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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斯坦布尔的幸福

_4 李凡纳利(土耳其)
一天,萨拉哈丁和西玛尔用哨所那个充满杂音的收音机听音乐的时候,他给西玛尔讲了年轻音乐家哈利尔的故事。他被公认为是伊斯坦布尔最好的土耳其古琴乐手。在哈利尔小时候,他父亲给他手腕上绑上铁块,逼他弹古琴。这琴是一种弦乐器,放在腿上,用套在每个手指上的拨弦片弹奏。刚开始,孩子的一双小手连在琴上挪动都很困难,但不久就弹得很快了。他父亲让他用这种手腕绑铁块的方式练了好些年。哈利尔到了十几岁,父亲终于允许他不绑铁块弹琴了。这时,只见孩子的双手像脱缰的野马,在琴弦上飞舞驰骋。一时间,无论才气还是技艺,没人能超过他。
西玛尔搭乘汽车回村子的时候,感到自己也解除了绑在身上长达两年的铁块。如今两手自由了,反倒不知道该做什么了。他已经习惯了粗糙的军服,被雪水浸透的沉甸甸的靴子,还有笨重的子弹带,现在这些都没有了,他感到仿佛赤身*一般。不再拿枪,不拿手榴弹,也不背无线通讯设备,他的双臂和两手感觉轻飘飘的。
西玛尔感到自己解除了武装,毫无防备,心里有点儿害怕。如果库尔德工人党游击队拦截汽车,肯定用不着看他的身份证就能认出来他是个军人。那些杀过人的人,很容易就能在一千个人里面辨认出另一个和他们一样的人,他们会把他拉下汽车就地枪决。在熬过了山里的各种危险以后,被拖下汽车在路边枪杀是非常耻辱的事。军队一般会用飞机送特种部队士兵回家,但是因为西玛尔家太近了,只给了他一张长途汽车票。
西玛尔服役期的最后一天到了。他退伍了,可以自由回家了,可是他有一种不愉快的感觉,好像有什么不对劲,要不就是很快会有什么不对劲的事要发生。
退伍后回归老百姓,他制定了一些复员后的生活计划,为此经历了许多不眠之夜。可是现在这些计划都埋没在了重重迷雾和阴霾之中。车上的人在西玛尔看来都很怪。司机带着墨镜,他的助手给上下车的旅客手上喷洒古龙香水;这都很新鲜,仿佛属于另一个世界。西玛尔感到迷惘。恰好旁边那个座位没人,他可以伸展自己的两条长腿,可是他发现自己不可能放松。他随时保持警觉,如果听到可疑的声音,就立即躲在座椅靠背后面。过了一会儿,他迷迷糊糊打了个盹,神经依然处于紧张状态。有一刻,司机助理过来轻拍了一下他的手臂,叫醒他,他霍地一下站起来,在车厢中间来了个立正,把那小伙子当成叫他去站岗的军士了。其他乘客向他投来了怀疑的目光。
清醒的时候,西玛尔的两眼紧盯着前方的路面,搜索着危险的迹象,特别是在转弯处和加油站。他连把刀也没带。怎么能这样毫不设防,使自己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在陌生的旅客中处于如此脆弱的状态。
汽车在一个服务站停下来休息时,他去卫生间洗手洗脸。对着镜子,他看到自己一脸严肃的表情,把自己吓了一跳。脸孔棱角分明,晒得黝黑,头发剪得很短,这哪里是他的面孔。突然,有个人把他推开了,嘟囔着:“好啦,别看你自个儿了,伙计,汽车马上就开了。”
西玛尔看也没看那人一眼,不知道他是年轻还是年老,是虚弱还是强壮,转身一把抓住那人摔在地上。四下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人们都惊呆了,看着那人被扶起来。饭店和加油站的工作人员都冲进来看热闹。西玛尔看着眼前的情景,仿佛做梦一般地回答了他们提出的几个问题,在场的人解释了事情的经过。“好了!好了!”一个人说,“没什么。这年轻人是个军人。好吧,我们走。”
伊斯坦布尔的幸福 第三部分 永别(1)
有人拍了一下西玛尔的肩膀,他缩了一下但克制住自己没有进一步反应。后来在饭店,每个人都避免和他互相对视,于是他独自一人在一张小桌上吃了饭。
汽车终于到了目的地,终点站的忙乱喧闹声让西玛尔感到头晕目眩,那一声声祈祷召唤,号叫似的音乐,芝麻卷、烤羊杂碎、肉丸三明治的叫卖声,响成一片。他感到危险有可能从任何方向来。忽然听见有个汽车的排气管爆了一声,他一个猛子扑倒在地。总算找到了一个面包车正要去他的村子。车上不算挤,谁也好像不认识他。他一路上好好睡了一觉。
西玛尔到家了,来开门的是朵安,她一开门惊得尖叫了一声。家里所有的女人都跑过来了。一见他的面,母亲就哭了,边哭边感谢着真主把儿子安安全全送回来。许多年轻人是躺在棺材里回来的,要不就是缺胳膊短腿或者少了一只眼睛。
女人们立刻给西玛尔的父亲和叔叔捎了话。他们也急忙赶了回来。西玛尔一见到父亲,就抓起他的手亲吻了一下。老人亲热地把儿子搂在怀里。“真主保佑你,我的孩子。”他说,“你英勇战斗保卫国家。感谢真主,你平安归来了。”西玛尔很高兴听到父亲的话和看到他打量自己的目光。
第二天他出门到外面去,村里每个人都热情地和他打招呼。西玛尔感到一阵自豪。他是村民们心目中新的英雄。现在他身材精瘦、肌肉发达,俨然一副成熟的面貌,成了一个历练丰富的男人,和他们送去当兵的那个年轻人大不一样了。尽管如此,他还是大家的西玛尔,村民们都以他为荣。
土耳其人和库尔德人混居在村子里,并保持通婚,因而很难区分谁是什么人。在土耳其军队服完兵役的男人都被当作英雄受到欢迎,为战死的士兵举行葬礼时,每个人都会哭泣。家里要有像米摩那样参加了库尔德工人党游击队的孩子,会受到公开的侮辱和私下里的支持。西玛尔在咖啡屋子前看见米摩的父亲里扎?埃芬迪的时候,垂下了眼睛。“欢迎咱们的西玛尔,”老人说,“真主保佑我们,让你平安回家了。”里扎?埃芬迪的话里隐含着一个问题,不过西玛尔假装没听懂,赶紧走开了。
最直接的一个问题是古力扎问的,西玛尔和米摩都是古力扎接生的。西玛尔告诉她没有看见过米摩,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
几天后,重返家园的激动和热情冷却下来了。先是家人接着是全村人,都很快就看出西玛尔变了。他很少吃专门给他做的饭菜。就连他婶婶给他做的他最爱吃的菜也不例外。他已经习惯了山上的生活,宁愿在院子里的石头地面上或者是花园的一个角落里裹上一块厚毛毯睡觉,也不愿在母亲给他准备的松软的床垫上睡。每天曙光乍现的时候他就准时醒来,而一点儿特别轻微的声响——拖鞋的趿拉声、咳嗽声、开门声——都会让他惊恐地跳起来。一天早上,西玛尔的母亲去鸡窝抓只鸡做午饭用。突然,西玛尔一把从母亲手里夺过鸡,嘴里说:“让我来,”说罢两手一拧,就把鸡头拧掉了,他母亲在一旁大惊失色,目瞪口呆。
西玛尔注意到玛丽不见了,母亲告诉他玛丽罪孽深重,被锁在马厩里了。他耸了耸肩,没再追问。
大部分时间里,西玛尔一连好几个小时在花园里来回走,或者是在白杨树下漫步,眼睛盯着天空。他母亲很担心,但是想跟丈夫谈谈西玛尔的行为,又纯粹是徒劳,因为这老头儿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和信徒们谈话了。
教长也想叫儿子参加宗教礼拜仪式。于是西玛尔来到了那个茅棚,一再重复咏唱,唱到精神亢奋,随后就失去了知觉。仪式并没有打动他,所以他下定决心再也不去了。他暗自咒骂自己竟然会有这种念头,但是毕竟这事情从头至尾毫无意义可言。他感到心如死灰,对那种虔诚毫无感觉。
西玛尔常常独自呆在自己的房间里,拿着从村里的店铺买来的纸笔,给军队里的朋友写信。大部分这类信件都只是个例行形式而已,不包含个人的情况。只有给萨拉哈丁写的信里才会说很多自己的事。
夜晚他在院子里躺下的时候,西玛尔很少想到附近马厩里的玛丽。他对那单薄柔弱的女孩的大部分记忆都消失了,只记得他小时候,这女孩总是碍手碍脚的。对他来说,玛丽已经是个陌生人了,西玛尔既不想询问她犯了什么错,也不想问为什么把她锁在马厩里。
后来有一天夜里,他在花园裹着毛毯半睡半醒的时候,听到马厩里传来了一阵压低的哭泣声。这时他才头一次开始纳闷,怎么把女孩关在黑暗的马厩里,她的不幸和眼泪是出于什么原因。
伊斯坦布尔的幸福 第三部分 永别(2)
玛丽听见房门吱呀一声响,接着看见一个高高的身影进了马厩。原来是她的堂哥西玛尔。“玛丽?”他叫了一声,但她无法答应。她的喉咙嘶哑了,想张开嘴说话,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西玛尔又叫了她一声,还是一片沉默。他走上前去,抓起了她的手,慢慢把她带了出去。院子里黑暗冷清,宅子里每个人都睡着了。西玛尔把两扇街门都打开,这门是晚上牛羊回圈和秋收时满载的大车进院用的。出于某种原因,他没有把门扇上的小门打开,人们进出院子一般都走这个小门。
西玛尔领着玛丽出了门。在马厩关了这么多天,玛丽总算听见了鸡鸣。“听呀,西玛尔,公鸡在打鸣。”她说。
西玛尔笑了一声,大踏步往前走。他走得太快,玛丽简直跟不上他。她很快就走得上气不接下气了。他们来到了村边,径直向陡峭的山坡走去。
“我们要到哪儿去,西玛尔?”玛丽问道。
“翻过那座山……去伊斯坦布尔。”
玛丽感到一阵兴奋。她用不着结果自己了。“他们要送我去伊斯坦布尔,”她心想,“就像那几个女孩一样。”在梦中见到的那座无边无际的宏伟城市,展现在眼前,使她内心充满了喜悦。
这时他们已经走到了山顶。玛丽气喘吁吁,又往前跨了一步,忽然听见有人说:“这是你梦幻中的城市。”她扭头想看看谁在说话,但是谁也没看见。
霎时间,玛丽意识到自己还在马厩里,独自一人,于是她默默地哭起来。她受到了惩罚,奇迹是不可能发生的了。别人身上发生的神奇事情,不可能发生在她身上。骑着灰白马的伟大先知西泽尔不可能来救她,西玛尔也不可能来救她。就连阿婆也抛弃了她。
玛丽坐在那儿哭泣的时候,不远处的宅子里,西玛尔正和父亲、叔叔谈论着她的命运。“你是带着英雄的荣誉回来的,我的儿子,”教长说,“你回来大家都高兴。但是那个女孩——但愿她下地狱——她把我们的荣誉都毁掉了!”
西玛尔点了点头,但是他并没有注意听。他在想着萨拉哈丁。现在,他朋友的伤肯定已经治好了。萨拉哈丁把自己在伊斯坦布尔的地址给了西玛尔,还要西玛尔去看他。“你复员后别忘了我,”他曾说,“你就是忘了我,我也要发誓找到你。”但是伊斯坦布尔太远了,西玛尔一文不名。他怎么上那儿去呢?
西玛尔只是断断续续地听到父亲的话。“这事不该发生在我们家!”老头儿大声说。“可是我们有什么办法?这就是咱家的命。”
西玛尔默不作声。
塔辛叔叔自己也陷入了沉思,什么也没说。
接着,西玛尔听到的话引起了他的注意。
“你必须去伊斯坦布尔一趟,我的儿子,”教长说,“这女孩在真主和世人面前都有罪。*不摇尾,公狗不尾随……谁知道她还秘密地干了什么好事?你知道这里的习俗,你就来处理这事吧。我知道你刚回家,可是我们不能再等下去了。人人都在谈论我们,都在嘲笑咱家!家里没有别人能完成这任务了。”
西玛尔开始以为是他父亲的又一次说教,听到这话才知道父亲要他做什么。他先是一惊,随即又显出惯常的冷漠神态,仿佛这一切都发生在别处。他父亲的话对他毫不重要。玛丽必须被除掉,他被选中了来做这件事。就这么回事。没什么大不了的。说到底,人算什么——不过是个眨眼间就会死掉的动物。
伊斯坦布尔的幸福 第三部分 永别(3)
当然,这事不能在村里干。“你立刻就会被抓起来关进监狱,”教长说,“把这小*带到伊斯坦布尔去,远远地在那儿结果了,就像别人家的那几个女孩一样。你可以在亚库普家呆上几天。在那个大城市把她杀了,在那儿没人会注意到你,那儿有那么多人。或者在公路上动手也行……但是别被抓住。”
西玛尔觉得父亲的计划琐碎得烦人。这么简单的事有什么必要谈来谈去的?他为那女孩动了一分钟的怜悯之心,但是人人都知道习俗就是习俗,就应该遵守。玛丽没有生存的机会了。即便他父亲宽恕了她,即便教长也不干涉,她还是不可能活下来。即便全村镇的人都来为她求情,她也不能得救。更重要的是,带玛丽到伊斯坦布尔去,西玛尔就有机会见萨拉哈丁。
塔辛?阿格哈神情严峻,沉默不语,教长说话的时候,他一个字也没说。他没有说一句支持兄长的话,只是在沉默中忍受煎熬。家里的女人们也都默不作声。她们忙着干各自的家务活,其中一件事是往一只袋子里填上玛丽的几件东西。
第二天一大早,朵安走进了马厩。“起来吧,”她粗声粗气地说,把睡梦中的玛丽叫醒了,“你要上路了。去伊斯坦布尔。”
玛丽几乎要拥抱这个女人了,尽管这是她憎恶的人。她期待的奇迹终于发生了。“我什么时候去?”她问。
“马上就走。”
“让我去吻别我的父亲和姨妈,让他们给我祝福。”
“不行!”朵安厉声说。“你谁也不能见。我们走吧!你现在就走。”
朵安把一个包和几件旧毛线衫塞到玛丽手上。
玛丽没有注意听朵安的话,她跑上台阶进了院子。明晃晃的日光刺得她一时睁不开眼睛,但她没有停。她跑进了房子里,大声叫姨妈。但是所有的房间都锁上了。她在一间紧闭的房门前跪下,失声痛哭起来。“姨妈,开开门!让我吻你的手!给我祝福。”
玛丽的姨妈一直都像妈妈一样待她,关心她,教她如何生活,正确做事。玛丽开始上学后,姨妈就教她认字读写。尽管姨妈不辞辛苦地关怀她,玛丽总感到姨妈的行为里含有一种冷漠,甚至是厌恶。这女人谨小慎微地履行自己的责任,但是每当玛丽困了,想把脑袋枕在姨妈腿上睡觉的时候,姨妈总会找个借口把外甥女推开。
此刻,她姨妈的房门锁着,不管玛丽怎么恳求,门也不开。她必须面对一个事实,那就是这房门和这个家永远对她关闭了。她被逐出了她出生的这个家,没有任何人向她道别,祝她好运。
玛丽听见了朵安刺耳的腔调,就站起身走出了房子,把头巾系紧了点。西玛尔站在院子里,漫不经心地吸着一支烟。他不知怎么的,似乎变样了,像个陌生人,他看上去个子更高了,好像比原来大多了,不再是和她一块儿滚铁环的那个小男孩了。“西玛尔大哥,”她小声喃喃地说。他没有答应,只管朝外走。玛丽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春天来了。积雪已经开始融化,路面踩上去软绵绵的。玛丽每走一步,薄薄的塑料鞋就陷进泥里。她觉得太阳特别晃眼,因为她在黑暗中呆得太久了。很难说两只眼睛是被晃得流泪呢,还是她的确在哭泣。
西玛尔和玛丽经过市场时,律师穆柯德看见了他俩。他正坐在他的事务所外面,一边舒舒服服地晒着太阳,一边和朋友们玩十五子棋。他看见西玛尔身后隔开三步跟着玛丽,就和几个朋友一块儿站了起来,朝西玛尔走过来。“嘿,英雄,”他叫了一声,“你要去伊斯坦布尔吗?”
伊斯坦布尔的幸福 第三部分 永别(4)
“是的。”西玛尔没好气地答道,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穆柯德又冲玛丽傻笑了一下:“好啊,好啊,你是个有福的女孩嘛。可不是所有的人都有机会去那个城市游玩。”
他那帮朋友哄然大笑起来,笑声中透露着邪念。
玛丽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市场上每个人都停下了手上的活儿。大腹便便留着胡子的男人用眼睛上下打量着兄妹两人。他们拍拍西玛尔的背,对玛丽说她多么有福。“你大概会忘掉这个小村子,”有个人说。“你不会回来了——就像那几个女孩一样。干吗要回来呢?”
玛丽感到害怕了。从离开马厩那一刻起,她心里就有了一种轻微的恐惧。在马厩里,她已经习惯了一种有什么都不在乎的态度,但这时她又感到自己渺小脆弱。她这辈子还是头一回成了村里人注意的对象,被人这样围观让她感到羞愧。她恍惚觉得连狗都在吠叫着她的名字,猫都在唤着“玛丽”,鸟儿也都在朝她吹口哨。
西玛尔和玛丽走在前面,背后跟着一群人。他们经过了布店、面包房、警察局、清真寺。快到学校的时候,卡佛朝他们跑过来。他歪咧着嘴巴,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怪异的神色。一群人大笑起来。卡佛跑到玛丽跟前,盯着她的脸看了好大一阵子,然后就呜呜地哭了。有几个村民捡起石子儿朝这傻子扔去。“滚开!”他们大喊。“你也该去伊斯坦布尔!”
卡佛尖叫着,像条挨了打的狗,赶紧溜走了。
玛丽看见了穆维黛和她女儿娜敏,正和一群女人在路上走着。她们一定是要去看望谁的,她心想。她紧跑几步上前去抓起穆维黛的手,压在自己嘴唇上。“我要去伊斯坦布尔。”她说,“求你为我祝福吧。”
穆维黛略一迟疑,随即搂住了玛丽。“我知道,好孩子,”她说,“每个人都知道你要去那儿。愿真主保佑你。”
玛丽也想拥抱娜敏,这是她小学的同学。娜敏飞快看了母亲一眼,然后亲吻了玛丽,小声说:“再见。”
别的女人都祝她一路平安,还跟她说能去伊斯坦布尔多么有福。“那儿的生活保证很不错,”她们异口同声地说。“要是不好的话,那几个女孩就不会呆在那儿不回来了。”尽管嘴上这样说,可是那种声调让她觉得她们像是在哄孩子。当中有几个人咯咯地笑了,旁边那些男人们也在坏笑。
玛丽渴望亲吻父亲的手,向他道别,她在人群中急切地寻找着父亲,但是他不在这里。她没有勇气问一声这是为什么。
远处,卡佛尖叫了一声,朝玛丽胡乱摆着手。“别去!”他尖叫着,但是一阵石子儿扔过去,把他打跑了。
在马厩里过了这么久,玛丽对自己被这样的注意实在吓怕了。她希望在离开村子前,有只手臂能给她安慰,有张脸孔能让她安心。她扭头向西玛尔恳求道:“我想在走前见见阿婆。要是我不跟她告别,她会不安的。”
西玛尔没有回答,径自朝着古力扎家的方向走去。人群跟在他们后面。
玛丽敲了敲门,但是没人应门。她感到心窝里一阵隐痛。也许老婆婆不愿意见她。她使劲敲了三遍,阿婆总算开了门。阿婆的眼睛又红又肿。她看了一眼挤在门口的人群,张开双臂搂住了玛丽。
“我要去伊斯坦布尔了,阿婆。”
“是啊,孩子,”老太太回答,声音有些嘶哑。“我知道。”
“也许你也可以去的……以后,我是说。”
伊斯坦布尔的幸福 第三部分 海上泛舟(1)
“也许吧,我的宝贝……”
接着发生了一件怪事。冷不丁地,阿婆突然大哭起来,她把玛丽搂得那么紧,玛丽感觉肋骨都要断了。
平静下来后她抽噎着说:“请原谅。”
玛丽惊呆了。她亲吻着老人那只瘦骨嶙峋布满皱纹的手。“别哭,阿婆,”她说,“求你给我祝福吧。你为我做的太多了。”
“请原谅,”阿婆答道,“原谅我这虚弱的老太婆。我努力了,可是不管用。”
接着她转身关上了门。
人群尾随西玛尔和玛丽来到了长途汽车站。这里有个公墓,玛丽的母亲就埋葬在这里。只见公墓外面停着三辆破破烂烂的小面包车等着搭载乘客。“请让我去妈妈坟上看一下吧。”玛丽恳求西玛尔。
他迟疑了下下,但他看了车上的乘客一眼,见面包车就要开了,于是厉声说:“上车。”
车上的乘客都跟西玛尔打招呼,却都对玛丽视而不见。汽车大吼一声开动了,人群朝汽车挥动手臂。“一路平安!”有人大喊了一声,然后大笑起来。
面包车上了大路,向远处的山峦驶去。玛丽感到一阵晕眩。她过去只坐过这种车一次,还是那次跟家人一块儿去公共浴室的时候,大家还带着大包小包吃的东西。那次坐车她就感到头晕恶心,跟这次的感觉一样。她把那只旧包紧紧捂在胸前,身体缩成一团,咬紧牙关,忍住恶心,车开上山就会好的。一到山顶,她就会看见伊斯坦布尔,旅途就结束了。
玛丽蜷缩在自己的座位上,心里想起了一个总也想不通的问题——去了伊斯坦布尔的那几个女孩怎么了。要说也不远,翻过山就到了,来去步行都用不了多久,她们怎么就连一次也没有回来看看呢?玛丽心想自己一定不会那样。一等所有的麻烦都被遗忘掉以后,她就会立刻步行回家来。心里这么一想,她感觉也好了点儿,村镇渐渐消失在视线以外,她也不再难过了,而是充满了激动,自己就要真正来到这座美好的城市了,而以前只有在梦中才到过那里。
快到山顶的时候,她越来越激动,闭上了眼睛,准备突然睁开时能看到梦中的城市展现在自己眼前。而当她终于睁开眼睛时,脸上却陡然变色,梦幻般的微笑变作了大惑不解的神情。他们已经翻过山头,但却没有什么城市,只看见眼前一望无际的平原,视线尽头是一道雾霭朦胧的紫色山脉。田里的农民、拖拉机、村落一览无遗,农田里细细的小道像蛇一样蜿蜒其间。不时有面包车经过,窗玻璃一闪一闪地反射着阳光,晃着玛丽的眼睛。她感到迷惑不解,但却没有勇气问西玛尔他们这是到了哪儿。她儿时的玩伴消失了,换成了一个陌生而吓人的年长的男人。
“难道是我搞错了?”玛丽暗自思忖。“说不定伊斯坦布尔其实是在远处那些紫色的山峰后面呢。”
伊斯坦布尔的幸福 第三部分 海上泛舟(2)
这条帆船与伊凡和希达耶少年时期驾驶过的那条船相比,毫无共同之处。当年他们那条船刚开始很破旧,两米半长,他俩辛苦了好多天才把它弄成一条帆船的模样,将就装了一根桅杆,找了些零碎帆布片凑成一面船帆。那模样不大像是一条船,倒像个玩具。但就是在这条船上,他俩学会了航海的全部技术——如何掌舵,如何辨别风向,如何凭星相定位,如何观察海流。
他们凭着自己的摸索学会了全部航海技术,好像孩子初学走路一样。一旦习以为常,就再也忘不掉了。
伊凡可以凭借几种方式辨别风向:脖子上的刺痛感,波浪的滚动,沿岸植物的起伏,海鸟的飞翔以及空气的味道。他凭着自己少年时期获得的航海知识安全地航行,感觉很舒服。这个叫贝纳涛的帆船有三个舱室,配备了各种新技术设施,包括一个滑动龙骨,行驶会更便捷。艾瓦勒克的那家租赁公司巴不得把它最好的船租给这位贵客,因为伊凡准备整个春天和夏天都租用这条船,这把租赁公司高兴得忘乎所以。
伊凡本可以在靠海更近的其他城市租船,但他还是选择了在艾瓦勒克租。他想在希达耶多年前出海的地方开始自己的旅程。
船出发前需要做最后的调整。要是他在这个城市住一晚上,他便有时间装载一些食物给养,再做些别的准备。可是,伊凡此时坚定无比,做出了立刻起锚的决定。当夜,他感觉自己的生命系于浩瀚的大海,一天都不能再耽搁了。
那天早上,当他在母亲家里自己那张旧床上醒过来的时候,他就知道了当晚一定要在海上度过。一起床,他就本能地找自己的拖鞋。因为母亲常说不能光脚在石头地板上走。这么多年过去了,母亲的权威也渐渐减弱了,但是伊凡发现自己仍保持着母亲使他养成的习惯。
伊凡发动引擎,起了锚,驶离了港口。细碎的白浪花如点点繁星点缀着爱琴海。远处海面上凸起几个海岛。伊凡升起船帆,关掉引擎,让船顺风悠然航行。偶尔能听见绳索摩擦,风声如哨,海鸥啭鸣,此外听不到任何别的声响。随着岸上城市的喧嚣在他身后渐渐消失,他把自己的命运完全交给了大海。
尽管租船公司的小伙子们跑前跑后地帮他做准备,教授在最后一分钟也只是带上了他们给他弄来的两袋给养。伊凡相信在海上他可以解决任何问题。当年希达耶也是这么想的。他们的小船翻过好几次,帆布常常被撕破,但他们总是能够自救,从每一刻险境中体会到*。
伊凡认为希腊人往往对大海有着更强烈的感情。他们才是海上的行家里手。虽然土耳其人在小亚细亚半岛居住了一千年,他们依旧是游牧民族,从来没有学好航海术。不过色诺芬色诺芬(约公元前434—前355),希腊将军,历史学家,曾率领希腊军队进攻波斯,远征黑海,以征战经历著成《长征记》一书——译者注)笔下的战士精神,一定给现居爱琴海岸的土耳其人留下了深刻印象。这些战士被波斯人打了败仗后,逃到黑海岸边,一边大叫“塔拉萨,塔拉萨希腊神话中的海洋女神。!”“塔拉萨”代表了一种信念:“我们来到海上了,我们熟悉海上的一切。一旦来到海上就安全了,我们肯定能找到自己的去路。”
伊凡也有一种类似这样的信念让他感到安慰。周围有磷光、盐、鱼、风、太阳,以及诗人荷马所谓的黑暗如葡萄酒的大海,他能够解决所有的问题。若是没见过爱琴海的各种情绪,就不会理解为什么荷马要把它说成是“深酒红色的海面”。伊凡此刻正在荷马如此描述过的海上全速航行,他发誓海面的颜色在午后的光照下,真的是深酒红色。他现在正努力从思想上摆脱城市、文明和压迫他的所有规则,跟着自己的计划走,去寻找一个荒岛过夜。
伊斯坦布尔的幸福 第三部分 海上泛舟(3)
实现教授桃源梦的这条船,在他眼里如同自神话而来的,来自基克拉迪群岛的风鼓满了船的风帆,把这风送到海上的是众神之王宙斯,为的是拯救这条船上旅人的灵魂。
夜幕降临,风渐渐停了,海面沉静下来。紫褐色的海水越来越暗。置身如此美丽的景色之中,伊凡心里充满了一种无法形容的满足感,他意识到距离自己想要过夜的海岛还很遥远。“谁在乎呢?”他心想。不妨就在船上过夜。
测深仪测出龙骨下面水深十九码。锚触了海底后,船开始打转,仔细观察才会看出船是在表演华尔兹。伊凡降下船帆,开始享受他在爱琴海上的第一夜——或者不如说是新生活的第一夜。
天色很暗了,伊凡打开给养袋,取出一些奶酪、面包、番茄,外加一瓶白葡萄酒。他在船尾摆了一张桌子。他还发现了几只红酒杯,尽管他根本就不需要。他宁愿一仰脖子直接从瓶子里喝。他和希达耶就是这样喝光了无数瓶廉价红酒,喝得接下来的几天一直躺在床上。
伊凡现在成了一个自由人,用不着遵守任何人定的规矩。他抛弃了所有的人类行为方式,选择独处,使自己脱胎换骨。他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自豪,因为那是每个人的梦想,但很少有人敢于这样做。如今他无比自由,就像在帆船上方盘旋的海鸥一样。独自一人在茫茫的爱琴海上,举杯祝贺自己的新生,这将是一个充满冒险、充满未知数的新生。
教授终于改变了自己的生活。他不会在昂贵的扶手椅里和床上倒下死去。不会有救护车载着他穿过小区奔向医院。他摆脱了电脑化的生活,那种生活充斥着银行账号、分类系统、税务记录、胆固醇测量、卡路里计算。过去为了遵守社会规范,保持清醒有条理的头脑,压抑灵魂的风暴,他把自己人生中很大一部分浪费掉了,现在终于有了时间好好弥补一下。
他记得很久以前,他和希达耶在伊兹密尔的旧海关码头喝啤酒,他的朋友问他高中毕业后想干什么。
“当然是上大学。”伊凡回答说,“我考试通过了,还得了份全奖。我要去伊斯坦布尔。”
“大学毕业后呢?”
“找个工作,讨个老婆,赚钱——生活!”
“你想变得和你父亲一样。”
希达耶的话伤到了伊凡。他的父亲形容憔悴,烟不离口,棕色制服里的身躯一天天缩小,伊凡最不希望的就是和父亲一样。
“不,绝不会。”他反驳着,“我会有钱、有名、有权。”
“你太有才了,船长。”
希达耶的语调显示了两人将分道扬镳。“我就要离开了,”他接着说,“我唯一的愿望就是出海,而不想事先知道等在前面的是什么。”
靠着在造船厂打工攒下的钱,希达耶弄到了一条被遗弃的破船,他还用其他废船上的板材和木料修补一番,搞成了一条七米长的帆船。这条船样子很漂亮,航行起来完美极了。
伊凡此刻举起酒杯,为希达耶、为爱琴海、为自己刚刚做的这个决定干了一杯。“我步你的后尘而来啦,我的朋友——终于来了,在三十年之后。”
黑沉沉的夜色包围了帆船。这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风停了,繁星满天,多少年没见过天上有这么多星星了。
伊凡尽量不去想阿赛尔、伊斯坦布尔、妻子的弟弟、大学或是自己的电视节目。在面对过去之前,他需要感觉自己完全成了另一个人。洗心革面成为一个新的人,这程序必须首先进行。
伊斯坦布尔的幸福 第三部分 海上泛舟(4)
过了大半夜,伊凡才把那瓶酒喝完。他一时兴起,想高歌一曲,但却突然像片树叶般浑身发抖,一阵莫名的恐惧突然攫住了他,仿佛冷不丁一阵寒风猛吹了他一下,毫无防备地冷彻骨髓。
伊凡抱住桅杆哭了起来,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样。帆船似乎变得异常陌生而古怪,让他联想起棺材。在黑黝黝的海面上,在这样一条黑暗的帆船里,笼罩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之中,他感觉死亡的阴影正森森然在自己周围聚拢。他快要精神崩溃了。在茫茫大海上这个死亡陷阱中,他能做什么?在这不可穿越的黑暗中心,谁也听不到他的呼救声,谁也不会来救他。
“打起精神来,伊凡!”他高声叫道。他的尖叫声在黑暗中听上去并不高,却把自己吓了一跳。他关掉了所有的灯,因为开着灯更强化了周围的黑暗。他心惊胆战,哆嗦着找到镇静药,在手上倒了几片,放在嘴里咽下去,然后猛喝了几口水,差点被噎住。
“这是你想要的!”他对自己说,“这是你计划好的,是你想干的事!你有什么好害怕的?”
“我不知道,”他回答自己道,“我真的不知道。”
自问自答的游戏持续了几分钟,让他感觉好了些,也帮他忘掉了对黑暗的恐惧。
接着他又把这个游戏往前推进了一步。他想象着自我分裂成了两个个体,二者之间论战不休。伊凡的论点全都源自书本而非生活。他受虚拟人物的影响大于真实的人物。
“你是个懦夫!”第一个声音高叫道。
“不是!”第二个声音答应道,“如果我把自己的全部生活都拿来做了赌注,有勇气彻底改变了自己的人生,就不能把我叫懦夫。我所做的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做到的。”
“你所做的只不过是逃避罢了。你的问题并没有解决。你应该留在伊斯坦布尔,面对那些问题。”
“在伊斯坦布尔没有什么可以面对的。我生活幸福。我成功而富有。没有什么让我困扰的事情——除了我内心的麻烦。”
“你撒谎,伊凡?库鲁达。”
“没有!”
“你撒谎。你这撒谎的懦夫。”
“没有,没有,没有!”
“我要证明你撒了谎你怎么说?你把你在伊斯坦布尔的生活叫‘幸福’?真是一派胡言。你觉得自己毫无价值,这倒是对的。你从来没有创造过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你只不过抓住了一些送上门的机会,爬上了社会的阶梯。作为一个学者,你毫无价值可言。人们尊敬你,可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你拿出什么新思想了?你发表了什么有价值的文章?难道你参加国外学术会议时,不是经常感到难堪、感到自己无知而浅薄吗?你说呀,承认吧!”
“是的,是的,我在一定程度上是这样的。”
“那是因为你不真诚。你是个稻草人。你无知、懦弱、偏执,躲在‘教授’的称号背后。你的电视谈话节目简直平庸透顶。”
“你把这场论战变成了一场考试。”
“好,那我们谈谈别的事情。你不是个好教师,那么你是不是个好丈夫呢?”
“阿赛尔很幸福——非常幸福。”
“也许她是显得幸福,但实际上她把所有的麻烦都藏在自己心里了。你就是跟她*罢了,因为你觉得这是你的义务,难道实情不是这样吗?”
“这是谎言!”
“你不能愚弄我。我是你的另一个自我。你难道要否认你从来都不喜欢抚摸她——你从来对她的身体就没有过欲望?你对她没兴趣,甚至连年轻时候也不例外。这难道不是她不忠实的理由吗?”
伊斯坦布尔的幸福 第三部分 黑色火车(1)
“你又在撒谎了。阿赛尔从来没有不忠实。就像你说的每一件事一样,这纯粹是编造。”
“记住,我是你。我知道你私下里的怀疑。你难道不知道她有规律地去玛斯卡的一所公寓见赛利姆?”
“不知道。”
“不妨假设你知道。事实上你发现了事情的全过程,因为你有一天看见她进了那座楼房,可你假装没有看见。为什么你假装不知道?因为你不嫉妒。你对你生活中的每一个人都不好。首先你抛弃了希达耶,接着是你的父母,你的姐姐,最后是你的妻子。你心胸狭窄,自私自利。你的生活是做戏。你是按别人的标准来生活的,因为你没有足够的勇气做真实的自己。你在大学里的同事瞧不起你,因为他们都看出你是个胆小鬼。因而你的敌人越来越多。”
“你管我叫偏执狂。”
“你是个偏执狂,但这并不说明你没有敌人。”
“我不是你所说的人。”
“听着,教授,你连你是谁都不知道!”
“你要给我上一堂启蒙课吗?”
“是的,我有这打算。我要让你知道你是谁。这有什么问题吗?想想*苏非教派神秘主义大诗人鲁米怎么样?”
“谁说我说话像背书?现在是谁在这么做?”
“我在这条船上不是雅典娜和奥德赛对话。你忘了吗?我是你。你的习惯就是我的习惯。我不能超越你的局限,不是吗?”
“那你究竟为什么要作弄我呢?”
“我想告诉你,你是个多么不幸、胆怯、没用、撒谎的家伙。”
“可是,如果你是我,你也有这些毛病。”
“绝对是的。但我是你身上的现实部分。我以事物的本来面目看待一切事物,而不是拿幻想和谎话安慰自己。”
“这样做能给你带来什么好处呢?自怜吗?”
“难道你不明白停止存在的感觉会让人愉快?知道自己毁灭自己,让别人蔑视你,自己的位置跌到了谷底,坠入了人生的深渊,这会产生一种独一无二的愉悦感。不要拒绝每个头脑清醒的人都奋力追求的全部价值。”
“你说起话来像个虚无主义者。”
“不要轻视虚无主义。如果你倾听自己的心声时间足够长,你就会发现虚无主义是距离你最近的哲学。记住你的性情,那就是喜欢离群索居,远离一切信念,嘲笑让这个国家陷入恐怖的各种思想,私下里瞧不起周围的人却又假装愿意和他们在一起。这就是你为什么从来都不觉得和那人群靠得近——做学生的时候是这样,后来的生活中也是这样。你避开的人群绝对不会接受你。你想做个特立独行的知识分子,但是我知道你并不认真对待任何思想,仅对自己怪诞的梦想感兴趣。我揭穿你了,你必须承认。”
“我的梦想?”
“是的,你的梦想——你生活中最大的现实。只有在你的梦想中,作为一个人,你才真正成为你自己。你的梦想是你存在的最真诚的时刻。”
“你夸张了。梦想不是生活中最真实的时刻。你很清楚我没有梦想。”
“你有,哪怕你不愿意承认。你穿在身上的那套坚硬的伪装——就连*的时候也不脱掉——在你的梦想中会裂成碎片。只有在这个时刻,真实的你才会浮出水面,你和你的个性才会重新结合。从你小时候到现在,你的梦想中一直有个意象,难道不是吗?它是唯一让你兴奋的东西——一个影子,一个朦胧隐约的生命,也许不是人……”
“住口!”
“既然你愿意面对,那现在不妨把这个话题展开来,你也就可以作为一个诚实的人开始新生活了。”
“闭嘴!我不想谈它。”
“你该第一次用现实的眼光看看你自己了。”
“够了!”
“你在梦里看见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
“看见谁了?”
“谁也没看见!”
“你确定?”
“是的!没错,我确定,见鬼!我没有看见任何东西和任何人。够了!闭嘴!”
教授又清醒过来了,见自己躺在柚木甲板上。夜露打湿了他的衣服,他的肌肉都僵了。眼前已经能看见破晓的曙光。帆船停在平静的水面上,纹丝不动。爱琴海沿岸特有的海风也许要到午后才会吹起,因为那时陆地才能烤热。
伊凡觉得夜里的“危机”是由酒精和各种镇静剂混合造成的。一定是头脑混乱了,不过这会儿在黎明蔚蓝的天空底下,一夜经历的心路历程,似乎已经遥远而荒诞。幸好当时没人在场。多愁善感,反应过度,对文学的激情,酒精,服药丸——这一切都过头了,才导致了昨夜的麻烦。
伊凡头疼欲裂。他相信游泳有治头疼、唤醒知觉的功效。这个季节海水还是有些冷的,但是他不在乎。他脱掉衣服,一头跳进了海里。海水冰凉,让他一下去禁不住倒抽了口冷气。不过他很快就适应了。游泳时间越久,他就越感到浑身是劲,同时也更保持警觉。昨夜他以思考俄国小说开始,又像一部俄国小说般结束。在大部分俄国小说里,某个不拘什么级别的公务员某一天醒来会感到头疼。回想起昨夜在伏特加的作用下,头脑里冒出的那些恶心荒诞的念头,他就禁不住撅起嘴巴,发誓再也不许一滴酒沾湿他的嘴唇。
他的誓言仅维持到了当夜。
伊斯坦布尔的幸福 第三部分 黑色火车(2)
玛丽在翻过村镇附近那座山之后,并没有看见伊斯坦布尔,这让她感到失望。但是在看到远处那一道紫色的山脉,她又重新燃起了希望。然而那道山脉后面仍是一望无际的原野。她努力安慰自己,心想,也许下一道山峦背后,伊斯坦布尔就该露面了吧。后来她终于开始疑惑,是不是自己搞错了,实际上伊斯坦布尔远着呢。
微型面包车在土路上颠簸行驶,一路上玛丽都在为这些从来没见过的景色而感到兴奋,离开家园的难过心情也就渐渐好转了。玛丽是能够很快适应新环境的。
另一方面,有西玛尔在场,玛丽总感到不安。她不知道怎么跟他接近,也不知道怎么和他相处,过去那个男孩——她儿时的朋友和玩伴——已经不见了,这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沉默寡言,一直坐在那儿睡觉,他健壮的身躯挤在窄窄的面包车座位上显得很滑稽。她用眼角余光打量着他那张被太阳晒黑的脸膛,交叉放在腿上的两只粗糙的大手,这两样上面都显示不出丝毫的柔情。壮汉腿上穿着牛仔裤,上身穿厚厚的旧夹克,粗脖颈上喉结突出,散布着一道道没被太阳晒着的白色纹路。他那胡子拉碴的面孔和寸头强化了表情的严厉,让玛丽感到害怕。
玛丽打量了一下自己,感觉自己太可怜了,太悲惨了,穿着一身脏兮兮的破旧衣服,关在马厩里的几个星期里,她就一直穿着这身衣服——一条老式宽松裤,外面穿一件不成形状、褪了色的蓝花布裙,外加朵安给她的那件旧绿毛衣。跟往常出门一样,头上包得严严实实,脚上的黑塑料鞋底子踩得满是泥巴。
玛丽不明白自己的童年过得为什么这么快,让她感到这样郁闷无聊。她希望自己没有长大,可以依旧和小伙伴们一块儿玩耍,在村子里和大家和谐相处。在青春期,隐秘的地方开始长毛,乳房也开始发育,那美好的时光就一去不返了。要是她这么说一句会怎么样:“西玛尔,你还记得我们在磨坊主花园里一块儿玩耍的日子吗?我们一块儿捉他的母鸡?不知道谁开的头,反正咱俩一下子都把鸡扔得老高,把它们当飞机。它们摔在地上扑棱翅膀咯咯大叫,我们大笑不止。我们还以为它们要跟真正的飞机一样飞上天空呢。我到现在还能闻见它们的气味,看见它们的羽毛散落在我们周围,沾到我们衣服上。我们没有想到这些可怜的动物也会受伤。后来不知道什么人看见我们了,大声喊叫起来,磨坊主的老婆闻声冲出了屋子,见自己的母鸡摔断了腿在地上扑棱翅膀,立刻扯开嗓门尖声呼叫。你记得吗,我们沿着河床跑?姨妈把我们俩揍了一顿,到后来,她把你放过了——向来都是这样——而把我关进了马厩。我被关进那个洞子里无数次了!不管我做什么都不对:别大声笑,玛丽;别嘻嘻哈哈的,玛丽;你现在长大了,玛丽;别和男孩子玩!
后来她伯父——村里这位满脸胡须的长老——下了命令,刚上完一年级,家里就不再送她上学了。他认为一个女孩坐在男孩旁边,实在有伤风化。
玛丽透过面包车窗,注视着外面掠过的景色。车经过路牌时那么快,她看不清上面的地名,只能看见些开头的字母。但是她能看出来它们还是没有提到伊斯坦布尔——路牌上的地名没有以“伊斯”打头的。
玛丽的姨妈常说照顾她花了太大工夫。“把你养大可真不容易,”姨妈老把这句话挂在嘴上。“我给你洗过多少尿布!我指甲缝里这会儿还有你的屎呢。”这就是那个没给玛丽开门的姨妈。这无情的女人坐在自己屋里等着可怜的女孩离开。玛丽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要把自己送走。她姨妈和西玛尔都显出不想回答问题的样子。西玛尔跟姨妈一样,她心想。他很少开口说话,甚至还尽量不看她。
伊斯坦布尔的幸福 第三部分 黑色火车(3)
眼睛快要睁不开了。她打了几个盹,但是头往前一垂,就突然醒过来。后来,自己也没觉着就沉睡过去。
过了很久玛丽才醒来,天已经黑了。看到的不再是田野山峦,而是房子、行人、汽车。这里的人和车可真多呀。
“总算到了伊斯坦布尔。”她想,“这儿跟他们说的一样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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