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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余年

_98 猫腻(当代)
他接着说道:“本人忝为明家家主,自然要配合朝廷办案,至于族内有何子弟枉行不法事,通通要交出去。”
“兰石!”明青达惊恐地站了起来。
“不错,明兰石已经被传至苏州府衙门交代私盐之事。”夏栖飞盯着明素达的眼睛,“至于有人冒充海匪一事,相信要不了多久也会查明白。”
明青达喘了几口气,说道:“你知不知道,这样下去,明家就真的完了!就算我与母亲曾经亏待于你,但你……毕竟是父亲的小儿子,你姓明的!难道你就眼睁睁看着明家毁在你的手上!”
他咆哮了起来。
……
……
“放心吧。”范闲微抬眼帘,说道:“朝廷对经商没有什么兴趣,本官也明白,像这种商事,如果官府插手过多,只会将一个金盆子变成马桶……年前本官便已经进谏陛下,朝廷不会直接插手明圆,明圆还是明家的明圆,只不过这个明圆会听话许多。”
他摊开双手,平和说道:“本官会让内库转运司全力配合明家,不出一年,您一定可以看到一个重新兴旺发达,不!是更加发达的明家!”
明青达一震,无力地坐了下来。
在这贯穿了整整一年的事件之中,庆国官方,准确地说是范闲,成功地获得了明家的控制权。尤其关键的是,如今地明圆易主,并没有太多官府的影子,夏栖飞本来就是明家七子。他入主明圆名正言顺,而且一应手段都是用的商场伎俩,江南的百姓接受起来会容易许多。
至少不会再有许多学子士绅会在苏州府里游行,说监察院强夺民产。民产还是民产,只不过拥有这个民产地主人,现如今是夏栖飞这位监察院暗中的官员。
范闲摇头说道:“这一年里,你我都过的并不舒服,如今有个成算,你我也都算解脱。”
“虽然大人是个喜欢羞辱人的人,但此时前来。想必不是宣耀功绩这般简单。”明青达打断了他的话,盯着他的双眼说道:“想必大人会慢慢用这些人把我架起来,但是你……不能把我捆在圆子里。我总是可以出去的。”
“我要来说的就是这件事情。”范闲一字一句说道:“你,不能出圆。”
明青达冷漠笑道:“你凭什么?”
“本官奉,查缉胶州水师谋逆一案,明老爷子是涉案证人,如果您不想一出圆便落个畏罪潜逃的罪名。尽可以出去。”
胶州水师的案子早就查完了,范闲只是寻找一个借口,明青达冷笑说道:“这话又去骗谁?”
“还有招商钱庄遇袭地案子。夏栖飞遇刺一案。”范闲微笑说道:“明老爷子过往的手伸的太远,有太多漏子可以抓。”
明青达火极反笑,极有意趣地看着范闲:“如果真想查这些案子,以前就可以查,为什么要挪到现在?”
“因为以前你是明家主人,我查你,会让朝野上下认为监察院在迫害商人,谋夺财富。”范闲笑吟吟说道:“如今你没有这个身份,就好办多了。”
“大人似乎少说了一个原因。”明青达冷漠应道。
“是啊。”范闲叹息道:“长公主现在帮不了你了。我做起事来真是百无禁忌,快活地狠。”
他看了一眼明青达身后的那女子。
明青达的眉头皱的极深,说道:“这也正是我先前不明白的地方,如果大人确定京都帮不了我,直接用这种手段就可以整死明家……何必还要转这么多道***?”
“我说过,我要一个完整地明家。”范闲说道:“从前我如果用这些雷霆手段,你以明家主人的身份,可以使动整个明家与朝廷对抗,甚至可以让江南动乱起来……而如今,你没有这个身份,你说的话,也就没有这种力量。”
“身份,看似很不重要。”范闲认真说道:“其实是最重要地事情。”
他微笑说道道:“必须承认,你只是一个商人身份,远不及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抵抗朝廷之怒,然而阁下用尽手段,隐忍委屈,硬生生拖了我一年……实在是令人佩服。”
明青达微笑说道:“至少我还是明家的大东家,您不让我出园,想必也不放心我就这么呆在圆子里,您准备怎么处置我?想必以您的手段,不至于在这风口浪尖上杀死我,落人话柄。”
“你又错了。”范闲认真说道:“我佩服你,但你的身份不如我,你就算现在死了,也掀不起多大的风浪来。”
“当然。”他很温和地劝说道:“好死不如赖活着,我劝您最好还是在明圆里多养几天老。”
说话间,夏栖飞脸上带着一抹复杂的神情,从怀中掏出一块白色的布绫,轻轻地放在了明青达面前的书桌上。
白绫一出,明青达面色不变,他身后那位姨太太却是吓的牙齿都得得作响。
“白绫放在这儿,您哪天真有勇气以死亡来对抗我,就请自取去用。”范闲望着明青达说道:“但我知道,你没有勇气自杀,所以你会按照我地想法继续活下去,直到我不需要你活下去……一个缢死了自己亲生母亲的人,一定非常清楚死亡的恐惧,一定非常害怕死后去黄泉之下看到那个老太太。”
“你最好不要死,因为明兰石很难再从牢里出来,如果你死了,你手头的股子就会转给那个不足两岁的婴儿。”范闲皱了皱眉头说道:“你知道,一个小孩子手中有这么多钱……不是什么好事情。”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离开书房,在他身后。夏栖飞细心地将书房的门关好,没有留下一道缝隙,书房里重新陷入一片昏暗。
明青达盯着书桌上的白绫,沉默无语。许久之后才缓缓道:“好一个狠毒地狼崽子……”
——————
明圆里的防卫力量已经被监察院清空换血,这座美丽的圆子陷入在一种安静而不安的气氛之中,四处可以看见陌生地人。如今夏栖飞话事,他让明圆进行改变,族中没有几个人敢当面抵抗他的命令。
——————
“明圆的私兵已经被薛清大人派去的州军缴了械。”夏栖飞收到消息后,马上到范闲的耳边说道:“明青达手头的力量已经被清空了。”
“有没有出什么问题?”
“死了四十几个人。”
“记下薛大人的情份。”范闲低头沉默了一会儿,旋即抬脸笑道:“明家现在终于是你的了,复仇的感觉怎么样?”
夏栖飞低头恭敬说道:“明家是大人的。”
范闲不赞同地摇摇头。夏栖飞赶紧解释道:“属下地意思是说,明家是朝廷的。”
范闲回头瞪了他一眼,说道:“明家是你的。就是你地,什么时候又成了朝廷或者我的?你以为在书房里我和明青达说的都是假话?把心放安吧……朝廷对明家没有兴趣,要的只是明家听话。”
夏栖飞一窒。不知如何言语,朝廷花了这么大的本钱,才把明家归入了完全地控制之中,难道就这么轻轻松松交给自己打理?
范闲叹了一声,解释道:“站的位置不一样。想的事情也不一样,陛下是谁?陛下是天下共主,庆国地子民都是他的子民。既然如此,他的子民拥有什么,也等若是他拥有什么,只要这位子民把这份东西治理好……能给百姓朝廷益处就好。朝廷如果真把明家收进手中,岭南泉州那些商人怎么想?而且以朝廷官员那些迂腐嘴脸,谁有办法把这么大个家业管理好?所以放心吧。”
夏栖飞嘴中发苦,忽而想到,陛下是天下的主人,所以不在意子民的产业。可小范大人呢?为什么他也甘心不从明家里吃好处?
范闲的话打断他的思绪:“先前问你,复仇的感觉怎么样?”
夏栖飞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以主人的身份走在明圆之中,却没有什么感觉……因为这圆子很陌生,我总以为幼时生长在这里,如果一朝回来重掌大权,应该会很快活,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偏偏生不出太多欣喜地感觉。”
“报仇这种事情就是如此。”范闲停顿片刻,然后说道:“一旦大仇得报,便会觉得事情很无聊了。”
夏栖飞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小意问道:“其实属下与明青达的想法有些接近,由今天这一幕,再看大人这一年的布置,似乎显得过于小心了一些。”
“和平演变本来就是个长期过程。”范闲笑着说道:“稳定重于一切,和平过渡才是正途……我只是个替陛下跑腿的,陛下要求兵不血刃,我也只有如此去做……”
他接着苦笑说道:“再说以前明青达有长公主和皇子们的帮忙,军方的撑腰,我哪里能够像如今这般放肆。”
提到长公主,夏栖飞皱眉问道:“那几成干股究竟怎么处理?”
“全部抹了,反正都是些纸面上的东西,又没有实货。”范闲交代道:“做个表,我要送进宫去。”
夏栖飞忽而苦笑了起来:“这下可把长公主得罪惨了……不知道那位贵人会怎么反击。”
范闲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心里却在想,宫里那位长公主已经被自己得罪到了极茬,至于反击……那位贵人没有空想这些东西。
他向夏栖飞招了招手,这两个私生子便在换了主人的明圆里逛了起来,一路小声说着后续的后段,一路欣赏着天下三大名圆之一的美丽风景,环境与心灵变得美妙了起来。
——————
京都深深皇宫之中,自一个月前便开始传出某个流言,但凡这种贵人聚居之地,服侍贵人们的下人总喜欢在嘴上论个是非,说个陈年故事,讲些贵人的阴私闲话……然而这个流言实在是太过惊人,所以只流传了两天,便悄无声息地湮灭无闻。
这是因为这个流言委实有些无头无脑,根本不知是从何处传了出来,更没有什么证据,而且……太监宫女们虽然嘴贱,但不代表无脑,知道再传下去,传到贵人们的耳朵里,那自己的小命一定会报销掉。
流言碎语乃是有史以降,皇宫生活里必不可少的佐料,大多数都会消失在人们的淡忘之中,再如何耸动的话题,在没有后续爆发的情况下,都不可能维持太久的新鲜度。
本年度皇宫头号话题,也这样很自然地消失了。然而有的人却没有忘记,尤其是那些最多疑敏感的人,在某个深夜里,还在讨论着这个话题。
姚太监轻声说道:“小畜生们的嘴都很贱,奴才知道怎么做。”
矮榻上的中年男子放下手中奏章,全无一丝皇帝应有的霸气,很平和地说道:“听说东宫里死了一个宫女?”
第六卷 殿前欢 第八十六章 宫里的三个夜
更新时间:2008-5-16 17:30:00 本章字数:5471
夜已经深了,御书房里一片安静,庆国皇帝勤于政务,对后宫的恩泽自然少了许多,像今夜这中不在后宫就寝,而是直接睡在御书房里的次数极多,所以太监们早就备好了一应用具。
一阵微风从窗沿时钻了进来,明明吹不进有玻璃隔挡的***,却不知怎的,仍然让室内的光线暗了些。
“是的,听说是偷了皇后娘娘小时候佩戴的一块水青儿玉玦,被审了会儿,抵赖不住,觑了空儿自尽了。”
姚太监很简单明了地向皇帝陛下道出自己掌握的原委,没有多加一言一语。声
“水青儿玉玦?”皇帝皱了皱眉头,似乎在思考这件东西,片刻之后,他笑了笑,说道:“想起来了,那是皇后小时候戴的东西,记得是父皇当年订下这门婚事之后,赐给她家的,那时候父皇好像刚刚登基不久……宫里乱的狠,这物件儿也不是什么上品,但小时候的皇后很是喜欢,一直戴着。”
他皱了皱眉头,从这种难得的温暖回忆里抽离出来,淡漠说道:“狠得上面记着的是云纹。”
姚太监一味沉默,不知道陛下的心情究竟如何。
“虽然皇后喜欢。但也不至于因为这种小玩意儿杖杀宫女。”皇帝唇角泛起一丝冷笑说道:“她不是号称宫中最宽仁地主子吗?贤良淑德,仁厚国母,一直扮演的极好,怎么却在这件小事儿上破了功?”
明明姚太监说的是宫女羞愧自杀。但皇帝直接说杖杀,皇宫里的人们一个比一个精明,谁都明白这些名目用来遮掩地真相是什么。
“你暗中查一查是怎么回事。”皇帝重新拾起奏章,回复了平静。
……
……
皇宫里早已回复了似乎永亘不变的平静,谁也没有想到,姚公公正带领着几位老太监在暗中调查着什么事情。然而皇帝似乎并没有对这件事情太过上心,连着数日都没有询问后续的消息。
又是一个夜里,姚太监恭敬回禀道:“宫女的死没有问题。”
皇帝点点头,说道:“知道了。”
“只是,那名宫女出事之前的当天下午。去广信宫里送了一卷绣布,前一天皇后娘娘向东夷城要的那批洋布到了货,依例第二天便送往各处宫中。并无异样。”姚太监加了一句。
皇帝缓缓地将目光从奏章上收了回来,看了他一眼,又垂了下去,说道:“知道了。”
“太子当时在广信宫。”姚太监把头低到不能再低。
皇帝将奏章轻轻地放在桌上,若有所思。没有再说“知道了,这三个字,直接吩咐道:“让洪竹过来一趟。”
……
……
洪竹跪在陛下的矮榻之前,面色如土。双股颤栗,连身前的棉袍都被抖出一层层的波纹。
他不是装出来的,而是真地被吓惨了——本以为小范大人安排的这条线索埋的极深,而且看似与自己八竿子也打不着关系,应该会让自己远远地脱离此事,没有料到在这个深夜里,自己竟会跪在了九五至尊地面前。
皇帝没有正眼看他,直接问道:“东宫死了位宫女?”
“是。”洪竹不敢有半分犹豫,为了表现自己的坦荡与赤诚。更是拼了命地挤压着肺部,力求将这一声应的无比的干脆,然而气流太强,竟让他有些破声,听上去十分沙哑。
他答话的声音回荡在御书房内,有些刺耳难听,皇帝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头,说道:“声音小些……将当时地情况说来。”
洪竹老老实实地将皇后因何想起了那块玉玦,又如何开始查宫,如何查到那名宫女,谁进行的讯,宫女如何自杀,都说了一遍。
皇帝似乎是在认真听,又似乎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眼光始终落在奏章上,随意问道:“那宫女撞柱的时候,你可亲眼看见?”
“没有。”洪竹回答地没有迟疑,内心深处大唤侥幸,若不是当时皇后娘娘有别事留下自己,这时候答应就断没有这般自然了。
御书房又陷入了平静之中,许久之后,皇帝忽然抬起头来,似笑非笑看着洪竹,说道:“你今日为何如此害怕?”
洪竹吞了一口唾沫,脸上很自然地流露出恐惧与自责交杂的神情,跪在地上一面磕头一面哀声说道:“奴才有负圣恩,那宫女自杀的消息没有及时前来回报,奴才该死。”
皇帝怔了怔,笑了起来,骂道:“朕让你去东宫服侍皇后娘娘,又不是让你去做密探,这等小事,你当然不用来报朕知晓。”
————
洪竹点头如捣蒜,心里却在想些别的。一年前,他被一直宠信有加的皇帝从御书房逐到东宫,在外人看来当然是因为范闲在皇帝面前说了他坏话,但只有他自己清楚,陛下只是借这个理由,让自己去东宫里做金牌小卧底,而且这一年里,自己这个小卧底做的不错。
他在心里安慰自己的怯懦,强打精神想着,就连陛下也不知道自己真正是谁的人,这发些抖又算得了什么呢?
皇帝本来还准备开口问些什么,却忽然间皱眉住了嘴,转而说道:“这一年在东宫,皇后娘娘对你如何?”
“娘娘待下极为宽厚,一众奴才心悦诚服。”洪竹这话说的很有艺术。
皇帝笑了起来。用极低地声音自言自语说道:“为了块玉就死了个宫女,这……也算宽厚?”
等洪竹走后,姚太监安静地站在了皇帝的身边,等着陛下地旨意。皇帝沉默许久后说道:“洪竹没说假话。那宫女的死看来确实没什么问题,只是……”他笑了起来,说道:“只是这过程太没有问题了。”
姚太监脑中一震,明白陛下的意思,庆国开国以来,皇宫里各式各样离奇的死亡不知发生了多少次,再怎样见不得光地阴谋与鲜血,都可以涂上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然而……往往当理由过于充分,过程过于自然。这死亡本身,反而值得怀疑。
“有些事情,朕是不相信的。你也不要记住。”皇帝平静说道。
姚太监跪了下来。
“请洪公公来一趟。”
姚太监此时隐惧之下,没有听清楚陛下的话,下意识回道:“小洪公公刚才出去。”
皇帝皱眉,有些不悦之色。姚太监马上醒了过来,提溜着前襟。向门外跑了出去,在过门槛的时候险些摔了一跤。
……声
……
自从范闲三百诗大闹夜宴那日之后,也正是皇宫近十年来第一次被刺客潜入之后。自开国后便一直呆在皇宫里的洪公公,当年的首领太监,便变得愈发沉默起来,低调了起来,整日价只愿意在含光殿外晒太阳。
但是宫里朝中没有一个人敢小瞧他,反而因为他的沉默愈发觉着这位老太监深不可测起来。即便如今宫中的红人洪竹,其实也是因为他的关系,才有了如今地地位。
就连太后和皇帝,对于这位老太监都保持着一定的礼数。
然而今天皇帝陛下直呼其名道:“洪四痒。你怎么看?”
上一次庆国皇帝这样称呼这位老太监时,是要征询他对于范闲的观感,其时洪老太监回答道,认为范闲此人过伪。
只有在这种重要地、需要洪公公意见的时候,皇帝才会认真地直呼其名。在旁人看来,这或许是一种不尊重,但皇帝的意思却是恰好相反,他一向以为称呼洪公公为公公,会让对方想到身体的隐疾,而直呼对方的姓名,反而更合适一些。
洪公公微微佝着身子,一副似睡似醒地神情,轻声回道:“陛下,有很多事情不在于怎么看,就算亲眼看见的,也不见得是真的。”
皇帝点点头,说道:“朕这人地性子一向有些多疑,朕知道这样不好,有可能会看错,所以请您帮着看看。”
洪公公恭谨一礼,并无太多言语。
皇帝沉默许久后说道:“承乾这半年精神一直不错,除了日常太傅教导之外,也时常去广信宫听云睿教他治国三策,朕有些好奇,他的身子怎么好的这么快。”
虽然说如今皇族裂痕已现,但至少表面上没有什么问题,皇帝深知自己的胞妹在权术一道上深有研究,所以往常并不反对太子与长公主走的太近,甚至还暗中表示了赞赏,然而……
“麻烦您了。”皇帝说完这句话后,便不再看洪公公一眼。
洪公公慢慢地佝身退了出去,缓缓关了御书房的门,走远了一段距离,回首望着里面的灯光,在心底里叹了一口气,对自己说道:“既然知道自己多疑,最后又何必说自己好奇……陛下啊,你这性子应该改改了,庆国的将来,可都在您的一念之间。”
——————
后几日一名太医暴病而亡。又几日一位远房宗亲府上地贵人郊游不慎坠马。再几日,京都有名的回春堂忽然发生了火灾,死了十几人。
在火灾发生的当天夜里,一脸木然的洪公公再次出现在皇帝的面前,用苍老的声音禀报道:“老奴查到太医院,那位太医便死了。老奴查到宗亲府上,那位贵人也死了。老奴查到回春堂,回春堂便烧了。”
今夜庆国皇帝陛下没有批阅奏章,很仔细地听着洪公公的回报,听完了这句话,他的唇角闪过一丝诡异的笑意。
有人想隐瞒什么。而不论是在宫中,在京中,能够事事抢在你地前面的人不多。”皇帝平静说道:“她的手段,我一向是喜爱的。”
洪公公没有说话。长公主地手段,整个天下都清楚,只不过这几年里一直没有施展的余地,若这种手段放在帮助陛下平衡朝野,剑指天下上,陛下当然喜爱,可如果用在毁灭痕迹,欺君瞒上中,陛下当然……很不喜爱!
洪公公从怀中取出一枚药丸递了过去,说道:“只抢到一颗药。”
皇帝用手指头轻轻地捏玩着。微一用力,药丸尽碎,异香扑鼻。他的眼中一片冷漠,说道:“果然好药。”
洪公公平静说道:“有可能是栽赃。”
“所以……什么事情还是要亲眼看见才可以。”皇帝说道:“先休息吧,不论这件事情最后如何,不要告诉母后。”
洪公公应了一声,退了出去。心里清楚,就算以自己的身份,可是这宫里有很多事情依然是不能看的。
微风吹拂着皇宫里的建筑。离广信宫不远处的一个圆子里,身着黄衫的庆国皇帝从树后闪出身来,微微低头,心里觉得有些奇怪,明明洪四痒已经弄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为什么她还不收敛一些?
然而这一丝疑惑早已被他心中的愤怒与荒谬感所击碎了,皇帝地眼中充斥着一股失败失望失神的情绪。
中年男子没有回去寝宫,依然在御书房里歇息。
在这个夜里,他思考了很久。然后问了身旁服侍的姚太监一个奇怪地问题:“洪竹会不会知道什么?”
姚太监紧张地摇摇头,劝说了几句。他必须在陛下隐而不发的狂怒下保住洪竹的性命,也才能尽可能地保证自己的安全。
“朕想杀了他……”皇帝皱眉说道:“朕想……杀了这宫里所有人。”声
然后他平静了下来,用一种异常冷漠的语调吩咐道:“宣陈院长入宫。”
在冬日里满头大汗地姚太监如蒙大赦,赶紧出宫直奔陈圆去找那位大救星。在他出门不久,御书房里传来一声剧响,听上去像是那个名贵的五尺瓶被人推倒在地。
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事情,能让一向东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地庆国皇帝陛下,会做出如此愤怒的发泄兴趣动。
——————
“回春堂那里不会有问题吧?”陈圆中,那位已经在轮椅上坐了许久的老跛子,对身边最亲密的战友说道:“我不希望在最后的时刻犯错。”
一身潦乱头发的费介说道:“能有什么问题?虽然是洪四痒亲自出马,但宫里的每一步都在你的计算之中,不会让他们抓到什么把柄。”
“很好。”陈萍萍闭着眼睛想了许久,眼角的皱纹像菊花一样绽放,然后睁眼缓缓说道:“我在想一个问题,要不要让洪竹消失。”
这是一个很奇怪地问题。皇帝之所以偶尔想到这个,是因为他盛怒之下,下意识里要将所有有可能猜到皇室丑闻的知情者全部杀死,而且他当时马上反应了过来,并没有下这个决定。那陈萍萍又是为了什么,会想到要杀死洪竹?
陈萍萍皱着眉头说道:“算来算去,这整件事情当中,也就只有洪竹这个线头可能出问题。”
费介摇了摇头:“虽然是我们想办法让洪竹看到了这件事情,但很明显,陛下不是通过这个小太监知道的。”
这两句对话里阐释了一个令人震惊的真相,也说明了一直盘桓在范闲心头,却一直无处问人的大疑惑。
洪竹虽然是东宫首领太监,但他凭什么运气那么好……或者说运气那么差,居然会发现长公主与太子间的阴私事?
原来……就连洪竹,也只是陈萍萍最开始掀起波澜的那个棋子。
“正因为如此,我才觉得这个小太监有些看不透。”陈萍萍皱眉说道:“他明明是陛下放到东宫里的钉子,在知道了这件事情之后,为什么一直没有向陛下禀报?以致于我本以为还要再等两个月,才能把这件事情激起来。”
“也许是他知道,如果这件事情由他的嘴里说出去,他会必死无疑。”费介说道:“能在宫中爬起来的人,当然不是蠢人。”
陈萍萍忽然微笑着说道:“洪竹能一直忍着,我很佩服……只是陛下终于还是知道了,很好。”
费介也笑了起来,笑容有些阴惨:“你有一个好接班人,我有一个好学生。”
陈萍萍带着满足的笑容点点头:“直到现在还没有弄清楚他怎么安排的,仅凭这一点,就说明他已经长进不少了。”
这位老跛子知道洪竹是皇帝的心腹,却不知道洪竹是范闲的人。
第六卷 殿前欢 第八十七章 半个时辰
更新时间:2008-5-18 0:10:25 本章字数:5313
陈萍萍沉默片刻后说道:“陛下是个多疑的人,范闲用的这法子不能说是不聪明,但问题在于陛下多疑,所以对于这些太容易看到的疑点,反而会产生更深层的怀疑……”
费介看了他一眼,说道:“所以我们要替范闲杀人,把这些疑点打结实。”
“是啊……”陈萍萍微笑说道:“陛下多疑,所以反而很难下决断,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也不是当年那个敢用五百人去冲北魏铁骑的猛将了……杀人定君心,虽然很粗糙,但好就好在,死人是不会说话的,死人却会告诉陛下,陛下想知道的。”
费介咳了两声,说道:“虽然说的有些麻烦,但基本上我听明白了。”
陈萍萍笑了起来:“陛下多疑又自信,所以他一旦疑什么,就只会从眼前发现的证据中,寻找可以证明自己猜疑的那部分……所以说来说去,只是陛下欺骗了他自己的眼睛。当然,从某一方面来说,这不算欺骗,因为这是实际上就发生了的事情。”
正说着,陈园外面传来隐隐的说话声。陈萍萍与费介二人对视一眼,陈萍萍说道:“看来宫里的旨意到了,你准备离京吧。”
费介点了点头,然后问道:“洪竹那里?”
“暂时不要动。”陈萍萍皱眉想了一会儿,推着轮椅向园前行去,说道:“我总觉得这个小太监不简单。”
……
……
远在江南,自以为冷眼旁观京都一切的范闲,并不知道,他埋在皇宫里最深的那颗钉子。同时间内成为了庆国最厉害的两位大人物想要杀死地对象,这只证明了,他不是神,准确的说,这个耗费了他最多精力,隐藏的最深的计划,依然有许多全然在算计之外的危险,如果不是洪绣拥有足够好的运气,等范闲下次回京的时候,只怕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到那个满脸青春痘小太监的任何消息。
不知道神庙里会不会有神。但这个世上肯定没有人是神,就算是境界最接近神的北齐国师苦荷。就算是权势与心境已经足以让神都嫉妒的庆国皇帝……其实都还只是凡人。
所以那位一向显得有些深不可测地庆国皇帝,此时坐在太极殿的长廊下。看着面前地一大片宫坪时,眼光显得有些落寞与失望,就像一个普通的中年男人。
在皇帝地身边,是那辆黑色的轮椅,陈萍萍半低着头,轻轻抚摩着膝上的羊毛毯子,沉默不语。
君臣二人沉默。平静地看着面前的宫坪。此时尚是春初。没有落叶,没有落花。宫里被太监宫女杂役们打扫的干干净净,纤尘不染,石板间的缝隙里那些土都平伏着。绘成一道道谦恭的线条。
此时夜已经极深了,但是太极殿内地***依然将宫坪照耀地清清楚楚。
“我错了。”皇帝今天没有用朕来称呼自己,他叹了一口气,说道:“我总以为,三次北伐,西征南讨,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什么能够让我承受不住的事情,所以我可以冷静地看着这一切地发生,可是当事情真正发生的时候,我发现,原来我还是高估了自己的承受力。”
陈萍萍看了他一眼,轻声说道:“这是家事……古人说过,清官难断家务事,陛下也不例外。”
此时此刻,陈萍萍已经知道了宫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这位老破子并没有刻意表现出如何地震惊与惊恐,态度很平静,就像这件事情并不是什么大事。这种态度让皇帝的心情好了些,对,只是一件见不得光的家事而已。
皇帝将自称改了回来,微笑说道:“以往你一直说,你不想参合到朕的家事中来,可是后来终究还是进来了,如何,这件事情要不要替朕处理一下?”
陈萍萍将头低的更低了一些,说道:“陛下早有妙断,奴才只需要照计行事罢了。”
皇帝沉默了许久,缓缓说道:“数月前,朕便是在这处与你说过,朕准备陪他们好好玩玩……然而她毕竟是朕最疼爱的妹妹,那些小崽子毕竟是朕的儿子,所以一直存着三分不忍,然而到了如今,即便不忍,也要动了。”
陈萍萍缓缓抬头,表情不变,内心深处却是渐渐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情绪,他为了让皇帝陛下下决心,已经做了那么多事,等了那么久,终于等到了皇帝开口的那一瞬间。
“你在宫外,朕在宫内。”
庆国皇帝缓缓闭上了眼睛——
当夜,京都十三城门司收到宫中手令及监察院核准情报书,京都开城门的时间被延后了半个时辰。晨光熹微,准备进城的乡民们担着瓜果蔬菜与肉类,在城门外排成了长龙,满脸的惘然与不解。
京都很少有延后开城门的先例,但是据前面的官兵回报,昨天夜里,有东夷城的奸细意图潜入监察院,所以此时京都内正在大肆海捕,为了防止奸细逃出城去,十三城门司戒备森严。
百姓们顿时平静了下来,没有人再有怨言,只是在低声骂着那些不知死活的东夷城奸细。
而在京都内,由陈萍萍亲自坐镇的监察院,早在凌晨时分就已经行动了起来。院长大人这几年一直呆在陈园,监察院由范闲直接指挥,而如今一旦他将监察院的权柄拿回手中,监察院的行事速度与隐秘性,顿时回复到了一个前所未有恐怖的地步,在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内,监察院就已经暗中控制了四座府邸。
京都守备师没有接到任何消息,巡夜的官兵们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些穿着黑色官服的监察院官员忙碌地行走,急忙向上峰禀报,不知道京都出现了什么大事。
拱卫皇城的逾千禁军也没有动静。只是安静地守护着皇宫地大门。
刚刚被庆国皇帝提拔起来的京都守备统领,是前年跟随大皇子西征的一位大将,听到了下属的禀报,他胡乱穿着衣服便冲到了宫外,然而……却只看见了一座平静异常,没有丝毫异常的宫城。
睡眼腥松的侯公公带着一批侍卫站在禁军身后,冷漠地拒绝了这位统领大人入宫禀告的请求。
没有过多久,还在和亲王府里睡觉的大皇子也骑马而至,然而就连他入宫的请求,也被侯公公平静而坚定地拒绝了。
大皇子与那位守备统领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彼此心中不安与警惕。此时天色未明,高高的天头上却有乌云飘了过来。将京都笼罩地更黑了一些,那些监察院的密探与官员们都行动了起来。但这二位负责京都守备地大人物,却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京都守备统领小心翼翼地看了大皇子一眼,说道:“大帅,要不要去监察院问问?”
西征军中,这位统领是大皇子的偏将,所以还是习惯以大帅相称。大皇子一愣之后懊恼地拍了拍额头,监察院今天倾巢而出。肯定是宫里发了旨意。而且主事地肯定是陈院长,别的人不敢当面去问陈院长。可自己怕什么?
片刻之后,这二位领着亲兵从皇城门口转进监察院,入院之时。并未受到任何阻拦,便在园中看到了那位浅池畔的老跛子。
“院长,出什么事了?”大皇子望着陈萍萍直接问道。
陈萍萍没有抬头,说道:“没什么,昨天夜里东夷城有高手潜入院中,偷去了不少珍贵情报,我连夜入京,进宫请了手指,这时候正在满城搜查。”
大皇子皱了皱眉头,心知肚明这是一句假话,什么样的奸细入京,会惊动陈萍萍?还会让皇宫的城门都关了?
京都守备统领恭敬请示道:“老院长,有何需要京都守备配合?”
“谢苏啊……”陈萍萍看了这位守备统领一眼,叹息道:“你刚上任不久,你得赶紧把京都守备抓在手上才好,如今的你只是空有这个位置,却连手下的兵都使不动,怎么配合?”
谢苏统领一怔,嘴里发苦,知道陈院长说地是实话,京都守备先是被叶家把持了二十年,后来又是秦家二公子在打理,这叶秦二家不知道在京都守备里塞了多少亲信,以这两家在军中地地位,自己一个西征军的外来户,如果想全盘掌握,难度确实太大。
大皇子忧虑问道:“陈叔,您给句实话,事情大不大?为什么宫门都关了?”
“是件小事情。”陈萍萍平静说道:“只需要半个时辰,不会出任何问题。”
“对了。”他坐在轮椅上说道:“陛下有旨,今日朝会推迟半个时辰,你们往各府传话去,免得舒芜那些老家伙在宫外等久了骂娘。”
又是半个时辰,大皇子忧心忡忡,但知道在事情结束之前,陈院长不会对自己说实话。
陈萍萍最后说道:“不过有几家府上,你们就不用去传话了,我地人已经去了。”——
监察院的人已经派出去了,派到了平民聚居地所在的荷池坊,在京都府衙地配合下,将一群尚在睡梦中的戾狠汉子一网打尽,虽然那些江湖中人奋力抵抗,可最终在付出了十几具尸首的代价下,依然不得不低下他们的头颅,被系上了黑索。
另一队监察院的人手来到了都察院几位御史的府上,十分粗暴地将这几位以铁骨闻名于世的御史大人按在了地上,根本不顾忌所谓斯文扫地,直接将他们押往了大理寺,御史们的府邸中一阵惊恐与哭泣。
监察院的队伍中,一位用黑帽遮住容颜的年青人皱了皱眉头,对身旁的一处头目沐铁说道:“沐大人,这几位毕竟是都察院御史,就算陛下也多有包容,风闻议事无罪……你们就这般胡乱抓了,难道不怕对陛下清誉有损?”
“贺大人,您如今是都察院的执笔大人。”沐铁恭敬说道:“至于如何善后,就全凭大人安排了。”
原来此人是贺宗纬。也正是庆国皇帝在前次换血中插进监察院的御史,不知道陈萍萍是如何想的,竟然让此人跟随着监察院,参加到针对都察院地行动当中。
贺宗纬冷哼一声,知道如果天亮后自己出面,配合监察院将这群御史下狱,自己的名声便全完了,但他也是极其聪明之人,当然知道今天凌晨的行动是宫里的意思,也渐渐嗅出了。这是陛下在扫荡长公主唯一可以凭恃的些许力量。
所以他不敢有任何反对意见。
他只是很疑惑,京都前些时间一直太平。陛下为什么会忽然不容长公主?
……
……
第三支监察院的队伍此时正在颜府。
一脸冷漠的言冰云手里捧着院令,看着跪在面前的颜行书。缓慢而坚定地念着吏部尚书颜行书的罪名,一条一条,无一不是深刻人心的滔天大罪。
衣衫不整地颜行书跪在地上,听着这些罪名,身子已经有些发软了,他知道,不到关键时刻。陛下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用这些罪名处置自己这个部阁大人。而这些罪名既然抛了出来,说明陛下是真的要灭了自己!
为什么?
只有一个理由。这些年,自己与长公主走地太近了些。颜行书在心中哀怨地想着,但依然绝望地哀嚎道:“我要看陛下手令!我要看手令!你们监察院没有手令。不得擅审三品官员!”
言冰云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取出手令在他的眼前晃了晃。颜行书,堂堂吏部尚书双眼一黑,竟被这封手领吓地昏了过去。
还有几路监察院的官员在行动,因为选择的时机在凌晨,正是万籁俱静时节,大部分的京都官员与大老们都在沉睡,所以行动进行的极为顺利,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京都里大部分与长公主牵连太深的官员,都被请回了监察院地天牢或者是大理寺地草房。
最后一路监察院的官员在一座安静地府邸外耐心等候,他们已经将这座府邸包围了很久,始终没有行动,便是在等待着各处回报的消息。
这一路官员没有领头的大人,也没有随身携带旨意,甚至连陈萍萍亲手签发地院令都没有一份,他们的组成最简单,全部是六处的人马。
因为他们不需要进入那座府邸传旨,他们所接受到的旨意是……进入这座府邸,严禁与府中的任何人交谈,直接杀死所有人。
……
……
在平日,天边应该已经有鱼肚白了,然而今天乌云太厚,天色还是那样的黯淡。
一头潦乱头发的费介从府邸旁的街角走了出来,对围在府邸四周的六处刺客们点了点头,然后离开。
六处刺客们蜂拥而入,然而没有遇到任何抵抗。他们清楚,这座府邸里隐藏着长公主最强大的武力,最秘密的情报,最亲信的心腹,最……然而却没有任何抵抗。
所有的信阳高手,还在睡梦之中就已经被费介布下的毒迷倒了,偶尔有几位内力精深的高手,在六处剑手的刀剑侍侯下,也马上魂归黄泉,永久沉睡。
别府中一院的死人。
信阳首席谋士黄毅满脸绝望地看着冲入门来的六处剑手,前些日子,这位谋士便被范闲用毒杀掉了半条命,今天又被范闲的师傅种了一次毒,早已没有任何还手的机会。
他只是有些不甘心,自己的头脑还没有发挥足够的作用,在庆国的历史上,连一星半点的痕迹都没有留下,却……要死去。
一柄冰冷的剑,中断了他的思考,刺入了他的咽喉,让他死亡。
进入后院,六处的剑手更是没有给那些年轻貌美的男子们任何说话求饶的机会,用极快的速度,将他们杀死,然后开始处理尸体。
只是没有人注意到,就在六处剑手们冲入长公主别府之前,费介开始种毒的那一刻,一个叫做袁宏道的人,当年林相爷的挚交,这一年多里,最得长公主信任的谋士,满脸惊恐苍白之色,从府邸后的那个狗洞逃了出去。
第六卷 殿前欢 第八十八章 皇宫里的血与黄土
更新时间:2008-5-19 15:57:54 本章字数:5658
天还未亮,惊魂难定的袁宏道沿着西城的一条小巷,往荷池坊那边逃窜,一路上小心翼翼,避过了监察院的追捕和京都守备师的巡逻,好不容易来到了一间民房中。
他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有些木然地坐在了桌边,傻傻痴痴的,许久说不出话来。在他的这一生当中,不知道做过多少大事,甚至连前任相爷也是被他亲手弄了下来,可是今天凌晨的这一幕,仍然让他感到了惊心动魄。
想必长公主别府里的所有人都死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些人都是被袁宏道害死的,而问题在于,在所有人的认知中,袁宏道如今都是长公主身边的亲信,所以如果先前他不逃,只怕也会当场被监察院六处的剑手杀死。
如果费介没有抢先出手的话。
……
……
这间民房是监察院最隐秘的一个中转站,袁宏道侧头,看见桌上摆着一杯茶,他毫不犹豫地喝了下去,润一润极为干涩的嗓子。
“你难道不怕这茶里有毒?”
一个中年男子微笑着从内室里走了出来,正是小言公子的父亲,前任四处统领,言若海。
袁宏道警惕地看了他一眼,确认了对方的身份后轻声说道:“我本来就没有指望还要活下去。”
在这位庆国最成功的无间行者看来,今天凌晨这半个小时的缉捕,已经说明了陛下不再容忍长公主,而且他相信,以陛下与陈院长的行动力。只需要半个时辰,长公主一方就会被清扫干净。
如果长公主不再构成任何威胁,那自己这个死间,自然也会被抹去存在的痕迹,但是袁宏道并没有一丝悲凉的感觉,因为从很多年前开始跟随林若甫起,他就做好了随时为庆国牺牲地准备。
然而言若海只是笑了笑,取出了为他准备好的一应通关手续与伪装所需,说道:“你很久不在院中,或许不清楚。陛下和院长大人,从来都不会轻易抛弃任何一位下属。”
言若海微微一怔后。苦笑了起来。
在这个时候,又有一位穿着平民服饰的女子满脸惊惶地从后门闪了进来。等这位女子看清了袁宏道的面容。不由嘴唇大张,露出惊愕的表情,似乎怎么也想不到对方会出现在这里。
袁宏道也无比惊讶,因为他曾经在信阳见过这个女子,当时这个女子的身份,是长公主身边的亲信宫女……原来这位宫女,竟也是陛下的人?
言若海看了那位宫女一眼。皱眉说道:“你出来的晚了些。”
那名宫女低头复命:“昨天夜里。我刚离开,洪公公就亲自出马围住了广信宫……我不敢随意行走。所以慢了。”
言若海看了二人一眼,说道:“二位都是朝廷的功臣,陛下和院长大人对二位这些年地表现十分满意。今天事情急迫,所以只好让你们照面,也防止日后你们不知道彼此的身份,带来不必要地损失。”
没有太多多余的话语,言若海交待了几句什么,便开始着手把监察院最成功地两位密谍往京都外送。
袁宏道皱着眉头说道:“我们去哪里?”
“你回信阳。”言若海一字一句说道:“在信阳去等着。”
袁宏道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抬起头来问道:“你是说……长公主还会回信阳?”
“以防万一。”言若海轻声说道:“皇家的事情,谁也说不准……至于回信阳之后,怎么解释,我会慢慢告诉你。”
他又转头对那位宫女说道:“你就潜伏在京中,日后若有变故,还需要你入宫。”
最后这位名义上已经退休的监察院高级官员很诚恳地向袁宏道和那名宫女鞠躬行礼,说道:“辛苦二位了。”
房间里安静了下来,言若海看着窗外的那堵围墙,想着刚刚离开的那位同僚,微微皱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许久之后,他笑了起来。
以长公主的实力城府手段,监察院只需要半个时辰,就可以挖出她在京都那些隐而不发地势力,用最快地速度,最雷霆的手段清扫干净,显得那样地轻松自在……完全不符合世人对长公主的敬畏评估,便是因为,监察院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在长公主的身边埋了两颗钉子。
尤其是袁宏道这枚钉子,更是早在长公主瞧上了那个科举中地俊俏林书生时,便被安排在了林书生的身旁。
如果说那位宫女,只是掌握了一些长公主的性情喜好,同时安排了洪绣“凑巧”发现那件阴私事,而袁宏道如今身为信阳谋士,对于长公主的实力,目标,则是无比清楚。
有这样一个人暗中帮监察院传递消息,长公主一方,又哪里禁受得住监察院的风吹雨打,之所以陈萍萍从来就没有把长公主当成值得重视的敌人,之所以今日监察院的出手显得如此准确与眼光毒辣,皆因为此。
袁宏道是监察院建院之初撒出去的第一筐钉子,经历了这么多年朝堂天下间的磨损,那筐钉子也只剩下他一个人了,然而如今的他却不知道,现今的监察院早已不是当年的监察院。
陈萍萍早已冷漠地横亘在了这些人与陛下的中间,所谓架空,便是如此,一切为了庆国,还是这些人的心中执念,但事实上,他们的一切,必须由陈萍萍安排——
天还是乌黑一片的时刻,那座极大的宅院里,那位喜欢种白菜的老爷子就已经起了床,用木瓢盛水浇地。
军方最德高望重的大老,秦老爷子年纪大了,所以起床也比一般人要早一些。
今天他的二儿子起床也很早,如今担任了枢密院副使。却被迫从京都守备中脱离的秦恒,满脸忧色地从前园赶了过来,身上胡乱披了件单祅.他凑到老父亲地耳边轻声说了几句什么。
虽然他如今已经不是京都守备统领,但毕竟秦家在军中耳目众多,在第一时间内,就知道今天凌晨京都的异动,监察院的行动。
秦老爷子微微皱眉,苍老的面容上现出一丝惊讶:“陛下对长公主动手……为什么?”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庆国皇帝陛下会在安静这么久之后忽然动手,尤其是长公主这几个月来表现的如此乖巧的背景情况下。
“我们应该怎么做?”秦恒担忧问道。如果皇帝陛下今天的行动,只是一个大行动的开始。那接下来倒霉的会是谁?
“我们什么都不要做。”秦老爷子叹了口气,说道:“难道你想造反?这种话问都不该问。”
“可是……长公主知道咱们家的一些事情。”
秦老爷子冷笑说道:“什么事情?明家地干股还是胶州的水师?胶州那边你堂兄在处理。不会有什么把柄落在宫里,至于明家……陛下总不至于为了一成干股就烧了我这把老骨头。”
“但……”秦恒还是有些担心,“今天如果长公主失势,我们不出手……日后朝中便是范闲一派独大,我很担心范闲将来会做些什么。”
秦老爷子皱紧了眉头,说道:“关键看今天李云睿能不能活下来。”
“您是说陛下会赐死长公主?”秦恒瞪大了双眼,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地耳朵。“太后怎么可能允许这种事情的发生!陛下难道就不怕朝廷大乱?”
秦老爷子冷笑连连。说道:“如果我是陛下,对付长公主这种疯狂地角色。要不就一直不动,要动就要杀死……不过你说的也对,宫里还有一位太后。陛下又是个珍惜名声的君主,所以李云睿不见得会死。”
“如果李云睿死了,我们做什么都没有用。”秦老爷子将木瓢扔到地上,说道:“如果她能够侥幸活下来,我们现在也是什么都不能做……相信我,只要她能活着,将来的反击一定十分疯狂,到时候……我们就有机会了。”
……
……
宫门紧闭,门上的铜钉像是幽魂的突出双眸,盯着宫墙外那些面带忧色的人们,在宫外等消息地人不多,主要是大皇子和京都守备谢苏一行人。他们看着紧闭地宫门,不知道里面正在发生什么事情,但他们已经知道,监察院已经把长公主一方的高级官员尽数逮捕,送到了大理寺中。
大皇子眉头皱地极紧,片刻后忽然说道:“不行,我要进宫,进谏。”
谢苏小心翼翼地拉了一下他的衣袖,压低声音说道:“大帅!不要糊涂,这时候不是我们这些做臣子的人能说话地。”
大皇子皱眉说道:“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发生,皇祖母怎么办?”
庆国皇太后这时候还在含光殿里高卧,睡的十分香甜,含光殿内外的消息传递,已经被庆国皇帝遣人从中断绝,确保不会有别宫的人,会来打扰太后的休息,会来告诉太后某些宫殿里正在发生什么。
离含光殿不远的广信宫,是皇太后最疼爱的小女儿,庆国长公主李云睿的寝宫,此时的广信宫,与往常的清幽美妙景象却不一样。
一位佝偻着身子的老太监,就像冬天里的一棵枯树般,站在广信宫的门口。
枯树在此,一应清景俱无。
长公主李云睿站在广信宫殿内的槛外,冷漠看着宫外那名老太监,说道:“洪公公,我要见母后。”
洪老太监没有说话,也没有别的人应话,跟随他前来广信宫的太监们此时正在宫内忙碌,忙碌着从广信宫的各个角落里抬运尸体。
广信宫里的二十七名宫女,包括长公主贴身有武艺的宫女,此时都死了,有几具尸体在宫外的墙下,明显起初是意图逾墙求援。
然而既然是洪老太监亲自带人来此,广信宫里的宫女们,根本没有任何反击的能力,惨被全数杀死。甚至没有人来得及说出一句话来。
没有人想听她们说话,陛下的旨意很清楚,不允许任何人说话,全数杀死。
太监们将那些宫女们地尸体抬上了几辆破马车,然后往焚场那边行去,一路上马车空板间流下血水连连,滴落在皇宫内的石板路上,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又有太监手执扫帚,拉了车黄土于后,一面洒土在血迹之上。一面扫净。
片刻之后,马车远离。石板上血迹混灰渐浅,渐渐变成一道道极浅的印子。就像是什么都没有。
直到此时,洪老太监才缓缓抬起头来,有气无力说道:“长公主殿下,太后娘娘正在休息,陛下让你不要去打扰她,麻烦您先等片刻,陛下一会儿就来见您。”
长公主清美的眼瞳里闪过一丝怨毒。垂在身旁的双手缓缓握紧。片刻后,她却笑了起来。极有礼数地微微欠身,说道:“那本宫……便在这里等皇帝哥哥。”
说完这话,她反身入宫。关上了木门。
洪老太监依然是佝偻着身子,像棵枯树一样,静静地守在广信宫外,这棵树的枝丫虽然没有叶片,给人的感觉却像是在向广信宫的四周伸展开始,包裹住了宫殿的上下四方,让宫里的那位女子有些艰于呼吸。
……
……
东宫里一片嘈杂与纷乱,人人惶恐不安,没有戴首饰素面而出地皇后娘娘,看着那些不请而入的太监,大发雷霆,娥眉倒竖,破口大骂道:“你们这些狗奴才!想造反不是?”
姚太监恭谨地行了一礼,轻柔说道:“娘娘,奴才不敢,只是身负皇命,不得不遵。”
便在此时,面色惨白地太子也从后殿里走了出来,他看着殿内的太监与侍卫,眼瞳微缩,发现来地人都是太极殿与御书房那边父皇的绝对亲信,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竟让这些奴才敢闯到东宫里来闹,但他清楚,这一定是父皇的意思。
可是……这是为什么呢?太子强行压制住内心深处的一抹惊恐,镇定问道:“姚公公,这是为做什么?”
姚公公行了一礼,恭敬禀报道:“陛下听闻东宫里有人手脚不干净,担心太子殿下与皇后娘娘,所以派小的前来,将这些下人们带去太常寺审看。”
这自然是句假的借口,皇后与太子对视一眼,看出对方的不安与疑惑,一个宫女地死亡怎么也弄不出这么大地动静来。
皇后强行压抑下内心深处的怒气,咬牙说道:“宫内地事务,一向不是由本宫管理?陛下心忧国事,何必让这些小事劳烦他,姚公公……是哪些奴才多嘴,惊动了陛下?”
姚太监平静地站立在下方,没有回话。
太子叹了口气,问道:“既然是父皇的意思,那便带去审吧。”
此言一出,已经被集合在东宫的那些太监宫女们一片哀号之声,他们虽然不知道迎接自己地命运是什么,但也清楚,太常寺那个地方,比黑牢还要可怕。
“要带多少人去?”
“全部。”姚太监抬起头来,轻声说道。
皇后倒吸了一口冷气,半晌后抖着嘴唇,愤怒说道:“难道这宫里就没有人服侍?”
“马上便会重新调人来服侍二位主子。”姚太监恭敬说道,然后一挥手,指挥手下的太监与侍卫们将东宫里的数十位太监宫女都捆了起来。
一路捆,一路有人低声求饶,然而姚太监带来的这些人,不止捆人,还把这些人的嘴巴都捆住了。
皇后知道今天的事情一定有大问题,她回头无助望了太子一眼,想从儿子的眼中,知道事情的真相。然而太子此时面色发白,根本不知如何应对。
姚太监一行人,正准备离开东宫的时候,庆国皇帝从宫外走了进来,微微皱眉,说道:“怎么回事?”
皇后看见这一幕,赶紧带着太子向前行礼,悲愤说道:“陛下,您这是准备将这儿打成冷宫吗?”
皇帝厌恶地看了她一眼,却是根本看都不看太子一眼,直接对姚太监说道:“朕是如何吩咐的?”
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姚太监吓的卟通一声跪到了地上,连连磕头,然后回头狠狠说了一句什么。
皇后与太子目瞪口呆看着这一幕,紧接着皇后惨叫了一声,昏厥在了太子的身上。
因为……
就在庆国最神圣的皇宫,最宽仁的东宫殿外,那些侍卫们举起了手中的刀,猛地将向下软去!
无数声刀风响起,数十声闷哼挣扎着从被堵的嘴中发出,数十个人头落地,数十具无头的尸身在地上抽搐,鲜血倏乎间染遍了东宫庭院,血腥味直冲殿宇。
皇后吓的昏了过去,而太子则是满脸惨白,浑身发抖,却旋即用一种倔犟而狠毒的眼神,盯住了自己的父皇。
第六卷 殿前欢 第八十九章 雷雨(上)
更新时间:2008-5-19 19:48:51 本章字数:4189
天蒙蒙亮,云渐渐汇拢到京都的正上方,将蒙蒙的亮也转成了昏昏的黑。皇宫后方那片杂乱的建筑群里,正在休息的太监宫女们还在睡梦中翻着身子,然而这其中有些人早就已经醒了。
洪竹强打着精神,一记一记拍着自己的耳光,想用这样的动作来让自己保持镇定。他今天没有在东宫当值,所以没有被那些太监和侍卫们杀死灭口,然而就算住在浣衣坊的院子里,他依然感到害怕,不知道接下来自己要面临的是什么。
院外忽然传来一阵声音,虽然没有惊醒那些睡梦中的人,却吓得洪绣一下子冲到了窗边,袖子里的手紧紧握着一柄范闲赠给他防身用的喂毒匕首,时刻准备着与那些来灭口的人拼个你死我活。
如果拼了,自然也难逃死路,可是如果不拼就束手就擒,内心像读书人一样倔耿的小洪公公是怎么也不干的。
他的手在发抖,耳朵贴在门上,听着院外的声音,不时有惨哼与哭号声响起,只是那些声音只响得几瞬,便马上消失。
他的脸无比惨白,知道外面有人在杀人,浣衣坊这一片地方住着的太监宫女,基本上都是服侍东宫与广信宫的下人,洪竹当然心知肚明,外面发生的一切是为了什么,他握紧了匕首,紧张地咬着嘴唇,以至于嘴唇破了条小口都没有注意到。
不知道那些人什么时候来杀自己。
不知道自己可不可以拼死一个人。
洪竹紧张地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
……
然而不知道过了多久,仍然没有人来叩响洪竹的院门,渐渐浣衣坊里的动静也消失了,院外回复一片平静。
洪竹咽了口略带腥味地唾沫。紧张地从门缝里往外观看,发现外面已经没有人。他想推门出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然而他的身体早已被恐惧变得僵硬了起来,半晌挪不动步子。
他蹲下揉了揉脚腕,鼓足所有的勇气,推门走到浣衣坊的街上,有些失神地四处观看着,发现不远处那些小太监宫女们的住所大门紧闭,似乎没有什么异常。
他走到一个院子外,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推。
门没有闩上。一推即开。
洪竹看着眼前的院子,脸上的惨白之色更浓。就连嘴唇都开始泛着青光。
他没有看到满院的尸体,但是他看到了不起眼角落里的几滩血迹。而且这个院子已经空了,没有一个人存在。
想必其它的院子里也是这样,这些院子里地太监宫女们都已经被陛下下旨杀死,就连尸体也在凌晨前黑暗掩护下,被拖到了某些隐秘的地方烧掉。
陛下地手,果然血腥。
……
……
洪竹有些痴傻地退出那间空无一人的小院,站在了浣衣坊无人地小巷中。他不明白为什么那些人没来杀死自己。一种劫后余生的感动和害怕在他的心中交织着,让他整个身体抖了起来。
咔的一声!
天上层层乌云的深处亮过一道明光。转瞬即逝,雷声轰隆隆的传遍了京都以及京都四野的乡村,紧接着大风一起。无数地雨点,便在风雷地陪伴下往地面上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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