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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大审判

黄鹤逸(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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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大审判》
作者: 黄鹤逸
这是一个举世瞩目的特殊日子!
这是一桩举世瞩目的重大事件!
这是一段不能忘却的历史!
这是一曲正义与和平的颂歌!
此时此刻,是一九四五年九月二日上午八时五十五分。日本国向同盟国投降签字仪式,即将在停泊在日本东京湾的美国超级战舰密苏里号上举行。因此,这一天又是一个庄严的日子!仿佛地球上所有的大山都在肃然静默,所有的大河都停止流淌,空气也似乎变得格外凝重!
尽管战舰是超级的,主甲板也有足球场那么大,但仍然显得狭窄,人们走动不开。本来,日本裕仁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同盟军最高总司令麦克阿瑟将军率领四十六万美军于八月下旬进驻日本以后,整个日本已控制在最高总司令部手里,仅东京就有好几处可以容纳万人的大会场所,为什么偏要在密苏里号上举行签字仪式?事情决非偶然。
原来,美国总统杜鲁门出生于密苏里州拉玛尔市,而麦克阿瑟又出生于阿肯色州小石城密苏里巷,只因为此战舰与这两位特殊人物的出生地同名。在这艘战舰上举行签字仪式,虽然不是光宗耀祖,但也足以告慰家乡的父老兄弟。
战舰上,虽然人多场地小,但秩序井然。以一张铺着象征和平的绿色桌布的长条桌为中心,东面站着衣冠楚楚的各同盟国一百二十多个将领。站在第一排的第二、第三位是中国的军令部长徐永昌、中央军委办公厅主任商震。徐永昌右边和商震左边各有个空位,是留给最高总司令部总参谋长萨塞兰、美国太平洋舰队总司令米尼兹的。第一排以下依次为英国、法国、苏联、加拿大、澳大利亚等国的代表。将军们背后站着一千二百名美国陆军士兵。二百四十多名新闻记者站在西面,他们身后站着一千二百名美国海军士兵。南面站着二百名美国宪兵,北面站着二百名美国陆海空三军青年军官。战舰炮台上,有门十六英寸口径的大炮,威严地斜指天空。战舰的桅樯上飘着一面美国国旗。这大炮,显得那么孤单;这国旗,显得那么孤高。
昨天晚上八点,在麦克阿瑟主持召开的受降预备会议上,出席投降签字仪式的苏联远东第二方面军总司令普尔卡耶夫,代表与会国将领提出,密苏里号上应升所有与日本作战国国旗。麦克阿瑟愣怔片刻,不以为然地说:“就让美利坚合众国国旗作总代表吧,她满有这个资格!是吗?朋友们,哈哈!”他笑得很轻松,很诡秘,也很自豪。大家吃惊地面面相觑。普尔卡耶夫想到自己是第一次与麦克阿瑟打交道,又见其他代表不再坚持,也只好哈哈大笑:“是这样吗?哈哈!”然而,这件事却给其他国家的代表在思想上蒙上一层阴影。普尔卡耶夫进而惊疑地想:这是大国沙文主义?还是别的什么主义在作怪?
密苏里号四周的海面上,战舰如林,甲板上都站满了荷枪实弹的美国士兵,上万双眼睛注视着一个目标。
从上午九点开始,扩音器里反复传出美国国歌《星条旗永不落》的歌声。九点过六分,日本投降签字的代表一行十一人,由二十多名美国宪兵护送,乘坐一艘美国小舰艇驶过来。首先从舰艇上站起来的是日本外务相重光葵,他身着黑色西服,系殷红色领带,头戴深灰色礼帽,右手拄着黑漆拐棍,由一个宪兵扶一把才登上密苏里号。一九三二年五月六日上午,时任驻上海总领事的重光葵,怀着胜利的喜悦,与进攻上海的二万名日军代表一道,参加在虹口公园召开的庆祝《淞沪停战协定》的顺利签订大会,被朝鲜志士尹奉吉安放在主席台下的定时炸弹炸断了右腿。走在重光葵身后的是参谋总长梅津美治郎,他身上那没有领章肩章的土黄色呢料军装,说明他是一名败将。他是一九三五年六月九日使中国进一步丧失华北地区主权的《何梅协定》的日方签字人,当时他是天津日本驻屯军司令官。曾几何时,今天却将代表拥有三百万大军的日本大本营在投降书上签字!侵略者必败,正义者必胜,这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规律。
这天的天气是阴沉的,这使他们的脸色更显得阴沉而灰暗。重光葵带头摘下礼帽,与同行者列队向站在东面的各国将领行鞠躬礼。没人答礼,都受之无愧。他们敬礼之后,自觉地转向面对签字条桌立正站定。
九点过八分,美国国歌声陡然停止。一位美国青年军官喊道:“驻日同盟军最高总司令麦克阿瑟将军到!”
全场肃立。昂头挺胸凸肚的麦克阿瑟,头戴大盖帽,身穿四星上将黄色呢料将领制服,鼻梁上架副墨镜,由萨塞兰和米尼兹陪同,从战舰指挥室来到签字场所。这时,重光葵和梅津美治郎等人向麦克阿瑟致礼。他同样没有答礼。他缓步走到摆在受降席上的扩音器前,神色肃然地宣读投降命令。在投降命令里,他重申敦促日本投降的《波茨坦公告》基本内容之后说:
“今天,我们各交战国的代表,聚集在这里,签署一个庄严的文件,从而使和平得以恢复。涉及截然相反的理想和意识形态的争端,己在战场上见分晓,我们无需在这里讨论。作为地球上大多数人民的代表,我们也不是怀着不信任、恶意或仇恨的情绪相聚的。我们胜败双方的责任是实现更崇高的尊严,只有这种尊严才有利于我们即将为之奋斗的神圣目标,使我们全体人民毫无保留地用我们在这里即将取得的谅解,而忠实地执行这种谅解。”
麦克阿瑟的话义正辞严,也引人动听。他继续说:“我本人的真诚希望,其实也是全人类的希望,是从这个庄严的时刻起,将从过去的流血和屠杀中产生一个更美好的世界,产生一个建立在信仰和谅解基础上的世界,一个奉献于人类尊严。自由、容忍和正义的世界。”他在一片掌声中命令道:“现在,我命令日本国天皇和日本国政府的代表,命令日本国大本营的代表,在投降书指定的地方签字!”
重光葵提着礼帽拄着拐棍,一跷一拐,钟摆似的走到签字桌前,将礼帽放在桌上,将拐棍倚靠在桌边,侧身入座,将投降书细看了一遍,从上衣口袋拿出钢笔,将两只白手套都脱下,十分艰难地写上了自己的名字。梅津美治郎没有入座,脱下右手上的白手套,立着欠身执笔签字。
重光葵和梅津美治郎退回原位后,麦克阿瑟说:“同盟军最高总司令代表与日本作战诸国总受降签字!”他说到两个“总”字时,都加重了语气。他说罢,微笑着邀请徐永昌上将、菲律宾失守前最后指挥部队抗拒日军的美国中将魏锐德、指挥部队在新加坡与日军决战的英国少将潘西凡陪同签字。从表情看,被邀者都感到十分荣幸。麦克阿瑟端坐在受降席上,掏出一支派克钢笔签字。他只写了他的名字的头一个英文字母,便转身把笔送给徐永昌。因事先有预约,徐永昌马上掏出一支国产最好的上海牌钢笔送给麦克阿瑟。他又写了个字母,将钢笔送给魏锐德。魏锐德也将一支钢笔送给他,写了第三个字母,又将钢笔送给潘西凡。他用潘西凡的钢笔写了第四个字母,将潘西凡的那支钢笔送给徐永昌,并向他伸出两个指头示意。于是,徐永昌掏出两支上海牌钢笔递给麦克阿瑟。他用其中一支写了第五个字母,用第二支写完他的名字,以表示中国在抗日战争中做出的牺牲最大。麦克阿瑟一共用了六支笔签名,也许是受中国文化的影响,取“六军”之意吧!中国古代以六军称朝廷军队的雄壮和强大,故唐代诗人白居易的《长恨歌》里有这样的句子:“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峨眉马前死。”
接着,米尼兹代表美国政府在投降书的受降位置上签字,徐永昌代表中国政府签字。各同盟国代表签字完毕,是九点十八分。这使在场的中国人不禁一震:“九·一八”!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日本制造沈阳事变,随即侵占中国东北三省;不禁想起一九三三年三月,日本强迫蒋介石政府与所谓满洲国通车,列车从长春开到北平车站时也是九点十八分。十四年过去了,日本侵略者竟然在这个时刻,在密苏里号上签字投降!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这时,阳光透出了云层,把万道金光射在辽阔的东京湾海面上,到处是闪闪的的的粼粼波光。紧接着,四百架B-29战斗机和停落在航空母舰上的一千五百架各式飞机腾空而起,编队盘旋在东京湾上空。一千九百架飞机的轰隆声,奏响了维护世界和平的最强音。
待重光葵等日本人拿着一份双方代表签字的投降书离开密苏里号之后,麦克阿瑟说:“日本代表在投降书上签字,标志着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但是,这只是执行《波茨坦公告》的一个形式上的步骤。下一步,我们将具体执行《公告》所说的‘日本战犯将被处以严厉的法律制裁’。同盟军最高总司令部已委托美国著名法律专家基南先生牵头起草惩办战犯条例,并决定在最近组织国际军事法庭,有计划地逮捕和审判日本战犯!”
各国代表很自然地想起在密苏里号升各国国旗的事,对即将建立的国际军事法庭的前景,也蒙上了一层阴影。
这是智者的预感。于是,就有了该重判的却轻判,该轻判的却重判,该判死刑的却无罪释放,一些罪大恶极的战争罪犯竟然逍遥法外,许多人呼吁应定为首要甲级战犯的人却不追究其战争责任,这样一系列错综复杂、致使历史学家至今感到是谜的历史疑点。
时间如同烈日,终于把重重迷雾蒸散,使事物显露出本来面貌。半个世纪过去了,现在是揭开这些历史之谜的时候了! 1.一开始就出现裂痕
日本民谣说:“若想生活似神仙,帝国饭店住几天。”东京帝国饭店设备先进,环境幽静,空气新鲜,仕女如云,酒巴、夜总会、有按摩女郎为之擦身的男女混浴澡堂于一体。
如今,帝国饭店成了日本人望而生畏、高官富商和花花公子望之却步的地方。原来,驻日本同盟军最高总司令部设在这里。
麦克阿瑟的办公室、会客室、卧室、书房、文娱室和卫生间设在第十楼。房间里的陈设物件,是两天前从涩谷、银座、池袋三家饭店的贵宾室挑选出来的,显得十分豪华。办公室的墙壁上,除了一幅美国的缔造者华盛顿的半身画像,没有别的悬挂物,更显出墙壁的洁白和房间的宽敞。
他主持日本投降签字仪式回来,除了午餐和两小时午睡,就一直坐在办公桌旁的转轮皮垫围椅上思考问题。一支小巧得不能再小巧的手枪,就像当代生意人手中的BP机,总是挂在他的裤皮带上。这标志着死亡和威严的东西,是同类武器的翘楚,值得骄傲和自豪。他认为戴墨镜显得严肃和深沉,从一九一八年他三十八岁挂上中将军衔那天起,外出总是戴上墨镜。即使在室内,也是大部分时间墨镜不离鼻梁。他有思考不完的问题,而且从三十五岁开始,总是借助烟斗打开思路。三十年来,从未间断地吸的是世界著名的吕宋优质烟丝。他说:“没有女人我可以生活,若没有吕宋烟丝我一小时也活不下去。”他一坐下来,不论开会听汇报、看文件书报和思考问题,就烟斗不离手,即使不吸烟,也把烟斗握在左手里,很有“望梅止渴”的味道。
他肩负的任务十分繁重。要在短时期内,用美国的政治模式,把人们视天皇为神,视日本为神国,具有二千多年封建天皇制历史的日本改造过来,谈何容易!从八月十五日裕仁天皇发布投降诏书,当天晚上他在马尼拉接到杜鲁门总统的电话,十六日飞回华盛顿,十八日奉命指挥四十六万美军进驻日本和改造日本起,就没有睡过一晚安稳觉。他花了十天时间阅读日本历史书籍,因越读越糊涂,就再也没有读了。他坚信自己的意志、智慧和权威,能够把日本改造得使日本人能够接受,使美国政府和国会感到满意。至于裕仁接受不接受,麦克阿瑟没有多少考虑,他听从指挥,就保留他一条命。反正,对每一个日本军界政界要员的生杀予夺之权,牢牢控制在自己手里。每想到这里,他就感到这几年指挥同盟军收复太平洋诸岛屿所付出的种种艰辛很值得。六十五岁的人了,似乎比二十多年前的精力还要充沛。
杜鲁门说了,待他把日本改造过来,就为他设立“麦克阿瑟纪念馆”。纪念馆设在哪里由他定。在美国,除了华盛顿等少数几届总统享有这分荣誉以外,只有他了,人生几何?这可是光前裕后的大事!于是,他又多了一分心思。想来想去,他的纪念馆决定设在美国弗吉尼亚州诺福克市。原来,他在那里读过小学,因为学习成绩不好,许多同学看不起他,尤其是一些女同学,老远见到他就唱《蠢驴歌》。
现在,经过一连五次往烟斗里装烟丝,他终于找到了解决问题的纲和目,决定先抓住修改日本宪法这根纲绳。由谁来修改?美国方面有的是人,招之则来,但必须有日本人参加。日本方面谁适合?他认为理想的人选,都可能是被逮捕的战犯,诸如曾出任过日本首相的广田弘毅、近卫文麿、平沼骐一郎,都是日本的文人政客。
他的思想像一匹无缰的野马,由战犯又想到即将设立的国际军事法庭。哪些国家参加?多几个国家参加好?还是少几个国家参加好?都必须以利于美国控制日本和亚洲为前提。进而又想到昨天晚上,普尔卡耶夫和徐永昌提出与日本作战过的各同盟国都派军事代表团进驻日本的事。怎么徐永昌与普尔卡耶夫一唱一和?你难道不知道苏联对中国共产党寄予怎样的希望?你们不是正在依靠美国支持打场内战以消灭共产党吗?真糊涂!如果让先后与日本作过战的二十多个国家都派代表团进驻日本,还能不联合起来与同盟军最高总司令部分庭抗礼!有了军事代表团,必然会派法官参加国际法庭,那将是什么结果,生杀予夺大权还能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吗?他兀自一惊!
麦克阿瑟沉沉地吐出一口烟雾,伸手抓起摆在办公桌上的电话机话筒,给住在十一楼的萨塞兰打电话:“是萨塞兰总参谋长吗?我是麦克阿瑟。请你的秘书下个通知,因为我的两个秘书都外出了。请马上通知住在银座饭店的中国徐永昌和商震、苏联的普尔卡耶夫和迪利比扬格、英国的潘西凡和巴特斯克、法国的卡尔埃和勒克莱、澳大利亚的布莱和郝杰士、加拿大的奥古斯丁和戈斯格罗夫,以及住在明治生命大楼的同盟军最高总司令部国际检察局局长基南、美国处理日本事务理事会主席西波尔德,于今晚七点三十分来最高总司令部开会。噢,其他参加日本投降签字仪式的国家代表就不通知了,人多嘴杂。至于会议怎么开,等会儿你来我这里一下,我们好好研究研究。再见!”
这时,徐永昌和商震出于反共的需要,带领俄语翻译苏文源,正在拜访普尔卡耶夫和迪利比扬格。经过两天的接触,他们觉得这两位苏联人平易近人,说话也很坦率。礼节性的几句交谈之后,徐永昌就用一口山西崞县话直截了当地说:“贵国对德军进行大反攻时,一举帮助罗马尼亚、保加利亚、阿尔巴尼亚、南斯拉夫、匈牙利、捷克斯洛伐克、波兰等国收复失地,然后乘机扶植这些国家的共产党成为执政党,这给中国政府增加了一份忧虑。”
徐永昌先后毕业于毅军随营学堂和陆军大学,曾在孙岳手下出任过第三军军长,在阎锡山手下出任过第十二军军长,绥远、河北省主席,山西省代理主席。因体弱多病,五十八岁年纪如同古稀老人。
两位苏联人一怔。普尔卡耶夫惊问道:“噢!这触动了贵国政府的哪一根神经?”
徐永昌说:“贵国是不是打算以你们的红军暂时控制的中国东北三省为基地进攻我们,帮助中国共产党统治中国?”
这使两位苏联人感到意外。是的,苏联作为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中心,曾经先后派魏金斯基、鲍罗廷、罗明拉兹、米夫和德国共产党人李德等人,以共产国际代表身份,来中国帮助过中国共产党。但是,实践证明作用不大,却给中国革命带来过某些危害。从血泊中觉醒的中国共产党人有了自己的主张,不那么听从他们的指挥,这使斯大林感到恼火。
“吓我们一跳!”普尔卡耶夫轻松地笑着,“不会,绝对不会,请中国朋友放心。”
迪利比扬格说:“不论是从历史渊源看,还是从地理位置看,中国与东欧这些国家不一样。”
“那么,贵国是不是会支持中国共产党攻打中国国民党呢?”商震轻言细语地问。
商震祖籍浙江绍兴,因父亲经商定居河北保定,这里就成了他的出生地。他成熟早,十六岁东渡日本学习军事,第二年在东京加入中国同盟会。近三十年的军事和政治生涯,使他养成了迎难而进的坚毅性格。他酷爱学习,从博览群书中懂得做人的道理,也使他成了具有学者风度的军事家和政治字。
迪利比扬格望着商震,微笑着说:“也不会。在贵国的抗日八年中,苏联从政治、军事、经济等方面给予贵国许多支援,可没有给予中国共产党以任何援助啊!”
“这是贵国政府的明智选择,我们十分感谢。”徐永昌说,“退一万步说,如果国共两党一旦发生内战,贵国是否会倒向中共一边?”
“这就无可奉告了。”普尔卡那失说,“即使是斯大林主席,在没有经过集体研究之前,他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当然,如果国共两党发生内战,我们会从道义上支持中共。不管怎样,中共是共产国际的一个重要成员。”
“国共两党会发生内战吗?”迪利比扬格问。
两位中国人自然心中有数,但他们矢口否定。徐永昌说:“不会,目前国共两党代表正在重庆举行和平合作建设新中国的谈判呢!”
商震见双方的交谈很融洽,就把话题转向派军事代表团进驻日本的问题。他说:“依二位将军判断,其他同盟国派军事代表团进驻日本,美国会不会接受?首先是麦克阿瑟先生这一关通不通得过?”
“不可乐观。”普尔卡耶夫说,“但要力争,甚至要针锋相对。我们己与英国的潘西凡、巴特斯克两位将军交换过意见,他们赞成我们的主张。”
“沟通思想,统一认识好!”徐永昌说,“如果苏联朋友同意,我们不妨分头与其他盟国代表交谈交谈。”
“同意。”普尔卡耶夫说,“对了,还有惩治战犯条例的起草,不能让美国单独把持。”
夜幕降临,东京城仍然噪音四起,各种嘈杂的声音比白天更加刺耳。吊在临时电线杆上的灯泡,发出电源不足的昏黄光亮,给人一种精疲力竭的感觉。二十万解除武装的日军士兵,散布在一千五百多处地方,清除被同盟军飞机轰炸留下的废墟。他们受美国宪兵皮鞭的驱使,绝大多数的人光着上身,囚徒似的劳动着,或将残垣断壁推倒,或将支离破碎的屋架拆散,或将瓦砾层挑上汽车,运到另一个地方作弹坑的填塞物。在千代田区有十多处地方的废墟已被清除,开始重建新的高楼。这些建筑工人也是解除武装的工程兵,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也光着上身。
各种各样的敲打声、撞击声、硪锤声、瓦砾的搬动声、断壁的倒塌声、使众人的力气得以集中的号子声,组成一曲杂乱的投降者的悲歌。
他们包括吃饭、洗澡、睡觉在内,一天只能休息七个小时,很劳累;加之战后的日本粮食奇缺,都食不饱腹,不时地有人昏倒在地。监工的美国宪兵见了免不了骂一句:“他妈的!谁叫你们发动侵略战争,给自己带来了今天的麻烦!”骂罢,用皮鞭让昏倒者苏醒过来,让他喝一碗盐水,然后又劳动。面临这种情况,偶尔也有人说一句:“先生!我们是无辜的。”“无辜的?那你们为什么那样肆无忌惮地在别人的国家奸淫掳掠,杀人放火?当你们烧毁别人的房屋时,想到人家在废墟上重建家园的艰辛吗?”说罢,也给那人一顿皮鞭。监工者的眼睛盯着大家,若发现有人磨磨蹭蹭,手中的皮鞭落下去以后,骂道:“是大恩大德的美利坚合众国帮助你们重建家园,明白吗?混蛋!”他们自然会想到一九二三年九月一日的关东大地震,东京毁于大火,自己的父辈重建家园的情景。但那时,肚子是饱的,行动是自由的,累了就可以休息。
一个国家到了这步田地,仅用痛苦和悲哀无法概括其全部内容。遗憾的是,世间没有后悔药可服。
同盟军最高总司令部四周也有许多废墟,但麦克阿瑟禁止在晚上继续清除。今晚,为了保证把会议开好,一楼的夜总会也停止活动。但是,仍有颓废淫荡的靡靡之音从不远处传来,不过那声音是低微的。麦克阿瑟谛听了一会,感到是那样熟悉,是那样悦耳,一种夜的芬芳扑面而来,使他陶醉极了。
他望了望坐在另一张办公桌旁阅读《江户晚报》的女秘书特曼娜。她的眉清目秀,她的丰乳长腿和二十三岁芳龄,是一道无声的命令,命令他早点把会开完去一楼过夜总会生活,把绷紧的神经放松一下。还是那个生活逻辑:人生几何?
“怎么这样描写呢?”特曼娜很生气,“居心不善!”
“什么事?特曼娜小姐!”麦克阿瑟深情地望着她。美人生气也是美的。
“最高总司令你看这篇通讯。”女秘书起身将《江户晚报》送给麦克阿瑟。
通讯说:“在上午的日本投降签字仪式上,麦克阿瑟将军的一举一动和一言一语,都在极力表示美国是诸同盟国的指挥者和他本人的高人一等,奇怪的是,参加签字的其他国家代表,居然以自己的行动予以承认和服从,而且都显得那样自觉自愿。”
麦克阿瑟看了这段描写,又将这篇题为《密苏里号上的胜与败》的短通讯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对通讯作者的洞察力感到钦佩,对第一句话极为反感,对第二句话感到很满意。他想,一个人的言行要被人承认可不容易。哥白尼的日心说,他死了若干年之后才被人承认呢!他对自己的意志、智慧和权威充满了自信。但他的满意很快又被反感冲淡了,对女秘书说:“请特曼娜小姐给宪兵三团团长卡斯特曼少将打电话,就说我命令他马上去《江户晚报》社查查,这篇通讯的作者宫泽良秀之是真名,还是笔名或化名,然后把作者带到我这里来。”
“时间是不是定在晚上九点,也就是会议结束以后?”特曼娜说。
“可以。”麦克阿瑟点点头。
晚上七点三十分,被通知开会的人准时来到帝国饭店十楼小会议室。小会议室的墙壁上,也悬挂着华盛顿的一幅画像,是一七八九年华盛顿在第一届国会上当选美国第一任总统时的艺术再现。
麦克阿瑟首先回答普尔卡耶夫和徐永昌提出的问题。他说:“普尔卡耶夫将军和徐永昌将军提出诸同盟国派军事代表团进驻日本的问题,我反复考虑过,同意苏联、中国、英国、法国、澳大利亚、加拿大六国派军事代表来东京,协助同盟军最高总司令部开展工作。但每个代表团的人数不超过一团人。”
麦克阿瑟的话像一束钢针刺伤了与会者的心,都感到不可思议和无法接受。
一阵沉默过去,普尔卡耶夫说:“哪些国家派军事代表团,代表团多少人,暂且不说,我先阐明一个观点。刚才,不知是麦克阿瑟将军说话措词欠斟酌还是怎么的,怎么能说是‘协助同盟军最高总司令部开展工作’?不是协助,而是彼此和平合作治理好日本。”
“对!同盟是平等的。”商震说。
“是的,同盟国之间不存在领导与被领导问题。”法国的勒克莱附和一句。
这是麦克阿瑟没有想到的。他的尊严受到挫伤,闷闷地吸着烟斗。他想起了《江户晚报》上那段描写的第二句话,眼睁睁地望着大家。心想,有谁自觉自愿地承认我和服从我?简直是胡说!
澳大利亚的郝杰士问:“刚才麦克阿瑟将军说的这些话,是杜鲁门总统的意见,还是阁下的意见。”
“是我的意见,也可以说是杜鲁门总统的意见。”麦克阿瑟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为了促使日本全面执行《波茨坦公告》,总统阁下授予我一切权力。”
“《波茨坦公告》是中、英、美、苏四国政府首脑签署的,阁下说的一切权力应由四国首脑授予。”徐永昌说。
萨塞兰冷笑着说:“别忘了,敦促日本无条件投降,是杜鲁门总统倡导的,他并亲自起草了《波茨但公告》。”
“在世界历史上,应该为杜鲁门总统记载一笔。”巴特斯克说,“但是,若没有我们英国和中国、苏联三国赞同,《公告》等于一纸空文。”
“对此,我们后悔莫及。”麦克阿瑟把烟斗嘴子从两片嘴唇间抽出来,“美国许多政治家指责杜鲁门总统失误,认为《波茨坦公告》应该由美国单方提出来,成为美国敦促日本投降的最后通牒才对,因为美国具有足以震慑日本的强大威力!”
“我们苏联也后悔莫及呢!”迪利比扬格说,“苏联红军在中国东北地区击溃日本关东军之后,少量部队进入朝鲜北部,还有少量部队进入位于日本北方的四个岛屿之后,再没有南进了。现在,国内许多政治家也指责斯大林主席失误,没有将与关东军交战的几十万部队从萨哈林岛(库页岛)长驱直入东京,致使美军单独进驻日本!”他顿了一会又说,“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争论没有什么意义。在敦促日本投降问题上,四国各有各的特定历史作用。”
“不能等同!”麦克阿瑟瓮声瓮气,“所以,你们进驻日本的军事代表团不能超过一团人,只能是协助最高总司令部开展工作!”
普尔卡耶夫很生气:“作为盟国朋友,请允许我坦率地说一句,你们这样做,连日本人也感到不满,才发行的《江户晚报》,相信麦克阿瑟将军已经看过。”
麦克阿瑟一惊,似乎明白了一切。正是那篇通讯的挑拨离间,引起大家对他的严重不满!他恨不得一把火将这家晚报社烧掉,恨不得马上判处通讯作者的死刑!
“不能这样专横,将军阁下!”普尔卡耶夫说。
“专横?也许是。”麦克阿瑟不以为然地一笑,“普尔卡耶夫先生也是军人,应该深有体会,不是有人把命令也视为专横吗!”
“不能混为一谈。”普尔卡耶夫说,“那是混帐逻辑!”
“同意普尔卡耶夫先生的观点。”卡尔埃紧接着说,“美国有四十六万军队进驻日本,其他盟国只能进驻一个团的兵力,实在说不过去!对此,法兰西共和国的代表深感不公平!”
加拿大代表奥古斯丁说:“一个团的兵力的确少了点,建议进驻一个旅。”
“一个旅少了,至少一个师,这还是让了大步。”已特斯克说。
“一个旅太多,一个团足够了。”麦克阿瑟握着烟斗的左手往前一伸。几十年胜多败少的军事生涯,使他难以改移地养成了目空一切的思维习惯。
“既然如此,那么,我们苏联不派军事代表团来日本,也不打算参加国际军事法庭的审判。”普尔卡耶夫越发生气了。
麦克阿瑟巴不得苏联这样做,他说:“这是你们的自由,我们不勉强。”
“那就应该把驻日同盟军改为驻日美军,把国际法庭改为美国法庭。”迪利比扬格把普尔卡耶夫的话引申一步。
麦克阿瑟一怔,陷于沉思。人们习惯重视多数,“同盟军”和“国际法庭”是震慑日本人的两块金字招牌!更重要的是国与国之间的关系实在太微妙。如果这些同盟国一反脸,暗中支持日本,为美国控制日本设置障碍,即使美国再增加一百万军队进驻日本,恐怕也无济于事!到头来,国际舆论还会将“独断专行”这顶帽子扣在美国头上!再说,各抗日同盟国是否在日本设军事代表团,哪些国家参加国际军事法庭,杜鲁门没有任何叮嘱,很有必要向他请示报告。
“驻日同盟军改不改名,军事法庭怎样定名,请允许我慎重考虑一下,明天上午告诉诸位盟国朋友。”麦克阿瑟两眼望着潘西凡,那眼光好像在说,上午我邀请你陪同我在日本投降书上签字,你应该支持我。
“希望麦克阿瑟将军能够给盟国朋友们一个满意的答复。”潘西凡的话有明显的倾向性。
麦克阿瑟反感地望了潘西凡一眼,说道:“我这个人从来不隐瞒自己的观点,说话素来是直来直去。所以一个美国作家说麦克阿瑟在任何场合都是赤身裸体。坦率地说,朋友们提出的这些问题我不会使大家很满意,但也不会引起诸位的更大反感。”
他的话,只能引起大家作进一步斗争的准备。好吧,且看他明天上午怎么答复。
萨塞兰说:“诸位盟国朋友还有什么意见?”
“纽伦堡四国军事法庭执行的惩治德国战犯条例,是美国、英国、法国、苏联四国的法律专家共同制订的,惩治日本战犯条例,也应该由参与国的法律专家共同制订。”勒克莱说,“还是集思广益好。”
“那就吸收中国、英国、法国、苏联、澳大利亚、加拿大的法律专家参加,但每个国家不超过三个人。”麦克阿瑟说,“加上美国,一共是七个国家,总得有个人为首吧!”
“谁为首,应由各国法律专家推选。”迪利比扬格说。
“他们初次共事,彼此不甚了解,怎么推选?”麦克阿瑟说,“我建议由基南先生任条例起草领导小组组长。这位就是基南先生。”
五十七岁的基南起身向大家点点头,很斯文地扶扶鼻梁上的眼镜坐回原处。
麦克阿瑟说:“基南先生现在是同盟军最高总司令部国际检察局长。来日本之前,是美国司法部刑事局局长,司法部部长特别助理,总统高级法律顾问。”他扫了大家一眼,“这个面子该会给吧,朋友们!”
没有谁吭声,算是表示默认。
与会者刚离开小会议室,已在会客室等了十多分钟的宪兵团长卡斯特曼,前来向麦克阿瑟报告说:“报告最高总司令!《密苏里号上的胜与败》的作者已经带来了。”
麦克阿瑟愤恨地说:“把他带到小会议室来!特曼娜小姐留下给我作翻译。”
通讯的作者迈着很有修养的步履来了,使麦克阿瑟感到吃惊的是,出现在他面前的竟是一位年轻秀美的日本女性。望望她的脸庞,娇艳如红杏,鲜嫩如樱桃。所谓“面若敷粉,唇若涂脂”,应该是专为这位女人准备的描写词语。往下看,身躯娉娉婷婷,宛若鲜花丛中的一株美人蕉,卓然而立,显出一种不凡的气质和风度。
麦克阿瑟愣怔了好一会,讷讷地问:“你就是《密苏里号上的胜与败》的作者?”
没等特曼娜翻译,她用流利的英语回答说:“我就是宫泽良秀之,尊敬的最高总司令。”她两手捧腹,向麦克阿瑟深深一鞠躬。
“你怎么是个女的?”麦克阿瑟很纳闷。
“我为什么不可以是个女的?难道这也犯法?”
“那你为什么要取个日本男性名字?”
“我姓宫泽,本名良秀子,将‘子’字改为‘之’字,作为我的笔名,允许吗?”
麦克阿瑟感到这女人的嘴巴很厉害,说话尖酸刻薄。“坐下来说,卡斯特曼先生也坐下。”他面向良秀子,“称你小姐还是称你太太?”
“我才二十二岁,去年大学新闻系毕业,还没有结婚。”良秀子主动与特曼娜握手,然后挨着她坐下来。
“这位是我的日语翻译兼生活秘书特曼娜小姐,你们俩是同年。”麦克阿瑟说,“请问良秀子小姐!你写那篇通讯的出发点是什么?”
“记载日本投降签字这段重要历史。”良秀子早已作好了应付准备,“其次,歌颂最高总司令阁下的崇高威望。”
“你是破坏我的威望!”麦克阿瑟心中没有完全消除的愤感又顽固地冒了出来,“你居心不善,在美国与各同盟国之间挑拨离间!用这种巧妙的,但又是卑劣的手段对美国进行报复!”
“见仁见智。”良秀子显得很冷静,说话细声绵语,一波三折,“阁下有这个自由,也有这个权利这样理解问题。”
“你的通讯给我带来了许多麻烦,甚至在同盟国之间出现了针锋相对的斗争!”
“请说事实。”
麦克阿瑟哑口无言。
良秀子说:“万万没有想到,作为同盟军最高总司令看问题如此片面,说话如此武断!”
麦克阿瑟面孔板得紧紧的,可以想像,墨镜后面的眼睛是瞪得圆圆的。他想掴她几记耳光,骂她几句愤慨的话,但思维和行动得不到统一。给这样一位天姿国色的女人以打骂,那简直是犯罪!
“我感到很委屈,也很泄气。”良秀子说,“我有个计划,想在阁下离开日本回美国之前访问您,抓住您帮助日本安邦兴国这一主题思想,为您写部传记文学。但是,现在,您却给予我一个十分阴暗而恐怖的心理环境,即使您同意我写,也不可能把我的感情调动起来。没有感情的文学,是苍白无力的文学,是枯燥无味的文学,也就不可能把您的形象生动而真实地树立起来。”她两手一摊,“也许,这就叫好事多磨吧!”
麦克阿瑟在太平洋战争的对日军大反攻中,是举世公认的杰出军事家和英雄,可是,还没有哪位美国作家提出要为他树碑立传。他用一种不可捉摸的特殊眼光,打量着良秀子,感情的波澜如怒涛似的汹涌着,巴不得走过去拥抱她,亲吻她。
“我钦佩你的洞察力,欣赏你的生动文笔,喜欢你的泼辣性格。”麦克阿瑟说,“我正缺位懂英语,懂文学,又懂日本历史的文学秘书。如果良秀子小姐愿意,回报社打了移交,后天就来与我和特曼娜小姐共事。”
“如果阁下认为我能胜任,请向晚报社主编西尾恒兴先生说说,看他是否同意。”
“那没问题。”麦克阿瑟吩咐卡斯特曼通知一楼开始夜总会活动,回头对良秀子说:“请!去一楼夜总会跳跳舞,轻松轻松。”
“以后再跳吧!快十点了,请阁下派车送我回去。”良秀子说,“我家住在涩谷街一二八号,如果是正常情况拜会阁下,我会自己驾驶小轿车来。”
“你家有小轿车?你是名门闺秀?”麦克阿瑟像见到外星人似的打量她。
良秀子说:“在东京的电器行业中,我父亲也算是个富商。”
“今晚不必回家了,特曼娜小姐的住房隔壁有客房。”麦克阿瑟的感情已充分调动起来,“跳一个小时的舞就休息,好吗?请!”
“留下来吧,良秀子小姐!”特曼娜以自己的亲身体会,知道麦克阿瑟的迫不及待。她不但没有女性的嫉妒,反而暗暗对良秀子产生一种感激之情:“你来了,可以为我减轻许多精神负担。”
“恭敬不如从命。”良秀子说,“请稍等一会,我去卫生间一趟。”
良秀子走后,卡斯特曼俏声对麦克阿瑟说:“是不是先了解一下,看她可靠不可靠。比如说,她的亲属中是否有战犯。”
“有战犯也无妨。”麦克阿瑟几乎是不加思索,“即使她是间谍,我也能够把她感化过来。”
晚上九点四十五分,普尔卡耶夫和徐永昌等六国代表,分别乘坐麦克阿瑟提供的小轿车回到银座饭店第八楼。
商震的心情很不平静,没有急于回自己的住房,而是与徐永昌一同进了十五号房间。两人隔着一张茶几在皮沙发上坐下来,沉默片刻,商震说:“次辰兄!我很担心。如果即将成立的国际军事法庭掌握在麦克阿瑟手里,很难对日本战犯作出正义的审判。”
“我深有同感,启予兄!”徐永昌比商震大四岁,出于礼节,也以兄相称。
“中国是遭受日本侵略时间最长,苦难最深的国家,若对战犯不能坚持正义审判,我们作为中国的军事将领,不管今后蒋先生派你,派我,还是派别人任驻日本军事代表团团长,都感到对不起国人啊!”商震心情沉重极了。
“是的。”徐永昌说,“我预料,这将是一场严肃而激烈的斗争。能否取胜,从某种意义说,将决定于各国派什么人出任驻日代表团长。中国驻日代表团长的人选,我回国后将向蒋先生推荐启予兄担任。”
“我不行。”商震说,“我向蒋先生推荐次辰兄出任。”
“我不是害怕与麦克阿瑟斗,而是身体不行,力不从心。”徐永昌说,“老兄知道,我身犯多种疾病,曾辞去山西省代主席职务,整整休养一年,困难当头,不得不带病出任你现在担任的职务,即中央军委办公厅主任。”他语意深长,“为了维护人类和平,维护中华民族的尊严,坚持正义,万望启予兄不要推辞。”
一切可能发生的艰难险阻,都在“中华民族”这个自古以来最有魅力的名词面前,变得无足轻重了。
“好!如果蒋先生接受次辰兄的推荐,我义不容辞。”商震若有所思,“刚才次辰兄说,这场斗争能否取胜,将决定于各同盟国派什么人出任驻日代表团团长,完全正确。如果苏联能派普尔卡耶夫,或迪利比扬格来就好了。可是,普尔卡耶夫说他们不派代表团来日本,也不打算参加国际法庭的审判。希望这是气头上的话。”
徐永昌看看手表,说道:“时间还早,过去与他们聊聊,他们还很好打交道呢!”
普尔卡耶夫和迪利比扬格坐在十二号房间的会客室,对麦克阿瑟的言行发泄几句不满的话之后,正在物色派谁来日本参加惩办战犯条例的制订。他们的物色标准是:懂法律,熟悉日本侵略苏联、侵略中国、发动太平洋战争的全过程,还要敢于坚持真理,也与参加惩办德国战犯条例制订的法官一样,条例制订出来之后,就转为驻国际军事法庭的检察官和法官。
这时,徐永昌、商震和苏文源来了。
“二位从帝国饭店回来,也是心绪不宁吧!”普尔卡耶夫将三瓶从莫斯科带来的饮料,摆在三个中国客人面前的茶几上。
“谢谢!”徐永昌说,“的确是心绪不宁。我和商先生来,是希望你们不要放弃派军事代表团进驻日本、派法官参加国标军事法庭的权利。”
“那是我将麦克阿瑟一军!”普尔卡耶夫说,“对麦克阿瑟来说,他巴不得苏联放弃这两个权利。”
迪利比扬格说:“那样,他更可以在日本为所欲为,独断专行。”
“决不允许麦克阿瑟在日本一意孤行。”商震说,“只有几个大国,特别是中苏两个大国的代表齐心协力与他斗,才能使东京审判成为正义的审判。”
“我们希望徐永昌将军或商震将军率代表团来日本。”迪利比扬格说。
徐永昌马上接腔:“同样,我们也希望二位将军中的一位率代表团来日本与我们合作共事。”
共同的理想与追求,能够使素不相识的人,很快成为心心相印的朋友。
“两位中国朋友想过没有?”普尔卡耶夫说,“麦克阿瑟的一言一行,说明了什么?我认为,《密苏里号上的胜与败》的作者所说,不是问题的本质。”
“我看,也不是大国沙文主义作怪。”徐永昌说,“这同样不是问题的本质。”
“我认为,现在回答这个问题为时过早。”商震说,“建议我们双方都认真地研究一下美国的历史和它的现行政策,为寻找正确的答案作准备。”
“真知灼见!”迪利比扬格说。
第二天上午九点,麦克阿瑟由萨塞兰和特曼娜陪同,以礼贤下士的姿态,来到银座饭店八楼小会议室,与六国代表见面。
麦克阿瑟说:“有争论是正常的,亲兄弟之间也会有不同意见。但老是争论不休,势必发展成争吵而大伤感情,对工作不利。控制和改造日本,使它不再在亚洲称王称霸,是诸同盟国的共同愿望。我们应该在这个总前提下求同存异,团结起来。”
“这是全世界的共同利益所在。”加拿大的戈斯格罗夫说。
麦克阿瑟满意地对戈斯格罗夫点点头,接着说:“我有几点想法,希望能够得到在座的六盟国朋友的理解和支持。第一,即将建立的国际军事法庭的参与国,除美国以外,决定吸收十个国家参加。现在,包括你们已有七个国家,其余四国将由杜鲁门总统决定,第二,这十一个国家,除美国以外,都派军事代表团进驻日本。不是叫国际军事法庭吗?各参与国应有军事代表团作国际法庭的后盾。第三,各国军事代表团的人数,接受英国巴特斯克先生的意见,来一个师。”他望着大家,“这总该可以了吗?朋友们!”
麦克阿瑟说的三点想法,其实都是杜鲁门的意见;他之所以没有说明,是他的性格决定的。
普尔卡耶夫对“其余四国将由杜鲁门总统决定”一句话很反感,他说:“未确定的四个国家,应该听听大家的意见。”
“同意普尔卡耶夫先生的意见。”巴特斯克说,“我提议让印度参加。印度是亚洲的一个大国,对抵抗日军对中国和东南亚诸国的侵略,做出过不可低估的贡献。”
“中国代表表示完全同意。”徐永昌说。
麦克阿瑟沉思一会,表示反对,他说:“印度是英国的殖民地,不是独立国家,不能参加,有英国参加就行了。”
“印度是英国殖民地,但并非英国领土,还是个国家,它应该有代表参加。”潘西凡说。
“好吧!让我考虑考虑。”麦克阿瑟说,“朋友们还有什么意见?”
“我提议让新西兰参加。”澳大利亚代表布莱说,“新西兰对太平洋战争的获胜,做出过重大的贡献。这点,麦克阿瑟将军很清楚。”
“我很清楚,同意。”麦克阿瑟说,“那我也提两个国家,一是菲律宾,一是荷兰。”
商震说:“菲律宾在太平洋战争的同盟军大反攻中做出的贡献,尽人皆知,可是,荷兰,第二次世界大战初宣布中立,但不久就被德国侵占,因为国家小,对抵抗德国的入侵无能为力,更谈不上对抵抗日军的侵略有什么贡献。为什么让荷兰参加呢?”
“商震将军的意见,也是苏联代表的意见。”普尔卡耶夫说,“在日本投降书上,竟然有荷兰代表赫尔弗里希将军在受降位置上签字,感到不好理解。”
奥妙在于荷兰每年可以为美国提供大量的煤炭和石油。但是,麦克阿瑟却说:“正因为荷兰持中立态度,看问题不偏不倚,才让它派代表参加日本的投降签字仪式,才吸收它参加国际军事法庭。”他顿了一会,“不过,荷兰参加,可以说是带有观察员性质,不派军事代表团进驻日本。”
大家勉强同意。
过了一会,布莱说:“近三天来,各同盟国代表向最高总司令部提出一批战犯名单,建议早点逮捕他们,免得他们畏罪自杀。”
麦克阿瑟摇摇头说:“不会。日本人善于抱幻想,往往想入非非,性格也很坚强,他们不会自杀的。等惩治战犯条例制定出来了,再依法逮捕他们。”
从九月六日起,各国代表接受麦克阿瑟的建议,由萨塞兰领队,去大阪、名古屋、横滨、长野和仙台等地,进行为时二十天的考察,为稳定日本政局、恢复战后的日本经济,提供必要的依据。
十二日上午十点左右,麦克阿瑟接到国际检察局侦察科长萨盖里特的电话报告:“前日本第一总军总司令杉山元,于两个小时前,在东京牛込区总司令部用手枪子弹击太阳穴自杀,他的妻子启子闻讯后,于一个小时前,在世田谷家里用短刀插入心脏自杀。”
“知道了。”麦克阿瑟说,“杉山元曾任近卫文麿第一届内阁陆军相,日本驻中国华北派遣军总司令,日本大本营参谋总长,他自然明白,如果不自杀,必然会押上历史的审判台。”
他放下话筒,在烟斗里装上烟丝吸了两口,想起自己关于日本战犯不会自杀的判断,脸一阵发烧。他望了望特曼娜、良秀子和军事秘书费拉兹上校,说道:“请良秀子小姐起草第一号逮捕战犯令,请费拉兹先生给最高总司令部国际间谍局局长、兼对敌情报部部长索普打电话,要他立即来我这里接受任务。”
索普年约四十,陆军准将,与麦克阿瑟是同乡。索普来了,向麦克阿瑟举手敬礼,又与他的三个秘书打过招呼,就坐在麦克阿瑟的办公桌对面的皮沙发上等待吩咐。
麦克阿瑟将杉山元自杀的情况告诉索普,然后说:“为了防止有人步杉山元后尘,最高总司令部决定颁发第一号逮捕战犯令。”
第一号令逮捕的对象,有前日本首相东条英机、外务相东乡茂德、海军相崎田繁太郎、大藏相贺屋兴宣、先后两届国务大臣岸信介和铃木贞一、递信相寺岛健、法务相岩村通世、文部相桥田邦彦、农林相井野硕哉、厚生相小泉亲彦、驻菲律宾派遣军第一任总司令本间雅晴和第二任总司令黑田重德、驻菲律宾大使村田省藏、驻菲律宾司令长浜彰、马尼拉屠杀行为的责任者太田清一、驻缅甸派遣军总司令木村兵太郎、缅甸驻日本大使迪蒙、前菲律宾总统苏雷尔、菲律宾驻日本大使巴尔加斯、菲律宾国民议会议长阿基诺、德国驻日本大使史塔玛、德国驻日使馆副武官克莱其玛、泰国驻日本大使威其德等四十人。
索普看了被逮捕的名单,沉思着说:“恕我直言,最高总司令!在太平洋战争中,这四十个人都是阁下的死对头,会不会引起中国和苏联方面的反感?请斟酌。”
“没有什么斟酌的。”麦克阿瑟说,“以后还有第二号、第三号、第四号,乃到十几号逮捕战犯令嘛,有什么反感的!”他沉思片刻,“请索普先生给正在名古屋视察的萨塞兰总参谋长打电话,将杉山元自杀和第一号逮捕战犯令等情况告诉他,井请他转告各同盟国代表。”他回头对良秀子说,“这第一号逮捕令,请派人送一份给日本政府,送一份给《朝日新闻》,明天见报。”
“是。”良秀子柔情地应着起身,将两份第一号令塞进皮料挎包,迈着很有节奏的步子离开麦克阿瑟的办公室。
有种东西在她心胸里翻腾,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从十楼乘电梯下到一楼的。她果断地来到司机班,对班长克里兹说:“有紧急要事要办,请派车送我去涩谷街。”
她坐在小轿车里,感到有股强大的力量在驱使着自己,连使她敬畏不已的麦克阿瑟也没放在眼里了。
她回到家里,碰巧父母都不在,只有侍女在打扫卫生。她把侍女使开,然后给中学时代的要好同学、东条英机的女儿英子打电话。英子外出了,接电话的是英子母亲胜子老太太。“噢!是伯母。我是良秀子,我现在是麦克阿瑟最高总司令的文学秘书。喂,伯母,向您透露一个消息,在没有见报之前,这是绝密消息;最高总司令部已下了第一号逮捕战犯令,名单上的第一位就是东条伯伯。请转告我对他的致意,希望他多保重。再见。”
自从裕仁天皇发布投降诏书以来,东条想到自己的累累罪行,度日如年。尽管他没有死过一回,但却如同有着亲身体会似的,总感到有股死亡的威胁在统治着自己的灵魂。他每天很少走动,一迈步就感到自己在跨入鬼门关。但他故作镇静,每天躲在他的世田谷寓所的书房里,装模作样地翻阅书报。然而,当妻子将逮捕他的消息告诉他时,早就料到的可悲结局终于到来,脸色一下子吓得惨白。
“听天由命吧!全日本国判刑坐监牢的,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胜子擦着眼泪说,“想开点,可千万别生异想。”
“我不会自杀的,你放心。”东条强打起精神说,“我感到身体有点不适,你要铃木医生来给我检查一下。”
铃木恒健已在东条家里作了四年家庭医生。现在,他毕恭毕敬地来到东条跟前,轻声问道:“哪里不舒服?将军阁下。”
“请找块木炭来。”东条答非所问,“一块烧得很透的木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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