白。
  可他的表情并不苍白,当他看到绿阶的时候,脸上立刻绽开出笑容,左边脸颊的梨涡,又深又长。
  绿阶骑术不好,那马儿不很听她的话,看到前面有人有火把,倔着不肯走了,低头直喷响鼻。绿阶被马惊醒,跳下马背,踉踉跄跄向他走去。
  走到他的马车前,她只感到身上没了一分力气。
  他伸出手,一把握住她的手,将她深深拥入自己的怀抱。
  不是不怕将病传给她,他现在正在命人清理府第,尽量减少人员在大司马府,尤其是嬗儿,不能让他得病。
  他的手伸向她,只是因为他知道,“疫病”这两个字,可以阻拦皇上如厚土般的荣宠,唯独不能阻拦住这个爱他的人。
  ===========
  接下来的日子很枯燥,皇上送了一拨又一拨医师来,开出的药斟酌了一遍又一遍。
  霍侯爷自己揣测,许是喝了漠北的水才染病的。
  大单于伊稚斜身边,曾有一位来自中原的宦官名叫中行说。
  此人在先帝主持的一次汉室对匈奴的和亲之中,被委派随公主前往大漠。他苦苦哀求称自己身体不好,不能去大漠,但文帝没有同意,强行令他去了大漠。中行说临出发前诅咒,说他此去匈奴地,必全力帮助匈奴人抵抗汉朝军队。
  在此后的数十年,他也的确说到做到,在汉匈之战中做出了许多的劣迹,深得各任大单于的信任。漠北大战前夕,中行说终于因年事过高而行将病逝,临死前让大单于将染疫而亡的牛羊掩埋于水源处,以期以病疫拖住大汉朝征伐匈奴人的铁蹄。
  不过,这个举止并不是能当场见效的,漠北之战中霍去病部虽然取食于敌,却并未受到感染。这些有腐病的牛羊尸经过了一个夏秋的糜烂,又经过一个冬天的掩埋,终于在这个春天的汩汩流水中,化作了毒水。
  与霍去病同去的十几个军士,都染上了这个病,到了寮原陆续发作。
  所以说,远距离作战时,“取食于敌”未必是个好方法。
  那些军士们经过了一番初步的治疗,此疫似乎也并非顽症,有几位军士已逐渐痊愈,留在寮原休养。
  霍去病见疫病并未扩散,他觉得长安医师药材都比较好,遂带着几个病情稍重的军士回到大司马府,并命做好隔绝防范措施,让皇上组织御医进行治疗。
  霍去病自己也求速速转好,不再固执不肯服药了。很快就在皇上的那些御医操持下,成了只药罐子。
  他皱着眉头喝完药:“今天似乎见好了。”
  绿阶接过他的碗,这句话他这三天来,每日都要说上几遍,可人却分明在一天天虚弱下去。每到午后,他的身体必然要烧将起来,不用重药压下去,一个晚上就那样一直烧下去,直到天明才退下去。
  与他同来的几位军士也有当真见好的,也有跟他一样拖着的。
  而他,尤其严重。
  从剌固屯受伤过后,他杀李敢、受惩罚、朔方守边……事情不断,他的心情也恶劣。此病一来,如毒附骨,怎么都驱不走。
  赵破奴、仆多、高不识、卫山、徐自为、路博德……跟着霍去病打过仗的都来看过他。为免扰侯爷休息,都是绿阶出面招待。
  她也不知道如何招待,呆呆地看着他们。
  几个武将也呆呆地坐着,茶也不喝,东西也不吃,似乎这般坐着过一会儿便会有医师前来告诉他们,霍侯爷已经大好了。
  卫将军也来过,是和平阳公主一起来的,说了些什么绿阶也不甚记得了。
  自卫大将军来过后,大司马府忽然安静了,大约是卫青让人别再打扰这里了吧?还不知道是不是皇上生怕疫病扩散,不容人来了。
  府中越发变得毫无生气。
  汤医师托从前从医的朋友从外面运过来许多医书,成天点着个灯在看着。绿阶有时候也到他那里去看看,她想,说不定她手气好,正好翻到能够对侯爷有所帮助的篇章。她在药理上识的字太少,汤医师一会儿便翻过去的卷册,她要看上好几遍。
  “夫人,这些小人都看过了。”汤医师看绿阶面前的卷册越堆越多,很多都是他已经翻检过的。
  “再看看。”绿阶将鼻子凑在了卷册上,上下左右仔细地寻找着。
  她沮丧地靠在墙壁上,书简在膝盖上哗啦一声滑到了地上:许多许多字她都不认得,叫她如何帮他?
  到霍去病面前的时候,她还是挺高兴的。
  侯爷是个躺不住的人,但凡有一些力气都会命人扶起靠在靠垫上。绿阶于是找一些话跟他说:“今年院子里种了荷花……”
  “……”
  “本来要挖一个池子……”
  “……”
  “可是现在不挖了,买了个大陶缸其实也一样的。”
  “……”
  绿阶什么都不需要说了,他又睡着了。
  他多日不见阳光,人没有以前那么黝黑精神了。他昏睡的脸上泛着一层红潮,不用摸也能知道他又在发烧。
  她将他的手放回被子里,她用凉帕子给他按按额角。忽如其来的冰凉刺激,令他眉头稍稍皱起:“绿阶……”
  “在。”她停下手,看他有什么事情。
  他闭着眼睛说:“我让你把车子……晾……地图……”
  绿阶看他没有醒来,只不过是在说胡话。
  这话他说过好几遍了,他将勘查到的漠北地形画了地图,他一回来,就让她把马车里的东西都晾一下,送到未央宫中去。
  他还将打听到的关于大单于伊稚斜的行踪都写在军报中了。连她这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女子都知道了,伊稚斜没有战死,而是随着败退的军队散落在漠北,匈奴人因大单于一时的生死难明而临时推举了左贤王,现在大单于又重新夺回了属于他自己的位置……
  霍侯爷,你消停一点吧。
  =====================
  一股长风吹过大司马府,沿着官道过沧河,吹皱太液池的一池春波。向着未央宫、景阳宫、承寰殿、信阳宫……一层层楼台,一道道宫阙卷去。
  风儿带着几片早凋的落叶,拂入宣室的茱萸纹青金幕帘,一直吹到刘彻的龙案上。龙案上摆放着数张漠北地图,每一张都墨浓砂重,笔笔清晰。
  刘彻却不在看那几张地图,而是在看龙案上低低旋走的那几片落叶。他拈起其中的一片:原来,春日也有凋谢的树叶啊。
  刘彻长身而起:“给我摆驾大司马府!”
  “皇上!”元宝忙阻止皇上的心血来潮,“御医说,霍侯爷还有待观察数日。皇上乃是万乘之尊,皇上龙体牵涉黎民苍生啊。”
  “你叫朕如何?”刘彻正没有可以发泄之处,怒得敲案面,“朕要见朕的将军!”
  “皇上……”公公跪下来,“皇上要保重。”
  刘彻将一杯茶丢出去,哐啷一声碎在玉石台阶上。
  他是他的天才将星,他等待他的成长用了整整十年,他才用了他五年。
  这短短的五年,他怎么用得够?!
  ===========
  这一天,好几天水米无法沾牙的霍侯爷忽然吃了半碗鸡丝面,连眉目也清亮了起来。
  霍去病送别过无数战死的士兵,他对自己的身体也比较清楚,他明白是怎么回事情了。他只对绿阶说:“今日,我精神好,多陪陪我,多跟我说说话。”
  绿阶跟他说了许多话,最多的话题便是嬗儿:嬗儿说,要父亲带着一起去出猎;嬗儿说要父亲给他学骑射;嬗儿说,厨房里的绿豆糕很好吃,要父亲回来一起吃……
  绿阶将头靠在他的胸前:“侯爷,你快点好起来,嬗儿很多事情要你做呢。”
  霍去病闭了闭眼睛,他不知道有多少个月没有听到嬗儿唤他父亲了。一股窒息之气拱上胸口,他喘了起来。
  他的情况绿阶哪能不知道,她就算对医理一窍不通,这几天猛灌猛压也略知了数分。纵然御医们满口都是她听也听不懂的经脉之理,但他们的脸色她也是能够看出来的。
  她忍着心里的难过,帮他揉胸口。
  霍去病喘过气来,伸手到胸前反握住她的手:“有一句话想问你。”
  绿阶点头,问吧。
  “这些年,我哪些地方让你烦恼了,你说给我听。”
  绿阶没揣摩明白他的意思,愣着不说话。
  他说:“我做得不好的地方,你都说给我听……以后……我全改了……”
  来生再相见,他一定统统都改掉。
  绿阶的泪水快要流出来了:不要改……不要改,怎么可以改呢?改了她怎么认得出他来?
  霍去病看她不说话,失望地叹口气,这辈子她哪里说过他一个“不”字?他就算要问也是问不出来的。
  他看着她的眼睛里慢慢溢出水珠,一颗颗落在自己的被褥上。
  他又让她难过了,这一次他真的无能为力。
  胸前的窒息感越来越重了,他用残剩的力气将绿阶的手展开,用他的手指在她的手心缓慢而艰难地书写着:一点,一横,一撇……
  因手臂无力,他的笔画位置并不对,可是这个字绿阶太熟悉了,一个“庆”字在他的手指下画到了她的掌心中。
  绿阶惊得一把握住他的手指:“侯爷,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字?”
  她深藏在心中的秘密,他何处得悉?
  他松下手指,看着她笑:她以这个字压倒舅母身边那些才女,如此出彩的事情他怎么会不知道呢?他带她去淇水之前,什么都查过了,她是第七个孩子,她又喜欢写这个字,他如何会猜不出来?
  他的手一分分凉了下去。
  他知道她的事情其实很多,只不过他都没有说起过。
  他知道,他的心思就算一点儿也不说,他的绿阶依旧会很爱他。
  “皇上万岁,皇上万岁!”门口传来侍者、医师们惶恐的声音,刘彻终于不顾疫病的威胁,来看他的将军了。
  霍去病感到越来越难以呼吸,不知道自己会如何挣扎,他喘着气对绿阶道:“让我……一、一……”
  绿阶站起来向门口走去,停在门口又回头看过去……
  ——今生今世,这是与他最后一次的对视了。
  他们彼此都很珍惜。
  绿阶睁大眼睛不让泪水模糊了视线;霍去病压抑着胸中的闷痛,不令自己失去这最后凝望的机会。
  刘彻正在快步向霍去病的屋子走来,卫青、赵破奴也都在他身后。
  “哐——”门被打开,绿阶出现在众人的面前。
  她出身卑微,从来没有资格正面直对这些大汉朝权势威严的男子;她安于现状,也从没有想过要在他们面前有所表现。她看着皇上,手在身后轻轻一带,门锁便被她扣在了手中。
  “侯爷想一个人休息。”她没有向着天子跪下来,因为跪下来就挡不住那扇门。
  “给我滚!”刘彻暴怒了,这个小女人她要干什么?她竟敢阻拦一代君主去看望自己的爱将吗?
  绿阶仿佛不知道害怕,反手悄悄将门锁住,捏到钥匙,这才慢慢跪下来:“侯爷……”
  刘彻一把将她推开,她算什么?!
  皇上上前去开门,手推在门上却推不开。卫青和赵破奴同时上前要将绿阶扶起来,绿阶已经在刘彻身边重新跪好了。
  “钥匙呢?”里面是病人,刘彻不能去撞门,满腔的怒气都冲着绿阶来了,“把钥匙交给我!”
  他走过去将绿阶的手一把抓起来,那枚青铜钥匙果然就在她的手心里,刘彻一把捏住她的腕骨,要从她的手中将钥匙取下来。
  绿阶死死咬着牙齿不让他取,刘彻也疯狂了,一定要从她手中取出钥匙来!
  两相对峙了一会儿,刘彻使力气咔地一捏。卫青吃惊地看到绿阶的食指被皇上扳断了骨头。
  “绿阶,将钥匙交给皇上。”卫青只能劝她,绿阶痛得浑身都在乱抖,却决不松手。
  不给……不给……
  霍侯爷要一个人安静地上路,谁都不能去打扰他。
  绿阶以自己剩下的四个手指握那钥匙,直握到手指变形:在侯爷离开之前,她绝不会让任何人打开他的门。
  因用力,钥匙的钝口竟然刺破了她的手指,血如细流一般不断滴下,刘彻哪能沾染这种女子的血,只能松了手。
  皇上站在霍去病的门前,一拳捶在墙壁上。
  卫青也无心再打圆场,仰面站在皇上背后,天上有孤雁飞过。赵破奴哭得泪水直流,早已跪倒在绿阶的身边。
  绿阶将钥匙护在心口,既不哭也不说话,定定地盯着裙子前的木板地。
  手上的血还在不住地流,她也没觉得。
  突然,她的手一松,手中的钥匙当啷一声落在地板上,刘彻听到身后传来女子的抽泣之声。便有宦官将绿阶落在地上的钥匙拾起来,擦了擦血迹插入钥匙中。
  门开处,刘彻已经不必进屋了。
  他的骠骑将军,已经永远平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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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上失去霍去病,十分悲伤。
  在茂陵为他造墓,他要他的爱将生生世世陪在他身边。其墓上方以山石垒成祁连山状,以彰军功。
  皇上对霍去病是有过猜忌的,霍去病对皇上也是有过质疑的,所幸,在一切政治矛盾爆发之前,霍去病就带着漠北二战未得实现的遗憾,早早离开了人世。
  刘彻万兵易得,一将难求。
  漠北二战没有成行,十万玄甲玄衣的匈奴士兵,成为了霍去病葬礼的仪仗。
  霍去病确实只活了二十多岁,可他却不朽了两千年。
  如此的人生境界,悲耶喜耶?
  见仁见智罢了。
  第一结局的番外
  没有霍去病的长安城,依旧是长安城。
  城墙巍然,官道阔然。
  城池里,鲜衣怒马的长安子换了一拨又一拨,在长安城的官道边,也能够留下无数神采飞扬的背影。
  只是,如今的长安城,多了一些风花雪月的旖旎,少了几分铁血金戈的干练。
  没有霍去病的战场,依旧是战场。
  烽火连天,铁骑奔争。
  年轻军人们依旧在大汉朝的黑盔红纱下幻想着军功报国,侯位加身的瞬间。
  只是,如今的战场上,少了一份高歌猛进的悍然,多了几分战场魂灭的感叹。
  那不败的天骄退出了战场,战场上不时出现拉锯战般的血肉横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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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绿阶照旧生活在霍府中……这里已经不是大司马的府邸了,冠军侯国也已经在三个月前因继承者霍嬗薨而被皇上除了国。
  她曾经是天底下最幸运的女子,可也是如今人们口中最不幸的女子。
  三个月前,嬗儿随皇上去泰山封禅。这本是多么令人荣耀的事情,皇上一无随从,带着年仅十岁的霍嬗带着司马相如临死手书的《封禅书》,踏着泰山的清烟风云,怀着虔诚东临绝顶,以观沧海。
  归来后,那百般恩荣于一身的孩子,莫名因风寒感染,最终不治而离开了他的母亲。
  今日天气晴朗,绿阶是在嬗儿夭亡后,三个月来第一次走出霍府。
  她的形容冷落消瘦,裹在一件灰鼠皮的青莲滚边风裘之中,面色清苍淡白。
  官寺区的霍府门庭,早已稀冷无人,那些门吏属吏也早早被绿阶打发回了家中,她对皇上道:“臣妾府中空虚,外臣并属吏在府中也没有什么用处。臣妾恳请独留府中,还请皇上恩准。”
  霍府并不很大,绿阶每天都跟明月一起将全府上下一起打扫一遍,然后晨钟暮食,过着一天天同样的生活。
  曾几何时,这样终身枯老于此,是她最心仪的归宿。
  绿阶站在霍府门口,此处的青石板上因常年无马匹走动,早已不需要有人拿着湿布蹲着擦地了。前天刚下过一层雨,润润地透出一层青绿之色。
  青石板上响起得得的马蹄声,绿阶转过身向着官寺大道望去——
  战马铁蹄,大氅飘摇,似有恍惚,那个人又归来了……
  来的只是赵破奴。
  绿阶垂下不经意间已水雾迷蒙的眼:“赵将军。”
  赵破奴下马站在霍府门前,他来的次数不多,单独来了往往也不进霍府中去:“属下这几日将去楼兰,夫人若有什么事情,可到府上问采儿。”
  采儿就是他的夫人,这些年给他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这么些年,他看见绿阶都自称“属下”。
  绿阶微笑:“这里挺好,赵将军费心。”
  每一次他要离开长安有战事都会来看她,每一回都让她有事情找赵夫人。绿阶一个人生活在这里,有什么事情要求别人的?她知道他的心意就可以了。
  绿阶站在门口与他略说了几句,便回府中去了。
  赵破奴依然在霍府外呆站了一会儿。
  赵破奴这几年也起落了好几次,两年前,他因一小事得罪了皇上,刘彻翻脸无情之下,借口他未缴纳足够的酌金,而将他侯位革去。所以这一次去楼兰,驱除河西之地的骚扰,对他而言特别重要。
  站在将军的府门前,他似乎可以汲取到某种力量,助他西行不误军功。
  起起落落,这就是大汉朝的用人之道。
  在跟随霍将军的日子里,他永远浑身充满了信心的;现在的他面对大战,心里却装满了忐忑之感。
  赵破奴一个人站了很久,才转身上马,离开了此处。
  他知道,卫山、徐自卫、复陆支、伊即轩那些霍军旧部也都会来此处相约聚会,在将军的府中,他们方能够找回当年雄阔浑放的英雄气度。
  听着黑木铁门在身后扎扎关起的时候,绿阶的眼里只有了自己的府第。
  很久很久以来,长安城未央宫、大漠匈奴族、河西走廊……所有的这些事情,与她已经没有了关系。自从三个月前……从此她也了断了与这个城池的关系。
  绿阶的右手,因为侯爷离开之时,她与皇上争夺钥匙被皇上折残了食指,已经不能够做出像样的针线活儿。
  她为了嬗儿,硬是令自己的左手在两年内与右手一般儿的灵巧。
  自元狩六年之后,她所有的事情都是围着嬗儿转,曾经以为这是一个她可以付出一生心血的孩子,原来,这个孩子也会这样轻易地就离开了。
  明天她打算回淇水,李芸娘现在还没有跟郑云赫有什么进展,特地写信让绿阶过去,姐妹俩做一个伴儿,蕊儿可以多一个心灵手巧的娘。
  他们这个朝代对于女子还是比较宽松的。
  绿阶估摸着自己只不过是要回乡,又不是要改嫁,大约没有人会太多在意。她一直没有离开这里,只是为了嬗儿。
  她的嬗儿……
  从泰山归来,还没有回到长安,就走了。
  皇上为嬗儿谥号“哀侯”,将他厚葬。
  特地为他做了一首《思奉车子侯歌》:“嘉幽兰兮延秀,蕈妖淫兮中溏。华斐斐兮丽景,风徘徊兮流芳。皇天兮无慧,至人逝兮仙乡。天路远兮无期,不觉涕下兮沾裳。”
  绿阶看着刘彻,他确实是满脸悲痛之色,似乎出自真心。绿阶看了他许久,没有看出有什么不妥。
  她转过头,叹了口气,大约,嬗儿和他父亲一样,都只是寻常病死的吧?毕竟,她亲眼见到过,那个强得似乎能够翻转天地的男子,就这样一个人走了。
  皇上对于卫氏一族的打压已经鲜明地不再作任何掩饰了。据说皇后卫子夫连皇上的面都见不上了。偶然见上面,皇上也不容她说话。
  后来,主持乐府的宦官李延年,借着一首“北方有佳人”的曲子,将自己的妹妹李妍送入宫中之后,李夫人日日承专宠,朝朝沐天恩,皇后更是成为了椒房殿的弃妇。不久之后,李夫人有了身孕,坊间传言此女终有一日能够替代卫子夫的地位。
  平阳公主见皇上宠信嬗儿,也曾求过绿阶,让嬗儿在皇上面前说说太子刘据的好话。
  嬗儿不过是个垂髫小儿,皇上再宠信又哪容一个孩子说话?反而,让他觉察出太子与皇后的不安。
  太子在皇上心目中已经不堪入目了。他性格温恕恭谨,在气势张扬的刘彻心目中,这是缺乏王者风范的懦弱之性。
  为了安抚后宫,刘彻假惺惺地对卫青说:“太子据为人敦厚,性情沉静,这是能安天下而不令朕忧愁烦恼的好事。他们不必有所不安。”
  卫青将这些话传给太子与姐姐,希望他们安定心思,于是太子又常以皇储的身份,劝诫皇上莫要东征西讨,减少与外族的战事。刘彻却说这是为了天下安定,将一个平稳江山交到太子手中。
  话是这么说,这些年,皇上征南越,伐高丽,不断开辟新的疆场。
  西北的匈奴以外,楼兰、止善、小月氏等西域小国,他也不肯停下征讨的步伐。
  大汉朝常年处于战事之中,穷兵黩武之下,中原百姓苛捐杂税名目繁多,生活在困苦病寒的边缘线上。
  太子刘据看在眼中,每每以顾念民生为由规劝皇上,都遭到了皇上的厌弃,父子关系越来越陷入了僵局。
  如此过了一年,皇上宠爱的李夫人,虽天香国色令皇上深爱,奈何薄命,生了一子之后便早早去世了。
  自古名将如美人,不教红颜见白头,反之亦如此。
  据说李夫人病逝之前,始终不肯以病容见皇上。皇上因此对她念念不忘,答应她,在她死后给她父兄以荣贵。
  此时,大汉朝因为连年挫败匈奴族,对于西域各国的道路已经得到了开通,多方小国都前来朝拜,他们看到大汉朝的玉池金都、绫罗绸缎、丰盛筵席,均称赏不已。
  其中有一个小国家叫至兰,他们的使者告诉刘彻,在隔绝大漠之中,有一个名叫大宛的国家,约有三十万国众,国力还算富饶。他们因水草罕迹,道路隔绝,而不曾派使者前来大汉朝朝拜。但这个国家出产有天马血统的汗血宝马,被国王收藏在贰师城内。
  刘彻乃是爱马之人,此事勾起了他当年驰骋豪迈的记忆,当即决定要去大宛求天马。他派了数千壮士,打一匹金马,远涉荒漠而去,也算是有些诚意的。
  可惜,大宛国的国王自恃与汉朝边境遥远,双方很难开仗,加之汗血宝马稀贵罕有,便悍然拒绝了刘彻求马的心意。
  刘彻大怒,又正好要给李夫人之兄李广利立军功得侯位,便以十万雄兵给李广利,封他为贰师将军,跋山涉水,轻骑过沙漠,准备讨伐大宛。
  十万铁骑出长安的时候,绿阶根本就没有去看这个热闹。
  皇上一意孤行走出这一步,大宛之战耗费了大量国力,仅仅是为了几匹并无实战意义的宝马,这样的战争还有什么正义可言?
  她只看到征兵征马,白鹿皮币,皇上一系列的举措,征走了更多民脂民膏,毁坏了更多的家庭。
  元狩年间的辉煌壮烈,全民抗匈的情景,已经不复存在了。
  绿阶明天便打算离开这里了。
  她看到霍府门边,明月正带着几个家奴打行李,将一些箱笼等物搬上马车。
  此处已经没有什么军士护府了,只有几个用惯了的家人在帮忙做事。绿阶昨日便将打发他们的俸银都发放了,这个霍府之中,最不缺的就是银子。
  明月如今也做了娘,张军士升了军职,在北军中效力。
  明月是要随着丈夫留在长安城里的,皓珠前些年也出嫁了。绿阶一个下人都不带,对她而言,去淇水是去过普通人的平常生活,她也喜欢那样。
  她转过身对外面道:“明月,将膳食传到此处来。”想了想又补充道:“拿点酒来。”
  元狩六年后,她连祭奠都不曾祭奠过他。
  她总不认为他已经走了,她任性地让自己相信,他不过是又有了仗要打,所以暂时离开了长安城。她封闭了一切在长安城的社交,只不愿听见他们口中的“景桓”二字。
  他那么年轻,那么强壮,那么……爱她,怎么会有什么谥号呢?
  今夜她的心情不同了。
  如今,她连嬗儿都失去了,还有什么不可以面对的呢?
  逃避了六年,今天她要跟他喝一杯酒。
  她和他喝过安神的小纯酿,她和他喝过皇上的御酒,她也和他一起喝过匈奴的烈酒,今天她请他喝,她自己酿的果酒。
  她在屋子里摆放出一案小小的酒菜,还有三付碗筷,霍侯爷的最大,嬗儿的最小,碧玉筷子上还连着细小的金链。
  绿阶拔开泥封,将自己酿的果酒倒入三个青铜酒爵之中。
  “皇上驾到——”有家人来传报。
  霍府许久未曾接过驾,皇上因侯爷临去被绿阶挡住了最后一面,心头大概一直厌恶她,即使想见嬗儿也都是派了人将孩子直接接走。
  绿阶站起来,霍府的家人刚传报完毕,眼前红黑一片,金光灼灼,皇上已经从前堂来到了内室。
  绿阶跪了下来:“臣妾恳请皇上移驾前堂,臣妾更衣即来。”家常素服,内堂面君,多有与礼制不合之处。
  皇上淡淡止住了她:“朕来看看你,起来。”
  绿阶站好,任他看。
  刘彻长长叹一口气:“真的不留在长安了?”
  绿阶摇头道:“不留了。”
  “不留也好。”刘彻道,“这么多年来,你一直是个懂事的女子,有些事情,朕也就不瞒你了。”
  绿阶看他意有所指,点头以示静听。
  刘彻在她面前转来转去:“嬗儿朕是真喜欢,跟他父亲很像。”
  “……可是,当初的大汉朝,跟如今的大汉朝不同。有些事情,就算朕不说,你也应当明白。”
  皇上停住了脚转过身观察她,绿阶扬起头看着他,他的丝丝寒意都浸入了她的心中。
  “臣妾恭送皇上。”自酿的果酒出了酒坛,置在杯中的时间久了易浑浊,绿阶对他毫无留意。
  刘彻感到了她的疏漠,怒气渐渐升起,盯着她,似要将她看穿。绿阶低头看着地上,生死对她已经不重要了。
  皇上转过身:他要对付的人很多,他不放心的人也很多,这个女子已经死了,他就成全她上路吧。
  绿阶看出了皇上的心思,他不放心她。
  她还是想得天真了,淇水原来是不能够去的;霍军的旧部,也是不能够常常来的。
  送皇上出门之后,绿阶回到了府中汤医师的屋子里。
  汤医师已经离开这里好几年了,他年纪大,身体也不是很好,绿阶就另外找了年轻医术好的医师负责霍府上下人等的身体。她只将汤晏的屋子留着,闲来看一些医书长一些见识,嬗儿有了小疼小病她也可以自己来护理医疗。
  她并没有想到,有一天这间屋子里的医书和剩余的药材会派上这样的用处。她先挑了几种用得上的药,嘱咐明月妥当熬煮,等熬好了,送到她以前的屋子里去。
  “以前的?”明月有些诧异,自从侯爷离开,她再也没有回那些屋子。
  绿阶浅浅一笑:“我去把府中各处的屋门都锁起来,以后,不知何年何月才回来了。”她去拿来一大串铜钥匙,握在手心里。
  自府门向前二十步,是一处小小的假山,藤萝缠绕,薜荔扶苏,绿阶将手轻轻按在假山石上,如同他那天特地从河西一战的三军祭酒会上赶回来,将他自己的手,轻轻按放在她身上一般。
  他的喜悦,他的焦急,依稀就在她眼前。
  绿阶绕过假山,先来到一座厅堂,这里是燕誉堂。
  他喜欢在这里宴请自己的部下,也在这里接待皇上的御驾,而她总是站在他身边,看着他的眼色就知道他需要什么。
  里面的虎案,氆毯,帷幔自从六年以前他走后就没有换过,只在天阴的时候小心地取出来洗晾一下,所以站在这里,绿阶几乎能够闻到他和他属下的气味,几乎能够听到他们豪爽的笑声……
  绿阶退后数步,拉上黑木门扇,将铜钥匙插入孔洞,关闭了这一所霍府最大的屋子。
  “匈奴不灭,无以家为。”他的豪言壮语似乎又在?F帘%TF响起,从他十七岁立府起,从她被卫少儿选入这里起,他再没换过府第。
  从左手起,绕过一个海棠庭院,走过一架花墙,便能看到一个两层楼的棠香阁。
  他的冬衣夏服,都是她在这里为他准备的。绿阶心想,侯爷不在的时候她是多么无聊啊,这棠香阁里,她再也不能为他算布匹,量衣裳。她走上前去,推开棠香阁的门,四处看了看,这才退出来将门关上。
  霍府的门,由东到西,她一间间地慢慢关着。
  这一处是怡舍,三面大窗,气度通达,侯爷喜欢在这里教她弹琴,为了她的不长进而懊恼。绿阶的手指拂在侯爷收藏的几张古琴上,宏渊、蕉骨、古松听泉……偃月……她的手指在偃月琴上拨动数下,她的琴技本差,失去了食指的灵活性,也就更无法入耳了。她将耳朵靠在琴弦上,听着那缓慢的震荡。
  从波音徐徐,到幽远渺然,原来,一个音也能承载无限的情绪。
  绿阶略听了一会儿,走出来将门锁锁住:这些琴她也不打算带走了。
  那一架花是白色荼蘼,都说开到荼蘼花事了,绿阶站在碧绿苍翠的枝叶下,似乎看到他躺在冰倩的竹簟上,白色的花瓣落了他一身,他在睡梦中微微皱着眉头,似乎在嫌她吵。
  她怎么能够不去吵他,她怎么能够不去烦着他?他总是奔波在军营与战场,他与她相见的时间那么少,她怎么能够不跟他说话?
  从前,侯爷回府成日里只睡觉打盹吃茶看书,绿阶总以为他是不爱搭理人,现在她才知道,他也是人,也会累,也会……病……
  早知如此,他每次回府,她一定什么话也不跟他说,任他睡觉打盹不打扰他。
  绿阶向着一座高楼走过去,月上柳梢头,人却不再相约黄昏后。
  待月阁上,再也不会出现情投意合的两个身影。那里并没有什么可以锁住的,绿阶依然控制不住一般向着墙边高窗走去:依然花格清晰,依然可以从此处轻易上得明月楼去。绿阶站在待月阁上,凝望着半空中的勾月。
  绿阶低下头,转身离开了这座高高的楼阁,沿着雕花木阶走下,明月站在楼梯下等她:“夫人,早已过了飧食,你不吃点东西吗?”明月看到她准备的膳食还在案桌上,一动也未动过。
  “用不着。”绿阶说,“还有一些屋子还不曾巡查过呢?”她跟着霍去病太久了,说话间便不自觉地带出军营中的术语。
  一间间屋子关起来,心中却有一道道记忆之窗在打开。
  马厩边他令她伤心过,府门边他令她惶惑过,厨房里他令她难受过……
  难道说,情深如斯,连那些痛回忆起来,也带着属于他的甜?甜过之后是空茫,空得两眼雾气双脚飘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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