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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余年

_87 猫腻(当代)
范闲掀开窗帘一角,往外面望去,只见街道两侧的商铺开门依旧,那些做零嘴儿的摊贩们撑着大伞,用锅中的热气抵抗着寒冬地严温,与一年前所见,并没有一丝异样。
他不由笑了起来。钦差大人遇刺,对于朝廷来说,确实是件了不得的大事,对于这些民间百姓们来说,想必也是这几天最津津乐道的饭余消遣内容,只是事情影响不了太多,该做小买卖的还是要做小买卖,该头痛家中余粮的还得头痛,自己遇刺,更多的是让朝堂不宁,对于万年如一日的青常生活并没有太多改变。
忽然间,他心头一震,盯着邻街几个人,半晌没有转移视线。那几个明显是高手模样的人警惕地拱卫着一个少年公子,那公子明显易容打扮过,却哪里瞒得过范闲的双眼,他的心头大惊。
“跟上去。”看着那行人买了些东西上了自己的马车,范闲急声吩咐道。
沐儿风嗯了一声,轻提马缰,便跟了上去。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绕过繁华的大街,转向一个相对安静,也是相对豪奢的街区。此时天时尚早,一应冬日里的娱乐生活尚未开始,所以这街上的楼子都有些安静,只有街正中最好的那个位置,青楼红灯已然高悬,棉帘重重遮风,以内里的春色,吸引着外间凄风苦雪里的雄性生物。
正是京都最出名的抱月楼。
范闲看着那行人下了马车走入楼内,皱起了眉头,心想莫不是自己真的伤后眼花?他满脑门子官司,想也未想便让沐风儿驶着马车从旁边一条道路驶进抱月楼的内院,在楼后方的湖畔门外停了下来。
他是抱月楼真正意义上的老板,在后门处候着的嬷嬷看见他从马车上下来,吓了一大跳,心想这位爷不是受了重伤?怎么还有闲心来楼里视察?却也不敢多说什么,一方面赶紧派人去通知二掌柜石清儿,一面小心翼翼地将范闲迎往湖畔最漂亮的那幢独立小院。
范闲摇摇头,心里想着先前见着的那人,直接穿过湖畔的积雪,缓缓向抱月楼里走去。上了三楼,来到专属东家的那间房外,范闲略定了定神,听着里面传来的轻微话语,忍不住唇角微翘,笑了起来。
那位老嬷嬷在他身后是说也不敢说,连咳嗽都不敢咳一声,先前派人去通知二掌柜,也没有法子,只是满心希望屋内人说的话小心一些。
静静听了许久,范闲推门而入。
……
……
“谁?”
嘶的一声,弯刀出鞘之声响起,一股令人心寒的刀意扑面而至。偏生范闲却是躲也不躲,避也不避,满脸难看地往前走着。
出刀之人穿着寻常服饰,但眉眼间满是警惕与沉稳之色,刀出向来无回,可是看着面前这年轻贵公子人物却是避也不避,心知有异,硬生生地将刀拉了回来,真气相冲,满脸通红。
跟在范闲身后的沐风儿也随之进门,回身关好房门,然后向着那位刀客温和一笑,心想看来以后是同事。
与此同时,先入房中的那行人早已霍然站起,将当先行走的范闲围在当中。
随之而来是两声清脆的叭叭声,一位女子,一位少年郎手中的茶碗同时摔落在地,这二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范闲,半晌说不出话来。
“都把刀放下!”那位少年先醒过神来,对着自己的随从大怒骂道:“找死啊?”
随从们面面相觑,心想来人究竟是谁,怎么让大老板如此激动。
范闲却不激动。走到那少年面前,两指微屈狠狠地敲了下去,迸的一声,少年郎微胖的脸颊上顿时多了一个红包。
“找死啊!”范闲大怒骂道:“谁让你回来了?”
少年瘪着嘴。委屈无比说道:“哥,想家了……,
……
……
将所有人都敢出房去,便是那位想替少年辩解两句地石清儿也被范闲赶了出去。他才大刀金马地往正中的椅上一坐,看着面前恭恭敬敬的少年郎,半晌没有说话。
许久的沉默之后,范闲冷笑开口说道:“大老板现在好大地威风……身边带的都是北齐的高手当保镖,看来我这个哥哥也没什么存在感了。”
在他面前的少年郎当然不是旁人,正是一年多前被范闲赶到了北齐,如今全盘接受了当年崔家的产业路线,在北齐皇族与江南范闲之间打理走私事务的经商天才。范府第二子,那位脸上始终带着令人厌烦小麻点儿的……范思辙。
范思辙凑到哥哥的面前,小心李翼地替他揉着膀子。小声嘻笑道:“有钱嘛……什么样的高手请不到?”
范闲气不打一处来,怒斥道:“你怎么就这么偷偷摸摸地回来了?难道不知道这满天下的海捕文书还挂着?”
范思辙笑道:“那只是一张废纸,在沧州城门处瞧过一眼,早被雨水淋烂了,哪里还看得出来我地模样。”
范闲忍不住骂道:“别老嬉皮笑脸的!说说是怎么回事儿?偷偷回来是做什么?为什么事先不和我说一声?”
范思辙一时语塞。挠了半天脑袋后说道:“再过些天,就是父亲大寿……”
范闲一怔,这才想起这档子事儿。看着弟弟明显比一年前清瘦许多的脸庞,忍不住叹了口气,想到这一年多时间他在北齐一人呆着,以这么小地年纪要处理那么多纷繁复杂的事情,也是可怜,心头一软,不忍心再多呵斥,摇头说道:“回便回吧,总要提前说一声。”
范思辙委屈说道:“我要先说了……你肯定不答应。”
范闲忽然想到一个问题。皱眉说道:“老王呢?他在上京城看着你……你走了怎么他也没有通知我?”
他冷哼一声,看着弟弟不言语。
范思辙眼珠子转了两圈,有些着急,半晌后迟疑说道:“王大人不是也回来了吗?我跟着他一路入的关……这个,哥哥,你可别怪他。”
范闲一拍桌面怒吼一声:“这老脸皮也提前到了?怎么也没通知我?你们真是反了天了!什么事儿都敢瞒着我。”
范思辙颤栗不敢多言,他可是清楚这位兄长要真生起气来,打人……是真舍得用脚踹的!
“既然回了,为什么不回家?”范闲皱着眉头说道。
范思辙微微一怔,旋即脸上浮现出一丝狠戾味道:“哥,昨个一进京就听说了那件事情,我怕这时候回家给你惹麻烦……另外,朝廷不是一直没有查出来吗?我就想着看抱月楼这边有没有什么消息,所以就先在这里呆着,看能不能帮你。”
这番话,其实范闲在屋外就偷听到了,这时听着弟弟亲口说出来,更是感动,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叹息道:“怕什么麻烦?陛下又不是不知道你地事儿,谁还敢如何?呆会儿和我回家。至于抱月楼的消息,我如果需要,自然会让人过来问,你一个正经商人,不要参合到这些事里。”
他忍不住又瞪了弟弟一眼,说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冬瓜脑袋里在想什么……怕直接回家我要训你,所以想整些事儿哄我开心,别和我玩这套,把这心思用在爹妈身上去,一年多不见,也不想想柳姨想你想的有多苦,居然还能忍心呆在外面,这事儿如果说上去,看你妈怎么收拾你,我可是不会求情地。”
范思辙委屈点头,心想还不是你积威之下,自己近府情怯,不敢敲门。
“长高了些。”范闲笑着看着他,拍拍他的肩膀,一年未见,心头自也激动高兴,“也壮了些……看来在北齐过的不错。”
范思辙正准备诉些苦,打打那位未来嫂子的小报告,却听着门外响起了敲门的声音。这敲门声极其温柔,极其小意,如泣如诉,痛如丧父。
范闲冷笑一声:“滚进来吧,你一做捧哏的,别在这儿扮哀怨。”
……
第六卷 殿前欢 第四十二章 我的人,他们的人
更新时间:2008-3-30 20:45:34 本章字数:5655
非著名捧哏王启年推开一道缝闪身进来,四十岁的小干老头儿像十四岁的孩子一样身手利落,态度谦卑,只是那双眼中偶尔闪过的游移眼神才暴露了他内心的惶恐。
范闲本来见着他心头高兴无比,但一想到这厮居然瞒着自己把思辙带回了南庆,连暗中都没有汇报一声,心里也有几丝气,懒得理他,转过头来继续对范思辙皱眉说道:“你在上京的消息,想必也瞒不过谁去,在那里还有卫华的锦衣卫可以护着你,偏生回国之后,你却更要小心自己的人身安全,不得不谨,像今天带着随从上街,虽然乔装打扮了,可是京中你这小霸王的熟人可不少,再就是你那几个随从,我是知道你聘了一帮子北齐高手,可是……”
他有些恼火于兄弟的不谨慎:“腰上还挂着那几把弯刀,瞎子才看不出来那是北齐人……我说你的经商天赋,便是庆余堂的那几位掌柜都十分欣赏,怎么这些小处却这么不仔细?”
王启年在一旁想插嘴,却又不敢说话。范思辙同情地看了小老头一眼,小意解释道:“用的是北齐商团的身份……”
范闲不去理他的解释,冷冷说道:“反正擅自回来,那就是你的问题。”
范思辙看着哥哥的后背,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嘿嘿笑道:“要说……擅自行事,哥哥,听说你在那山谷里受了不轻的伤,想来父亲是定然不允你出门瞎逛的……怎么却在街上看见我了?”
范闲一窒,不知如何言语,冷哼两声作罢,旋即和声说道:“不说那些了,回来也好,这一年多没见,还真有些想你。”
范思辙叹息一声,坐在范闲身边抱着他的膀子诉苦道:“这后半年都在打理生意,虽然与北齐那些人打嘴仗分利益也挺烦人,但总是在做自己喜欢的事……哥哥可不知道最开始那几个月……
少年郎的眼前宛若浮现出雪夜,石磨,驴,豆子……这些惨不忍睹的画面,颤着声音说道:“那不是人过的日子啊……”
范闲忽然心头一动,屈指算来海棠这时候早已回了上京,不由好笑说道:“难不成是她回了上京,你就急着跑路?胆子怎么小成这样?”
范思辙委屈说道:“哥哥,这世上不是所有的男子都像你这般厉害,什么样的姑娘家都可以骗……就像海棠那种母老虎,我可是不想多看两眼。”
范闲哈哈大笑,又略问了几句弟弟在北方的生活,至于公务商事,在二人南来北往的信件里早就说了不知道多少次,也懒得再问,只是听着弟弟讲述在上京城里的日子,听着小小年纪的他如何出入上京城的王府爵邸,颇有些意趣。
尤其是听着范思辙如今已经成了长宁候家的常客,时常与卫华的父亲拼酒,范闲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心想那个糟老子的身体,只怕禁不住自己兄弟二人连番酒水的杀伐。
心想着上京那个糟老头,眼光便看到了身旁那个安静异常的糟老头。
此时范闲的心情已经好了许久,满脸温和笑容望着王启年,薄唇微启,轻声说道:“王大人,别来无恙啊……”
……
……
但凡与范闲接触过的人,都知道这位小范大人笑的最温柔之时,便是他心中邪火却盛之时,在这种时刻,没有人愿意去招惹这位好看的年轻人。
王启年身为范闲心腹,当然对大人的这个脾气了然于胸,此时看着大人唇角的笑意,心头一颤,苦着脸应道:“大人,饶了小的吧……
“什么时候到的?”范闲拣起身边的茶杯喝了两口,润润嗓子,却发现这茶杯上透着一股胭脂香气,这才发现是石清儿喝过的,微微皱眉,换了兄弟的那杯,却又想到另一椿事,偏头问道:“你那女人呢?”
两句话分别问的两个人。
范思辙在一旁嘿嘿笑着说道:“搁在上京城里,成天绑着,实在有些腻味。”
王启年在一旁老实说道:“真是昨儿个到的,已经去院里向言大人报过了,只是院里说大人受伤后身子不适,让我不要急着进府。”
范闲瞪了弟弟一眼,心想这小子今年将将十六岁,说些话便有了些中年已婚男子的感觉?不过想到思辙小小年纪的时候就开始办妓院,开苞之早简直是人神共愤,这辈子断然是很难知道珍惜女子是什么意思。
他接着皱眉问王启年:“你应该知道这次回来的安排。”
王启年佝着身子,嘿嘿笑道:“听说是要我接大人的位置去领一处……我可不干。”
范闲一怔,开口骂道:“就连院长都猜到你会这么说,那可是八大处里独一家,这么好的位置,你不接着,我怎么放心?你在北齐呆了一年半,年资和经历都在这里,如果不让你上去,院里其他人心里只怕有想法。”
王启年斟酌少许后认真说道:“沐大人在一处就挺好,我嘛……”他摇头叹息道:“一个干老头子,家里有妻有女,本以为这辈子就慢慢在院务衙门里混到老死,可没想到被大人您提溜了出来,这几年也算过的紧张刺激,可还是觉着在大人身边办事舒服些。”
“一直在我身边……”范闲沉吟着,他也是极喜欢身边的启年小组由老王打理,这近两年的时间里,启年小组先交给邓子越,后交给苏文茂,最后这半年基本上是洪常青在负责,这三个人都是极用心敏锐的人物,而且对自己的忠心也没有问题,可是……范闲总觉着没有当初刚刚进京里那般快活。
他望着王启年微笑着说道:“也不会一直风平浪静,山谷里,可是死了不少人。”
房间里顿时安静了下来,许久之后,王启年正色说道:“正因为如此,我还是觉着,大人身边的事务,还是让我来处理吧……至少我鼻子灵些,跑的也快些,六处里的剑手虽然本事不小,可要说防患于未然,我对自己的信心更足。”
范闲低头,手指头捏着那个小茶杯儿转着,心里盘算着以后的安排,忍不住皱起了眉头。王启年看似滑稽,其实做起事情来滴水不漏,这一年多在北齐,竟是没有让范闲费什么心,就成功地与北齐皇室、锦衣卫衙门构恐了良好的关系,并且让当年因为言冰云意外曝光而变成一潭死水的六处北齐谍网,重新成功活跃了起来。
江南内库往北齐的走私,范闲对于北齐一动一静的了然于心,全部依靠着面前这个干瘦的老头子。
这些事情都证明了王启年的能力,这位不声不响却有大能的监察院官员是范闲入京之后拣的一个宝,范闲想让他接手一处,也是指望他能够替自己暗侦京都百官,在京都惊涛骇浪来临时,能够有一个能掌握全局的亲信。
如果让王启年只是回到自己的身边,担任启年小组的头目,在范闲看来,实在是有些浪费。不过王启年实在是很坚持,范闲有些为难。
他皱眉说道:“这个再议一下……不过年关这几日,你将北边的事务交代给子越,仔细一些,他没有在境外活动的经验,你多教一教。”
王启年心知提司大人等于变相默认了自己的请求,忍不住笑了起来。
范思辙看哥哥开始处理起监察院院务,觉着自己再坐在这里似乎有些不合适,站起身便准备离开。
范闲却唤住了他,微笑说道:“你在北边做的事情又不仅仅是做生意,这抱月楼在天下已经开了六个分号,北齐上京的分号马上也要开业,一应情报收集都要注意,南边我交给桑文,北边就交给你……等若你如今也是院里编外的人员,今天这些事情你听一听也无妨,呆会儿邓子越过来,你也要与他好好亲近一下,他虽是我的下属,可来年在北齐,你们两个人要配合起来才行,切不可自重身份,如何如何。”
这是范闲在山谷狙杀之后,最紧迫的一个想法,他必须把自己的情报系统建立起来,这个系统不需要太大,而是要在监察院这棵大树上吸取养分,不然监察院一旦哑了,一旦对自己封闭起来,范闲很担心和山谷里一样,再次成为瞎子。
正说着话,房外被人叩响,来人用的正是监察院标准的禀见上司手法。
范闲笑着应了一声。
一身黑身莲衣的邓子越推门而入,对范闲单膝跪下行礼,起身之后,看着范闲下手方的王启年,激动说道:“王大人,您回京了?”
当年范闲组启年小组,只是挑了王启年一个人,后面的下属全是王启年亲手挑进,而邓子越则是王启年挑入组中的第一人,所以他一直对王启年以师以上司视之,今日骤见其人,不免喜悦。
“得。”范闲笑了起来,“今儿这楼子里不要总叙别离情,安排的事儿得妥了再说。”
他顿了顿,开口问道:“婉儿他们还有几天到?”
“还有三天。”邓子越沉稳应道:“一路有虎卫剑手随行,加上听闻大人遇刺之后,各州警惧,加强了防卫力度,应该无碍。”
范闲点点头,他其实并不怎么担心,暗杀这种事情总要有利益才好,杀死自己对于那些人来说诱惑太大,暗杀别的皇族成员却没有丝毫好处。
房间里安静着,范闲乃是监察院提司,其余的二人也是等同于八大处头目等级的高级官员,这种层次的院务会议,范思辙还是第一次参与,觉着这气氛和自己在北边召集商人们泡妞算钱大不一样,不免有些紧张,下意识里玩着自己粗笨的手指头。
偏生范闲却安静了下来。
长久的沉默之后,王启年开口问道:“大人,还有人来?”
范闲点了点头,微皱眉头道:“他应该要来。”
王启年挠头说道:“我是与二少爷约好在这里见面,子越是大人通知……还有谁?”
范闲笑了起来:“如今京都各方势力都知道抱月楼是我的地盘儿,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都盯着这里,我们在这里说话的事情,只怕过会儿就会传入各王府之中,那小子才不会放松对这里的监视。”
他缓缓低头,说道:“既然知道我在这里,他凭什么不来?”
王启年却从这话里嗅到了一丝别的味道。
……
……
许久之后,那扇安静的木门,今天第三次响起”定的叩门声。
一位年轻公子推门而入,白衣胜雪,眉间冷漠欺霜,浑身寒意,将这抱月楼外飘飘纷舞着的雪意都压了下去。
范闲心中叹了一口气,眉宇间那股郁意一扫而空,展颜笑道:“算你来的快。”
那白衣男子却是不想与他玩笑,冷然说道:“大人身为监察院全权提司,应当知道,您的生命,不止是您一个人的事情。”
此时座中诸人赶紧起身行礼,请安问道:“见过小言大人。”
来人正是范闲的大脑,那位一直冷冰冰的言冰云,此时房中五人,都是监察院新一代的实权人物,很奇妙的是,这五个人恰恰也是一年前因为抱月楼的事情,与二皇子正面冲撞的关键人物,在范闲将范思辙逐出京都的夜晚,这五人都曾经在一处呆着。
除了远在京外营中的黑骑荆戈,除了留在江南处理内库事宜的苏文茂,再加上屋外的沐氏叔侄以及在院里记档的洪常青外,这屋内便是范闲在监察院里全部的嫡系。
各自落座,范闲似笑非笑望着言冰云,用食指揉揉自己的眉心,说道:“三件事情。”
众人静心听令,就连言冰云也微微拢了双手。
“一,陛下召了十四名年青官员入宫。”范闲平静说道:“朝廷要换一批血,却不知道要换出多大的动静,明日之内,将这十四人的档案资料送到我这里,能控制的人,马上开始着手控制,无法控制的人,找出当年他还穿开档裤时做的不法事……也要想办法控制下来。”
开档裤……自然是要深挖官员们的灵魂最深处。
屋内众人一片安静,心里有些微微不安,朝廷撩拔官员,确实有时候需要监察院事先审核其过往宦途经历,但是像提司大人这样吩咐,明显不是为朝廷做事,而是……
范闲知道自己的心腹们都听明白了,也不多做解释,因为自己的遇刺,皇帝肯定会趁机做些事情,而这对于他来说,也是一个极难得的机会,这些年青的官员除了少数几人外,并没有什么明显的派系,因其干净无大力量做靠山,反而给了范闲一个暗中插手朝政的机会。
言冰云忽然摇头说道:“我的也要给?”
十四名年景官员中,也有言冰云的名字,这只不过是几个时辰前的事情,言冰云是出了宫便知道范闲来到了抱月楼,便赶了过来,却也清楚,这个京都里没有太多事情可以瞒过范闲的耳目了。
“假假还是写一份。”范闲没好气说道:“秦恒就不用了,院里的案卷清楚着,重点在于贺宗纬,这个人……看来陛下很欣赏他。”
他旋即冷笑道:“可……我很不欣赏他。”
……
……
“第二件事情。”范闲轻声说道:“院里有奸细,朱格死后,内部的纠核似乎弱了些,把他揪出来,我不想日后再出问题。”
言冰云笑了笑,没有说什么。范闲却偏生不笑,瞪了他一眼。
“第三件事情。”他望着言冰云说道:“你备些纸,准备给院里擦屁股……我准备杀几个人。”
“杀什么人?”言冰云直视范闲逼人的目光,平静问道:“如果是高层官员,我表示反对,这次暗杀的事情之后,陛下已经无法容忍了,如果你贸然动手,反而对事情没有帮助。”
范闲微微低头,手掌下意识地揉了揉身旁弟弟的脑袋,抬起头来说道:“杀人不是目的,也不是获取某种利益的手段,只是一种警告与撩拨……院长大人的心意,想必你也清楚一二,应该知道这时候顺势再添一把火,对于大局是有好处的。”
其余的几个人听不懂,更不清楚陈院长所谓大局是什么意思,但言冰云却是唇中发苦,苦笑说道:“你要胡闹就胡闹,只是很幼稚地报复与出气,别和什么大局扯在一起。”
“我就是要报复。”范闲眯眼说道:“你们都是我的人,山谷里死的也是我的人,既然我的人死了,他们的人也要死。”
他最后对这些最心腹的下属们吩咐道:“婉儿回京前一日我在抱月楼设宴,宴请太子殿下、大皇子、二皇子、秦恒,枢密院两位副使……你们准备一下。”
“燕大都督?”王启年发现范闲遗漏了一个长公主一派的重要人物,提醒道。
第六卷 殿前欢 第四十三章 楼外有雪、北方有思
更新时间:2008-3-31 20:11:44 本章字数:5741
“不用了。”范闲摇头叹息道:“老年丧子,我怕这位超级高手临楼发狂,把这楼中的皇族宰了个干干净净,到时候我怎么向陛下交待?”
屋内所有人的心里都咯噔了一声,听出了范闲的话外之意,这些人身为范闲心腹,当然知道提司大人温柔的外表下是一颗怎样坚韧阴沉的心,自然不会以为他是在说俏皮话。言冰云终于压抑不住内心的震惊,抬起头来问道:“需要这样?”
范闲平静地点点头,食指还在自己的眉心间揉着,似乎想将这些日子的阴郁全部揉掉:“澹州好,京都难,既然两边到最后终究是个你死我活之局,我个人习惯还是自己先动手。”
场间众人中,范思辙与范闲的关系最近,但他年纪太小,听着兄长般的人物们就这样赤裸裸地讨论着某人的死活,有些反应不过来,而其他的人不敢对范闲的命令提出疑问,只有言冰云依然坚持说道:“提前爆发,不是好事情。”
范闲摇摇头,解释道:“不会提前爆发,我遇刺的事情,陛下一定会想办法变成对朝廷有利的事情,但对……院里只怕落不到什么好处。”
又略说了几句日后京都以监察院事宜,这场青楼密会便结束了,如今陈萍萍基本上不再视事,监察院八大处里那些老头目都很冷静地让开了道路,范闲与言冰云商议着,基本上可以确定大部分的事宜。
王启年与邓子越当先出去,开始准备提司大人交代下来的事情,而言冰云出门之时,却忍不住回头皱眉说道:“杀燕小乙的儿子……这固然是一个非常严重的警告,但也会将一头猛虎刺疯,大人想来心中另有盘算没有道明。”
范闲沉默少许后说道:“不错,这事我不瞒你。燕小乙身为九品上的超级强者,是对方最可以倚靠的武力和军事力量,就算会付出宦途上的代价,我也要争取将他提前剔掉。”
他没有完全袒露自己的心思。
燕小乙和叶秦二家不一样,此人与长公主不是合作的关系,而是效忠的关系,终究会成为范闲道路上的拦路石,而范闲又不像庆国皇帝般,拥有着那种变态的自信——所以他对于燕小乙的箭始终有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他总觉着有些心悸。
在日后的大爆炸来临之前,如果可以将这柄庆国北方的神弓毁去,范闲觉得人生定会幸福许多。
杀燕小乙的儿子,只能让那位绝世强者发疯,而将这位绝世强者杀了,想必长公主会发疯。
范闲很喜欢这种异常刺激冒险的尝试,哪怕此事可能会带来许多变数,可能会让皇帝的心志在一瞬间内发生偏移,他依然疯了一般地想试一下。
他想把心中那枝箭的阴影抹去。
言冰云像看疯子一样看着范闲,半晌之后叹息说道:“燕大都督修为惊人,哪里是这般好杀的,就算整个院子,也没有办法找到可以对付他的人……就算你没有受伤,你也不可能将他刺杀于剑下,更何况你如今伤着……另外就是,院长想必没有这种疯狂地安排。”
“不。”范闲摇摇头,“老跛子估计比我更疯,我可不想被他疯死了,所以我要保住自己这条小命,也得疯狂些。”
“除了你们两个人之外,我不想别的人知道我的想法。”范闲拍了拍思辙的肩膀,盯着言冰云说道:“以往在京都城外山冈里说的话,是算数的,如果你想跟着我创出一个大局面来,有些时候,我希望你能对我多用些心,而不仅仅是对监察院和朝廷。”
言冰云知道他说的是权臣之道及天下之乐这个话题,叹了口气,眉宇间终现忧色,下楼去也。
……
……
推开抱月楼三楼的临街窗户,范闲兄弟二人隔栏看着街中雪景,许久无语。
雪花缓缓从天空飘落,轻轻地降落在人们的帽上,肩上,伞上,马车的顶蓬上。京都多肃然,以深色为主,尤其是今日抱月楼前的大街,全是监察院黑色的马车,车内车外是监察院官员深黑色的防雨雪莲衣,看上去更是乌沉一片。
幸有不尽雪,稍除阴暗意,纯白的雪花点缀着全黑的世界,形成一个分明美丽的画面。
范闲眯眼看着下面,王启年一行人走了,邓子越走了,言冰云最后出楼也走了,街上的监察院官员密探们瞬息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忍不住微笑了起来,如今这些自己的下属身边如今最少都带着十几个得力人手,朝堂上,官场上,谁敢不敬这几位小范大人的心腹?而这些有能力的亲信,也为范闲铺织了一张更大的权网,让范闲在庆国的地位愈加稳固与祟高。
所谓体系,便是这样一层一层地叠加起来,只是今日的如此风光,又岂是当年初入京都那位少年郎糊里糊涂组启年小组时所能想像。
“今天说的话,不要告诉父亲。”范闲偏头看了弟弟一眼,温和说道:“我不想让他老人家替我们这些晚辈费心。”
范思辙嗯了声,嘿嘿笑道:“哥,说了也没用,父亲大人打理国库是一把好手,可是要说杀起人来,可帮不到你什么,哪里像你的监察院这么厉害。”
范闲笑了笑。
皇族惯常护卫所用的八十名虎卫,可谓是除了禁军侍卫之外最强大的武力,就算不可能人人都是高达那种用刀强者,但七名虎卫可敌海棠朵朵……这八十名,该有多么恐怖?
他兄弟二人那位严肃淳厚的父亲大人,替皇族暗中操练了这么多高手出来,以范闲对父亲性情的了解,如果他没有替范府自己保留些厉害人物,那是完全不可能的。
这样一位户部尚书,早就已经脱离了一部尚书的权能,杀人?范闲看着弟弟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想当年一国国丈、皇太后的亲兄弟,就是被咱们爹一刀砍了……谁敢说他不懂杀人?
只是父亲习惯了隐忍,习惯了平静的置身事外看着事情的发生,所以没有多少人知晓他的狠厉处,除了像陈萍萍、林相爷这种老狐狸才知道这位户部尚书的真正厉害。
只是范闲并不希望因为自己的事情,让父亲陡然间改变自己的行事风格。
“在上京城有没有见到若若?”范闲轻飘飘地转了话题,还是让父亲在弟弟的心目中保留那个肃然迂腐的形象好了,只是若若自从师从苦荷习艺以来,只是先前有些信件至江南,后来便没了消息。
虽说经由海棠与北齐小皇帝的关系,范闲很清楚地知道妹妹肯定没有发生什么事,但是兄妹情深,总是有些挂念。
“和姐姐见过几面。”范思辙笑嘻嘻说道:“她跟着苦荷国师在学医术,在上京城很有些名气了,只是这下半年听说去西山采药,在山中清修,一直没有回来。”
范闲冷笑一声,骂道:“苦荷这老秃驴真是无耻到了极点,当初的协议我这边可是一分货也没差他们,居然只是教若若学医?学医用得着跟他学?跟我或是费先生,哪个不比他强……便是不想把天一道的无上心法传给小妹,却找了这么些子理由。”
他说的恼火,范思辙却听的有些骇然,虽然这小子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只怕哥哥大脚丫的祸害角色,但在北齐住的久了,早被北齐人对苦荷国师神灵一般的尊崇所感染,此时听着哥哥一口一个秃驴喊着,虽然不知秃驴是何典故,想必也是难听的话……不由有些惊惧,心想哥哥果然是天底下胆子最大,底气最足的人物。
虽然苦荷藏私,但这次交换留学生计划,本来就是当初逃婚的一个附属品,范闲也没指望妹妹能被苦荷教成第二号海棠朵朵,加之天一道的无上心法,早已被胳膊朝外拐的朵朵姑娘偷偷给了范闲,他不再在言语上羞辱不讲信用的北齐高层,而是转而皱眉说道:
“你在北齐招的那些高手,卷宗我都替你查过,虽然身家清白,而且一向隐在草莽之中,可是……你必须小心些,我看北齐皇室一定在你身边安了几个钉子。”
所谓身家清白,指的是范思辙如今身边那些佩弯刀的北齐高手,没有什么官方或锦衣卫的背景。
范思辙点点头,脸上虽然依然笑着,眼睛里却是闪过一道阴寒的光芒:“大哥放心,我已经查出来是谁了,北齐朝廷如果不派人在我身边,他们肯定不会放心,所以这人我还得用,就当免费的保镖,短时间内也不会清出去,只是那些重要的事情,我会避着的。”
范闲一怔,没有想到弟弟居然早就留意到了这些细微处,忍不住赞赏地拍了拍他的后背:“这身子骨是结实了,想事情也细密的多,看来放逐到北方,果然有所进益。”他旋即笑道:“也不用太过担心,如今北齐还指望你这年纪幼小的大商人为他们置办内库货物,轻易也不会得罪你。”
抱月楼下已空,便是街头街中那些巷角站的混混儿似的人物,也拉扯着自己的线帽子消失无踪,范闲站在栏边看着这一幕,唇角浮起一丝颇堪捉摸的诡异笑容,京都里各方势力都盯着抱月楼,他却懒得避什么,人人都知道他会报复,都在猜他会在没有真凭实据的情况下如何报复……
任人们去猜吧。
“有件事情的细节你和我说一下。”范闲的双眼还是盯着窗外的雪花,头没有转回来,轻声问道。
范思辙好奇说道:“什么事?”
“那把剑的故事。”范闲微微低头,语气平静,听不出他心中所思,“王启年是从哪里得的这把剑?”
范思辙心头一颤,不明白兄长为什么对自己最心腹的人也有疑问,但不敢多说什么,只是将在上京城了解的那段故事重复说了一遍,剑出,购剑,送剑,都是王启年一手安排,没有什么异样。
但范闲却从这故事里嗅到了一丝蹊跷,他苦笑着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腰边,腰边空无一物,那柄皇帝赐回的天子剑,是很不方便随身携带的。
“听你说的,有个细节很有趣。”他摇头叹息道:“风声出来这么多天,王启年就算有你的银子帮手,也不可能让他一个南庆人买到这把剑……几万两银子虽多,却还比不上北齐人的热血。这是大魏天子剑,北齐皇室怎么可能让他买到手里?老王一世安稳,只是太过喜欢拍我马屁……怎么就没有想到这节?”
范思辙眼珠子转了几圈,好奇说道:“哥的意思是说……这剑是北齐皇室刻意放出的风声,通过王大人的手转赠于你?”
范闲点了点头。
范思辙不解说道:“这是为什么?”
范闲转过身来,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兄弟二人坐回桌旁,喝了两口茶,他才解释道:“以剑离心,虽然现在起不了什么作用,而且北齐方面也不会希望我现在就在南庆失去地位,但这是一种姿态与伏笔,日积月累,总有一天会到达某个临界点……”
他嘲笑说道:“北齐小皇帝不简单,这两年悄无声息地把大权一步一步从他母亲手里夺了过来,还没有在北齐朝野造成什么大的震动,这份帝王心术,比咱们的陛下也差不到哪里去。对付我这样一个人,他当然心中有个长远的计划,这把剑只是个开始。”
挑拔离间从来都是历史上的小道,却也是屡试不爽的伎俩,因为人心多疑,帝心那黑糊糊的表皮血管上,更是镌刻着密密麻麻的问号与惊叹号,北齐来的那把大魏天子剑,在范闲身边本身就是大犯忌讳的事情,如果不是他处置得当,下手极快将剑送入宫中,谁知道庆国皇帝心里会有怎样的感受。
范思辙啧啧叹道:“政治这事儿果然有够复杂……对了,我离开上京城虽然隐秘,但走之前,北齐那位皇帝将我召进宫里,让我给你带了一句话,想来他也知道我会回国一趟。”
范闲一怔,皱眉问道:“什么话?”
“看来岂是寻常色浓淡由他冰雪中。”范思辙看着哥哥英俊的面容,羡慕说道:“是这两句诗,看来那皇帝大爱石头记,果然不是假话,每每进宫,总是把话题往哥哥身上绕,说不出的喜爱尊敬。”
范闲失笑,这两句诗是红楼梦里咏红梅一节,本身算不得如何出色,只是北齐小皇帝千里迢迢以诗相赠,其中隐意便颇堪捉摸了。
他侧身看着窗外的风雪,摇了摇头笑道:“北国有冰雪,我南庆也有,这份邀请还是免了吧。”
话题至此,告一段落,只是范闲心中涌起淡淡隐忧,那北齐小皇帝不知为何对自己如此青眼相加,明知自己是南庆皇帝的私生子,却依然不忘策反,这种看上去不可能的任务,为何会让那个小皇帝如此津津乐道?难道对方就能真的猜中自己的心思,当年的故事,如今的情势,从而抢先站在城门口笑着迎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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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闲回府自己不免被父亲又痛骂了一通,而思辙的平安归家,却让柳氏大喜过望,涕泪纵横,范尚书虽然又火于两个儿子的胆大妄为,严令范思辙不准出府,同时让府中人禁声,但眉眼间那抹安慰,却是瞒不过范闲的双眼。
抱月楼一会后,范府沉浸在温暖情绪中,监察院已然行动了起来。言冰云在院务会议上冷冰冰的陈述了山谷狙杀调查一事,虽然没有什么具体的怀疑目标,但却毫不避讳地指向了军方,从而要求阖全院之力,开始梳笼过往两个月间,定州及沧州方向的人事往来。
这个提案有些怪异,没有陛下明旨的情况下,监察院对于军方高层是一点力量也没有的,言冰云的提议,似乎只是纯粹想将京都表面安宁的生活变得更热闹一些,但小言公子有陈萍萍和范闲的强力支持,有几位大老的帮助,加上全院官员密探都对于山谷狙杀一事含恨在心,自然不会反对。
很奇妙的是,宫里也没有说话。
王启年则是回到了启年小组,没有马上接掉邓子越的位置,他的人和那些下属便消失在了京都里,不知道是去做什么。
只有范闲还暂时亲管的一处,显得比较热闹,整整一年半的光明行动,让一处衙门在京都里的地位变得不再那么尴尬,而京都百姓们也渐渐习惯了在一处衙门外的那道墙上去看告示。
比如昨天抓了那个贪污收贿的官员,今天又揪出了一个某某司的蛀虫,这种朝廷内部的阴私事,在范闲对一处整风之后,便光明正大的贴了出来,京都百姓们往往当看传奇破案小说一般在看。
这一天,墙上阵旧的告示忽然间都被撕掉了,用雪水洗涮之后,那位面色如黑铁的一处暂时头目沐铁亲自刷浆,在墙上贴了一张新纸。
百姓们好奇地聚拢过去,只见上面不是什么案情,而只是几句俏皮话。
“十三郎啊,你是不是饿的慌,如果你饿的慌,对那姑娘讲,姑娘们为你做面汤。”
百姓们面面相觑,心想监察院、或者说是刚刚遇刺的小范大人,这玩的又是哪一出?
第六卷 殿前欢 第四十四章 洗手做羹汤
更新时间:2008-4-1 19:08:31 本章字数:8273
多年以后,剑庐十三徒王羲站在那队骑兵面前,准会想起桑文姑娘带着他去挑选姑娘的那个明朗的下午,一样的无奈,一样的头痛。
当时抱月楼已经是天下首屈一指的销金窟,一座座院落像王公府上的别宅般分布在楼后瘦湖的两岸,湖上有薄冰,冰上有碎雪,雪中有无数片被风从湖畔腊梅枝上吹落的殷红花瓣。
是的,像是血与雪,冷冰冰的却又无比火辣,就像那个写告示的年轻权贵人物的心思。但这更像是一碗面汤,白嫩的面条腰身在美丽的面汤里浮沉,那十几角被用剪刀剪开的干海椒,鲜红地刺激着食客的眼心口鼻。
王羲深深吸了一口气,揉了揉鼻子,有些难过地摇摇头,将筷子在桌上立了两下,穿面汤,挑起一筷面条,细致而文雅地吃了起来,他吃的极斯文,但速度极快,不一会儿功夫,碗中便只剩下白色的面汤。
他犹不罢口,端起碗来,一口饮尽。
随着邓子越从苏州回京覆命的桑文姑娘满脸温和地看着这个算命的,虽然不清楚大人为什么有这样一个安排,但肯定这个算命的不是一般人物。
确实不一般,生的很好看,唇很薄,眉如剑,双眼温润有神,自有一股安宁味道,便是此时喝着面汤,看上去也是如此吸引人。
桑文久在京都***场中冷眼旁观,自然知道吃汤面这种事情是最能让人显得不文一面,当然,她并不以为那些粗鲁汉子呼啦啦吃面有什么可值得鄙夷。可是看着这算命的小伙子能够将吃面变成吟诗作对一般优雅,心里也有些异样的情绪。
王羲将面碗搁在桌上,皱了皱眉头,叹了口气。眉眼呼吸间全是一股子自嘲与无奈,他转向桑文,看着这位下颌有些阔,但看着格外温柔的女子和声说道:“您给我挑地姑娘呢?”
……
……
“姑娘与面汤,您总是只能选一样。”不知为何,桑文觉得面前这年轻人很可爱,和声笑道:“既然挑了汤里的面条,这姑娘还是算了。”
王羲苦着脸说道:“就算是打工,也得有些工钱。”
桑文静静说道:“您不是来替大人打工的。”
王羲忽然安静了下来,半晌后轻声说道:“这面汤已经喝了。只是不明白,以桑姑娘的身份,怎会亲手为我做一碗面汤。”
桑文微怔。旋即微笑说道:“我做地面汤,陈院长都是喜欢的。”
王羲听着那人名字,无由一惊,动容道:“这便是小生有福了。”
桑文轻轻一福,最后说道:“只是请先生知晓一件事情。虽说面汤太烫,心急喝不得……可若等着汤冷了,也就不好喝了。”
姑娘家并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只是依着范闲的吩咐淡淡带这么一句。而王羲却是心知肚明此话何意,当初的协议中说的是入京之前,自己就必须把小箭兄的人头带到范闲的身前,可如今范闲在京都养伤已久,自己却毫无动静……何况还有山谷里的那场狙杀。
算面的英俊年轻人又叹了一口气,说不出的难过与黯然,反手拾起桌边地青幡,喃喃说道:“可我……真不喜欢杀人。”
桑文没有再说什么,关于这件事情的格局细节。她根本不清楚,而今日与这自称铁相的算命者一晤,纯是范闲要借她那又久历人事地双眼,看看对方的性情品质究竟如何。
很真,很纯,这是桑文从对方眼中看到的全部内容。
王羲摇头叹息,像个小老头儿一样佝着身子往院外行去,行至院门口时,忽然偏头疑惑问道:“唤我来此,难道不怕事后有人疑心到你们?”
“先生聪慧,所以会来找我。”桑文恬静说道:“正因为先生聪慧,自然知晓如何避过他人耳目。”
王羲再次摇头,离开了抱月楼。
桑文回房,静坐许久之后,院门被人推开,一个汉子皱眉进来,问道:“文儿,你昨儿才回来,怎么就又来这破楼子?”
这汉子不是旁人,正是当年范闲夜探抱月楼,一掌击飞的那个护花使者,这位江湖中人对桑文痴心一片,故而对这抱月楼一直有股厌恶感。
桑文抬眼看着他,微微一笑,心里虽然感动于此人的痴心,但一应事关提司大人地细节,还是不能容许此人知道,笑道:“我如今是抱月楼的掌柜,不来这里,能来哪里?”
汉子看着桌上的大碗,嗅着里面传来地淡淡香气,不由眉头一松,嘿嘿笑道:“给我也做碗吃吧,许久没吃过了。”
桑文瞪了他一眼,说道:“我现在可没那闲功夫。”
汉子难过说道:“你都给别人做。”
桑文没好气道:“你当这碗面就是这般好吃?如果你真吃下肚,只怕会难过的要死。”
……
……
王羲此时就难过的要死,他坐在城门口的那个铺子里,看着面前的那碗面条发呆,宁柔无比的双眼瞪的圆圆的,这面条就算再好吃,可如果一天吃三顿,总会有让人想吐的冲动。
所以那碗面条他一口未动,只是喝着旁边地茶,一杯接一杯的喝,像是自己极为干渴。
一旁的茶博士冷眼鄙夷瞧着这算命的,心想这小伙子做些什么不好,偏要扮神棍,看这穷的,只能用茶水下面条。
喝了一肚子茶水,风雪已停的京都暮日终于降沉了下来,王羲拾起青幡,轻咳两声,穿过关闭之前的城门,成为今日最后一个出城的人。
出城北行七里地,他在一座山头上停住了脚步,一屁股坐到了块大石头上,抬头看了一眼林子里的雪枝,低头捧起一大捧雪花送到嘴里大口嚼着,然后将素幡搁在雪地之中,看着山头那边的军营出神。
京都守备元台大营。
王羲忽然偏了偏头,一张口,哇的一声吐了出来,这一吐是吐的连绵不绝,将今日吃的面条面汤,后来灌的一肚子茶水全部吐了出来。
一团糊里糊涂的难看稀糊物被他吐到了干净的雪地上,看着异常恶心,尤其是其中隐着的淡淡腥味,更是入鼻欲哎。
但王羲没有再呕,只是又吃了一团雪,然后盯着地上那一滩细细察看,半晌之后叹息道:“好厉害的药物,竟然能让人体内真气在一日之内提升到如此霸道的境界。”
他摇头赞叹着,这药自然是范闲经桑文之手,在面汤里下着,想必是范闲发既想让他动手,又不希望他会出问题。
这药正是范闲当年在北齐境内,与狼桃何道人两大九品高手对阵时所吃的黄色小药丸,除了事后会虚脱一些之外,没有太大的副作用。
王羲当然也察觉到了这点,却依然苦笑道:“君之蜜糖,我之砒霜,这药对我是毒药,险些害死我了。”
只是范闲定不会如此好心帮助王羲增加成功系数,至于他做的什么打算,王羲也有些不明白。
夜色渐渐降临,王羲站起身来。没有再看身旁的青幡一眼,便借着黑暗的掩护,往京都守备师元台大营行去,他要杀地目标一直躲在那个营地里。用的只是一个校官的身份,身周的防卫并不如何严密。
只是王羲确实不喜欢杀人,自从家里出来后,手里从来没有沾过血,他怜惜世人,尊重一切生命,便是在范闲地强力压制下,他尝试了无数次,也没有办法真的去暗杀一个与自己并无仇怨的人。
这才将那个投名状延续到了今天。
其实范闲在面汤里加的作料,便是兴奋剂。他想让王十三郎能够更勇敢一些,更暴戾一些,只是没有想到这个作料对十三郎并没有什么用处。反而对对方有些害处。
所以王十三郎此时依然冷静……且慈悲。只是他既然没有变得颠狂,又明知箭手最厉害的便是目力,在黑暗之中,箭术最易发挥作用,他为何还要选择这个时机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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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台大营的一个偏角营房之中。燕小乙的亲生儿子,燕慎独正小心翼翼地用羽铰修理着箭枝,他的双手无比稳定。将箭尾上附着的长羽修理的异常平滑,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他有一双神箭手应该拥有地手,也就能够将自己的箭枝修理到速度最快,最准。
燕大都督向来信奉一个道理,远离父母的孩子,才能有真正地出息,正如他自幼父母双亡。在大山里狩猎为生,才会修练出如此残忍坚狠的心志,才会被入山游玩的年幼长公主一眼看中,带出大山,加入行伍,以一身技艺造就无数军功,拥有了如此崇高的地位。
所以当燕慎独只有十二岁的时候,燕小乙就将他赶出了家门,托附给了长公主,长公主也知晓自己手下头号大将地心思,对燕小乙虽然温柔,却不曾少了磨砺,待其艺成之后,更是暗中送进了京都守备师。
如今被秦家控制的京都守备师。
除了几位高级将领和长公主一方的心腹外,没有人知道征北大都督地儿子燕慎独,正在京都守备师里做一名不起眼的校官。
燕慎独人如其名,不爱与人交流,只爱与箭交流,所以在军中也没有什么伙伴,只有自己亲手训练出来的一批下属,一批为长公主效忠的下属。
那日在京都郊外伏杀神庙二祭祀三石大师,正是燕慎独第一次行动。他认为行动很成功,因为他不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情,所以一直被强抑在内心深处的自信浮现了出来,他认为除了父亲之外,没有人能够抵挡住自己远距离的袭击。
哪怕是九品的高手也不能,武器的有效距离长短,决定了战场上地生死,这是燕小乙一直没有忘记教育儿子的一条至高明理。
因为自信,所以自大,所以狂妄,当听说父亲与江南路钦差范闲同时被召回京都,而且双方有可能要在停办多年的武议之中决斗时,燕慎独便坐不住了。
他崇拜自己的父亲,但对于那个光彩夺目的小范大人,其实也有一丝隐在内心的崇拜与嫉妒。
天下的年轻人都是这样,燕慎独也不能免俗。所以他想试一下那位小范大人究竟有着什么样的大神通,一方面是替父亲试一下对方的深浅,一方面也是难耐那种诱惑,能够将名动天下的范闲射于箭下的诱惑,不论是对父亲还是对长公主殿下而言,范闲的死亡无疑都是颗难以抑止的蜜糖。
但他不敢擅自动手,因为他是位军人,他不会做出扰乱大局的擅自行动,他必须等着长辈们的吩咐。
长辈们吩咐了,但异常奇妙的是……吩咐自己的,竟是那位深知自己底细,而且也深得自己敬畏的军中元老人物。
燕慎独有大疑惑,有大不解,却根本没有时间却通知长公主,只好单身上路,于雪夜里射出一箭却被那青幡挡住。
事后若干夜里,他才有些无奈地发现,范闲的守护竟是滴水不漏,自己在雪林之间暗中注视,竟是找不到丝毫可趁之机,尤其是那些要命的黑骑一直在监察院车队的附近,随时有可能将整座山头犁翻。
他这才知道自己低估了范闲,低估了监察院,不敢擅动,所以一直退,只发了无功无效的一箭后一直退,由山谷退回京都,回秦府覆命,却未得责备。
回了营帐,他陷入深思之中,军中的长辈们暗中都有互相照拂,自己入京都守备本来也是秦老爷子点了头的事情,并没有太多人知道,秦老爷子……为什么要让自己去做这件看上去有些胡闹的事情?
然后便是山谷狙杀的消息传来。
他是位军人,在政治方面的嗅觉不是那么敏锐,却也清楚,自己的父亲,似乎被秦老爷子拖下了水,换而言之,秦老爷子也被长公主拖下了水。
长辈们终于抱成团了,而自己就像是一个长辈们彼此不言语,却亮明心迹的质子。
燕慎独摇了摇头,并不是很反感这个角色扮演,只是想着,在这样强大的压力下,那位小范大人应该活不了多少天了。
他将右手持的小铰子放到了桌面,用稳定的双手抚摩着箭杆,眯眼量了一下,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取出身旁长弓,将那枝修长美丽的羽箭放在弦上,微微拉弓,对着营房内的空地处瞄了瞄。
小臂微微右移,箭尖所指,乃是营房正门那厚厚的棉帘。
燕慎独满脸平静。说道:“出来。”
……
……
棉帘被缓缓掀开,王羲满脸歉意走了进来,在那柄长弓的威胁下不敢再进一步,只是站在门口。叹息道:“对不起。”
燕慎独瞳孔微缩,看着面前这个和自己年纪差不多大地人物,他的目力惊人,早已认出,此人正是那个雪夜族学前,替范闲挡了自己偷魂一箭的青幡客。
他清楚,虽然自己的守备师里地身份保密,并没有太多护卫保护自己,但是在这样一个深夜里,对方竟能通过元台大营的层层戒备。悄无声息地靠近自己的营房,这份身手,异常高绝。
如果以往日里燕慎独的习性。此时弓上这一箭他早已射了出去,对于任何想来偷袭自己的人,燕慎独都会让对方失去生命。
但很奇怪,面对着这个奇怪的人物,燕慎独没有松弦。只是冷冷说道:“你是何人?”
王羲缓缓低头,抱歉说道:“我叫王十三郎,奉命前来杀你。非我愿意,实是不甘。”
燕慎独用箭尖瞄准那人的眉心,双手稳定,弓统一丝不颤,似乎再拉一万年也不会有一丝力疲。
箭尖所携的杀意已然映在对方的心神中,他不认为天下有谁能逃过自己这一箭。所以听到对方自承是来杀自己的,燕慎独非但不慌,反而多出一丝冷厉:“范闲?”
王羲行了一礼,无奈说道:“除了他。这世上还有谁能逼着我杀人来着?”
营房外地雪早已停了,但入夜后,风声又起,呼啸着有如山间野兽的绝望哀鸣,穿过厚厚的棉帘,击入人们地耳膜。燕慎独看着面前这个满脸歉意的人,心中涌起一股寒意,为什么这个十三郎的脸上,竟是看不到一丝紧张与杀气,而只是无穷的悲痛与内疚。
一个暗杀者,他需要内疚什么?
内疚杀死自己?
燕慎独心神不乱,却冷了下来,对方如果不是故作玄虚,那便是一定有杀死自己的能力。就像是在山中猎兽一般,面对一个孩童地箭枝,一只有厚皮的熊瞎子会依然稳定地蹭着树皮,无比舒服,因为熊瞎子知道,那箭射不死自己。
自己这箭能不能射死面前这位十三郎?
燕慎独青生第一次对于自己手中的箭产生了怀疑,因为在那个雪夜之中,青幡曾动。
“能说说话吗?”王羲叹了口气,舔了舔自己异常干燥地嘴唇,说道:“我不一定要杀你,如果你肯跟我走,从此不参合这天下的事情,废了自己武功,断了与世人的联系,让世人以为你死了……范闲也就消了这口气,他的目的达到,我就不用杀你。”
燕慎独没有笑,只是觉得很荒唐。
于是他松手。
箭如黑线,倏乎而去,前一刻似乎还在燕慎独的弓弦之上,下一刻已经到了王羲的面前!
然后燕慎独看到了一个令他心头大惊的景象,只见王羲脚下微动,连踏三步,三步之后,整个人又回到了先前站立的地方。
那枝箭呢?
那枝挟着无穷厉风地羽箭擦着王羲的脸颊而过,穿过厚厚的棉帘,嗖的一声射入无穷无尽的黑暗之中,与四处呼啸的风声一合,再也听不见了。
看似简单的三步,但燕慎独的眼瞳已然缩紧,看出里面的玄妙,在如此短的距离内,能够避开自己的疾速一箭,需要的不仅仅是恐怖的反应速度,还有与之相配的绝高真气控制!
对方到底是什么人?这样一个高手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怎么会替范闲卖命?
三个疑惑涌上燕小乙的心头,然而他的手下却没有丝毫变慢,早已射出三枝羽箭,化作三道电光,向着王羲的上中下三路射去,而他的人却是一提小刀,翻身而起,划破后方的营布,遁入了黑暗之中,这一系列动作以及三枝连珠箭已经耗去他太多精力,他没有余力呼救,而且也知道营中将士就算赶了过来,也不可能在这个神秘算命者的面前将自己救下来。
营帐之后,燕慎独仍是持弓凝箭,却未射出,像看着鬼一样地看着面前的王羲,他不知道对方是怎样躲过那三枝箭,又怎样会赶在自己之前堵住了后路。
好在燕慎独眼尖,看见了王羲衣袖里滴滴流下的鲜血,对方受伤了,这个事实让燕慎独的心气为之一振,看似玄妙的步法,也不可能完全躲过燕门神箭!
天未落雪,风呼啸而过,卷起地面残雪,与落雪并无二致。
王羲低头看了自己浸出鲜血的衣袖一眼,摇了摇头,说道:“我是真不想杀人。”
“那你为何来?”燕慎独眯眼,冷冷问道。
“因为……”王羲有些疑惑地望着头顶的夜空,“因为我必须帮助范闲,为了这个天下的安宁,为了整个大陆的平衡,为了家乡,还是为了什么?我必须帮助他。”
“天下之安宁寄于一人之身?范闲不是陛下……”燕慎独左退向后微屈,将将抵着自己的箭筒,一面说话,一面暗自准备着。
“我家里已经没人了。”王羲叹息说道:“要让天下安宁,我必须帮助他,便只好对不起你……但凡大时代,总需要小人物的牺牲。”
小人物?燕慎独从来不这样看自己,他是大都督的儿子,燕门箭术的传人,日后天下的风云人物,眼下只是杀了一个神庙的二祭祀。自己地光彩还没有完全释放出来,又怎能死去?
王羲再次抬头望天,似要通过天上的厚厚层云望到那片星空,幽幽说道:“希望我没有帮错人。”
抬头望天。如此良机怎能消逝。
燕慎独凛然挺身,控弦而射,连发七箭,然后单手摸至箭筒,抽出最后一根箭……上弦,扣弦,射出!
七箭在前,杀意最浓的一箭却隐于最后。
燕慎独再没有如今天这般满意自己的修为,能射出这样地七一之数,已是他此生所能达到的顶峰。甚至比父亲当年还要更强悍一些,如此恐怖的箭袭,他相信。就算对面站的是范闲,范闲也躲不过去。
但他忘记了一点,所有人的战斗方式是不一样的。如果范闲想亲自杀他,一定会很阴险地下毒再下毒再下毒,贴身刺了再刺。根本不会给他任何发箭的机会。
如果是范闲来杀他,燕慎独一定无法保留全尸,会死的很窝囊。很难看。
而这位王十三郎看似温柔有心,选择的作战方式竟是与他外表完全不一样的勇猛而恐怖。
是地,很恐怖。
王羲直接扑了过来,像一只黑夜里飞腾起的大鸟,双翅一展,劲风大伤,视而不见直刺自己身体的七枝羽箭,双瞳放着敏锐地光芒,右手一探。直接捉住了最后方那柄恐怖的箭枝!
噗噗数声起,那些箭刺穿了王羲的身体,只是他的身体在空中游动着,没有伤到要害部位,只是从肩下臂上穿过。
哧的一声,最后那枝箭从王羲地右手中滑动着,就像是负着重力的车轮在粗糙的道路上碾压,带着一声极难听地摩擦声。
夜空之中似乎升起一股淡淡的焦灼味道,王羲的右手被那闪电一箭的疾速磨的糊了,这种高温意味着怎样的高速?
然则,那枝箭终于在即将刺进王羲眼窝前停止了,只有一寸。他就这样生生用一只血肉之手握住了这枝箭!
他的人也已经如飞鸟一般掠到了燕慎独的身前,只有一尺。
王羲闷哼一声,反腕,将箭尖插入燕慎独的心窝里,出手如电,避无可避。
燕慎独踉跄着倒下,看着胸口地血与箭,看着面前这个浑身流血的暗杀者,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什么话来,就这样箕坐在自己的营房前,身体无力地抽搐了几下。
他忘了父亲曾经教育过他的事情,身为箭客,武器的有效距离决定了生死,自己还是离面前这人太近了。
王羲喘息着站在他的面前,看着呼吸逐渐微弱的箭手,说道:“冬箭兄,安心上路。”
燕慎独直到死亡将至的这一刻,他才明白,原来自己真的只是这个大时代里的小人物,不过擅箭者,死于自己箭下,何尝不是一个好归宿?只是……不甘心啊……他徒劳无功地运起自己全身的力量,向前伸去,想要抓住这个暗杀者,想要杀死对方,想要杀死即将到来的死死。
指尖碰到王羲的腰带,触手处一片冰凉的血意,勾住了一件事物,小箭兄燕慎独终于力绝,喉中咕嘟一声,脑袋一偏,就此死去。
王羲直起身子,松开右手,看着掌心间那一长道恐怖的焦痕,低头看着自己身上插着的七枝羽箭,看着浑身的鲜血,忍不住痛楚,颤声自言自语道:“疼死我了……”
他忍着疼痛,借着夜雪夜风遁出了元台大营,回到了山头上,拾起了那张青幡,再次消失于黑夜中。
数月后,范闲知晓此次狙杀经过,沉默片刻,摇头叹道:“十三郎,猛士也,蠢货也。”
……
第六卷 殿前欢 第四十五章 心血如一
更新时间:2008-4-2 17:24:14 本章字数:5593
第二日是第三日的前一日这不是废话,因为第三日婉儿就要回京,范闲习惯于让自己的妻子家人远离一应污秽事,所以他把时间定在第二日。这一日风和丽,积雪渐融,天河大街上湿漉漉的,存有积雪的街畔流水石池,终于流动了起来,带着雪团与枯叶,往着低洼处行去。
京都内外四向诸个城门由十三城门司负责安全禁卫,这十三城门司直属宫中调拔,不要说京都守备无法探手进去,便是枢密院的军方大老们也不会在明面上做出太多动作。每逢入夜,京都城门便会关闭,在庆国的历史中,除了那几次血火纷飞的政变,以及几次大天灾与边疆动乱使者来报,再也没有夜间开启的先例。
监察院的老院长陈萍萍大人是例外,他住在京外的陈圆,而陛下给了这位院长大人特权,可以夜间入京。
但只有这一个特例,除了陈萍萍,没有人可以身无皇命在深夜里出入京都,只是在范闲执掌监察院后,这个特例又多了一人。
所以哪怕京都守备元台大营发现了燕慎独的尸身,逐级上报,终于报到了知晓燕慎独真正身份的那级将领……大营里的将领震惊惶恐之下,依然没有办法通知京都里的大人们。
京都守备统领秦恒是第二天早上才知道的这个消息。
然后回京述职的征北大都督燕小乙,也知道了这个消息。
他的亲生儿子,昨天夜里被人暗杀于大营之中。
……
……
燕小乙坐在床边,两只脚张的极开,这是多年军旅生涯骑马所养成的习惯,他的双眼有些漠然地看着跪在门前的信使,微微偏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老爷。”床上的两名姬妾强抑着内心的恐惧与不安,挣扎着起身,为燕大都督穿好衣裳,打水漱洗。
在这一切的过程之中,燕小乙都保持着一种冷漠的平静,在热水盆里搓揉着的双手没有一丝颤抖。
他自幼精力过人,从军后更是夜夜无女不欢,家中姬侍无数,便是这京都的宅子里没有正妻,却还留了五名姬妾侍侯自己,昨天夜里风雨之下,这两名姬妾有些承受不住了。
燕小乙偏头看了身旁的姬妾一眼,往常他习惯了暗中骄傲于自己的体力精力,可今日心中却有些异样,对这些娇媚的妇人们感到了一丝厌憎。
女人,他有很多个,但儿子,他只有一个。
他平静地站起身来,在腰上系好黑金玉腰带,披上挡雪的大氅,行出门去。门外早有亲兵与京都守备满脸惊惧的将领们等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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