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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果 巴黎圣母院_TXT

_22 维克多·雨果(法)
紧接着是第二鞭,第三鞭,一鞭接一鞭,连连不断。轮
盘不停旋转,皮鞭雨点般不断落下,顿时鲜血直冒,驼子黝
黑的肩背上淌出一道道血丝,而细长的皮条在空中抡动时,血
滴四溅,飞溅到人群中间。
卡齐莫多又恢复了原先冷漠的神态,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他先是不露声色,外表上也看不出什么动静,暗地里却歇力
要挣断身上的镣铐。只见他那只独眼发亮,肌肉紧绷,四肢
蜷缩,皮带和链条拉得紧紧的。这种挣扎有力,奇妙,却又
无望。然而司法衙门那些陈旧的镣铐倒是坚固得很,只是轧
轧响了一下,仅此而已。卡齐莫多精疲力竭,一头又栽倒了。
脸上的表情顿时由惊愕变成了苦楚和沮丧。他闭起了那只独
眼,脑袋一下子低垂到胸前,断了气似的。
随后,他不再动弹了。不论他身上血流不止也罢,鞭挞
一鞭狠过一鞭也罢,愈来愈兴奋、沉醉在行刑淫威中的刽子
手火冒三丈也罢,比魔爪更锐利、发出嘶鸣声更尖厉的可怕
皮鞭呼啸不已也罢,没有什么能使他再动一下。



行刑一开始,小堡一个穿黑衣骑黑马的执达吏就守候在
梯子旁边。他这时伸出手上的乌木棒,指了指沙漏。刽子手
这才住手,转盘也才停住。卡齐莫多慢慢地再张开眼睛。
鞭笞算是完了。法定刽子手的两个隶役过来替犯人擦洗
肩背上的血迹,给他涂上一种立刻可以愈合各种伤口的什么
油膏,并往他背上扔了一块状如祭披的黄披布。与此同时,皮
埃拉·托特吕抖动着他那被鲜血浸湿并染红的皮鞭,血一滴
滴便落在地面石板上。
对于卡齐莫多,事情并没有了结,还得在台上示众一个
钟头,这是弗洛里昂·巴伯迪安老爷极其明智地在罗贝尔·
德·埃斯杜特维尔大人所作的判决以外附加的。记得让·德
·居梅纳说过聋即荒谬,这一做法真使得这句包含生理学和
心理学的古老戏言大放光彩。
于是又把沙漏翻转过来,把捆绑着的驼子留在刑台上,好
把惩罚进行到底。
民众,尤其在中世纪,他们在社会上就像孩子在家庭里
一样。只要他们依然停留在原始的愚昧状态,停留在精神上
和智力上未成熟的状态,那就可以用形容稚童的话儿来形容
他们:
这个年龄没有同情心。
从我们前面叙说中已经可以看出,卡齐莫多是到处招人
怨惹人恨的,怨恨的理由不止一个,这倒也不假。群众中几
乎人人有理由,或者自认为有理由可以抱怨圣母院这个驼背



大坏蛋。起初看见他出现在耻辱柱台上,大家欢天喜地,一
片欢腾;随后看见他受到酷刑和受刑后惨不忍睹的境况,大
家非但不可怜他,反而增添几分乐趣,怨恨更加刻毒了。
按照那班戴方形帽的法官们至今仍沿用的行话来说,公
诉一完,就轮到成千上万种私人的伸冤报仇了。在这里也像
在司法大厅里一样,妇女闹得特别凶,她们个个对卡齐莫多
都怀着某种怨恨,有的恨他狡诈,有的恨他丑恶,而后一种
女人最狠,恨得咬牙切齿。
“呸!反基督的丑东西!”一个叫道。
“骑帚把的魔鬼!”另一个喊着。
“多好看的鬼脸!”第三个说道。“今天要是昨天的话,凭
这张鬼脸,就能当上狂人教皇啦!”
“好呀!”一个老太婆接着说。“那是耻辱柱上的鬼脸。什
么时候才能看到他在绞刑架上做鬼脸呀?”
“你这该死的敲钟人,什么时候才会在九泉之下顶着你那
口大钟呢?”
“敲三经钟的可就是这个魔鬼呀!”
“呸!聋子!独眼!驼背!丑八怪!”
“这副丑相可以叫孕妇吓得流产,任何为人堕胎的医生和
药剂师都得甘拜下风!”
说到这里,磨坊的约翰和罗班·普斯潘这两个学子扯着
嗓门,大声唱起古老民歌的迭句来:
一根绞绳
吊死绞刑的罪人!



一捆柴火
烧死奇丑的家伙!
其他各种各样的咒骂,顿时如倾盆大雨;嘘声,诅咒声,
笑声,连成一片;这里那里,石块纷飞。
卡齐莫多虽然耳聋,却看得一清二楚,公众流露在脸上
的怒气,其强烈的程度并不亚于言词。况且,砸过来的石头,
也比哄笑声听得清楚。
起先他挺住了。然而,原先咬紧牙关硬顶住刽子手皮鞭
的那种忍耐力,这时在这些虫豸一齐叮螫下,却渐渐减弱,再
顶不住了。阿斯图里亚的公牛,几乎对斗牛士的进攻无动于
衷,却被狗叫和投枪激怒了。
他先是用威吓的目光缓慢地环视人群,但是由于被捆绑
得死死的,他的目光并不足以驱赶开那群叮着他伤口的苍蝇。
于是不顾绳捆索绑,猛力挣扎,狂怒扭动,震得那陈旧的轮
盘在木轴上轧轧直响。对此,嘲笑辱骂声更加凶狠了。
这个悲惨的人像头被锁住的野兽,既然无法打碎身上的
锁链,只得又平静下来了。只是不时发出一声愤怒的叹息,整
个胸膛都鼓胀起来。脸上并无羞赧之色。他平素离社会状态
太远,靠自然状态又太近,不知羞耻是什么玩意儿。再说,他
畸形到这种程度,羞耻不羞耻,又怎能看得出来呢?然而,愤
怒,仇恨,绝望,给这张奇丑的脸孔慢慢罩上一层阴云,它
越来越阴暗,越来越充满电流,这独眼巨人的那只眼睛遂迸
发出万道闪电的光芒。
这时,有头骡子驮着一个教士穿过人群走来了,卡齐莫



多阴云密布的脸上明朗了片刻。他老远就瞥见骡子和教士,这
可怜的犯人顿时和颜悦色起来,原来愤怒得紧绷着的脸孔浮
现出一种奇怪的微笑,充满难以形容的温柔、宽容和深情。随
着教士越走越近,这笑容也就益发清晰,益发分明,益发焕
发了。这不幸的人迎候的仿佛是一位救星降临,可是等骡子
走近耻辱柱,骑骡的人能够看清犯人是谁时,教士随即低下
眼睛,猛然折回,用踢马刺一踢,赶紧走开了,仿佛怕丑八
怪提出什么请求,急于要脱身似的,至于处在这样境地的的
一个可怜虫致敬也好,感激也好,他才不在乎哩。
这个教士就是堂·克洛德·弗罗洛副主教。
卡齐莫多的脸上又笼罩上阴云,而且更加晦暗了。阴云
中虽然一时还夹杂着笑容,但那是辛酸的微笑,泄气的微笑,
无限悲哀的微笑。
时间渐渐过去。他待在那里至少有一个半钟头了,肝肠
寸断,备受凌辱,受尽嘲弄,而且差点被人用石头活活砸死。
霍然间,他怀着双倍绝望的心情,不顾身上戴着镣铐,再
次拼命挣扎,连身下整个轮盘木架都被震得抖动起来。他本
来一直不吭一声,这时竟打破沉默,嗓门嘶哑而凶狠,与其
说像人叫,倒不如说似狗吠,压过了众人的嘲骂声,只听得
一声吼叫:“水!”
这声悲惨的呼喊,不但没有打动群众的恻隐之心,反而
给刑台四周巴黎围观的善良百姓增添一个笑料。应该指出,这
些乌合之众,就整体而言,残忍和愚蠢并不亚于那伙可怕的
乞丐帮。我们在前面已带读者去见过了,那伙人彻头彻尾是
民众中最底下的一层人。那不幸的罪人叫喊口渴之后,周围



应声而起的只是一片冷嘲热讽,再没有别的声音了。说来也
不假,他此时此刻的模样子,不止可怜巴巴的,而更显得滑
稽可笑,令人生厌。只见他脸涨得发紫,汗流如注,目光迷
惘,愤怒和痛苦得嘴上直冒白沫,舌头伸在外面大半截。还
得指出,在这群乌合之众的市民当中,纵然有个把好心肠的
男子或女人大发善心,有意要送一杯水给这个受苦受难的可
怜虫,但耻辱柱那可恶台阶的周围弥漫着这样一种丢人现眼
和无耻的偏见,也足以使乐善好施的人望而怯步的。
过了一会儿,卡齐莫多用绝望的目光环视了一下人群,并
用更加令人心碎的声音再喊道:“水!”
应声又是一阵哄笑。
“喝这个吧!”罗班·普斯潘嚷着,并对着他的面掷过去
一块在阴沟里浸过的抹布。“拿去,可恶的聋子!算我欠你的
情呐!”
有个女人朝他的脑袋扔去一个石块:“给你尝尝这个,看
你还敢不敢深夜敲那丧门钟,把我们都吵醒!”
“喂,小子!”一个跛脚一边嚎叫,一边吃力地想用拐杖
揍他。“看你还敢从圣母院钟楼顶上向我们施展魔法不?”
“这是一只碗,给你舀水喝!”一个汉子把一只破瓦罐朝
他胸脯扔过去,叫道:“就因为你从我老婆面前走过,她才生
了一个双脑袋的崽子!”
“还有我的猫下了一只长着六个脚的猫崽!”一个老太婆
捡来一块瓦片向他砸去,尖声叫道。
“水!”卡齐莫多上气不接下气,喊了第三遍。
就在这关头,他看见人群中突然闪开一条路,走出一个



打扮奇怪的少女,身边带着一只金色犄角的小白山羊,手里
拿着一只巴斯克手鼓。
卡齐莫多那只眼睛顿时亮了。这正是昨夜他千方百计想
要抢走的那个吉卜赛女郎。他模模糊糊意识到,自己正是为
了这起袭击事件,此时才受到惩罚的。其实绝非如此,他之
所以受到惩罚,只因为他倒霉是个聋子,而且由一个聋子来
审判他。他毫不怀疑,这个吉卜赛姑娘也来报仇,也像其他
人一样来揍他。
果然,只见她快步登上台阶。他愤怒和悔恨交加,连气
都透不过来。恨不得一下子能把耻辱柱的台子震塌,假如他
那只独眼能够电闪雷劈就不等埃及女郎爬上平台,便把她轰
成齑粉。
她一言不发,默默走近那个扭动着身子妄图避开她的罪
人,然后从腰带上解下一个水壶,轻轻地把水壶送到那可怜
人干裂的嘴唇边。
这时,只见他那只干涸、焦灼的眼睛里,滚动着一大滴
泪珠,随后沿着那张因失望而长时间皱成一团的丑脸,缓慢
地流下来。这不幸的人掉眼泪,也许还是平生第一遭吧。
可是,他竟忘记了喝水。埃及女郎不耐烦地噘起小嘴,脸
带笑容,把水壶紧靠在卡齐莫多张开的嘴上,他实在渴得口
干舌焦,一口气接一口气地喝着。
一喝完,可怜人伸长污黑的嘴唇,大概想吻一吻那只刚
援救过他的秀手。但是,姑娘也许有所戒备,并且想起昨夜
那件未遂的暴行,便像一个孩子怕被野兽咬着那样,吓得连
忙把手缩回去。



于是可怜的聋子盯着她看,目光充满责备的神情和无可
表达的悲伤。
这样一个美女,娇艳,纯真,妩媚,却又如此纤弱,竟
这样诚心诚意地跑来援救一个惨遭横祸、奇丑无比、心肠歹
毒的家伙,这也许是世上感人肺腑的一幕了,尤其发生在耻
辱柱上,这真是无与伦比的了。
所有的民众无不为之感动,一齐鼓掌并高呼:“妙极了!
妙极了!”
恰恰就在这个时候,隐修女从地洞的窗口上望见站在耻
辱柱台上的埃及女郎,随即又刻毒地诅咒道:“你该千刀万剐,
埃及妞!千刀万剐!千刀万剐!”
五 玉米饼故事的尾声
爱斯梅拉达脸色发白,踉踉跄跄走下耻辱柱平台。隐修
女的声音仍然萦绕在她耳边:“滚下!滚下!你这埃及女贼,
有一天你也会在上面遭受同样的下场!”
“麻衣女又胡思乱想了。”民众喃喃说道,但也仅此而已。
因为这美女人总是令人生畏的, 因而也就显得神圣不可侮。谁
也不愿意去惹日夜祈祷的人。
放回卡齐莫多的时刻到了。他被解了下来,人群也就散
开了。



马伊埃特跟着两个女友回头走,来到大桥边,忽然站住:
“对啦,厄斯塔舍!你的饼呢?”
“妈妈,”小孩应道,“您跟地洞里那个太太说话的时候,
有一条大狗咬我的饼,我也就吃了。”
“怎么,先生,你全吃了?”她接着说道。
“妈妈,是狗吃的。我叫它别吃,它不听,我也就咬了,
就是这样!”
“这孩子真是要命!”母亲一面微笑一面责备道。“你瞧,
乌达德,我们夏尔朗日园子里有一棵樱桃树,他独个儿就把
一树的樱桃全吃光了。所以他祖父说他长大了准是个将
才。—— 厄斯塔舍先生,我真是上你的当了!走吧,胖狮子!”



整理 第 七 卷 一 给山羊透露秘密的危险
转眼几个星期过去了。
正是三月初。太阳,虽然尚未被古修辞法的鼻祖迪巴塔
斯称为众烛之大公,其明媚与灿烂却并不因此而稍减。这是
风和日丽的一个春日,巴黎倾城而出,广场上和供人散步的
地方,到处人山人海,像欢度节假日那般热闹。在这样光明、
和煦、晴朗的日子里,有某个时辰特别值得去观赏圣母院的
门廊。那就是当太阳西斜,差不多正面照着这座大教堂的时
分。夕阳的余晖愈来愈与地平线拉平,慢慢退出广场的石板
地面,沿着教堂笔直的正面上升,在阴影衬托下,正面的万
千浮雕个个凸起,而正中那个巨大的圆花窗就像独眼巨人的
一只眼睛,在雷神熔炉熊熊烈火的反照下,射出火焰般的光
芒。
现在正好是这一时刻。
在夕阳照红的巍峨大教堂的对面,在教堂广场和前庭街



的交角处,有一座哥特风格的华丽宅第。其门廊上端的石头
阳台上,几个俏丽的少女谈笑风生,真是千种风流,万般轻
狂。她们珠环翠绕的尖帽上,面纱低垂,一直拖到脚后跟;精
美的绣花胸衣遮住双肩,并按照当时风尚,露出处女那初步
丰满的美妙胸脯;罩衣已考究得出奇,蓬松宽大的下裙还更
珍贵;个个衣著全是绫罗丝绒,尤其纤手白嫩如脂,足见终
日无所事事,游手好闲。从这一切便不难看出,她们都是富
贵人家的千金小姐。确实如此,这是百合花·德·贡德洛里
埃小姐及其同伴狄安娜·德·克里斯特伊、阿梅洛特·德·
蒙美榭尔、科伦布·德·卡伊丰丹娜,以及德·香榭弗里埃
的小女儿。她们都是名门闺秀,此时聚集在贡德洛里埃的遗
孀家里,等候博热殿下及其夫人四月间来巴黎,为玛格丽特
公主遴选伴娘,到庇卡底从弗朗德勒人手里把公主迎接过来。
于是方圆百里内外,所有的乡绅早就纷纷活动开了,图谋为
自己的闺女能争得这一恩宠,其中许多人早把女儿亲自带到
或托人送到巴黎来,托付给阿洛依丝·德·贡德洛里埃夫人,
她管教审慎,令人敬佩。这位夫人的丈夫生前是禁军的弓弩
师,她居孀后带着独生女儿退居巴黎,住在圣母院前面广场
边自己的住宅里。
这些倩女所在的阳台,背连一间富丽的房间,室内挂着
弗朗德勒出产的印有金叶的浅黄皮幔。天花板上一根根平行
的横梁上,有无数稀奇古怪的雕刻,彩绘描金,叫人看了赏
心悦目。一只只衣橱精雕细刻,这儿那儿,闪耀着珐琅的光
泽;一只华丽的食橱上摆着一个陶瓷的野猪头,食橱分两级,



表示女主人是方旗骑士 ①
的妻子或遗孀。房间深处,一个高
大壁炉从上到下饰满纹章和徽记,旁边有一张铺着红丝绒的
华丽的安乐椅,上面端坐着贡德洛里埃夫人。从她的衣著和
相貌上都看得出她年已五十五岁。她身旁站着一位相公,神
态甚是自命不凡,虽然有点轻浮和好强,却仍不失为一位美
少年,所有的女子无不为之倾倒,而那些严肃和善于看相貌
的男子却连连耸肩。这位年轻骑士穿着御前侍卫弓手队长的
灿烂服装,很像朱庇特的束装,我们在本书第一卷中已领略
过了,这里就不再描述了,免得看官遭二遍苦。
小姐们全都坐着,有的坐在房间里,有的坐在阳台上,有
的坐在镶着金角的乌德勒支丝绒锦团上,有的坐在雕着人物
花卉的橡木小凳上。她们正在一起刺绣一幅巨大的壁毯,每
人拉着一角,摊放在自己的膝盖上,还有一大截拖在铺地板
的席子上。
她们一边交谈着,就像平常姑娘家说悄悄话,见到有个
青年男子在场时那样,细语悄声,抿着嘴笑。这位相公,虽
说他在场足以刺激这些女子各种各样的虚荣心,他自己却似
乎并不在意;他置身在这这些美女当中,个个都争着吸引他
的注意,可是他却好像格外专心用麂皮手套揩着皮带上的环
扣。
老夫人不时低声向他说句话儿,他竭力回答得彬彬有礼,
不过周到中显得有些笨拙和勉强。阿洛伊丝夫人同这个队长
低声说话,面带笑容,心领神会地做些小手势,一面向女儿



① 方旗骑士是封建制度下有权举旗召集附庸的领主。
百合花眨眨眼睛,从这些神态中可以很容易看出,这说明他
们之间有某种已定的婚约,大概这相公与百合花即将缔结良
缘。然而从这位军官那尴尬和冷淡的神情来看,显而易见,至
少在他这方面没有什么爱情可言了。他整个神色显得又窘又
烦,这样一种心情,要是换上今天我们城防部队的那班尉官,
准会妙语惊人,说:“真他妈的活受罪!”
这位和善的夫人,疼爱闺女真是迷了心窍,做为可怜母
亲的她,哪能觉察得出这军官没有什么热情,还一个劲地轻
轻叫他注意,说百合花引针走线多么心灵手巧。
“喂,侄儿呀,”她拉了拉他的袖子,凑近他耳边说道。
“你就看一看吧!瞅她正在弯腰的模样儿!”
“看着哩。”那位相公应道,随即又默不作声,一副心不
在焉、冷冰冰的样子。
过了片刻,他不得不又俯下身来听阿洛伊丝夫人说:
“您哪里见过像您未婚妻这样讨人喜欢、这样活泼可爱的
姑娘?有谁比她的肌肤更白嫩,头发更金黄吗?她那双手,难
道不是十全十美吗?还有,她那脖子,难道不是像天鹅的脖
子那样,仪态万端,把人看得心醉神迷吗?连我有时候也十
分嫉妒您呀!您这放荡的小子,身为男人真有福分!我的闺
女百合花,难道不是美貌绝伦,叫人爱慕不已,使你心迷意
乱吗?”
“那还用着说!”他哪里这样答道,心里却在想别的事。
“那您还不去跟她说说话儿!”阿洛伊丝夫人突然说道,并
推了他一下肩膀。“快去跟她随便说点什么,您变得太怕羞
了。”



我们可以向看官保证,怯生既不是这位队长的美德,也
不是他的缺点,不过还是硬着头皮照办了。
“好表妹,”他走近百合花的身边说道。“这幅帷幔上绣的
是什么?”
“好表哥,”百合花应道,声调中带着懊恼。“我已经告诉
您三遍了。这是海神的洞府。”
队长那种冷淡和心不在焉的样子,百合花显然比她母亲
看得更清楚。他觉得必须交谈一下,随即又问:
“这幅海神洞府的帷幔,给谁绣的呢?”
“给田园圣安东修道院绣的。”百合花答道,眼睛连抬都
没抬一下。
队长伸手抓起挂毯的一角,再问:
“我的好表妹,这是个什么,就是那个鼓着腮帮,使劲吹
着海螺的肥头胖耳的军士?”
“那是小海神特里通。”她应道。
百合花的答话老是只言片语,腔调中有点赌气的味道。年
轻相公立刻明白了必须对她咬耳朵说点什么,无聊的话儿也
行,献殷勤的话儿也行,随便胡扯什么都行。他遂俯下身去
挖空心思,却怎么也想象不出更温柔更亲密的话儿来,只听
见他说:“您母亲为什么像我们的祖母似的,老穿着查理七世
时代绣有纹章的长褂呢?好表妹,请您告诉她,这种衣服现
在不时兴了,那袍子上做为纹徽所绣的门键和月桂树 ①
,使她



① 贡德洛里埃这个姓在法文为G ondelaurier ,可以拆开为g ond (门键)和
laurier (月桂树),故用这两种图案作为代表该姓的纹章。
看上去活像会走动的壁炉台似的。其实,现在谁也不会这样
坐在自家旌旗上,我向您发誓。”
百合花抬起漂亮的眼睛,用责备的目光瞅着他,低声说
道:“您向我发誓的就是这个吗?”
然而,心地善良的阿洛伊丝夫人看见他俩这样紧挨着絮
絮细语,真是欣喜若狂,便摆弄着其祈祷书的扣钩,说:“多
么动人的爱情画图呀!”
队长愈来愈尴尬,只得又重提壁毯这个话题,大声嚷道:
“这件手工真是优美呀!”
一听到这句话,另一个皮肤白皙的金发美人儿,身穿低
开领的蓝缎袍子的科伦布·德·卡伊丰丹纳,怯生生地开了
口,话是说给百合花听的,心底里却希望英俊的队长答腔,只
听见她说:“亲爱的贡德洛里埃,您见过罗舍—— 吉翁府邸的
壁毯吗?”
“不就是卢浮宫洗衣女花园所在的那座府邸吗?”狄安娜
·德·克里斯特伊笑呵呵问道,她长着一口漂亮的牙齿,所
以老是笑眯眯的。
“那儿还有巴黎古城墙的一座臃肿的旧塔楼呐。”阿梅洛
特·德·蒙米榭尔插嘴说。这漂亮的女郎水灵灵的,头发赤
褐而鬈曲,莫名其妙地常常唉声叹气,就像狄安娜小姐喜欢
笑一样。
“亲爱的科伦布,”阿洛伊丝夫人接口说。“莫非您是指国
王查理六世时期巴克维尔大人拥有的那座府邸吧?那里的壁
毯那才华美无比哩,全是竖纹织就的。”
“查理六世!国王查理六世!”年轻队长捋着胡子嘟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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