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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余年

_3 猫腻(当代)
  “将来如果你真的要来京都……当医生,记得找我。”
  “是。”范闲很恭敬地躬下腰,他确实很感激面前的这个怪老头儿,瞎子五竹总是那么冷淡,这些年里,小孩子体内的成年灵魂能够找到一个交谈的对象,即便对方是自己的老师,而且背景很不简单,他依然感激,而且一年多的相处,的确能感觉到对方越来越爱护自己。
  “别学那真气了……”
  “老师,你真的很罗嗦。”
  “或许是因为年纪太大的原因?”费介一手揉着范闲小脑袋上柔顺的黑手,一手摸着自己头上潦乱的花白头发。
  “不过那真气确实没什么用,威力太大,无法控制。”费介还是没有死心,“东夷城那个用剑的怪物欠我人情,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介绍你当他的学生。”
  范闲倒吸一口冷气,说道:“你说的是东夷城那个剑圣?”
  “是啊。”费介诱惑道:“四大宗师之一,怎么也比你练的东西强些。”
  范闲感兴趣的是另外的事情:“老师,您怎么认识他的?”
  “噢,他八岁的时候,他父亲请我去给他看过病……啧啧,那怪物明显就是个白痴,天天只会抱着根树枝发呆,我随便治了治,结果再过了几年,听说他居然学会了四顾剑法,成了一代宗师。”
  范闲很鄙视地看了他一眼:“随便治了治?先不说老师你骗医药费,只是说你险些治死一个日后的绝世强者,这就值得鄙视了。”
  费介假装生气,迈步向远方的马车走去,一面走一面说着:“生物毒药浅讲以及相关知识入门,这些东西我都教给你,但还有个最关键的东西,还没有和你说。”
  范闲蹭蹭跑着,小腿儿像风火轮一样,跟在老师身后:“是什么呢?”
  “解毒并不难,配毒也不难……最难的是下毒。”
  费介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范闲却在后面停止了脚步,细心体会他刚才说的那句话,跟随费介学习这方面的知识已经一年,他自然知道,这个世界上真要找到一种无色无味无异感的毒药出来,真是件极困难的事情。
  所以关键还在于下毒当中的这个下字。
  他忽然羞羞地笑了起来,心想自己又不准备去做刺客,也不准备去皇宫里毒杀皇帝,操心这些事情做什么呢?只要保证京都司南伯爵府那位姨娘没办法找人毒死自己就好了,跟随费介老师一年,这一点信心还是有的。
  看着马车渐渐远离,尘土扬起,又缓缓落在路旁,范闲对着道路上的马车躬身行了一礼。他知道马车上的那个变态老头当初来儋州,一定是很不情愿。不过这一年里,自己跟着他到处去刨尸体,切蛙腿,也不免沾染了对方的几丝阴暗之气,倒觉得和对方可以算是忘年交。
  这样一个人离开,范闲的心里不免有些黯然:“费介老师真是个不错的人,就长的……惨了点儿。”
  ——————————————————————————
  此后有很长一段时间,范闲都没有适应过来。一般的贵族少年在他这么大的时候,可能会呼朋引伴学习玩闹,虽然儋州港只有他这一个小贵族,但依然可以找到很多年龄相近的玩伴,可是范闲清楚,在自己结束了故事会之后,他便不可能再与那些“同龄人”为伍。
  因为他的心理年龄比对方大太多,和那些孩子们在一起,他感觉就像是在带孩子。不是所有的人都愿意当孩子王,来满足自己卑微的权力欲望——就算在原来的世界里,也没有几个大男人会愿意去幼儿园当老师,这是同样的道理。
  费介老师离开了澹州港,失去了唯一可以交流的对象,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开始无趣起来。他站在伯爵别府的门口,看着道路上来来往往的人群,觉得有些孤单,不知道自己窝在这小小孩童的身体里,以后该怎么办。
  他想到自己刚刚醒过来时曾经幻想过的美妙事情,不由自嘲一笑——前生大部分的时间都在病床上缠绵,他的能力水平让他的穿越显得格外可怜,但本来以为自己比这个世界上的人们总要多点能耐,比如能够做几块肥皂,烧几个形状丑陋的玻璃杯,出几个简单却可以给自己带来很多好处的点子……
  但当范闲发现这个世界上早就有了肥皂,玻璃也并不怎么稀奇,费介离开澹州港时坐的就是四轮马车,发现马车旁边的护卫骑的马更是马上有鞍,马下有蹬的时候,一股失败的情绪让他开始唏嘘起来。
第一卷 在澹州 第十五章 京都来信
  澹州城的天忽然阴了下来,头顶上的乌云沉甸甸的,就像是被打湿了的脏棉花,或者是火候过了的棉花糖,就这样悬在人们的头顶。
  但是住在海边的人们早就习惯了这种天气,知道离下雨来风还有很久的时间,所以并没有如何惊慌,不像以前有些年,司南伯爵别府家的那位漂亮私生子,总是喜欢在夏天台风到来之前,跑到别府院子的屋顶,对着全城的人大喊:“要下雨了,大家快收衣服吧。”
  “范少爷,最近怎么不喊大家收衣服了?”澹州港唯一的一条主街上四处摆着吃食和小玩意儿,摊贩们看着从人群中间走过的那个漂亮男孩儿,纷纷打趣道。
  范闲羞涩地一笑,没有说话,牵着身边大丫环的手往别府里走,另外一只手上托着一块豆腐。
  大家都知道伯爵别府的这位私生子与一般的贵族少爷不同,最喜欢帮下人做事,尤其是帮丫环们做事,早就看习惯了,所以并不吃惊。
  此时距离费介离开澹州已近六年,范闲已经长成一个透着股沉稳劲儿的漂亮小少年。
  回到府中,先让下人把豆腐提到厨房,又给身体有些欠安的老夫人请安,顺手将老太太身边的一张纸揣进怀里,范闲才回到书房里。他摸出怀里京都那个妹妹寄来的信,放在那张纸旁,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精彩起来。
  这一年,庆国的皇帝陛下忽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改元庆历,年号与国名相同,感觉总是有些古怪,京都里的那些文官贵族虽然表面上不敢有任何意见,但在没有人的角落里总会咕哝几句。尤其是那些酸腐文人,如今不论是今文派还是古文派,不论是国立教育院里的老夫子还是喝粥的小说家,都开始在交付监察院第八处审核的文章里,忍不住提起了意见。
  改元的后续就是推行新政,但新政似乎毫无新意,只是整治吏治而已,唯一让天下臣民觉得很新妙的是——就在庆历元年,皇宫里忽然传出一道旨意,内廷开始办报纸了。
  报纸?没有人那明白是什么玩意儿,直到内廷真正把第一张报纸印出来之后,大家才齐声喔了一声,再没有人把它当回事儿。
  因为这报纸是由皇宫独家控制的产物,而且每天的样刊必须经过皇帝陛下的亲自首肯才能付印,所以根本不可能刊登任何会对帝国统治带来麻烦的文章。
  而连续几期贵达一银币的报纸被京都里爱尝鲜的人们买到手后,有些权贵人家总觉得自己是不是上了皇帝陛下的当,最近是不是皇宫又准备修什么新园子了?
  那张薄薄的纸上,什么有价值的内容都没有,只是写着各地的风景名胜,前朝人物传记,而占据版面最大的那一面,沿着四周印了些像流云一样的花边,记载着京都里许多官员的私生活,比如军事院主事惨遭家中悍妻毒打,京都守备师师长为何少了一颗门牙,诸如此类。
  还有些花边新闻涉及到邻国北齐和东夷城,但庆国的官员们却只注意了自己的这些事情,开始还可以嘻嘻哈哈,后来轮到自己头上,才知道丢脸的滋味,本想找那报纸的麻烦,但怎奈何后台是皇帝,只好怏怏作罢。
  报纸印数极少,整个澹州港也只有两份,其中一份是专供伯爵别府的。
  当范闲从***房里偷出那张下人们议论纷纷的报纸,匆匆一扫而过后,实在是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张大了嘴,恨不得把拳头塞进去……这是什么年代?居然都有八卦的报纸……还是奉旨督办!
  ……
  ……
  还有一样新政,则是皇家颁布了《通邮法令》,如今的邮路畅通,这样兄妹二人才能悄悄的通信,而不怕被别的人知道。
  范闲皱着眉头,看着面前的报纸,这段时间他已经听路人说了许多新政的事情,在他看来,这纯粹是皇帝陛下胡闹的产物,但是全天下人都知道,这位皇帝陛下向来不是一个胡闹的人。
  范闲没有心情去改变这个世界,也没有兴趣去改变这个世界,但当这个世界有某些方面变得和自己以前的世界有些许程度上的相似时,他自然很想知道这些事情背后隐藏着什么。
  这段很拗口的思想过程之后,他还没是没有想明白,苦笑着将报纸推到一边,自嘲地想着,难道这天底下还另有一个穿越过来的人,而且还是特有雄心壮志的那种。
  不过这些不关他的事,而报纸旁边的那封信却和他脱不了关系。
  在范闲的记忆中,范若若就是那个和自己有点血缘关系的,许多年前曾经在澹州城呆过一小段童年的,长的黑黑瘦瘦的,还没有自己这个皮囊漂亮的可怜小妹妹。
  已经好些年没有见过了,也不知道那个小丫头现在长成什么样子,头发上那几根稀疏的黄毛有没有变黑,有没有变得漂亮。范闲甚至都有些忘记,到底妹妹应该叫范若,还是范若若。
  “自己真是个不称职的兄长。”他自嘲地想着,虽然自己身体里是个活了两辈子的古怪灵魂,但血脉里总是那丫头的哥哥,平日里关心的确实少了些。前两年范若开始上学之后,便经常从学校里给澹州港寄信,而范闲天天在练那个霸道的真气,在接受瞎子五竹的苦训,在复习费介老师留下来的那本毒物学,所以很少回信。
  算起来,今年范若若应该十岁,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童年的鬼故事印象太深,这位伯爵府的正牌大小姐对于远在天边的哥哥十分依赖,经常来信问候,前半年的信里还常常是表述对***思念以及对于澹州生活的回忆,这半年的信里面,却只是偶尔讲讲家里的事,大部分都在说在京都府邸里的无聊日子。
  范闲的手指在信纸上轻轻划过,漂亮的面容上略有忧色。
  信纸上是妹妹略显稚嫩的字体,上面写着最近她在京都的生活,进了贵族人家女子才能进的学校,似乎一切如同这个世界每个像她这样的人应该遵循的轨迹一般。
第一卷 在澹州 第十六章 我把菜刀献给你
  
  但信里的字里行间,总是会透出些不怎么符合范若若年龄的忧愁来。想来应该是京都府中,大夫人死后,那位生了位公子的姨娘越来越嚣张了,小女孩孤身一人在京都,司南伯又忙于公务,她的日子或许有些小问题。
  拣起笔,蘸了些墨水,范闲略思考了一下,开始回信。在信中他写的很隐讳,让妹妹首先多争取一些与司南伯爵相处的时间,在父亲面前表现的柔弱可爱些,绝不埋怨,但要偶露幽怨。
  第二步,则是要在那位姨娘和骄蛮的某位弟弟面前表现的厉害些,所谓人善被人欺,要想不被人欺负,就至少要表现出来自己有反抗的意愿。
  第三步,对家里的下人好一点,尤其是对于司南伯爵的幕僚,要采取那种纯净无辜眼,看着大叔展示无聊仰慕的手段。
  然后,尽可能地小小触犯一下京都府中目前的女主人,受些小苦,然后想办法让男主人知道这件事情——任何一个男人都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保护欲,更何况是对自己的女儿,相信在周遭的影响下,司南伯爵一定会记起来自己死去的正妻还给自己留下了一个女儿。
  但是这种家庭手腕也需要掌握度,范闲随意暗点了两句,心想如果若若足够聪明,应该明白自己的意思,只是不知道这种自己学自前世言情小说的招术会不会有用处。
  他忐忑不安地等着回信,生怕自己瞎出主意会给那个十一岁的小女孩带去什么麻烦。
  过了两个月,范若若的回信来了,不知道是这些招数起了作用,还是京都府里根本就没有所谓后妈虐女事件,总之范闲能很明显地看出来,妹妹最近很高兴。
  只是在信中,范若若有些不解地问,为什么要对家里的下人好些。范闲这才醒悟过来,在这样一个阶层森严的社会里,并不是所有人都像自己一样看待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于是他又去了一封信,讲了几个小故事来表明:尊重这个事情,不止对别人有好处,对自己也是有益处的。
  本来范闲想凭自己的记忆抄几个十日谈的故事夹在寄给京都的信中,因为记得前世看教科书时,权威的评论家总是称赞薄伽丘在书中歌颂爱情,倡导社会平等和男女平等,但稍一回神,范闲却是后怕不已,想起来十日谈里面的黄色段子可真是不少。
  这是范闲生活当中的一个小插曲,却让他找到了某种精神上的寄托,似乎京都那个小女孩过的好不好,也成为了他生活幸福指数的一个指标。
  远在京都的范若若虽然年幼,但也能从这些信里感觉到远在澹州的那位哥哥,似乎和一般的小孩子不一样。心理年龄相差极大的这一对兄妹就这样书信来往,很明显,范若若也受了范闲的不少感染,信上言语谈吐,要比一般的小女孩成熟许多,看待世界也开始有了一些很细微的改变。
  春有风筝,夏有鱼,秋有青鸟,冬有雁,书信一来一往间,日子就这样过去了。
  ————————————————————————
  范闲每次给范若若写信的时候,都会不停的苦笑摇头,他的手臂在这几年的时间里基本上就没有好过,不是肿就是痛,像针刺一样。有时候右手根本就抬不起来,只好用左手写,以致于身在京都的范若若收到信后,会很惊叹于哥哥的小心谨慎,居然隔一封信就会换一种笔迹。
  这一切都源于六年前的那个晚上。
  费老离开后,小范闲很寂寞,在某天晚上迈着小腿偷偷钻出狗洞,来到了那间古怪的、经常关门歇业的杂货店外,熟门熟路地找到后门,从石阶角下厚厚的草叶里取出钥匙,开门进去。
  杂货店里本来是一片漆黑,直到范闲来到后门前,里面才有一盏微弱的油灯被点亮。小范闲抽了抽鼻子,很轻易地发现了五竹为他准备的黄酒,甜甜地笑了笑,自己动手拿碗盛酒喝了起来。
  五竹不喝酒,范闲甚至都没有看见他吃饭,所以早就习惯了。自顾自的豪饮,只是这个场景看起来不免有些荒诞,一个六岁的小男孩儿居然像世间的豪迈游侠一样灌着酒,不管是谁看到了都会觉得是自己眼花。
  但五竹却偏偏任由范闲喝,从来没有管他的意思,甚至还很自觉地开始准备几个小凉菜,让这个小爷下酒。
  虽然喝的是黄酒,但喝多了仍然会有些晕,范闲眯着可爱的小醉眼,看着那个脸上一直没有表情,似乎永远不会变老的瞎子:“叔,为什么这么多年,你的样子都没怎么变?像是不会老似的。”
  他接着自问自答道:“看来绝世强者,真的可以永驻青春……不过,你不是没有练过内功吗?”
  “叔,在这个世界上真正厉害的人物有多少?怎么分级别?”
  “九级?怎么又是九?”醉意十足的小家伙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言语里的漏洞。
  “你是几级?”
  “没级?”
  “那东夷城练四顾剑的白痴几级?”
  “也没级?”
  “京都那谁谁谁的师叔叶流云是几级?”
  “还是没级?”
  其实所有的话都是范闲在自问自答,最后他嘻嘻笑着说道:“那不成,我也要练成没级。”
  瞎子五竹的手正缓缓而又坚定地切着萝卜丝儿,他下刀很快,但刀刃却是刚一触木板便会收回,精确到一种十分恐怖的地步,而切出来的萝卜丝都像是用工具量过的一样粗细,不差分毫,晶莹一片码在案板之上,十分美丽。
  五竹抬起头来,略略迟疑了一下,走到范闲的身边,将手中的菜刀塞进他的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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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在澹州 第十七章 血泪的继续
那个夜晚,范闲握着菜刀看着菜板上的萝卜发呆,从此便继挖坟开膛碎尸之后,开始了自己人生第二段极为有益却又极为悲惨的学习历程。
他有时候觉得生活真的很有趣,平白无故多出来两位性情奇特、不怎么在乎自己超常早熟性格的老师,而且费介和五竹教自己用毒和杀人技,所使用的手段,都比较变态。
……
……
深夜,杂货店的后面房内传来一阵极轻微的笃笃声。五竹侧身向外,冷漠说道:“今天切的很慢。”
范闲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看着面前堆积成一座小山似的萝卜丝,微微一笑,活动了一下自己的右臂,发现练了几年的切萝卜丝,速度已经和五竹叔差不多了,而且粗细也快要接近一致。可是右臂肿了又消,痛了又好,练到了今天,切萝卜丝仍然会发出声音来,范闲知道,自己距离五竹对于手中刀的控制境界还相差许多。
虽然不明白切萝卜丝对于修行武道有什么帮助,但一想到五竹是一位能够和四大宗师对战的绝世强者,范闲就觉得这萝卜丝切的有滋有味,硬生生切出了爵士鼓的感觉。
自然,他在五竹这里受的训练远远不止这一些,还有蹲马步爬悬崖之类很俗套的东西,只是五竹的训练要求过于变态,蹲马步蹲到无法蹲马桶,切菜切到手抽筋,跑步跑到睡不醒。
最痛苦的事情是:每隔三天,五竹便会在澹州港外的偏僻处与他对练——或者干脆说,那是绝代强者瞎子五竹暴力殴打未成年儿童范闲。
……
……
这真是可歌可泣,血泪交加的童年生活,而五竹说,当年小姐就是这样训练属下的。
范闲很头痛于这些三从一大原则——所谓三从一大,指的就是:从难、从严、从实战需要出发,进行大运动量训练,这是范闲前世时,中国健儿们扫荡金牌的最有用手段。
不过范闲依然毫无怨言,面带微羞笑容地做着这一切事情。表面是因为他信守承诺,实际上却是他远超年龄的心智让他知道,这一切对于自己都有极大的好处。
他体内的无名霸道真气,这几年越发的狂暴了,虽然在丹田之外,还有后腰处的雪山容纳,但尚未发育完全的身体,依然有些禁不住真气在经脉中的侵伐,时常会出现真气外溢的现象,而每当这时,他身边总会有些家具之类的东西遭殃。
如果任由这种情况发展下去,总有一天,真气蕴积的速度会超过身体经脉成熟的速度,让他爆体而亡。
只是料不到瞎子五竹确实没有什么收伏他体内暴戾真气的方法,只是让他不停地锻炼身体,将浑身的机能调整到一个极佳的状态,再用切萝卜丝儿的方法让他锻炼心志,不急不燥,数年下来,潜移默化中,让他对于真气的控制稳定了许多。
对于死亡,这个世界上所有活着的人都不如范闲有体会,所以也没有人比他更怕死,更珍惜生命。所以当知道五竹的训练,对于自己克服霸道之卷所带来的副作用很有帮助时,他默默地坚持了下来。
范闲日后细细想来,才明白五竹这些举动隐含着的深意,如果真气是一炉火,而自己就是那个炉子,那么锻炼自己的肌能,就等于打造一个结实的炉子,而锻炼心志,磨练精神,就等在炉子上开了一个小口,能够有效地控制火势。
至于天天被五竹用重手锤打,范闲就只能自己解释为:这是“三从一大”里面的从实战出发,正是铁不锤不成器。
只是……真的很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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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范闲从床上醒来,揉了揉有些发木的眼睛,爬了起来,蹿进了丫环的被窝里,嗅着裤窝里残留的温柔体香,撅起了嘴,九分满足。
丫环思思正拿着把梳子在梳头,发现他起来了,笑着走到自己的床边,将像八爪章鱼一样绞着自己被褥的男孩儿使劲拽了出来,也来不及再梳头发,就随便拢了拢,起身去准备晨洗的用具热水。
范闲从被窝里爬了起来,一屁股坐到自己给思思用棉花做成的枕头上,掀开自己的裤子,往里面望去,嘴里念着前世还没有发病的时候最喜欢划的酒拳,出右手比划着剪刀石头布:“谁淫荡啊,我淫荡!谁淫荡啊,你淫荡!”
他最终还是挑挑眉毛,看着裤子里面,自言自语道:“是我淫荡,你还没有能力淫荡。”
来到这个世界很多年了,范闲早已经习惯了这种衣来伸手的腐败生活,所以一边打着呵欠一边等着丫环回来。不料等了半天,他险些再倒下睡个回笼觉,也没有等到凑到自己脸上的热毛巾。
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院子里隐隐传来呵骂的声音。范闲自己穿好衣服,好奇地推门走了出去,一下子就看见了让他很不爽的事情。
在花园里,精神明显有些委顿的周管家正十分凶狠地骂着丫环思思,好象原因是思思急着出来端热水,所以头发没有梳好,衣服也没有穿整齐,旁边有几个丫环正满脸害怕的围着。
这位周管家是前年从京都来的,范闲自然清楚,是那位姨太太派来盯着自己的人,只是一年多来,这位管家表现的倒也老实,加上范闲一直暗中盯着,也没发现他做过什么,所以一直由着他。
但今天管家居然呵骂自己的丫环,这让范闲很不高兴,他是个很护短的人。他眯着眼走了过去,和管家求了几句情,但不知道为什么,管家今天特别执拗,非要让思思去后院领家法。
范闲拧着眉头,抬着漂亮的脸望着这位管家,嘻嘻笑着说道:“我的丫环,我带回去管好了。”这句话似乎很平淡,甚至有些示弱。
周围的丫环们却听出了一些别的味道,害怕了起来,不知道司南伯全府最大的隐患,京都与澹州的两房间的冲突,不知道还能不能压下去。
第一卷 在澹州 第十八章 脸面问题
  
  周管家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显得有些嚣张,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少……爷,这府里的事情,老夫人说我还是管得的。”
  少爷这个称呼被周管家刻意地拉长了,里面那种不尊敬的意味表现的一展无遗。
  范闲微笑看着对方眼里的那一丝鄙夷,虽然自己从来没有因为自己私生子的身份而自怜自艾过,但难得碰见这种看孽种的眼神,不免有些略感不爽。
  见到事情不妙,有个聪明的丫头偷偷溜走去找老夫人。而其他的丫环下人,则是紧张地注视着场内。虽然明义上是两房,但大家都知道,范闲少爷的身份其实不怎么光彩,而且澹州港别府的一应用度,全部是从京都拔出来的,出自那位二太太的手。
  也正是因为这样,二太太的心腹周管家,才敢于对这位少爷如此不敬。毕竟在大家的心目中,将来继承司南伯庞大家产的,只可能是京都里的那位小少爷,而不是面前这个笑容可爱的十二岁少年。
  下人们虽然一向尊敬疼爱范闲,但是在这样站阵营的时刻,并没有人敢冒着得罪二太太的危险,站到范闲的那一边。
  只有贴身丫环思思紧紧地握着范闲的手。范闲很清楚这些下人们的考虑,谁想生活的好点都不容易,所以也不会觉得悲哀或是心寒,只是偏着头,很好奇地看着面前这位面色不佳的周管家,心想一直安份的他,为什么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呢?
  周管家是京都司南伯爵府的二管家,因为在京都里犯了一些小错,所以被赶到遥远而偏僻的儋州港来了。但是这位周管家并没有觉得自己的人生从此就远离了京都的繁华,也不因此而感到悲哀。
  司南伯爵的正妻已经死了很多年,二太太七年前又生了一个儿子,水涨船高,加上二太太娘家很有些背景,所以眼看着就要登上正位。在这样一个关键的时候,身为二太太心腹的周管家来到儋州,自然没怀什么好意。
  为了完成任务,所以他很小心地管理着伯爵别府,对老夫人特别的尊重,对下人也是和颜悦色,而且很少插手别人的职司,只是每次看见那个害自己被变相流放的小贱种时,总会忍不住流露出来真实的想法。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些害怕那个只有十来岁的男孩。
  因为不论他走到哪里,似乎都能看到那个男孩微微笑着的脸,还有那双清澈透明的双眼。那张脸很干净漂亮,但如果从一醒来后,就时时刻刻发现这张脸陪伴在你身旁,那种感觉就很怪异了。
  当周管家满脸和蔼地与下人们打着招呼时,小范闲那张漂亮脸蛋隐在花丛之中,痴痴地望着他;当周管家皱着眉头认真察看帐目的时候,小范闲那张干净的脸蛋搁在帐房的窗台上,天真地望着他;当周管家恭敬无比地向老夫人汇报时,小范闲那张可爱的脸蛋轻轻依在老夫人的身边,充满无数好奇地望着他。
  就这样过了几个月,周管家觉得自己要疯了,不管睁眼闭眼都能看到那张干净可爱无害的小脸蛋,就像是一个飘浮在幽幽白雾中的鬼脸,如果不是鬼的脸,怎么可能那么漂亮,而且那么专注地看着自己。
  他已经快要承受不住这种精神上的压力,甚至开始疑神疑鬼,是不是那个小男孩儿知道自己是来对付他的?但周管家马上想到,这个孽种才这么大点儿,怎么可能知道成人世界里的那些阴险,可是……为什么他总看着我?为什么?就像现在这种情况一样,明明自己的话应该会让这小贱种觉得屈辱,为什么他还能笑得出来?
  周管家冷笑着,心想澹州的事情马上就要结束了,我何必还要受这个小贱种的气。
  ……
  ……
  范闲并不知道自己对管家肆无忌惮的观察,会给对方带来这么大的精神压力,当然就算他知道了,也不会有更多的歉意。他只是好奇京都的的那位姨娘,会用什么样的手段来对付自己。
  但看见周管家借着教训自己的大丫环来拂自己的脸面,范闲的情绪就已经开始阴郁了起来,听到那句不阴不阳的少爷二字后,脸上的笑容开始缓缓敛去。
  “听说少爷前些年将个大丫环赶出府去,也太胡闹了。”周管家像是没有看见少年的脸色变得不好起来,仍然继续说话,面上带着一丝不屑,“今后这些府里的人事,少爷年纪还小,就少操些心。”
  范闲笑了笑:“你这是警告我安分些?”
  周管家口称不敢,却语带骄纵:“哪敢?只是临来前,二太太交待过,少爷年纪小,要小的多照看一下。”
  “难道你就不怕我端出少爷的架子扇你大嘴巴?”范闲好奇问道。
  周管家呵呵笑了起来,摸了摸下巴底下并不多的胡须,说道:“虽然少爷……这个自幼丧母,少人管教,但大家都知道,但毕竟也是自幼饱读诗书,怎么会如此苛待下人。”
  他看着面前这个十来岁的漂亮少年,内心暗自好笑,就这样一个小孩子,居然还想在我面前摆主人的谱。
  “噢。”这时候范闲似乎才想起来自己私生子的身份,醒过神来,转身离开。
  丫环们虽然暗底里为少爷打抱不平,但看着没有起冲突,也是为范闲感到松了一口气。思思握着范闲的手,眼眶里都开始湿了,心想少爷真是可怜,又怕他生气,偷偷用余光看去,发现范闲眼里满是宁静,这才放下心来。
  范闲牵着思思的手进了屋,搬了两个板凳放在门口,让思思坐在一个板凳上,搬着另一个板凳来到花园里。
  下人丫环们还没有散去,周管家还在回味刚才的英武。
  范闲将板凳放在周管家的身前,旁边的人觉得很奇怪,周管家也不解其意,正准备发问的时候,小范闲已经踩着凳子站了上去。
  这时候范闲才十二岁,身高并不高,加上一个凳子,才将将和周管家一般高。
  众人迷惑不解,不知道他站到凳子上去做什么,就在这个时候,只见范闲抬起右手凑到嘴边呵了两口热气,然后高高的抬了起来。
  “你要做什么?”这句话还停留在周管家的嘴里,没有来得及和唾沫星子一起喷出。
  范闲的小手已经向后一抡,往前狠狠扇了下去!
  啪!的一声脆响,周管家被这一记耳光扇倒在地,脸上出现一个红通通的巴掌印,嘴角渗出一丝鲜血,他整个人都被打蒙了,他绝对想不到这个小孩儿居然力气居然这么大,而且……这小孩儿居然……真的敢打自己!
  小范闲从凳子上跳了下来,揉揉手腕,从旁边一个小丫环手里拿过一方手帕擦了擦手,望着在地上捂脸呻吟的周管家,轻声说道:“饱读诗书也是会打人的。我虽然不虐待下人,但很乐意让你知道什么叫纨绔子弟的做派。”
第一卷 在澹州 第十九章 站在高岗上
  周管家凄惨地倒在地上,满脸桃花开,吐出几颗碎玉,整个人还处在半昏沉状态之中,望向范闲的无力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骇异。
  范闲轻声说道:“真不明白你们这些人是怎么想的,难道还真以为我舍不得打你?你好象忘记了你自己的身份,也许一个有教养的主家不会对下人动手,但很不巧我就打了你,难道你还能打还回来?所以打了就打了,你也只有甘受着,只有忍着,笑吧,或者自行去向老夫人或京都去哭诉……但……以后不要进后花园,我不喜欢看见你。”
  说完这句话,他掸了掸裤上灰尘,转身上阶,向板凳目瞪口呆的思思轻声说了句要出去,就离开了伯爵别府。
  在他的身后,丫环下人们的脸上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畏惧的表情,谁也想不到这个温柔可爱的男孩竟然也有如此暴戾的一面,这种反差震慑了众人的心神,所以觉得格外恐怖。
  这个时候老夫人也来到了后花园,看着躺在地上捂脸唤痛的管家,想到那个孩子,眼光里不自禁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去年赶大丫环出府,今天一耳光把周管家扇的不识天地五方,十二岁的范闲终于成功在伯爵别府里树立了自己的些许威严。
  ……
  ……
  澹州港往西十里的海边,是一片礁石密集的险恶地带,海风卷着蓝水往这处扑来,然后在坚硬的岩石上砸的粉碎,激起一大片雪沫子。
  东面有一道很狭窄的小路在怪石里时隐时现,范闲从那条小路里走了过来,将身体转了过来,背对着大海的方向,听着身后震耳欲聋的声音,抬头望去。
  在他的身前,是一道陡峭的悬崖,这座海边山峰平空而生,天地造化而成,山后是绵延数百里的原始森林和沼泽,根本不可能绕路登临峰顶。如果想要上到峰顶,就只有从悬崖这边攀爬上去。
  范闲看了一眼悬崖的表面,眉头微皱,在脑海中顿时将那条自己经常攀爬的线路找了出来,只是这几天海边风大,原本有些伸出崖面借力的石块已经变得簌松,今天如果要爬上去,一定要小心一些。
  身后的海浪扑打着黑色礁石,却没有办法越过那些石头无情而冷漠的阻隔,只是送了些海水到浅滩,让这里的沙砾比别的地方显得潮湿许多。他的双脚在沙砾里,鞋边有些湿了,浸着脚很不舒服。
  脱下鞋子,放在悬崖下一个干净的小陷坑里,范闲又找了些干糙的沙子擦在手掌上,开始调息自己体内的真气。做好了准备,右手稳定地搭在悬崖上毫不起眼的一个突起上,微微用力,整个人的身体,便悬空而起,轻飘飘地向上攀去。
  他爬行的速度很快,整个人的身体都紧贴着崖面,看上去就像是某种擅长爬岩奇异的动物,每一次探手、落脚,以及每一次用力都显得十分柔顺和自由,根本感觉不到十分的用力。
  不一会儿功夫,他的人已经快要爬到崖顶,四周的海风打着旋跑到了他的身边,吹拂散去他身体因为运动而带出来的热量和汗液,让他感觉十分舒服。
  “靖哥哥估计也没有自己爬的快,不过山顶那瞎子可比马钰要狠多了……”
  范闲一面爬一面想着刚才在府里花园中发生的事情,总感觉事情有些怪异,那位二太太的心腹管家既然老实了一年多,为什么偏偏今天会有些失策,给了自己机会。
  海风中带着湿气,所以裸露在外面的岩石上面都有些滑溜,范闲看着要到峰顶,心神有些放松,又在想着家里的那些事情,所以走了一下神,右手一滑,险些掉了下去。
  看似惊险,但范闲并不怎么惊慌,左手之上贯注了自己体内霸道的真气,三根手指紧紧地捏住自己唯一可以借力的石角,微微颤抖的手指似乎深深地嵌进了石头中,牢不可脱。
  一只木棍从他的头顶伸了下来,示意他抓住。
  范闲似乎很逃避这根木棍,看也不看,身体荡了回来,脚尖在崖面上一蹬,整个人借力向上一跃,险之又险地上了峰顶。
  “不够专心,是会让人送命的。”
  在峰顶悬崖边上,一身粗布衣衫的五竹迎着海风站立,眼睛上一如既往蒙着那块黑布。
  范闲没有理他,自顾自盘膝坐了下来,调整了一会儿,才站起身来,对他讲了今天伯爵别府发生的事情,以及自己的疑惑,想从五竹这里寻求到一个确定的答案。
  五竹冷漠说道:“你觉得自己的一耳光能够让管家收敛些?”
  “能,只要奶奶站在我这一边。”范闲低头道,虽然他刚才并没有用真气,但这些年来藏在他少年瘦弱身体里的强大力量,是真的很可怕。而且最关键是当时他所展现出来的阴郁气质,真的很恐怖。
  “那就行了。”五竹似乎不太喜欢探讨这个问题。
  “我只是疑惑,为什么管家今天会惹事,他已经在澹州港夹着尾巴过了一年半,一般情况下,实在是没有理由此时露出真实的丑陋嘴脸,除非……他觉得自己忍的很辛苦,而马上澹州将要发生什么事情,在他的眼里,我已经不再对京都那位小主子构成任何危险,所以没必要再刻意讨好我。”
  范闲自嘲的笑容浮现在他稚嫩的少年脸庞上,看上去很不协调。
  说来真的很奇怪,如果说费介对于范闲的早熟还有几丝疑惑和惊惧,那五竹则是对这个问题毫不关心,似乎范闲就算变成一个老树妖,只要还是范闲,五竹就不会有任何的反应。
  范闲心想,可能是因为对方是个瞎子,所以看不到自己经常无意间流露出来的那些神情,那些不应该出现在小孩子脸上的神情。
  五竹忽然说道:“这是小事。”显然他觉得范闲刚才的分析显得过于郑重其事。
  “我猜测有人会来杀我,这也是小事?”范闲呵呵笑着。
  五竹冷漠地回答道:“我和费介教了你这么多,如果你还不能处理这种小事,那才是出了大事。”
  范闲略略思忖一下,认可了这个事实,明白五竹叔不会代自己处理这次的事情。
  “开始吧。”
  “是。”
  ……
  ……
  许久之后,在悬崖上方偏僻处,范闲赤裸着上身,可怜兮兮地对着那边呻吟道:“再来……”
  话音刚刚飘出悬崖,一根木棍就无由从天而来,狠狠地敲在了他的后背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第一卷 在澹州 第二十章 痛
  
  此时范闲体内的霸道真气早已自行产生了反应,在后背上密密的布了一层,只是那根木棍来的太快,竟在真气做出反应之前将力道全数“扎”了进去!
  之所以用扎这个字,是因为这根木棍的主人出手就像一根笔直的线条,所有的力量,全部集中到了棍尖的那个点上。
  范闲一声极压抑的痛呼,少年的身体虽然有真气当护障,也是痛入骨髓,整个身体都缩了起来。
  前一刻他还痛的卷缩在地上,后一刻他的小手往脚下的石头上一撑,整个人借着刚才缩起来的余势滚了起来,往后面就恶狠狠的一脚踹了过去!
  任谁看见一个漂亮的少年郎踹出这么阴险的一脚出来,也会感觉到恐惧。但回应他的,只是很简单的一声“啪!”
  ……
  ……
  范闲半跪在地上,手摸着自己的脚踝,不停揉着,嘴里吸着冷气,痛的眉毛都绞了起来。
  他知道自己求饶也没有用,这是几年来的经验早就证明了的,所以只是盯着站在三米外的那个瞎子,心里不停地盘算着——按照与他的约定,只要自己打中对方一下,哪怕是衣角,也算自己赢,然后就可以有一个月的假期。
  但被扁了几年,范闲一直没有可能碰到对方的身体。一方面是因为五竹的移动总是显得很鬼魅,悄无声息,速度相当的快,尤其可怖的是,他的动作根本没有丝毫先兆,完全无法通过肩头的微侧,余光的角度之类信息来提前判断。
  第二个方面,就是五竹手上那根毫不起眼的木棍——每当范闲想尽一切办法,使尽阴招耗尽真气,将将要靠近五竹身体的时候,那根棍子就会像从阴间的魔鬼伸出来的爪子一样,狠狠地敲在他的手腕上,脚踝上,甚至是手指上。
  没有碎,只有痛,难以忍受的痛。
  而最让范闲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不管自己如何掩去自己的声音,在这样海浪打石的轰鸣声中,蒙着一块黑布的五竹依然能够清楚地找到自己的方位,而他手上的木棍更是从没有落空过。
  “哎呀呀呀……”又是一棍敲中手腕,范闲痛极而唱,唱出京剧腔调,拖长了声音,远远地躲开那个无情的瞎子。
  ……
  ……
  山崖上一朵无名的小黄花瑟瑟缩缩地开着。
  范闲浑身无力地躺在悬崖边上,此时悬崖下的大海已经回复了平静,在阳光的照耀着缓缓流淌着一带金光,一直被海浪冲刷着的礁石也终于有了一些独处的时间,开始慢慢晒干,一些甲壳动物也爬了上去,就像一个个的小黑点。
  摸着身上的痛处,运气察看体内的状况,他发现那些暴戾而行的真气,因为一部分被吸入了腰后的雪山,另一部分却因为要抵抗时刻不停的棍击而消耗掉,所以体内的真气状况正处于一个很平静的状态……就像眼前这片宁静的大海一样。
  他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休息,对于自己的修行是没有好处的,所以抵抗着浑身的酸痛很困难地爬了起来,盘膝坐着,开始运行霸道之卷的法门,眼光余处瞥了一眼正冷冷站在悬崖边上的五竹。
  五竹眼睛上蒙着的那块黑布,被海风吹的呼呼作响。
  “还真酷,不是装酷。”范闲悄悄在心里对于这个瞎子下了评论,轻声开口问道:“叔,当心摔下去了。”
  五竹这么厉害的人物,自然不会因为落下悬崖无辜死亡,范闲只是瞎说一句。
  “不要分心。”
  五竹丢下这么一句冷冰冰的话,便不再理他。
  范闲在心里叹了口气,开始静气宁神,进入冥想的状态。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在海风之中醒来,发现天上的太阳已经移转了方位,而身边不远处的五竹却依然保持着那个稳定的姿式,在海风之中,就像一杆永远不会被砍断的大旗。
  他站了起来,发现身体的状况果然全部恢复了,真气愈发的充盈,而且对经络的冲击感也弱了许多。虽然肌肉和脚踝手腕处还有些酸痛,但回府之后用自己准备的药酒揉揉,自然也就没事。
  微腥的海风中,他走到悬崖边上和五竹并排站着,只是个头比五竹还要矮许多。拾起一块石头,奋力往海里扔去。此时他体内的真气雄浑,导致他现在的力气也远比一般的人要大太多,石头远远地飞了出去,落入海面,只溅起肉眼几乎不可见的小水花。
  他有些满意自己的力量,心想就算那些武道高手也不见得有自己这样强悍的臂力,看着面前的壮阔蓝波,看着天上飞翔着的自由鸟儿,体内气机受外境牵引,精神不由一振,张开双臂,对着海面大声地吼了起来。
  这声吼是发泄他的郁闷,发泄他对原来那个世界的眷念,发泄他对这个世界的喜爱,也发泄着他一直没有勇气离开澹州所带来的困兽感。
  “京都,老子总有一天是要来的!”
  五竹就像是没有听见他的大吼,仍然是安静地站着。
  ……
  ……
  “去做什么呢?”
  范闲愣了愣,才知道是那位惜字如金的五竹叔终于开口问自己了,不由笑了笑,回答道:“自然是去看看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模样的。”
  “外面的世界很危险。”五竹仍然没有回头,冷淡地说道。
  范闲耸耸自己瘦弱的肩膀,模样看着有些滑稽:“有五竹叔保护我,怕什么?”
  “和小姐出来后,我忘记了一些事情。”五竹一向平稳的话语忽然顿了顿,“所以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可以伤害到我,自然也就能伤害到你。
  “叔谦虚。”范闲甜甜地笑着,心想在这个依然陌生的世界中,自己就你这么一个强者当保镖,如果你都想当甩手掌柜,那可怎么办。
  “如果在京都,我在你的身边,会给你带来麻烦。”
  范闲抬起头,看着瞎子五竹那张似乎永远没有表情的脸,想了想,有些不好意思回答道:“我会保护你的。”
  五竹听到这句话后,终于回过头来,很认真地“盯着”范闲的眼睛,说道:“这句话……小姐也说过。”
  范闲微笑,看来自己的无耻果然很有几分老娘的遗风。
第一卷 在澹州 第二十一章 骚客
  “为什么要看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五竹似乎在思考什么问题,“你现在站的地方,难道不就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范闲不知如何回答,既然自己是来自另一个世界,自然会对这个世界的很多方面感兴趣,而且缠扰他心灵最久的一个疑问就是:自己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的?
  六年前费介老师还在澹州教书的时候,曾经提到过神庙,当时范闲就在想,能够让自己从一个地球上濒死的病人,变成现在这样的一个少年,这除了神迹,还能有什么解释?所以他对神庙很好奇,很想去看看那里有些什么。
  至于京都,也是他很想去的地方,范若若小妞也不知道能不能在后妈的淫威之下过幸福生活,而和费介分开几年,自己也有些去拜访那个可爱变态老头儿的想法。
  最关键的是,前世因病躺了许久,今世被小孩儿身躯耽于澹州许久,与生活相反的,范闲的心中开始燃起一种火焰,这种火焰足以焚痛他的精神,刺激他的欲望,想要做些什么,得到些什么。
  安宁与野心、权力与幸福、爱情与美女……这些其实并不搭调甚至格格不入的名词,在他的脑中如浮光掠过,思考很久之后,他才小心回答道:“人的生命如果只有一次的话,那总是需要去看些不同的风景,遇到不同的人,这样才能让不能重来的游戏玩的尽兴些。”
  这是范闲的真心话,前世在临死前的病床上,他便曾经想过,如果再有来生的话,自己应该怎样度过。
  五竹说道:“你有什么打算?”
  “首先要保证自己能活下去。”范闲蹲了下来,又扔了块石头,只是这次没有用力,所以石头砸到了下面的灰色礁石上碎了,“所以必须有保护自己的能力。”
  “然后?”
  “然后我给自己设置了三个目标。”
  五竹安静倾听。
  “第一,我要生很多很多的孩子。第二,我要写很多很多的书,第三,我要过很好很好的生活。”
  范闲很平静地说着如此荒诞不堪的事情,居然没有一丝半点的窘迫。
  在他的内心深处,这个世界既然不是地球,那么自己就算是地球人类在这个世界里唯一的代表人物。按照生物学原理,身为人类血肉遗产的代表者,自己应该有义务在这个世界上生许多的小孩子才对。
  而同时,他认为自己也是地球人类文化遗产的代表者,试问人类由古至今创造过多少美仑美奂的艺术成就,居然在这个世界上都找不到踪影,如果不写(或者是抄?)很多很多的书,让曹雪芹,杀死比尔这些文化遗产在这个孤陋的世界里发光发彩,他真觉得对不起那些在平行宇宙里寂寞的先贤……当然,最主要的是对不起自己。
  自然而然,他也将自己看成地球人类观察这个世界唯一的代表,所以他要确保自己生活的很舒适,只有这样才能延年益寿,尽量多观察几年。
  直到很多年后,范闲才有些羞涩地自我承认,其实自己只不过是在给自己内心隐藏极深的好色、无耻、贪欲寻求一个伟大的牌坊。
  海边的悬崖之上,五竹似乎需要些时间才理解了范闲这三个目标到底是什么意思,很冷静地分析道:“那你需要娶很多老婆,找很多骚客,请很多仆人。”
  “骚客?”范闲知道文人骚客多会于此的句子,但还是有些不明白。
  “专门用来替人写书稿的落魄文人,没有署名权。”
  范闲笑了笑,心想自己准备让老曹老莎这种牛人当自己的大枪手,自然不需要那些骚客,正想着,又听见五竹继续冷静到逻辑过于简单的分析。
  “如果你要娶很多老婆,请很多仆人,找很多骚客,你就需要赚很多钱。如果你要赚很多钱,就需要很多权力,如果你需要很多权力,就需要你离这个国家的权力中心近一些。”
  五竹转身干净利落地离开:“你满十六岁,我们就回京都。”
  在他的身后,范闲依然站在悬崖边上发呆,心想自己只不过小小吐露了自己一些并不怎么过分的想法,怎么就会被这位脑筋有些问题的绝世强者给推论到什么国家权力方面去了?而且这么脆生生地就下了回京都的决定——范闲自然记得,刚降生到这个世界的那天,自己可是被五竹背着从京都里逃出来的。
  他使劲地拍了拍自己的脸蛋,让自己从这种哭笑不得的情绪中摆脱出来,跑步跟了上去,笑着说道:“叔,我向您吐露了心声,您也得回馈点儿啥吧?”
  “想知道什么?”
  “我母亲的事情,为什么我们会在京都被人追杀?”
  “小姐的事情,我会在你十六岁的时候全部告诉你,这是小姐的遗命。至于追杀我们的人,已经不需要你知道,因为他们十年前已经死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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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澹州港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在城外很远处范闲就和五竹分了手,自己一个人进了城。城里的居民们早就习惯了这位范府少爷经常在城外去瞎逛,虽然澹州城附近没有什么大型野兽,也没有什么很危险的地方,但仍然有人觉得伯爵别府太不关心这位私生子的安全。
  毕竟在人们的眼中看来,此时的范闲还依然是个十一二岁的男孩。
  终日闲居无事,又不用向朝廷纳税的澹州居民们,总是闲到能从很多事情里推论出一些很奇怪的想法,比如说,伯爵别府里的某些人,是不是很希望那个私生子在野外被异兽吃掉,堕下悬崖死掉。
  想到那个总是一脸可爱笑容的小男孩儿竟然是生活在这样危险的府邸之中,大家总是有些带着心悸的快感。
  范闲不知道这些路人在想什么,依然保持着脸上微微羞涩的笑容,微低着头,回到了伯爵别府。
  知道他今天要回来吃饭,所以所有下人都在等他。老夫人坐在太师椅上,眼帘似搭未搭,像是在犯困。
第一卷 在澹州 第二十二章 猫扣子
  
  “少爷回来了!”一位男仆喊了声。
  顿时所有的下人都活动了起来,开始准备午饭,一张大桌子搁在厅中,范闲与老夫人相对坐在两旁,中间放着七零八落许多盘菜。
  场间的感觉有些怪异,因为那些没有事情做的下人也都盯着范闲的筷子,并没有去后院吃饭,有几个年纪比较小的丫头更是在暗中偷偷咽口水,似乎有些饿了。
  这是伯爵府不成文的规矩,在范闲强力地要求下,经过老夫人的默许之后,大家早就已经习惯——伯爵别府,只要范少爷在府中吃饭,那必须他尝过每一道菜,表示满意之后,别人才允许吃。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一向可爱温柔的小少爷会有这么蛮横的想法,但当有一次范闲最亲近的大丫环冬儿,在范闲吃饭之前尝了一下咸淡,便被范闲凶恶无比地赶出府去后,大家都知道,这位少爷终究还是有权贵子弟无耻的一面。
  而且冬儿姑娘哭泣着离开时,伯爵老夫人也只是冷眼旁观,并没有多加一言一语。
  整个房间里面,就只有范闲的咀嚼声和喝汤时啜吸轻微的声音,所有的下人都安静地双手下垂侍候在一旁。就像所有的大户人家一样,主人吃剩后的饭菜,总会送到下人们居住的地方,当作给下层人的赏赐——所以范闲每份菜吃的并不多,只是挟一筷尖,送入嘴里。
  但他吃的比较慢,很仔细,薄薄的嘴唇抿动着,看着就像两抹清亮的光在一开一合。
  伯爵府的老夫人手里不停地摩娑着一个雕像,口里也微翕念祷,却没有发出声音。
  许久之后,范闲终于尝完了所有的菜,甜甜地笑了起来,双眼里泛着清柔的光芒,指着桌子上面的一盘清炒竹蒿,对仆人们吩咐道:“这盘菜我喜欢吃。”
  仆人丫环们松了一口气,赶紧开始添饭,那些没有职事的人也终于可以去后院吃饭了,不过却另外有位仆人去了厨房,将剩下的所有清炒竹篙全端到了厅上,放到了范闲的面前。
  “奶奶,请用饭。”
  范闲站起身来,很恭敬地向老夫人行礼,然后双手接过饭碗,礼貌地放到老夫人的面前。而他自己则是端着一碗饭,不停地挟着盘子里的清炒竹蒿,一边咀嚼,一边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笑意,只是那种笑意在他漂亮的脸蛋上,显得格外的古怪,就像是他终于找到了某种寻找了很久的事物。
  但不知为何,侍候在一边的丫环们看着这个十二岁少年脸上的笑容,想到早晨时周管家脸上挨的那重重一耳光,心头没有理由地寒冷起来。
  ……
  ……
  “我端回房吃。”
  范闲对身边的丫环们说了声,然后端着那盘清炒竹蒿,和一碗白米饭,往偏院里自己的卧房走去。这时候老夫人还没有吃完饭,晚辈要离席是件很没有礼貌的事情,但是老夫人并没有说什么。
  回到房间里,他取了些催吐的粉末直接吞了进去,然后将手指伸进咽喉里,拼命地挖着,终于将腹中的饭菜残糜吐了出来,紧接着不敢怠慢,从抽屉中取出几颗自己配的药丸,就着清水吞服了下去,又用真气运遍全身,发现似乎确实没有什么问题,这才放下心来。
  他看了一眼盘子里的清炒竹蒿,苦笑了一下,然后倒在自己床后的马桶里——菜里有毒,是监察院那些密探经常使用的“猫扣子”。
  “猫扣子”是长在南边岛上的一种像柑桔一般的水果,长的很漂亮,生出来的花朵有一种怪怪的辣香味,而毒素则是存于这种水果的果实之中。
  因为猫扣子果汁混到饭菜中,不容易让饭菜变色,而且闻起来不会有什么异常,反而会增加饭菜的香味,所以经常被监察院的密探用来进行需要掩人耳目的暗杀。这种毒药入腹之后,大约到晚上就会开始发挥作用,让人浑身抽搐而死,特别像是某种感染类死亡,很难发现真正的死因。
  费介是监察院配制毒药的祖师爷,而范闲是费介唯一的徒弟,所以当他吃第一口清炒竹蒿的时候,就马上尝了出来——猫扣子没有什么味道,唯一的破绽就是会带一点点苦味——下毒的刺客居然知道将猫扣子的果汁混进本来就有些苦味的竹蒿之中,实在是很厉害的人物。
  范闲刚才没有马上离开解毒,就是害怕老夫人受了惊吓。但此时他忽然有些后怕,自己的胆子未免也大了些,如果不是自己认为的猫扣子,而是某种急性毒药,自己这时候只怕已经死了。
  从费介告诫他之后,他一直很注意饮食,怕京都司南伯爵府里的那位姨娘对自己下毒手,所以才会有了刚才吃饭时的古怪场景。他害怕自己吃到的毒药没有毒死自己,却毒死了府里的下人,所以要求所有的菜必须自己先过一道,就像传说中,皇宫里专门负责试菜的太监一样。
  范闲虽然认为自己的生命比任何人都重要,但他也不愿意让无辜的人因为自己死亡。
  ———————————————————————
  看见少爷来到了厨房这种地方,仆人赶紧站了起来,端了个板凳给他坐,笑着问道:“少爷,是不是刚才没有吃饱,还想吃点儿?”
  范闲嘻嘻一笑,说:“炒竹蒿挺喜欢吃。”
  厨师站在旁边呵呵笑道:“少爷喜欢就好。”
  “嗯,挺新鲜的,什么时候买的?”范闲用力地点了点头,仔细问道。
  “早上买的,自然新鲜。”
  “对了,今天有府外面的人到厨房来过吗?”
  “送菜的老哈病了,他侄儿子来过。”
  “没什么,那我先走了。”范闲从厨师递过来的盘子里抓了块薰肉吃了,一面嚼一面害羞地笑了笑,“别告诉奶奶我到厨房来偷吃的。”
  看着小男孩离开厨房,仆人们开始议论起来,都说伯爵的这个私子人真好,没有半点儿权门子弟的恶习,除了……吃饭的规矩实在是有些大。
  在澹州港的一条窄街之中,范闲手指勾住某幢建筑的后墙,手臂一用力,整个人便像只灵猫一样爬了进去,这是送菜老哈的家。
  伯爵别府一共只有十几个人,除了丫环换了一批,还都是本地人,这么多年了,所以不怎么值得怀疑。虽然送菜的老哈范闲也见过,但听说他病的时间如此蹊巧,就知道有古怪。
  老哈的房间里一片黑暗,但在范闲的眼中,却是如同白天一样,他轻无声息地走到房间里,鼻尖嗅到一丝血腥的味道。
第一卷 在澹州 第二十三章 刺客
  老哈的尸体躺在床上,身上盖着棉被,只有一双脚露了出来,血腥味很淡,很明显刺客已经处理过,如果不是范闲的鼻子在费介的教导下十分灵敏,说不定便会错过。
  范闲依然安静地站在角落,黑暗掩藏了那个刺客,也掩藏着他自己。
  他学习瞎子五竹的方法,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真气在体内缓缓流淌,心跳也与街外的喧哗声形成一种很有默契的和谐。
  刺客应该还没有离开。监察院的密探行事方法一向讲究缜密,所有在对范闲下毒之后,一定会等到晚上,确认了这个私生子的死亡,然后才趁夜色离开澹州港。而在这座城市里,既然刺客冒充了老哈的侄子,那么一定最熟悉这个建筑,不会愿意再去寻找另外的观测地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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