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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尔摩斯4-回忆录

_5 柯南道尔(英)
  “好,看来你对她盘问得很彻底。你还采取了一些什么措施呢?”
  “这九个星期一直在监视职员戈罗特,但毫无结果。我们也找不出他有什么嫌疑。”
  “还有什么?”
  “啊,我们已无事可做,因为一点证据也没有。”
  “你考虑没有电铃为什么会响呢?”
  “啊,我必须承认,这可把我难住了。不管他是谁,也算是够大胆的了,不仅来了,而且还敢发出警报。”
  “是的,这确实是件怪事。谢谢你告诉我们这些情况。如果我要你去抓这个人,我会通知你的。华生,走吧。”
  “我们现在到哪里去呢?”我们离开警厅时,我问他。
  “去走访霍尔德赫斯特勋爵,这位内阁大臣和未来的英国总理。”
  很幸运,我们赶到唐宁街时,霍尔德赫斯特勋爵还在办公室。福尔摩斯递进名片,我们立即被召见了。这位内阁大臣按旧式礼节接待了我们,把我们让到放在壁炉两旁豪华的安乐椅上,他站在我们中间的地毯上。此人身材修长、削瘦,轮廓分明,面容亲切,卷曲的头发过早地变成灰白色,显得异常气宇不凡,果然是一位显贵的贵族。
  “久闻你的大名,福尔摩斯先生,”他满面笑容地说道,“当然,我不能对你们的来意装做不知。因为本部仅有一件事能引起你的关注。可否问问你是受谁委托前来办理这件案子的?”
  “受珀西·费尔普斯先生之托,”福尔摩斯答道。
  “啊,我那不幸的外甥!你当然明白,由于我们有亲属关系,我不能对他有丝毫包庇。我担心这件意外事故对他的前途非常不利。”
  “可是如果找到这份文件呢?”
  “啊,那当然就是另一回事了。”
  “我有一两个问题想问问你,霍尔德赫斯特勋爵。”
  “我很高兴尽我所知奉告。”
  “你就是在这间办公室里吩咐抄写文件的吗?”
  “是这样。”
  “就是说你们的谈话很难被偷听吧?”
  “毫无偷听的可能。”
  “你是否对任何人提到过,你打算叫人抄写这份协定?”
  “从来没有。”
  “你肯定这点吗?”
  “绝对肯定。”
  “好,既然你从来没说过,费尔普斯也从来没说过,并且再没有别人知道这件事,那么,盗贼来到办公室就纯属偶然的了。他看到这是个机会,便顺手偷走了文件。”
  这位内阁大臣笑了。
  “你说的已经不在我的能力范围以内了。”霍尔德赫斯特勋爵说道。
  福尔摩斯沉思片刻。“还有另外极为重要的一点,我想和你商讨一下,”他说道,“据我所知,你担心这一协定的详情一经传出,就会带来极其严重的后果。”
  这位内阁大臣富有表情的脸上掠过一丝阴影,说道:“当然会有极其严重的后果。”
  “已经产生严重后果了吗?”
  “还没有。”
  “如果这份协定已经落到,比如说法国或俄国外交部手中,你认为你能听到音信吗?”
  “我一定能听到,”霍尔德赫斯特面色不快地说道。
  “这么说,既然将近十个星期已经过去,一直没有听到消息,这就有根据设想,由于某种原因,协定还没有落到法、俄外交部手中。”
  霍尔德赫斯特勋爵耸耸双肩。
  “福尔摩斯先生,我们很难设想,盗贼偷走这份协定只是为了装进柜子,或是把它挂起来。”
  “或许他是在等待高价出售。”
  “如果他要再稍等一些日子,那文件就根本一文不值了。因为再过几个月,这份协定就不成其为秘密了。”
  “这一点非常重要,”福尔摩斯说道,“当然,还可以设想,盗贼突然病倒了……”
  “比如说,得了神经失常,是吗?”内阁大臣迅速扫了福尔摩斯一眼,问道。
  “我并没有这样说,”福尔摩斯冷静地说道,“现在,霍尔德赫斯特勋爵,我们已经耽搁了你很多宝贵的时间,我们要向你告辞了。”
  “祝你成功地查出罪犯,不管他是谁。”这位贵族把我们送出门外,向我们点头说道。
  “他是一个杰出的人,”我们走到白厅街时,福尔摩斯说道,“不过他要保住他的官职,还要作一场斗争才行。他远不富有,可是开销颇大。你当然注意到了他的长统靴子已经换过鞋底了。现在,华生,我不再多耽误你的正经工作。除非我那份寻找马车的广告有了回音,今天我就无事可作了。不过,如果你明天能和我一起乘昨天坐过的那一班车到沃金去,我还是感激不尽的。”
  第二天早晨我如约见到了他,一同乘火车到沃金去。他说,他的广告毫无回音,而这件案子也毫无头绪。他说话时,尽力把面孔绷得象印第安人一样呆板,因此我不能从他面容上判断出他对这件案子的现状究竟是否满意。我记得,他谈到贝蒂荣测量法[贝蒂荣(1853—1914):法国资产阶级刑事侦察学家,曾提出所谓“人身测定法”,即根据年龄、比较骨骼、结合摄影和指纹等方法鉴别罪犯,被称为“贝蒂荣测量法”。——译者注],他对这位法国学者非常赞赏。
  我们的委托人依然由他那位忠心的护理人精心照料,但看起来比以前好多了。我们一进门,他就毫不费力地从沙发上站起身来欢迎我们。
  “有消息吗?”他迫不及待地问道。
  “正象我所预料的,我未能带来好消息。”福尔摩斯说道,“我见到了福布斯,也见到了你的舅父,然而调查了一两个可能发现一些问题的线索。”
  “那么说,你还没有失去信心?”
  “当然没有。”
  “上帝保佑你!听到你这样说真叫人高兴,”哈里森小姐高声说道,“只要我们不失去勇气和耐性,就一定能查个水落石出。”
  “你对我们没有讲多少,可是我们却可以告诉你更多的情况。”费尔普斯重新坐到沙发上说道。
  “我希望你弄到了重要情况。”
  “是的,昨晚我又遇到一件险事,的确是一件严重的事。”
  他说时表情非常严肃,双眼露出近乎恐怖的神色。“你可知道,”他说道,“我开始相信,我已不知不觉地成为一个罪恶阴谋的中心,而他们的目标不仅是我的荣誉,而且还有我的生命。”
  “啊!”福尔摩斯叫道。
  “这似乎是难以置信的,因为就我所知,我在世上并没有一个仇敌。可是从昨晚的经历看来,我只能得出有人要谋杀我的结论。”
  “请讲给我们听一听。”
  “你知道,昨晚是我头一夜没叫人在房内护理我,自己一人独睡。我感觉非常好,觉得自己可以不需护理了。不过我夜晚还是点着灯。啊,大约凌晨两点钟,我正睡意矇眬,突然被一阵轻微的声响惊醒。那声音就象老鼠啮咬木板的声音一样。于是我躺着静听了一阵,以为就是老鼠。后来声音越来越大,突然从窗上传来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我惊异地坐起来,确切无疑地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头一阵声音是有人从两扇窗户缝隙间插进工具撬窗户的声音,第二阵是拉开窗闩的声音。
  “接着声音平息了十分钟左右,好象那人在等着瞧,这些声响是不是把我惊醒了。接着我又听到轻轻的吱吱声,窗户被慢慢打开了。因为我的神经已经不象往常一样,我再也忍不住了,便从床上跳起来,猛然拉开百叶窗。一个人正蹲伏在窗旁。转眼之间他就逃跑了,我没能看清他是谁,因为他头上戴着蒙面布,把面孔的下半部都蒙住了。我只能肯定一件事,那就是他手中拿着凶器。我看是一把长刀。在他转身逃跑时,我清楚地看到刀光闪闪。”
  “这非常重要,”福尔摩斯说道,“请问你后来怎么办了?”
  “我要是身体硬朗一点儿,那一定要翻窗去追他。可是那时我只能按铃把全家人叫醒。这就耽误了一点时间,因为这铃装在厨房里,而仆人们又都睡在楼上。不过,我大声喊叫,叫来了约瑟夫,他又把其他人叫醒。约瑟夫和马夫在窗外花圃上发现了脚印,可是近来天气异常干燥,他们跟踪追查到草地,就再也找不到脚印了。然而,位于路边的木栅栏上,有一个地方有一些痕迹,他们告诉我说,好象有人从那儿翻过去,在翻越时把栏杆尖都碰断了。因为我想我最好先听取你的意见,所以还没有告诉本地警察。”
  我们的委托人讲述的这段经历,显然在歇洛克·福尔摩斯身上产生了特别的作用。他从椅上站起来,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在室内踱来踱去。
  “真是祸不单行,”费尔普斯笑着说道,虽然这件险事显然使他有些受惊了。
  “你确实担着一份儿风险呢,”福尔摩斯说道,“你看能不能和我一起到宅院四周去散散步?”
  “啊,可以,我愿意晒晒太阳。约瑟夫也一起去吧。”
  “我也去,”哈里森小姐说道。
  “恐怕你还是不去为好,”福尔摩斯摇头说道,“我想我必须请你就留在这里。”
  姑娘怏怏不乐地坐回原来的位置,而她哥哥则加入我们的行列中,于是我们四人一同出了门。我们走过草坪来到这位年轻外交家的窗外。正如他所讲的那样,花圃上的确有一些痕迹,可是已非常模糊不清无法辨认了。福尔摩斯俯身看了一会儿,接着就耸耸肩站起身来。
  “我看谁也不能从这些痕迹上发现多少情况,”他说道,“我们到宅子四周走走看看盗贼为什么偏偏选中了这所房屋。
  照我看来,这间客厅和餐室的大窗户应该对他更有诱惑力。”
  “可是那些窗户从大路上可以看得很清楚,”约瑟夫·哈里森先生提醒说。
  “啊,对,当然了。可是这里有一道门,他完全可以从这里试一试。这道门是干什么用的?”
  “这是供商人进出的侧门。夜晚当然是锁上的。”
  “以前你受过象这样的惊吓吗?”
  “从来没有,”我们的委托人说道。
  “你房子里有金银餐具或其它招引盗贼的东西吗?”
  “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
  福尔摩斯双手插进衣袋,以一种从未有过的疏忽大意的神情,在房屋周围遛来遛去。
  “顺便说一下,”福尔摩斯对约瑟夫·哈里森说道,“听说你发现一处地方,那个人从那儿翻越过栅栏。让我们去看看!”
  这个矮胖的中年人把我们引到一处,那地方有一根木栏杆的尖被人碰断了。一小段木片还在耷拉着。福尔摩斯把它折断,注意地查看着。
  “你认为这是昨天夜晚碰断的吗?这痕迹看来很陈旧,对吧?”
  “啊,可能是这样。”
  “这儿也没有从栅栏跳到外边去的脚印。不,我看在这儿找不到什么线索,还是回卧室去商量商量吧。”
  珀西·费尔普斯被未来的姻兄搀扶着,走得非常慢。福尔摩斯和我急速穿过草坪,回到卧室里开着的窗前,那两人还远远落在后面。
  “哈里森小姐,”福尔摩斯非常严肃地说道,“你一定要整天守在这里不动。发生任何事情你也不要离开这里。这是极端重要的。”
  “福尔摩斯先生,如果你要我这样作,我一定照办,”姑娘惊奇地说道。
  “在你去睡觉前,请从外面把屋门锁上,自己拿着钥匙。请答应我照这样去做。”
  “可是珀西呢?”
  “他要和我们一起去伦敦。”
  “那我留在这里吗?”
  “这是为了他的原故。你可以给他帮很大的忙。快点!快答应吧!”
  她很快点了点头,表示应允,这时那两个人刚好走进屋来。
  “你为什么愁眉苦脸地坐在这里,安妮?”她哥哥高声喊道,“出去晒晒太阳吧!”
  “不,谢谢你,约瑟夫。我有点头痛,这间屋子挺凉爽,正合我意。”
  “你现在有什么打算,福尔摩斯先生?”我们的委托人问道。
  “啊,我们不能因为调查这件小事而失去主要调查目标。
  如果你能和我们一起到伦敦去,那对我的帮助就很大了。”
  “马上就走吗?”
  “对,你方便的话,越快越好,一小时内怎样?”
  “我感到身体非常硬朗了,我真能助你一臂之力吗?”
  “非常可能。”
  “大概你要我今晚住在伦敦吧?”
  “我正打算建议你这样做。”
  “那么,如果我那位夜中之友再来拜访我,他就会扑空了。
  福尔摩斯先生,我们一切听你吩咐,你一定要告诉我们你打算怎么办。或许你想让约瑟夫和我们一起去,以便照顾我?”
  “啊,不必了,你知道我的朋友华生是医生,他会照顾你的。如果你答应这么办,那我们就在这里吃午餐,饭后三人一同进城。”
  一切都照他的建议安排停当,只有哈里森小姐按照福尔摩斯的意见,找个借口留在这间卧室里。我想象不出我的朋友究竟耍的什么花招,莫不是他想让那位姑娘离开费尔普斯?
  费尔普斯正因为已经恢复了健康并期望参加行动,高高兴兴地和我们一起在餐室进午餐。但是,福尔摩斯还有一件更使我们大为吃惊的事,因为他在陪同我们到车站并送我们上车以后,不慌不忙地声明说,他不打算离开沃金了。
  “在我走以前,有一两件小事我要弄清楚。”他说道,“费尔普斯先生,你不在这里,在某种程度上反而对我更有利。华生,你们到伦敦以后,你一定答应我,立即和我们的朋友一同乘车到贝克街去,一直等到我再见到你们为止。好在你们两人是老同学,一定有许多事可以谈的。今晚费尔普斯先生可以住在我那间卧室里。我明天早晨乘八点钟的火车到滑铁卢车站,赶得上和你们一起进早餐。”
  “可是我们在伦敦进行调查的事怎么办呢?”费尔普斯沮丧地问道。
  “我们明天可以做这些事。我想我现在留在这里正是十分必要的。”
  “你回布里尔布雷去后可以告诉他们说,我想明天晚上回去,”我们的火车刚要离开月台时,费尔普斯喊道。
  “我不一定回布里尔布雷去,”福尔摩斯答道,在我们的火车离站时,他向我们高高兴兴地挥手致意。
  费尔普斯和我一路上都在谈论这件事,可是谁也不能对他这个新行动想出一个令人满意的理由来。
  “我猜想,他是想找出昨夜盗窃案的线索,如果真有盗贼的话。至于我自己,我决不相信那是一个普通的盗贼。”
  “那么,你自己的意见是什么呢?”
  “老实说,不管你是否把它归结为我的神经脆弱,可是我相信,在我周围正进行着某种隐秘的政治阴谋,并且由于某种我不能理解的原因,这些阴谋家想谋害我的性命。这听起来似乎有些夸张和荒谬,可是请考虑一下事实吧!为什么盗贼竟想撬开无物可盗的卧室的窗户?他又为什么手中拿着长刀呢?”
  “你肯定那不是撬门用的撬棍吗?”
  “啊,不,是一把刀。我很清楚地看到刀光一闪。”
  “可是究竟为什么会怀有那样深的仇恨来袭击你呢?”
  “啊,问题就在这里了。”
  “好,如果福尔摩斯也这样看,那么这就可以说明他采取这一行动的原因。对吗?假设你的想法是对的,他能抓住那个昨夜威胁过你的人,那他就向找到偷海军协定的人这个目标前进了一大步。若设想你有两个仇人。一个偷了你的东西,另一个来威胁你的生命,那未免太荒谬可笑了。”
  “可是福尔摩斯说他不回布里尔布雷去。”
  “我了解他不是一天半天了,”我说道,“我还从来没见过他没有充分理由就去做什么事情。”说到这里,我们便转入了其他话题。
  可是这一天把我弄得疲惫不堪。费尔普斯久病之后依然虚弱,他所遭遇的不幸更加使他易于激怒,紧张不安。我尽力讲一些我在阿富汗、在印度的往事,讲一些社会问题,讲一些能给他消愁解闷的事,来使他开心,但都无济于事。他总是念念不忘那份丢失的协定,他惊异着,猜测着,思索着,想知道福尔摩斯正在做什么,霍尔德赫斯特勋爵正在采取什么措施,明天早晨我们会听到什么消息。夜色深沉之后,他由激动变得痛苦异常。
  “你非常信赖福尔摩斯吗?”
  “我亲眼见他办了许多出色的案子。”
  “可是他还从未侦破过象这样毫无头绪的案子吧?”
  “啊,不,我知道他解决过比你这件案子线索还少的案子。”
  “但不是关系如此重大的案子吧?”
  “这我倒不清楚。但我确实知道,他曾为欧洲三家王室办过极其重要的案子。”
  “不过你很了解他,华生。他是一个如此不可思议的人物,我永远也不知如何去理解他。你认为他有希望成功吗?你认为他打算侦破这件案子吗?”
  “他什么也没说。”
  “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恰恰相反。我曾经注意到,他失去线索的时候总是说失去了线索。在他查到一点线索而又没有十分把握的时候,他就特别沉默寡言。现在,我亲爱的朋友,为这事使自己心神不安,丝毫于事无益,我劝你快上床安睡,明天早上不管消息好坏,都能精神饱满地去处理。”
  我终于说服我的同伴接受了我的劝告,但我从他激动的神态看出,他是没有希望安睡的。确实,他的情绪也影响了我,我自己也在床上辗转了半夜,不能入睡,仔细盘算这个奇怪的问题,作了无数的推论,一个比一个不能成立。福尔摩斯为什么留在沃金呢?为什么他要哈里森小姐整天留在病房里呢?为什么他那么小心谨慎,不让布里尔布雷的人知道他打算留在他们附近呢?我绞尽脑汁竭力寻找符合这一切事实的解答,最后才渐渐入睡。
  我一觉醒来,已经七点钟了,便立即起身到费尔普斯房里,发现他容颜憔悴,一定是彻夜未眠。他第一句话就问福尔摩斯是否已经回来。
  “他既然答应来,”我说道,“就一定会准时来的。”
  我的话果然不错,八点刚过,一辆马车疾驰到门前,我的朋友从车上跳下来。我们站在窗前,看到他左手缠着绷带,面色严肃而苍白。他走进宅内,过了一会才来到楼上。
  “他似乎精疲力尽了,”费尔普斯喊道。
  我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毕竟,”我说道,“这件案子的线索可能还是在城里。”
  费尔普斯呻吟了一声。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说道,“可是我对他回来抱有那么多的希望。不过他的手昨天并没有象这样缠着。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福尔摩斯,你没有受伤吗?”我的朋友走进屋内时,我问道。
  “唉,这不过是由于我手脚笨拙,擦伤了点皮,”他一面点头向我们问候,一面回答道,“费尔普斯先生,你这件案子,同我过去查办过的所有案子相比,确实是最隐秘的了。”
  “我怕你对这案子是力不从心了。”
  “这是一次十分奇异的经历。”
  “你手上的绷带就说明你曾经历过险,”我说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事?”
  “等吃过早餐再说吧,我亲爱的华生。别忘了今天早晨我从萨里赶了三十英里路。大概,我那份寻找马车的广告还没有着落吧?好了,好了,我们不能指望一切都顺利。”
  餐桌已经准备好了,我刚要按铃,赫德森太太就把茶点和咖啡送来了。几分钟以后,她又送上三份早餐,我们一齐就坐,福尔摩斯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我好奇地望着,费尔普斯闷闷不乐,垂头丧气。
  “赫德森太太很善于应急,”福尔摩斯把一盘咖喱鸡的盖子打开说道,“她会做的菜有限,可是象苏格兰女人一样,这份早餐想得很妙。华生,你那是什么菜?”
  “一份火腿蛋,”我答道。
  “太好了!费尔普斯先生,你喜欢吃什么,咖喱鸡还是火腿蛋?要不然,就请你吃你自己那一份吧。”
  “谢谢你,我什么也吃不下去,”费尔普斯说道。
  “啊,来吧!请吃一点你面前那一份。”
  “谢谢你,我确实不想吃。”
  “好,那么,”福尔摩斯调皮地眨了眨眼,说道,“我想你不会拒绝我的好意吧。”
  费尔普斯打开盖子,他刚一打开,突然发出一声尖叫,面色象菜盘一样苍白,坐在那里呆呆地望着盘内。原来盘内放着一个蓝灰色小纸卷。他一把抓起来,双眼直愣愣地看着,然后把那纸卷按在胸前,高兴得尖声喊叫,在室内如痴如狂地手舞足蹈起来,然后倒在一张扶手椅中,由于过分激动而软弱不堪,筋疲力尽。我们只好给他灌了一点白兰地,使他不至昏厥过去。
  “好啦!好啦!”福尔摩斯轻轻拍着费尔普斯的肩膀,安慰他说,“象这样突然把它放到你面前,实在是太糟糕了,不过华生会告诉你,我总是忍不住想把事情做得带点戏剧性。”
  费尔普斯抓着福尔摩斯的手吻个不停。
  “上帝保佑你!”他大声喊道,“你挽救了我的荣誉。”
  “好啦,你知道,这也关系着我自己的荣誉,”福尔摩斯说道,“我应该请你放心,我办案失败,和你受托失信一样,都是不愉快的。”
  费尔普斯把这份珍贵文件揣进他上衣里面贴身的口袋。
  “我虽不想再打扰你吃早餐,可是我是渴望知道你是怎样把它弄到手,在哪里找到的。”
  歇洛克·福尔摩斯喝完一杯咖啡,又把火腿蛋吃完,然后站起身来,点上烟斗,安然坐到椅子上。
  “我讲讲我先做了些什么,后来又是如何着手去做的。”福尔摩斯说道,“从车站和你们分手后,我就悠然自得地徒步而行,经过优美的萨里风景区,来到一个名叫里普利的小村落,在小客店里吃过茶点,然后灌满水壶,口袋里装了一块夹心面包,做好了一切准备。我一直等到傍晚,才又返回沃金,当我来到布里尔布雷旁边的公路时,已是黄昏时分了。
  “嗯,我一直等到公路上渺无人迹——我想,那条公路上行人从来不太多的——于是我爬过栅栏,来到屋后宅地。”
  “那大门日夜都是开着的啊,”费尔普斯突然喊道。
  “不错,可是我特别喜爱这么干。我选择了长着三棵枞树的地方,在这些枞树掩蔽下,我走了过去,屋子里没有一个人能看到我。我蹲伏在旁边的灌木丛中,从一棵树匍匐前进到另一棵——我裤子膝盖破成这样就是证明,一直爬到你卧室窗户对过的那丛杜鹃花旁边。我在那儿蹲下来,等候事情的发展。
  “你房里的窗帘还没有放下,我可以望见哈里森小姐坐在桌旁看书。她合上书关牢百叶窗退出卧室时,已是十点一刻了。
  “我听到她关门,清楚地听到她用钥匙锁门的声音。”
  “钥匙?”费尔普斯突然喊道。
  “对,我事先吩咐过哈里森小姐,在她就寝时,从你的卧室外面把门锁上,并且亲自拿着钥匙。她一丝不苟地执行了我的各项命令,肯定说,要是没有她的合作,你就不会找到你上衣口袋中的那份文件了,后来她走开了,灯也熄了,我依旧蹲在杜鹃花丛中。
  “夜色晴朗,但守候起来仍然是令人厌烦的。当然,那种激动的心情,就如同渔人躺在河边守候鱼群一样。不过,时间等得非常久,华生,几乎就象你我在查究‘斑点带子案’那个小问题时,在那间死气沉沉的屋子里等候的时间一样长。沃金教堂的钟声一刻钟一刻钟地响过去,我不止一次地想,也许不会发生什么事了。可是,终于在凌晨两点钟左右,我突然听到拉开门闩和钥匙转动的响声。顷刻间,供仆役出入的门开了,约瑟夫·哈里林先生在月光下走了出来。”
  “约瑟夫?!”费尔普斯突然喊道。
  “他光着头,可是肩上披着一件黑斗篷,以便在遇到紧急情况时,他可以立即把脸蒙上。他蹑手蹑脚地走到墙壁阴影下,接近窗户,将一把长薄片刀插入窗框,拨开窗闩。然后他撬开窗户,又把刀子插进百叶窗缝中,把百叶窗打开了。
  “我从藏身的地方可以看清室内情况和他的一举一动。他点燃壁炉台上的两支蜡烛,动手卷起门旁地毯的一角。一会儿弯腰取下一块小方木板,那是供管子工修理煤气管道接头时用的。这块木板盖着丁字形煤气管接头,有条管子通往楼下厨房,是给厨房供煤气用的。约瑟夫从这隐蔽之处取出一小卷纸来,把木板重新盖好,又把地毯铺平,吹熄了蜡烛,因为我正站在窗外守候他,他一下子撞进我怀里。
  “啊,约瑟夫先生比我想象的还要凶恶得多!他拿刀向我扑来,我不得不再次抓住他,在我占上风之前,我指节上让刀划伤了。在我们结束搏斗之后,他由于仅能用一只眼看人,看起来象个凶犯,可是他听了我的劝告,把文件交了出来。我拿到文件,便放他走了。不过我今早给福布斯发了一份电报,把详情都告诉他了。如果他动作麻利,能抓住他要捉的人,那就太好了。可是如果象我预料的那样,他赶到那里人已经逃走了,呃,那政府还巴不得呢。我想,首先,霍尔德赫斯特勋爵,其次,珀西·费尔普斯先生都宁愿这件案子不经违警罪法庭审理才好呢。”
  “我的天啊!”我们的委托人呻吟道,“请告诉我,难道在我极其痛苦的十个星期中,这份失窃文件始终和我一起在那间屋子里吗?”
  “那么约瑟夫!约瑟夫是一个恶棍和盗贼了!”
  “嗨!恐怕约瑟夫是一个比他外表看来更阴险、更危险的人物。从他今早对我所说的话来看,我推测他在股票交易中亏了血本,为了转转运气,什么坏事都准备去干。作为一个极端自私的人,一碰到机会,他既不顾他妹妹的幸福,也不考虑你的名誉。”
  珀西·费尔普斯坐回他的椅中。“我的头都昏了,”他说道,“你的话使我更加晕头转向。”
  “你这件案子最主要的困难,”福尔摩斯说教似地指出道,“就在于线索太多。极重要的线索被毫不相干的迹象遮掩住了。我们面前的事实非常多,只能从中选择必要的,按顺序把它们串起来,以便重视这一连串怪事的各个环节。我开始对约瑟夫产生怀疑的根据是,你曾打算在失窃的那天晚上和他一起回家,我很自然想到他必然会来找你,因为他对外交部很熟悉,又是顺路。后来我听你说有人急于潜入那间卧室。
  我想,只有约瑟夫才可能把东西藏在那间卧室里——你对我们说过你那天和医生一起回到卧室时,是怎样让约瑟夫搬出卧室的——到那时我的怀疑就变成了肯定。特别是头一夜没有人陪你住,就有人企图潜入室内,这说明这位不速之客对房内的情况很熟悉。”
  “我是多么有眼无珠啊!”
  “我查明这件案子的事实经过是这样的:约瑟夫·哈里森从通向查尔斯街的那个旁门走进外交部,因为他熟悉路,所以在你离开办公室时,他直接闯进去,发现那里一个人也没有,立刻按起电铃来,正在按铃时,一眼看到桌上的文件。一瞥之间,他觉得他面前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可以得到一份极有价值的国家文件,他一下子把它揣到口袋里扬长而去。正如你所回忆的那样,过了几分钟打盹刚醒的看门人才提醒你注意铃声,这一点时间是足够盗贼逃跑的了。
  “他乘第一班车回到沃金,检查了赃物,肯定它极为珍贵,便把那份协定藏到他认为非常安全的地方,企图一两天内取出,送到法国大使馆或他认为可以出高价的任何地方。可是你突然返回家中。他措手不及,就被迫从那间卧室搬了出来。
  从那时以后,屋里一直至少有两个人在,使他再也无法拿出他的珍宝。这种情况简直使他急得发疯。不过他终于看到了机会。他设法潜入室内,可是你没有睡熟,挫败了他的计划。
  你可能还记得,那天晚上你没有服用平常吃的那种药。”
  “我记得。”
  “我想,他一定在那药里做了手脚,因此他相信你一定会毫无知觉了。当然,我知道,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他觉得能毫无危险地重新再干,那他还是要再去试试的。你离开卧室自然是他求之不得的机会。我让哈里森小姐整天待在屋里,为的是使他不能趁我们不在时先下手。我一方面使他误认为没有危险,一方面,正如刚才说过的,监视着卧室内的动静。我早就知道文件十之八九是藏在卧室里,但我不愿拆开所有的地板和壁脚去搜寻它。我让他自己从隐藏之处拿出来,我就省了许多麻烦。还有什么地方我没有讲清楚的吗?”
  “第一次他本来可以从门里进去,为什么偏要撬窗户呢?”
  我问道。
  “从门里进他得绕过七间卧室,另一方面,他从窗户却可以毫不费力地跳进草坪。还有什么问题吗?”
  “你不认为,”费尔普斯问道,“他有什么行凶的企图吗?
  那把刀子只能作凶器用啊。”
  “可能是这样,”福尔摩斯耸耸双肩回答道,“我只能肯定地说,约瑟夫·哈里林先生绝对不是一个肯发善心的君子。”
  回忆录
希腊译员
我和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虽然相识很久,亲密无间,但极少听他说其他的亲属,也很少听他讲起自己早年的生活。他这样沉默寡言,更加使我觉得他有点不近人情,以至有时我把他看作一个孤僻的怪人,一个有头脑无情感的人,虽然他的智力超群,却缺乏人类的感情。他不喜欢接近女人,不愿结交新友,这都表明了他不易动感情的性格特征,不过尤其无情的是他绝口不提家人。因此我开始认为他是一个孤儿,没有亲属在世了。可是有一天,出乎我意料之外,他竟同我谈 起他的哥哥来了。
一个夏天的傍晚,茶后无事,我们便海阔天空、东拉西扯地闲聊起来,从高尔夫球俱乐部到黄赤交角变化的原因,最后谈到返祖现象和遗传适应性,讨论的要点是:一个人的出众才能有多少出于遗传,又有多少出于自身早年所受的训练。
"拿你本人来说,"我说道,"从你告诉过我的情况看来,似乎很明显,你的观察才能和独到的推理能力,都取决于自身的系统训练。"
"在某种程度上是这样,"福尔摩斯思忖着说道,"我祖上是乡绅,看来,他们过着那个阶级的惯常生活。不过,我这种癖性是我血统中固有的。可能我祖母就有这种血统,因为她是法国美术家吉尔内的妹妹。血液中的这种艺术成分很容易具有最奇特的遗传形式。"
"可是你怎么知道是遗传的呢?"
"因为我哥哥迈克罗夫特掌握的推理艺术比我掌握的程度高。"
这对我来说确实还是一件新闻。假如英国还有另外一个人也具有这样的奇异才能,警署和公众怎么对他竟然毫无所闻呢?我说这是因为我朋友谦虚,所以他才认为哥哥比他强。福尔摩斯对我这种说法付之一笑。
"我亲爱的华生,"福尔摩斯说道,"我不同意有些人把谦虚列为美德。对逻辑学家来说,一切事物应当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对自己估价过低和夸大自己的才能一样,都是违背真理的。所以,我说迈克罗夫特的观察力比我强,你可以相信我的话是毫不夸张的实话。"
"你哥哥比你大几岁?"
"比我大七岁。"
"他为什么没有名气呢?"
"噢,他在他自己的圈子里是颇有名气的。"
"那么,在什么地方呢?"
"噢,比如说,在第欧根尼俱乐部里。"①
我从未听说过这么个地方,我脸上的表情也一定显出了这一点,所以歇洛克·福尔摩斯拿出表来看了看,说道:
①第欧根尼是古希腊的一个哲学家,相传他生活在一个木桶中,与世隔
绝。——译者注
"第欧根尼俱乐部是伦敦最古怪的俱乐部,而迈克罗夫特是个最古怪的人。他经常从下午四点三刻到七点四十分呆在那里。现在已经六点了,如果你有兴致在这美妙的夜晚出去走走,我很高兴把这两个'古怪'介绍给你。"
五分钟以后,我们就来到了街上,向雷根斯圆形广场走去。
"你一定很奇怪,"我的朋友说道,"为什么迈克罗夫特有这样的才能,却不用于做侦探工作呢?其实,他是不可能当侦探的。"
"但我想你说的是……"
"我说他在观察和推理方面比我高明。假如侦探这门艺术只是坐在扶手椅上推理就行,那么我哥哥一定是个举世无双的大侦探了。可是他既无做侦探工作的愿望,也无这种精力。他连去证实一下自己所做的论断也嫌麻烦,宁肯被人认为是谬误,也不愿费力去证明自己的正确。我经常向他请教问题,
从他那里得到的解答,后来证明都是正确的。不过,在一件案子提交给法官或陪审团之前,要他提出确凿的有力的证据,那他就无能为力了。"
"那么,他不是以侦探为职业的了?"
"根本不是。我赖以为生的侦探业务,在他只不过是纯粹业余癖好而已。他非常擅长数学,常在政府各部门查帐。迈克罗夫特住在蓓尔美尔街,拐个弯就到了白厅。他每天步行①上班,早出晚归,年年如此,没有其它活动,也从来不到别处去,唯一去处是他住所对面的第欧根尼俱乐部。"
①白厅是英国政府机关所在地。——译者注
"我想不起有叫这个名字的俱乐部了。"
"很可能你不知道。伦敦有许多人,有的生性羞怯,有的愤世嫉俗,他们不愿与人为伍,可是他们并不反对到舒适的地方去坐坐,看看最新的期刊。为了这个目的,第欧根尼俱乐部便诞生了,现在它接纳了城里最孤僻和最不爱交际的人。会员们不准互相搭话。除了在会客室,绝对不准许交谈,如
果犯规三次,引起俱乐部委员会的注意,谈话者就会被开除。我哥哥是俱乐部发起人之一,我本人觉得这个俱乐部气氛是很怡人的。"
我们边走边谈,从詹姆斯街尽头转过去,不觉来到蓓尔美尔街。歇洛克·福尔摩斯在离卡尔顿大厅不远的一个门口停了下来,叮嘱我不要开口,把我领进大厅。我通过门上的玻璃看到一间宽大而豪华的房间,里面很多人坐着看报,每人各守一隅。福尔摩斯领我走进一间小屋,从这里可以望见蓓尔美尔街,然后离开了我一会儿,很快领回一个人来。我知道这就是他哥哥。
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比他弟弟高大粗壮得多。他的身体极为肥胖,他的面部虽然宽大,但某些地方却具有他弟弟特有的那种轮廓分明的样子。他水灵灵的双眼呈淡灰色,炯炯有神,似乎经常凝神深思,这种神情,我只在歇洛克精神贯注时看到过。
"我很高兴见到你,先生,"他说道,伸出一只海豹掌一样又宽又肥的手来,"由于你为歇洛克作传,他才得以名扬四海。顺便说一下,歇洛克,我还以为上星期会看到你来找我商量那件庄园主住宅案呢。我想你可能有点力不从心吧。"
"不,我已经把它解决了,"我的朋友笑容可掬地说道。
"当然,这是亚当斯干的了。"
"不错,是亚当斯干的。"
"从一开始我就确信这点。"两个人一起在俱乐部凸肚窗旁坐下来。"一个人要想研究人类,这是最好的地方,"迈克罗夫特说道,"看,就拿这两个向我们走过来的人来说吧!这是多好的典型呀!"
"你是说那弹子记分员和他身旁那个人吗?"
"不错,你怎样看那个人呢?"
这时那两个人在窗对面停下了。我可以看出,其中一个人的背心口袋上有粉笔痕迹,那就是弹子戏的标志了。另一个人瘦小黝黑,帽子戴在后脑门上,腋下夹着好几个小包。
"我看他是一个老兵,"歇洛克说道。
"并且是新近退伍的,"他哥哥说道。
"我看,他是在印度服役的。"
"是一个军士。"
"我猜,是皇家炮兵队的。"歇洛克说道。
"是一个鳏夫。"
"不过有一个孩子。"
"有不止一个孩子,我亲爱的弟弟,有不止一个孩子呢。"
"得啦,"我笑着说道,"对我来说,这有点儿太玄乎了。"
"可以肯定,"歇洛克答道,"他有那么一种威武的神情,风吹日晒的皮肤,一望而知他是一个军人,而且不是一个普通的士兵;他最近刚从印度返回不久。"
"他刚退伍不久还表现在他仍旧穿着那双他们所谓的炮兵靴子,"迈克罗夫特说道。
"他走路的姿态不象骑兵,但是他歪戴着帽子,这一点可以从他一侧眼眉上边皮肤较浅看出来。他的体重又不符合作一个工兵的要求。所以说他是炮兵。"
"还有,他那种十分悲伤的样子,显然说明他失去了某个最亲爱的人。从他自己出来买东西这件事来看,象是他丧失了妻子。你看,他在给孩子们买东西。那是一个拨浪鼓,说明有一个孩子很小。他妻子可能在产后去世。他腋下夹着一本小人书,说明他还惦记另一个孩子。"
这时我才明白为什么歇洛克·福尔摩斯说他哥哥比他本人的观察力还要敏锐。歇洛克瞅了我一眼,微微一笑。迈克罗夫特从一个玳瑁匣子里取出鼻烟,用一块大红丝巾把落在身上的烟末拂去。
"顺便说说,歇洛克,"迈克罗夫特说道,"我有件很合你心意的事情,一个很不寻常的问题,我正在着手分析判断。但要我把它进行到底完满解决,我确实没有那份精力。可是它却是我进行推理的良机。如果你愿意听听情况……"
"我亲爱的迈克罗夫特,我非常愿意。"
他的哥哥从笔记本上撕下一页纸,匆忙写下几个字,按了按铃,把这张纸交给了侍者。
"我已经叫人去请梅拉斯先生到这里来了。"迈克罗夫特说道,"他就住在我楼上,我和他有点熟,他在遇到疑难时,便来找我。据我所知,梅拉斯先生是希腊血统,精通数国语言。他的生活来源,一半是靠在法院充当译员,一半是靠给那些住在诺森伯兰街旅馆的阔绰的东方人作向导。我看还是让他自己把他的奇怪的遭遇告诉你们吧。"
过了几分钟,来了一个矮胖粗壮的人,他那橄榄色的脸庞和漆黑的头发说明他是南方人,可是他讲起话来,却象是一个受过教育的英国人。他热情地同歇洛克·福尔摩斯握手。听说这位专家愿意听他的奇遇,他那一双黑色的眼睛闪烁出喜悦的光芒。
"我所说的事,恐怕警察不会相信,"他悲平地说道,"正因为他们以前没有听过这样的事。可是我知道,除非我弄清那个脸上贴着橡皮膏的可怜人的结果如何,我的心里是决不会轻松的。"
"我洗耳恭听,"歇洛克·福尔摩斯说道。
"现在是星期三晚上,"梅拉斯先生说道,"啊,那么,这件事是在星期一夜晚,你知道,也就是发生在两天以前了。我是一个译员,也许我的邻居已经向你们说过了:我能翻译所有语言——或者说几乎是所有语言——可是因为我出生在希腊,并且取的是希腊名字,所以我主要是翻译希腊语。多年来,我在伦敦希腊译员中首屈一指,我的名字早为各家旅馆所共知。
"外国人遇到了困难,或是旅游者到达很晚,往往在不寻常的时候来请我给他们当翻译,这并不是很少见的。因此,星期一夜晚,一位衣着时髦的年轻人拉蒂默先生来到我家中,要我陪他乘坐候在门口的一辆马车外出时,我毫不奇怪。他说,有一位希腊朋友因事到他家去拜访,他自己除了本国语言外,不会讲任何外国话,因此需要请一位译员。他告诉我他家离这里还有一段路,住在肯辛顿,他似乎非常着急,我们一来到街上,他就一把将我推进马车内。
"我坐进车中,立刻产生了怀疑,因为我发现我坐的并不是一辆普通四轮马车。这辆马车相当宽敞,装饰虽然旧损了,但却很讲究,不象伦敦那种寒酸的普通四轮马车。拉蒂默先生坐在我对面,我们经过了查林十字街,转入谢夫特斯伯里大街,又来到牛津街,我刚想冒失地说:到肯辛顿从这儿走
是绕远了,可是却被我同车人一种奇怪的举动打断了。
"他从怀里取出一根样子吓人、灌了铅的大头短棒,前后挥舞了几次,似乎是在试试它的份量和威力,然后一言不发地把它放在身旁座位上,接着他把两边的窗玻璃关好。使我异常吃惊的是,我发现,窗上都蒙着纸,似乎存心不让我看到外面。
"'很抱歉,挡住你的视线了,梅拉斯先生,"他说道,'我是不打算让你看到我们要去的地方。如果你能再找到原路回来,那对我可能是不方便的。'
"你们可想而知,他这话使我大吃一惊。我这个同车人是个膀大腰圆、力气过人的青年,即使他没有武器,我也决不是他的对手。
"'这实在是一种越轨的行为,拉蒂默先生,'我结结巴巴地说道,'要知道,你这样做是完全非法的。'
"'毫无疑问,这有点失礼,'他说道,'不过我们会给你补偿的。但是,我必须警告你,梅拉斯先生,今晚不论何时,只要你妄图告警或做出什么对我不利的事,那对你是危险的。我提请你注意,现在没有一个人知道你在何处,同时,不论在这辆四轮马车里或是在我家中,你都跑不出我的手心。'
"他心平气和地说着,可是话音刺耳,极尽恫吓之能事。我默不作声地坐在那里,心中奇怪,究竟为什么他要用这种怪办法来绑架我。可是不管怎样,我十分清楚,抵抗是没用的,只好听天由命了。
"马车行驶了大约两个小时,我丝毫不知要去何处。有时马车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说明是走在石板路上,有时走得平稳无声,说明是走在柏油路上。除了这些声音变化之外,没有别的什么能使我猜出我们现在何地。车窗被纸遮得不透亮光,前面的玻璃也拉上蓝色的窗帘。我们离开蓓尔美尔街时
是七点一刻,而当我们终于停下车时,我的表已经是差十分九点。同车人把窗玻璃打开,我看到了一个低矮的拱形大门,上面点着一盏灯。我连忙从马车上下来,门打开了,我进入院内,模糊记得进来时看到一片草坪,两旁长满树木。我不敢确定,这到底是私人庭院呢,还是真正的乡下。
"大厅里面点着一盏彩色煤油灯,拧得很小,我只看到房子很大,里面挂着许多图画,别的什么也看不见。在暗淡的灯光下,我可以看出那个开门的人身材矮小,形容委琐,是个中年人,双肩向前佝偻着。他向我们转过身来,亮光一闪,我这才看出他戴着眼镜。
"'是梅拉斯先生吗,哈罗德?'他说道。
"'对。'
"'这事办得漂亮,办得漂亮!梅拉斯先生,我们没有恶意,可是没有你,我们办不成事。如果你对我们诚实,你是不会后悔的,如果你要耍花招,那就愿上帝保佑你!'他说话时精神不安、声音颤抖,夹杂着格格的干笑,可不知道为什么,他给我的印象比那个年轻人更可怕。
"'你要我做什么?'我问道。
"'只是向那位拜访我们的希腊绅士问几个问题,并使我们得到答复。不过我们叫你说什么你就说什么,不得多嘴,否则……'他又发出格格的干笑,'否则,你还不如压根儿就没出生呢。'
"他说着打开门,领我走进一间屋子,室中陈设很华丽,不过室内光线仍然来自一盏拧得很小的灯。这个房间很大,我进屋时,双脚踏在地毯上,软绵绵的,说明它很高级。我又看到一些丝绒面软椅,一个高大的大理石白壁炉台,一旁似乎有一副日本铠甲,灯的正下方有一把椅子,那个年纪大的人打个手势,叫我坐下。年青人走出去,又突然从另一道门返回来,领进一个穿着肥大的睡衣的人,慢慢地向我们走过来。当他走到昏暗的灯光之下,我才把他看得比较清楚,他那副样子顿时吓得我毛骨悚然。他面色蜡黄,憔悴异常,两只明亮而凸出的大眼睛,说明他虽然体力不佳,精力却还充沛。除了他那羸弱的身体之外,使我更加震惊的是他脸上横七竖八地贴满了奇形怪状的橡皮膏,一大块纱布用橡皮膏粘在嘴上。
"'石板拿来了吗,哈罗德?'在那个怪人颓然倒在椅子中时,年纪大的人喊道,'把他的手松开了吗?好,那么,给他一支笔。梅拉斯先生,请你向他发问,让他把回答写下来。首先问他,他是否准备在文件上签字?'
"那个人双眼冒出怒火。
"'不!'他在石板上用希腊文写道。
"'没有商量的余地吗?'我按照那恶棍的吩咐问道。
"'除非我亲眼看见她在我认识的希腊牧师作证下结婚,别无商量余地。'
"那个年长的家伙恶毒地狞笑着说道:'那么,你知道你
会得到什么结果吗?'
"'我什么都不在乎。'
"上述问答只不过是我们这场连说带写的奇怪谈话的一些片断,我不得不再三再四地问他是否妥协让步,在文件上签字;而一次又一次得到同样愤怒的回答。我很快就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想法。我在每次发问时加上自己要问的话,一开始问一些无关紧要的话,试一试在座的那两个人是不是能听懂。后来,我发现他们毫无反应,便更大胆地探问起来。我们的谈话大致是这样的:
"'你这样固执是没有好处的。你是谁?'
"'我不在乎。我在伦敦人生地疏。'
"'你的命运全靠你自己决定。你在这里多久了?'
"'爱怎样就怎样吧。三个星期。'
"'这产业永远不会归你所有了。他们怎样折磨你?'
"'它决不会落到恶棍手里。他们不给我饭吃。'
"'如果你签字,你就能获得自由。这是一所什么宅邸?'
"'我决不签字。我不知道。'
"'你一点也不为她着想么?你叫什么名字?'
"'我听她亲自这样说才相信。克莱蒂特。'
"'如果你签字,你就可以见到她。你从何处来?'
"'那我只好不见她。雅典。'
"再有五分钟,福尔摩斯先生,我就能当着他们的面把全部事情探听清楚。再问一个问题就有可能把这件事查清,不料此时房门突然打开,走进一个女人。我看不清她的容貌,只觉她身材颀长,体态窈窕,乌黑的头发,穿着肥大的白色睡衣。
"'哈罗德,'那女子操着不标准的英语说道,"我再也不能多呆了。这里太寂寞了,只有……啊,我的天哪,这不是保罗么!'
"最后的两句话是用希腊语说的,话犹未了,那人把嘴上封的橡皮膏用力撕下,尖声叫喊着:'索菲!索菲!'扑到女人怀里。然而,他们只拥抱了片刻,年轻人便抓住那女人,把她推出门去。年纪大的人毫不费力地抓住那瘦削的受害者,把他从另一道门拖出去。一时间室内只剩下我一人,我猛地站
起来,模模糊糊地想:我可以设法发现一些线索,看看我究竟在什么地方。不过,幸而我还没有这样做,因为我一抬头就看到那年纪大的人站在门口,虎视眈眈地盯着我。
"'行了,梅拉斯先生,'他说道,'你看我们没有拿你当外人,才请你参与了私事。我们有位讲希腊语的朋友,是他开头帮助我们进行谈判的;但他已因急事回东方去了,否则我们是不会麻烦你的。我们很需要找个人代替他,听说你的翻译水平很高,我们感到很幸运。'
"我点了点头。
"'这里有五英镑,'他向我走过来,说道,'我希望这足够作为谢仪了。不过请记住,'他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胸膛,笑声格格地说道,'假若你把这事对别人讲出去——当心,只要对一个活人讲了——那就让上帝怜悯你的亡灵吧!'
"我无法向你们形容这个面容委琐的人是何等地使我厌恶和惊骇不已。现在灯光照在他身上,我对他看得更清楚了。他面色憔悴而枯槁,一小撮胡须又细又稀,说话时把脸伸向前面,嘴唇和眼睑颤动不止,活象个舞蹈病患者。我不禁想到他接二连三的怪诞笑声也是一种神经病的症状。然而,他
面目可怖之处还在于那双眼睛,铁青发灰,闪烁着冷酷、恶毒、凶残的光。
"'如果你把这事宣扬出去,我们会知道的,'他说道,'我们有办法得到消息。现在有辆马车在外面等你,我的伙伴送你上路。'
"我急忙穿过前厅坐上马车,又看了一眼树木和花园,拉蒂默先生紧跟着我,一言不发地坐在我对面。我们又是默不作声地行驶了一段漫长的路程,车窗依然挡着,最后,直到半夜,车才停住。
"'请你在这里下车,梅拉斯先生,'我的同车人说道,'很抱歉,这里离你家很远,可是没有别的办法啊。你如果企图跟踪我们的马车,那只能对你自己有害。'
"他边说边打开车门,我刚刚跳下车,车夫便扬鞭策马疾驶而去,我惊愕地环顾四周。原来我置身荒野,四下是黑乎乎的灌木丛。远处一排房屋,窗户闪着灯光;另一边是铁路的红色信号灯。
"载我来到此地的那辆马车已经无影无踪了。我站在那里向四下呆呆地望着,想弄清究竟身在何地,这时我看到有人摸黑向我走来。等他走到我面前,我才看出他是铁路搬运工。
"'你能告诉我这里是什么地方吗?'我问道。
"'这是旺兹沃思荒地。'他说道。
"'这里有火车进城吗?'
"'如果你步行一英里左右到克拉彭枢纽站,'他说道,'正好可以赶上去维多利亚车站的末班车。'
"我这段惊险经历就到此为止。福尔摩斯先生,除了刚才对你讲的事情之外,我既不知所到何地,也不知和我谈话的是何人,其它情况也一概不知。不过我知道那里正进行着肮脏的勾当。如果可能,我就要帮助那个不幸的人。第二天早晨,我把全部情况告诉了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先生,随后
就向警察报了案。"
听完了这一段离奇曲折的故事,我们一言不发地静坐了一会儿。后来歇洛克望望他哥哥。
"采取什么措施了吗?'歇洛克问道。
迈克罗夫特拿起桌上的一张《每日新闻》,上载:
  今有希腊绅士保罗·克莱蒂特者,自雅典来此,不通英语;另有一希腊女子名叫索菲者;两人均告失踪,若有人告知其下落,当予重酬。X二四七三号。
"今天各家报纸都登载了这条广告。但毫无回音。"迈克罗夫特说道。
"希腊使馆知道了吗?"
"我问过了,他们一点不知道。"
"那么,向雅典警察总部发个电报吧。"
迈克罗夫特转身向我说道:"歇洛克在我们家精力最充沛,好,你要千方百计地把这案子查清。如果有什么好消息,请告诉我。"
"一定,"我的朋友站起身来,答道,"我一定让你知道,也要通知梅拉斯先生。梅拉斯先生,如果我要是你的话,在此期间,我一定要特别戒备,因为他们看过这些广告,一定知道是你出卖了他们。"
我们一起步行回家,福尔摩斯在一家电报局发了几封电报。
"你看,华生,"福尔摩斯说道,"我们今晚可算不虚此行。我经办过的许多重大案子就是这样通过迈克罗夫特转到我手中来的。我们刚刚听到的问题,虽然只能有一种解答,但仍具有一些特色。"
"你有解决它的希望吗?"
"啊,我们既已知道了这么多情况,若再不能查明其余的问题,那倒确实是件怪事呢。你自己一定也有一些能解答我们刚才听到的情况的设想。"
"对,不过是模模糊糊的。"
"那么,你是怎么想的呢?"
"在我看来,很明显,那个叫哈罗德·拉蒂默的英国青年拐骗了那位希腊姑娘。"
"从什么地方拐骗来的?"
"或许是从雅典。"
歇洛克·福尔摩斯摇摇头,说道:
"那个青年连一句希腊话也不会讲。那个女子却能讲很好的英语。推断起来——她已经在英国呆了一段时间,而那青年却没有到过希腊。"
"好,那么,我们假定她是来访问英国,是那个哈罗德劝她和自己一起逃走。"
"这倒是很有可能的。"
"后来她哥哥——因为,我想他们一定是亲属——从希腊前来干涉。他冒冒失失地落到那青年和他的老同伙手中。这二人捉住他,对他使用武力,强 迫他在一些文件上签字,以便把那姑娘的财产转让给这二人。她哥哥可能是这笔财产的受托管理人,他拒绝签字转让。为了和他进行谈判,那青年和他的老同伙只好去找一个译员,从而选中了梅拉斯先生,以前或许还用过另一个译员。他们并没有告诉那姑娘他哥哥到来的事,姑娘是纯粹出于偶然才得知哥哥到来了。"
"对极了!华生,"福尔摩斯大声说道,"我确实认为你所说的距事实不远了。你看,我们已经稳操胜券,只担心他们突然使用暴力。只要他们让我们来得及动手,我们肯定能把他们捉拿归案。"
"可是我们怎样才能查明那住宅的地点呢?"
"啊,如果我们推测得正确,而那个姑娘的现在或过去的名字叫索菲·克莱蒂特,那我们就不难找到她。这是我们的主要希望,因为她哥哥当然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很明显,哈罗德与那姑娘搭上关系已经好长时间——至少几星期了,因此她哥哥在希腊听到消息并赶到了这里。在这段时间里,如果他们住在那地方没动过,那就可能有人对迈克罗夫特的广告给予回答。"
我们一路说着,不觉回到贝克街寓所。福尔摩斯首先上楼,他打开房门,不觉吃了一惊。我从他肩上望过去,也觉得很奇怪。原来他哥哥迈克罗夫特正坐在扶手椅中吸烟呢。
"进来!歇洛克。请进,先生,"迈克罗夫特看到我们惊异的面容,和蔼可亲地笑着说道,"你没有想到我有这样的精力,是不是?歇洛克。可是不知为什么这件案子吸引了我。"
"你是怎么来的?"
"我坐双轮马车赶过了你们。"
"有什么新进展吗?"
"我的广告有回音了。"
"啊!"
"是的,你们刚离开几分钟回音就来了。"
"结果怎么样?"
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取出一张纸来。
"在这里,"他说道,"信是一个中年人用宽尖钢笔,写在淡黄色印刷纸上的,写信人身体虚弱。
  ‘先生:
读悉今日贵处广告,现复如下。对此女情况,予知之甚详,若枉驾来舍,当详告彼女之惨史。彼现寓于贝克纳姆之默特尔兹。
你忠实的J·达文波特'
"他是从下布里克斯顿发的信,"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说道,"歇洛克,我们现在何不乘车到他那里去把详情了解一番?"
"我亲爱的迈克罗夫特,救那哥哥的性命比了解他妹妹的情况要重要得多。我想我们应当到苏格兰场会同警长葛莱森直接到贝克纳姆去。我们知道,那人的性命正危在旦夕,真是一发千钧啊!"
"最好顺路把梅拉斯先生也请去,"我提议道,"我们可能需要一个翻译。"
"此言甚妙,"歇洛克·福尔摩斯说道,"吩咐下人快去找辆四轮马车,我们立刻前往。"他说话时,打开桌子的抽屉,我看到他把手枪塞到衣袋里。"不错,"他见我正在看他,便说道,"我应当说,从我们听到的情况看,我们正在和一个非常危险的匪帮打交道。"
我们到蓓尔美尔街梅拉斯先生家中时,天已完全黑了。一位绅士刚来过他家并把他请走了。
"你能告诉我们他到哪里去了吗?"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问道。
"我不知道,先生,"给我们开门的妇女答道,"我只知道他和那位绅士坐一辆马车走了。"
"那位绅士通报过姓名吗?"
"没有,先生。"
"他是不是一个年轻、英俊的黑大个?"
"啊,不是的,先生。他个子不大,戴着眼镜,面容削瘦,不过性情爽朗,因为他说话时一直在笑。"
"快随我来!"歇洛克·福尔摩斯突然喊道,"事已危急了,"我们向苏格兰场赶去时,他说道,"那几个人又把梅拉斯搞走了。他们前天夜晚就发现梅拉斯没有勇气,那恶棍一出现在他面前,就把他吓坏了。那几个人无疑是要他做翻译,不过,翻译完了,他可能会因走漏了消息而被杀害。"
我们希望乘火车可以尽快地赶到贝克纳姆,比马车到得早点。然而,我们到苏格兰场后,又用了一个多小时,才找到警长葛莱森,办完允许进入私宅的法律手续。我们九点三刻来到伦敦桥,十点半钟我们四个人到了贝克纳姆火车站,又驱车行驶半英里,才来到默特尔兹——这是一所阴沉沉的大宅院,背靠公路。我们把马车打发走,沿车道一起向前走去。
"窗户都是黑的,"警长说道,"这所宅院似乎无人居住。"
"我们的鸟儿已经飞出,鸟巢已经空空如也,"歇洛克·福尔摩斯说道。
"你为什么这样说呢?"
"一辆四轮马车满载着行李刚开走还不到一小时。"
警长笑了笑,说道:
"我在门灯照耀下看到了车辙,可这行李是从哪儿说起呢?"
"你看到的可能是同一车子向另一方向去的车辙。可是这向外驶去的车辙却非常深——因此我们肯定地说,车上所载相当沉重。"
"你比我看得仔细,"警长耸了耸双肩,说道,"我们很难破门而入,不过我们可以试一试,如果我们叫门没有人答应的话。"
警长用力捶打门环,又拼命按铃,可是毫无效果。歇洛克·福尔摩斯走开了,过了几分钟又返回来。
"我已经打开了一扇窗户,"歇洛克·福尔摩斯说道。
"幸好你是赞成破门而入,而不是反对这样做,福尔摩斯先生,"警长看见我的朋友这么机灵地把窗闩拉开,说道,
"好,我想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可以不邀而入了。"
我们从窗户鱼贯而入,来到一间大屋子,这显然就是梅拉斯先生上次来过的地方。警长把提灯点上,我们借助灯光看到了梅拉斯对我们说过的两个门、窗帘、灯和一副日本铠甲。桌上有两个玻璃杯,一个空白兰地酒瓶和一些残肴剩饭。
"什么声音?"歇洛克·福尔摩斯突然问道。
我们都静静地站在那里仔细倾听。从我们头顶上什么地方传来一阵低微的呻吟声。歇洛克·福尔摩斯急忙冲向门口,跑进前厅。这凄凉的声音是从楼上传来的。他跑上楼去,警长和我紧跟在后,他哥哥迈克罗夫特虽然块头很大,也尽快赶上。
二层楼上对着我们有三个门。那不幸的声音从中间那道门传出来,有时低如呓语,有时高声哀号。门是锁着的,可是钥匙留在外面。歇洛克·福尔摩斯很快打开门冲了进去,不过马上又用手按着喉咙,退了出来。
"里面正烧炭,"歇洛克·福尔摩斯喊道,"稍等一等,毒气就会散的。"
我们向里面张望,只见房间正中一个小铜鼎冒出暗蓝色的火焰,它在地板上投射出一圈青灰色的光芒,我们在暗影中看到两个模糊不清的人蜷缩在墙边,门一打开,冒出一股可怕的毒气,使得我们透不过气来,咳嗽不止。歇洛克·福尔摩斯奔到楼顶呼吸一口新鲜空气,然后,冲进室内,打开窗户,把铜鼎扔到花园里。
"再等一下,我们就可以进去了,"歇洛克·福尔摩斯又飞快地跑出来,气喘吁吁地说道,"蜡烛在哪里?我看在这样的空气里未必能划得着火柴。迈克罗夫特,现在你站在门口拿着灯,我们去把他们救出来!"
我们冲到那两个中毒的人身旁,把他们拖到灯光明亮的前厅。他们都已失去知觉,嘴唇发青,面部肿胀、充血,双目凸出。他们的容貌的确变得很厉害,若不是那黑胡子和肥胖的身形,我们就很难认出其中一个是那位希腊译员,就是几个小时前才在第欧根尼俱乐部和我们分手的那一位。他连手带脚被人绑得结结实实,一只眼睛上有受人毒打的伤痕。另一个人,和他一样手足被绑,身材高大,已经枯槁得不象样子,脸上奇形怪状地贴着一些橡皮膏。我们把他放下时,他已经停止了呻吟,我一眼看出,对他来说,我们救得太迟了。然而,梅拉斯先生还活着,我们使用了阿摩尼亚和白兰地,不
到一小时,我很满意地见他睁开了眼睛,知道我已把他从死亡的深渊中救回来了。
梅拉斯只能向我们简单讲了一下过程,这证实我们的推断是正确的。那个去找他的人,进屋以后,从衣袖中抽出一支护身棒,并用立即处死进行威胁,梅拉斯只好再次被人绑架出去。确实,那个奸笑的暴徒在这位通晓几国语言的可怜人身上产生的威力几乎是难以抗拒的,因为那位译员吓得面如土色,双手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很快被绑架到贝克纳姆,在第二次会谈中充当译员,这次会谈甚至比第一次更富有戏剧性,那两个英国人威胁那个被囚的人,如果他不照他们的命令去办,他们就立即杀死他。后来见他始终威武不屈,他们只好把他推回去囚禁起来。然后,他们对梅拉斯大加责难,斥责他在报上登广告出卖了他们,他们用棒子把他打昏过去,梅拉斯一直不省人事,直到发现我们俯身救他为止。
这就是那件希腊译员奇案,至今依然有些未解之谜。我们只能从答复我们广告的那位绅士处查明,那位年轻女子出身希腊富家,到英国来访友。在英国和一个叫哈罗德·拉蒂默的年轻人相遇,这个人掌握了她,终于说服她一同逃走。她的朋友惊悉此事,便急忙通知她住在雅典的哥哥,以便洗清干系。她哥哥来到英国,冒失地落到拉蒂默和他那个叫威尔逊·肯普的同伙手中。肯普是一个声名狼藉的家伙。那两个人发现他语言不通,举目无亲,便把他囚禁起来,用毒打和饥饿迫使他签字,以夺得他和他妹妹的财产。他们把他关在宅内,姑娘并不知情,为了使姑娘即使见到哥哥一时也认不出来,便在他脸上贴了许多橡皮膏。然而,由于女性的敏感,正当译员来访的时候,她第一次见到哥哥,便一眼看破了伪装。不过,这可怜的姑娘自己也是被囚禁的人,因为在这所宅院里,除了那马车夫夫妇之外别无他人。而马车夫夫妇都是这两个阴谋家的爪牙。两个恶棍见秘密已被揭穿,囚徒又威武不屈,便携带姑娘逃离了那所宅院。原来这所家具 齐全的宅院是他们花钱租赁的。他们首先要报复那个公然反抗他们的人和那个出卖他们的人。
几个月后,我们收到从布达佩斯报上剪下来的一段奇闻,上载两个英国人携一妇女同行,忽遭凶祸,两个男人皆被刺死。匈牙利警署认为他们因争风吃醋,互相残杀身亡。然而,看来,歇洛克·福尔摩斯却不以为然,他一直到今天还认为,如果能找到那位希腊姑娘,那就会弄清楚她是怎样为自己和哥哥报仇雪恨的。
最后一案
  我怀着沉痛的心情提笔写下这最后一案,记下我朋友歇洛克·福尔摩斯杰出的天才。从“血字的研究”第一次把我们结合在一起,到他介入“海军协定”一案——由于他的介入,毫无疑问,防止了一场严重的国际纠纷——尽管写得很不连贯,而且我深深感到写得极不充分,但我总是竭尽微力把我和他共同的奇异经历记载了下来。我本来打算只写到“海军协定”一案为止,绝口不提那件造成我一生惆怅的案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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