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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牌的秘密 _TXT

乔斯坦·贾德(挪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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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牌的秘密乔斯坦·贾德
每个人心里都活着一个小丑——致中文版读者
   最近这几年来,每回去逛书店,我们这群对哲学有兴趣的人总会感受到一种暖昧的乐趣。看到那——堆堆陈列在亮丽“新时代’,(Ncw Age)、“另类哲学”(A1ternatiVe Philosophy)下的新书,我们都会忍不住买上丁L本。另类哲学一本本展示在我们眼前,任由我们挑选,确实令人兴奋,但我们同时也期盼这家书店能供应更多“真正的”哲学书。我们在书架间兜来兜去,找了老半天,终于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在偌大的一家书店,要买一本真正的哲学书还真不容易呢。
   这个现象马上就要写改变了。我们正面临--一个强劲的哲学复兴运动。也许,我们对那些“另类玩意”已经感到厌足。这一类书,有些的确很有趣,但也搀杂着太多糟粕。
   说穿了,另类哲学不啻是一种哲学式的春宫一—或许我们可以管它叫“速成哲学”。打开书本,一晃眼你就被引进一个哲学奇境,如同春宫电影或色情小说“瞬间”把你吸入情欲世界。可是,大部分“另类哲学”跟真正的哲学压根儿扯不上半点关系;同样的,春宫电影呈现的并不是真诚的爱情。哲学和爱情都需要时间来培养、深化。追求智慧和爱情,是不能抄近路走捷径的。
   哲学兴起于古希腊城邦的市集。今天,哲学同样可以兴起于小孩子就读的幼稚园。这几年来,我一直鼓吹将哲学带回到最早的两个根源——市场和学校。我愿借此机会,向中文版读者说明,在《纸牌的秘密》一书中,我是如何将哲学带回到人类的童年。我的另一本书《苏菲的世界》,强调的则是哲学和市集之间的密切关系。这两本书其实是姊妹篇,相辅相成。
   《纸牌的秘密》这部小说的主角,是一个叫汉斯•汤玛士的小男孩。他跟随父亲,展开一趟漫长的穿越整个欧洲的旅程,进入“哲学的故乡”。我想透过这样一个故事,表达我对欧洲文化传统和历史的一些看法。我的最大企图.是以年轻人觉得有趣的方式,向读者们提出——连串有关生存的根本问题。
   前往雅典的旅途中,在巧妙的机缘安排下,汉斯•汤玛寸:获赠一本奇异的小书。那本书把他带到公元1790年发生的——场海难。故事的主人翁是个名叫佛洛德的水手。船沉没后,他漂流到加勒比海的—座荒岛上,独居五十二年;陪伴他度过漫长岁月、帮助他排遣寂寞的,就是随身携带的—副扑克牌。说也奇怪,后来这五十三张纸牌竟然变成了五十三个有血有肉、活蹦乱跳的侏儒。这群小矮人在岛上建立一座村庄,环绕着佛洛德。除了—个侏儒外,他们都无法解释自己究竟是谁、来自何方。唯—知道奥秘的侏儒,就是扑克牌中的那张“丑角牌”。
   在《纸牌的秘密》这本书中,小丑象征“圈外人”——一他能够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人生真相。最重要的是,他能够体认人生是场有趣的冒险。所以,在岛-上那些日子。他不断向同胞们提出有关人生的新问题。
   在人生的纸牌游戏中,我们每个人一生下来就是小丑。可是,随着年龄增长,我们渐渐变成红心、方块、梅花、黑桃。但这并不意味我们心中的小丑从此消失无踪。我们不妨摊开一副扑克牌,看看那些红心图案或方块图案底下,是不是隐藏着一个丑角呢?
   这让我想起古老的羊皮纸文件。欧洲人使用这种羊皮纸。往往会刮掉上面原有的文字,重新写上其他东西。于是,当我们翻阅中古世纪的一本账簿,浏览当时五谷和鱼货的价目时,揉揉眼睛,仔细一瞧,会赫然发现.那些羊皮纸原先记载的,竟是古罗马的—出喜剧。同样的,我们对世界的好奇,也深深隐藏在每个人心中。在那儿,我们找到一群群耍把戏、变魔术、打诨插科逗观众发笑的家伙,也看到许多小精灵、侏儒、仙女和妖魔鬼怪,甚至还跟随爱丽丝漫游奇境,陪伴王后一块喝下午茶。
   各位读者想必会注意到,《纸牌的秘密》书中的小丑是一个侏儒。他是永恒的小孩,永远都不会完全长大,永远都不会对人生失去好奇。就这一点来说,他称得.上古往今来所有伟大哲学家的亲属。在古希腊,苏格拉底就是他那个时代的一副扑克牌中的丑角牌(少年时期,他没事就跑到雅典的市集,随便抓个人问问题!)苏格拉底曾说:“雅典就像一匹没精打采的马儿。我将扮演‘牛虻’的角色,狠狠咬它一口,让它飞腾跳跃起来”。(而我们的“牛虻”却在干什么呢?)
   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活着一个小丑。这也是苏格拉底的看法。身为哲学家,苏格拉底其实并不具备特殊的“资历”;他只是——个助产士而已。接生婆帮助产妇生下孩子,苏格拉底帮助人们“生下”人生的智慧。这种比喻当然是老调,但这个古老的接生婆象征却具有另一层涵意,值得我们深思:需要被接生出来的,实际上是我们每个人心中的那个孩子。
   几千年来,人类总是遭受一连串重大问题困扰,而四处却找不到现成的答案。结果,我们被迫面对两种选择:我们可以欺骗自己,假装我们知道一切值得知道的事情,或者,我们索性闭上眼睛,拒绝面对人生根本问题,乐得逍遥度日,摆脱烦恼。今天的人类基本上分成这两大族群。我们若不是趾高气扬,自以为通晓人间事理,就是干脆承认自己无知,不去过问自认为不懂的事情。这种现象就如同把一副扑克牌分成两堆,红的放在——边,黑的摆在另一边。可是,每隔一阵子,那张丑角牌就会从牌堆中探出脸来。它既不是红心和方块,也不是梅花和黑桃。
   在雅典城,苏格拉底就是这么一个丑角——既不桀骛,也不冷漠。他只知道一件事:人世间有很多事情他并不懂。这个;念头时时折磨他,于是他就去当个哲学家,成为一个永不放弃探寻人生真相、对人生不断提出新问题的人。
   在我看来,哲学的最大功能,是帮助我们找出心中隐藏的那个“丑角”,让我们跟他建立更亲密的情谊。哲学家必须扫除覆盖在世界上的那层尘埃,让我们以儿童的清澈眼光,重新观看和感受这个世界。人生原本是一则美妙的童话故事,而长大后变得“世故”的我们,竟然剥去它那袭神秘的外衣,把它看成——个枯燥无味的“现实”。但我们每个人都还有复活的希望,因为我们全都是丑角的后裔。我们内心深处,都有一个活蹦乱跳、睁着一只大眼睛、对人生充满好奇的孩子在活着。尽管有时候我们会觉得自己渺小琐碎,但是,切莫忘了,我们每个人的肌肤下面都隐藏着一小块黄金:曾经,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是一个洁净无尘、心如明镜的赤子……
   当年,我们被带进一则童话故事中——这个童话比我们在孩提时代听过的童话都要美妙动听——可是,没多久,我们就把周围的一切视为当然,不再好奇。如今我们甚至不会注意到,我们家中那张新买的婴儿床上,有一件神奇的事正在发生。就在那儿——婴儿床的栏杆后面——世界正被创造。
   而世界永远不会衰老;衰老的是我们。只要婴儿不断出生,只要新人不断来到世上,我们的世界就会永葆清新,新得就跟上帝创 世第七天时一模一样。孩子现在刚刚进入这则伟大的童话故事;他 睁着清澈澄净的眼睛,责备我们把这个世界看成“现实”,离它愈来愈远。
   “妈‘天使为什么会有翅膀呢?……星星为什么会眨眼睛呢? ……鸟儿为什么会飞呢?……大象的鼻子为什么那样长呢?”
   “哎呀,我怎么晓得呀!乖,现在该闭上眼睛睡觉哕,否则的话,妈可就要生气啰!”
   讥来诡谲,孩子丧失对世界的这种积极的、充满活力的感受时,正巧是他开始学说话的时候。所以,孩子们需要神话和童话。大人们也需要神话和童话,因为它能帮助我们紧紧抓住儿时的经验,不让它流失。
   我觉得,十九或二十岁才开始接触哲学书籍,实在已经太迟了。最近欧洲流行婴儿游泳,因为父母们觉得,既然游泳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本能,但这种本能必须加以呵护。对人生好奇并不是学来的,而是我们自己遗忘掉的本能。
   我们总爱夸夸其谈,大谈“人生的奥秘”。要亲身体验这个奥秘,我们就得摆脱世故的矫情,让自己再当一次孩子。想当孩子,就得往后退一步--也许,退了一步后,我们会发现眼前豁然出现一个美妙的世界。就在那一刻,我们目击世界的创造过程。朗朗晴空下,一个崭新的世界蹦地冒了出来……
   而居然有人说他们觉得人生挺无聊!
   李永平译   
   在这个故事中你会见到:
   汉斯•汤玛士
   在前往哲学家的故乡途中,阅读“小圆面包书”。
   爸爸
   德国兵的私生子,在挪威艾伦达尔镇长大,后来离家出走,虱船上当水手。
   妈妈
   投身时装界,迷失了自己。
   丽妮
   汉斯•汤玛士的祖母。
   爷爷
   德国兵,1944年被派往东线战场作战。
   休儒
   送汉斯•汤玛士一个放大镜。
   胖女人
   杜尔夫村酒馆侍应生。
   老面包师
   请汉斯•汤玛士喝一瓶汽水,又送他四个放在纸袋里的小圆面包。
   算命的妇人
   有个非常美丽的女儿。
   此外,你还会见到希腊时装模特儿经纪人、苏格拉底、伊帕斯王、柏拉图和一个喋喋不休的侍者。
   在“小圆面包书”中你也会见到:
   卢德维格
   1946年,翻越崇山峻岭,来到瑞士杜尔夫村。
   艾伯特
   母亲逝世后,就成为一个孤儿。
   面包师傅汉斯
   1842年,从荷兰鹿特丹前往纽约途中,遭遇海难。后来定居在瑞士杜尔夫村,经营一家面包店。
   佛洛德
   1790年,从墨西哥前往西班牙途中,他那艘运载大批白银的船中途沉没。
   史蒂妮
   佛洛德的未婚妻。伊洛德前往墨西哥时,她已怀孕。
   安德烈
   一个农夫。
   艾尔布烈赫特斯
   店铺老板。
   五十三张扑克牌
   包括红心幺、方块J、红心K。
   丑角
   他看得太多、太深。
序 曲   
   六年前,我站在苏尼安岬(Cape Sounion)海神庙废墟前,眺望爱琴海。约莫一个半世纪前,面包师傅汉斯来到大西洋中那座奇特的岛屿。整整两百年前,佛洛德从墨西哥搭船前往西班牙,途中遭遇海难。
   我必须追溯到那么遥远的时代,才能了解妈妈为什么要离家出走,跑到雅典去……
   说实在的,我宁可去想别的事情。可是,我得趁着童心未泯的时候把一切记录下来。
   这会儿,我坐在挪威希索伊岛(Island)上一栋房子的客厅窗口,望着窗外飘落的一片片树叶。叶子从空中飞洒下来,铺在街道上,有如一张松软的地毯。七叶树的果实蹦跳在花园篱笆间,散落满地。一个小女孩踩着它们,走过我家的窗前。
   人世间的一切,仿佛都出了差错。
   每回想起佛洛德的那副扑克牌,我就觉得,整个世界都分崩离析了。
黑桃A ……一个德国兵骑着脚踏车 出现在乡间小路上……
   这趟伟大的旅程,将带我们进入诸多哲学家的故乡。旅程是从艾伦达(Arendal)开始的,那是挪威南部海岸的一个古老城镇,航运业十分兴盛。我们搭乘渡轮“西班牙舞曲”号(Bbolero)。从挪威的克欣桑kristiansand)出发.来到丹麦的赫绍尔斯镇(Hirtshals)。穿越丹麦和德国的那段旅途,我不想多说,因为除了乐高游乐场(Legoland)和汉堡的码头船坞之外,一路南下,我们看见的只不过是高速公路和农庄。直到我们抵达阿尔卑斯山时,才真正开始发生一些事情爸爸和我有个协议:路上我得乖乖坐车,有时为了赶路我们得在车上度过一整天,也不许抱怨。他则答应不在车上抽烟,烟瘾发作时,就在路旁停下来抽它两口。抵达瑞士前,一路上我最难忘的,就是停车让爸爸抽两口烟的那些时刻。
   “抽两口”之前,爸爸总爱感叹一番,把开车时心中所思所想一股脑儿抒发出来(爸爸一路开车,我就待在后座,看漫画书或自个玩纸牌解闷)。他那一番感叹,往往跟妈妈有关。要不然,就是让他困惑和着迷了——辈子的其他一些事情。
   爸爸结束水手生涯返回陆地后,就一直对机器人抱着莫大的兴趣。这本身也许无可厚非,但爸爸的兴趣似乎有点过了头。他一口咬定,总有一天科学家会制造出一批“人造的人”。他所说的人造人,可不是那些眼睛闪烁着红绿光芒,喉咙发出空洞声响,神情举止非常呆笨的金属机器人。哦,不,爸爸说的不是那种东西。爸爸相信,科学家早晚会创造出跟我们一样会思考的人类。他的想法还有更古怪的呢。他相信,本质上我们人类也是人造的、虚假的物体。
   “我们只不过是有生命的玩具娃娃,”他总是这么说。
   每天只要两杯黄汤下肚,这句话就会蹦出来。
   我们在乐高游乐场时,爸爸静静地站在一旁,眼睛瞪着那些乐高玩具直瞧。我问他是不是在想妈妈。他只摇了摇头。
   “汉斯•汤玛士,”爸爸叫我的名字,“想想看,如果这群玩偶突然站起来,绕着这些塑胶房子蹦蹦跳跳走动,那我们该怎么办呢?”“爸爸,你在胡说八道嘛广我只能这样回答他。我总觉得,带孩子到乐高游乐场游玩的父亲,不该对孩子讲这样话。
   我正想开口向爸爸要钱,买一客冰淇淋来吃。你瞧,我已经学到一招诀窍:开口向父亲要东西之前,先让他发表一些怪沦。我知道,偶尔父亲会为自己在儿子面前大发怪论感到罪疚,而当一个人感到罪疚时,他就会变得比较慷慨大方。我正要开口向爸爸要冰淇淋,他却说:“本质上,我们只不过是有生命的乐高玩偶罢了。”我知道这客冰淇淋跑不掉了,因为爸爸开始谈论起人生的哲理。
   我们一路南下,驱车直奔雅典城,但我们可不是去度假的。在雅典一—或至少在希腊某个地方——我们父子俩打算去寻找妈妈。我们没把握能找到她,就算:找到她,我们也没把握她会跟我们回到挪威的家。但是,爸爸说,无论如何我们都要试试,因为我们都觉得,家里没有她,我们父子俩今后的日子不知要怎样过下去。
   我四岁那年.妈妈离家出走,抛弃了我和爸爸。也许就是为了这个缘故,到今天我还管她叫“妈妈”。我们父子俩相依为命彼此了解日深.如同”一对朋友。有一天我终于决定不再唤他做“爹地”。
   妈妈跑到外面的世界寻找“自我”。当时我和爸爸部觉得,身为四岁小孩的母亲,她确实也应该寻找她的自我了。我只是不明白。
   寻找自我一定要离家出走吗?为什么不待在家里——在艾伦达尔镇这儿——把事情理出一个头绪来呢?如果还不满意,可以到邻近的克欣桑走一遭,散散心呀。奉劝想寻找自我的各位仁兄仁姊:一动不如一静,乖乖待在家吧,否则,不但自我没找到,反而从此迷失了自己啊。
   妈妈离开我们那么多年,我现在连母亲长成什么样子都记不起来。我只记得,她比别的女人都漂亮。至少,爸爸向来都是这么说的。爸爸也认为,愈是漂亮的女人,愈不容易找到自我。
   妈妈出走后,我无时无刻不在寻找她。每回走过艾伦达尔镇的市集广场,我总觉得妈妈会突然冒出来,出现在我眼前。每次到奥斯陆探访祖母,我都会跑到卡尔约翰街Karl JohanSteet)寻找她。可是,我一直没碰见妈妈,直到有一天爸爸从外头带回一份希腊时装杂志。封面的女郎,不就是我妈妈吗?内页也有她的照片。
   从照片看,显然妈妈还没找到她的自我;她在镜头前摆出的姿势和装出来的神情,一看就知道是在刻意模仿别人。我和爸爸都为她感到难过极了。
   爸爸的姑妈到希腊克里特岛(Crete)玩了一趟,带回这本杂志。在克里特,封面印着妈妈照片的杂志挂在书报摊上,满街都是。
   你只消丢几个铜板到柜台上,那本杂志就是你的了。一想到这点,我就觉得很滑稽。这些年来,我们父子俩一直在寻找她,而她却出现在克里特岛的街头,摆个姿势,向路人展露她的笑靥。
   “她到底跑到哪儿去子?她到底鬼混些什么?”爸爸气得直搔他的头皮。但是气归气,他还是把杂志上的照片剪—下来,贴在卧室墙上。他说,照片中的女人虽然不能肯定就是妈妈,但看起来跟妈妈总有几分相像。
   就是在这个时候,爸爸决定带我去希腊寻找妈妈。
   “汉斯•汤玛士,咱们父子俩去希腊一趟,把她给拖回家来。”爸爸对我说。“否则的话,我担心她会溺死在时装业的神话世界哕。”当时我不懂他这句话的意思。我只知道,当你穿太大的衣服时,样子就会被衣服淹没掉,但可从来没听说过,一个人会溺死在神话世界里头。现在我明白了。原来,神话真会溺死人的,每个人都应该格外当心。
   一路驱车南下,当我们在汉堡市郊外的高速公路停下车子,让爸爸抽两口烟时,爸爸开始谈论起他的父亲。其实,这些事情我早就听说过很多次了,但如今站在公路旁,看着一辆辆汽车呼啸而过,耳边听着祖父的故事,感觉可就完全不同。
   你晓得吗?我爸爸是一个德国士兵的私生子哩。提到这件事,我不会再感到尴尬,因为现在我知道私生子跟其他孩子一样有出息。这话说起来容易,毕竟,我没经历过我爸爸那种惨痛的成长经验,被迫在保守的挪威南部小镇长大。
   也许是因为我们踏上了德国的国土,父亲触景生情,开始诉说起祖父和祖母之间的情缘。
   大家都知道,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食物非常匮乏。有一天,我祖母丽妮骑上单车,到一个名叫佛洛兰(Froland)的地方去摘一些越橘。那时她才十七岁,路上她出了事情:她那辆脚踏车的轮胎漏了气。
   祖母那次摘越橘之旅,是我生命史上值得大书特书的事件。乍听之下,这话说得有点奇怪——我生命中最重大的事件,怎会发生在我出世前三十多年前呢?但是想想看,那天我祖母的轮胎若没漏气,她肚子里就不会怀下我爸爸。这个世界没我爸爸,当然就不会有我啰。
   事情是这样发生的:祖母在佛洛兰摘了满满一篮越橘,正要赶路回家,轮胎忽然漏了气。当然,她身上没带修车工具,但就算她身上有一千零一套修车工具,她也修不好那辆脚踏车的。
   就在这个时候,乡间小路上出现一个骑着脚踏车的德国兵。他虽然是德国兵,却不像一般德国军人那样雄赳赳气昂昂的。这个德国兵温文儒雅,对待一个在回家路上遭遇困难的年轻姑娘,礼节十分周到。巧的是,他身上带有一套修车工具。
   那个时候,挪威的德国兵,如果真的像一般人想象那样,都是大坏蛋的话,事情就不会发生,因为我祖父就不会理睬路上受难的姑娘。当然,重点不在这里。当时我祖母实在应该保持矜持的态度,严词拒绝一个德国兵提供的任何帮助。
   问题是,这个德国兵渐渐喜欢上这个受难的姑娘。这一来可就惨哕。不过,那是几年以后的事……每回讲到这个节骨眼,爸爸就点一根烟来抽。
   更糟的是,祖母也喜欢上那个德国兵。这是她犯下的最大错误。德国兵帮她修理脚踏车,她不只说声谢谢而已,居然还陪他—路走到艾伦达尔镇。这个大姑娘实在太不知检点了。要命的是,她竟然答应再跟这个名叫盎特菲德威伯•卢德维格•梅斯纳(UnterfeldwebelLudwigMessner)的德国兵见面。
   如此这般,祖母就成了德国兵的情人。爱情这档子事固然是盲目的,选择权不在我们手里,可是,在爱上那个德国兵之前,祖母总可以选择不再跟他见面呀。当然,她没这么做,到头来可就有苦头吃啰。
   祖母和祖父一直偷偷会面。她跟德国人交往的事,——旦被镇民发现,她在艾伦达尔镇就待不下去了。挪威老百姓对抗德国占领军只有一个方法,那就是不跟他们打交道。
   1944年,卢德维格•梅斯纳被匆匆调回德国,参加第三帝国东部疆界保卫战。他压根儿没有机会向我祖母道别。他在艾伦达尔火车站搭上火车,从此音讯全无,整个人消失不见了。战后祖母到处打听他的下落,但过了一段日子,她也不得不相信,她的情人在东部战场上被俄国兵杀死了。
   若不是祖母怀了孕,佛洛兰脚踏车之旅和接着发生的事,早就被人们给遗忘了。祖父随部队开拔到东线前夕,和祖母一夕欢好,但直到好几星期后,祖母才知道自己有了身孕。
   依爸爸的说法,接着发生的事彻底露出入的邪恶二二每讲到这里,他就会再点一根烟来抽。1945年5月挪威百姓解放前不久,爸爸离开娘胎,呱呱坠地。德军一投降,祖母就被挪威民众抓起来。
   挪威百姓最恨那跟德国兵交往的挪威姑娘。不幸的是,这种女孩还真不少,但下场凄惨的是那些跟德国兵生下孩子的姑娘。事实上,祖母跟祖父交往是因为她爱他,而不是因为她信仰纳粹主义。祖父自己也不是纳粹党徒。他被抓上火车,强行遣返德国之前,就跟祖母商量好,找个机会两人结伴穿过边界,双双逃到瑞典去。不巧,那阵子有谣言说,瑞典边防军奉命射杀穿越边界的任何德国逃兵,因此祖父和祖母不敢贸然成行。
   艾伦达尔镇民使用粗暴的手段对待我祖母。他们剃光她的头,在她身上拳打脚踢,也不管她刚刚生下孩子。老实说,德国兵卢德维格•梅斯纳比这些挪威百姓文明多了。
   顶着一颗光溜溜的头颅,祖母逃到奥斯陆,投奔她的舅父崔格维(Trygve)和舅母英格丽(Lngird)。如果她继续待在艾伦达尔,恐怕连命都会送掉。那时正好是春天,但祖母还得戴上呢绒帽,因为她的头秃得像七八十岁的老头子。她母亲留在艾伦达尔,祖母直到五年后,才带着她儿子——也就是我爸爸——回到故乡。
   祖母和我爸爸都不想为发生在佛洛兰的事辩白。他们只想知道,他们母子究竟要受多少惩罚?一桩罪行,到底要株连几个世代的人?当然,未婚怀孕是难以原谅的事,而在这点上,祖母也从不推卸责任。她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人们连无辜的小孩子也不放过。
   这件事,我想了很久。爸爸是由于人的堕落才来到这个世界,但我们不都是亚当和夏娃的子孙吗?我知道这个比拟有点牵强。亚当和夏娃的故事环绕着苹果进行,而我祖父和祖母那档子事,却牵涉到越橘。但是,像月下老人似的将祖父和祖母牵引在一起的脚踏车轮胎,看起来,还真有点像诱惑亚当和夏娃的那条蛇。
   不管怎样,身为母亲的女人都知道,你不能为了一个已经出生的孩子;一辈子自怨自艾。更重要的是,你不能把气出在孩子身上。
   我也相信,德国兵的私生子也有权享受幸福的生活。在这一点上,我和爸爸的看法并不完全——致。
   童年时期的爸爸,不但是个私生子,而且还是个敌人留下的孽种。在艾伦达尔镇,尽管成年人不再对“通敌者”拳打脚踢,孩子们却不肯放过那些可怜的私生子。有样学样,儿童模仿起大人的恶行来,往往青出于蓝。这一来.小时候的爸爸可就尝尽了苦头。他忍气吞声,直到十七岁那年他决定离开心爱的艾伦达尔镇,到海上去谋生活。七年后他回到故乡。那时,他已经在克欣桑结识了我妈妈。
   他们搬进希索伊岛上一栋占老的房子,而我就是在那儿出生的,时间是1972年2月29日。当然,从某种角度来看,在佛洛兰发生的那档子事,我也是难辞其咎。这就是大家所说的“原罪”啦。
   爸爸身为德国兵的私生子,有个很不快乐的童年,长大后又在海上谋了好几年的生活,难免沾染上喝酒的习惯,没事就喜欢喝个一两杯。但我发现,爸爸岂止是为了忘掉往事。事实上,只要两杯黄汤下肚,他就开始谈论起祖父和祖母,开始诉说起自己身为德国兵私生子的悲惨遭遇。说着说着,有时他不免悲从中来,放声大哭。
   我发现,在酒精的刺激下他的回忆变得更加清晰,犹如泉涌。
   在汉堡市郊高速公路上,再一次告诉我他生命中的际遇后,爸爸说:“然后你妈妈失踪了。你上托儿所,她找到第一份工作,当舞蹈老师。接着她改行充当模特儿,三天两头往奥斯陆跑一趟,有时还到斯德哥尔摩去。有一天,她忽然不回家了。她只留给我们父子一封信。信上说,她在国外找到一份工作,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人们说这种话时,往往表示他们只在外头待一两个星期就会回来,但你妈妈一去就是八年多……”这段话我已经听过多次,但这向爸爸特别添加几句:“我们家族总是有人失踪,有人消失不见。汉斯•汤玛士,我想那是家族诅听爸爸提起“诅咒”,我感到不寒而栗。我坐在车子里思索这个问题,觉得爸爸的话未尝没有道理。
   我们这对父子,一个失去父亲和妻子,一个失去祖父和母亲。
   爸爸心中一定还有其他失去的亲人,只是没讲出来。祖母小时候,她父亲被一株倒下的树木压死。因此,在成长的过程中,她身边也没有一个呵护她、管教她的父亲。难怪,她后来会跟一个马上就要上战场送死的德国兵厮混,生下一个儿子,也难怪,这个儿子长大后娶一个婚后离家出走、跑去雅典寻找“自我”的女人。
黑桃2 ……上帝坐在天堂上哈哈大笑 因为世人不信服他……
   油站上只有一个加油器,看样子已经荒废。一个男子从绿色的屋子走出来,他个子很小,模样儿像个侏儒。爸爸拿出一张很大的地图问他,翻越阿尔卑斯山前往威尼斯,要怎么走才最便捷。
   那个矮子伸出手来指着地图,尖声回答。他只会讲德语。透过父亲的翻译,我知道他劝我们今晚到一个叫杜尔夫(Doff译注:此字与英文dwarf谐音,dwarf意为矮人、侏儒)的小村庄,借宿一矮子一面跟爸爸说话,一•面不停地瞄着我,那副神情仿佛头一次看见儿童似的。我感觉得出来,他对我有一种特殊的好感,大概是因为我们身高差不多的缘故吧。我们正要开车离去,他手里拿着一枚放大镜,匆匆忙忙走过来。那枚放大镜很小,装在一个绿色的罩子里。
   “送给你!”他说。(爸爸替我翻译)“有一回,我发现一只受伤的獐鹿,肚子上嵌着一块古老的玻璃。这枚放大镜就是用那块玻璃做的。在杜尔夫村,你会用得到它。相信我,孩子。听着: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在这趟旅程上你会用到放大镜。”
   我不禁纳闷起来。杜尔夫这个村庄,难道真的那么小,需要用放大镜才找得到?但我还是跟那个矮子握了握手,感谢他送我礼物,然后才钻进车子。他的手不但比我的手细小,也冰冷得多。
   爸爸摇下车窗,朝矮子挥挥手。矮子伸出两只短小的手臂,使劲朝我们挥了挥。
   “你们是从艾伦达尔镇来,对不对啊?”爸爸发动我们那辆菲雅特(Fiat)轿车时,矮子忽然问我们。
   “对啊。”爸爸回答他,然后开车离去。
   “他怎么晓得我们是从艾伦达尔镇来的呢?”我问爸爸。
   爸爸望了后视镜一眼,看看坐在后座的我,问道:“你没有告诉他吗?”
   “没有啊广“哦,一定是你告诉他的!”爸爸一口咬定,“因为我没告诉他呀。”
   我没跟那个矮子说过话。就算我告诉他我们来自艾伦达尔镇,他也听不懂的,因为我连一个德文单字都不会讲。
   “他的个子怎么会那样小呢?”车子驶上高速公路时,我问爸爸。
   “这还用问吗?”爸爸问道。“那个家伙身材特别矮小,因为他是人工制造出来的假人。好几百年前,一个犹太魔法师把他创造出来。”
   我当然知道爸爸在说笑,但我还是继续问他:“这么说来,他今年有好几百岁哕?”
   “这也用得着问吗?”爸爸回答我。“人造的人是不会老的,不像我们真人。这是他们惟一比我们优越的地方,值得我们吹嘘。别小看这点啊,这帮人永远都不死。”
   我们继续驱车南下。途中我拿出放大镜。想查看一下爸爸到底有没有头虱。他没有头虱,可是脖子背后却有几根样子很难看的毛发。
   车子穿过瑞士边界后,我们看到杜尔夫村的路标。我们转进一条小路,一路往上行驶,进入阿尔卑斯山区。这一带人烟非常稀少。
   我们偶尔看见一两间瑞士农舍,坐落在山脊上林木间。
   天色很快就暗下来。我坐在后座,正要沉沉睡去时,忽然被爸爸停车的声音吵醒。
   “我得抽根烟了!”爸爸嚷道。
   我们爬出车子,深深吸了一口清新的阿尔卑斯山空气。这时天色已经全黑了。我们头顶上,星光满天,有如一张缀饰着无数小电灯泡的地毯。
   爸爸站在路旁放尿。放完后,他走到我身边,点根烟,然后伸出“孩子,我们都是渺小的东西。我们就像那些乐高小玩偶,试图驾驶一辆老旧菲雅特轿车,从挪威妁艾伦达尔镇出发,千辛万苦赶到希腊的雅典。哈J我们活在豌豆般大的一个星球上。汉斯•汤玛士,你知道在我们这个小星球之外;还有数以百万计的星群吗,每一个星群,由数以亿计的星球构成。只有上帝才晓得宇宙中究竟有多少星球。”他弹弹烟灰,继续说:“孩子,我们并不孤独。我相信宇宙处处充满生命,只是我们从不曾接到别处生命传来的讯息。宇宙中的星群就像一座座荒凉的岛屿,岛和岛之间并没有渡轮通航。”
   爸爸的个性固然有它的缺点,但听他说话,你永远不会感到无聊。机械工的职业,实在太委屈他了。若是有朝一日我大权在握,我一定委任他为“国家哲人”。他自己也有这个意愿。他曾说,在我们政府里头,各种各样的部门都有,独缺“哲学部”,连那些大国的”政府都以为,治国并不需要哲学这玩意儿。
   身为我爸爸的儿子,在遗传的影响下,我自然也对哲学产生兴趣。每次爸爸停止谈论妈妈,开始抒发他的人生哲理时,我都想加入讨论。这回,我对爸爸的宇宙观提出了异议:“尽管宇宙大得不得了,可是,这并不意味我们的地球小得只有一颗豌豆那样大呀。”
   爸爸耸耸肩膀,把烟蒂扔到地上,再点一根烟。他谈论人生和宇宙时,压根不把别人的意见听进耳朵里。他太过沉溺于自己的观点,没工夫听到别人的。
   “汉斯•汤玛士,你知道我们人是打哪儿来的吗?你想过这个问题没有?”爸爸没回应我刚才提出的意见,反而对我提出这样的问题。
   这个问题我想过很多次,但我知道爸爸不会对我的看法感兴趣,所以,我就索性不打岔,让他自个滔滔不绝说下去。我们这对父子相依为命那么些年,早就把对方的个性摸得清楚。我懂得怎样应付他。
   “你知道吗?你奶奶有一回这么说过:上帝坐在天堂上哈哈大笑;因为世人不信服他。她说这是她在圣经上读到的。”
   “为什么呢?”我问道。提出问题毕竟比回答问题容易得多。
   “听着,”爸爸开始解释,“如果真有上帝,而这个上帝创造了我们,那么他一定会把我们看成虚假的东西。我们成天说话、争论、吵架,然后诀别、死亡。你明白吗?我们自以为聪明绝顶。会制造原子弹,会用火箭把人送上月球。可是,从没有人问过,我们到底是打哪儿来的。我们认为只是碰巧活在地球上,如此而已。”
   “所以上帝就笑我们啰?”
   “对!汉斯•汤玛士,如果我们自己也创造一个假人,而这个假人开始说话,成天谈论股市行情、赛马这类玩意儿,却从来不问一个最简单可也最重要的问题——万物到底从何处来——那么,我们会觉得非常好笑,对不对?”
   说着,爸爸果然哈哈大笑起来。
   “孩子呀,我们实在应该多读一点圣经。上帝创造亚当和夏娃后,成天在伊甸园逡巡徘徊,窥探这对男女的行为。我这么说,绝对没有夸张。他躲在树叶里头,监视亚当和夏娃的一举一动。你明白吗?他已经被自己创造的东西迷住了,一刻都舍不得离开他们。我不怪他,因为我太了解他的心态了。”
   爸爸把香烟捺灭,准备继续赶路。我心里想,尽管旅途劳顿,但在抵达希腊之前,爸爸在路上会停个三四十次,抽抽香烟,而我有幸会在这个时候聆听他的人生哲理,也未尝不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
   上车后,我拿出那个怪矮子送我的放大镜。我决定用它来探索大自然的奥秘。如果我趴到地上,仔细观察一只蚂蚁或一朵花,也许我能发现隐藏在自然界的一些秘密。然后,圣诞节来临时,我会把观察所得向爸爸报告,作为一种心灵礼物。
   我们的车子一路往上行驶,进入阿尔卑斯山区。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
   “汉斯;汤玛士,你睡着了吗?”过了一会儿,爸爸问道。
   我正要进入梦乡,爸爸这一问把我给惊醒过来。我不想骗爸爸,只好老老实实的回答,我还没睡着。这一下我的睡意全都被赶跑了。
   “孩子,”爸爸说,“我开始怀疑那个矮子在耍我们。”
   “这么说来,放大镜并不真的是在獐鹿的肚子里找到的哕?”我含含糊糊地说。
   “你太累了,汉斯•汤玛士。我说的是路程,不是放大镜。那个矮子为什么把我们打发到这么荒凉的地方?高速公路也穿过阿尔卑斯山呀。我们最后看到的屋子,是在四十公里外,而最后看到的‘家旅馆,现在离我们更远呢。”
   我困得没有力气回答。我心里想,我应该算得上是全世界最爱父亲的儿子。我爸爸不该当个机械工;他应该在天堂上,跟天使一块探讨人生的奥秘。爸爸曾告诉我,天使比凡人聪明得多。他们的智慧虽然不能跟上帝相比,但是,凡人能理解的事物,他们不必思索就能洞悉。
   “那个矮子劝我们到杜尔夫村投宿,究竟打什么主意呢?”爸爸还在那里嘀咕。“我跟你打赌,他一定是把我们打发到一个侏儒村去。”
   进入梦乡前,我最后听到的就是爸爸这句话,结果我做了个梦,梦见我们来到一个居民全是侏儒的村庄。他们都非常友善,七嘴八舌,抢着跟我们说话。可是,这些侏儒都不知道他们来自何方,现在身居何地。
   模模糊糊中,我感觉到爸爸把我搀出车子,然后把我抱到床上去。我仿佛闻到空气中有一股蜂蜜的味道,耳边听到一个妇人操着德语说:“好,好,没问题,先生。”
黑桃3 ……说也奇怪,竟然有人在远离人群的深山中 石头装饰森林的地面……用
   第二天早晨一觉醒来,我才发现我们已经抵达杜尔夫村。爸爸躺在我旁边的那张床铺上,睡得正熟。八点多钟了,但我知道爸爸还会再睡一会儿,因为不管多晚,就寝前他总要小喝一两杯。只有他才管它叫“小喝”,事实上,他一喝酒,不喝到痛快是不肯罢休的。
   从窗口望出去,我看到一个辽阔的湖泊。我匆匆穿上衣服,跑下楼去。一个身材肥胖的妇人迎上前来,态度和蔼可亲。她想跟我搭讪,却又不会说挪威话。
   她一连唤了我的名字“汉斯•汤玛士”好几次。昨晚,爸爸把睡梦中的我抱到楼上的房间时,一定向她介绍过我。其他事情我就不晓得了。
   我从湖滨的草坪穿过去,来到一座秋千前。这座阿尔卑斯山式的秋千,可以荡得很高,高到几乎超过屋顶上。我一面荡秋千,一面浏览这座阿尔卑斯山小村庄的景色,荡得愈高,眺望得愈远。
   我开始热切期望爸爸赶紧睡醒。我敢打赌,他一看到大白天的杜尔夫村,马上就会迷上它。杜尔夫村看起来简直就像童话世界里的村庄。村中只有几条狭窄的街道,散布着几间小店铺。街道两旁是一座座高耸入云、终年积雪的高山。我把秋千荡到天空中,感觉上,就像从乐高玩偶世界俯瞰脚下的一座小村庄。旅馆是一栋三层楼高的白色屋子,窗户漆成粉红色。许多彩色小玻璃窗,点缀着整个屋面。
   我独个儿荡秋千,渐渐感到无聊,这时候爸爸走了过来,叫我进去吃早餐。
   我们用餐的那间餐室,可能是全世界最小的,里头只摆得下四张桌子,而我们父子俩是惟一的客人。餐厅隔壁有一间很大的餐馆,但这会儿还没有开门营业。
   我看得出来,爸爸因为睡过头而感到愧疚,因此,吃早点时,我乘机要求他让我喝一杯汽水(平时我是喝牛奶的)。他立刻答应我的要求,同时为自己叫了一杯德文叫viertel(译注:意为“四分之一”)的饮料。这个名称听起来怪怪的,但爸爸把它倒进杯子时,我却怀疑它是一种红葡萄酒。这一来我心里就有数了:爸爸今天不打算开车上路,等明天再继续我们的行程。
   :爸爸说,我们现在住宿的是一间GastLaus,意思是“客栈”。除了窗户之外,这家客栈看起来跟其他旅馆没啥两样。这家客栈名叫“华德马旅舍”(SchonerWaldemar),而前面那个湖就叫做“华德马糊”(Waldemarsee)。我猜,这间客栈和这个湖都是以华德马这个人命名的。
   “我们被他耍了尸爸爸喝了几口酒后,忽然说道。
   我一听,就知道他是在说我们路上遇到的那个矮子。看来,他就是这个名叫华德马的人了。“我们是不是兜了个圈子呀?”我问道。
   “可不是?矮子那儿离威尼斯,以公里来计算,跟这儿离威尼斯一样远。换句话说,“咱们向他问路之后所走的路程,全都是白走的啊。”
   “妈的,他敢耍我们!”我脱口而出。跟爸爸一块生活这么些年,耳濡目染,我学会了他的一些水手三字经。
   “我的假期只剩下两个星期了,”爸爸继续说,“何况谁也不敢保证,我们一到雅典就会遇见你妈妈。”
   “那我们今天为什么不上路呢?”我忍不住问道。我也跟爸爸一样急着找妈妈呀。
   “你怎么晓得,我们今天不上路?”
   我懒得回答他这个问题,只伸手指了指他那杯名叫“四分之一”的玩意儿。
   爸爸哈哈大笑。他笑得那么大声、那样惊天动地,连那个胖太太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虽然她压根儿不知道我们父子俩在谈什么。
   “孩子,我们今天凌晨一点多钟才赶到这儿呀!”爸爸说,“你总该让我休息一天嘛。”
   我耸耸肩膀。其实,我早就厌倦了天天赶路,巴不得在路旁城道停留个一两天。我只是不相信,爸爸会利用这难得的机会好好休息。我担心,他又会把这一天的时间浪费在酒精里头。
   爸爸在我们那辆菲亚特轿车里翻找了一会,搬出几件行李来。
   我们午夜抵达这儿时,他只带着一枝牙刷进入客栈。
   爸爸把车子收拾整齐后,决定带我去远足。客栈那位胖太太告诉我们,附近有一座山,景色十分优美,只是现在已近中午,我们恐怕不会有足够的时间爬上山去,然后走下来。
   灵机一动,爸爸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来。如;果你只想从一座高山上走下来,不想费劲爬上去,那你应该怎么办?当然,你会问人家,有没有大路通到山顶上去。客栈的胖太太告诉我们,确实有一条大路通到山顶上,可是,如果我们开车上去,走下山后,是不是又要爬上山去拿车子呢?“我们可以雇一部计程车载我们上山,然后走下来呀。”爸爸说,我们决定这么办。
   胖太太帮我们叫一辆计程车。司机还以为我们神经不正常,但看到爸爸掏出几张瑞士法郎钞票,在他眼前挥了挥之后,立刻答应载我们上山。
   显然,胖太太比那个小矮子更熟悉这一带的地形。尽管我们来自多山的挪威,但是,爸爸和我都从来没见过如引壮观、如此迷人的山景。
   从高山之巅俯瞰,杜尔夫村只是一簇小斑点,而华德马湖则变成一个小池塘。现在正是仲夏时节,山上的风却冰寒蚀骨。爸爸说,我们现在所在的位置,比家乡挪威任何一座山的海拔都高出许多。
   我一听,不觉肃然起敬。但爸爸看起来却很失望。他悄悄对我说,他上山宋的目的是想看看地中海,没想到根本看不见。我知道,他甚至幻想可以看到在希腊的妈妈。
   “在海上谋生时,我看到的是完全不同的景观。”爸爸说,“我成天站在甲板上,好久好久没看到陆地。”
   ’我试图想象那是怎样的一幅情景。
   “我比较喜欢那样的生活,”爸爸仿佛猜到我心中正在想什么。
   “看不到海,我心里就会觉得很憋。”
   我们开始走下山去。小径两旁长着一些高大茂盛的树木。我依稀闻到蜂蜜的香味。
   途中,我们在一块田地上停下来歇歇脚。我拿出小矮子送的放大镜,而爸爸则坐在一旁抽烟。我看到一只蚂蚁在一根小树枝上爬动,但它一直不肯停下来,因此我没法子用放大镜观察它。于是我只好摇一摇树枝,把它抖落,然后把放大镜伸到树枝上观察。放大数倍后的树枝,看起来固然挺美妙迷人,但并不能增进我对树的了解。
   突然,树叶间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爸爸以为山上有土匪出没,吓得赶紧跳起身来,仔细——瞧,原来是一只天真无邪的獐鹿一样受到惊吓。此后,我心中一直将爸爸想象成一只獐鹿,但从不敢当他的面讲出来。
   虽然吃早点时,爸爸喝了一杯酒,但整个早晨他的精神很好。
   我们父子俩一路跑下山,直到乍见树林中——堆堆排列得整整齐齐的白色石头,才猛然煞住脚步。这些石头圆润光滑,总共好几百颗,没有一颗比方糖大。
   爸爸呆呆站着,一个劲搔他的脑勺。
   “这些石头是长出来的吗?”我问道。
   爸爸摇摇头,说道:“汉斯•汤玛士,我想是人弄的。”
   “在远离人群的山中.用石头装饰森林的地面,不是有点奇怪吗?”我说。
   爸爸没马上回答,但我知道他同意我的看法。
   爸爸一辈子最不能忍受的,就是不能对他经历的事情提出合理的解释。这种个性,倒有点像英国神探福尔摩斯。
   “这儿看起来像一座坟场。每一颗小石头分配到几平方厘米大的空间……”
   我还以为爸爸会说,杜尔夫村的居民把乐高的小玩偶葬在这儿,但回头——想,爸爸不会那么幼稚。
   “也许是孩子们把甲虫埋葬在这儿吧。”爸爸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提出这么一个看法。
   “可能吧!”我蹲下身去,把放大镜伸到——颗石头上。“可是甲虫搬不动那些石头呀。”
   爸爸急促地笑起来。他伸出胳臂,揽住我的肩膀。于是我们父子俩依偎着走下山去,步伐比先前缓慢了一些。
   不久,我们来到一间小木屋前。
   “你想有人住在这儿吗?”我问道。
   “当然广“你怎么那样确定?”
   爸爸伸出手来,指了指屋顶上的烟囱。我看见一缕炊烟袅袅上升。
   屋外有一条小溪,一根水管从水中伸出来。我们把嘴巴凑在水管上,喝了几口水。爸爸把这根水管称作抽水机。
黑桃4 .....我手里握着的是--一本小书.....
   我们回到杜尔夫村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现在,我们该好好吃一顿晚餐了!”爸爸说。
   大餐馆已经开门营业,因此我们不必钻进小餐室用餐。好几个本地人围绕一张椅子坐着,桌面上放着几大杯啤酒。
   我们吃香肠和瑞士泡菜。餐后甜点则是一种苹果饼,上面涂着泡沫乳脂。
   吃完晚餐后,爸爸留在餐馆,“品尝阿尔卑斯山的白兰地”——这可是他自己说的。看他喝酒很无聊,于是,我叫来一杯汽水,喝完就回到楼上的房间。我拿出那几本已经看过十几二十遍的挪威漫画书,看最后一次。接着我开始玩单人纸牌。我玩的是七张牌的游戏,但两次发牌都不顺当,于是我就走下楼,回到餐馆里。
   我本想趁着爸爸还没喝醉——他一喝醉,就会开始讲当年在海上谋生活的故事——把他弄上楼去休息,但他显然还没尝够阿尔卑斯山的白兰地酒。这会儿,他正操着德语,跟餐馆里的本地客人攀谈上了呢。
   “你自个儿去散散步,在镇上四处逛逛吧。”爸爸对我说。
   我一听他不陪我去走走,心中自是生气。可是,今天回想起来,我倒庆幸那天晚上自己单独出门。我觉得我的命比爸爸好得多。
   “到镇上四处逛逛”只需五分钟,因为这个市镇委实太小了。它只有一条大街,名字就叫做华德马街Waldemarasse)。杜尔夫的居民实在没什么创意。
   爸爸只愿跟本地人厮混,大口大口的喝阿尔卑斯山白兰地,完全不理我,我怎能不气呢?“阿尔卑斯山的白兰地广说起来比烈酒好听一点。爸爸有一回说,戒酒会危害他的健康。我反复念诵他这句话,思索了很久才明白他的意思。一般人都说,喝酒会危害健康。爸爸却偏偏与众不同,他毕竟是德国兵的私生子。
   村中的店铺全都打烊了。一辆红色厢型车驶到——间杂货店前,卸下车上的货品。一个瑞士女孩面对着砖墙,独个儿在玩球;一、个老人孤零零地坐在大树下的长凳上,抽着烟斗。这就是街上的景致了!虽然村中有许多美得像童话的房子,但在我的感觉上,这个阿尔卑斯山区小村庄却沉闷得让人难受。我不明白,在这种地方,放大镜到底能派上什么用场。
   幸好,明天厂早我们就会驱车上路,继续我们的行程。午后或傍晚时分,我们就会抵达意大利。从那儿,我们可以一路开车穿越南斯拉夫,去到希腊,我们也许能够找到妈妈。一想到这点,我不由得精神大振。
   我穿过街道,走到一间小面包店门前。只有这家铺子的橱窗我还没浏览过。在一盘蛋糕旁边摆着一个玻璃缸,里头孤零零养着一条金鱼。玻璃缸的上端有一个缺口,约莫跟小矮子送我的放大镜一般大小。我从口袋掏出放大镜,脱去罩子,仔细比对,发现它比玻璃缸的缺口仅仅小一些而已。
   那条橘黄色的小金鱼,在玻璃缸里不停地游来游去。他大概是靠蛋糕屑维生。我猜,以前曾经有一头獐鹿想吃掉这条金鱼,结果却咬了玻璃缸一口,将碎片吞下肚去。
   黄昏的太阳突然照射进小窗,玻璃缸一下子亮了起来。刹那间,橘色的金鱼染上了红、黄和绿的色彩。玻璃缸里的水,在金鱼的游动下,也变得瑰丽缤纷起来,仿佛调色盘中的颜料给一股脑儿倒进缸里似的。我只顾注视着金鱼、玻璃和水,浑然忘记自己身在何方。恍惚间,我觉得自己变成了缸里的金鱼,而真正的金鱼却在缸外注视着我。
   我正在凝视着玻璃缸里的金鱼,突然发现面包店里,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站在柜台后面。他看了看我,朝我挥挥手,示意我走进店中。
   已经晚了,这家面包店还没打烊,我心里不免感到疑惑。我回头望了望华德马客栈,看看爸爸究竟喝完了酒没有,却没看见爸爸的踪影,于是我把心一横,推开面包店的前门,走了进去。
   “赞美上帝!”我用德语说。我会说的瑞士德语,就只有这么一句而已。
   我一眼就看出,这个面包店老板是个和善的人。
   “挪威人!”我拍拍胸脯,表示我不会讲他的语言。
   老头从宽阔的大理石柜台后面倾下身子来,直瞪着我的眼睛。
   “真的?”他说。“我在挪威住过,很多很多年以前啰。现在我的挪威话几乎全忘光了。”
   他转过身子,打开老旧的冰箱,拿出一瓶饮料,打开瓶盖,把瓶子放在柜台上。
   “你喜欢喝汽水,对不对?”老头说。“拿去喝吧,孩子。这瓶汽水挺好喝啊。”
   我拿起瓶子,凑上嘴巴,骨碌一连喝了几大口。果然比华德马客栈的汽水好喝,有一种梨的风味。
   白发老头又从大理石柜台后面倾过身子来,悄声问道:“好不好喝,嗯?”
   “很好喝。”
   “好!”他又压低嗓门说,“这瓶汽水挺不错,但是,杜尔夫这儿还有更好喝的汽水,是不公开贩卖的。你明白吗?”
   我点点头。老头一劲压低嗓门说话,我不免感到心里发毛。可是,我抬头一看他那双慈蔼的蓝色眼睛,就知道他不是个坏人。
   “我是从艾伦达尔镇来的,”我说。“爸爸开车带我去希腊找我妈妈。我妈妈很可怜,她在时装界迷失了。”
   老头睨了我一眼;“孩子,你说你来自艾伦达尔?你妈妈迷失了?也许别的人也有相同的遭遇啊。我也在格林姆镇住过几年。那儿的人已经把我给忘了。”
   我仰起头来望望这个老头。他真的在格林姆镇住过吗?那是我们家附近的一个市镇呀。每年夏天,爸爸总会带我搭船到那儿度假。
   “那儿离……离艾伦达尔不远。”我结结巴巴地说。
   “不远,不远。我知道,那儿一个年轻小伙子总有一‘天会到杜尔夫村来,领取他的珍宝。这个珍宝,如今可不是我一个人的啰。”
   突然我听到爸爸呼唤我。从他的声音我听得出来,他已经灌下好几杯阿尔卑斯山白兰地了。
   “谢谢您请我喝汽水,”我说。“我得走了!我爸爸在叫我。”
   “哦,你父亲在叫你,当然当然。你稍等一下,刚才你在这儿看金鱼的时候,我正好把一盘小圆面包放进烤箱。我看见你手上有一枚放大镜,就知道你是那个年轻小伙子了。孩子,你会明白的,你会明白的……”老头走进铺子后面一个阴暗的房间。过了约莫一分钟,他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纸袋,里头装着四颗刚出炉的小圆面包。他把纸袋递到我手里,板起脸孔对我说:“你得答应我一件事,挺重要的啊。你必须把最大的一个小圆面包藏起来,到最后才吃。
   记住,没别人在身边时才可以吃!这件事你不可以对任何人提起,知道吗?”
   “知道,”我说,“谢谢。”
   我匆匆走出面包店。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我心中一片茫然,直到从面包店走到华德马客栈的半路中遇见爸爸,我才渐渐回复过心神来。
   我告诉爸爸,一个从格林姆镇移民到这儿开面包店的老头,请我喝一瓶汽水,还送我四个小圆面包。爸爸显然不相信我的话,但在回客栈的路上,他还是吃了一个小圆面包。我吃了两个,最大的一个我藏在纸袋里。
   爸爸一躺到床上,就呼呼大睡。我睡不着,心中只管想着面包店那个老头子和那条金鱼。想着想着,我感到肚子饿起来,便爬下床,拿出纸袋里的最后一个小圆面包。在漆黑的房间中,我坐在椅子上,一口一口咬着小圆面包。,忽然,我咬到一个硬硬的东西。我撕开小圆面包,发现里头藏着一个如同火柴盒那般大小的东西。爸爸躺在床上,呼噜呼噜打着鼾。我打开椅子旁的一盏灯。
   我手里握着的是一本小书。封面上写着《彩虹汽水与魔幻岛》《TheRainbowSodaandtheMagiclsland》。
   我随手翻这本书。它有一百多页,上面密密麻麻写着极细的小字。我打开第一页,设法阅读那些微细的字母,却连一个字也辩认不出来。忽然,我想起小矮子送我的放大镜,连忙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来,放到第一页字母上面。字体还是很小,但当我倾身向前,透过放大镜阅读时,发现字体的大小刚好能配合我的眼力。
黑桃5 ……我听见老人在阁楼上踱步……
   亲爱的孩子: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此刻,我坐在这儿撰写我的生平传记,因为我知道有朝一日你会到这个村庄。说不定,你会走到华德马街的面包店,在门口驻足片刻,观看橱窗里摆着的金鱼缸。你根本不晓得你来这儿的目的,但我知道,你前来杜尔夫村,是为了承续“彩虹汽水与魔幻岛”的传奇。
   这本传记是在1946年1月撰写的。那时我还是个年轻人。三四十年以后你遇见我时,我已经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这部传记是为将来你我见面的那一天而写的。
   我犹未晤面的孩子,让我告诉你:现在我用来撰写传记的纸张,就像是一艘救生艇。一艘救生艇总是随风漂流,然后航向远方的海洋。但是,有的救生艇却恰恰相反。它航向充满希望、代表未来的陆地,从此再也不回头。
   我怎么知道你就是承续这个故事的人呢?孩子,当你出现在我眼前时,我自然就会知道。你身上会有标志。
   我用挪威文撰写传记,一来是要让你看得懂,二来是要防止杜尔夫村的居民偷读矮子的故事。他们一旦知道这个故事,魔幻岛的秘密就会变成一则耸人听闻的新闻,而新闻的寿命是很短暂的。新闻吸引人们的注意力,但隔天人们就会把它遗忘。矮子的故事决不能淹没在新闻的短暂光芒中。与其让众人遗忘它,不如只让一个人知道矮子的秘密。
   惨烈的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后,许多人纷纷逃亡,寻找一个可以安身立命的新家园。我就是其中之一。那时,大半个欧洲变成了难民营。世界各地的老百姓流离失所,四处迁徙。我们不仅仅是政治难民而已;我们是一群茫然迷失、四处寻找自我的灵魂。
   我也被迫离开德国,到别的地方建立新生活,但是,对纳粹第三帝国的一个士兵来说,逃亡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战后,我带着一颗破碎的心,从北方的一个国度回到残破的祖国。我周遭的世界全都崩溃了。
   我不能再待在德国,可也不能回到挪威。结果,我翻山越岭来到瑞士。
   在茫然无助的状态下,我四处漂泊,好几个星期后才在杜尔夫村结识了老面包师艾伯特•克拉格斯(A1bertKlaRes)。
   那时,我已经流浪了很多天,又饿又累,正从山上走下来,忽然看到一个小村庄。在饥饿驱使之下:我拔腿跑过茂密的树林,如同一只被猎人追捕的动物;最后我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瘫倒在一间老旧的小木屋前。恍惚中,我依稀听见蜜蜂嗡嗡嗡的叫声,闻到牛奶和蜂蜜甜美的香味。
   事后回想,一定是那个老面包师把我搀扶进小木屋里。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靠墙的一张小床铺上。我睁开眼皮,看见一个白发老人坐在摇椅上抽着烟斗。他看见我睁开眼睛,赶忙走过来,坐在我身边。
   “你回家了,孩子。”老人安慰我。“我早就知道,总有一天你会出现在我门前,向我领取珍宝。”
   然后我又昏昏沉沉睡着了。醒来了,发现自己孤零零一个人躺产小木屋里。我爬下床来,走到屋前台阶上,看见老人倾着上身坐在一张石桌旁。厚重的桌面上摆着一个美丽的玻璃缸。一条五彩斑斓的金鱼悠游其中。
   我看得呆了,心中感到纳闷:来自远方的一条小金鱼,竟然能够在欧洲中部一座高山上存活。瞧它在玻璃缸中游来游去的逍遥劲儿J海洋的生命被带到瑞士阿尔卑斯山上。
   “赞美上帝!”我向老人打招呼。
   他回过头来,慈蔼地端详我。
   “我名字叫卢德维格。”
   “我是艾伯特•克拉格斯。”老人回答。
   他起身走进屋里,过了一会儿,手里拿着面包、起士、牛奶和蜂蜜,又走进屋外灿烂的阳光中。
   他伸出手臂,指了指山下的村庄告诉我说,那个村子名叫杜尔夫,他在那/L开一家小面包店。•我在老人家里住了几个星期。很快的,我就当起面包店的助手来。艾伯特教我烘焙各式各样的面包、点心和蛋糕。我早就听说瑞士师傅做的面包和糕点最棒。
   最让艾伯特开心的是,现在总算有人来帮他搬运、堆叠一袋袋的面粉了。
   ,我想结识村子的其他居民,于是,收工后,我有时会到华德马客栈的酒馆去喝两杯。
   我感觉得出来,本地人对我有相当的好感。尽管他们知道我当过德国兵,但从不追问我的过去。
   一天晚上,酒馆里有人开始谈论起艾伯特这个老面包师。
   “这老头脾气很古怪。”农夫安德烈说。
   “以前那个面包师也是怪怪的。”村中一间店铺的老板艾尔布烈赫特斯说。
   我问他们,此话怎讲,最初他们都闪烁其词,顾左右而言他。我已经灌下好几杯酒,火气开始上升。
   “你们若不敢据实回答,就请把刚才的恶言恶语收回去]你们怎么可以诬蔑做面包给你们吃的人呢?”我忍不住训斥他们一顿。
   那天晚上,没有人再谈论艾伯特,但几个星期后,安德烈又把话扯到老面包师身上:“你们晓得,他从哪里弄来那些金鱼吗?”他问大伙儿。我发现,村里的本地人都对我特别感兴趣,因为我跟老面包师住在一块。
   “我只知道他有一条金鱼,”我说的是实话。“大概是从苏黎世的宠物店里买来的吧。”
   听我这么一说,农夫和店铺老板却呵呵大笑起来。
   “他的金鱼不止一条,有很多啊!”农夫说。“有一回我父亲到山里打猎,回家时,在路上看见艾伯特从屋里搬出所有金鱼;,放在阳光下,让它们透透气。面包店的小伙子,请你相信我,他的金鱼绝对不止一条啊。”
   “他一辈子都没离开过杜尔夫村呢,”店铺老板接口说。“我跟他年纪差不多,据我所知,他从没踏出杜尔夫村一步。”
   “有人说他是个巫师,”农夫压低嗓门悄声说。“他们说,他不但会做面包和蛋糕,还会做金鱼呢。他家里那些金鱼绝对不是在华德马捕捉的。”
   连我也不免开始怀疑,难道艾伯特真的隐藏着一个大秘密?我初见他时对我说的那番话,不断在我耳际响起:“你回家了,孩子。
   我早就知道,总有一天你会出现在我门前,向我领取珍宝。”
   我不想向老面包师转述村民们讲的闲话,免得他伤心难过。如果真的隐藏一个秘密,时机成熟时,他自然会告诉我的。
   最初我以为,村民们之所以喜欢在老面包师背后讲他的闲话,完全是因为他个性孤傲,一个人住在山上的屋子里,远离村庄。但是,渐渐的,我发现这间屋子本身也有耐人寻味的地方。
   一踏进屋子,迎面就是一间大客厅,里头装设着壁炉,角落里有一个厨房。客厅开着两扇边门,一扇通到艾伯特的卧室,一扇通到另一间比较小的客房,也就是我来到杜尔夫村后艾伯特让我住的那间。这些房间的天花板都不特别高,可是,我从外面观看整栋屋子时,却发现屋顶显然有一间很大的阁楼。站在屋后的山丘顶端向下望,我更清清楚楚看到,石瓦铺成的屋顶上开着一扇小窗。
   奇怪的是,艾伯特从没向我提过这间阁楼,他自己也似于从没上去过。因此,每当村民们谈起艾伯特,我就不由自主地想起这间阁楼来。
   一天晚上,我从杜尔夫村回来,听见老面包师在阁楼上踱步,来来回回地走动。我吓了一大跳,心里着实有点害怕,连忙跑到屋外去抽水机处喝点水。我缓步回到屋里时,看见艾伯特坐在摇椅里,悠闲地抽着烟斗。
   “你今天回来晚了。”他说。但我感觉得出来的事情。
   “你跑到阁楼上干什么?”我脱口而出,问道他心里正想着别他一听,整个人仿佛沉陷进摇椅里。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望着我。他那张脸庞还是十分慈祥。好多个月前,我筋疲力竭瘫倒在他家门前时,看到的就是这张慈祥的脸孔。
   “卢德维格,你累不累?”
   我摇摇头。今天是星期六明天早晨我们可以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
   他站起身来,把几块木头丢进火炉里。
   “今晚,我们就坐在一块聊聊吧!”他说。
黑桃6 ……我会让你喝一种比汽水好喝千倍的饮料……
   我拿着放大镜,阅读那本藏在小圆面包里的小书,眼皮渐渐沉重起来,几乎快要睡着•了。我知道,我正在阅读一个伟大童话故事的开头部分,虽然那时我还没想到,这个故事和我会有什么关系。
   我从纸袋上撕下一小片纸,当做书签,夹在那本小书里。
   在艾伦达尔镇市场的“丹尼森书店”?我曾看见过类似的小书。
   那种童话故事集,装在一个盒子里。和我这本小书不同的是,它的字体很大,因此每一页最多只能印二十个字。当然,由于字数有限,你也就不能期望这本童话书讲述——个伟大的故事了。
   我合上书本时,已经是凌晨一点多钟。我把放大镜塞进牛仔裤的一个口袋,把小书藏在另一个口袋,然后趴到床上睡觉。
   第二天一大早爸爸就叫我起床。他说,我们得赶紧上路,否则一辈子都到不了雅典。他看到地板上散布着我昨晚留下的面包屑,脸色登时沉了下来,有点不高兴。
   面包屑!我心中—‘动:那本小圆面包书果然是真实的,我并不是在做梦。我穿上牛仔裤,感觉到两个口袋塞着东西,鼓鼓的、硬硬的。我告诉爸爸,昨天半夜我肚子突然很饿,于是就爬起床来吃掉最后一个小圆面包。我没开灯,所以才会让许多面包屑掉落在地板上。
   我们匆匆收拾行囊,装进车子里,然后冲进餐室吃早餐。我望了望隔壁那间空荡荡的餐馆,心里想道:当年卢德维格就坐在那儿,跟他的朋友们喝酒抬杠。
   早餐后,我们向华德马客栈道别。车子驶过华德马街两旁的店铺时,爸爸伸出手臂指了指面包店,仿佛问我,昨晚的小圆面包是不是那家店买的。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店里就走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面包师,站在门前的台阶上,朝我挥手。他也向爸爸挥了挥,而爸爸也挥手回礼。
   不久我们又回到高速公路上,一路驱车南下。我悄悄从牛仔裤口袋拿出放大镜和小圆面包书,开始阅读。爸爸一连问了两三次,我到底在于什么。第一次我回答说,我在查看后座有没有跳蚤和虱子,第二次我于脆说,我在想妈妈。
   艾伯特又在摇椅上坐下来。他打开一个老旧的柜子,拿出一些烟草塞进烟斗中,点上火。
   “1881年,我出生在杜尔夫村。”他开始讲述他的生平。“我,家有五个孩子,我排行老幺。我跟母亲最亲,一天到晚跟在她身边。在杜尔夫村,通常男孩在七八岁前会跟母亲待在家里,但是,一满八岁,他们就得到田里去,跟父亲一块干活。我永远忘不了那些快乐的日子——我蹦蹦跳跳跟在母亲裙子后面,在厨房里走动不停。全家人只在星期天相聚。那一天,我们全家结伴去远足.黄昏回来吃一顿丰盛的晚餐,晚上一家大小聚在一块玩骰子游戏。
   “不幸,这种快乐的日子并不能维持长久。我四岁那年,母亲罹患了肺痨,往后多年,我们一家就生活在疾病的阴影下。
   “当然,那时我还小,不完全明白家中发生的事,但我记得,母亲时常坐下来休息,然后她就成天躺在床上。有时我会坐在她床边,讲自己编造的故事给她听。
   “有一天,我发现母亲趴在厨房的长凳上,一直咳嗽。当我看见她咳出鲜血时,我感到十分愤怒,忍不住发起脾气来,拿起厨房里的东西——杯子、碗碟、玻璃杯——一件件砸得粉碎。我终于领悟到,母亲快要死了。
   “我也记得,一个星期天早晨,其他的家人都还没睡醒,一太早父亲就走进我房间来,对我说:‘艾伯特,我们得谈一谈,因为你妈在世的日子不多了。’“我一听就发狂似地叫嚷起来:‘她不会死!她不会死!你骗人!’父亲并没有骗我。我和母亲只剩下几个月的相聚时间。尽管那时我年纪很小但已经习惯在死亡的阴影下过日子,看着死神一步一步逼近。我眼睁睁看着母亲,脸色一天比一天苍白,身体一天比一天消瘦,动不动就发高烧。
   “葬礼的情景,我永远不会忘记。我两个哥哥和我的丧服,是向村中亲友借的。家人中,只有我没哭。我恨母亲抛下我们独自离去,我连一滴眼泪都不肯掉下来。往后,我常常想,治疗内心伤痛的最好药方就是愤怒……”
   说到这儿,老人抬起头来望了望我。他仿佛看出,我内心中也有一股深沉的伤痛。
   “母亲过世后,父亲就得独力抚养五个子女了,”他继续讲述他的故事。“最初几年,我们还熬得过去。我们家有一小块田地,父亲除了耕种之外也兼个差,充当村里的邮务员。那时,整个杜尔夫村居民不过两三百人。母亲过世时,我大姊才十三岁,就得负起管理家庭的责任。其他兄姊都在农庄上千活。只有身为老幺的我,在农庄上帮不了什么忙,成天一个人乱跑乱逛,没人看管。烦恼时,我就跑到母亲坟上放声大哭,但心里还是一直恨她离弃我们,不肯原谅她。
   “没多久,父亲就开始喝酒了。最初他只在周末喝酒,渐渐变成每天都喝。邮务员的差使很快就丢掉,不久农庄也荒废了。我两个哥哥还没成年,就跑到苏黎世去谋生活。我呢,还是跟以往一样,威,天独个儿四处乱逛乱跑。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变成了村民们戏谑的对象,因为我父亲是大家口中的‘烂酒鬼’。每回他在外面喝得烂醉如泥,村民们总会把他弄回家去睡觉,而我却得接受惩罚。我常觉得,我得为母亲的死不断付出代价。
   “幸好,我结交了一位好朋友,面包店师傅汉斯(Hans)。他是个满头白发的老人,在村里经营面包店已经二十多年,但由于他不在杜尔夫村出生长大,村民们都把他当成外地人。他的个性又很沉静,不喜欢跟人打交道,因此村民们都摸不清他的底细。汉斯当过水手。在海上度过多年后,他来到杜尔夫村定居,改行当起面包师来。偶尔,他身上只穿汗衫,在面包店里走动。那时我们就会看到他臂膀上的四幅巨大刺青。除了汉斯,杜尔夫村的男人身上都没有刺青。光凭这点,就足似让我们觉得汉斯这个人充满神秘感。
   “我记得挺清楚,其中一幅刺青画着一个女人坐在船锚上,下面写着‘玛莉亚’(Maria)这个名字。关于这位玛莉亚,村里流传很多故事。有人说,她是汉斯的情人,还不到二十岁就得了肺结核,结果死了。又有人说,汉斯曾经杀害一个名叫玛莉亚的德国女人,为了逃亡,才跑到瑞士来定居……”
   说到这儿,艾伯特停顿下来,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他似乎看出,我也是为了女人才逃亡到瑞士。难道他以为我杀了她?艾伯特随即又说:“也有些人说,玛莉亚只是船的名字。汉斯在那艘船上当过水手,后来它在大西洋遭遇海难,沉没了。”
   .他站起身来,从厨房拿出一大块起士和几片面包,然后又拿出两个杯子和一瓶酒。
   “卢德维格,我的故事是不是很无聊?”他问道。
   我使劲摇了摇头。于是这个老面包师又继续讲他的故事。
   “我是个没有母亲的‘孤儿’,常常站在华德马街面包店门。。
   我老是感到肚子饿,所以常常去那家店铺,观看橱窗里的面包和蛋糕,过过干瘾。有一天,汉斯招手叫我走进店里,拿出一大块葡萄干蛋糕请我吃。从此我有了一个朋友,而我的故事到这个时候才真正开始。
   “此后,我几乎每天都去面包店看望汉斯。他很快就看出我很孤独,无人照顾。我肚子饿时,他会拿出一大片刚出炉的面包或蛋糕,递到我手里,有时还会开一瓶汽水请我喝。为了报答他,我开始帮他跑腿,做点杂事;还不到十三岁,我就在面包店当起学徒来。那是母亲死后多年的事。我变成了面包师傅汉斯的干儿子。
   “那一年,父亲过世。他简直就是喝酒喝死的。临终时他说,他盼望跟我妈妈在天堂重聚。我两个姊姊嫁人了,夫家离杜尔夫村很远。至于我那两个哥哥,离家后就音讯全无,整个的消失掉了......”
   说到这儿,艾伯特拿起酒瓶,在我们杯里添满酒,然后走到壁炉前,敲敲烟斗,倒掉烟灰,重新装满烟草,点上火。他大口大口吸着烟,把浓浓的烟雾吐到客厅中。
   “面包店师傅汉斯不但是我的友伴,而且还一度是我的保护者。有一回,四五个男孩纠集在面包店门口欺侮我。我记得挺清楚,他们把我绊倒在地上,对我拳打脚踢。我早就学会逆来顺受,因为我知道,我之所以会受这种惩罚,完全是由于我妈早死而我爸是个酒鬼的缘故。可是,那一天,汉斯像疯了似的从面包店冲出来,狠狠教训这帮小太保一顿,把他们一个个揍得鼻青脸肿,抱头鼠窜。卢德维格,我永远忘不了那幅景象!汉斯教训那几个男孩,下手也许重了些,但从此以后,杜尔夫村再也没有人敢动我身上一根汗毛了。
   “如今回想起来,这一场架不啻是我生命中重大的转折点,在许多方面影响我往后的一生。赶走小太保后,汉斯把我拖进店里。
   他拂掉白色外套上沾着的尘埃,打开一瓶饮料,放在大理石柜台上,对我说:‘喝吧!’我遵命喝下,心中感到一阵畅快——今天总算出了一口气了。我刚张开嘴巴喝了一口,汉斯就迫不及待问道:‘好不好喝?’我说:‘好喝,谢谢你。’汉斯高兴得差点颤抖起来:‘还有更好喝的呢!我向你保证,改天我会请你喝一种比这好喝千倍的饮料。’“当时我以为他只是说着玩,但我一直没有忘记他的承诺。他许下这个诺言时,刚在街上打完架,一张脸涨得通红,神情十分严肃。况且,他这个人平日是不随便牙玩笑的……”
   说着,艾伯特;忽然激烈地咳嗽起来。我还以为他的喉咙被烟呛到,但仔细观察,才发现他只是过于激动。他睁开他那双深棕色的眼睛,瞅着坐在桌子对面的我。
   “孩子,你困了吧?我们改天再聊好不好?”
   我拿起酒杯啜了一口酒,摇摇头。
   “那时,我只不过是十二岁大的男孩,”他的声音低沉而哀伤。
   “那场架之后,日子和以往一样一天天过去,只是从此没有人胆敢再动我一根汗毛。我常到面包店看望汉斯。有时我们一块聊天,有时他把一块蛋糕递到我手里,打发我回家。村民们都说汉斯个性孤僻,沉默寡言;其实,只要打开话匣子,他就会滔滔不绝,告诉你当年他在海上谋生活的故事。从他口中,我认识了许多国家的风土人情。
   “平常,我总是到面包店探望汉斯。别的地方是找不到他的。一个寒冷的冬日,我独自坐在结冰的华德马湖畔,朝湖面扔石头玩。
   汉斯突然出现在我身边,对我说:‘艾伯特,你快要长大哕。,“我回答:‘今年二月我就满十三岁了。,“‘唔,十三岁,也不算小了。告诉我,你觉得自己已经成熟到可以保守一个秘密了吗?’“‘我会保守你告诉我的任何秘密,直到我死。’“‘我相信你,孩子,我得把这个秘密告诉你,因为我在世上的日子所剩不多了。’“我一听就着急起来:‘不,不,你还有好多年好多年可以活。’“刹那间,我感到自己的身子冰冷得像周遭的冰雪。在我短短十三年生命中,第二次,有人告诉我他快要死了。
   ;“汉斯仿佛没听见我的哀叫。他说:‘艾伯特,你知道我住在什么地方。今天晚上你到我家来一趟吧。”
黑桃7 .....—个神秘的星球....
   我拿着放大镜,一个字一个字阅读小圆面包书里头这长长的一段描述,眼睛都看得疼痛起来。这本书的字体是那么细小,以致于在阅读的过程中,我有时会停下来问我自已,我到底有没有弄清楚书中的意思。说不定有一小部分是我凭空编造的呢。
   我合上书本,坐在车子后座,呆呆望着公路两旁的高山,心里头一劲想着艾伯特。他跟我一样失去母亲。他跟我一样,父亲很爱喝酒。
   车子在路上行驶了一会儿,爸爸说:“我们马上就要进入圣哥达萨德隧道(St.GotthardTunne)了。’它直直穿过前面那座高耸的山脉。”
   爸爸告诉我,圣哥达萨德隧道是全世界最长的公路隧道,全长超过十六公里,前几年才通车。在那之前的一百多年间,山脉两边交通依靠一条铁路隧道。铁路修建前,来往意大利和德国两地的僧侣和商旅,得从圣哥达隘口(St.gotthardPass)穿过阿尔卑斯山。
   “在我们之前,已经有很多人到过这里啰。”爸爸下了这么个结论。我们的车子驶进了长长的隧道。
   穿过这条隧道,几乎花了我们十五分钟。驶出隧道后,我们经过一个名叫爱洛啦(Airolo)的小镇。
   “欧罗里亚(Oloria)。”我说。我穷极无聊时就会在车上玩这种游戏,看到的城镇名称和交通标志,都把它们的字母倒过来念,看看里头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有时果然会发现——些有趣的意思。譬如,Roma(爱)。这不是挺好玩的吗?“欧罗里亚”这个名字也很别致。它使我们想起童话里的国家。
   只要稍闭起眼睛,这一刻,我们就仿佛在开车穿过这样一个童话国家。
   车子往下行驶,进入一个散布着小农庄和石墙的山谷,然后渡过一条名叫提齐诺(Ticino)的河流。爸爸一看到河水,情不自禁地眼泪掉了下来。自从我们父子俩在汉堡码头散步之后,爸爸就没再掉眼泪。
   他突然踩刹车,把车子开到路旁停下,然后跳出驾驶座,伸出手臂,指着那条蜿蜒流淌在两座峭壁之间的河流。
   我冲出车子时,爸爸已经掏出香烟,点上火。
   “孩子,我们终于来到海边啦!我已经嗅到海藻的味道了。”
   爸爸常说出这种莫名其妙的话,但这回我担心他真的神经错乱了。最让我觉得不祥的是,他说完那句话,就闭上嘴巴不吭声了,仿佛他心里头只记挂着海洋似的。
   我知道,这一刻我们身在瑞士,而瑞士这个国家并没有海洋线。虽然我对地理不甚了解,但是眼前那一座座高山却是活生生的证据,证明我们现在距离海洋很远。
   “您累了吗?”我问爸爸。
   “不累!”说着他又指那条河流。“我大概还没告诉你中欧地区的航运状况吧?我现在就告诉你。”爸爸看到我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马上补充说:“别紧张,汉斯•汤玛士。这儿不会有海盗的。”他指了指周遭的崇山峻岭,继续说:“我们刚穿过圣哥达断层块。欧洲的大河,有许多从这里发源。莱茵河的第一滴水是在这儿形成,隆河(thekhone)的源头也在这一带。提齐诺河从这儿发源,然后汇合壮阔的波河(thePo),流经意大利北部,注入亚得里亚海(AdriaticSea)。”
   我现在才明白,爸爸为什么突然谈起海洋。但我还没来得及把刚才那番话想清楚,紧接着他又说:“我刚说过,隆河的源头在这里。”他又指了指眼前的山脉。“这条河流经日内瓦,进入法国,在马赛西边数里的地方注入地中海。莱茵河在这儿发源后,一路流经德国和荷兰,最后注入北海。欧洲还有许多河流,在阿尔卑斯山上喝下它们的第一口水呢。”
   “有船在这些河上航行吗?”我问爸爸。
   “当然有啦,孩子。这儿的船不单只航行在河上,它们还航行在河与河之间呢。”
   爸爸又点一根香烟。这时,我又担忧起来,说不定爸爸真的神经错乱了。有时我怀疑,酒精已经侵蚀了他的大脑。
   “比方说,”爸爸开始解释,“你驾驶一艘船沿着莱茵河航行,或沿着欧洲其它重要河流航行——隆河啦,塞纳河(gheSeine)啦,罗亚尔河(theLoire)啦——你就能够抵达北海、大西洋和地中海的任何一个大商港。”
   “可是,不是有高山阻隔这些河流吗?”我提出疑问。
   “有是有,但是,只要你能在山与山之间航行,高山也就不会成为障碍了。”
   “你到底在讲什么呀?”我打断爸爸的话。我最恨爸爸不好好讲话,一个劲的打哑谜。
   “我在说运河呀,”爸爸终于揭穿谜底。“你知道吗?利用运河,我们可以从欧洲北部的波罗的海,一直航行到欧洲南部的黑海,不必经过大西洋和地中海。”
   我还是不明白,只好拼命摇头。
   “你甚至还可以航行到里海,直抵亚洲的心脏地带呢广爸爸压低嗓门兴奋地说。
   “真的吗?”
   “真的!就像对圣哥达萨德隧道一样真实。不可思议啊。”
   我站在路旁,望着山中的河流,依稀闻到了海藻的浓浓气味。
   “汉斯•汤玛士,你在学校到底学了些什么呀?”爸爸忽然问我。
   “学会乖乖坐着,”我回答。“一动也不动静静坐着,可不容易啊,我们花了很多年才学会呢。”
   “唔。如果老师在课堂上跟你们讲欧洲的航运线,你们会乖乖坐着听讲吗?”
   “我想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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