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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牌的秘密 _TXT

_7 乔斯坦·贾德(挪威)
   妈妈忽然停止哭泣。她把眼泪一抹,又回复她那模特儿的身分。她转过身子,操着希腊语对摄影师说几句话。他们耸耸肩膀,不知说了些什么,登时把妈妈给惹火了,双方于是展开一场激烈的争论。那两个摄影师一看苗头不对,只好开始收拾摄影器材,赶紧开溜,心不甘情不愿地跑下神殿去了。其中一个甚至还弯下腰来,捡起妈妈扔掉的那顶帽子。从海神庙山门绕出去时,其中一个回过头来,指着手表,操着希腊语,大声说了几句话,神情甚是粗鲁。
   别人都走了,我们一家三口反而觉得尴尬起来,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离别多年,亲人重逢,度过乍见那一刻的惊喜后,你往往手足无措,不晓得接下去应该怎么办。
   太阳已经沉落到古老的海神庙山形墙下方。沿着短墙矗立的一排廊柱,在海岬上投下长长的阴影。我发现妈妈衣裳左下角绕着一颗红心,但不知怎的,我并不感到惊讶。
   我不记得,那天黄昏我们一家三人绕着神殿究竟走了几圈,但我晓得,我和妈妈需要时间重新认识彼此,而爸爸这个来自艾伦达尔镇的老水手,面对一个长年居住在雅典,说得一口流利希腊话的模特儿,一时间也不会感到很自在。身为模特儿的妈妈,也同样感到不自在吧。尽管如此,妈妈还是跟爸爸谈论海神庙的事迹,而爸爸则跟妈妈提起当年的海上生活。多年前,爸爸的船在开往伊斯坦堡途中,曾经从苏尼安岬绕过。
   太阳沉落到地平线之下,神殿古朴的轮廓阴森森耸立在海岬上。我们开始朝海神庙山门走下去。我跟在父母亲身后,让他们两个大人去决定,这究竟是场短暂的聚会呢,还是长期分离的结束。
   无论如何,妈妈得跟我们父子同车回雅典,因为那两个希腊摄影师没在停车场等她。爸爸必恭必敬,打开他那辆菲雅特小轿车的车门,仿佛那是一辆劳斯莱斯大轿车,而妈妈是一位公主似的。
   车子才启动,我们三人就争着讲起话来。一路驱车回雅典,经过第一个村子后,我被任命为仲裁人。
   回到雅典,我们把车子寄放在旅馆车库,然后沿着步道往上走到旅馆的大厅。我们站在门口,好一会儿没吭声。离开海神庙后,我们一路聊个不停,但谁也没有提到我们这趟旅程的真正目的。
   我受不了这种别扭的沉默,说:“爸爸,妈妈,我们该为我们一家的未来作个打算了。”
   妈妈伸出一只手揽住我。爸爸则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譬如“一切顺其自然”,听得我直想呕吐。
   支吾了一阵后,我们一家三人来到旅馆屋顶的晾望台,喝点清凉的饮料庆祝团圆。爸爸把侍者招呼过来,为我们父子叫两杯不含酒精的饮料,为妈妈叫一瓶最高品级的香槟。
   侍者伸手搔了搔他的脑勺子,叹口气说:“头一晚,这两位男士在这儿痛饮,喝得烂醉。第二晚他们开始节制。今晚呢,是女士的大日子吧?”
   爸爸和我都没搭理他。侍者记下我们点的饮料,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回吧台去了。妈妈对前两晚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她一脸困惑地望着爸爸。爸爸摆出他那张小丑脸孔,狠狠瞪了我一眼。妈妈看在眼里,更加感到迷惑。
   一家三口坐在屋顶,天南地北地闲扯了一个钟头,还是没有谈论什么触及大伙儿心中所想的那个问题。妈妈叫我先回房去,上床睡觉。离家出走八年后,她总算开始关心儿子的教养了。
   爸爸瞄了我一眼,仿佛对我说:“听妈的话。”我突然领悟,由于我在场的缘故,他们两个大人没法子好好谈一谈他们之间的问题。
   毕竟,分居的是他们,而我只会把整个事情弄得更加复杂。
   我伸手抱了抱妈妈。她把嘴唇凑到我耳朵旁,悄悄告诉我,明天她会带我去城里最好的点心店,好好吃一顿。我心里也有一大堆悄悄话要告诉她。
   回到旅馆房间,我脱掉外衣,拿出小圆面包书,一面读一面等爸爸回来。这本小书只剩下几页还没读。
红心4 ……我们也不知道到底谁是庄家、谁在发牌……
   面包师傅汉斯呆呆眺望着天空。谈论魔幻岛的时候,他那双湛蓝的眼瞳一劲闪烁着异样的光芒,然而,故事讲完后,他眼中的神采仿佛也跟着消失了。
   夜已经深了,房间里十分阴暗。黄昏时烧起的一堆火,如今只剩下一丝微光。汉斯站起身来,拿一根火棍子撩拨壁炉里的灰烬。
   炉火又燃烧了一会儿。摇曳的火光闪照着房间里的金鱼缸和各种稀奇古怪的摆设。
   这一整个晚上,我全神贯注,聆听老面包师讲述魔幻岛的事迹。他一开始谈论佛洛德的扑克牌,我整个人就被吸引住。聆听到精彩处,我忍不住张开嘴巴,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儿。我让他一口气把故事讲完,从没打断他。佛洛德和魔幻岛的传奇,汉斯虽然只讲述一次,但我确信每一个细节我都牢牢记住了。
   “佛洛德终于回欧洲来了。”汉斯最后说。
   这句话我听不出究竟是对我还是对他自己说的。我只知道我不太懂他的意思。
   “你是指那副扑克吗?”我问道。
   “对,那副牌。”
   “因为那副牌现在就存放在阁楼上?”
   老面包师点点头。然后他站起身来,走进卧房,捧出一个细小的纸牌盒。
   “艾伯特,这就是佛洛德的扑克牌啰。”
   他把盒子搁在我面前的桌子上。我把整副扑克牌从盒里拿出来,放在桌上,只觉得自己一颗心噗噗跳个不停。这叠纸牌中,最上面的一张是红心四。我小心翼翼翻看每一张牌,发现大部分已经褪色了,图案很难辨认,但有几张还挺清晰——方块J、黑桃K、梅花二和红心幺。
   “就是这些牌……在岛上四处走动吗?”我鼓起勇气问道。
   老面包师又点了点头。
   感觉上,我握在手里的每一张纸牌都是活生生的人。我把红心K拿到火堆前瞧了瞧,想起他在魔幻岛上说过的话。我在心中对自己说:很久很久以前,他曾经是一个活力充沛的小矮人,成天在一座大花园里嬉耍蹦跳。接着,我又把红心幺拿在手里,凝望良久。
   记得她曾说过,她不属于这场纸牌游戏。
   “这副牌只缺一张丑角牌。”我把整副牌点数一遍,发现只有五十二张。
   面包师傅汉斯点点头:“他跟我一块参加一场大规模的纸牌游戏。这个意思你明白吗,小伙子?我们都是活生生的侏儒,而我们也都不知道到底谁做庄、谁在发牌。”
   “你是说……那个小丑还在世界上?”
   “当然还在世界上,小伙子,”老人说。“这个世界没有任何东西能够伤害小丑。”
   面包师傅汉斯站在壁炉前,背对着火光;他那巨大的身影笼罩着我。我突然感到害怕起来。那时我才十二岁,父亲这会儿可能在家里大发脾气,因为我三更半夜不回家,还待在老面包师的屋子里,其实我也不必太担心,父亲这会儿八成已经喝得酩酊大醉,正躺在城里某个地方睡觉呢,才不会待在家里等我回来。面包师傅汉斯是唯一真正关心我、值得我依靠的人。
   “那个小丑现在一定很老很老哕。”我半信半疑。
   老面包师使劲摇摇头:“难道你忘记了?小丑跟我们人类不一样,他是不会衰老的。”
   “你们结伴回欧洲时,你有没有再见到他?”我问道。
   老面包师点点头;“只见过他一次……在六个月前吧。有一天,我突然看见一个小矮人从铺子门前跳过去,我赶忙跑出去一瞧,发现他已经消失了。艾伯特,你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进我生命的。同一天下午,我看见一群小瘪三欺侮你,便跑到街上把他们揍一顿,替你出口气,那一天……那一天正好是佛洛德的小岛沉没在大海中的五十二周年纪念日。我算了又算几乎可以确定这一天是魔幻岛上的‘丑角日’。”
   我听得傻了,只管呆呆瞪着老面包师。
   “那套老历法现在还有效吗?”我问道。
   “看来还有效啊,小伙子。就在那一天我发现你是没有母亲、无依无靠的孤儿。所以,我就请你喝亮晶晶的汽水,让你看美丽的金鱼啦。”
   我整个人登时愣住了。现在我才想起,在那场“小丑之宴”中,魔幻岛的侏儒们也曾谈到我的事情。
   我吞下一泡口水。
   “以后……以后的故事呢?”我问道。
   “可惜的是,在魔幻岛那场宴会中,我没把侏儒们讲的每一句话都记起来。不过,我们人类总会把听到的话都贮存在内心里,即使一时记不起来。总有一天,它会突然冒出来的。刚才我跟你讲魔幻岛的故事,就突然想起,方块四说‘请小男孩喝亮晶晶的汽水,让他看美丽的金鱼’后,红心四接着说的话。”
   “红心四到底说叮什么呢?”
   “男孩渐渐老了,头发变白了,可是在他去世之前,一个不幸的士兵从北方的国度来到村里。”
   我呆呆坐着,眼睛只管瞪着壁炉里的火。刹那间,我对生命起了敬畏之心,而这种感觉一直保持到今天。我的一生被概括在一句话里面。我知道,面包师傅汉斯不久就要死了,而我将是杜尔夫村的下一任面包师。我也明白,把彩虹汽水和魔幻岛的秘密传到下一代的责任,即将由我承担。我将在这间小木屋度过一生,等待那一天的来临——那一天,一个不幸的士兵会从北方的国度来到村里。
   我知道这个日子还很遥远;下一任面包师抵达杜尔夫村,将在五十二年后。
   “我现在饲养的金鱼,也是一代一代从岛上的金鱼繁衍下来的,”面包师傅汉斯继续说。“有几条只活了两三个月,但大都活了很多年。每回看到一条金鱼在玻璃缸里断了气,不再游来游去,我就会觉得很难过,因为在我心目中,它们每一条都是不同的。艾伯特,这就是金鱼的秘密啊——连小小的一条鱼儿都是无可取代的个体。所以,它们死后,我都会把它们的尸体埋藏在林子里一株树下,给它们竖立一块小小的白石碑,让它们的生命有个永久的见证。”
   面包师傅汉斯把魔幻岛的故事告诉我之后,再过两年,他就去世了。我父亲是前一年过世的。他死后,汉斯收养我,于是我就成为汉斯所有财产的继承人。临终时,这个我一生最敬爱的老人叫我附过耳朵来,悄悄告诉我一个秘密:“那个士兵并不知道,头发被剃光的姑娘生下一个漂亮的男娃娃。”这是老面包师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晓得,这句话是一个侏儒在小丑之宴中说的,汉斯一时忘记,临终才突然想起。
   午夜时分,我正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爸爸敲门了。
   “她到底会不会跟我们回艾伦达尔?”爸爸前脚还没跨进门槛,我就叫嚷起来。
   “这咱们可得走着瞧哕。”爸爸回答。我发现他脸上闪过一抹嗳昧的笑容。
   “妈妈答应过我,明天早上带我去点心店。”我有信心,妈妈这条鱼儿迟早会钻进我网中的。
   爸爸点点头:“明天上午十一点钟,她在旅馆大厅等你。明天的其他活动,她全都取消了。”
   那天晚上我们父子俩躺在床上,眼睛直直瞪着天花板,好久才睡着,爸爸说的最后一句话——不知是对我还是对自己说的一是:“一艘全速行驶的帆船,总不能说停就停啊。”
   “也许吧。”我说,“但我相信,命运之神站在我们这一边。”
红心5 ……现在我得硬起心肠来步步进逼 直到获得全面胜利……
   第二天早晨一觉醒来,我试图回想面包师傅汉斯临终时所讲的话。它牵涉到一个头发被剃光的姑娘。正在想着,却看见爸爸在床上翻滚起来。我知道他准备起床了。
   早餐后,爸爸带我到旅馆大厅跟妈妈会合。然后,爸爸就得独个儿回到旅馆房间,因为妈妈坚持只带我一个人去点心店。我们跟爸爸说好,两个小时后再见面。
   离开旅馆时,我悄悄向爸爸眨了眨眼睛,感谢他昨天找到妈妈。我透过眼神告诉他,我会设法让妈妈清醒过来,回到他身边。
   在点心店坐定后,妈妈替我叫了一些吃喝的东西,然后直直瞅着我说:“汉斯•汤玛士,你还小,不会了解我离开你们父子的原因。”
   我不想让这样的开场白搅乱我原定的计划,于是我不动声色地反问她:“你的意思是说,你知道原因哕?”
   “唔,不完全知道……”她倒很坦白。
   这种吞吞吐吐的回答,我是不会满意的:“你根本就不知道,你为什么会突然收拾行囊,离开你丈夫和儿子,消失得无影无踪,让我们看不到你,除了在希腊时装杂志上出现的几张妖媚的照片。”
   侍者端来一盘看来挺可口的糕饼点心、一杯咖啡和一瓶汽水,放在桌子上。妈妈想用这些东西贿赂我,我可不上当,于是我继续说:“整整八年,你这个做母亲的人连明信片也不寄一张给儿子,而你竟敢说你不知道原因。那我现在如果对你说谢谢,然后拂袖而去,让你一个人在这儿发愣,你心里会有什么感受呢?”
   妈妈脱下太阳眼镜,开始揉眼睛。我看不到一滴眼泪。也许她正在努力挤出一两滴来吧。
   “汉斯•汤玛士,事情可没那么简单啊!”她的嗓门开始颤抖了,眼泪随时会夺眶而出。
   “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我继续说。“八年就是二干九百二十天,还不包括闰年的二月二十九号呢。这八年中一共有两次闰年,两个二月二十九日,我却连母亲都见不到一面。事情就这么简单!我的数学挺不错的啊。”
   我特意提到闰年的日子,对妈妈简直就是致命一击,因为那一天正是我的生日。她再也忍不住了,两行眼泪扑簌簌滚下脸颊来。
   她伸出双手,紧紧握住我的手。
   “汉斯•汤玛士,你能原谅妈妈吗?”她问道。
   “看情形,”我说。“你有没有想过,在八年中,一个男孩子能玩几场单人纸牌游戏?我没数过,但我想那一定很多。到头来,扑克牌变成了家庭的代替品。可是,每次看到红心幺这张牌,就会让我想起母亲。这不是很奇怪吗?”
   我故意提到红心幺,想看看妈妈的反应,但她却显得非常困惑,一脸茫然。“红心幺?”她颤抖着嗓门问道。
   “是呀,红心幺。你昨天穿的那件衣裳,不是绣着一颗红心吗?我想知道的是,这颗心到底为谁跳动啊?”
   “哦,汉斯•汤玛士!”
   妈妈这下可真的惊慌失措了。也许她以为,她离家那么多年,把儿子扔在家里,结果儿子想妈妈想疯了,变得语无伦次。
   “问题的症结是,”我继续说,“由于这个红心幺一时鬼迷心窍,离家出走去寻找自己,结果我们父子两个无法完成这场家族纸牌游戏,解不开其中的谜团。”
   现在的妈妈可是一副楚楚可怜、弱不禁风的样子。
   我只管说下去:“我们在希索伊岛上的家里,收藏有一整抽屉的丑角牌。但有什么用呢?我们父子两个得跑遍整个欧洲,寻找一张红心幺。”
   一听我提起丑角牌,妈妈登时微笑起来:“你爸爸还在收集丑角牌吗?”
   “嘿,他自己就是一个丑角呀。”我回答。“我不认为你了解这个人。他自己就是一张牌,可是他最近却忙得晕头转向,费尽力气,想把红心幺从时装童话故事中解救出来。”
   妈妈倾身向前,伸手想拍我的腮帮,但我立刻扭开脸去。现在我得硬起心肠来步步进逼,直到获得全面胜利。
   “你讲的关于红心幺的那些事,我想我了解。”妈妈说。
   “好极了,”我说。“可是,千万别告诉我,你真的了解你离家出走的原因啊!这个谜团的答案,在两百年前的一副神奇纸牌里头。”
   “你到底说什么呀?”
   “我是说,那副牌早就预言,你会跑到雅典去寻找自己。这一切,都跟一个罕见的家族诅咒有关系。在吉普赛女人的预言和阿尔卑斯山村一个小圆面包里头,可以找到这件事的线索。”
   “汉斯•汤玛士,你在愚弄我。”妈妈说。
   我装模作样地摇摇头,转过脖子,望望点心店里的其他客人,然后倾身向前,压低嗓门悄声说:“事实是,早在祖父和祖母在佛洛兰结识之前,大西洋中——座非常特别的岛屿上,发生了——件奇怪的事,而你跟这件事脱离不了干•系,你跑到雅典寻找自己,也不是——件意外的事。你是被自己的倒影吸引到那儿去的。”
   “你说,我的倒影?”
   我拿出钢笔,在餐巾上写下妈妈的名字“爱妮妲”(Anita)。
   “这个名字,你能不能倒转过来念?”我问妈妈。
   “雅汀纳(Atina)……”她大声念出来。“哦!听起来就像希腊文中的雅典(Athi—rial)嘛!我从没想到这点。”
   “你当然不会想到啦,”我神气十足地说。“还有好些事情你没想到呢,但那些事情现在都不重要了。”
   “汉斯•汤玛士,现在什么事情最重要呢?”
   “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你马上收拾行囊跟我们回家。”我回答。“爸爸和我等你回家,可以说已经等了两百多年了。我们父子现在开始失去耐性哕。”
   就在这时候,爸爸从外面的街头踱进来。
   妈妈瞧了他一眼,甩甩手,脸上显露出一副十分无奈的神情。
   “你是怎么管教这个孩子的?”她质问爸爸。“他满口胡言,话不好好地说,尽在打哑谜。”
   “他的想象力太丰富了。”爸爸伸手拉过一张空椅子坐不来。
   “其他方面都还好。”
   爸爸这个回答挺恰当。爸爸并不知道,我到底使用了哪一种哄骗战术,促使妈妈跟我们一块回艾伦达尔的家。
   “我还没讲完呢,”我说。“我还没告诉你,我们穿过边界进入瑞士后,一个神秘的小矮人一路跟踪我们。”
   妈和爸爸意味深长地互相瞄了几眼。爸爸说:“汉斯•汤玛士,这件事以后再谈吧。”
   这天相聚,到了傍晚时分,夫妻母子三人终于领悟,我们这一家人实在不应该再离散。我这个做儿子的,总算把妈妈的天生母性给唤醒了。
   在点心店的时候,妈妈和爸爸就已经搂搂抱抱,耳鬓厮磨,亲昵得像一对初恋的情侣;离开点心店后,两口子那股亲热劲儿更不必说了。晚上分手前,他们两个竟然当着我的面热吻起来。我很能体谅他们这种行为,毕竟,这对夫妻分离了八年多啊,但偶尔为了礼貌,我也会转开脸去。
   长话短说,我们父子俩终于把妈妈弄进那辆菲雅特小轿车,一路驱车北上,直奔家园。
   爸爸也许会感到纳闷,妈妈怎么那么轻易就改变心意呢,但不知怎的,我早就料到,一旦我们父子俩在雅典找到妈妈,那八年的痛苦分离就会结束。可是,连我也没想到,妈妈会那么快的速度收拾行囊。二话不说,她把一份模特儿合约撕毁了;在阿尔卑斯山以南的地区,这可是挺严重的一桩罪行。爸爸说,以妈妈的条件,在挪忙乱了几天,我们踏上归途,一路驱车穿越南斯拉夫国境,前往意大利北部。跟南来时一样,我坐在车子后座,但这回北返,前面坐着两个大人。这一来,我要找机会把小圆面包书读完,可就不容易了,因为妈妈会不时突然回过头来,看看我在后座干什么。若是让她看到杜尔夫村面包师傅送我的这本小书,我实在不敢想象,她会有什么反应。
   那天深夜我们抵达意大利北部,住进一家旅馆。爸妈让我单独住一个房间。这一来我就可以尽情阅读,不受任何干扰。我一直读到天蒙蒙亮,才把小圆面包书放在膝盖上,呼呼大睡。
红心6 ……和日月星辰一样真实……
   一整个晚上,艾伯特不停地诉说魔幻岛的故事。我一边聆听,一边在心中想象,十二三岁时的艾伯特会是什么模样。
   他坐在壁炉前,凝视着那一堆燃烧了整个夜晚,如今渐渐化为灰烬的烈火。讲述故事的过程中,我从没打断过他——整整五十二年前,他自己就曾坐在这儿,聆听面包师傅汉斯诉说魔幻岛和佛洛德的事绩。我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望了望对面的杜尔夫村。
   天蒙蒙亮。一缕缕晨雾飘漫过小小的山村,华德马湖上笼罩着滚滚彤云。山谷的另一边,朝霞正沿着山壁撒落下来。
   我心中充满疑问,但一时又不知从哪里问起,所以就干脆不开腔。我走回壁炉前,在艾伯特身旁坐下来。这位老面包师心肠真好——刚到杜尔夫村时,身心交瘁的我倒卧在他的小木屋门前;他二话不说,就敞开家门收容我。
   炉中的灰烬飘袅起一缕缕轻烟,就像屋外的晨雾。
   “卢德维格,你会在杜尔夫村住下来。”老面包师艾伯特对我说。他的口气既像邀请又像命令,或者两者兼有吧。
   “当然。”我回答。我已经心里有数,我会成为杜尔夫村下一任面包师。我也知道把魔幻岛的秘密传留给后人的责任,将转移到我的肩上。
   “我心里想的不是这个问题。”我说。
   “孩子,你心里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侏儒们在‘丑角游戏’中念诵的台词——如果我真的是那个来自北方的不幸士兵……”
   “那又怎样呢?”
   “那么,我知道——我在北方有个儿子。”我再也忍不住,伸手遮住脸庞哀哀啜泣起来。
   老面包师伸出一只胳臂,揽住我的肩膀。
   “没错,你有个儿子。”他开始念诵侏儒的台词,“那个士兵并不知道,头发被剃光的姑娘生下一个美丽的男娃娃。”
   艾伯特让我哭个痛快,然后才说:“有件事情我不明白,也许你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事?”
   “那个可怜的姑娘,头发为什么会被剃光?”
   “我一直不知道她的头发被剃光,”我回答老面包师。“我没想到他们对她这样残酷,但我听说过,大战结束后,解放区的老百姓用这种方法惩罚跟敌兵交往的女孩,让她们失去头发,也失去尊严。所以……所以,大战结束后我一直不敢跟她联络。我想她可能已经忘了我。我也担心,跟她联络会让她受到更大的伤害。我原以为不会有人知道我们之间的交往,但我想得太天真了。她肚子里怀了个孩子,想瞒人也瞒不住啊。”
   “我了解。”老人说,然后瞪着空荡荡的壁炉,不再吭声了。
   我站起身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心里想:这一切事情都是真实的吗?在村子里的华德马酒馆,大伙儿不都在悄悄议论说,艾伯特这个老头是疯子?想着想着,我猛然醒悟:没有证据显示,艾伯特告诉我的是事实。他跟我讲的那些有关汉斯和佛洛德的故事,每一句都可能是痴呆老人的胡言乱语。我从没看过彩虹汽水,也没摸过佛洛德的神奇纸牌。
   我的惟一线索是“来自北方的士兵”那几句话,但这也可能是艾伯特捏造的。可是,他又提到“头发被剃光的姑娘”——这就不由我不相信了。不过这也可能是我说的梦话,被艾伯特偷听到。我在睡梦中谈一个头发被剃光的女孩,并不值得奇怪,因为我实在太思念我在战时结识的姑娘丽妮。我担心,跟我交往一阵子后她可能怀孕。唔,我明白了,艾伯特把我讲的那些零零碎碎的梦话串连起来,加油添醋,编造成一个故事。难怪,他对“剃头姑娘”的事很感兴趣……只有一件事我敢完全确定:艾伯特整晚没睡,坐在这儿跟我讲故事,目的绝不只是为了戏弄我。他相信他讲的每一句话,然而,这可能就是问题的真正所在。村民们在背后讲的闲话,说不定是真的。艾伯特可能心智不正常,离群索居,活在自己的一个小小的世界里,生活上和心灵上都非常孤独。
   我一来这个村庄,他就管我叫“孩子”。也许,那就是艾伯特编造这个神奇故事的动机。他需要一个儿子,来继承他在村里开设的面包屋。于是乎,他就下意识地编造出一个荒诞不经的故事。这类精神案例,我以前听说过。听说,有些疯子在某些特殊的领域可能是杰出的天才。艾伯特的才华,应该是属于说书讲古这方面的。
   我在屋子里不停地来回踱步。屋外,早晨的阳光不断地从山壁上洒落下来。“孩子,你怎么一副心事重重、坐立不安的样子?”老人打断我的思绪。
   我在他身边坐下来。这时我想起,今晚的机缘是怎么开始的。
   前一天晚上,我坐在华德马酒馆,听村民安德烈谈起艾伯特家中的金鱼。据说,他饲养很多金鱼,但我只看过一条,而我觉得一个孤独的老人养一条金鱼作伴,不值得大惊小怪。可是,昨天晚上我回家时,却听见艾伯特在阁楼上来回走动,于是我就追问他——然后,我们两个人就在这儿,展开了漫长的一夜。
   “那些金鱼……你刚告诉我,汉斯从魔幻岛上带回一些金鱼,”
   我说。“它们还在杜尔夫村吗?难道……难道你只养一条金鱼?”
   艾伯特回过头来,眼睛直直盯着我说:“孩子,你对我没什么信心啊。”
   说着他的眼神沉黯了下来。
   我已经失去耐性,而且,由于思念丽妮的缘故,我的脾气变得急躁起来,于是就用比平常尖锐的口气对老人说广那就回答我啊!那些金鱼到底怎么啦?”
   “跟我来吧。”
   他站起身,走进他那间窄小的卧房,从天花板拉下一个梯子——就像他小时候,面包师傅汉斯带他上阁楼之前,从天花板拉下梯子那样。
   “卢德维格,咱们要上阁楼去哕。”他压低嗓门说。
   他先爬上梯子,我跟在后头。我心里想:如果佛烙德和魔幻岛的故事是艾伯特一手捏造的,那他一定是鬼迷心窍的人。
   我把头探进天花板的活门,往阁楼里面一望,立刻就确定,艾伯特花了一整晚告诉我的那些事情,全都是真的——真得就像天上的日月星辰一样。阁楼上,只见四处摆着玻璃缸,里头饲养着一条条七彩斑斓的金鱼,不停地游来游去,有如一道道活动的彩虹。
   屋里堆满各种奇珍异宝。我认出佛像、六足怪兽雕像、各种长短剑。
   此外,还有艾伯特小的时候就已陈列在楼下的许多器物。
   “太……太不可思议了!”一踏进阁楼,我就禁不住结结巴巴起来。除了金鱼,屋里的所有东西都让我看得瞠目结舌。我不再怀疑魔幻岛的故事。
   蓝色的曙光洒进阁楼窗口要到中午时分,大阳才会照射到山谷的这一边,但是,这会儿,阁楼弥漫着金色的光芒,而这种光并不是从窗口照射进来的。
   “你看那边!”艾伯特悄声说。他伸出手臂指了指倾斜的天花板下的一个角落。
   那儿,我看见一只古旧的瓶子。瓶子发射出的光芒,亮晶晶地照耀着所有的金鱼碗排列在地板上的各种器物、板凳、橱柜。
   “孩子,那就是彩虹汽水哕尸艾伯特说。“五十三年来,没有人碰过它。今天我们要把它带到楼下去。”
   他弯下腰身,从地板上捧起那只古旧的瓶子。瓶身一阵摇晃。
   里头装着的液体闪闪发亮,美丽得让我泫然欲泣。
   我们正要转过身去,爬下梯子,进入艾伯特的卧房,突然,我看到了装在木盒里的一副老旧扑克牌。
   “我能……看一看吗?”我问道。
   老人郑重地点点头。我小心翼翼拿起那一叠破旧不堪的扑克牌。我还辨认得出红心六、梅花二、黑桃Q和方块八。我把整副牌数了一遍。“只有五十一张!”我惊叫起来。
   老人望望阁楼四周。
   “那儿!”他指了指躺在老旧板凳上的一张牌。我弯下身捡起那张牌,放在整叠牌顶端。这张牌是红心幺。
   “她还是喜欢到处乱跑,常常迷路,”老人说。“我总是在阁楼的某一个角落找到她。”
   我把整副牌放回原处,然后跟老人爬下梯子。
   艾伯特拿出一只小酒杯,放在桌上。“你知道我们马上要做的事情。”他直截了当地说。我明白,这回轮到我喝彩虹汽水了。在我之前——整整五十二年前——艾伯特坐在这个房间喝这瓶神秘的饮料;在他之前——五十二年前——面包师傅汉斯在魔幻岛上喝彩虹汽水。
   “记住!”艾伯特板起脸孔说。“你只能喝一小口。然后,经历一整场纸牌游戏后,你才能再打开瓶盖。这一来,这瓶彩虹汽水就能传承好几代。”
   他把一小滴汽水倒进小酒杯。
   “喝吧!”他把杯子递到我手里。
   “我不晓得,我敢不敢喝。”
   “你晓得,你非喝不可。”艾伯特说。“这滴汽水如果不能让你尝尽天下美味,那么你尽可以告诉别人,艾伯特不过是一个精神不正常的老头子,闲极无聊,拉着一个小伙子彻夜讲故事。可是,我告诉你啊,我这个老面包师可不是个老疯子。你明白吗?即使你现在不怀疑我讲的故事,总有一天你还是会怀疑的。所以,你必须用你整个身体,‘尝一尝’我跟你讲的故事,这样你才能成为杜尔夫村的下一任老面包师。”
   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刹那间,我的整个躯体变成了一个马戏班,让全世界的滋味竞相表演各种绝活。
   感觉上,我正在周游世界各地的市场。一会儿我身在汉堡的市集,把一枚蕃茄塞进嘴巴;下一刻,我忽地来到卢比克,咬一口甜滋滋的梨。在慕尼黑,我一口气吃掉整串葡萄;在罗马城,我口嚼无花果。杏仁和腰果在雅典等我品尝;充满东方风情的开罗市集,以棘子奉客。各种各样的美味横扫过我的五脏六腑。有些是我生平第一次尝到。我遨游在魔幻岛的庄园中,采集那儿的奇花异果。恍惚间,我又回到挪威的艾伦达尔镇。我一面尝越桔,一面嗅着丽妮的发香。
   我不知道,我究竟在壁旁坐了多久。我只顾默默品尝人世间的各种美味,没跟艾伯特说一句话。老人终于站起身来,对我说:“我这个老面包师可要去睡觉哕。上床之前,我得把这个瓶子放回阁楼上——提醒你啊,我会把天花板的活门给锁上的。阿兵哥,你现在是个大人哕。水果和蔬菜固然营养丰富、滋味美好,但你也要提防自己变成植物人啊。”
   今天回想起来,我不敢确定,老人这番话我究竟有没有记错。
   我只晓得,老人临睡前对我提出一些忠告,而他的告诫,似平跟彩虹汽水和魔幻扑克牌有关。
红心7 ……小圆面包师傅对着神奇的漏斗大声呼叫……
   一直等到第二天早上睡醒,我才突然领悟,我在杜尔夫村遇见的那位老面包师,其实就是我的亲祖父,而那个头发被剃光的姑娘,想必就是住在挪威家乡的祖母了。
   这点我毫不怀疑。在魔幻岛那场宴会上,侏儒虽没明说,头发被剃光的姑娘就是我祖母,也没指明杜尔夫村面包师就是我祖父,但是,在挪威,名字叫“丽妮”而且有德国男朋友的女孩,怎么数都不会很多。
   然而,事情的整个真相到现在还是一团谜。魔幻岛“丑角游戏”中侏儒们念诵的台词,有许多是汉斯已经忘记的,一辈子都回想不起来,因此也从没告诉艾伯特或其他人。有朝一日,我们能不能把这些台词寻找齐全,让这一场纸牌游戏圆满结束呢?魔幻岛沉入大海中以后,一切线索都跟着消失无踪,就连汉斯生前也没法子探听到更多讯息。如今,我们更不可能把生命注入佛洛德的扑克牌,让侏儒们复活,请他们告诉我们,在一百五十年前的一场牌戏中,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
   破解整个谜团,如今只剩下一个线索:魔幻岛的小丑如果还活在这个世界上,那么,他也许还记得岛上那场游戏。
   我必须说服爸妈,在回程中绕道前往杜尔夫村一趟,尽管这个村子坐落在偏僻的山区,而爸爸的假期已经所剩不多。同时,我必须小心翼翼,不让爸妈看到小圆面包书。
   我真想走进杜尔夫村那家小面包店,对老面包师说:“我回来了——我从南方的一个国家回来,带来我的父亲。他就是你老人家的亲生儿子。”
   吃早餐时,我和爸妈一直在谈论祖父。我决定等爸妈快吃完早餐,才揭露这个重大的、惊人的秘密。我知道,由于我口没遮拦,不小心透露了太多小圆面包书的讯息,爸妈已经把我看成一个怪胎,不太相信我讲的话。唉,我只好忍耐一下,让他们好好吃完一顿早餐再说。
   妈妈去拿第二杯咖啡时,我直直瞅着父亲,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很高兴,我们终于在雅典找到妈妈,可是,在这场纸牌游戏中,有一张牌到现在还没找到,因此这场游戏还不能圆满结束。不过,我已经找到了那张牌。”
   爸爸回头望了妈妈一眼,一脸很无奈的样子。然后他瞅着我问道:“汉斯•汤玛士,你身上哪一根筋又不对劲啦?”
   我只顾瞪着爸爸:“你记不记得,我们开车南下,经过杜尔夫村时,那个老面包师请我喝一瓶汽水,送我四个小圆面包,而那个时候,你正坐在华德马酒馆里头,跟几个本地人一块喝阿尔卑斯山白兰地酒?”
   爸爸点点头。
   “那个老面包师就是你的亲生父亲呀!”我说。
   “胡扯!”
   他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来,模样儿活像一匹劳累的老马,但不管怎样,他都得面对事实。
   “我们不必现在就在这儿讨论这个问题,”我说。“但你应该知道,我讲的话是百分之百的事实。”
   妈妈端着一杯咖啡回来。当她听说我们父子又在讨论祖父的事,忍不住深深叹出一口气来,满脸无奈。爸爸的反应跟妈妈差不多,但我们父子毕竟相处多年,比较了解对方的想法。他知道,在探明事情真相之前,最好不要把我的话当成无稽之谈。他也晓得,我跟他一样也是个丑角,而这种人心中有时会灵光一现,看到一些重大的事情。
   “你凭什么认定那个人是我父亲?”爸爸问我。
   我不可能告诉他,这件事记录在小圆面包书上,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幸好,昨天晚上我已经想好了一套说词。
   “首先,他的名字叫卢德维格。”我开始解释。
   “在瑞士和德国,这是很普通的名字。”爸爸说。
   “这个名字也许很普通,但老面包师告诉我,大战期间,他在格林姆镇待过。”
   “他是这样讲吗?”
   “唔,他不是用挪威话讲的,”我说。“我告诉他,我是从艾伦达尔镇来的。他一听就叫了起来。他也在那个格林米斯达特(dergrimmeStadt)待过。我想,他讲的是艾伦达尔镇附近的格林姆镇。”
   爸爸摇摇头:“格林米斯达特?在德文中,这话的意思是那个可怕的城市。他可能是指艾伦达尔镇……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时候,挪威南部有很多德国兵呀。”
   “没错,”我说。“但只有一个是我祖父呀。这个德国兵后来跑去瑞士杜尔夫村,当起面包师傅来。人生就是这么一回事嘛。”
   爸爸决定打个长途电话,给远在挪威家乡的祖母。我不晓得他打通这电话的真正原因:是受我一番话的影响呢,还是为了尽人子的责任,打电话禀告老母,他在雅典找到了她老人家的媳妇。祖母家中没人接电话,于是爸爸又打到英格丽姨妈家里。姨妈告诉他,祖母突然决定到阿尔卑斯山旅行,现在已经启程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忍不住吹起口哨来。
   “小圆面包师傅对着神奇的漏斗大声呼叫,声音传到好几百里外。”我念诵的是侏儒的一句台词。
   爸爸一听登时愣住了,脸上尽是讶异迷惑的神情。
   “这句话,你以前不是说过吗?”他问道。
   “说过,”我回答。“那个老面包师终于领悟,他遇见的那个小男孩就是他的亲孙子。这不是不可能的啊。而且,他也亲眼见过你啊。
   爸爸,血浓于水啊!也许,他突然想到,经过了那么多年,他不妨打个电话到挪威问问看,出现在他店里的那个艾伦达尔男孩,到底是谁家的孙子。电话一接通,老两口就旧情复燃啦,就像爸妈你们两位在雅典那样哕。”
   结果,我们一家三口驱车北上,直奔瑞士杜尔夫村,爸妈都不相信,那个老面包师就是祖父,但他们也晓得不陪我到杜尔夫村走一趟,我绝不会让他们耳根清净的。
   抵达科摩时,我们住进上回住过的那家迷你旅馆。游乐场已经拆除了——替我算过命的吉普赛女人也走了——但这回我单独住一个房间,算是一个小小的补偿。赶了那么长的一段路程,我觉得非常疲累,但临睡前我还是决定读完小圆面包书。
红心8 ……面对如此神妙的奇迹 我们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
   我站起身来,走出小木屋,一路摇摇晃晃,因为这会儿人世间各种美味正在我身体中四处乱窜。草莓冰淇淋的甜美,流窜过我的左肩;红葡萄干柠檬的混合芳香,袭击我的右膝。千百种滋味不断地、飞快地在我身上互相追逐,我实在没法子一一加以辨认。
   此刻,全世界不知有多少人正在吃东西——正在品尝千百种不同的滋味,而我就仿佛同时出现在每一家的餐桌旁,分享他们桌上的珍馐。
   我漫步走进屋子后面山坡上的树林。人间美味的争奇斗妍,逐渐在我体内消退了;我对世界开始产生崭新的感受,而这份感受将永远存留在我心中。
   我回过头去,望望山脚下的村庄;生平头一遭,我发现世界竟是如此的神妙。我不禁惊叹起来:人类怎么可能出观在这个星球上呢?我正在感受一个全新的世界,但是,事实上,这个世界在我孩提时代早就已经存在,而且一直展现在我的眼前。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沉睡;迄今我在地球上的生活,说穿了只是一场漫长的冬眠。
   现在我苏醒了,活转过来了j我觉得自己浑身进发着活力。生平头一遭,我真正体会到了做人的感觉。同时我也领悟,如果我继续饮用那瓶神奇的饮料,这种感觉会逐渐消散,终至完全消失。品尝这个世界应该适可而止,否则就会被它吞噬,跟它合而为一。那时,我不会再有生存的任何感觉。我会变成一颗蕃茄或一株梅花树。
   我坐在一根树桩上歇息的当儿,一只獐鹿出现在树林间。这种景象并没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在杜尔夫村山上的林子里,成天都有野生动物出没。但我以前从没注意到,一只动物竟是一个活生生的奇迹。当然,我以前看过獐鹿,几乎每天都看见他们,但我从来没想过,每一只獐鹿代表宇宙间一个深不可测的奥秘。现在我总算弄清问题的症结了——我从不曾好好花些心思,体会一下是野生动物的奥秘,因为我太常看见他们了。
   对其他事物,甚至对整个世界,我们的态度何尝不也是如此。
   孩提时代,我们有能力体验周遭的世界,然后,随着年岁的增长,我们对这个世界逐渐习以为常。长大,就是沉醉在感官经验中。
   如今我终于明白,魔幻岛上的侏儒究竟出了什么问题。他们没有能力体验人生最深层的奥秘。也许,那是因为他们从不曾当过儿童的缘故吧。为了弥补这个缺憾,他们拼命喝威力十分强大的饮料——彩虹汽水,结果一个个被周遭的世界吞噬。现在我才体会出,当初佛洛德和小丑弃绝彩虹汽水,确实需要莫大的意志和勇气。
   獐鹿站在树木间,静静瞅着我,过了一会儿才蹦蹦跳跳跑开去。整个林子登时陷入深沉的寂静中,‘然后一只夜莺开始引吭高歌。那么细小的一个身子,竟能发出如此繁复美妙的乐音,委实是一桩奇迹。
   我心里想:这个世界是一个无比神妙的奇迹;面对它,我们实在不知道应该感动得哭泣,还是兴奋得开怀大笑。也许,我们应该又哭又笑吧,虽然那并不容易。
   我不期然想起村里一位农夫的太太。她只有十七岁,但有一天却带着一个两三个星期大的女娃儿走进面包店。我一向不怎么喜欢小孩子,可是,当我探头往婴儿篮里瞧一瞧时,却发现这个女娃娃眼瞳中闪烁着一股神采,对周遭的世界充满好奇。我没再想这件事,可是现在坐在林子里一根木桩上,聆听着夜莺的歌唱,眺望着山谷对面田野上那一片灿烂的阳光,我忽然想到,这个女娃如果会讲话,她一定会告诉我们,这个世界是多么奇妙哇。那天在面包店,基于礼貌,我曾向那位年轻妈妈道贺,祝贺她生下一个千金,但事实上那个娃娃才是我真正应该祝贺的对象。每一位婴儿呱呱坠地、成为世界新公民时,我们都应该俯身向他或她道贺:“小朋友,欢迎光临这个世界!能到人间走一遭,是很大的福气啊。”
   我坐在林子里想:人类真是可悲,竟然会对那么神奇美妙的人生,逐渐习以为常。长大后,突然有一天我们把“生存”这件事视为当然,不再去想它,直到我们准备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
   这时,我感到一股强烈的草莓滋味涌上我的胸膛。它的滋味当然迷人,但也太过强劲浓郁,差点让我呕吐出来。不需任何人劝告,我自己会弃绝彩虹汽水。我已经醒悟:在林子里以野浆果为食,以獐鹿和夜莺为伴,此生我已无需求。
   我坐在林子里沉思的当儿,忽然听到身旁的树枝沙沙响了起来。抬头一看,我发现一个小矮人从树木间探出头来,朝我窥望。
   原来是小丑j我的心突地一跳。
   他往前走出两三步,隔着约莫十几米的距离,对着我伸出舌舔嘴唇:“好喝!好喝!看样子,你已经喝过那瓶甜美的饮料哕?好喝!好喝]小丑我尝过那种滋味。”
   我刚听艾伯特讲述魔幻岛的故事,所以我并不感到害怕。乍见小丑时的震惊,很快就消散了。感觉上,我们是属于同一类的人——我也是一副扑克牌中的丑角牌。
   我从树桩上站起身来,朝他走过去。他身上穿的,不再是那件缀着铃子的紫色小丑服,而是一套黑色条纹的咖啡色西装。
   我向他伸出一只手:“我知道你是谁。”
   他握握我的手。这时我听见一阵轻微的叮当声。原来,他只是在小丑服外面套上一件西装。他的手跟晨露一样沁凉。
   “能够跟北方国度来的士兵握手,我感到莫大的荣幸啊,”小丑说。他诡秘地微笑起来,绽露出两排珍珠似的闪闪发亮的小牙齿。
   接着他又说:“现在该轮到杰克日子了。兄弟,祝你生日快乐!”
   “今天……今天不是我的生日啊。”我结结巴巴地说。
   “嘘——”小丑制止我。“只出生一次是不够的。昨天晚上,老面包师收容的年轻人又出生了一次,小丑我看在眼里,所以今天特地前来向他道贺,说声生日快乐。”
   他的嗓门又尖又细,说起话来像个会说话的洋娃娃。我放开他的手,说道:“我……我听过……你和佛洛德跟侏儒们的所有事情……”
   “当然,”小丑说。“因为今天是魔幻岛历法上的‘丑角日,啊,小伙子。从明天起,一个全新的周期就要展开。下一个丑角日来临,可要等到五十二年后哕。到了那个时候,北方国度来的小男孩也早已经长大了;不过,在那一天之前,他会前来杜尔夫村走一遭。幸好,在旅途中,有人送他一个放大镜。小丑我说,那可是一个神奇无比的放大镜啊,是用最上等的钻石玻璃做的呢。古老的金鱼缸打碎后,你就可以把东西放进口袋啦。你挺聪明,丑角小伙子,但我得告诉你,这个杰克可要承担起最艰巨的任务啊。”
   小丑喋喋不休只顾诉说,我却压根儿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挨近我身边,压低嗓门悄声说:“记住,把佛洛德扑克的故事写成一本小书,然后把这本书塞进一个小圆面包,因为‘金鱼不会揭露岛上的秘密,但小圆面包书会’。这是小丑我说的。够了!”
   “可是……佛洛德扑克牌的故事大长了,塞不进一个小圆面包。”我提出异议。
   小丑哈哈大笑起来:“小伙子,这得瞧你的小圆面包有多大,或者这本书有多小。”
   “魔幻岛的故事……还有其他事情……实在太长了,必须写成一本大书,”我又提出异议。我们得制造一个超级大圆面包,来容纳这本书。
   小丑狡黠地瞅了我一眼:“做人不可以那么武断?那是坏习惯啊,这是小丑我说的。把书里头的字写得小一点,就不需要那么大的面包了嘛。”
   字写得再小,也不能小到那种程度啊,我还是坚持自己的看法。就算有人写出这种小字书,也不会有人读它的。
   “别哕唆,尽管写吧!这是小丑我说的。你不妨先打草稿,等时机成熟时再写成一本小字书。到时候,有放大镜的人就能读它。”
   我抬起头来,眺望整个山谷。金黄的朝晖已经洒在整座村庄上。
   回头一看,我发现小丑已经走了。我望望四周,不见小丑的踪影。这个小矮子出没在树林中,脚步就像獐鹿一般轻巧,来去无踪。
   我拖着疲累的身躯,走回小木屋。途中,我正要踏上一块石头时,一股强烈的樱桃滋味猛然窜上我的左腿,险些儿让我摔一跤。
   我想起村中的朋友们。他们若知道这件事,心里不知会怎么想呢。今晚他们又会在华德马酒馆碰面,就跟往日一样。喝酒得找个话聊聊,而最现成的一个话题,就是独个儿住在山中一间小木屋的老人。在村民的心目中,他是个怪老头,神经有点不正常。村民们并不晓得,他们自己也属于宇宙间最大的一个奥秘,而这个奥秘就存在于他们周遭,只是他们视若无睹,眼明心盲。也许,艾伯特真的拥有一个大秘密,但人世间最大的秘密是我们的这个世界。
   我知道,从今以后,我不会再到华德马酒馆喝酒了。我也晓得,总有一天我会成为村民们讲闲话的对象。再过几年,我就会成为村子里惟一的丑角。
   回到小木屋,我扑倒床上呼呼大睡,直到傍晚才醒来。
红心9 ……世上的人,还没有成熟到 可以聆听佛洛德扑克牌的故事……
   我感觉到,小圆面包书的最后几页在挑逗我的右手食指。现在我发现,这几页是用寻常大小的字体写成。我把放大镜搁在床边桌子上,不再需要用它来阅读这本小书。
   我的孙子,不久之后你会来到杜尔夫村,接受佛洛德扑克牌和魔幻岛的秘密。艾伯特那晚告诉我的每一件事情,就记忆所及,我都已经写下来。讲完故事之后的两个月,老面包师就过世了。我成为本村的下一任面包师。
   听完彩虹汽水的故事后,我立刻将它记录下来,而且决定用挪威文写。这样你就会看得懂,而且可以防止本地人阅读这本书。只是,多年没用挪威文,我已经忘了不少。
   我一直不敢到挪威探望你们,一来是因为我不知道丽妮会怎么看待我,二来是因为我没有勇气违抗前人的预言。根据这个预言,将来有一天你会到这个村庄来。
   这本书我是用普通打字机写成的。字体再小的打字机,怎么找都找不到。幸好,几个星期前,我听说村里的银行有一台奇妙的机器。这台机器能够复印——每复印一次,字体就会缩小一些。我把稿子复印了八次,字体就缩小到可以容纳一本细小的书。孩子,小丑不是已经送你一个放大镜了吗?我应该把故事完整的记录下来,但是,魔幻岛那场宴会中侏儒们吟诵的台词,汉斯只记住一部分。幸好昨天我收到一封信,里头附着一张单子,上面记录着“丑角游戏”的全部台词。不用说,这封信是小丑寄来的。
   你来到杜尔夫村后,我会立刻打电话给丽妮。也许有一天,我们一家人会团聚。
   哦]我们这几个杜尔夫村面包师,或多或少都是丑角,都有一个神奇的故事要讲。但是,这个故事永远不会像别的故事那样广为流传。然而,就像所有的丑角——不管是在一场大规模或一场小格局的纸牌游戏上——我们有责任告诉人们,这个世界是一则不可思议的童话故事。我们知道,要让人们睁开眼睛好好看一看这个巨大、神奇的世界,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擦亮眼睛以前,对他们来说,存在于他们周围的世界是一个谜团。世上的人还没有成熟到可以聆听佛洛德扑克牌的故事。
   有朝一日,在未来的国度,全世界的人都会听到我这本小圆面包书讲的故事。在那一天来临之前,每隔五十二年,就会有一个人尝一尝彩虹汽水。
   有一件事,你千万不要忘记:小丑还活在世界上。尽管在一场惊天动地的纸牌游戏中,所有的牌都瞎了眼睛,小丑依旧相信,有些人的眼睛是雪亮的。他的这份信念永远不会动摇。
   孙子,祝你平安。愿你们父子在南方的国度找到你的母亲。你长大后,一定要来杜尔夫村。
   这本小圆面包书的最后几页,是小丑所做的笔记,里头记录着许多年前,魔幻岛的侏儒们在“丑角游戏”中吟诵的全部台词:银色的双桅帆船,沉没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中。水手漂流到一个不断扩大的岛屿上。他口袋里藏着一副扑克牌,现在摊在太阳下晒。扑克牌上的五十三张图画,陪伴玻璃工厂老师傅的儿子度过漫长的许多个年头。
   纸牌褪色之前,五十三个侏儒在孤独水手的脑子里逐渐成形。
   容貌怪异的人物,在主人的心灵中翩翩起舞。主人入睡时,侏儒们自由自在过活。一个晴朗的早晨,国王和侍从爬出意识的牢笼。
   意像从心灵中跃出,进入外在的世界。魔术师把衣袖一抖,无中生有,活生生蹦跳出好几个小人儿来。出自幻想的人物外表固然美丽,但除了一个之外,全都迷失了心智。只有孤独的丑角看穿这个骗局。
   亮晶晶的饮料麻醉了丑角的知觉。丑角吐出亮晶晶的饮料,不再饮用“诳骗术”的小丑,思路变得更加清晰。五十二年之后,遭遇海难的孙儿来到这座村庄。
   真相隐藏在牌中。真相是,玻璃师傅的儿子在开自己幻想的玩笑。出自幻想的人物,对主人发动一场疯狂的叛变。不久主人死了;杀害他的人是一群侏儒。
   太阳公主逃到海边。魔幻岛毁于内讧。侏儒们又变成扑克牌。
   面包师的儿子赶在童话结束之前逃出。
   回到祖国,小丑从肮脏的船棚后面溜掉。面包师的儿子翻山越岭,逃到一个遥远的村庄定居下来。面包师隐藏魔幻岛的珍宝。未来显现于纸牌中。
   村民们收容孤苦伶仃的小男孩。面包师请他喝亮晶晶的饮料,让他看美丽的金鱼。男孩老了,头发白了,可是在他去世前,一个不幸的士兵从北方的国度来到村里。那个士兵守护魔幻岛的秘密。
   那个士兵并不知道,头发被剃光的姑娘生下一个漂亮的男娃娃。男娃娃长大后被逼跑到海上谋生活,因为他是敌人的儿子。水手娶美丽的妇人;她生下孩子后离家出走,跑到南方寻找自己。父亲和儿子结伴出门,寻找那个迷失了自己的美丽妇人。
   侏儒伸出冰冷的手,指示前往遥远村庄的路途,然后拿出一个放大镜送给北方来的男孩。放大镜的大小,正好配合金鱼缸的缺口。金鱼不会揭露岛上的秘密,但小圆面书包会。小圆面包师傅就是北方来的那个士兵。
   有关祖父的事隐藏在纸牌中。命运好比一条饿得吞掉自己的蛇。内盒打开外盒的当儿,外盒打开内盒。命运有如花椰菜的花冠,向四面八方伸展开来。
   男孩发觉,小圆面包师傅是自己的亲祖父,同时小圆面包师傅也发觉,北方来的男孩是自己的亲孙子。小圆面包师傅对着神奇的漏斗大声呼叫,声音传到好几百里外。水手吐出浓烈的饮料。寻找不到自我的美丽妇人,却寻找到心爱的儿子。
   纸牌游戏是一种家族的诅咒。总会有一个丑角看穿整个骗局。
   一代又一代,地球上永远游荡着一个永远不会被岁月摧残的小丑。
   看透命运的人必须承受命运的折磨。
红心10 ……地球上永远游荡着 一个绝不会被岁月摧残的小丑……
   读完小圆面包书的最后几页,躺在巴拉德洛迷你旅馆的房间里,我的心情起伏不已,久久不能入睡。这家“迷你”旅馆仿佛变得不再那么狭小。它跟周围的科摩市区连接在一块,形成一个无比辽阔的世界的一部分。
   小丑离开魔幻岛后的行踪,我早就料到。我们父子在路旁修车厂遇见的侏儒,就是那个溜出马赛港船棚的狡黠家伙,而此后他就一直游荡在世界各地。从没在任何地方定居过。这一天他会出现在这座村庄,隔天他也就会跑到另一座城市去了。遮盖他真实身分的惟一东西,就是他身上那套薄薄的西装,但在西装下面,他依旧穿着那件缀着铃子的紫色小丑服。这样的装扮,他又怎能搬进一个寻常的社区居住呢?他若在一个地方住太久,十几二十年,甚至一百年都没搬迁过,那不就会引人疑窦丛生吗?小圆面包书提到,在魔幻岛上时,小丑即使成天奔跑、划船,也不会像寻常人那样感到疲累。根据我的判断,我们父子在瑞士边界遇见他后,他就一路尾随我们。他随时可以跳上一列行驶中的火车。
   我敢说,自从逃离魔幻岛那场小型纸牌游戏后,小丑就一直参与一场大规模的、世界性的纸牌游戏,玩得不亦乐乎。在岛上时,他有特殊任务要完成。如今,在我们这个世界上出没奔波,他也担负了一个重大的使命:他得时时提醒人类,他们是造物主的宠儿,充满蓬勃的生机,但太不了解自己。
   这一年他居住在阿拉斯加或高加索;下一年,说不定他会搬离迁居到非洲或西藏。这个星期,他出现在马赛的海港旁;下周他可能在威尼斯的圣马可广场露面。
   现在,“丑角游戏”的台词总算凑齐了。眼看汉斯遗忘的那些台词组成一个奇妙的整体,多令人欣慰啊。
   扑克牌四个国王中有一个的台词,汉斯没听到:“一代又一代,地球上永远游荡着一个绝不会被岁月摧残的小丑。”我恨不得让爸爸读一读这句话,因为爸爸总觉得岁月无情,时间的威力横扫人世间的一切,没有人能够幸免。事实并不那么悲观——人世间确实有些东西是时间摧毁不了的。佛洛德扑克牌中那张丑角牌,化为人身,在人间出没游荡,经历过不知多少世代,连一枚乳齿也没有掉过。
   我终于领悟,人类对“生存”的喜悦和好奇永远都不会消失。这颗赤子之心也许只是少数人所有,但绝不是时间毁灭得了的。只要人类和历史继续存在,让小丑尽情游戏,这颗赤子之心就会不时显露在人间。古代的雅典有苏格拉底;现在的艾伦达尔镇有我们父子两个。毫无疑问,其他时代和其他地区还有其他小丑,尽管我们这种人不会很多。
   在“丑角游戏”中,汉斯听到最后一句台词是黑桃国王说的——这位国王脾气太过急躁,把台词一连吟诵三遍:“看透命运的人必须是承受命运的折磨。”
   这句话也许是针对小丑说的,因为他必须熬过一个又一个世纪的流浪生涯。但是,在阅读小圆面包书的漫长过程中,我也逐渐看到我的命运。其他人不也一样可以看到自己的命运?我们在地球上的生命,固然十分短暂,但维系我们的却是一个共同的、超越个别生命的历史。他们来人间走一遭,不单是为自己的生命而活。
   探访雅典或戴尔菲古城时,我们四处走动,感受得到前人的生活。
   从旅馆窗口望出去,只见后院黑漆漆一片,但我脑子里却是一穹灿烂的星空。此刻的我,仿佛刚接受过人类历史的洗礼。这就是一场伟大的纸牌游戏。如今,在我们家族的纸牌游戏中,只剩下一张还没找到。
   我们会不会在杜尔夫村见到祖父呢?祖母会不会已经赶到杜尔夫村,跟老面包师重聚呢?蓝色的曙光开始洒照进阴暗的旅馆后院。我终于倒在床上,和衣而睡。
红心J ……一个小矮人潜进汽车后座 翻寻东西……
   第二天早晨,我们一家三口开车上路,直奔杜尔夫村。途中没人再提起祖父,直到妈妈抱怨说,这整个事情都是小孩子调皮捣蛋,编造出来的,天下哪有这么巧合的事。
   爸爸显然也不相信,杜尔夫村那个老面包师就是他父亲,但他现在却极力替我辩解,让我十分感激。
   “我们只不过循原路回家而已,顺便在杜尔夫村买一大袋小圆面包,在路上吃个饱,不是很好吗?”爸爸对妈妈说。“至于小孩调皮捣蛋,这些年你又不在家中,还抱怨些什么呢?”
   妈妈伸出一双手臂,揽住爸爸的肩膀:“我可没抱怨什么啊。”
   “别动手动脚嘛,我在开车。”爸爸压低嗓门说。
   妈妈转过头来对我说:“汉斯•汤玛士。你别在意妈妈讲的话啊!可是,如果你发现这个面包师傅跟你爷爷扯不上半点关系,你也不要太失望。”
   我们得等到深夜抵达杜尔夫村时,才吃到小圆面包,但这会儿我们三人肚子都饿了,于是,傍晚时,爸爸把车子开进贝林左纳镇,停留在两家餐馆中间的后巷里。
   就在我们一家三口大嚼通心粉和烤小牛肉时,我犯下整趟旅程中的错误,我把小圆面包书的事告诉爸妈。
   也许是因为,这么大的一个秘密,我一个小孩子实在无法再守下去了……首先,我告诉爸妈,在老面包师送我的一个小圆面包里头,找到一本字体非常细小的小书。巧而又巧,在这之前,我和爸爸开车经过一家修车厂时,有个侏儒送我一个放大镜。接着,我把小圆面包书的内容摘要告诉爸妈。
   回到挪威后,我一直责问自己,我怎么会那么沉不住气,就在距离杜尔夫村只有几个小时的车程时,违背我对老面包师作出的承诺,把小圆面包书的秘密告诉第三者。现在我想我知道答案了:我太希望那个居住在阿尔卑斯山小村庄的老人就是我祖父,我也太希望妈妈相信这件事,所以,忍不住就泄了底啦。只是,我这样做反而把事情弄得更糟。
   妈妈瞅了爸爸一眼,然后回过头对我说:“你的想象力很丰富啊,那也没什么不好,只是,想象力也应该有个限度嘛。”
   “那晚在雅典旅馆屋顶眩望台上,你不也告诉过我同样的事吗?”爸爸插进嘴来。“记得,听完你的故事后,我还挺羡慕你的想象力呢。可是,我不得不同意你妈妈的看法——小圆面包书这档子事,太过荒唐了尸不知怎的,我一听爸爸这番话就哇哇大哭起来。这些日子来,我小小一个人承受那么大一个秘密,现在总算鼓起勇气向爸妈吐露,希望他们替我分担,没想到他们都不相信我的话。
   “你们等着瞧吧,”我抽抽噎噎说。“待会儿回到车上,我会把小圆面包书拿给你们看。虽然我答应爷爷保守秘密,但现在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我们匆匆吃完晚餐。我希望,在查明真相之前,爸爸至少应该保持开放的胸襟,不要全盘否定我的话。
   爸爸抽出一张面额一百瑞士法郎的钞票,放在餐桌上,也不等着找钱,就带着我们母子冲出餐馆。
   走进车子时,我们看见后座有一个小矮人在翻动我们的行囊。
   直到今天,我们还是不明白,这个家伙究竟是怎么打开车门的。
   “喂,你!”爸爸大叫起来。“别乱翻我们的东西!”
   爸爸一面叫喊,一面冲向我们那辆红色的菲雅特轿车,那个家伙上半身正探进车子里,听见爸爸的呼叫,倏地一抽身,绕过街角跑掉了。我发誓,我听见这个人身上传出铃子的叮当声。
   爸爸一路追上去。他的脚步一向很快。我陪着妈妈站在车子旁,等爸爸回来。约莫半个小时后,我们才看见他拖着沉重的脚步,绕过街角慢吞吞走回来。
   “他突然消失不见了,就好像钻进了一个地洞似的。”爸爸说。
   “这个小妖怪!”
   我们开始检查行李。
   “我的东西都在,一样都没少。”妈妈说。
   “我也没遗失任何东西,”爸爸把手伸到仪表板下摸了摸。“我的驾驶执照、护照、皮夹和支票簿都还好好的放在这儿。他连我搜集的那些丑角牌都没翻动。看来,这个家伙只想找一瓶酒喝。”
   爸爸和妈妈进车子前座。爸爸打开后车门,让我上车。
   我想起,下车前我把小圆面包书藏在一件毛线衣底下,如今它却不见了J我心里一沉。
   “他偷了我的小圆面包书!”我忍不住哭了起来。“一定是那个侏儒偷走的,因为我没守秘密。”
   妈妈爬到后座,伸出一双手臂揽住我的肩膀,久久不放。
   “可怜喔,我的小心肝宝贝汉斯•汤玛士,”妈妈一再呼唤我、抚慰我。“这都是我的错。别难过啊,妈妈带你回家。你现在合上眼睛睡一睡吧。”
   我倏地坐起来:“我们现在是不是去杜尔夫村。”
   爸爸把车子开上高速公路。
   “是啊,我们是去杜尔夫村啊,”爸爸向我保证。“放心,水手是绝不会食言的。”
   睡着之前,我听见爸爸低声对妈妈说:“事情有点奇怪。车门我都锁上了,他是怎么进来的?而且,他的身材真的非常矮小。”
   “那个小丑能够穿墙而过,因为他是个假人。”说完,我就躺在妈妈膝头上呼呼大睡。
红心Q ……突然 一位老太太走出那家古老的酒馆……
   在后座睡了约莫两个钟头后,我猛然醒过来,睁开眼睛一望,发现爸爸已经把车子开进阿尔卑斯山群山峻岭中。
   “你睡醒了?”爸爸问道。“再过半个钟头,我们就抵达杜尔夫村哕。今天晚上我们在华德马酒馆过夜。”
   不久,车子驶进了村庄——对于这座村子,感觉上,我比车中任何人都熟悉。爸爸把车子停到小面包店门前。两个大人悄悄互望一眼。我瞧在眼里,却装着没看见他们那暖昧的眼神。
   铺子里空荡荡的不见人影。一片死寂中,只见一条小金鱼在玻璃缸里游来游去。这只玻璃缸破了,上面有个不小的缺口。
   我觉得自己就像玻璃缸里的一条金鱼儿。
   “瞧!”我把手伸进牛仔裤口袋,掏出放大镜。“你们难道没看见,放大镜的大小跟金鱼缸缺口的大小刚好一样?’’这是我手头上惟一的具体证据,证明我跟爸妈讲的那些事,并不是我异想天开捏造出来的。
   “哇,真不可思议!”爸爸惊叹起来。“可是,老面包师怎么不在铺子里呢?要找他可不容易啊。”
   从他的口气中,我听不出他说这句话的真正用意。也许,内心深处,他已经相信我所说的一切。如今,他千里迢迢赶到这间面包店来,却看不见他的父亲,一时间难免感到非常失望吧。
   我们一家三口钻出车子,朝华德马酒馆走过去。路上,妈妈一个劲盘问我,在艾伦达尔镇家乡,我每天都跟谁家的孩子玩在一块。我听得有点心烦。老面包师和小圆面包书的故事,可不是孩子们玩的游戏。
   突然,一位老太太走出那家古老的酒馆。一看见我们,她就快步走过来。
   那是祖母!“妈!”爸爸大叫起来。
   这一声令人心碎的呼唤,天上的天使一定会听到的。
   祖母伸出两只胳臂,把我们三个人搂在一起。妈妈一时手足无措,显得很尴尬。祖母把我揽进她怀抱中,紧紧搂着,哇的一声哭出来。
   “乖孙,我的乖孙啊尸她老人家哭着呼唤我。
   “到底……到底……怎么了啦……”爸爸的舌头打结了。
   “他昨晚过世了。”祖母一脸哀戚,望着我们三人。
   “谁过世了?”妈妈问道。
   “卢德维格过世了。”祖母压低嗓门,悄声说。“上个星期他打电话给我,邀我到这儿来共度几天。他告诉我,有个小男孩到他的面包店里来过。男孩走后,他才忽然发觉,这个男孩可能是他的孙儿,而那个开红色轿车的男人可能是他儿子。这些年的聚散离合,想起来多么辛酸啊,可又多么奇妙啊。能够再见到他,我实在太高兴了。
   可是,相聚才几天,他的心脏病就突然发作了。我把他送到村中的医院,然后他……他躺在我怀里合上眼睛。”
   这下轮到我放声大哭了。刹那间,我感到我是世界上最最不幸、最最可怜的人。三个大人一个劲安慰我,但我的眼泪却不听使唤,竟自流淌下来。
   伤心欲绝的我,只觉得整个世界随着祖父消失了。他不能够帮助我证实,我对爸妈讲的彩虹汽水和魔幻岛的故事,都是确实曾经发生过的事。也许——也许结局本来就应该如此吧。祖父毕竟是一个老人,而那本小圆面包书是我向人家借来的,理当物归原主。
   几个钟头后,我们一家人坐在华德马旅馆那间只有四张桌子的小餐厅里。我的心情才渐渐干复。
   旅馆那位胖太太不时走过来探问:“你就是汉斯•汤玛士?对不对?”
   “说来真奇妙,他竟然知道汉斯•汤玛士就是他的亲孙子,”祖母说。“他连自己有个儿子都不知道呢。”
   妈妈点头表示同意。“实在太不可思议了!”她说。
   可是,对爸爸来说,事情可不那么简单。“我觉得最不可思议的是,汉斯•汤玛士竟然知道老面包师就是他的祖父•。他到底是怎么三个大人全都把眼睛瞄向我。
   “男孩发觉,小圆面包师傅是自己的亲祖父,同时小圆面包师傅也发觉,北方来的男孩是自己的亲孙子。”我念出一句魔幻岛侏儒的台词。
   大人们都睁大眼睛瞪着我,脸上显露出忧虑的神情。
   我不理会他们,只顾念诵下去:“小圆面包师傅对着神奇的漏斗大声呼叫,声音传到好几百里外。”
   爸妈原本不相信我讲的故事。现在他们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我也晓得,此后再也没有人跟我分享小圆面包书了。
红心K ……往事渐渐飘离它的创造者 愈飘愈遥远……
   我们一家人驱车北归。车子总共四个人,比起南来时多了两个。这场纸牌游戏的结局还算不错,但不知怎的,我老觉得缺了一张牌——红心国王。
   途中,我们又经过那家只有一个加油器的修车厂,而我看出,爸爸很想再见一见神秘的小矮人。可是,这个小丑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并不感到惊讶,但爸爸却失望得破口大骂起来。
   我们向街坊邻居打听小丑的行踪,但他们都说,七十年代能源危机发生后,这家修车厂就已经关闭了。
   这段漫长的哲学家故乡之旅,就此宣告结束。我们父子俩在雅典找到妈妈,也在阿尔卑斯山一座小村庄遇见祖父。但是,我也觉得自己的灵魂受了伤,而伤口源自欧洲历史深处。
   回家后好久好久,祖母才悄悄告诉我,我的祖父卢德维格把他名下的所有财物全都交给我继承。她还告诉我,祖父曾开玩笑说,总有一天我会到杜尔夫村,接管那间小面包店。
   自从我们父子离开艾伦尔镇,千里迢迢,结伴到雅典寻找迷失在时装童话故事中的妈妈,好几年已经过去了。可是,在我的感觉中,一切仿佛发生在昨天似的。
   我记得挺清楚,一路上我都坐在我们那辆破旧的菲雅特轿车后座,我也绝不会忘记,在瑞士边界,有个小矮人送我放大镜。这个放大镜到现在我还保存着,爸爸也可以帮我证实,它的确是路旁修车厂的侏儒送给我的。
   我敢发誓,祖父在杜尔夫村的面包店里真的有一条金鱼,而且大伙儿都曾看见它。爸爸和我都记得,在杜尔夫村那间小木屋的后山上,有人用白色石头装饰一座小小的坟场。时间的流逝改变不了一个事实:杜尔夫村一位年老的面包师傅,曾经送我一袋小圆面包。直到今天,他请我喝的那瓶汽水的梨子味依然留存在我身体里头,而我也没忘记,祖父曾说,有一种饮料比汽水好喝得多。
   可是,小圆面包里头真的藏着一本小书吗?我真的坐在汽车后座,阅读彩虹汽水和魔幻岛的故事吗?有没有可能,这一切都是我坐在车中幻想出来的呢?随着岁月的流逝,往事渐渐飘离它的创造者,愈飘愈遥远,而我心中的疑惑也愈来愈深。
   小圆面包书既然被小丑偷走了,我只好依靠记忆把魔幻岛的故事写下来。至于我的纪录是否正确无误——是否有加油添醋的地方,也只有戴尔菲的神谕晓得。
   一定是魔幻岛的古老预言,使我猛然醒悟,我在杜尔夫村遇见的老面包师就是我祖父。在雅典找到妈妈之前,我根本不知道我遇见的老人是谁。可是,祖父又怎么发觉我是他的孙儿呢?我只有一个答案:祖父自己就是写小圆面包书的人,自从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他一直就知道这个古老的预言。
   也许,最大的奥秘是我们祖孙相会的地方——瑞士一座山村里的一间小面包店。我和爸爸怎么会到那儿?一个双手冰冷的侏儒,指示我们绕道而行。
   归途中,我们在同一座村庄遇见祖母她老人家。或者,这才是最大的奥秘?归根究底,最大的奥秘可能是,我们竟然把妈妈从时装童话故事中解救出来。人世间最伟大的东西就是爱。时间能使记忆消退,却摧毁不了爱情。
   如今,我们一家四口住在挪威希索伊岛上,过着幸福的日子。
   我说一家四口,因为我现在有了个妹妹。她正在屋外的马路上,踩着落叶和七叶树的果实行走。她的名字叫东尼•安洁莉卡(ToneAngelica),马上就要满五岁了。这小妮子每天叽叽喳喳,好像有说不完的话。说不定,有一天她会成为伟大的哲学家啊。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渐渐长大成人了。时间也在腐蚀古老的神殿,甚至使更古老的岛屿沉没在大海中。
   袋子装着四个小圆面包,其中最大的一个里头真的藏有一本小书吗?我心中经常出现这个疑问。就像苏格拉底说的,我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我不知道任何事。
   但我确信,一个小丑依旧在世界各地游荡出没。他到处骚扰世人。不时,他会突然跃现在我们眼前,身上穿着那件缀着铃子的小丑装,头上戴着长长的两双驴耳朵。他会瞪着我们问道:你是谁?你从哪里来?
后 记——由幻想到哲学思考
   “哲学”是大家熟悉的名词,但它的内部却是一般人倍感陌生的领域。经济学界流行一则笑话:如果你请教十位经济学家有关一个经济问题的意见,你会得到十一种意见;因为其中有一位会告诉你:“从某一观点看来如此这般,而从另一观点看来又是如彼。”我们非常纳闷为何哲学界未流行类似的笑话。你若问十位哲学家:“哲学是什么?”很可能会得到二十个以上的答案;因为每位哲学家会提出两、三个他认为还算妥切的答案,而他自己也不能确定那一个是最正确的。但这不表示哲学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表示各哲学家所研究的领域或所探讨的问题各不相同。事实上,许多重要的哲学领域和哲学问题是哲学史上各派哲学所共同关切的。哲学入门书最好由这些哲学问题或哲学学派入手。然而,哲学中极端抽象的思考理路初学者不易领会,而一大堆千奇百怪的哲学术语更令人望而却步。因此,引导初学者最好的方法是尽量引用具体的事例来阐明抽象的理论,并尽可能避免专门术语的纠缠。乔斯坦•贾德的《苏菲的世界》相当成功的做到了这两点,因而能够在三十五个国家出版翻译本,在十一个国家的畅销书中排名第一,而且中译本曾在台湾排名第一。这是哲学书籍罕见的现象。但该书的目的是要介绍哲学史上一些重要哲学家的思想,因此或多或少要顺着那些哲学家的思路,而那些哲学家所独创或常用的重要术语更不可能完全避而不提。乔斯坦•贾德的新著《纸牌的秘密》在这两点做得更为成功。
   在《纸牌的秘密》中,作者并未有系统的介绍哲学家或哲学学派的学说,也未深入的讨论哲学问题。作者的目的似乎是要引导读者去做哲学思考。他在书中叙述了一个完整的故事。故事的主轴是一个男孩和他的父亲从挪威出发,前往希腊去寻找离家出走的母亲。在故事主轴的发展过程中,作者穿插了许多虚幻的情节,并藉此引发许多哲学嗯考。这些哲学思考有时出现在父子的对白中,有时则是男孩子内心的独白,有些是长篇大论,有些却点到为止,有些甚至未曾明言,而只是隐含在故事的情节之中。这些即兴式的哲学思考随着故事情节自然出现,没有特定的主题,没有系统的论述。表面上看来,哲学内容没有前一本书丰富,但它更能够把读者不知不觉地引到哲学思考之路。读者会发现哲学不是那么遥远的抽象世界,而是在日常生活之中。故事中穿插的虚幻情节,固然能引出玄妙的哲学幻想;但是,故事中的普通情节,也足以启发切身的哲学思考。例如:男孩子的妈妈为了寻找“自我”而离家出走,跑到希腊的服装界去当模特儿。男孩子看到妈妈在时装杂志上的照片,就感觉到妈妈还未找到“自我”,因为她在镜头前摆出的姿势和装出来的神情,一看就知道是在刻意模仿别人。男孩子因而认为待在家里比较容易找到“自我”,在外面乱闯反而迷失了自己。孩子的爸爸则认为愈漂亮的女人愈不容易找到自我,并感叹人会溺死在神话世界之中。这些哲理都是从日常实际生活中体验到的。
   书中的父子对白偶尔会出现相当深入而详细的哲学分析。例如:男孩在经历了一连串非常巧合的故事之后,他的爸爸大发议论,以一些史实为例,指出他们父子能够出生在这个世界上的概率实在微乎其微,但他们毕竟活在世上。他还进一步谈到“超自然”及宇宙有无目的的问题。这一段精采的对白可以让读者对较深入的哲学分析有一初步的了解。读者可以照此对书中谈到的其他问题做进一步的思考。由于书中许多即兴式的哲学思考只点到为止,因而读者可以做进一步思考的“习题”相当丰富。下面只举两个例子,提供参考。
   男孩觉得人类非常奇怪,在很多方面非常聪明,对太空和原子都有相当了解,对自己却了解不深,他的父亲提出很有趣的说法:对简单的脑,我们不难了解。例如:我们大体上了解蚯蚓的脑如何运作。但是我们的脑也如此简单,就会变得非常愚笨,笨到无法了解这样简单的脑。例如:蚯蚓就无法了解它自己的脑。反之,如果我们非常聪明,则脑会变成非常复杂,复杂到聪明的人类也无法了解。对这一段对白,我们可以仔细探讨,看它是否已证明了任何人都无法了解自己的脑?上帝是否复杂到连他自己也不了解?上面的论证是否必须假设:研究者必须比被研究的对象更复杂,才能加以了解?这样的假设能否成立?理由何在?孩子的父亲相信科学家迟早会创造出和我们一样会思考的人类。书中没有说明这种“人造的人”的脑是像电脑一样还是用脑细胞做成的。如果只是非常复杂的电脑,它是否和我们一样也有知觉、有喜怒哀乐的感情?还是只有喜怒哀乐的表情?我们要根据什么来回答上面的问题?有些读者也许不喜欢以这种钻牛角尖的方法来读这本趣味盎然的书。
   其实,书中许多富有想象力的故事与对白就足以启发读者的哲学思考。然而,我们要强调的是:书中所穿插的虚幻情节本身并非哲学,它们只是启发哲学思考的引信。
   林正弘
   一九九六年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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