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林微因传

_4 张清平(当代)
  咚咚咚,一双陌生的手,叩打着北总布胡同三号四合院的门扉。
  院子的女主人林徽因,最先听到了那健壮的骨节在门板上敲击出的怯生和窘促。
  四合院的入口处有一个小院子,是仆人的住房。里边的院子一正两厢,北边正房是林徽因和梁思成的起居室,宽阔的门窗,镶嵌着林徽因精心设计的木格窗棂,上面糊了白色的窗纸,她把窗户的下层换成了玻璃,不仅可以透进阳光,还可以看到院子里的树木花草,屋顶是由鱼鳞状的灰瓦铺成。
  她打开门,两张年轻的脸庞出现在面前。一个是沈从文,他是常客,已是蜚声全国文坛的青年作家;另一个却是陌生的,他大约二十出头年纪,微微泛红的脸上,还带着点稚气,他穿着一件洗得干干净净的蓝布大褂,一双刚刚打了油的旧皮鞋。沈从文介绍说:“这是萧乾,燕京大学新闻系三年级学生。”
  “啊!你就是萧乾,《蚕》的作者,快进屋吧。”
  萧乾用目光打量了一下这个院子。这是个不大的四合院,收拾得干净利落,院里有一棵丁香树,叶子还没有完全落尽,仿佛还留有残香,缕缕挂在枝头。
  进了屋子,林徽因向萧乾介绍了刚从正定考察提前赶回的梁思成和来串门的北大教授金岳霖。
  林徽因热情的给他们倒上茶。
  来之前,萧乾看了林徽因给沈从文的邀请信,字里行间透着活泼和热情:
  沈二哥:
  初二回来便乱成一堆,莫名其所以然。文章写不好,发脾气时还要沤出韵文!十一月的日子我最消化不了,听听风,知道枫叶又凋零得不堪,只想哭。昨天哭出的几行,勉强叫它做诗,日后呈正。
  萧乾先生文章甚有味儿,我喜欢。能见到当感到畅快,你说是否礼拜五,如果是,下午五时在家里候教,如嫌晚,星六早上,也一样可以的。
  关于云冈现状,是我正在写的一短篇,那一天,再赶个落花流水时当送上。
  思成尚在平汉线边沿吃尘沙,星六晚上可以到家。
  此问俪安,二嫂统此。
  徽音拜上
  萧乾还听沈从文说,林徽因的肺病已相当严重,以为她会穿了睡衣半躺在床上接待客人,没想到林徽因却穿了一套骑马装,显得轻盈潇洒,她的脸上稍有一点病后的倦意,但青春的美丽是遮掩不住的。她的眼睛很美,眉毛也楚楚动人。萧乾感到,他要见的那位绝顶聪明的小姐,竟如一首纯净的诗。
  萧乾不只一次读过她发在《新月》和《大公报》上的作品,沈从文也很推崇她。萧乾的第一篇小说《蚕》在《大公报》上发表后,沈从文告诉他,有一位“绝顶聪明的小姐”看上了他的那篇作品,请萧乾到她家去吃茶。
  沈从文还告诉他,林徽因家的“太太客厅”在北平文化圈子里颇有名气,去的大都是文坛巨子,社会名流。刚来时,萧乾还有几分忐忑,林徽因的热情,让他忘掉了来时那种拘谨。
  “喝茶,不要客气,越随便越好。”林徽因说,“你的《蚕》我读了几遍,刚写小说就有这样的成绩,真不简单!你喜不喜欢唯美主义的作品,你小说中的语言和色彩,很有唯美主义味道。”
  林徽因在屋子里走动,她的脸庞因兴奋而潮红着。
  “我喜欢这样的描写:‘当蚕幼小的时候,实在常常可以看得出它那腼腆羞涩处,到了中年,它就像个当家人了,外貌规矩,食物却不必同家中人客气。及到壮年,粗大的头,粗大的身子,和运行在粗壮的身子里的粗大青筋都时刻准备反抗的。握到手里,硬朗不服气得像尾龙门的鲤鱼。’”林徽因接着说,“你对暮年的蚕描写得更出色:‘身子软得像一泡水,黄面透明得像《吊金龟》里喊吾儿的老旦。那么老态龙钟,那么可怜,那么可爱!’”
  萧乾吃惊了。林小姐居然能把他的小说,大段大段地背诵出来。
  林徽因说:“我在香山时,写过一篇小说《窘》,现在看起来,没有你这篇有色彩。读你的小说让我想到,艺术不仅要从生活得到灵性,得到思想和感情的深度,得到灵魂的骚动或平静,而且能在艺术的线条和色彩上形成它自身,艺术本身的完美在它的内部,而不在外部,它是一层纱幕,而不是一面镜子,它有任何森林都不知道的鲜花,有任何天空不拥有的飞鸟,当然也会有任何桑树上没有的蚕。”
  萧乾入神地听着,生怕漏掉一个字。
  金岳霖是她们家的常客,住在她家的后边,他高大瘦削,爱打网球,矜持又能说会道,是清华大学哲学系教授,熟悉的人都叫他“老金”。他是湖南人,早年在北京学习时获赴美奖学金,到宾夕法尼亚华尔顿学院,经济和商业的预备班学习,因他敏于抽象思维,后来转向哲学,毕业后又到英、法等国留学,他差不多在外国呆了十年。传说他与西方姑娘有几桩恋爱的故事,有一个还跟他到过北京,但他终身未娶。
  梁思成和金岳霖坐在沙发上吧嗒着烟斗,沈从文托着下巴,不住地点头赞赏。
  “我是不是说得太多了。”林徽因毅然打住。
  “你一讲起来,谁还能插得上嘴?”梁思成打趣着。
  “我们家是妇唱夫随嘛,插不上嘴,就请为客人倒茶吧!”林徽因说。
  大家都笑起来。
  林徽因又转向萧乾:“我觉得你那篇小说,最成功的是调动了艺术感觉——那长长的身子就愈变愈透明,透明得像一个钢琴家的手指。一股青筋,絮云似的在脊背上游来游去。我疑惑那就是我所不懂的潜伏在诗魂中的灵感。这段文字真是精彩极了。感觉是什么?感觉就是艺术家的触角。一个作家,在生活面前要有昆虫那样一百对复眼,因为你需要发现的是,存在于人的精神深处的那个不朽的本能,发现人生存于其中的多种形式、声韵和颜色。在感觉过程中,甚至色彩感比正误感更重要。”
  太精彩了,萧乾差点喊出来。
  整整一个下午,他们就这样会心地交谈着。更多的时候,是林徽因在眉飞色舞地讲,大家在恭恭敬敬地听。
  时间飞快地在窗棂上流逝。萧乾举目窗外,觉得院里那株丁香树,在一个瞬间重新挂满了花朵,那锋利的香气,弥漫在全部天空中。
  慈慧殿三号。
  这是朱光潜和梁宗岱在景山后面的寓所,也是与“太太客厅”同样有影响的文化沙龙。这个沙龙每月集会一次,朗诵中外诗歌和散文,因此又称“读诗会”。林徽因也是这里的主要参加者。
  这个沙龙的成员有冰心、凌叔华、朱自清、梁宗岱、冯至、郑振铎、孙大雨、周作人、沈从文、卞之琳、何其芳、萧乾,还有英国旅居中国的诗人尤连·伯罗、阿立通等人。这个沙龙,实际上是20年代闻一多西单辟才胡同沙龙的继续。
  沙龙主持人朱光潜,笔名孟实,是香港大学文科毕业生,20年代中期先后留学英法,并只身游历过德国和意大利,1933年7月归国后,应胡适之聘,出任北京大学西语系教授。朱讲西方名著选读和文学批评史,同时,还在北大中文系、清华大学、辅仁大学、女子文理学院和中央艺术研究院等处,主讲文艺心理学和诗论。
  “读诗会”对沙龙成员的吸引,在于它形式的活泼,大家可以随心所欲地争论问题。
  这不是,林徽因和梁宗岱又争论起来了。
  起因是为了梁宗岱刚刚朗诵过的一首由他翻译的瓦雷里的诗——《水仙辞》。
  林徽因语言的锋芒总是那么尖锐,一点也不顾及梁大诗人的面子:“宗岱,你别得意,你的老瓦这首诗我真不想恭维。‘哥啊,惨淡的白莲,我愁思着美艳,/把我赤裸裸地浸在你溶溶的清泉。/而向着你,女神,女神,水的女神啊,/我来这百静中呈献我无端的泪点。’这首诗的起句不错,但以后意象就全部散乱了,好像一串珠子给粗暴地扯断了线。我想起法国作家戈蒂耶的《莫班小姐》序言里的一段话——谁见过在哪桌宴席上会把一头母猪同12头小猪崽子统统放在一盘菜里呢?有谁吃过海鳝、七鳃鳗炒人肉杂烩?你们真的相信布里亚——萨瓦兰使阿波西斯的技术变得更完美了吗?胖子维特尤斯是在什维食品店里用野鸡、凤凰的脑、红鹳的舌头和鸟的肝填满他那著名的‘米纳夫盾’的吗?”
  梁宗岱从沙发上站起来,他额角的青筋鼓涨着。才高气盛的梁宗岱,现在担任着北大法文系主任兼教授,在留学法国期间,诗人瓦雷里是他的老师,梁宗岱曾在课堂上亲耳聆听过瓦雷里讲授《水仙辞》,这也是他最喜欢的一首诗。梁宗岱高声说:“我觉得林小姐对这首诗是一种误读,作为后期象征主义的主要代表,瓦雷里的诗,是人类情绪的一种方程式,这首《水仙辞》是浑然一体的通体象征,它离生命的本质最近,我想你没有读懂这样的句子:‘这就是我水中的月与露的身,顺从着我两重心愿的娟娟倩形!/我摇曳的银臂的姿势是何等澄清!/黄金里我迟缓的手已倦了邀请;’瓦雷里的作品,忽视外在的实际,注重表现内心的真实,赋予抽象观念以有声有色的物质形式,我想林小姐恰恰是忽视了这点。”
  “恰恰是你错了。”林徽因也提高了声音,“我们所争论的不是后期象征主义的艺术特点,而是这一首诗,一千个读者,可以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我觉得,道义的一些格言,真理的一些教训,都不可被介绍到诗里,因为他们可以用不同的方法,服务于作品的一般目的。但是,真正的诗人,要经常设法冲淡它们,使它们服从于诗的气氛和诗的真正要素——美。”
  梁宗岱那颧骨很高的脸上泛着光泽,他的一双大手不停地搓着:“林小姐,你应该注意到,诗人在作品中所注重的,是感性与理性、变化与永恒、肉体与灵魂、生存与死亡冲突的哲理,这才是美的真谛。我认为美,不应该是唯美,一个诗人,他感受到思想,就像立刻闻到一朵玫瑰花的芬芳一样。”
  林徽因也站起来:“我想提醒梁诗人,诗歌是诉诸灵魂的,而灵魂既可以是肉体的囚徒,也可以是心灵的囚徒。一个人当然不可以有偏见,一位伟大的法国人,在一百年以前就指出过,一个人的偏爱,完全是他自己的事,而一旦有所偏见,就不再是公正的了。”
  大家兴致勃勃地听着他们争论。
  第一次参加这个沙龙活动的萧乾对沈从文说:“他们吵得这么热闹,脸红脖子粗的,你怎么不劝劝。”
  沈从文摆摆手:“在这儿吵,很正常,你不要管他,让他们尽兴地吵,越热闹越好。”
  林徽因坐下去,平静地说:“每个诗人都可以从日出日落受到启发,那是心灵的一种颤动。梁诗人说过,‘诗人要到自然中去,到爱人的怀抱里去,到你自己的灵魂里去,如果你觉得有三头六臂,就一起去。’只是别去钻‘象征’的牛角尖儿。”
  梁宗岱哈哈大笑。
  大家也一起笑起来。林徽因笑得最响。
  那波浪,洗亮了室内一双双星子般灼耀的眼睛。
三晋大地的回声
  下了从北平开往大同的火车,林徽因等几个人愣住了。这就是辽、金两代的陪都西京吗?
  从火车站广场上望出去,没有几座像样的楼房,大都是些窑洞式的平房,满目败舍残墙,像是随意丢弃在那里的一堆破旧衣服。大街上没有一棵树哲学学说和流派之一。先后影响于英、美、德、意等国。主,尘土打着旋东冲西撞。
  车站广场上聚集着许多驼帮,这是林徽因第一次看到大群大群的骆驼,成百上千的骆驼,双峰的和单峰的,赭色的和白色的刚柔相摩刚与柔两种对立的势力相互作用。语出《易·,一队队涌进来,一队队开过去。天很低,骆驼高大傲岸,颈下硕大的铁铃,苍凉、悲壮地响在九月的斜阳里。这大群的骆驼总是让人想起远古与深邃,想起大漠孤烟与长河落日,这情景,仿佛是从遥远年代飘来的古歌。
  林徽因迷住了,怔怔地站在那里。
  梁思成、刘敦桢和莫宗江却让强烈的骆驼粪尿气味,熏得捂着鼻子直咳嗽。
  梁思成催促着:“快去找旅馆吧。”
  他们沿着尘土飞扬的街道搜寻着。偌大一个大同城,竟然找不到一家能够栖身的旅馆。街上多是车马大店一类的旅舍,他们看到的都是穿着羊皮服的骆驼客,成帮结伙,蹲踞在铺面的门口,捧着硕大无朋的粗瓷蓝花碗,呼噜呼噜喝着玉茭稀粥,他们的光头上冒着热气。
  林徽因走到哪里,就在哪里引起一片骆驼客的骚动。
  刘敦桢开玩笑地说:“真是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啊!”
  可是很快他们就高兴不起来了。
  快到掌灯时分,几乎跑遍了大同城,也没找到可容身的住处,四个人只好又折回火车站,腰酸背痛的梁思成,苦着脸说:“看来只好蹲火车站了。”
  进了候车大厅,奇迹发生了。
  突然有谁喊了一声:“这不是梁思成?”
  梁思成和林徽因惊诧地转过身,一位穿着铁路制服的大汉站在他们面前。两个人一起惊喜地喊起来:“刘大个子,你怎么到这儿了。”
  刘大个子说:“这话该我问你们啊。”
  梁思成说:“我们来考察古建筑,跑遍了大同城,连个住处都找不下。”
  林徽因向刘敦桢和莫宗江介绍说:“这是我们在美国宾大的同学老刘,他是学铁路的。看样子我们今晚用不着蹲车站了。”
  老刘哈哈大笑起来:“我这个站长还能让你们蹲车站?走,到我家去。”
  到了老刘家,他们舒舒服服吃了顿晚餐。莜麦片炒山药蛋,还有黄糕。
  老刘说:“大同这个灰地方,一年到头是山药蛋,拿不出好东西招待老同学,太惭愧了。”
  大家一再说:“好吃好吃。”
  这一晚,莫宗江的肚子胀得像鼓一样,跑了好几次厕所。
  林徽因说:“莜麦片吃多了就这样,真忘记告诉你了。”
  第二天一早,老刘弄来站上一部敞篷吉普车,陪同他们去云冈。
  出大同城西30多里,便是云冈石窟。石窟依武周山北崖开凿,面朝武烈河,50多座洞窟一字排开。
  这座石窟开凿于北魏文成帝和平初年(公元460年),与中原北方地区的洛阳龙门石窟和西北高原的敦煌莫高窟为中外知名的三大石窟。
  据《魏书·释老志》记载,北魏和平年间(公元460-465年),由当时高僧昙曜主持,在京城郊武周塞,开凿五所石窟,即云冈16至20窟,后人称“昙曜五窟”。它是云冈石窟群中最早的五窟。其它各洞窟完成于北魏太和十九年(公元495年)迁都洛阳之前。其主要洞窟大约在四十年间建成。北魏地理学家郦道元在《水经注·漯水》中写道:“凿石开山,因岩结构,真容巨状,世法所希。山堂水殿,烟寺相望,林渊锦镜,缀目新眺。”使后人可窥当时之盛况。
  云冈石窟的开凿,不凭借天然洞窟,完全以人工辟山凿洞。他们完全被这宏伟的美惊呆了。走进昙曜五窟,平面呈马蹄形,弯窿顶是苦行僧结茅为庐的草庐形状,主佛占据洞窟的绝大部分空间,四面石壁雕以千佛,使朝拜者一进洞窟必须仰视,才得窥见真容,主佛像顶天立地,巍峨高大,给人以至尊至贵的感觉。
  老刘说:“你们注意看看这五尊佛像,是昙曜和尚为了取悦当时的统治者,模拟北魏王朝五位皇帝的真容而雕凿的,借造佛像之名,行给皇帝造像之实,看样子出家人也不是四大皆空啊!马屁拍到这份儿上,也算炉火纯青了。”
  林徽因沉醉在艺术的氤氲中,她仿佛进入了那个古老年代,眼前的石像活起来,仿佛听到他们在朗诵《华严经》,仿佛看到他们在眉飞色舞地叙述一个佛本生的故事,仿佛听到他们用排萧、琵琶、长笛奏出美妙的仙乐。1500年,岁月构筑的栅栏,了无痕迹,这里每一块石头,都轰轰烈烈地活着,仿佛听得到他们血管里血液流动的声音,仿佛感受到他们的体温、呼吸和心跳。然而,活着的不是释迦牟尼,活着的是石头一样顽强的历史,是把这历史雕凿在侏罗纪云冈统砂岩上的无名的太史公们。
  他们没有谁留下自己的名字,也许他们来自大路上横陈着白骨的凉州,来自荒漠的塞外,来自长安嶙峋的古道。年老石匠额上的皱褶如岩石的纹理,年轻石匠结实的双臂仿佛能托起一座大山,他们成千上万地聚集在这里,吞咽着黄河一样绵长而悠久的苦难,默默雕凿着岁月。
  林徽因仿佛听到了铺天盖地的凿石的轰鸣,看到了铁钎在石头上飞溅的火花。那声音,让整个武周山血脉陡涨,让一条武烈河泪涛翻滚;那声音,在历史的崖壁上被放大了许多倍,时光不能消磨他们。
  石窟雕成的时候,骨瘦如柴的幸存者们,匍伏在大地上,膜拜被他们的手塑造出来的神。武烈河水干涸了,河床上裸露着累累白骨,这是美的代价。
  远在西方雕塑之父米开朗琪罗没有诞生之前,这些无名艺术家的生命便活在这云冈统砂岩上了,便活在这有血有肉的石头里了。石头的灵魂是永远醒着的,他们要把一个个梦境千年万年地守护下去。
  林徽因忍不住掩面而泣。
  一座云冈石窟他们整整看了三天,搞了许多素描和拓片。然后,他们又考察辽、金时代的巨刹华严寺和善化寺。这项工作结束以后,梁思成和莫宗江要去应县考察木塔,林徽因和刘敦桢返回北平,整理资料。
  1934年夏天。
  林徽因、梁思成继去年9月云冈石窟考察之后,又来到山西吕梁山区的汾阳。
  他们原计划是到北戴河度假的,临行时费正清和夫人费慰梅告诉,美国传教士朋友汉莫在山西汾阳城外买了一座别墅,梁思成原来也想到洪洞考察,两地相距很近,于是便一同前往。
  美国朋友买的别墅在汾阳城外的峪道河,那里有一条“跑马神泉”,为沿溪数十家磨坊供给动力,现在这些废弃的磨坊被喜欢自然情调的美国人看中,买来改装成度假的的别墅。“跑马神泉”是吕梁山麓风光最优美的所在,自宋太宗的骏马踢出甘泉,救了干渴的三军,千百年来便没有停流过。这里水碧山青,气候宜人,逐水而居,别一番情趣。林徽因对费慰梅说,这里很有绮色佳流水别墅的风味。
  他们在汾阳住了三天,看了杏花村酒厂,林徽因告诉费正清和费慰梅,这里酿酒始于北魏,已有1500多年的历史,因唐朝诗人杜牧的名句“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而驰名。费正清扶着古井亭旁的石碑感叹,这家酒厂竟比美国的历史早上十多个世纪。他们也看了汾阳一带的“文峰塔”、“南熏楼”和“太符观”等古建筑。
  在他们的住处,峪道河两壁山崖上有几处小庙,东崖上的1实际寺,以风景幽胜著名。西崖上的龙天庙,又称落日庙,跑马泉因而也享受了它千年的烟火。林徽因从乾隆十二年碑刻发现,龙天即介休令贾侯,晋惠帝永兴元年(公元304年),刘元海攻陷介休,公死而守节,后人建庙纪念。
  汾阳到洪洞300余里,同蒲铁路正炸山兴筑,公路多段被毁。他们便在当地租了三辆驴车,费正清和费慰梅第一次坐这样的车子,一路上露宿风餐,兴味异常浓厚。他们每人戴一顶白色的太阳帽,林徽因身穿白裤子宝石蓝衬衫,仪容整洁而潇洒,与梁思成的咔叽布服装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驴车在乡间高凹不平的土路上颠簸着。车把式都是年轻的后生,他们不时在牲口的头顶爆响一串串鞭花。毛驴喷着响鼻,四蹄轻快地奔跑,从庄稼地里挤过来的风,带着清爽,拂过他们的面颊。车把式们一应一和地唱起了小调:
  前边车把式领唱:
  亲疙蛋下河洗衣裳,
  双膝膝跪在那石头上。
  后边车把式应一声:
  小亲疙蛋——
  前边领唱:
  小手手红来小手手白,
  抬抬毛眼眼把小辫甩。
  后边应和:
  小亲疙蛋——
  前边领唱:
  小亲亲来小爱爱,
  你把那好脸脸掉过来。
  后边应和:
  叫咱掉过就掉过,
  好脸脸要对那好小伙。
  林徽因、梁思成、费慰梅不由自主地齐应:
  小亲疙蛋——
  那土腔土味的歌谣,让他们受到了感染。在这古朴的民风里,他们如同喝了杏花村的美酒,醉得那么深。
  毛驴车的铁皮轮子碾过孝义——介休——霍县——洪洞。
  他们走一路看一路,那开元古碑、铁瓦寺、千佛崖、州署大堂等古迹激动着他们。到了洪洞,林徽因他们顾不上休息,就去拜谒全国闻名的洪洞大槐树和苏三监狱,林徽因告诉费正清和费慰梅,大槐树是明洪武年间由晋向冀、鲁、豫、苏、皖等地的移民聚散处,半个中国的根就在这里。在苏三监狱,林徽因还给他们二人讲了京剧《玉堂春》的故事,那故事也深深地感动着他们。
  第二天一早,他们去县城东北霍山南麓考察广胜寺。
  洪洞县距广胜寺约40里。前20里虽是平原,但地势渐高,路悬谷中。林徽因抬头望望,左右土崖遍是青苗,头上一线蓝天,烈日当空,心中实在乏味。后20里渐渐斜坡,盘绕上下,直上高岗,再回头看看低矮的农舍,又极富诗情画意。快到广胜寺时,又是一片平原,满地石片,如同一道干涸的河床,几乎一株茅草也不长,但气象开朗宏阔,展现出北方风景粗犷的性格。
  广胜寺院建于东汉建和元年(公元147年),经唐、宋、元历代重修,明清两代又予以补葺,分上下两寺和水神庙三处。他们从霍泉出发,进入广胜下寺,这是一座很别致的元代建筑,前殿五开间,悬山式,殿内仅有两根柱子,梁架施大爬梁,承形如人字柁架,构造奇特。梁思成大叫,叹为观止。
  广胜上寺在霍山山巅。他们拾级而上,由山门进入弥陀殿、大雄宝殿、观音殿、地藏殿,最吸引他们的是毗卢殿,这座大殿,是庑殿式,殿内两山施大爬梁,结构奇特,是元代建筑艺术富有成就的实例。山门内是塔院,飞虹耸立其中,塔身琉璃镶嵌,呈八角形,十三级,各层皆有出檐,全身用黄、绿、蓝三彩琉瓦披挂。他们沿着塔中翻转的踏道攀登而上,费正清不时发出一声声惊呼。
  林徽因对费正清、费慰梅说:“佛教流人中国后,从星象来看,选择的就是佛塔的形式,因为在中国古代文化思想中,对于空间的理解,是空间与实体的辩证统一。高耸的形象,一方面有纪念色彩,在压倒人的心灵中来显示崇高。元代的塔,人情味的特色很浓,这种人情味,通过色彩和图案装饰体现出来,把艺术立足于一种宗教情感上,它有着深切的虔诚,正因为这样,艺术才愿意跟宗教携手而行。”
  林徽因和梁思成很认真地测绘了这座古塔各部分的尺寸,用他们的莱卡相机拍了照片,搞了细部的素描图。
  梁思成,因车祸撞坏腿后,骨头交搭接合,他的右腿短了一截,不仅腿有点跛,也使他的脊椎弯曲,背部软弱无力,他穿一件支撑脊椎的钢背心,尽管行动不便,但仍能在屋顶、椽架上爬行,克服了常人难以忍受的困难。
  离开洪洞,林徽因一行经文水到晋祠。
  晋祠在太原市西南的悬瓮山下,是晋水的发源处。这座建筑群始造于北魏前,为纪念周武王次子叔虞而建。叔虞封唐,他的儿子燮因晋水更国号,后人因以国号为祠名。晋祠屡经修葺而变迁,到北宋天圣年间,追封唐叔虞为汾东王,并为其母修建了规模宏大的圣母殿。
  晋祠是个热闹的所在,同其它寺庙比起来,更多了一些人间烟火,游人如织,大都是来游览的红男绿女,很少有进香者。他们经水镜台,看了鱼沼飞梁和圣母殿。梁思成对圣母殿的宋代结构和形制很感兴趣,说是营造法式的一个绝好的范本。费慰梅却称赞鱼沼飞梁上的石桥,结构精巧,体现了东方人静谧整洁的审美情趣。
  接着,他们还看了莲花台、老君洞、文昌宫、难老泉等景观。
  出了大门,他们被一片热闹的吆喝声吸引住了。林徽因说:“不吃刀削面,不算到太原。咱们吃碗刀削面吧。”
  面摊在露天底下一字排开,约有十数家,青一色的一架炉灶,一口铁锅。面的花样很多,有拉面,有面鱼,每口锅上蒸腾着热气。卖刀削面的摊子前围得人最多,面工是个彪形大汉,他把一块柔韧的面团顶在光头上,两手各持一把快刀,寒光闪闪,在头顶上飞舞,面片像银鱼一般飞到离他丈把远的锅里。
  费慰梅被这表演惊得目瞪口呆。
  林徽因说:“中国的吃是一种艺术,也是一种文化,处处体现出人的精神和意志。”
  下午,他们去看永祚寺。
  那寺坐落在太原南郊,远远地就望到了比肩站立的双塔。当地人都称其为双塔寺。双塔寺建于明万历年间,是高僧佛登奉敕所建,两塔名“文宣”,皆为砖塔,下镂以斗拱,檐上饰有琉璃脊兽,绚丽壮观。永祚寺虽接近闹市,却很僻静,来的多是乡下进香的农民,门口拴一溜毛驴。
  在观音莲坐下,费正清看见那里摆了许多小孩的鞋子,不解地问林徽因是什么意思,林徽因笑而不答,带他们攀上塔顶。登高望远,万家霞烟尽收眼底。林徽因问:
  “费正清,你看到了什么?”
  费正清说:“我想起了你们中国一位大诗人杜甫的一首诗:‘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
  林徽因说:“是啊,宗教的出世观念与历史的苍茫感相比,显得淡漠多了。用来登高的塔,是一种缘情的形象,这与佛教空门思想是矛盾的,它与世俗却越来越结上不解之缘,在西方的教堂里,那种穹隆会让人觉得离上帝很近,而在这塔上远眺,佛却与人越来越远了。”
  下到塔底的时候,她告诉费正清,观音莲坐下的小孩鞋,是中国女人为求儿子送给观音的信物。
  这是一个很深奥又很简单的谜底。
硖石,硖石
  昏黄的灯光,把夜切开一道伤口。
  火车喘息着,停靠在一个小站的月台上。
  列车员喊一声:硖石到了。
  硖石?这是硖石?!
  1934年10月,林徽因、梁思成应浙江省建设厅的邀请,商议了杭州六和塔的重修计划,之后他们又去浙南武义宣平镇,考察了元代的延福寺,还在金华天宁寺发现一处元代的建筑,在返回上海途中,没有想到会有这样一个小站。
  林徽因从卧铺上跳下来,打开车窗。车窗外只有远山的黑影和近处的灯火。
  梁思成说:“下去走走吧。”
  站台上冷冷清清。远处两座高矗的山影,借着夜色汹涌地压了过来。蓝夜凄冷如水,星星如撞网的鱼儿,在别一个世界里明灭。
  镇子吝啬的不愿举出一盏灯光,只有稀稀落落的犬吠声和偶尔响起的更夫的梆子声,温暖着悠长的梦境。
  也许你就睡在对面的山坡上,志摩,没有诗,没有音乐,甚至没有一块墓碑,伴着你万年不变的苍翠青山。天亮的时候,它们会给你捧出一山鸟鸣,一抹霞红,但我等不到。在这个小站,火车只有三分钟的停留。也许你不知道,生命里的这三分钟,于我是多么残酷,它无意中把我推近了你,又粗暴地把我拉开,甚至来不及给你道一声问候。
  你仿佛是故乡山水的一个器官,注定要生长在这里。而离你几千里外的北平,两年了,你竟没走回一步。新月从此不复圆满,米粮库胡同再见不到你的足迹,朋友们的聚会上再听不到你的笑声。
  林徽因不知道火车是怎么开走的,当车轮震荡着脚下的土地,她再也忍不住眼中的热泪。生者和死者,就如同平行的铁轨,永不相交。
  林徽因望着窗外,静静地坐在那里。梁思成把一件外衣披在她的肩上。徐志摩的诗句是那么强烈地撞击着她:
  火车擒住轨,在黑夜里奔:
  过山,过水,过陈死人的坟;
  就凭那精窄的两道,算是轨,
  驮着这份重,梦一般累坠。
  她突然想到,今天竟是11月19日,志摩遇难三周年忌日,正如生命里一切相同,人生中也有那么多偶然。一个偶然的机会,一个偶然的日子,又永远地留下一个偶然的相逢,尽管这相逢是匆匆的一瞥。
  火车呼啸着在苍茫间奔腾。撞碎了又扑过来的,只是这沉沉的夜。那些不相连续的往事,幻化成一片模糊,她展开纸笔,把不可名状的情绪,倾泻到纸上:
  别丢掉
  这一把过往的热情,
  现在流水似的,
  轻轻
  在幽冷的山泉底,
  在黑夜在松林,
  叹息似的渺茫,
  你仍要保存着那真!
  一样是月明,
  一样是隔山灯火,
  满天的星,
  只使人不见,
  梦似的挂起,
  你问黑夜要回,
  那一句话——你仍得相信,
  山谷中留着
  有那回音!
  透过车窗,朝阳洒在稿纸上的时候,火车已抵达上海。留美老同学陈植等来接站。久别重逢,他们十分高兴。在下榻处,竟日盘旋。以往谈笑风生、滔滔不绝的林徽因,这次却一反常态,默默无语。
  陈植终于忍不住问:“徽姐这是怎么啦,怎么不讲话啦?”
  林徽因说:“你以为我乃女人家,总是说个不停吗?”
  梁思成说:“我们来时火车路过了硖石。”
  于是大家都沉默了。
  浙南考察翌年的5月9日,新月派青年诗人方玮德在北平医院病逝。
  林徽因受伤的心,重又受到重创。她送殡到法源寺,望着这孤独的亡灵,不觉泪水模糊了眼睛。她仿佛看到了往昔的情景,拿起笔来,再一次为因患肺病而早逝的朋友,寄托不尽的哀思:
  玮德,是不是那样,
  你觉到乏了,有点儿
  不耐烦,
  并不为别的缘故
  你就走了,
  向着那一条路?
  玮德,你真是聪明;
  早早的让花开过了,
  那顶鲜妍的几朵,
  就选个这样春天的清晨,
  挥一挥袖
  对着晓天的烟霞
  走去,轻轻的,轻轻的,
  背向着我们。
  春风似的不再停住!
  林徽因眼前闪现出那张年轻的面孔,他似乎还没有完全脱掉孩子气,见了生人还那样羞涩,可是他又是那样充满活力,一副什么也不在乎的样子。那年在南京他的九姑方令儒处认识他的时候,方玮德还在中央大学读书,已在《新月》、《文艺》、《诗刊》上发了不少诗作,是个早熟的少年。没想到,他竟这样悄悄地去了。
  春风似的吹过
  你却留下
  永远的那么一颗
  少年人的信心;
  少年的微笑
  和悦的
  洒落在别人的新枝上。
  我们骄傲
  你这骄傲
  但你,玮德,独不惆怅
  我们这一片
  懦弱的悲伤?
  那个发誓要当大诗人的方玮德,那个见了女孩子还红脸的方玮德,那个在诗会上总让人们当作小弟弟的方玮德,那个笑起来总是让人觉得世界上不会有烦恼的方玮德,他的名字就是青春和活力,却没有想到死神的黑斗篷无情地罩住了他。
  黯淡是这人间
  美丽不常走来
  你知道。
  歌声如果有,也只在
  几个唇边旋转!
  一层一层尘埃,
  凄怆是各样的安排,
  即使狂飚不起,狂飚不起,
  这远近苍茫,
  雾里狼烟,
  谁还看见花开!
  也许他还没等到那生命的花期,没有开放便残落了。他有过那么多浓得化不开的甜蜜。毕业于上海圣约翰大学又赴过日本留学的父亲方孝岳,是著名文史学家,姑姑方令儒曾留学美国,也是著名作家,少年早慧的方玮德,刚刚发表作品,就受到徐志摩的赞赏和扶掖,成为他的高足。
  你走了,
  你也走了,
  尽走了,再带着去
  那些儿馨芳,
  那些个嘹亮,
  明天再明天,此后,
  寂寞的平凡中,
  都让谁来支持?
  一星星理想,难道
  从此都空挂到天上?
  命运就是这样无情,它过早地把一个个残酷的现实,抛给活着的人们。
  他的《玮德诗集》、《秋夜荡歌》、《丁香花诗集》还散发着墨香,他还有那么多五彩斑斓的诗情,没有来得及挥洒到纸上,就匆匆而去,他对这个世界要说的话还没说完,那些要留给谁去说呢?
  玮德你真是个诗人
  你是这般年轻,好像
  天方放晓,钟刚敲响……
  你却说倦了,有点儿
  不耐烦忍心,
  一条虹桥由中间折断;
  情愿听杜鹃啼唱,
  相信有明月长照,
  寒光水底能依稀映成
  那一半连环
  憧憬中
  你诗人的希望!
  玮德是不是那样
  你觉得乏了!人间的怅惘
  你不管;
  莲叶上笑着展开
  浮烟似的诗人的脚步。
  你只相信天外那一条路?
  这首诗是林徽因的重要作品,她是蘸着自己的泪水写成的。连续几年来,生活给了她太多的思索,使她参透了瞬间与永恒、生命与死亡、存在与不朽的禅意。这两年,她的诗作还有《年关》、《你是人间四月天》、《灵感》、《城楼上》等。她让自己的艺术,越来越贴紧了命运。
  伤逝是人类一种最复杂的情感。如果逝者的身后仍然是笼罩着被曲解、被误解的阴影,对于活着的朋友没有比这更让人伤心的了。
  徐志摩去世三年来,种种曲解和误解始终没有离开过他,一些人不知道,被他们有意无意伤害的,是一位一如既往对这个世界付出全部真诚和爱的诗人,不知道他的诗篇将会永远辉耀着中国的星空,他们总是习惯以自己认定的价值观去规范别人,不管是死去的,还是活着的,不管是陌生人,还是熟朋友。
  在徐志摩逝世4周年的时候,林徽因一吐心中的块垒,写下了《纪念志摩去世四周年》的散文,发表在《大公报》上。文中写道:
  但是我却要告诉你,虽然4年了你脱离去我们这共同活动的世界,本身停掉参加牵引事体变迁的主力,可是谁也不能否认,你仍立在我们烟涛渺茫的背景里。间接的是一种力量,尤其是在文艺创造的努力和信仰方面。间接地你任凭自然的音韵、颜色,不时的风轻月白,人的无定律的一切情感,悠断悠续的仍然在我们中间继续着生,仍然于我们共同交织着这生的纠纷,继续着生的理想。你并不离我们太远,你的身影永远挂在这里那里,同你生前一样的飘忽,爱在人家不经意时莅至,带来勇气的笑声也总是那么嘹亮,还有,经过你热情或焦心苦吟的那些诗,一首一首仍串着许多人的心旋转。
  说到你的诗,朋友,我正要正经的同你再说一些话。你不要不耐烦。这话迟早我们总要说清的。人说盖棺定论,前者早已成了事实,这后者在这四年中,说来叫人难受,我还未曾读到一篇中肯或诚实的评论,虽然对你的赞美和攻讦由你去世后一两周间,就纷纷开始了。但是他们每人手里拿的都不像纯文艺的天秤;有的喜欢你的为人,有的疑问你私人的道德;有的单单尊崇你诗中所表现的思想哲学,有的仅喜欢那些软弱的细致的句子,有的每发议论必须牵扯到你的个人生活之合乎规矩方圆,或断言你是轻薄,或引证你是浮奢豪侈!朋友,我知道你从不介意过这些,许多人的浅陋老实或刻薄处你早就领略过一堆,你不止未曾生过气,并且常常表现怜悯同原谅;你的心情永远是那么洁净;头老抬得那么高;胸中老是那么完整的诚挚;臂上老有那么许多不折不挠的勇气。但是现在的情形与以前却有稍稍不同,你自己既已不在这里,做你朋友的,眼看着你被误解、曲解、乃至谩骂,有时真忍不住替你不平。
  但你可别误会我心眼儿窄,把不相干的看成重要,我也知道误解、曲解、谩骂,都是不相干的,但是朋友,我们谁都需要有人了解我们的时候,真了解了我们,即使痛下针砭,骂着了我们的弱处、错处,那整个的我们却因而更增添了意义,一个作家文艺的总成绩更需要一种就文论文,就艺术论艺术的和平判断。
  林徽因在这篇散文中,肯定了徐志摩的诗歌成就,她不仅仅是个欣赏者,而且是一个心灵的认同者。
  我承认写诗是惨淡经营,孤立在人中挣扎的勾当,但是因为我知道的太清楚了,你在这上面单纯的信仰和诚恳尝试,为同业者奋斗,维护他们的情感的愚诚,称扬他们艺术的创造,自己从未曾求过虚荣,我觉得你始终是很逍遥舒畅的。如你自己所说,“满头血水”你“仍不曾低头”,你自己相信“一点性灵还在那里挣扎”,“还想在实际生活的重重压迫下透出一些声响来”。
  简单的说,朋友,你这写诗的动机是坦白不由自主的,你写诗的态度是实诚、勇敢而倔强的。这在讨论你诗的时候,谁都先得明了的。
  我们的作品会不会再长存下去,就看它们会不会活在那一些我们从来不认识的人,我们作品的读者,散在各时、各处互不认识的孤单的人的心里的,这种事它自己有自己的定律,并不需要我们的关心的。你的诗据我所知道的,它们仍旧在这里浮沉流落,你的影子也就浓淡参差的系在那些诗句中,另一端印在许多不相识人的心里。朋友,你不要过于看轻这种间接的生存,许多热情的人他们会为着你的存在,而增加了生的意识的。伤心的仅是那些你最亲热的朋友们和同兴趣的努力者,你不在他们中间的事实,将要永远是个不能填补的空虚。
  林徽因认为,徐志摩作为诗人的一生,处处充满着诗意,他诗意的活在这个世界上,爱、自由和美是他全部的灵魂,对诗歌的真诚和对世界的真诚,是徐志摩作为诗人的基本品格,而这种品格,正是需要弘扬光大的。
  你走后大家就提议,要为你设立一个“志摩奖金”,来继续你鼓励人家努力诗文的素志,勉励象征你那种对于文艺创造拥护的热心,使不及认得你的青年人永远对你保存着亲热。如果这事你不觉到太寒伦不够热气,我希望你原谅你这些朋友们的苦心,在冥冥之中笑着给我们勇气来做这一些蠢诚的事吧。
  林徽因献给徐志摩的不仅仅是一篇悼文,她献给他的是一粒种子在石缝里砰然绽苞的声音,是灵魂被锯着的诗人的歌哭。
  她呼唤公正,呼唤良知,尽管这是那些道貌岸然的人,餐桌上最末一道菜肴。
  诗人的心永远是一只方舟。他头顶上即使载着花冠,也是用荆棘编织的。在他的全部生命中,他需要清算的不是别人的恶行,只是他自己的灵魂。
  从这天起,林徽因觉得她的生命里多了一份承诺,这承诺会烛照她的每一分钟。
  这是精神的责任。
来今雨轩
  “来今雨轩”坐落在中央公园西南隅,是北平著名的茶轩。
  正厅五间,四面出廊,一座很别致的上下两层小楼,左右环以假山,怪石嶙峋改革。1921年上海亚东图书馆出版,胡适为之作序。另有1936,几株古柏,数杆修篁,一架石桥,构成了松风明月的意境。
  大厅门楣上,“来今雨轩”的匾额是北洋政府大总统徐世昌的手笔。两旁金字楹联:“三篇陆羽经,七度卢仝碗”。
  “来今雨轩”出自大诗人杜甫一首诗的题序。杜子美一度被唐玄宗赏识,很有做大官的希望,人们争先恐后地与他交往,一时间门庭若市,后来杜甫做官的消息沉寂了,人们就不再和他来往了。杜甫当时闲居长安,贫病交加,又门可罗雀,只有一个姓魏的朋友冒雨去看他,杜甫很有感慨,便写了一首诗,抒发了对人世沧桑的情怀。诗序中写道:“秋,杜子卧病长安旅次,多雨生鱼,青苔及榻,常时车马之客,旧雨常来今雨不来。”
  那首诗很少让人记住,序却广为流传。尔后辛弃疾在一首词中写到:“旧雨常来,今雨不来,佳人堰蹇谁留?”
  这里环境清静幽雅,因此被北平的文化人选作聚会的好去处。徐志摩生前也是这里的常客。
  1936年9月,在上海筹办《大公报》沪版的萧乾回到北平,为了纪念《大公报·文艺副刊》接办十周年,举办了全国性文艺作品征文,请一些在文坛享有盛名的作家担任评委,有时圣陶、巴金、杨振声、朱自清、朱光潜、靳以、李健吾、林徽因、沈从文、凌叔华。这些评委主要是京沪两地的作家,平时靠萧乾写信协调意见。
  此时,林徽因选编的《大公报文艺丛刊小说选》,到了最后审定阶段。这部小说选,是林徽因受萧乾之托编辑的。萧乾到《大公报》之后,林徽因一直是他的热情支持者,每个月萧乾回到北平,总要在“来今雨轩”举行茶会,邀来一二十个朋友,一边聊天,一边品茶,谈文学,谈人生,萧乾的许多稿子都是在这样的茶会上征得的。林徽因每请必到,每到必有一番宏论,语惊四座,成为茶会上注目人物。萧乾早就钦佩林徽因的艺术鉴赏能力,在今年春天就把这件事委托给了她。
  也是在这次聚会上,萧乾与林徽因等商定了这本书的选目和序言。在所选的三十篇作品中,有蹇先艾的《美丽的梦》,萧乾的《蚕》、《道旁》、《小蒋》,宋翰迟的《一点回忆》,祖文的《避难》,李同愈的《报复》,沈从文的《箱子岩》、《一九三四年一月八日》、《一个戴水獭皮帽子的朋友》、《过岭者》,振声的《报复》,卢焚的《阴影》,叔文的《小还的悲哀》,杨宝琴的《疯子》,沙汀的《乡约》,前羽的《享福》,徐转蓬的《失业》,老舍的《听来的故事》,寒谷的《伍四嫂》,李健吾的《书呆子》,季康的《路路》,隽闻的《这年头》,李辉英的《驿路上》,程万孚的《求恕》,凌叔华的《无聊》,张天翼的《善举》,威深的《黎明》,刘祖春的《荤烟划子》和林徽因的《模影零篇》。
  这些有的是已经出名的作家,如沈从文、杨振声、李健吾、凌叔华、老舍、张天翼、沙汀;也有些文坛上陌生的面孔,如徐转蓬、李辉英、寒谷、威深、程万孚等。
  她在写的题序中,不仅概述了对人选作品的看法,而且直接阐述了她的文学观:
  在这些作品中,在题材的选择上似乎有个很偏的倾向:那就是趋向农村或少受教育分子,或劳力者的生活描写。这倾向并不偶然,说好一点,是我们这个时代对于他们——农人与劳力者——有浓重的同情和关心;说坏一点,是一种盲从趋时的现象。但最公平地说,还是上面的两个原因都有一点关系。描写劳工社会,乡村色彩已成一种风气,且在文艺界也已有一点成绩。初起的作家,或个性不强烈的作家,就容易不自觉的,因袭种种已有眉目的格调下笔。尤其是在我们这时代,青年作家都很难过自己在物质上享用,优越于一般少受教育的民众,便很自然的要认识乡村的穷苦,对偏僻的内地发生兴趣,反倒撇开自己所熟识的生活不写。拿单篇来讲,许多都写得好,还有些特别写得精彩的。但以创造界全盘试验来看,这种倾向表示贫弱,缺乏创造力量。并且为良心的动机而写作,那作品的艺术成分便会发生疑问。我们希望选集在这一点上可以显露出这种创造力的缺乏,或艺术性的不纯真,刺激作家们自己更有个性,更热诚的来刻画这多面错综复杂的人生,不拘泥于任何一个角度。
  作品最主要处是诚实。诚实的重要还在题材的新鲜,结构的完整,文字的流丽之上。即是作品需诚实于作者客观所明吒、主观所体验的生活。小说的情景即使整个是虚构的,内容的情感却全得藉力于逼真的、体验过的情感,毫不能用空洞虚假来支持着伤感的“情节”!所谓诚实并不是作者必需实际的经过在作品中所提到的生活,而是凡在作品中所提到的生活,的确都是作者在理智上所极明吒,在感情上极能体验得出的情景或人性。许多人因是自疚生活方式不新鲜,而故意地选择了一些特殊浪漫,而自己并不熟识的生活来做题材,然后敲诈自己有限的幻想力去铺张出自己所没有的情感,来骗取读者的同情。这种创造即浪费文字来夸张虚伪的情景和伤感,那些认真的读者,要从文艺里充实生活认识人生的,自然要感到十分的不耐烦和失望的。
  所以一个作者,在运用文字的技术学问外,必须是能立在生活上面,能在主观与客观之间,感觉和了解之间,理智上进退有余,感情上横溢奔放,记忆与幻想交错相辅,到了真即是假,假即是真的程度,他的笔下才现着活力真诚。他的作品才会充实伟大,不受题材或文字的影响,而能持久普遍的动人。
  这本小说选交由上海良友图书公司出版后,受到读者欢迎,很快售罄。这本集子不仅体现了她的艺术眼光,也充分显示了她的编辑才能和艺术。
  1937年起,京派作家为了重振徐志摩逝世后的文学活动,由胡适和杨振声牵头准备筹办一个《文学杂志》,由朱光潜来当主编,编委会多是朱光潜家谈诗会的成员:林徽因、杨振声、沈从文、周作人、俞平伯、朱自清等八人。胡适同王云五接洽,把新诞生的杂志交给商务印书馆出版。
  《文学杂志》主张文艺自由独立,提出中国新文化要走的路宜宽阔些,丰富多彩些,不宜过早狭窄化到只准走一条路。朱光潜写的发刊词,对于文化思想运动的基本态度,总结为八个字:自由生发,自由讨论。他既反对打倒马克思,也反对打倒孔夫子。反对空谈“联合战线”,主张自由的思想。
  当时除京派作家外,闻一多、冯至、李广田等人,也经常在刊物上发表作品。《文学杂志》的第一卷一至三期连载了林徽因的四幕剧本《梅真同他们》,因抗日战争爆发,刊物停办,剧本只载到第三幕。
  抗战后,1947年6月1日出版复刊号第二卷第一期,1948年出版第三卷第六期后停刊,前后共出版二十二期。林徽因许多诗歌作品,也发表在《文学杂志》上。
  《文学杂志》发表了不少揭露现实、富有政治色彩的诗文和小说,如徐盈的报告文学和穆旦的诗《饥饿的中国》,也扶持了许多新作家,如汪曾棋、李瑛、毕基初等。1948年10月号第三卷第五期,是朱自清先生纪念特辑,增加篇幅,组织了近三分之二内容的关于朱自清先生的文章,纪念这位在黎明之前倒下去的宁死不屈的知识分子。
  林徽因参与组织的《大公报》文学评奖活动几经周折,于1937年5月公布评奖结果:卢焚的《谷》获小说奖,曹禺的《日出》获戏剧奖,何其芳的《画梦录》获散文奖。
  曹禺在天津主演莫里哀的《悭吝人》,全部的布景绘制和舞台设计,由林徽因担任。她在宾夕法尼亚所学的舞美设计,算是派上了用场。
  频繁的文学活动中,林徽因的创作也达到了高潮。这个时期内,她发表的主要诗作有:《雨后天》、《秋天,这秋天》、《忆》、《年关》、《你是人间四月天》、《吊玮德》、《灵感》、《城楼上》、《深笑》、《风筝》、《记忆》、《静院》、《无题》、《题剔空菩提叶》、《黄昏过泰山》、《昼梦》、《八月的忧愁》、《过杨柳》、《冥思》、《空想》、《你来了》、《“九·一八”闲走》、《藤花前》、《旅途中》、《静坐》、《红叶里的信念》、《十月独行》、《时间》、《古城春景》、《前后》、《去春》等。
  同时,还发了许多散文、小说和剧本,重要作品有《窗子以外》、《纪念志摩去世四周年》、《蛛丝和梅花》、《究竟怎么一回事》、《彼此》、《窘》、《钟绿》、《吉公》、《文珍》、《绣绣》、《九十九度中》、《梅真同他们》等。
  她还与梁思成合作,为《大公报·文艺副刊》设计了若干幅插图。其中一幅叫“犄角”的插图,是在北戴河冒着暑热赶制出来的。林徽因附信说:“现在图案是画好了,十之八九是思成的手笔。在选材及布局上,我们轮流草稿讨论。说来惭愧,小小的一张东西,我们竟做了三天才算成功。好在趣味还好,并且是汉刻,纯粹中国创造艺术的最高造诣,用来对于创作前途有点吉利。”
  萧乾接到插图非常高兴,在使用时还特意加了评语,说这幅“美丽的图案”,“壮丽典雅”,是这期副刊“精彩的犄角”!
  这个时期,她的诗风转向清丽和明快:
  是谁笑得那样甜,那样深,
  那样圆转?一串一串明珠,
  大小闪着光亮,迸出天真!
  清泉底浮动,泛流到水面上,
  灿烂,
  分散!
  是谁笑得好花儿开了一朵?
  那样轻盈,不警起谁。
  细香无意中,随着风过,
  拂在短墙,丝丝在斜阳前
  挂着
  留恋。
  是谁笑成这百层塔高耸,
  让不知名的鸟雀来盘旋?是谁
  笑成这万千个风铃的转动,
  从每一层琉璃的檐边
  摇上
  云天?
  这首题为《深笑》的诗,可以看出林徽因一个时期内的总体上的美学追求,清新、细腻、纯净,仿佛每一个句子都有很高的透明度,同时又很讲究韵律美、建筑美、音乐美。
  还有她的《藤花前——独过静心斋》:
  紫藤花开了
  轻轻的放着香,
  没有人知道……
  紫藤花开了
  轻轻的放着香,
  没有人知道。
  楼不管,曲廊不作声,
  蓝天里白云行去,
  池子一脉静;
  水面散着浮萍,
  水底下挂着倒影。
  紫藤花开了,
  没有人知道!
  蓝天里白云行去,
  小院,
  无意中我走到花前。
  轻香,风吹过
  花心,
  风吹过我,——
  望着无语,紫色点。
  用独特的意象,全新的审美角度,像工匠用彩瓦砌造钟楼一样,她用语言营造着一个全美的艺术建构,仿佛在心的背面,也照耀着春日明媚的阳光。
  古典主义的理性与典雅,浪漫主义的热情与明朗,象征主义的含蓄与隐秘,这三者在她诗中的统一,以及古典主义风格的托物寄情与现代主义的意象表情的对立统一,共同构成了这个时期的艺术风格。
  她的小说处女作《窘》,显示了她不凡的艺术视点。这篇12000余字的小说,描写了一个刚刚进入中年的知识分子维杉,在现实生活中的经济窘迫和精神压抑所带来的双重尴尬。
  做教授的维杉在学校暑假时感到无聊之极,在朋友少朗家,他同少朗的几个儿女在一起,觉得自己已经突然苍老了,似乎自己还未来得及享受人生,时光就把他粗暴地推人另一个边缘。他感到自己正在变成一个落魄的四不像。这篇小说开头维杉就陷入了这样一个境地:
  拿做事当作消遣也许是堕落,中年人特有的堕落。“但是”,维杉狠命的划一下火柴“中年了又怎样?”他又点上他的烟卷连抽了几口。朋友到暑假里,好不容易找,都跑了,回南的不少,几个年轻的,不用说,更是忙得可以。当然脱不了为女性着忙,有的远赶到北戴河去。只剩下少朗和老晋几个永远不动的金刚,那又是因为他们有很好的房子,有太太、有孩子,真正过老牌子的中年生活,谁都不像他维杉的四不像的落魄。
  在长起来的孩子们面前,维杉好像在他们中间划出了一条界限,分明的分成两组,把他自己分在前辈的那边。他羡慕许多人只是一味的老气,或是一味的年轻,他虽然分了界限,仍然觉得四不像,他处处感到“窘——真窘极了”。
  林徽因在这篇小说中,首次提到了“代沟”这个概念,这道沟是有形的,它无处不在,处处让人感到一种生存的压迫;它又是无形的,仿佛两个永恒之间一道看不见的深壑。
  林徽因以细腻的心理描写手法,写出了维杉这种无处不在的“窘”:
  ——他不痛快极了,挺起腰来健步到旁边小路上,表示不耐烦。不耐烦的脸本来与他最相宜的,他一失掉了“不耐烦”的神情,他便好像丢掉了好朋友,心里便不自在,懂得吧?他绕到后边,隔岸看一看白塔,它是自在得很,永远带些不耐烦的脸站着——还是坐着?——它不懂得什么年轻,老,这一些无聊的日月,它只是站着不动,脚底下自有湖水,亭榭松柏,杨柳,人,——老的小的——忙着他们更换的纠纷!
  “要活着就别想”,维杉不得不这样安慰自己。维杉觉得自己同这全部世界中间隔了一道深深的沟。“桥是搭得过去的,不过深沟仍是深沟,你搭多少桥,沟是仍然不会消灭的。”这是一代人的悲剧,作为知识分子的维杉,只不过是比别人更早地体味到了这一点:
  维杉心里说:“对了,出去,出去,将来,将来,年轻!荒唐的年轻!他们只想出去飞!飞!叫你怎不觉得自己落伍,老,无聊,无聊!”他说不出的难过,说老,他还没有老,但是年轻?!他看着烟卷没有话说。芝看着他不说话也不敢再开口。
  最后写到少朗的女儿芝请维杉写一封介绍信给她去美国的同学,少朗问:“你还在和碧谛通信吗?还有雷茵娜?”‘‘很少……”维杉又觉得窘到极点了。仿佛连过去的那一点有色彩的生活,也被这道无形的沟隔开了,甚至没有回眸生活的权力。
  生活状态的窘迫,是心理状态窘迫的投射。这篇小说的主题,其深刻之处在于她写出了整整一代人的生存尴尬,这里面有社会的、历史的、道德的、观念的因素,但最本质的还是那道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无处不在的鸿沟。
  这篇小说,发表于《新月》月刊第三卷第九期。
  《九十九度中》是林徽因的一部重要作品,在叶公超主编的《学文》杂志创刊号发表后,立刻引起了较大的反响和同代作家的注意。
  这篇小说充满了寓意和象征。李健吾先生早在1935年就慧眼独具,给予林徽因的小说《九十九度中》以很高的评价。他说:“一件作品或者因为材料,或者因为技巧,或者兼而有之,必须有以自立。一个基本的起点,便是作者对于人生看法的不同。由于看法的不同,一件作品可以极其富有传统性,也可以极其富有现代性。”‘‘在我们过去短篇小说的制作中,尽有气质更伟大的,材料更事实的,然而却只有这样一篇,最有现代性;唯其这里包含着一个个别的特殊的看法,把人生看做一根合抱不来的木料,《九十九度中》正是一个人生的横切面。在这样一个北平,作者把一天的形形式式披露在我们眼前,没有组织,却有组织;没有条理,却有条理;没有故事,却有故事,而且有那样多的故事;没有技巧,却处处透露匠心。……一个女性细密而蕴藉的情感,一场在这里轻轻地弹起共鸣,却又和粼粼水波一样轻轻地滑开。”
  诚如李健吾先生所说,《九十九度中》以一幅全景式的京都平民生活风俗画,多角度呈现了市民阶层一个生活的横断面。
  通篇小说处处洋溢着一个“热”字,有钱的人热热闹闹地祝寿,热热闹闹地过生日,热热闹闹地娶媳妇。另一面,生活在下层社会里的挑夫、洋车夫忙忙碌碌地为生活奔波,一切都是混乱的、无序的,仿佛这世界就是一只热气腾腾的开水锅,所有的面孔都在这生活的蒸汽里迷离着。
  这家在忙着祝寿:
  喜棚底下圆桌面就有七八张,方凳更是成叠地堆在一边;几个夫役持着鸡毛帚,忙了半早上才排好五桌。小孩子又多,什么孙少爷,侄孙少爷,姑太太们带来的那几位都够淘气的。李贵这边排好几张,那边小爷们又扯走了排火车玩。天热得利害,苍蝇是免不了多,点心干果都不敢先往桌子上摆。冰化得也快,篓子底下冰水化了满地!汽水瓶子挤满了厢房的廊上,五少奶看见了只嚷不行,全要冰起来。
  那一户在忙着娶亲:
  喜燕堂门口挂着彩,几个乐队里人穿着红色制服,坐在门口喝茶——他们把大铜鼓撩在一旁,铜喇叭夹在两膝中间。杨三知道这又是哪一家办喜事。反正一礼拜短不了有两天好日子,就在这喜燕堂,哪一个礼拜没有一辆花马车,里面搀出花溜溜的新娘?今天的花车还停在一旁……
  这沸沸扬扬的闹热,确已达到了九十九度,人生就像一台戏,总是由锣鼓声伴着开场的。然而:
  此刻那三个粗蠢的挑夫蹲在外院槐树荫下,用黯黑的毛巾擦他们的脑袋,等候着他们这满身淋汗的代价。一个探首到里院,偷偷看院内华丽的景象。
  他们是生活最热情的参与者,但又是最无奈的旁观者。通篇小说中不着一个冷字,连冰菜肴的冰块都“热”得要溶化了,但每一笔都透着逼人的寒气:
  七十年的穿插,已经卷在历史的章页里,在今天的院里能呈露出多少,谁也不敢说。事实是今天,将有很多打扮得极体面的男女来庆祝,庆祝能够维持这样长久寿命的女人,并且为这一庆祝,饭庄里已将许多生物的寿命裁削了,拿它们的肌肉来补充这庆祝者的肠胃。
  在那场婚礼的闹热背后又是什么呢?
  理论和实际似乎永不发生关系;理论说婚姻得怎样又怎样,今天阿淑都记不得那许多了。实际呢,只要她点一次头,让一个陌生的,异姓的,异性的人坐在她家里,乃至于她旁边,吃一顿饭的手续,父亲和母亲这两三年——竟许已是五六年——来的难题便突然的,在他们是觉得极文明的解决了。
  她没有勇气说什么,她哭了一会,妈也流了眼泪,后来妈说:阿淑你这几天瘦了,别哭了,做娘的也只是一份心。……现在一鞠躬,一鞠躬的和幸福作别,事情已经太晚得没有办法了。
  这是一幅多么发人深省的人生的冷风景。
  林徽因以哲学的关照俯瞰人生,以九十九度来比照生命的零度,如同《红楼梦》中翻看“风月鉴”,美女的另一面便是骷髅。
  这才是人生真正的严酷。
  活泼、美丽、健硕,全幻灭在死的幕后,时间一样的向前,计量着死的实在。
  寒暑表中的水银,一直过到九十九度的黑线上,这人生的闹热也算达到了顶点。
  然而就在这种种纷乱中,却不会有谁注意到,坐在喜棚门外的小丫头,肚子饿得咕咕叫,一早眼睛所接触的大都是可口的食品,但是她仍然饿着肚子,坐在老太太门槛上等候呼唤;没有谁注意到,给祝寿的人家送宴席的挑夫,因中了霍乱,跑遍全城竟找不到一粒暑药,只好眼睁睁地死去。
  小说结尾是颇有意味的:
  报馆到这时候积渐热闹,排字工人流着汗在机器房里忙着。编辑坐到公事桌上面批阅新闻。本市新闻由各区里送到;编辑略略将张宅名伶送戏一节细细看了看,想到方才同太太在市场吃冰其凌后,遇到街上架,又看看那段厮打的新闻,于是很自然地写着“西四牌楼三条胡同庐宅车夫杨三……”新闻里将杨三、康的争斗形容得非常动听,一直到了“扭区成讼”。
  再看一些零碎,他不禁注意到挑夫霍乱数小时毙命一节,感到白天去吃冰其凌是件不聪明的事。
  这果然是一幅精辟入理的“冷热金针”,它准确无误地针砭到了社会的痛点。
  那滚沸的油锅底下,原来是一块万年不化的坚冰。人世炎凉,岂止是小说家一幅笔墨了得?这篇小说,真正给予读者的,是纸的背面的那些底蕴。
  《吉公》写了一个身分卑微却灵魂高贵的小人物。吉公本是作者“外曾祖母抱来的儿子”,因此,在家里的地位是尴尬的,介乎于食客和下人之间,然而吉公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他喜欢摆弄小机械,房间里像一个神秘的作坊,他能修理手表,自称大上海的手表修理匠还比他不过,他会照相,这在当时可真了不起,因此总能得到许多女人的青睐。还有一次:
  我那喜欢兵器武艺的祖父,拿了许多所谓“洋枪”到吉公那里,请他给揩擦上油。两人坐在廊下谈天,小孩子们也围上去。吉公开一瓶橄榄油,扯点破布,来回的把玩那些我们认为颇神秘的洋枪,一边议论着洋船,洋炮,及其他洋人做的事。
  吉公所懂得的均是具体知识,他把枪支在手里,开开这里,动动那里,演讲一般指手画脚讲到机器的巧妙,由枪到炮,由炮到船,由船到火车,一件一件。祖父感到惊讶了,这已经相信维新的老人听到吉公这许多话,相当的敬服起来,微笑凝神的在那里点头领教。大点的孩子也都闻所未闻地睁大了眼睛;我最深的印象便是那次是祖父对吉公非常愉悦的脸色。
  但吉公最终还是离开了,那是为了一个女人,人赘到那个女人家去当上门女婿了,这当然有损于一个大家的体面,于是:
  忽然突兀的他把婚事决定了,也不得我祖母的同意,便把吉期选好,预备去入赘。祖母生气到默不作声,只退到女人家的眼泪里去,呜咽她对于这个弟弟的一切失望。家里人看到舅爷很不体面的到外省人家去入赘,带着一点箱笼什物,自然也有许多与祖母表同情的。但吉公则终于离开那所浪漫的楼屋,去另找他的生活了。
  吉公的行为既是叛离亲族,在旧家庭里许多人就不能容忍这种的不自尊。他婚后的行动,除了带着新娘来拜过祖母外,其他事情便不听到有人提起!似乎过了不久的时候,他也就到上海去,多少且与火轮船有关系。有一次我曾大胆地问过祖父,他似乎对于吉公是否在火轮船做事没有多大兴趣,完全忘掉他们一次很融洽的谈话。在祖母生前,吉公也还有来信,但到她死后,就完全地渺然消失,不通音问了。
  这是一曲高亢的灵魂自由之歌。
  林徽因以独到的艺术视角,揭示了生命最本质的生存态势:即对生命意志的张扬和灵魂对自由的渴求。他不需要别人恩赐他的生活,他要凭着自己的生命去奋斗去追求。
  这是对本真的赞美与呼唤。
  因此,这篇不足5000字的小说,却有着丰厚的艺术含量,闪现着浓厚的人文主义色彩。
  “来今雨轩”时期,是作为作家、诗人的林徽因,创作生命最辉煌的时期。她的艺术风格已经确立,作品锋芒已露端倪,且日臻完美。
  这个时期虽然短暂,但她留下来的作品,却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笔重要的财富。
梅真同他们
  这三间比较精致的厢房,妈妈已经给了女孩子们作书房。房里一切器具,虽都是书房中旧有的,将就给孩子们摆设,可是不知从书桌的哪一处,书架上、椅子上、睡榻上、乃之地板上,都显然透露出青年女生宿舍的气氛。
  ——这一幕简单的场景,在等待着出场的人物。如同每一片屋顶下,都在同一个时间上演着不同的故事。
  燕京剧社的同学们很看重这一场演出,尽管这只是一场彩排,他们印了很精致的请柬,很有风格的剧情简介,林徽因女士的最新创作四幕话剧《梅真同他们》。还在上面引了黄山谷一首题梅的诗:梅蕊触人意,冒寒开雪花。遥怜水风晚,片片点汀沙。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