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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余年

_144 猫腻(当代)
此时范闲的身边,便还有二十几名黑骑,可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队伍,却让整个京都郊外的土地都颤抖起来,就像是有一支难以抵抗的军队,正在逼近庆国的心脏。
黑骑临京,直冲京都正阳门,此时京都城门紧闭,所有的防御力量都已经提升到了最高的等级,十三城门司的士兵以及京都守备的骑兵们,正肃然地注视着京都外的一切,然而这数十骑黑骑来的太快,来的太绝然,快到京都守备师甚至都没有办法做出反应,便到了正阳门下。
离正阳门约有五十丈距离的时刻,范闲抹了一把脸上污浊的雨水,马速不减,向着正阳门上的那些将领厉声暴喝道:“开门!我是范闲!”
小范大人回来了!城头上的那些将领官员们的脸都白了起来,今天京都内皇宫前在做什么,他们当然清楚。只是这些将领们奉旨守城,只是宫里担忧着监察院会不会牵扯到朝堂上其余的势力,而从来没有人想到……小范大人竟然忽然出现在京都正阳门下!不论是用冷漠压抑暴怒的庆国皇帝陛下,还是想尽一切办法想阻止范闲归京的陈萍萍,只怕都不会想到,今天范闲会赶回京都!
庆国朝廷最后一次知道范闲的时刻,范闲还远在国境之外,还在由东夷城返回京都的道路上,就算用飞的,只怕也来不及赶回来。然而……令所有人不敢置信的是。范闲偏生赶了回来!
“死守城门!弓弩手准备!”正阳门统领第一个反应了过来,他所接受地旨意是,今天关闭京都城门,严禁出入。他颤抖着声音看着越来越近地那二十几骑黑骑,就像看着将要攻城的千军万马一样,面色微白发出了命令。
就算是小范大人赶了回来,可是今天,特别是今天,不能让他入京!
“小范大人。今日……”正阳门统领想对马上的范闲解释几句什么,然而范闲哪里有时间来听他的解释,他身下的战马速度未减,眼光在正阳门城墙上一扫,便看到了那些严阵以待的军士。他的心抽紧一下,知道自己拼了命地往京都赶回,只怕依然是来晚了。
马上的范闲的眼中爆出两抹寒芒,死死地盯着城头上地官兵,只盯得那些官兵们都畏怯地收回了目光。
黑骑离城门越来越近,范闲举起了右手,然后用力地斩下,身后二十几骑黑骑。做成一个三角队形,减缓了速度,保持在了城头弓箭的射程之外。
京都城墙上的人们心里一松,虽然二十几名黑骑便气势逼人。但这些人当然不可能攻破城墙,只是如果真和黑骑正面对上,谁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只要这些黑骑停住了,不再强攻,这就已是极好。
然而范闲没有减速。他依然在向正阳门的方向冲刺。
他身后的那二十几骑黑骑冷静地自身后取出各自背后地劲弩!
蓬蓬蓬一阵密集的声音。劲弩忽然发射,向着城头上射出了钩索。叮当一声,死死地扣住了城墙上的青砖!十数道黑色的钩索,就像是网子一样,在城墙上下变成了一道桥,一道跨越生死的桥!
这是三处很多年前便研制出来的钩索,当年范闲出使北齐的时候,院内便谏他使用,然而范闲自有自己的保命绝招,所以未用,但今日必须节省一切时间,要强行突破城墙,范闲早已做好了准备。
他单身孤骑已至正阳门下,随着头顶地秋雨微凝,那些黑色的钩索像无数的影子一般闪过天空,范闲闷哼一声,强行压抑下因为无比疲乏和精力消耗下所带来的真气浮燥,霸道真气猛地释出,一脚踏在马背之上,凭借着与四周空气流动地微妙感应,生生地直飞而上,轰的一声,势若惊雷。
就像一只黑色的大鸟,飞舞在京都阴森的城门之前,越来越高。
“砍索!砍索!”正阳门统领声嘶力竭地喊道,他不敢让官兵们对那个黑魅的人影发箭,因为他不知道杀死了小范大人,自己会不会被皇帝陛下满门抄斩。
正阳门统领有所忌惮,范闲却没有丝毫忌惮,他暴喝一声,体内真气强行再提,指尖在黑色地钩索上一搭,整个人便像一道黑烟般飘了起来,沿着钩索,向着高高地城墙上掠去!
一根钩索被砍断,还有一根,当十几根钩索被十三城门司的士兵全速砍断时,一身灰土,疲惫不堪地范闲,已经掠到了城门之上,只见一道凄厉的亮光一闪,他身后一直负着的大魏天子剑,就此出鞘!
一道剑尖刺穿了正阳门统领咽喉,鲜血一飙,忽地掠回,统领颓然倒地。
范闲如一阵风般掠过他的尸身,用身上三道浅浅伤口的代价,突破了城墙上强悍庆军的防守,沿着长长的石阶飞掠而下,剑光再闪,立杀三人,抢了一马,双腿一夹,沿着那条直道,向着皇宫的方向奔了过去。
快,所有的这一切只能用一个快字来形容,比当初在澹州悬崖上躲避五竹木棍时更快,比当初突入皇宫,猛烈制住太后时更快,从知道这个消息的那一刻,直到如今杀入京都,数日数夜里的每分每秒,范闲已经发挥了超出自己境界的能力,心中的那抹恐惧,让他变得前所未有的强悍与冷血。
鲜血在他的剑上,在他的身上,他没有丝毫动容,他的心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和慌张,看京都的局势。只怕那人……那个应该等自己地人。已经等不到自己了。
“你要等我。”范闲在心里再次重复了一遍,任由秋雨击打在自己满是尘圭地脸上,发疯一般地向着皇宫疾驰。
皇宫近了,秋雨大了,街上没有多少行人,人们都聚在了哪里?范闲有些惘然,有些害怕地想着,然后他听到了阵阵地喝彩声,然后听到了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京都里的人们听不到沉默,只有范闲能听到,十分恐惧地听到。京都里的人们只听到了沉默里的马蹄声。
嗒嗒嗒嗒。
人们只是在沉默里听到马蹄声,然后看到了那个如闪电一般冲过来的黑骑,看到了秋雨之中那身破烂肮脏的黑色官服。看到了马上那人肃杀而杀意十足的脸。
皇宫前广场上观刑的人们忽然发生了躁动,惊呼与惨呼几乎在同一时间内响起,人海后方地波动极为混乱,不知有多少人被踩踏而伤。
因为那孤单的一骑没有丝毫减速,而直接冷血地向着密集的人群冲了过来!
能躲开的人都躲开了,躲不开的人都被马撞飞了,在秋雨之中,马蹄路人。冷血异常。
人海在死亡地恐惧下分开一道大大的口子,拼命地向着侧方挤去,给这一骑让开了一条直通皇宫下,小小法场的通道。
禁军合围。长枪如林,直指那一骑。
范闲沉默地飞了起来,越过了那片枪林,人在半空中,剑已在手。如闪电一般横直割出。嗤嗤数响,生斩数柄长剑。震落几名内廷侍卫,而他的人已经掠到了法场的上空。
不论做何动作,范闲的双眼一直看着那个小木台,看着被绑在木架上,血肉模糊,奄奄一息的那个老人。范闲的眼神愈发地冷漠,愈发地怨毒,然后听到了四周袭来地劲风。
无数麻衣影子掠起,像飞花一样在秋雨里周转着,封住了范闲所有的去路。
范闲没有退,没有避,胸背上生受了三掌,而他剑也狠狠地扎入了一名麻衣人的面门之中,从他的眼帘里毒辣地扎了进去,鲜血与眼浆同时迸了出来,混在了雨水之中。
他狂喝一声,左手一掌横直拍了过去,霸道之意十足,只听着腕骨微响,而左手边地麻衣人被震的五官溢血,颓然倒地。啪的一声,范闲的双脚终于站到了湿漉漉的小木台上,然而他也付出了极大地代价,体内伤势猛地爆发出来,一口血吐了出来。
然而他不管不顾,只是怔怔地看着木架上地那位老人,那位身上不知道被割了多少刀的老人,那个被袒露于万民眼前,接受无尽羞辱地老人。
只需要一眼,范闲便知道自己回来晚了,自己没有办法让对方再继续活下去,他枯干的双唇微启,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来什么。
秋雨落下,洒扫在木台上一老一少二人的身上,四周一片死一般的寂寞,所有的禁军,内廷高手和庆庙里的强大苦修士将这片木台紧紧围住,然而在范闲先前所展现出的强悍杀意与不要命的手法压制下,所有人的身体都有些僵硬,没有人能够迈得动步子。
范闲十分艰难地走上前去,扯脱绳索,将陈萍萍干瘦的身体抱在怀里,脱下自己满是污泥破洞的监察院黑色官服,盖在了他的身上。
陈萍萍极为困难地睁开了眼,那双苍老浑浊而散乱的双眼,却闪耀着一抹极纯真的光芒,就像个孩子----老人就像个孩子一样缩在范闲的怀抱里,似乎有些怕冷。
“我回来晚了。”范闲抱着这具干瘦的身体,感受着老人的温度正在缓缓流逝,干涩地开口说道,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挫败感与绝望与……伤心。
第七卷 天子 第一百零二章 雨中送陈萍萍
更新时间:2008-12-15 21:36:59 本章字数:5715
初秋的雨水愈来愈大,落在地上绽起水花,落在身上打湿衣襟,落在心上无比寒冷。皇宫前的广场全部被的烟雨笼罩着,视野所见尽是一片湿淋淋的天地。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着秋雨中的那方小木台,望着台上的那两个人,四周一片死一般的沉默,不知是被怎样的情绪所感染所控制,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动作,只是这样望着,目光透过重重雨雾,凝聚在台上。
成百上千的禁军,内廷高手还有那些庆庙的苦修士,就这样紧张肃然地被雨水淋着,如同僵立的木头人一样。
先前只不过刹那时间,便已经有数人死在了小范大人的手里,最关键的是雨这般凛冽的下着,他们并不知道皇宫城头上那位九五至尊的眼眸里究竟闪耀着怎样颜色的情绪。
言冰云已经从先前初见范闲身影时的震惊中反应过来,低下了头,开始准备应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情,用极低的声音,吩咐着身边最忠诚的下属,这些声音被掩盖在雨水之中,没有人听到,然而几名穿着普通衣饰的监察院密探,已经开始在人群里向着法场的方向挤了过来。
皇宫城上城下,官员百姓,全部被先前范闲马蹄踏血而来,雨中暴怒拔剑,解衣覆于老人身体的一幕所惊呆了。而最先反应过来的人,却是此时皇宫下地位最高,负责监刑的贺宗纬。
当范闲一骑杀入人海之中时,他就已经反应了过来,用最快的速度,最不起眼的动静,悄悄地离开了小木台的范围,将自己的身影躲到了官员和护卫们的身后。隔着许多高手,目光从那些湿了的肩膀笠帽中透过去,看着小木台上范闲孤单而凄楚地抱着陈萍萍瘦弱的身体,贺宗纬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复杂地情绪。他只是不想死罢了,却必须让木台上的老少二人都死。
不想死的人还有很多,此时木台上地范闲浑身上下都透着一丝令人心悸的寒意。竟是让天地间的冷冽秋雨都压制不住,所有的人都下意识里离开了木台。姚太监早已经退到了队伍之中,他不想成为下一个被小公爷用来祭陈萍萍的草狗。
木台四周散乱倒着几具尸首,血水被秋雨迅疾冲淡了颜色,那名浑身颤抖,拿着锋利小刀的刑部刽子手,却反而成了木台阶下最近的一个人。他看着台上的小范大人,发现小范大人深深地低着头,把陈老院长紧紧地抱着怀里。似乎根本感知不到天地间的其余任何声音响动,满心骇异,悄悄地向着木台下退去。
只退了两步,这名刽子手地咽喉处喀喇一声断了,头颅重重地摔到了雨水之中。而无头的尸身也随之摔落台下,发出重重地一声。
四周众人一惊,注视着台上,只有修为极高的那些人,才能注意到先前那刹那范闲的手微微动了一下,一柄黑色的匕首飞了出来,然后落在了雨水中。
范闲盘膝坐在木台之上,坐在万众目光之中。却像是根本感知不到任何目光,他只是抱着陈萍萍地身体,将头埋的极低,任由雨水从自己的头上身上洒落。背影微佝,看上去极其萧索。
怀中老人的身躯重量很轻,抱在怀里就像是抱着一团风,这团风随时都有可能散了。微乱的发丝下,范闲那张苍白的面庞微微抽搐了一下。下意识里伸出手去。握住了陈萍萍那只冰冷苍老的手,紧紧地握着。再也不肯松手。
老人这一世不知经历了多少苦楚,残疾半辈子,体内气血早已衰竭,今日被凌迟时,每一刀下去,除了痛楚之外,并没有迸出太多的血水,然而这么多刀地折磨,依旧让血水止不住地汇在了一处,打湿了范闲覆在他身上的黑色监察院官服,有些粘,有些热,有些烫手。
秋雨之中,范闲轻轻地抱着他瘦弱的身躯,生怕让他再痛了,紧紧地握着他冰冷的手,生怕让他就这么走了。
“你若不肯回来,谁能让你回来呢?你把我拖在东夷城做什么呢?”范闲嘶哑着声音低声说着,枯干地双唇被雨水泡的发白,有些脱皮,看上去十分可怜,“我这些年为谁辛苦为谁忙,不就是想着让你们这些老家伙能够离开京都,过过好日子去,我一直在努力……”
“你知道我什么都知道。”范闲的头更低了一些,轻轻地靠着老人满是皱纹的脸颊,身体在雨水之中轻轻地摇了起来,就像是在哄怀里的老人睡觉。
手忽然紧了紧,老人地手用力地握紧范闲地手,然而他全部生命的力量此时却已经连一只手都握不紧了,不知道是不舍得什么,还是在畏惧什么,便在这满天风雨里,满地血水中,他想握住什么。
如一把刀缓缓地撕裂着自己地心,范闲浑身寒冷恐惧地看着怀里的老人,知道对方已经撑不住了,下意识里握紧了那只手,甚至握的他的手指都开始发白,开始隐隐做痛。
陈萍萍浑浊散乱的眼光在雨水中缓缓挪动着,看到了那座熟悉的皇宫,看到了雨云密布的天,看到了皇宫城头那个模糊的帝王身影,却看不清晰那个人的面容,然后他看到自己身边范闲的脸。老人浑浊却又清湛的眼眸里闪过了一丝笑意。
老人知道自己要离开自己生活了一辈子的世间了,眼眸渐渐黯淡,有些听不清楚天地间的任何声音,眼前的光线也渐渐幻成了一些奇形怪状的模样。
在这一瞬间,或许他这传奇的一生在他的眼前如幻灯片一般的快速闪过,小太监,东海,那个女人,监察院,黑骑,又一个女人,死人,阴谋。复仇,各式各样的画面在他的眼前闪动而过,组成了一道令人不敢直视的白线。然而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在临死前看见了什么,最想看见什么。
----是诚王府里打架时溅起来的泥土?是太平别院冬日里盛开的一枝梅?是监察院方正阴森建筑后院里自在嬉游的浅池小鱼儿?是北方群山里地一抹宫衫?还是澹州城里那个寄托了自己后半生所有情感与希望的小男孩
在风雨声中,陈萍萍忽然又听到了一些声音,是歌声,是曼妙而熟悉的歌声,是他在陈园里听了无数次地歌声。那些姬妾都是美丽的,那些歌声都是美丽的,老人这一生在黑暗里沉浮冷酷,却有最温柔地收集美丽疼爱美丽的心愿。如果说悲剧是将人世间的美好毁灭给人看。那陈萍萍此生却只是在毁灭他所认为的丑陋与肮脏,投身于丑陋与肮脏,然后远远地看着一切美的事物。
“若听到雨声,谁的心情会快活?攀过了一山又一岭,雨中夹着快乐的歌声。听到了歌声,我地心情会快活……这是陈园里的女子们曾经很喜欢的一首歌,在风雨中又响在了陈萍萍的耳畔,他困难地睁着双眼,看着这天这地这些人,听着这曼妙的声音,毫无血色地双唇微微翕动,似乎在跟着唱。却没有唱出声音来。
陈萍萍忽然看着范闲问了一句话:“箱子……?”
范闲极难看地笑了笑,在老人的耳边说道:“是枪,能隔着很远杀人的火器。”
这大概是陈萍萍此生最后的疑问,所以在最后的时刻他问了出来。听到了范闲的回答。老人的眼眸微微放光,似乎没有想到是这个答案,有些意外,又有些解脱,喉咙里嗬嗬作响。急促地喘息着。脸上浮现出一丝冷酷与傲然的神情说道:
“这……玩意儿……我……也有。”
范闲没有说什么,只是箕坐于秋雨之中。轻轻地抱着他,轻轻地摇头,感觉到怀里这副苍老身躯越来越软,手掌里紧紧握着地苍老手掌却是越来越凉,直到最后的最后,再也没有任何温度。
陈萍萍死了,就在秋雨里死在他最疼惜的小男孩儿的怀里,他死之前知道了箱子地真相,脸上依旧带着一抹阴寒傲然、不可一世的神情。
范闲木然地抱着渐冷的身躯,低下头贴着老人冰凉的脸轻声说了几句什么,忽然觉得这满天的风雨都像是刀子一样,在割裂着自己地身体,令自己痛楚万分,难以承担,这股痛楚由他地心脏迸发,向着每一寸肌肤前行,如同凌迟一般,到最后终于爆炸了出来。
秋雨中的小木台上,骤然爆出了一声大哭,哭地摧心断肠,哭的撕肝痛肺,哭的悲凉压秋雨不敢落,哭的万人不忍卒听……
重生以来二十载,范闲从来不哭人,纵有几次眼眶湿润时,也被他强悍地压了下去。这世上没有人见过他哭,更没有人见过他哭的如此彻底,如此悲伤,万千情绪,尽在这一声大哭中渲泄了出来。
泪水无法模糊他的脸,却只是将他脸上残留的灰尘,那些秋雨都无法洗净的灰尘全部冲洗掉了。
如同秋雨无法止,泪水也无法止,就这样伴随着无穷无尽的悲意涌出了他的眼眶。
法场小木台上的那一声悲鸣,穿透了秋风秋雨,传遍了皇宫上下每一处角落,刺进了所有人的耳朵里,不知道令多少人的心中顿生恸意,心生寒意。
然而这一声落在某些人的耳朵中,却生起了浓烈的惧意,除此之外更是一个明确的信号。
陈老院长终于死了。
不知道有没有人会因为这个事实而在暗自欢欣鼓舞,或是松一大口气,然而风雨中的官员们没有一个人在脸上流露出来任何情绪,悲戚或许有在某些眸子里一闪而过,而更多的是保持着肃然与微微紧张,还心底那一抹淡淡的惘然之意。
大庆王朝的顶梁柱之一就这样生生折断了,那些被黑暗监察院压的数十载都有些缓不过气,在朝堂争执中势若水火的文官们,忽然觉得心里一片寒冷。监察院的老祖宗就这样死了?他们似乎一时间还难以接受这个事实,因为在他们的眼里,这位浑身上下布满了黑雾的恐怖人物,似乎永远也不可能死。
无数的人因为陈萍萍地死亡而想到了无数的画面,关于庆国这几十年风雨中的画面。没有人敢否认陈萍萍此人为庆国江山所建立地功业,这幅历史长卷中,那些用来点晴的浓黑墨团。便是此人以及此人所打造的监察院,无此墨团,此幅长卷何来精神?
当范闲的那声哭穿透风雨,抵达高高在上的皇宫城头时,没有人注意到,那位一身龙袍,皇气逼人的庆国皇帝陛下有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他整个人的身体往前微微欠了一下,大约只不过是两根手指头的距离。片刻后,皇帝陛下强悍地重新挺直了腰身,将自己无情地面容与雨中血腥味道十足法场的距离,又保持到了最初的距离。
也肯定没有人察觉到皇帝陛下那双藏在龙袍袖中的手缓缓地握紧了。
在这一刻,看着跟随了自己数十年老伙伴。老仆人死去,那个看着自己从一个不起眼的世子,成为全天下最光彩夺目地强者的老家伙,就这样毅然决然地死了,皇帝的心中做何想法?有何感触?是一种发自最深处的空虚,还是一种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不知从何而来的愤怒?
皇宫城头下的言冰云深深地低下了头,比身旁所有官员都压的更低。他的身体朝着法场地方向,透过雨帘,还能看到小范大人抱着老院长尸身漠然木然的模样,他的身体微微颤抖。想到了不知是在多久以前,在监察院那座方正建筑里,老院长曾经对自己说的那些话。
总有一天,我是要死地,范闲是会发疯的……
言冰云霍然抬起头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抹去了脸上的雨水,继续暗中向着各方发布着命令。那些隐在观刑人群里的密探,随时可能出手,将接下来有可能发生的疯狂压缩在一个最小地范围内。当然,言冰云更希望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人死了,凌迟之刑虽然没有完整地完成,刽子手被范闲含怨削成了两半,自然也没有必要再继续下去。秋雨依然那般凄迷地降落着,皇宫前地广场上却没有人离开,似乎所有人都知道紧接着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情。
那些围住法场的苦修士缓缓地向着小木台逼近,他们头顶地笠帽遮住了自天而降的雨水,也掩盖了他们脸上本来的表情。范闲似乎像是感应不到台下的危险,只是有些无知无觉地木然箕坐于木台之上,他依然抱着陈萍萍的尸身,没有放下。
泪水已经和雨水混在了一处,渐渐地止了,范闲忽然站起身来,只是身形有些摇晃,看来这数日数夜的千里奔驰,已经让他消耗到了极点,而今日这直刺本心的愤怒与悲伤,更是让他的心神有些衰竭之兆。
然而木台上雨中的那个身影晃了一晃,却让木台四周的那些人们心头大惊,下意识里往后退了半个身位。
范闲漠然地抱着陈萍萍的身体往木台下走去,看都没有看这些人一眼,似乎这些人就是不存在一般。
而这些人包围着木台,在等待着皇宫上那位九五至尊的命令。
皇帝陛下面色苍白地看着皇城下的这一幕场景,幽深的眼眸里闪过极其复杂的情绪,从悬空庙事起始,他对于范闲的欣赏,便是建立在这个儿子是个重情重义之人的基础,今天他虽然没有想到范闲居然能赶了回来,可是看到这一幕,他并不觉得奇怪。
甚至我们的皇帝陛下也并不担心,在他的心里,他认为安之是被陈萍萍这条老黑狗所蒙蔽了的可怜孩子,大概安之直到今日还不知道陈萍萍是多么地想杀死他,想杀死朕所有的儿子,想让朕断子绝孙……可是当他看着范闲萧索的身影,皇帝难以抑止地有些伤感和愤怒,伤感于范闲所表现出来的,愤怒于陈萍萍这条老狗即便死了,可依然轻而易举地夺走了自己最疼爱的儿子的
就像那个已经死了很多年的女人一样。
皇帝沉默了许久,一直被他强行抑止住的伤势也因为心神的激荡而渐渐裂开,血水从他的胸腹渗到了外面的龙袍上,格外惊心动魄。
他一拂双袖,冷漠着面容离开了皇宫城头。
皇宫之下,范闲抱着陈萍萍的身体,离开了被雨水血水淋湿透的小木台,向着广场西面的方向走去,走的格外缓慢和沉重,直至此时,他都没有向皇宫城头上看一眼。
陛下已经离开了,这世间没有再敢拦在范闲的面前,所有的人都下意识里让开了一条道路,人群如海面被剑斩开一样,波浪渐起,分开一条可以看见礁石的道路。
雨中,范闲抱着陈萍萍离开。(谁是大英雄,怎样才能称之为英雄?这是个每个人看法不一样的问题。在这个故事里,所有能够忠于自己想法的人,其实都是了不起的人物,只是看他们愿意为这个想法付出多少。能付出的多,便足够震撼,尤其是这个雄字,其实只在雄奇,而不牵涉别的。
关于男人,不是有阳具就能称之为男人,精神上阳萎其实也是不行的。而陈萍萍虽然是个阉人,但他其实是个理想主义者,一个简单的人,一个有枪的……男人。
他比大多数男人都要爷们一些。他最后说的那句话,“那玩意儿,我也有”……就是我构思这故事以来,对陈萍萍的看法。
第七卷 天子 第一百零三章 又无题
更新时间:2008-12-16 21:59:33 本章字数:7687
秋初最头前的两场雨来的突然,去的突兀,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味道,似乎第一场雨只是为了欢迎陈萍萍的归来,第二场雨是为了送陈萍萍离去。当皇宫前法场上的一切结束之后,的秋雨就这样停了下来,天上的乌云被吹拂开来,露出极高极淡极清远的天空,除了街巷里和青砖里的雨水湿意,一切回复了寻常。
京都的百姓们今天看着如此令人震惊的一幕,却没有人敢议论什么,沉默地顺着各处街口散开,宫门前的那些官员们面面相觑,竟是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做什么好,陛下已经回宫,小公爷抱着老院长的尸身离开,这漫地流着的雨水也没有汇成一个主意,让他们好生惘然。
千年奔袭赶回京都,一路上范闲与五百黑骑已经违逆了无数条庆律和监察院院规,更何况他突入京都时,随手刺死了那么多朝廷官员,再加上当着陛下的面大闹法场,依理论,这怎么也是无法宽恕的大罪,然而陛下没有开口发话,谁能治范闲的罪,谁敢治范闲的罪呢?
便在此时,胡大学士从皇宫城头上走了下来,诸多官员纷纷向他行礼,今日这位大学士一直保持着沉默,他看着木台上被秋雨冲洗的极淡的那些血痕,眉尖忽然抽搐了一下,回头望去,只见似乎在瞬间苍老了十几岁的前任学士舒芜沿着城脚落寞地离开,没有与这些人打一个招呼。
胡大学士的心头微黯,却知道自己不能被这种情绪所控制,贺大人已经进宫了,自己必须在这里把后事收拢清楚。他的目光缓缓地在六部三寺三院的官员脸上扫了一眼,平静说道:“大刑已毕。开城门,一应如常。”
皇宫前的这些官员们听到这句话,不由大松了一口气。他们一直惶恐于接下来应该怎样处理小范大人的事情。但看眼下,至少在短时间内,皇帝陛下还能控制住自己地愤怒,而不会把这样危险的工作交给下面的臣子们处理。
胡大学士没有在意这些大臣地反应,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六部三寺三院里没有看到监察院地人,这很正常,因为监察院八大处的主办此时都被关在大狱之中。而那位小言大人似乎早就悄悄地离开了。
不止监察院被里外配合控制住了,胡大学士的眉心闪过一丝沉重之色,他知道皇宫里也有人被控制住了,比如今天清晨最后冒死向陛下进谏求情的宁才人和靖王爷,此时都被软禁在皇宫之中,还不知道情况如何。
而且范家小姐昨天夜里替陛下疗伤之后,似乎也一直没有出来。想到这些事情,想到如今还在监察院之外驻守的万名庆国精锐部队。胡大学士的心头寒意大作,知道自己必须马上找到范闲,对这位有实力、有胆量与皇宫硬抗的小公爷说一些什么。
正午的阳光,炽烈地照耀在京都外地那条流晶河上,河水清冷。只是略暖了暖,并没有升起什么快活的雾来。河水对面是一座遗世独立的雅院,灰白墙,青黄竹,寒意逼人。瓦片上的水被晒成一片一片的湿痕。却多了些时光倒转的暑意。
便在这初秋闷暑意中,一辆黑色的马车从流晶河畔那条竹轿上疾驶而过。稳稳地停在了别院的门口。
这间别院正是叶轻眉当年地居所,长公主的死地,范闲曾经对河数拜的地方。自叶家事变后,便被皇室收入内库产业之中,成为了一间别院,只是这么多年来,皇帝陛下极少来此,而且也没有哪位娘娘皇子敢不长眼地要求来此暂居,所以竟是一直空了二十余年,只是三年前,长公主筹谋京都事变时,不知出以何种情绪考虑,在此暂居了数日。
正因为此间别院幽静少人来,而且因为这间别院所承载的历史阴寒味道,让所有人都有些敬而远之的冲动,所以内廷对于这里地照看并不如何用心严苛,只有四名皇室护卫常驻于此。
看着这辆黑色马车无视别院外的皇家印记,这样直接地冲了过来,这几句护卫面生异色,走上前去,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被黑色马车后面涌过来的一群人用弩箭制住,缴械被缚。
一名监察院官员走上前去,沉默地将车帘拉开。
脚步声微响,浑身雨水,满脸苍白的范闲抱着陈萍萍的尸身从马车上走了下来,身上地雨水顺着他地贴身黑衣与怀中老人身上那件监察院官员往下滴着,发出嗒嗒的声音。
太平别院地门开了,范闲没有看这些部属一眼,肃然地走了进去,咯吱一声,大门在他的身后紧接着被关闭,那些监察院的官员马上分别散开,控制住了这道竹桥头所有的要害位置,警惕地注视着四周。
过了一会儿时间,只听得一阵急促中带着丝杂乱的蹄声响起,数百名疲惫不堪的黑色骑兵,顺着流晶河那边的官道驶了过来。
紧接着,又是一阵如雷般的马蹄声在更远一些的地方停了下来,不知道是京都守备师还是禁军的部队。
最后是一辆黑色的马车驶了过来,就停在了竹桥的对面,马车上走下来一位满脸冰霜的官员,正是言冰云。他没有过桥,只是静静地看着桥那头别院门口的监察院官员。
那些跟随范闲来到太平别院的监察院官员,除了几名散布于京都中的启年小组成员之外,大部分都是一处的官员。言冰云如今在宫中的帮助下,暂时控制住了监察院方正阴森建筑的形势,却无法将监察院八大处全部控制,尤其是一处。
范闲当年独一处何等强硬风光,一处的官员们都把范闲当成是祖宗看待,今日皇宫前那一场大戏落幕。当范闲抱着陈萍萍的尸身离开宫前广场后不久,一处的官员便驾着黑色地马车接应到了他。
言冰云眯着眼睛,看着桥那头的同僚们。对于范闲在院内。尤其是在一处内所拥有的崇高威信并不感到异样。他只是觉得奇怪,陛下也派了人盯着一处,消息并不畅通,范闲刚刚回到京都,这些一处地官员怎么知道地?而且还如此巧合地接应到了他,这实在有些令人想不通。
言冰云并不知道,范府里面那位年轻的女主人,在陈萍萍行刺皇帝消息传出来后的第一时间就做出了反应。她提前就已经为自己的夫君做好了准备,一直暗中与一处保持着联系,当范闲单骑闯法场时,一处的人就已经开始动了起来。
而至于那几百名疲惫不堪却依然不容人轻视的黑骑,则是领了范闲事先的命令,定好了在太平别院集合。范闲入京之前想的清楚,不论自己能不能救回老跛子,大概自己这些人。总是需要在太平别院见面。
言冰云站在桥头沉默许久,整肃了一下自己湿漉漉地官服,一个人向着桥上走去,吱吱声音不停响着,他终于走到了桥的那头。在一处官员密探们警惕仇视不屑的目光行了一礼,沉声说道:“四处言冰云,求见院长。”
范闲不知道言冰云此时已经出现在太平别院之外,但他能想能肯定有人要来见自己,要来劝说自己。他甚至能够准确地了解到。自己从京都里一步一步走出来。不知道有多少人跟在自己的身后,不知道有多少庆国的精锐部队。此时正集结在太平别院的外面,等着劝说的成功……或是不成功,这都是那位皇帝老子的意旨吧?
但他没有考虑这些,也懒得考虑这些,他只是觉得自己很累,很疲惫,体内很空虚,那些往常充沛如山水地真气,似乎在先前那声哭嚎里都吐了出去,胸里的浊气吐了出去,真气也吐了出去,剩下的只有空虚。
范闲觉得自己的脚步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沉重,自己的身体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虚弱,自己怀里那个老人明明很轻,可是怎么越来越沉重?重地自己快要抱不住了。
微湿的发络搭在额头上,他抱着陈萍萍行过草坪,行过那枝花树,行过那方围成的小湖,来到了一个僻静的地方,墙上有花,他轻轻地摘了一朵瑟缩开放着的小黄花。
然后他伸手在花墙一角里轻轻摁动了一下,只听得咯吱几声响动,地面上缓缓出现了一个洞口,有石阶往下探去,并不太远,此时天上地阳光完全可以映射到下方干爽地石板。
太平别院里有密室,想必对于当年那些老人来说并不是秘密,就连当年年纪还小的长公主,也曾经在别院里找到了一个。当年叶家事变之后,皇帝应该也来别院查探过箱子地下落,只是他没有找到,加上对这个院子一直有些异样的情绪,所以一直没有再来过。
而对于范闲来说,这个密道很熟悉,因为很多年前打开那个箱子后,五竹叔便曾经带着他来到太平别院,沿着这个通道下去,找到了那把烧火棍最需要的子弹。
一步步地往下走,似乎要走入幽冥,其实也只不过是个离地约三丈的密室,室内干爽干净,没有别的什么陈设宝物,只是有几个椅子,还有几副棺木。
范闲单手搭在棺木一缘,微微用力,将棺盖掀开,然后小心翼翼地将怀中老人瘦弱的身体放进去,取了一个小瓷枕很小心地垫在了他的后脑,看了看棺木内的丝绸,范闲微微偏了偏头,没有替他盖上。
陈萍萍双目紧闭,赤裸的身体上只盖着范闲脱下来的那件监察院官服,范闲站在棺木旁边静静地看着他瘦削的两颊,深陷的眼窝,忽然觉得这身全黑的衣裳,比那些华美的丝绸更适合一些。
那件全黑的衣裳是监察院官服,从范闲身上脱下来的,自然是监察院院长的制式,在范闲看来,陈萍萍此生难以言断。但想必对方是喜欢以监察院院长地身份死去。
范闲就这样静静地站在棺木旁边看着沉睡中的陈萍萍,想着先前在法场上,在秋雨中。这老人似乎就是在自己的怀里渐渐睡去。睡去之前他紧紧握着自己地手,应该不会害怕吧?
看着那张苍老而苍白地脸,范闲忽然想起了很多事情,很小的时候,这位喜欢用羊毛毯子搭在膝上的老人,让费介老师来教自己,让自己学会在这险恶的世界上保护自己的能力,让自己从很小的时候便熟悉监察院里的所有条例架构。大概从自己生下来的那一天开始,老人就已经想好了,要将他最视若珍宝地监察院留给自己。
范闲想到了自己第一次看见陈萍萍时的场景,那是在监察院那间阴暗的房间里,明明两个人是第一次见面,可是自己看着轮椅上的那个老跛子,却像是看见了一个许久没有见到的长辈,一股天然而生的亲近就那样盈绕在二人的心间。那一日范闲低下头去。轻轻地抱了一下瘦弱的陈萍萍,贴了贴脸,就如今日抱了一抱,贴了贴脸。
在浅池畔观鱼论天下,轻弄小花。在陈园里两辆轮椅追逐而舞,大概再也不可能重现了吧?不能再想了,范闲紧紧地闭上了眼,旋即睁开眼,低身将手中拈着地那朵瑟缩小黄花。轻轻地拈在了陈萍萍的鬓间白发中。
沉默了许久。范闲没有再多说什么,将棺木的上盖合上。从旁边拾起备好的大钉,对准了棺盖的边缝,然后运功于掌,一记劈下。
接连数声闷响响起,范闲沉默地一掌一掌地拍着,将所有地大钉全部钉了下去,将整副棺木钉的死死的,将那个老人关在了另一个世界中,一个与自己再也触不到的世界中。
做完了这一切,范闲看着这副黑色的棺木开始发呆,这只是暂时地处置,总有一日,范闲要将老人送回他地故乡,或是一个没有人知道的清山秀水处,而不会让他永远地留在这座黑暗地京都附近,虽然这里是太平别院,陈萍萍想必也很喜欢在这里生活,但是这里依然离京都太近,离皇宫太近。
范闲的身子微微摇晃了一下,觉得无穷无尽的倦意和疲惫开始涌上心头,他在身旁的高脚木椅上坐下,双腿踩着椅边,将头深深地埋在双膝之中,双手无力地垂在身边。
右手掌上被钉子割破的痕迹开始流血,血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范闲就这样埋着头坐着,不知道坐了多久,多久,头顶太平别院草坪上积着的雨水开始顺着石阶流了下来,打湿了一层一层,冰凉了一层一层。
阳光在天上缓缓地转移着,地下暗室里的光亮也在忽明忽暗,不知道是光线的角度还是云度的厚薄带来了这一切。一丝声音传入了范闲的双卫,他缓缓地从双膝间抬起头来,走了下椅子,又看了一眼那副沉默而黑暗的棺材,沿着已湿的石阶走了上去。
一声异响之后,石室上面的密门被紧紧地关闭,再没有一丝阳光和一络流水可以渗透进来,此地回复平静与黑暗。
范闲沿着围湖旁边的草中小道往太平别院的门口走,待走到离木门不远的地方,便听到了一处下属低沉的禀报声。范闲冷漠的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表情,轻声说了一句什么,便在院内的一截断树上坐了下来。
木门开了,言冰云走了进来,站到了范闲的身前,低着头,许久没有说话,或许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从宫里开始有动静的那一天开始说,你应该从头到尾都在参与,那我不想遗漏任何的细节。”范闲疲惫地坐在断树根上,右手搭在膝上,面色有些不健康的白。
言冰云看了他的右手一眼,发现在流血,心头微微一震,却也没有过多的言辞解释,而是平静说道:“初二时,我被召进宫中。得了旨意,便开始安排。至于贺大学士在达州缉拿高达,以及陛下借此事将院长留在达州。再用京都守备师擒人。我只是知道大概,并不知道细节。”
“告诉我你所知道的细节。”
言冰云看着低着头的范闲,发现今日的小范大人与往常任何时刻都不一样,他的面部表情是那样地平静,平静的令人心悸,完全不像是一个正常人应该有的反应。
从那日清晨京都守备师护送着黑色地马车入京,再到皇宫里御书房里地争吵,再到陛下身受重伤。再到陈萍萍被青瓷杯所伤,被下了监察院大狱,言冰云没有隐瞒任何细节,甚至连其中自己所扮演的丑陋角色,都清清楚楚地交待了出来。
范闲沉默了片刻,缓缓抬起头来,看着他说道:“那你这时候跟着我做什么?是想把那个老跛子拖回去再割几刀?还是说非要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言冰云在他的面前不需要控制自己的情绪,脸上现出一丝绝非作伪的悲痛之色。沙哑着声音说道:“下官必须来见院长您,我要保证您不会发疯。”
“什么是发疯?造反?”范闲唇角微翘,笑声中寒意十足,“别院外面那些京都守备师和禁军的军队,难道不就是用来做这件事情的?”
此时别院之外隐现烟尘之意。明明刚刚落了一场秋雨的大地,却现出燥意来,谁知道太平别院外面究竟埋伏了多少军队,多少用来压制范闲地高手。
言冰云强悍地控制住自己的心神,望着范闲冷漠说道:“不管怎么说。老院长已经去了。你再如何愤怒,也改变不了这一切。就算你能逃出京都。又能怎么办?不错,邓子越在西凉,苏文茂在闽北内库,夏栖飞在苏州,启年小组的干将,院内最有实力的官员密探,都被我支了出去,洒在了大人你控制最严的地方,你一旦离开京都,可以重新收拢监察院六成的力量,可是……你又能做些什么?”
范闲冷漠地看着他,根本一言不发。
“好,如今你是东夷城剑庐之主,手底下有无数剑客为你驱使,再加上此时大殿下领驻在东夷城的一万精兵,可是……那一万精兵可不见得大殿下能够完全控制,退一万步讲,大殿下难道会因为你,或者因为老院长就反了陛下?”言冰云的嘴唇有些干燥,嗓子有些充血,却依旧强硬说道:“世子弘成在定州,他是你地至交好友,可就算他为你起兵,那些定州军肯听他的?”
“不得不说,现如今这天下,也只有你有实力站在陛下的对立面,但是……你依然不是陛下的对手。”
“说完了?”范闲微眯着眼睛看着他,疲惫地摇了摇头,说道:“你要说服我,难道不应该拿出陈萍萍给你留下的亲笔信?”
言冰云身体一震,他本来以为自己这些天在监察院内部做地事情,一定会激怒范闲,却没有想到对方从一开始的时候,就已经查知了一切。
范闲看着他:“然而就算你拿出来我也不想看,不外乎是为了照顾所谓大局,为了防止监察院一时失控,被陛下强力抹除……所以你必须成为陛下的第二条狗,将这个院子强行保留下来,为了取信于那个男人,你必须做出一些事情。”
“我知道你不好受,不舒服。”范闲看着微微失神的言冰云,冷漠说道:“可是这是你自讨的,以为这有一种忍辱负重地快感?错,你只不过还是脑子里进了水,陈萍萍他想怎么做,你就听他怎么做?他要你杀了他,你也杀了他?”
“老院长是替监察院数千儿郎地性命考虑,为这天下的百姓考虑。”言冰云声音微哑说道:“我就算受些误解,成为院中官员地眼中钉又如何?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天下大乱?“
“天下为何乱不得?为天下百姓考虑?”范闲忽然怪异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夹着咳声,咳出了几丝血来,“这些天下的百姓有几人……为他们考虑过?”
“我不原谅你。”范闲静静地看着言冰云,说出来的每个字却都是令人不寒而栗,“一切为了庆国,一切为陛下,一切为了天下,这是你的态度,却不是我的态度,为了我在意的人,即便死上千万人又如何?而你没有替我做到这一切……所以,我不原谅你。”
言冰云知道范闲温柔的外表下,是一个爱恨极其强烈的心,他沉默许久后,忽然开口说道:“我不需要任何人原谅,老院长的选择和我的意见一致,所以我这样做了,为了庆国,我什么样的事情都能做出来。”
“很好,这样才可能成为陛下的一位好臣子,因为对那些死老百姓来说,他可能是个不错的皇帝。”范闲缓缓站起身来,“但对于我来说,他或者你,都不是可以投注一丝信任的人,因为在你们的心里,都有比伙伴更重要的东西。”
“靖王爷和宁才人被软禁在宫里,范家小姐也在宫里。”言冰云忽然感觉有些冷,急促地开口说道。
范闲回答他的声音很嘲讽很冷漠:“对陛下而言,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看着范闲迈着疲惫的步子向木门处走去,言冰云的心脏忽然猛地一紧,一股难以抑止的恐惧涌上心头,这不是为自己恐惧,而是担心范闲,大声吼道:“你要去哪里?”
范闲的手放在木门上微微一僵,没有回头,疲惫说道:“回家睡觉。”
走出了太平别院的木门,看着桥头如临大敌的监察院一处官员,看着桥那边已经强抑着疲累,勉强集成一个防御阵形的数百风尘仆仆的黑骑,范闲在心里叹了口气,桥的那边,青黄秋林的那头,皇帝老子用来压制自己的军队,又岂是自己匆忙带回京的这些部属所能抵抗。
明亮的太阳晃了他的眼睛一下,他这时候才感觉到疲惫和悲伤原来对人类的伤害竟然能够大到如此大的地步,他脚步虚浮地走过了竹桥,对着在这样紧张时刻依旧拼死追随自己的部属们轻轻下达了几道命令。
黑骑副统领和一处的那些官员沉默许久,却也知道小公爷是在为自己这些人的性命考虑,不再多言,齐齐单膝跪于地,不知跪的是面前的这位年轻院长,还是埋身于太平别院里的那位老院长。
一跪之后,数百人混杂一处,顺着美丽而安静的流溪河向着西方退去。一直沉默跟在范闲身后的言冰云眼神复杂地看了那些人一眼,随着他走过了桥,走上了官道,然后看见了官道那面遍布田野,全甲在身的数千骑兵,这些骑兵密密麻麻地排着,声势煞是惊人。
范闲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下这些强大的武力,双手负在身后,缓缓地走了过去,在无数双警惕的目光中走到了那名大帅的身前,沙哑着声音说道:“把斥侯和追兵埋伏都撤了,我要我的人一个不伤。”
叶重微微眯眼,眼中寒芒微作。
第七卷 天子 第一百零四章 长睡范府不愿醒
更新时间:2008-12-17 21:36:51 本章字数:6283
堂堂庆国枢密院正使,陛下以下军方第一人,叶重大帅亲自率领精兵来到太平别院之外,负责弹压以及监视控制范闲。不得不说,庆国朝廷和皇宫对于范闲,保持了极高的尊重和警惕,这种尊重和警惕表现在实力上。
范闲的面色憔悴微白,一道一道颜色有些浑的痕迹在他俊秀的脸上显得十分醒目,应该是雨水和这千里烟尘混成的烙印。他看着马上叶重微寒的目光,整个人却显得有些木讷漠然,似乎像是没有见到叶重本人与这数千名全甲在身的骑兵。
实力到了范闲和叶重这种程度的人,自然知道在平原之上,大概再强大的高手也无法逃脱数千精锐骑兵的追击,除了已经晋入了大宗师的境界,然而此地尚在京都城郊,密林清河宅院依然密集,范闲若真舍了京都里的一切,一转身如巨鸟投林遁去,只怕这数千精兵还真一时半会儿抓不到他。
只是皇帝陛下下旨让叶重亲自领兵处置此事,自然也是想到了这一点,在这数千精锐骑兵之中,还有许多军方的高手,最关键的,则是可以与范闲正面硬抗的叶重,这位庆国极少数站在九品之上的强者。
范闲微微眯眼看着马上的叶重,忽然心头微动,想到了另一椿事情,不由自嘲地笑了起来。
天下最初三国,以九品高手的数量,当然是东夷城最多,但是庆国以刀马征天下。高手也是层出不穷,尤其是七八品之间的强者最多,便是晋入九品的强者,当初在京都里细细盘算,也有数人。
然而这一切都成为了历史,聚集了最多七八品高手地虎卫,因为庆帝对于前任户部尚书范建的警惕。而全部祭了东夷城那柄凶剑。而军方的强者。则在三年前的京都叛乱中死伤殆尽,尤其是秦业父子二人全部死在皇宫之前,再加上殒落在大东山的洪老公公,庆庙先后死去的大祭祀和二祭祀……
庆国的顶端高手因为皇帝陛下地谋略与多疑,不知不觉地在消减着,到如今竟然出现了一个极大地空白,以至于如今为了压制范闲这位九品上的人物,竟是无人可派。必须要派出军方第一人叶重亲自前来。
“小公爷还能笑出来,这令本帅十分意外。”叶重已经缓缓敛了眼中的寒意,平静说道。
“本官只是在想一个问题,若连你和宫典也死了,陛下他……身边还能有什么值得信任的强人呢?”范闲唇角微翘,沙哑着声音说道。
叶重心头微颤,知道范闲一眼便瞧出了如今庆国武力方面的缺陷,虽然庆国铁骑依然天下无双。不论是定州军,燕京大营,还是散于诸边当年本属于大殿下统属的征西军旧属,放在沙场上都是虎狼之师,然而如果论起小股精锐在强者带领下的正面对冲。庆国却再也难以找出值得依赖的高手了。
“天下强者,皆在我手中。”范闲看着叶重,缓缓开口说道:“我不理会陛下先前对你发出地旨意是什么,我只知道,如果你不马上撤回派出去的斥侯和骑兵。一定会出现很多你不想看到的场面。”
天下的强者。皆在我手中,这是何等样狂妄的一句话。天下之土莫非王土。天下之臣,莫非王臣,庆帝身为天下最强大的帝王,本应拥有天下大多数强者的效忠,然而时转势移,不论是运气还是巧合,叶重都不得不承认,天下真正强大的高手,大部分都已经落在了范闲地手里。
虽然叶重并不知道悬空庙刺杀的真相,但先前法场上的那一幕让他确定,监察院里真正的高手,比如那位神秘的六处主办,传说中四顾剑地幼弟影子,一定唯范闲之命马首是瞻。
最关键的是剑庐十三徒,除却已经出任东夷城城主的云之澜外,还有十一位九品。
“陛下对小公爷并没有明确的旨意下来。”叶重沉声说道:“但是那些黑骑和随你出京的一处官员……触犯庆律,行同谋逆,你认为朝廷会留下他们地性命“是我要保他们地性命。”范闲有些疲惫地低下头,觉得在这里和叶重谈判实在是有些累,缓缓说道:“你是聪明人,自然知道怎么做,陛下如今正在愤怒中……听说他也受了伤,这时候下的旨意只怕并不怎么明智。”
“我很困难才控制住自己地情绪,我想你也不会愿意真的把我逼疯了,我一旦疯了,对你对我,对这大庆朝的官员百姓,甚至对宫里那位,都没有任何好处。”范闲佝偻着身子,摇着头说道:“你知道我的底线是什么,从老跛子开始,一直到我,我监察院的风格就是护短,就是不容自己的人被伤害。”
“我明白,但这是抗旨……”叶重静静地看着范闲额上凌乱的头发,“我是庆国的臣子,对于一切违律叛官,有缉拿捕杀他们的义务。”
“不要说这些没用的话。”范闲有些疲惫地挥了挥手,“这时候并没有什么别的人在,你如果想保定州军千年平安,最好赶快下决定。”
叶重与范闲此时远远地站在骑兵的前方,没有人能够听到他们的对话,就连一直跟着范闲的言冰云,都安静地站在那辆黑色马车的旁边,没有上前。
叶重沉默地思考了很久,说道:“就算我此时放他们一马,但是你手底下的那些黑骑已经精神损耗到了极端,不论你是让他们去西凉投弘成,还是去东夷城投大殿下,这沿路各州各郡的驻兵……”
话到此处,叶重忽然停顿了下来,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深知内情的他自然知道朝廷这些天来地安排,在情报之中,明明范闲前些日子还远在燕京之外,谁知道今天居然就赶回了京都。一念及此,这位庆国军方强者的心里便忍不住生出震惊之意,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范闲是怎样飞渡千里关山。带着那数百黑骑赶回了京都。
“只要你不亲自出手。那些州军不可能拦住我的人。”范闲沙着声音说道:“只要我肯随你走,陛下也不会愤怒于你的放水。”
叶重沉默了许久之后,忽然开口说道:“也对,只要你肯回京,陛下的怒气就会消减许多。”
“看,这不是很简单的事情吗?”范闲面无表情地说完这句话,便转头而走,直接走进了言冰云带着的那辆黑色马车里。放了车帘,闭上了双眼,开始养神。
马车微微颠动,开始在官道之中前行,数千庆国精锐骑兵似是护送,似是押管,随着这辆黑色地马车向着京都方向缓缓前行。
又入正阳门,又行于清静而肃杀地大街上。马车里一直闭目养神的范闲忽然开口说道:“是要入宫吗?”“不是。”叶重骑于马上,挺直着并不如何高大的身躯,平静回道:“陛下没有下旨,只是不准你出京。”
“很好,那我回家。”范闲重新闭了起双眼。轻声说了一句,负责驾驭马车的言冰云面色微凝,一拉疆绳,顺着盐市口的那条岔道向着南城的方向驶去。
四周暗中有些人物紧紧地跟着这辆黑色的马车去了,叶重属下的骑兵队也分了一拔人赶了上去。而叶重本人却是驻马于街口。没有什么动作。
街上已有行人,虽然秋雨之中法场上地那一幕已经在民间传得沸沸扬扬。但毕竟那是遥远的事情,并不如何能够真切地影响到百姓们的生活,所以京都的生活随着一场秋雨的停止便回复到了平常之中。
那些在檐下路畔行走的路人们,早已经被军士们驱赶到了大街的两旁,他们木然地看着这一幕,看着那些被军士们包围着的黑色马车,很简单地便猜到了马车里那位大人物地真实身份,一时间眼神里闪过紧张、兴奋、不解、忧虑诸多神色。
叶重立于马上,满脸漠然地看着那辆黑色的马车向着南城的方向缓缓驶远,心里觉得异常沉重。按理讲,把范闲捉回京都,严禁此人出京的旨意已经办到,可是他的心情依然无法轻松,一方面是在范闲赤裸而平静地威胁下,他不得不放弃了追击那些纵横于庆国沃野间的黑骑和那些胆敢与陛下旨意相抗的监察院一处官员,呆会儿进宫之后,不知道将迎来陛下怎样凶猛的怒火,而压在他心头最冰冷坚硬沉重的石头,却是这一路上范闲所表现出来地神态。
叶重清楚,不是自己把范闲抓回了京都,而是范闲跟随自己回了京都。令他心寒地是,范闲根本没有入宫面见陛下的意思,不论范闲是愤怒指责陛下,还是向陛下解释一些什么,其实都比范闲此时地漠然更要令人安慰些。
那种漠然其实隐含着的是对陛下的愤怒,与压抑着的寒意,还有那种对皇权的漠视。叶重不知道范闲为什么有胆量这样做,但他清楚一点,陛下与范闲之间的冷战,从这一刻才刚刚开始。
正在疗伤的陛下,或许此刻正在宫里等着自己的私生子入宫来解释什么,咆哮什么,然而范闲……却让陛下的寄望和预判全部落在了空处。
叶重缓缓低头,想着先前在太平别院外,范闲那些平静而有力的话语,难以自禁地黯然摇了摇头。他在范闲冷漠地逼迫下被迫让步,这就证明了范闲此人已经拥有了与庆国军队力量正面相抗的实力,而这样的实力,无疑也让陛下和范闲之间的关系,多了许多的变数叶重甚至可以猜到陛下和范闲的心思,陛下永远不会主动地发旨让范闲入宫,他要等着范闲主动入宫,而范闲却也永远不会主动入宫,他要等着龙椅上的那位男子开口在先。
这便是所谓态度,心意。意志的较量,这种较量地基础在于双方所拥有的实力对比,更在于双方都极为强大冰冷的心脏,究竟谁先跳动起来。
叶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重又回复肃然平静,一夹马腹,准备入宫复命。关于这一对父子间的战争。不是他这个做臣子能够插手的,当年定州军之所以插手,那是因为陛下有旨意,而很明显,陛下对于范闲这个私生子的态度,比起另外地那些儿子来,完全不一样。
身为庆国军方首脑地叶重,只希望这一场战争最后能够和平收场。或者……尽可能快些收场,不要像这两天的秋雨一样,总是绵绵的令人寒冷和不安。
马车停在了南城范府的大门口,此间大街一片安静,府门口的那两座被雨水打湿的石狮瞪大着双眼,愤怒而不安地注视着四周行过来的人们。紧闭的大门马上打开了,几名带着刀地府里护卫涌了出来,站到了马车之下。
范闲走下马车。没有看辕上的言冰云一眼,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四周的环境,很轻松地便看出了有许多暗梢正在盯着,大概应该都是宫里派出来的人手,不外乎是十三衙门或是大理寺养的那批人。
而更远处街口上那些监察院的密探还在。范闲的唇角泛起一丝温和的笑容,在监视这方面,整个朝廷加起来,都不见得是监察院地对手,看模样。自己掌握的那些密探。依然还在自己的手上,还没有被皇帝掌握住。
他走上了台阶。言冰云坐在辕上叹息了一声,正准备离开,忽然听到了一句话。
“那院子我大概管不了多久了。”范闲没有回头,半边胳膊被一家媳妇儿扶着,疲惫不堪又带着丝自嘲的意味说道:“本来我也没有管太久,不过我希望你不要再犯以前曾经犯过的错误,我监察院之所以是铁板一块,靠地不是赏罚分明,而是……护短。”
“估计已经有很多人下狱,将来这些老家伙们也不可能再继续在八大处的位置上呆着。”他的后背缓缓挺直,“官职掳了便掳了,但你要保证他们能够活着,如果连他们也都死了,你再如何维护这个破院子,也就没有任何意义,明白吗?”
言冰云沉默片刻,然后点了点头,也不管范闲能不能看到。范闲叹了口气,在那媳妇儿的搀扶下踏入了范府高高的门槛。
一入范府,一股熟悉地气息扑面而来,将范闲疲惫地身躯裹入其中,让他困意顿生,这大概便是所谓家的效力。然而范闲强行站直了身体,在石径上行走着,甚至离开了那位媳妇儿地搀扶。
府内四周埋着暗椿,还有护卫在肃然地行走,一切井井有条,肃杀之意十足。这便是范府的传统,不论外面如何风雨飘摇,但内部始终是没有太大的漏洞,三年前京都叛乱时,范府便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今日范府又已经做好了准备。
这个传统是自父亲在时便立下来的规矩,不论是京都混乱成何等模样,可要把范府拖下水,至少需要数百军士的强攻。范闲满意地看着这一切,知道婉儿做的准备极为充分,所以他也要保持自己的强悍,让这些以自己为主心骨的范府众人知晓,他们的少爷还没有倒下来。
行过花圃,来到后园,便在花厅的门口看见了那个温婉的女子,范闲望着她极为勉强地一笑,说道:“我回来了。”
林婉儿的眼里水雾渐起,却是强行压抑了下来,她也是刚从宫里回来不久,往前行了几步,捉着范闲那只冰冷的手,甜甜笑着说道:“回来就好,先睡一觉吧,大概好几天没睡了。”
“六天没合眼,我也没想到我能撑下来。”范闲的心里痛了一丝,勉强笑着,将身体的重量搁在妻子的肩膀上,向着卧房行去,一面行一面暖声说道:“这两天想必苦了你了。”
“不苦。”林婉儿将他扶进卧房,却发现他的手掌上有些血迹,心头微黯,却不敢说些什么,只是让他在床边坐好,然后吩咐下人仆妇赶紧打来热水,替他洗了一把脸,又将洗脚的黄铜盆搁在了他的脚下。
林婉儿坐在小凳子上,替他脱了鞋袜,这才发现数日来的辛苦奔波,虽然是骑马,却也已经让范闲的双脚和鞋子似乎连在了一起,尤其是踏着马蹬的脚心处,更是磨出极深的一道血痕。
林婉儿心头一酸,小心翼翼地将范闲的双脚放入了热水盆里。范闲叹了一口气,却不知道是太过舒服,还是太过伤心。
“院子外面全部是人,根本没办法进去。”林婉儿低着头,一边轻轻地搓揉着那双脚,一面轻声说道,这句话里的院子自然指的是监察院那座方正阴森的建筑。
“先前出京的时候,一处有些胆大的家伙跟着我出了城。”范闲看着妻子的头顶,温和笑道:“我知道是你通的风,我已经安排他们走了,你放心吧,至于院子那边,至少在眼下,陛下当然不会容我联系。”
林婉儿的手微微僵了下,一方面是担忧范闲,一方面却是想着那件事情要不要说,片刻之后,她低着头颤声说道:“妹妹昨日入宫替陛下疗伤,一直……没有回来。”
“正常事。”范闲早已从言冰云的嘴里听到了这个消息,平静说道:“陛下抓人七寸向来抓的紧,只有老跛子才没有什么七寸被他抓,所以最后才变成今天这样。”
说到陈萍萍,范闲的脸黯淡了下。其实陈萍萍此生唯一的七寸便是范闲,只是这位老跛子在这样的一个死局之中,依然把范闲割裂开了,让陛下抓无可抓,只有最后走入了必死的僵局。
说完这句话,范闲便睡着了,双脚在水盆里,脑袋低在胸前,沉沉地睡去,许久没有睡觉的他,终于在妻子的面前放松了心神,脸上带着一丝无法摆脱的悲伤沉沉睡去。
林婉儿轻轻地停止了手上的动作,看着那张憔悴而悲伤的脸,不知怎的悲从中来,几滴泪水滚下。她望着范闲,心想当初那个明媚的少年,是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可怜?夜,当他悠悠醒来后,发现已经又是一个黄昏,微暗的暮光从窗外透了进来,让房内熟悉的一切物事都蒙上了一层陌生的光晕。
窗外隐隐传来婉儿的声音,似乎是正在吩咐下人们做些什么。范闲不想惊动她,依旧安静地躺在暖暖的薄被里,不想起身,或许他知道一旦自己从这软软的被里出来,便必须面对那些已经发生的事情和即将发生的事情。
他目光微转,看见床边搭着毛巾,伸手扯了过来,轻轻地擦拭了一下眼角的垢物,紧接着看了一下自己的身上,发现体清气爽,看来是睡着时,婉儿替自己擦过了身子。
便是这样简单的两个动作,却牵动得他浑身酸痛难忍,这千里的奔波,强悍的厮杀,深入骨髓的悲痛,果然让他衰弱到了极点,绝对不是简单的睡一觉便能养好的。
范闲静静地躺在床上,缓缓催动着体内的两股真气,尤其是天一道的自然法门,回复着元气,目光直视绣着繁复纹饰的幄顶,暗自想着宫里那个男人,这时候在想什么呢?
第七卷 天子 第一百零五章 梦中雪山,盆中血水
更新时间:2008-12-18 20:00:38 本章字数:5266
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天下地上尽是融融的雪,不知其深其许,雪原直抵天际,不知其广几许,便在天际线的那头,突兀地拔起一座极高的雪峰,直入云层之中,就如一把倒插入天的宝剑。这座雪山极高,令人叹为观之,心生惧意,不敢亲近。
范闲低头,发现自己赤裸的双足踩在雪中,却奇怪的没有感觉到冰痛,只是很清晰地感觉到一粒一粒雪花所带来的触感,他觉得有些诧异,眯着眼睛往雪原正前方的那座高山望去,却被山壁冰雪上反射回来的光刺痛了双眼。
天地间很亮,宛若雪云之上有九个太阳,范闲不知道自己在这片雪原里走了多久,五天?六天?自己一直没有睡觉,但是这天也一直没有暗下来过,似乎这个鬼地方根本就没有白天和黑夜的分别。
“我上次来的时候,最开始的时候一直都是夜晚,后来天开眼了,才变成了白天。”
一个声音在范闲的耳边响了起来,他扭过头一看,看见了一张已经很久不见的面容,那张苍老的脸上带着一抹不健康的红晕,一看便知道是吃了麻黄丸之后的后遗症。范闲偏着头,怪异地看着肖恩,心想你不是死了吗?怎么又出现在自己的眼前,还能这样清楚地说出话来?
他感觉到有些奇怪,但下意识里又有一种精神力量让他不去思考这个古怪的问题,而是很直接地问道:“神庙就在那座雪山里?”
“是啊。那里就是人间地圣地,凡人不可触碰的地方。”肖恩叹息了一声,然后那张面容变成了无数的光点碎片。落在了雪地之上,再也找不到了。
范闲蹲下身去。用发红地双手在雪堆里刨弄着,似乎想把已经死了的肖恩再抓回来,继续问些问题,然后刨了半天,雪坑越来越深,却找不到丝毫踪迹,反而是在渐深地雪坑旁边,看见了一个影子。
一个戴着笠帽的麻衣人正坐在雪坑之旁。双眼清湛如大海,静静地看着那座大雪山。
“你的鞋子到哪里去了?我的鞋子到哪里去了?”范闲跳出了雪坑,看了一眼自己赤裸发红的双足,又看了一眼那个戴着笠帽的麻衣人同样赤裸的双足,眼光透过笠帽看见了那个人的光头,笑着说道:“我知道你是苦荷,你当年也来过神庙,你和肖恩都吃过人肉。”
坐在雪地上地苦荷笑了笑。说道:“神庙并不神圣,只是一座废庙而已。”
“可是世人都知道你对神庙无限敬仰,曾经跪于庙前青石阶上数月,才得天授绝艺。”
“可是你知道事情的真相并不是这样。”苦荷转过头来,平静地看着范闲说道:“这世上哪有不可战胜的力量?”
说完这句话。苦荷便消失了,就像他从来没有出现过。转瞬间,就在苦荷消失的地方,那个矮小的剑圣宗师忽然出现了,瞪着一双大眼。对范闲愤怒地吼叫道:“我的骨灰呢?我的骨灰呢?”
范闲悚然一惊。这才想到自己似乎忘了一些什么事情,自己似乎答应过四顾剑。如果要去神庙的话,会把他地骨灰带着,洒在神庙的石阶上,让他去看一眼那个庙里究竟有什么样了不起的人物。
范闲苦恼无比,说道:“那座山那么高大,那么冰冷,我根本都靠近不了,就算带着你的骨灰也没有用。”
“这是借口!”四顾剑愤怒地咆哮道:“这只是借口!”
然后四顾剑一剑刺了过来,卷起一地雪花,漫于天地之间,曼妙绝美无可抵御。范闲面色一白,拼尽全身的气力,赤裸地双足拼命地踩踏着绵软的雪原,向着前方那座仰之弥高,似乎永远无法征服的雪山冲去。
然后他看见一个黑点正在缓慢而坚定地向着雪山上行去,范闲大喜过望,高声喊叫道:“五竹叔,等等我。”
蒙着黑布的五竹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依然只是冷漠而坚定地向着山上走去。而范闲身后的那一剑却已经到了,剑花只是一朵,却在转瞬间开了无数瓣,每一瓣剑花割下了范闲胸腹处一片血肉。
无穷无尽地痛苦让范闲惨嚎起来,他仆倒在地,身上地血水流到雪地之上,马上被冰成深红色的血花,就像是名贵而充满杀伐之气地玛瑙。
范闲看着五竹叔向着大雪山上走去,那座雪山依然是那般的高大和冰冷,他感受着心脏处传来的难以忍受的痛苦,感受着脑海里充斥着的绝望与畏惧。
然后他醒了过来。
范闲一声闷哼,从床上挣扎着坐了起来,浑身虚汗,打湿了所有的内衣,他下意识里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发现除了有些酸痛之外,并没有真的被割下无数片肉来。
此时已经入夜,看来先前暮时醒来后,他静静看着床顶,然后又睡着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会做了这样一个恶梦,那些曾经在这个天下洒播着风采的绝顶人物,一个一个地出现在他的梦境中,告诉他关于那座雪山的故事,然后劝说他,鼓励他,离弃他。
范闲沉重地喘息着,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怔怔地看着身上的棉被,想到了梦境里的那座大雪山,依然不寒而栗,他知道梦境里的大雪山在现实的世界里代表着什么,他也知道那个男人其实比那座大雪山更强大,更冷漠,然而雪山在前,自己总是要去爬的。
皇宫御书房内,皇帝陛下缓缓睁开眼睛。醒了过来,他看着身周案几上的***,才知道此时已经入夜了。他地眼神有些冷漠。有些异样,因为他先前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站在一座孤伶伶的雪山之上,享受着山下雪原中无数百姓的崇拜与敬仰,然而他身边却一个人没有,就像那座雪山一样孤伶伶地。
那些百姓都快要被冻成僵尸了,被这样的生物崇拜着,或许也没有太多地快意可以攫取。皇帝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想到那些在梦中冷漠望着自己的眼睛,那些熟悉的伙伴的眼睛。许久没有言语。
“朕要烫烫脸。”皇帝开口说道。
一直守候在旁的姚太监佝身应命,推开了御书房的门,离开之前轻声禀道:“叶重大人一直在前殿等着。”
皇帝没有说什么,有些厌烦地挥了挥手,御书房的门便被关上了。庆国皇帝陛下虽然在后宫里有自己的宫殿,但是这么多年来,他勤于政事,加上精力过人。也习惯了在御书房内熬夜审批奏章,此间安置好了一应卧具,所以他极少回殿休息,而是经常在御书房内过夜。
如果说庆帝地生命有一大半时间是在御书房内度过,倒也不是虚话。平日入夜后。这座安静的书房内,除了皇帝之外,便只有他最亲信的太监能够入内,当洪公公死后,洪竹失势之后。能够在晚上停在御书房内的人。就只有姚太监了。
然而今天这间安静的御书房内还有一个女子,这位姑娘间眉宇间有一股天然驱之不去的平静之意。面容清秀,穿着一件半裘薄衫,安安静静地坐在软塌对面的圆墩上,她的脚边还放着一个箱子。
皇帝看了这位女子一眼,温和说道:“这两天你也没怎么休息,呆会儿去后宫里歇了吧。”
范若若平静施礼,没有说什么,自从前天午时被接入宫中,替陛下疗伤之后,她地行动便受到了极大的限制,虽然没有人明言什么,但她知道,自己必须留在宫里。
这两天里,皇帝陛下一直将她留在身边,哪怕是在御书房里视事,以及下属回报与范府相关的情报时,范若若都在旁边静听,皇帝陛下似乎也并不怎么避着她。
皇帝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很轻易地便从这女子眉宇间平静之中看出了那丝深深的忧虑,他知道她在忧虑些什么。很奇妙的是,这两天皇帝将范家小姐留在身边,不仅仅是为了压制范闲,也不仅仅是因为范若若要替他疗伤,而是皇帝觉得,这个侄女辈地丫头,这种清爽淡漠的性情,实在是很合自己的脾气,而且与她随意聊天,不论天文地理还是天下各色景致,范若若总能搭上皇帝陛下一句两句。
“不用担心什么。”皇帝轻轻地咳了一声,虽然范若若妙手回春,已经取出了他体内大部分的铁屑钢珠,便是毕竟陈萍萍那辆轮椅双轰的杀伤力太大,没有人知道,他受地伤其实极重。
庆帝是位大宗师,所以他能活下来,如果换成其余任何人,只怕早已经死在了陈萍萍地双枪之下。
“安之……你兄长,对朕有些误会,待日后这些误会清楚了,也就没事了。”皇帝陛下不知道为什么,似乎不想看见范家小姑娘忧虑,大逆他性情轻声解释道。
而这也确实是皇帝的真心话,在他看来,安之此人向来是个极重情义之人,陈萍萍惨死,难免会让他一时想不通,一时转不过弯来。日后若范闲知晓了陈萍萍对李氏皇族所种下地那些大恶因,曾经对范闲施过那么多次毒手,范闲自然会想明白。
“陛下说的是。”范若若低头应是。
皇帝的表情变得有些阴沉起来,他不喜欢范家姑娘此时说话的口气,许久之后,他却没有发作,只是缓缓闭上了双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道:“安之已经睡了一天一夜了,看来这一路上他着实辛苦。”
范若若抬起头来,轻轻咬着下唇,看着面前这位自己无论如何也看不透深浅的皇帝陛下,根本不知该如何接话。兄长此时在府中长睡于榻上,想必也不可能睡的安稳。而陛下这句话,究竟代表了怎样地情绪?
“和朕说说你当初在青山学艺的情况,朕倒是从来没有踏入过北齐的国土。这一直是朕地遗憾。”皇帝很自然地转了话头,不知为何。他还真是很顺着范若若的心意在走,知道如果谈论京都地事情,范府的事情,会让这位姑娘家生心寒意。
“当然,再过不了多久,朕便可以去青山亲眼看一看。”皇帝微微笑了起来。
范若若恭敬应道:“青山上的风景倒是极好的,天一道的师兄弟们也对我极好。”
“你毕竟是我大庆子民,虽然不知道当年范闲使了什么招数。居然逼得苦荷那死光头收了你当关门弟子,但想必那些北齐人看着你还是不舒服。”皇帝抹了抹鬓间的白发,随意说道。
范若若很自然地笑了笑,说道:“陛下神目如炬,当初那情形还确实就是那样,不过后来老师发了话,加上海棠师姐回了山,自然就好了。”
“说到海棠那个女子。安之和她究竟是如何处置的?”皇帝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情绪,平静问道。
范若若却很明确地感觉到,皇帝陛下并不是借此事在询问什么,而只是很好奇于这件被天下人传地沸沸扬扬的男女故事。她怔怔地看着皇帝陛下略显苍白的脸,忽然想到。这些事情都和兄长有关,而兄长却是绝对不会和陛下谈论这些事情的细节。
这算是家长里短的谈话?范若若忽然明白了,皇帝陛下只是老了,只是孤独了,只是寂寞了。只是身为人父。却始终得不到人父的待遇,所以他留自己在这宫里。想和自己多说说话,想多知道一些天下间寻常的事情,想多知道一些和兄长有关的事情。
皇帝与幼女地家常聊天就这样平静而怪异地进行了下去,很明显皇帝陛下的心情好了起来,微白的面容上开始流露出了一丝难得的温和神情。
御书房的门推开了,姚太监领着两个小太监端着铜盆进来,盆内是白雾蒸腾地热水。皇帝从姚太监的手里接过热毛巾,用余光示意范若若接着说话,然后将这滚荡的毛巾覆在了自己的脸上,用力地在眼窝处擦拭了几下。
毛巾之下的庆帝,缓缓地闭上了眼,没有人能够看到他此刻地神情,也没有人知道他在先前那一刻,忽然想到了昨日那场秋雨之后,自己带着李承平回宫,小三儿被自己牵着地手一直在发抖,他看着自己的眼神里满是畏惧。
像极了很多年前地承乾。
皇帝的心里忽然涌起了一股极冷漠的怒气,扯下脸上的毛巾扔在了地上,深深地呼吸几次之后,才压抑着性子,望着姚太监说道:“怎么这么久?”
姚太监跪了下来,颤着声音应道:“先前内廷有要事来报,所以耽搁了阵时间。”
“说。”
“内廷搁在范府外的眼线……”说到此处,姚公公下意识里看了一眼正怔怔望着自己的范府小姐,又赶紧低下了头去,“共计十四人,全部被杀。”
皇帝的脸倏的一下沉凝如冰,在榻上缓缓坐直了身子,望着姚太监一言不发。
坐在一旁的范若若骤闻此讯,面色渐渐变白,无法释去。这两天她一直守在御书房内,守在皇帝陛下的身边,自然知道昨天午后兄长已经回京,已经回府,而且内廷和军方虽然明面上放松了对范府的压制,但是在府外依然留下了无数负责监视的眼线。
那些眼线全死了?哥哥心里究竟是怎样想的?难道他不知道陛下让他安稳地在府里睡觉,等的便是他醒来后入宫请罪?他却偏要将这些陛下派出去的人全部杀了?难道他不怕激怒陛下?皇帝陛下脸上的冰霜之色却在这一刻缓缓融化了,他的唇角微翘,带着一丝讥讽之意笑了起来,平静说道:“继续派人过去,朕之天下亿万子民,难道他一个人就杀得光?”
范府的正门大开,***高悬,将南城这半条街都照耀的清清楚楚,有如白昼一般,澹泊公范闲浑身是血,从***照不到的阴影中走了过来,在街上那些穿着官服,亮明身份人的惊恐目光注视中,缓缓走到了自家的门
他就在范府正门口的长凳上坐了下来,将那柄染着血水的大魏天子剑扔在了脚边,伸出手在仆人递来的热水盆中搓洗了两下,盆中的清水顿时变作了血水。
第七卷 天子 第一百零六章 洗手除官
更新时间:2008-12-19 21:19:02 本章字数:7608
范闲很认真地洗着手,一共换了三盆清水,才将手上的鲜血洗干净。仆妇们就将这血水拔在了范府正门口石狮旁的树根泥地里,也不知会不会养出什么样凶恶的怨灵来。他的身上衣衫依然满是血迹,浑不在意地脱了,换了一件清爽的外衣,衣袂在初秋的夜风里微微摆动。
所有的这一幕幕戏剧化的场景,都完成于范府正门口,闻讯赶来的京都府尹孙敬修,刑部主官还有打宫里赶来的内廷太监,都清清楚楚地看清楚了这一切。
范闲露在双袖外的手还有些颤抖,毕竟连着六七日的损耗太大,根本不是睡一觉便能回复的,再加上先前在黑夜的遮护下,他拿着手里的那把剑,像个恶魔一样地收割了府外那些负责监视的生命,又是一次大的损耗,让他的面色有些微微发白。
英秀微白的面容,配着地上的那柄剑,四周的血腥味道,让此时的范闲显得格外可怕。
他是现任的监察院院长,是监察院用了二十年的时间才培养出来的黑夜里的杀神,只不过往常人们总是被他的身份,他的爵位,他的权位,他的光彩所遮蔽了双眼,而想不到范闲此人,最厉害的地方还是在于他杀人的本事。
当然,宫里派出来监视范府的眼线并没有被他全部杀死,但凡能够抢在范闲动手之前逃跑,或是亮明身份的人。都只是被他迷倒在地,而至于那些距离范府格外近,一个街巷范围内。伪装成各式市民行商模样地眼线,则是没有任何谈判示弱的机会,便变成了他手中剑锋上带着的一缕幽魂。
从那个噩梦里醒来,双眼脱离了那座大雪山地寒冷刺激,范闲在第一时间内发动了反击,只是这种反击未免显得有些过于血腥而毫无道理。
范闲不是一个嗜杀之人,他也清楚范府外面的那些眼线都是皇帝陛下和朝堂上重臣们派过来的人,这些人不清楚范闲此时的心理状况。自然需要严加提防。然而他不得不杀,因为睁开双眼后第一个准确的判断就是,皇帝肯定要削自己的权。而且要严格地控制自己与那些忠诚于自己的监察院部属之间的联系。
虽然言冰云在皇宫地帮助下,在军方力量的压制下,名义上控制了那座方正的阴森建筑,但谁都知道,在陈萍萍惨死于皇宫之前后,这座阴森地院子,便只剩下一个主人,那就是范闲,只要范闲能够与监察院重新构筑起千丝万缕的联系,那么就算是皇帝陛下。也无法再阻止范闲成功地拢聚监察院的力量。
至少在短时间内,皇帝不会允许范闲再次拥有监察院的帮助,叶重率兵“请”范闲回京,府外又埋了那么多的眼线,很明显。皇帝是想将范闲暂时软禁在府内。
范闲不能给皇帝这种逐步安排的时间,一旦范闲与监察院脱离联系太久,朝廷自然会逐步分解监察院内部的人员构成,将忠于陈萍萍和范闲的那些官员逐一请出,再往里面拼命地掺沙子。就像前两年让都察院往监察院掺沙子一样。
范闲必须赶在监察院脱离自己控制之前。主动地、有层次的、有准备地让那些属于自己的力量重新归于黑暗之中,归于平静之中。等待着自己再次需要他们地时候,而所有的这一切,都基于范闲必须联系上他们,联系上最忠诚的……启年小组。
范府外的眼线必须死,范闲不会冒险在有人跟踪的情况下,进行这项危险地工作。在皇帝陛下的威权压制下,唯一能够让范府外的监视露出缺口的方法,就是血腥与死亡的恐怖,除此之外,别无它法。
而先前一位一处乌鸦冒死传递入范府地消息,更让范闲冰冷了自己地心,坚定了自己握剑的手。
有四名监察院官员已经被绞死于大狱之中,不是八大处地头目,看来言冰云还是在拼命地保存着监察院的有生力量,然而他始终没有保住那两名官员。
那四名官员正是前天夜里陈萍萍被送入监察院天牢时,曾经试图强行出手,救下老院长的人,皇帝陛下肯定不允许敢于违逆自己意旨的官员存在,所以他们死了,死的干干净净。
对于范闲来说,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一个皇帝陛下开始对监察院进行清洗的危险信号,所以他也动手了,没有利用任何不足道之的权势,也没有使用任何自己可以使用的下属,他只是亲自踏出了范府高高的门槛,拔出了身后冷冷的长剑,在黑夜里走了一遭,杀了十四人。
范府正门口的灯笼高悬,南城的长街中火把齐集,照耀的有如白昼。几位官员看着被从四处街巷里抬出来的血淋淋尸首,面面相觑,心生寒意,面色惨白,不知该如何言语,他们向来深知这位小范大人不是一个按常理出牌的厉害角色,可是他们依然想不明白,为什么小范大人要冒着陛下震怒,捉拿入狱的危险,当着这么多的人面,杀了这么多的人。
是的,官员们都很清楚,那些被堆在马车中的死尸都是宫里以及自己这些衙门里派出来的得力探子,所针对的目标就是范府里的这位小公爷,也难怪小公爷会如此愤怒,然而愤怒的后续手段难道便是这样残暴的杀戮?
从内廷,到监察院,到刑部……庆国的朝堂之上各部衙门,只怕都已经习惯了派出探子去打听自己需要的消息和情报,尤其是前两个可怕的存在,更是不知道在这京都各大王公府。大臣宅里安插了多少密探,监察院更是做这种事情的老手,据传言说。一处现如今已经做到了在每一位六品以上京官地府里安插钉子的水准。
关于钉子的事情,在京都地官场中并不是一个秘密,官员们都已经习惯了这点,即便官员们某一日因为某些蹊跷事,发现了府中有宫里或是监察院的奸细,他们却依然只有傻傻地装作分不清楚,若是实在装不下去了,也只得好好的供着。然后在言语上提醒对方几声,好生礼貌地将对方送出府宅,送回对方的衙门。
因为官员们清楚。这些密探钉子代表的是陛下的眼睛,朝廷的威严,他们从来没有想像过,有官员会像今日的小范大人这样,极为冷酷狂妄地将这些钉子全部杀了。
刑部地副侍郎看了一眼面色难堪的孙敬修一眼,压低声音说道:“孙大人,今儿这事到底怎么回,您得去问问小公爷。”
当街杀人,已是触犯了庆律里的死罪条疏,即便范闲如今既尊且贵。入了八议地范围,可免死罪,可是活罪依然难饶,更何况他今日杀的这些人,暗底里都还有朝廷属员的身份。只是范闲就那样在火光的环绕中洗着带血的手。当着众官员的面换着带血的衣衫,面色冷漠平静,谁敢上前去捉他?
此时官员之中,唯有京都府尹孙敬修应管此事,而且众所周知。孙府与小公爷的关系亲近。几个月前,小公爷还为了孙敬修的前程和门下中书的贺大学士大杀一场。杀地贺大学士灰头土脸,所以所有官员的目光便落在了孙敬修的脸上。
孙敬修的心里像是吃了黄莲一般苦,他知道这些同僚在畏惧什么,只是这些日子他更不好过,先是监察院出了大事,结果陈老院长惨被凌迟,而那日他亲眼看着小范大人单骑杀入法场,更是吓的浑身冰冷,他不知道小范大人在今后地朝堂里会扮演怎样的角色,是就此沉沦,还是要被陛下严惩……
如果范闲垮台失势,孙敬修自然也没有什么好下场,所以他这一整天一直在京都府里惶恐等着陛下的夺官旨意,没有料到,最后陛下的旨意未到,自己的靠山小范大人,又做出了这样一件惊世骇俗,大逆不道地事情。
他佝着身子走到了范府地正门口,极郑重肃然地对范闲深深地行了一礼,然后轻声问了几句。
范闲此时疲惫地坐在长凳上,那把大魏天子剑就扔在他的脚下,看到孙敬修上前也不怎么吃惊,冷着脸应了几句。
那些官员畏惧不敢上前,也不知道这二人究竟说了些什么,只好耐着性子等待,待孙敬修从石阶上走下来后,刑部侍郎皱着眉头说道:“小公爷怎么说来着?这事儿可不是小事儿,当街杀人,就算闹到太常寺去,也总得给个交代。”
让刑部十三衙门出动人手进范府抓人,这位侍郎大人可没有这个魄力,然而庆律严苛,这些官员眼看着这一幕,也不能当作什么都没看见。
不知道范闲先前和孙敬修说了些什么,这位京都府尹已经没有太多地惶然之色,面色平静说道:“小公爷说了,最近京都不太平,监察院查到有些人婆子进京来拐孩子,你也知道,范府里有两位小祖宗,小范大人自然有些紧张,所以先前膳后在府外各街巷里走了一圈,看着了一些扎眼的人物,一瞧便不是正经人,所以盘问了几句,没料着那些人竟是狗胆包天,居然取出凶器向小公爷行凶,小公爷当然不会和这些奸人客气。”
此话一出,围在正中的这几位官员倒吸一口冷气,见过无耻毒辣的权贵,却未曾见过如此无耻毒辣的权贵,十四条人命啊,说杀就杀了,还硬栽了对方一个人婆子嫌疑的罪名,此乃自卫,似乎也说得过去,只是说范府里的小公爷单枪匹马去追问人婆子下落,结果被十四个家伙追杀,这话说破天去,也没人信。“本官自然是不信的,但本官也没有什么证据,当然,也可以请小公爷回衙去问话录个供纸什么的,只是这时候夜已经深了。本官没有这个兴趣。”孙敬修地腰板忽然直了起来,望着身边的几位同僚冷漠说道:“各位大人衙上也有这等权利,若你们愿意将这案子接过去。尽可自便……不过本官要提醒诸位一句,死的基本上都是宫里地人,宫里没有发话,大家最好不要妄动。”
这是天大的一句废话,谁都知道今天范府外面死的是些什么人,这本来就是皇帝陛下与小公爷之间的事情,给这些官员几个胆子他们也不敢插手,只是范闲今天做的太过分。事情马上就要传入宫中,如果自己这些官员不事先做出什么反应,谁知道宫里对他们是个什么看法?
孙敬修说完这句话。便带着京都府的衙役走了,再也懒得理这些的事情,先前和范闲简单的几句谈话,他吃了颗定心丸,虽然这丸子地味道并不怎么好,但至少小公爷说了,只要他不死,孙府也就无事,话已经说到这份儿上,孙敬修别无所怨。一切都随命吧。
看着京都府的人离开了范府正门,范闲从长凳上站起身来,冷冷地看了一眼石阶下的官员们,从脚边拾起那柄被世人视若珍宝地大魏天子剑,就像拾起了一把带水的拖把。随手在石狮的头上啪啪拍了两下。
这做派像极了不要脸不要命的泼三儿,却偏偏是小范大人做出来的,强烈的反差,让那些官员的脸色都变了变。了件厚厚的袍子。范闲这才觉得身体暖和了些。一面紧着衣襟,一面向后宅走。随口问道:“芦苇根的水熬好了没有?熬好了就赶紧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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