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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火阑珊处

_7 青衫落拓(当代)
  “任小姐,你一个学生,哪来这么多钱?”
  任苒眼神一黯,“我妈留给我的,一直存在存折里。眼下我不用这钱,你等火车出发时间到了再交给他,他要想还我,就去Z市或者我学校找我好了。他愿意清高到费这个事,就随便他好了。”
  阿邦掂一掂怀里的袋子,开玩笑地说:“你应该当面给他的。居然这么信任我,不怕我卷了这笔钱跑路吗?”
  “因为家骢信任你啊。我觉得能让他信任,实在是件不容易的事。而且我当面给,他怎么可能要?不把我说得灰溜溜走开才怪。”
  阿邦没想到任苒是因此而信任他,有些感动。他当然知道这笔钱对目前的祁家骢意味着什么,可是他清楚祁家骢的性格,不敢代他做决定。
  任苒见他思前想后,始终难以决断,突然灵机一动:“这样吧,阿邦,依照你们私募基金操作的办法,我把钱委托给家骢操作,要办什么手续。”
  “要拿身份证复印件给我们,要写委托书,确定委托期限……”阿邦平时并不负责具体业务,有点跟不上她思路地回忆着。
  任苒拿出纸笔快速写了一个委托书,又拉着他去找复印的地方,将身份证复印给他。她意犹未尽,找复印店的人要了一盒印油,按上手印,一边拿纸巾擦手指头,一边说:“弄得好像在写卖身契,这下齐全了吧。”
  阿邦再怎么犹豫,也被逗乐了,他知道她已经下了决心,小心地将委托书收起来:“好吧,他要骂就让他骂我好了。”
  “亏你想得出——”看着那份用钢笔匆匆写好的委托书,听着他转述任苒的话,祁家骢简直有些哭笑不得。
  他带着任苒从隐居了近一个月的双平返回北海,让阿邦去给她订机票,她摇头拒绝,说不喜欢一个人乘飞机,就坐火车回去好了。他准备送她去火车站,可是她说:“你不是不喜欢告别场面吗?算了,让阿邦送我过去就好。”
  他的确不喜欢预料中的多愁善感,任苒表现得洒脱,让他松了口气。她只抱住他,用力亲了一下他的嘴唇,便抓起背包头也不回地随阿邦走了。
  没想到她竟然留了这样一个惊悚给他。
  阿邦看着他的脸色,小心地说:“任小姐说,她并不要求你因此就要跟她保持联络,这个委托没有时间期限,没有附加条件。”
  祁家骢紧紧闭上了嘴唇。
  隔了一会儿,他放下那张委托书,展开任苒的身份证复印件。
  所有人的证件照都有几分严肃感,任苒也不例外。照片上的她头发束在脑后,小小的面孔清爽而犹带稚气,那双秀丽的眼睛直直与他相对,他的手指轻轻抚过她的脸。
  阿邦什么时候出去的,他并没有留意到。
  他长久沉思着,拨她的号码,手机通了,里面传来火车行进的轰隆声。
  “任苒,你这样做,实在是很傻。”
  “嗨,对我客气一点儿,”任苒笑着说,“现在我是你的委托人了,你也许记不住一个女朋友,不过总该记得你的客户吧。”
  祁家骢没有想到她的语气如此轻快,“你有没想过,把一份感情和钱扯上关系,再蠢没有了。”
  隔了一会儿,任苒才回答他,“是呀,我知道。尤其你并不算很爱我,说不定以后会觉得想起我都是一个负担,不过没关系。我们反正不知道再过多久才能见面,你好好保重。”
  任苒先挂了电话。她知道她再说下去,会控制不住自己,她决心要留一个潇洒的姿态给祁家骢做最后印象。她躺倒在卧铺上,庆幸自己做出了坐火车的决定,她并不介意与三个陌生人共处一个软卧车厢的这份吵闹和颠簸。
  列车到达时,广播播报Z市下着小雨,温度是摄氏五度,她才惊觉,虽然Z市位于江南,可是毕竟还是有四季的,跟温暖的岭南和北海没法比,她穿得太少,而且随身根本没带什么厚衣服。
  她拢紧单薄的外衣,随着旅客下车,顿时冷得哆嗦了一下。她正准备一口气冲出去上出租车,却已经看到祁家骏逆着出站的人流站在站台上。她吃了一惊,她只在离开广州时给父亲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她会在一个月以后回家,请他和阿骏都不要挂念。
  “阿骏,你怎么来了?”
  祁家骏脱下外套,披到她身上,“昨天任叔叔接到北海打来的一个电话,告诉了他这趟列车的车次,他走不开,只能让我来接你。”
  祁家骏说话时并不看她,接过她的背包,一声不响地大步走在前面,她只能拢着大衣,紧紧跟在他身后。
  他将背包扔到他那辆三菱跑车后座上,等她系好安全带,便马上发动了车子。她看着车子驶回市区,向他家别墅的方向驶去,马上说:“阿骏,我想回自己家。”
  祁家骏猛然刹车,冷冷地说:“已经准备跟我家划清界限了吗?”
  “阿骏。”任苒难受地看着他,“我怎么还好意思去住你家,你体谅我……”
  “别说了。”祁家骏打断她,再次猛然发动了车子,拐上往她家走的路。他的车开得又快又猛,很快便驶到了位于Z大后面的任家。
  任苒探身到后座上拿了背包下车,犹豫一下,刚想说“再见”,祁家骏已经一踩油门,将车开走了。
  从头至尾,他没有看他一眼。
  任苒呆呆地看着车子消失在视线里,转身拿了钥匙开门。院子里落了厚厚一层落叶,朝西那面墙上的爬墙虎一片枯黄,更添萧瑟感。
  她走进去,看着而因为长期没人居住而倍感清冷的家,坐倒在楼梯上,将头靠着扶手出神。
  她在短短的时间里去了不少地方,经历了她前19年生命中不能想象到的事情,回到这个房子,却觉得这里比她小时候感觉到的还要显得大,而且空荡。
  从上飞起起,她就告诉自己,以后不要随便自怜,动不动哭泣了。
  可是坐在这里,孤独感油然而生。这座房子似乎比双平更像一个孤岛,而她身边,再没有一双臂膀可以让她贴过去倚靠了。
  不知坐了多久,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任苒愕然抬头,只见祁家骏出现在了门口。
  “阿骏……”
  祁家骏走过来,坐到她身边,“你从小到大总爱坐在这一级楼梯上,我来你家找你,好多次都看你坐这里。”
  “因为这里能看到厨房一角。我坐一会儿作业,就跑到这里,可以看看妈妈做饭的样子。”
  “对不起,我刚才态度很差劲。”
  “你完全有理由生我的气。该说对不起的那个人是我,留张纸条就走了,又这么自说自话就回了。”
  “我想过很多次,只要你肯回来,我一定会加倍对你好,再也不让你觉得有必要走掉。可是一看到你,就控制不住自己发火了。”
  “阿骏,你一直对我很好,我走掉不是因为你啊。”
  “不对,如果我早一点好好跟你谈任叔叔要结婚的事,你有心理准备,就不至于那么意外。我一直觉得,你早晚必须接受某些事,可是我没想过你对这些事会反感到这种程度,甚至会拿自己的生活来做抗议。”
  “不是你想的这样。”任苒反驳得无力,可是拿自己的爱情来对祁家骏分辨,她实在说不出口。她努力转移着话题,“阿骏,都是我任性,害得你别学校开除了,接下来怎么办?”
  “出国留学呗。反正以前家里计划我高中毕业就送我出去的。”祁家骏伸长腿,神态依然是那样满不在乎,显然根本并不在意这件事。
  “哦。”
  “你倒没想想你怎么办吗?居然还操我的心。”
  任苒想过这个问题,她苦笑一下,“我一学期没回去上课,大概也得被开除了。我在想,也许得在家里重新准备高考。”
  “任叔叔给你请了病假,不至于开除。”
  “误了一个学期的课,不知道是回去接着上课,还是要留级,下学期重新从二年级念起。”
  祁家骏沉默一下,下了决心,“有一件事我必须告诉你,季方平前几天被诊断出孩子胎死腹中。”
  任苒抬手,将一个惊呼捂在嘴巴里,惊恐地看着祁家骏。
  “现在季方平在她老家住院,她的家人一直在跟任叔叔大吵,谴责他始乱终弃,不跟她结婚,逼她去流产,才造成了这个后果。我父亲现在正帮他斡旋,以任叔叔的年龄、地位,他也没法跟我父亲这种生意人一样承受丑闻,我猜他们肯定会结婚。你要回学校念书,就得做好心理准备,学会接受并且面对这件事。”
  这是她想要的结果吗?任苒抬头看一下楼梯上方,忆及那样让她过后惊悸的一幕,弄不清心底是负疚还是畏惧,只觉得沉重压抑得无法承受,隔了好一会才说:“随便他们吧,反正我不会跟他们住在一起的。”
  “有没有想过出国读书?”
  任苒吃了一惊。祁家骏直视前方,声音平静地说:“去面对你父亲的新家和季方平的怨愤,肯定没什么意思。我们去澳大利亚吧,换个环境,读几年书,慢慢决定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可是……”
  “你放不下祁家骢吗?”
  任苒无法回答,祁家骏转过头来,这是两人见面以来,他头一次正视着她,一双眼睛幽深,眼内满是让任苒陌生的复杂情绪。
  “放心,我再不会打听你们的感情,你也别担心我的感情,我现在有女朋友了,你也认识的,你的高中同学莫敏仪。”
  任苒再次吃惊,祁家骏换女友她见得不少,虽然这次来得不同以往,她心里不能不激起波澜,然而坐在她面前的祁家骏面无表情,她只能结结巴巴的说:“哦,好,敏仪人很好的。”
  “我也大致知道,以他的处境,现在不可能跟你在一起,甚至不可能跟你联系。你在哪里读书,并不妨碍你继续爱他。莫敏仪说她也有去澳洲读书的打算,我只是实在不放心留你一个人在国内。”祁家骏蓦地站起了身,“明天周末,任叔叔说他订了飞机票飞回来,我跟他谈过这事,他说只要你愿意,他是支持的。你们商量以后再决定吧,我先走了。”
  摆在任苒面前的选择看上去很简单。
  回学校继续读书,住在学生宿舍,再不回家,对近在咫尺的父亲一家人视若无睹,继续沉浸在思念之中,等待一个没有期限的重逢。
  或者出国,隔开一个大洋,到另一个半球,过全新的生活,给自己一个审视这段近乎迷恋的爱情的机会。
  在看到神情疲惫的任世晏出现在家里的瞬间,任苒意识到,她和父亲已经相互无法面对了。她马上做出了决定。
  接下来,她与祁家骏、莫敏仪开始上不同的英语培训班,准备各种申请材料。
  莫敏仪家境小康,并不爱念书,成绩平平,读Z市一所大专,突然跟她家里提出要出国留学,家人很吃惊。然后他们拗不过她,也只好同意了。
  尽管为了一个目的努力,但更多时候,任苒都独来独往,她开始习惯一个人的生活。
  莫敏仪对她的态度再无对老同学的亲密,而且表面亲热,实际疏远,带着明显的防范,时常当着她的面,对着祁家骏撒娇。而祁家骏依然是懒洋洋的,一副对一切都提不起精神的样子,神情更多了几分阴郁。
  在这种情况下,任苒当然知趣地不充当电灯泡。她已经体验到了恋爱的滋味,对别人的爱情没有了昔日的好奇,再没与祁家骏探讨的热情。他们之间的关系看上去变得疏远冷漠,和一般同学没有不同。
  她有隐隐的难过,可是再一想,就算是亲妹妹,也没权力霸着哥哥,这样对祁家骏当然更公平,便也释然了。
  他们三个人顺利拿到了入学通知与签证,于六月份飞到了澳大利亚墨尔本,开始了留学生涯。
  2000年,在澳洲的中国留学生还没有多到日后那样的地步,但也不算少了。在赵晓越的安排下,祁家骏定居澳洲悉尼的姐姐祈家珏已经提前过来买下一套带车库的HOUSE,有四间卧室,三个卫生间,周边环境优美,交通便利。祈家珏将几把钥匙交到弟弟手里,撇嘴笑道:“大少爷,我当年过来留学时比你现在还笑,只能先住homestay,再申请学生宿舍,后来跟人合租。你的起点也实在太高了一点。”
  祁家骏当然并不介意姐姐的取笑,祈家珏再看一眼那两个女孩子,老实不客气地说:“光你们三个人住,不大方便,我已经做主租了一间房费我一个在墨尔本大学读博士的同学,他明天就搬进来。”
  莫敏仪没吭声,任苒本来就对跟他们住一起有些嘀咕,这时着实松了一口气,觉得祈家珏的安排再好没有了。
  祈家珏的同学叫肖钢,已经在澳洲生活了几年,工作以后再回来读博,他搬来后,对他们做了不少指点,大家相处得很不错。
  只是任苒与祁家骏、黄敏仪三人之间的关系却越来越微妙紧张。
  受母亲从小教导,任苒的英语基础很好,早在国内就高分考过了托福和雅思,她并不想在国外久留,选择的是转学分读本科的紧凑型升学途径,进入某大学插入大二学习金融,决心在最短时间内拿到学位回国。但祁家骏与莫敏仪语言拖了后腿,选择了从预科学校开始念起。
  刚到异国他乡,他们度过了一段非常和睦的日子,一起熟悉墨尔本的交通,一起学驾驶考驾照,一起去滑雪,一起买菜做饭,去各自的学校玩。但没多久后,莫敏仪重新开始排斥任苒。
  她与祁家骏吵吵好好,倒跟其他小情侣没什么两样。可是她也是被家中娇惯的小女儿,没有受气与隐忍的习惯,与他吵架后,会本能地将原因归结于住同一套房子的任苒,对她越来越不客气。
  祁家骏手头阔绰,过来以后就打算买车,总算在祈家珏的坚持下,他没买新车,买了一辆二手宝马。第一年,他与莫敏仪一起读预科,理所当然地每天接送她。
  任苒在上课之余,找了一份工作,按照澳洲法律规定,她每周工作的时限不超过20小时。学业繁重,再加上打工,她比祁家骏和莫敏仪辛苦得多。
  墨尔本的市内公共交通并不算很方便,间隔时间长,而起最让人头痛的是,所有的公共汽车都不报站,站牌上也没有站名,加上初来此地,没有方位感,房子看上去大同小异,任苒不止一次下错站,再等一班车或者转车,路上花费的时间非常多,有时回家很晚。
  祁家骏看在眼里,开始晚上特意去接她下班,莫敏仪明确表示了不快。她先是冷言冷语,然后开始在祁家骏去接她时跟上车,坐在副驾驶上,绷着脸一言不发。
  任苒始终表现得十分克制,然而她的克制落在莫敏仪眼中,却有别的解读。她似乎觉得,这种克制在某种程度上坐实了她的猜测,祁家骏与任苒之间确实存在着某种更亲密的关系,而任苒是在因此而心虚。
  任苒受不了这种不愉快,决定与他们保持距离。一方面,她开始准备在新学期申请学生宿舍,另一方面,她告诉祁家骏,她与另一个打工的同学商量好合用车子,她分担对方的汽油费,请他不用再来接送她。
  祁家骏神情冷漠,什么也没说。
  这样相安无事过了一段时间。任苒每天来去匆忙,不是在学校上课、在图书馆查资料,就是在打工,回到居住的房子,便将自己关进卧室看书。
  当莫敏仪一天晚上来敲她的房门时,她有些意外,当然并不人气,“有什么事吗?”
  莫敏仪仿佛难以启齿,却还是嗫嚅着说:“任苒,你帮我劝劝阿骏,他最近喝酒喝得很厉害,每天晚上总是玩到很晚才回家,白天经常缺课。”
  任苒吃了一惊,墨尔本是个十分安静宜居的城市,当初祈家珏帮他们定下来这里留学,就是觉得这边环境比较单纯,不象悉尼那样华人富家子聚集,没有多少声色犬马的消遣场所,也没有太多玩物丧志的地方,他们可以专心学习。
  “这里哪有玩的地方啊?他都说了与洋人的酒吧气场不和没意思。”“华人区boxhill那边歌房、迪厅、酒吧跟台球厅都有,设备气氛什么的跟国内没法比,一样有很多中国学生去玩。他带我去过,可现在他都是一个人去,再不肯带我了。”
  任苒烦恼地皱眉,“敏仪,你是他女朋友,理应由你来劝他才对。”
  “他肯定听我的吗?”莫敏仪冷笑一声,“我一说他,他要么不理,要么就说,这是他的自由,希望我们保持合理的相处空间,不要相互干涉太多。”
  这句话让任苒一怔,当然,她从祁家骢那里听到过类似的说法,没想到这互不相认的两兄弟竟然有这样的默契。那个名字此时涌上心头,她只觉得有轻微的悸动,不由得苦笑了。
  “阿骏更不可能听我的,你也看到了,我们现在最多见面点点头而已。”
  “他对你是不一样的。”莫敏仪的神情黯淡下来,“你当我是傻子吗?前天晚上,他喝醉酒回家,抱着我,叫的是你的名字。”
  任苒尴尬得不知道说什么好,隔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别误会,敏仪,我们只是从小就认识,喝醉的情况下是个下意识的反应,不要当真。”
  “我不是吃醋,任苒。其实我早知道他喜欢你,他跟我说,要我做他女朋友的时候,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他看上去很认真,对我也很好,我……实在舍不得拒绝。”她突然哽咽了一下,再也说不下去了。
  任苒十分不忍,那点小小的芥蒂自然放到一边,“敏仪,我会试着去劝阿骏。而且我已经申请了学校宿舍,下学期我会搬走,你们以后好好相处。”
  “你搬走就能解决我跟他之间的问题吗?”
  “这个我不知道,再怎么相爱,也需要磨合。我只想,我们在爱一个人的时候,就尽力去爱,如果没办法爱了,放手也没什么遗憾的。”
  “我想过放手,可是我不甘心啊。当初赵阿姨来找我,提出愿意负担费用,让我跟阿骏一起出国,我家里人都反对,他们不喜欢阿骏,说他长得太帅,家境太好,没有安全感。”
  任苒并不觉得意外,她回到Z市后,祁汉明曾经可以约她一块吃饭,但赵晓越缺席了,以后只在机场送行时跟她碰面,非常冷淡,却当着她的面对莫敏仪十分亲切。她知道,她离家出走也就罢了,竟与祈家骢住在一起,当然触怒了曾非常愿意拿她当儿媳看的赵晓越,为了让祁家骏对她死心,赵晓越撮合儿子与莫敏仪的关系也不奇怪。
  “我不在乎钱,我想要的只是和阿骏在一起。我跟爸爸、跟哥哥吵,哭着求妈妈,他们才放我出来,而且坚持自己出了担保费用,说不想让我委屈自己。这才不到一年,就弄成这样,我哪有脸跟他们说。”莫敏仪流下了眼泪,倔强地将头扭向一边,
  “每次跟他们视频聊天,我都说,我在这边生活得很好,阿骏对我很好。”
  任苒与国内的联系,不过是偶尔跟父亲任世晏通话,父亲泛泛问她在这边的学习生活情况,她照实回答。任世晏绝口不提他的情况,她也不问。她的生活可以说是只为自己负责即可,她当然能理解莫敏仪的痛苦。
  劝慰了半天莫敏仪,让她回房睡觉,任苒再没有睡意。她一直看书,知道半夜,才听到祁家骏车子回来的声音。
  她匆匆下楼,只见祁家骏已经进来,开了冰箱拿水喝,他看她下来,微微一怔:“小苒,怎么还没睡?”
  “阿骏,偶尔出去玩玩可以,不要天天玩到这么晚啊,而且酒后开车,这里抓到处罚很严格的。”
  祁家骏笑了,“知道了,很晚了,你去休息吧,明天还要上学呢。”
  他这样客气拒绝的口气,让任苒难以为继,她气馁的想,已经生分至此,让她怎么去劝?然而看他头发凌乱、脸色苍白的样子,她到底没法就此作罢。
  “阿骏,还是好好上课吧,马上一年的预科要结束了,要选好专业准备上大学……”
  “小苒,你为什么会想到读金融?”祁家骏突然问她。
  选择这个专业,她没跟任何人商量,可是她一看他的神情,就知道他根本不需要她的回答,果然他丢开了这个问题,“当然,我猜不是因为兴趣。至于我,我不用想,准备去读个企业管理,学成以后,大把时间当父母的好儿子,按他们的要求生儿育
  女,接管公司,所以现在……”
  他站定,正正对着任苒,嘴角露出一个微笑,英俊的面孔在灯光下有一种颓废而炫目的美感,“我觉得我有权利放纵一下自己。”
  任苒想,她甚至试过离家出走、与人同居,由她去劝不过21岁却似乎已经看到岁月尽头的祈家骏不要放纵,显得没有说服力。她只能移开目光:“如果你的放纵能让你和你爱的人快乐,我没什么可说的了。可是现在敏仪并不开心,你看上去……也不
  快乐。”
  “我当然不快乐,不过谁都没权利要求一定能得到快乐。我也知道敏仪不开心,我给她的忠告是:两个不开心的人,没必要捆在一起。她是自由的。”
  任苒蓦地盯住他:“阿骏,别说这种话,太伤人。不要以为她爱你,你就有了伤害她的权利。”
  “我以为,爱上一个人,其实就是拱手给了对方某种权利。”祁家骏淡淡地说。“你没这种体会吗?”
  任苒再度哑然,祁家骏与她擦肩而过,迈上楼梯,头也不回地说:“别为我和敏仪操心了,她没你这么死心眼。”
  第二十章
  当天晚上,任苒失眠了。墨尔本的八月,正当残冬,但这里并没有严格意义上的严冬,气温最低也在八九度的样子。她的房间在房子的二楼,开窗就对着屋后一片草坪,后面是一片桉树林,环境十分幽静。她躺在床上看出去,一轮皎洁的明月高挂天空,清冷的月光照得床前如同洒上了冷冷白霜一般。
  然而此刻,她没有心情欣赏良辰美景,她的心底突然充满了烦乱。
  所有人都认为,她在异国适应得很好,读书、打工,闲暇时出游,生活井井有条。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刻意将时间安排得满满的,因为不做功课、不打工、不看书时,总会觉得孤独而茫然。
  她与父亲保持着有限的联系,没法再亲近起来;她从小到大的朋友,现在是她同学的男友,她需要煞费苦心与他保持合理距离。
  她眼看着她颓唐,却无能为力。
  在学校里和打工的地方,都有男生追求她,她甚至试着与其中一个男声一起出去看电影,可是那次约会十分失败,两个人在道“再见”时,都觉得松了口气。
  她始终无法忘记祁家骢。曾经与那样成熟的男人相处后,看别的男生,她再没法轻易有动心的感觉。
  情到深处,所谓潇洒地放手,只是一个设想而已。哪怕远在另一个半球,一想到这个名字,她的心底还是掠过一阵悸动。
  他们已经分开一年多时间了。
  在最初近乎疯狂的思念过后,她开始有了不真实的感觉。
  亲眼看着祈家骏与莫敏仪分分合合,争争吵吵,看着其他同学谈校园恋爱,享受轻松的甜蜜。她意识到,她经历的爱情和同龄人全不一样。
  他有想到过她的时候吗?
  她对他的感情算是爱情吗?或者真的如祁家骢所说,是她青春期的迷恋?
  他们还会再次见面吗?再次见面意味着重新开始,还是对彼此再也没有感觉的尴尬相对?
  所有的问题,她都没办法给自己一个明确的答案。
  任苒到底没能按自己的想法搬到学校宿舍去住。
  祁家骏结束了预科学习,也升入了某大学;而莫敏仪基础较差,在国内就读的大学又不被澳洲这边承认学分,不得不再读一年预科。她到底爱面子,哭了一场,索性去读TAFE(职业技术类教育课程),准备拿个文凭给家里有个交代了事。
  任苒并不想找父亲多要钱,假期里她申请了全职工作,谢绝了跟祁家骏、莫敏仪一块儿回国的邀请。隔了半个月,他们探亲回来,莫敏仪突然敲开了她的房门,吞吞吐吐地说,她觉得自己有可能怀孕了。
  任苒一脸迷惑地看着她,“什么叫有可能?你们……没有采取措施吗?有没有验孕?”
  莫敏仪一概摇头。
  “经期推迟了多少天?”
  “不记得了,最近我觉得我长胖了,正减肥,我以前减肥出现过停经,这次经期不规则了也没在意。”莫敏仪六神无主地说:“回Z市的第一天我就想吐,当时只以为是吃得太多了。可是这几天早上我想吐的感觉更厉害了。”
  任苒疑惑地上下打量她,感觉她的确比以前丰满了一些,尤其是胸部,让她羡慕到绝望,“你在国内就应该跟阿骏说,然后去医院检查一下。何必这样疑神疑鬼吓自己?”
  “我还没跟他说,他一直嘱咐我吃药的,我有几天忘了。告诉他,他肯定会骂我,我哪敢在z市检查这个,要给熟人看到,我家里人不得打死我。我想再等等看,也许是一场虚惊。”
  任苒几乎要吐血了,“现在就去跟阿骏说,让他陪你去医院。拖久了是什么概念你不知道吗?”
  “还是你陪我去医院吧,任苒。你英文比我好。”莫敏仪可怜巴巴地看着她,“我本来想一个人去的,又是在害怕。”
  任苒只得答应下米。
  检查的结果让两人同时大吃一惊,验尿便已经确定是阳性,莫敏仪吓得顿时哭了起来,怎么也说不清末次月经的日期,再经B超检查,医生断定,她已经怀孕近15周了。
  看着床前方监视屏上显示的胎儿B超图片,两个女孩子都傻了眼。
  莫敏仪呆呆盯着屏幕,突然一下坐了起来,“这不可能,我至少一个月前来过月经,只是当时量很少就停了,我以为是减肥引起的。”
  医生耐心地说:“有少部分女性怀孕时也会有不规则出血,有时是流产前兆,有时是宫外孕,有时说不清原因。B超检测出的胎儿发育时间应该是准确的。”
  莫敏仪“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怎么办?任苒,怎么办?”
  医生疑惑地看着她,再看看任苒说:“你朋友有什么问题?”
  任苒只得用英文解释:“她最近情绪不太稳定。我跟她谈谈再说。”
  她搀了莫敏仪出来,马上打祁家骏的电话。让他立刻到医院来。
  祁家骏很快赶了过来,莫敏仪一直呆呆坐着,看到他,顿时泣不成声,只好由任苒来告诉他原委。
  任苒局促地看着地面,一口气讲完,他的脸色一下阴沉了下来。
  “不是叫你吃避孕药吗?”
  任苒生气地说:“阿骏,避孕也有可能失败的,这不是她一个人的责任。”她突然意识到她的义愤有些多余,努力缓和语气,“你们商量一下吧,我先走了。”
  然而莫敏仪拉住了她,她掌心沁着冷汗,眼睛却看着祈家骏,“阿骏,你说我们怎么办?”
  祁家骏绷着脸说:“我们都在读书,敏仪,不用我说,你也知道该怎么办。我们跟医生谈谈吧。”
  这显然不是莫敏仪想听到的回答,她抹掉眼泪,神情黯淡地跟他一起坐到医生面前。
  医生听到他们决定流产,并没有什么诧异之情,只正色告诉他们:“澳大利亚法律并不禁止堕胎,各州法律不尽相同。目前墨尔本所在的维多利亚州的规定是可以为20周以内的胎儿做流产手术。请注意,是手术流产,在欧洲境内,药物流产是违法的。而且这位小姐怀孕已经超过14周,也不适合药流。如果确实决定不想保留孩子,我会给你开介绍信,去妇科门诊做检查,然后动手术。”
  “谢谢你,我们考虑一下再说。”
  任苒不愿意再就这件事发表意见,三个人回家后,她马上说晚安,逃跑一般回了自己房间。
  可是到了晚饭时间,她下去煮饭,却看到祁家骏独自一人出门,开了他的宝马走了。她想来想去,还是去敲莫敏仪的门,莫敏仪躺在床上发呆,脸上有泪痕,身边是一堆纸巾。
  “我做了煲仔饭,下来一起吃一点吧。”
  任苒用电饭锅做煲仔饭已经做得十分拿手,莫敏仪无精打采地跟她下楼。任苒把煲仔饭盛给她,她只吃了几口,眼泪便开始往饭里落去。
  “饭没这么难吃吧。”任苒试图把气氛弄轻松一点儿。
  “我害怕去做流产手术,任苒。”
  “我刚才上网查了一下,这里的流产手术是全麻,你应该感觉不到痛苦的,还是让阿骏陪你去吧。”
  “他说明天就去。我刚一说我害怕,他就不耐烦了。”
  “难道……”任苒狠一下心,问她:“你想留下孩子吗?再拖下去,手术对身体伤害更大。”
  话一出口,她们两人同时打了个冷战。莫敏仪只比任任苒大一岁,今年刚满21岁,身材火辣,已经发育成熟,却比任苒更没经历过什么风雨。她猛然摇头:“不要,我怎么跟我父母、哥哥交代?我哥哥知道了,非打死我不可。”
  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任苒一边耐心安慰她,一边又打电话严词正色叫祁家骏回来,她才算勉强止住哭泣,把饭吃了。
  第二天,莫敏仪不顾祁家骏的反对,坚持要求任苒也陪着一起去,任苒无可奈何,只得向打工的日本寿司店老板请假,上了祁家骏的车。
  他们去了市内最大一所妇科诊所,在填完表格、做了一系列检查后,医生准备将莫敏仪领到手术室,然后莫敏仪看上去似乎吓坏了,连连后退。祁家骏再度不耐烦了,压低声音问她:“昨天说了半个晚上,我们已经讲好了。你现在又要怎么样?”
  莫敏仪流着眼泪说:“做手术的人是我不是你,你当然轻松。”
  他们在一边争吵的声音还算克制,但医生仍然起了疑心,“小姐,决定权完全在你自己,如果你没做最后决定,谁也不能逼你,你可以回去考虑清楚,或者和我们这里的心理辅导人员再谈一下。”
  祁家骏冷冷地说:“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没必要和别人谈。敏仪,我们出去,到草坪上谈。”
  莫敏仪与祁家骏向外走去,任苒迟疑一下,也不愿意待在诊所里,跟了出去。
  然而一出来,他们就惊呆了,他们来时还静悄悄的诊所外面不知什么时候聚集了一大批示威人士,手里挥动各式标语和大幅图片,标语上写着“婴儿也是生命”、“尊重生命”、“只有神才有权夺走生命”,有不少警察维持秩序,还有电视台记者架着摄像机,主持人正在做现场报道。任苒定睛一看,图片上印的竟然是刚成形的婴儿在流产手术中被吸管等器械撕裂的可怕情景。
  他们来澳洲一年多,见识过不同的罢工和示威,却是头一次如此近距离地面对这样的场面,莫敏仪看着那些图片和标语,顿时面色惨白。她突然从人群中挤过,拦住一辆恰好路过的出租车走了。
  任苒和祁家骏面面相觑,只得转身避开示威人群,向停车场走去。
  两人一路上都没说话,到了家,任苒解开安全带,轻声说:“你对敏仪耐心一些,别对她发火了。”
  “我现在只想对自己发火。”祁家骏一脸疲惫与漠然地说。
  任苒努力抑制着情绪,“我陪她做的B超,阿骏,她和我一样,看到了B超检查显示的胎儿形状,所以她看到今天示威者举的牌子会受不了,我也受不了,我完全能理解。请你也试着站在她的角度理解她吧。”
  接下来发生的事,是任苒万万没有想到的。
  她一向并不怎么看澳洲当地的英文报纸,然而第二天上班时,追求过她却被她婉拒的某位男同事带着诡秘的笑意,拿了墨尔本当地一份发行量很大的报纸给她看。头版报道了头一天妇科诊所发生的示威事件,下面配发的现场照片,除了示威人士外,一角赫然是她与祁家骏,尽管两人都半侧着头,可是他们的东方面孔十分引人注目,只要是熟悉他们的人,都能清楚地认出他们。
  她惊骇得说不出话来,再看看那同事脸上心照不宣的神态,她只觉得百口莫辩。请了一天假,却出现在妇科诊所门口,如果说是陪朋友去的,简直连自己也觉得像一个拙劣的借口。
  果然那同事阴阳怪气地说:“中国人说流产是小月子,刚做完就来上班,不要太拼命了。”
  她从报纸上抬些头来,冷冷看着面前这个面目猥琐的男人,他没有等到预料中的慌乱、害怕和羞愧,只得哼一声,移开视线走开。
  她重新看着报道,发现这件事跟她念的大学倒有一点关系。Monash大学医学院某位教授提出可以将流产胚胎用于医学研究,一经报道,便激怒了反堕胎的保守人士,引发了这场示威。
  她只能安慰自己,一张照片,没什么大不了。
  事态的发展,永远出乎预料。
  当地大选在即,堕胎向来是选民关注的话题,政客也需要借此表明立场拉选票,一时之间,相关报道不时出现在报端。
  任苒惊愕地发现,这篇报道被网上转载的比率十分高。
  某大学一向中国学生众多,开学之后,学校里对她与祁家骏的议论流传开来。不少同学对她侧目视之,另一个曾热烈追求她的男生突然与她保持刻意冷淡的距禽,她百口莫辩,只得强作淡定。
  莫敏仪自那天见识了示威场面后,天天晚上失眠做噩梦,说什么也不肯再去妇科诊所,也不去上学,只坐在家里发呆。祁家骏倒再没出去喝酒,除了去学校,就回来陪着她,可是两人显然并没商量出一个最后决定来。
  时间这样一天天过去,任苒却没有勇气去探问什么。她更加早出晚归,隐隐地避开与他们见面。
  然而互联网的威力超出她的想象,国内的电话一个个打开,先是任苒的父亲任世晏委婉地问她,在墨尔本生活有没有什么问题;然后莫敏仪的哥哥打来电话,质问祁家骏有没有对不起他妹妹;紧接着,祁家骏的妈妈赵晓越的电话也跟了过来,语意不善地告诫他们生活必须检点自爱……
  对着这些电话,任苒连淡定都没法装了,一想到祁家骏也许也会看到这些消息,她就焦躁烦恼得几欲抓狂。可是她再怎么烦恼,还是只能自己忍了。很明显,目前祁家骏和莫敏仪的烦恼远远大于她。
  毕竟因住一个屋子,她不忍心看着莫敏仪靠叫外卖度日,到了周末,她特意去超市买了鸡和海鲜回来,做了红烧鸡块,又做了一份什锦海鲜砂锅,叫祁家骏和莫敏仪一块儿下来吃。
  莫敏仪的精神状态十分委靡,祁家骏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匆匆吃完,说上机场去接他姐姐祁家钰,便出了门。
  “家钰姐要来吗?”
  莫敏仪当然比她先知道,苦笑一下,“她无意中看到网上转的那个报道了,昨天打电话给阿骏,阿骏生怕冤枉了你,全跟她说了。”
  祁家钰十年前出国,任苒与她年龄差距大,并不亲密熟识,当然也不在意会不会被她误会,“敏仪,已经快十六周了,你有什么打算?我不是多管闲事,不过家钰姐来了肯定会问你。”
  莫敏仪一片茫然,好一会儿才说:“我不知道。我真的拿不定主意,任苒。如果换了你,你会怎么做?”
  任苒的脸红了,她确实不由自主地想过这个问题,既然所有的措施都不是百分百保险,如果她面临莫敏仪的处境,她会怎么做?
  与祁家骢在一起的日子里,他在这件事上十分认真,将她带回广州的当天,便不声不响出去买回了安全套,跟她在一起时,哪怕喝高了,他也不会忽略安全措施。
  显然,他是不容许生活出现他不能控制的意外的那种人。
  她收住思绪,也苦笑了,“敏仪,我不知道。这种事,旁人永远不可能设身处地给出一个你想要的答案。”
  “我想把孩子生下来。”
  “如果那天没做B超,也许我不会想太多。可是现在我真下不了决心做流产手术了。我查了资料,16周的胎儿已经有12厘米长,150克重,甚至会在子宫里动。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也确实感觉到了他在动。想得越多,我越不敢动打掉他的心思。”
  “可是……”任苒迟疑着,“你确定自己做好当妈妈的准备了吗?”
  “没有。我猜阿骏是不想要这孩子的。”莫敏仪惨淡地笑,“他这些天待我非常好,不说任何让我伤心地话,可是那天在医院,他已经伤了我的心。他甚至连想都不想,就要我去做流产。如果他爱我,肯定不会这样的。”
  “敏仪,他只是完全没准备。”
  “我们都没准备。可是如果跟他在一起的人是你,他肯定不会那样脱口而出让你去流产的,我知道。”
  任苒后悔跟她谈论这个问题,“别做这样的假设,我跟阿骏只是兄妹,不可能有这种事。敏仪,不管你做什么决定,都别拿我做比较。”
  “当然,有一点我们没法比,我爱他。既然这孩子就这样来了,我决定留下来。”
  听了莫敏仪的决定,祁家钰良久无言。她已经取得澳洲公民身份,在悉尼做会计师工作,短短的头发衬得与祁家骏酷似的面孔既漂亮又千练。
  “澳洲这边的法律,怀孕到了20周,堕胎就是非法了。你还可以再想想。可是能让你犹豫不定的时间也不多了。”
  祁家骏一脸震惊,然而莫敏仪面无表情,嘴唇抿得紧紧的,谁也不看。
  “这里未婚生子,倒是没人有空说你们的闲话,政府对入了籍的单亲妈妈还有补贴。可是你们两个都还是学生,家骏今年22岁,你比他更小,书没读出来,倒弄个孩子出来,怎么跟家里交代?你们想清楚。”
  仍然没人说话。
  祁家钰无可奈何地继续说:“我还要回去上班,不可能跟你们这样耗下去。请你们现在就考虑这样几个问题:第一,是不是真的要把孩子生下来;第二,孩子生下来准备怎么办,如果你们打算学这里的少女未婚妈妈把孩子生下来送人,我头一个反对;第三,你们打算怎么跟双方父母说这件事。”
  祁家骏看着莫敏仪,声音低沉地说:“敏仪,你确定要生下这孩子吗?”
  莫敏仪无声地点头。
  “那我们注册结婚吧。”祁家钰刚要说话,他摇摇头,“我不打算让祁家再出现一个私生子了,姐姐,就这样吧。”
  祁家骏和莫敏仪于九月初去市政厅注册结婚。祁家钰见证了他们的简短注册仪式。
  第二年一月底,在墨尔本一个酷热的中午,莫敏仪生下一个三公斤重的健康男婴,取名叫祁博彦,小名叫小宝。
  第二十一章
  要按祁家骏与莫敏仪的意见,根本不必通知双方家人。然而祁家钰说她如果瞒下去,妈妈以后恐怕会跟她没完没了,她担不起这个责任。
  她在莫敏仪产前一周打电话给赵晓越,赵晓越在电话里的惊叫险些将她耳膜刺穿。
  她只得把电话拿开一点,任妈妈语无伦次唠叨,直到指责她:“你这个当姐姐的怎么不看好他。”她才叫屈:“妈,我在悉尼他在墨尔本,一个成年男子跟他女朋友上床,你叫我怎么看着啊。你没对他做好性教育,不懂避孕,倒来怪我。”
  赵晓越哑然,祁家钮笑道:“总之,我通知您,您要当奶奶了,B超显示是个男孩。”
  虽然当过大学教师,做过行政工作,可赵晓越也敌不住到了年龄想抱孙子的渴望,一时间对儿子荒唐行为的恼怒消散了,略想一想,居然回嗔作喜:“那我接了亲家一起过去看看。”
  “别别,莫敏仪坚决不肯告诉她家里结婚和怀孕的事,现在孕妇最大,她好像情绪不算稳定,您别节外生枝现在就赶着上门认亲,以后她爱怎么跟她家里说是她的事。”
  赵晓越与祁汉明一同来到澳洲,祁汉明只待了三天就回去了。赵晓越留下来照顾莫敏仪坐月子,依足在中国习惯,不让她乱动乱跑,不可以看电视或上网,不可以吹风扇,不能随意洗头洗澡,同时对这边产科医生的说法不屑一顾:“你要有洋人那么好的体质还差不多,我们中国人能跟她们一样吗?”
  祁家骏讪笑母亲守旧,是标准中国婆婆,她横一眼儿子:“我希望我的儿子也有标准的中国家庭。”
  这一句话说得祁家骏和莫敏仪都无话可说。
  祁家钰再次从悉尼飞过来,却谢绝了她妈妈让她抱抱孩子的美意,“别别,我怕小孩子,软绵绵不好抱,看看就好。”她隔得远远的,小心翼翼地用一根手指摸一下侄子的小脸,“好了,小宝,你奶奶从此有了寄托,不必再念叨你姑妈我为什么老大不嫁了。”
  他们看上去一团祥和,可是这个热闹只浮在表面上。
  任苒当然不会拿这个感受去扫别人的兴,她依旧天天早出晚归,回来后看看小宝便马上撤回自己的房间,不肯插到别人一家中间。
  晚上,祁家钰与任苒住一个房间,她靠在床头长长叹息:“我决定这辈子还是单身的好。”
  任苒好笑,“家钰姐,为什么发这感叹?”
  “你看看阿骏,再看看敏仪,变成什么样了?”
  任苒默然,住在一起,她最有体会,他们两人的变化的确很大。
  “当时在机场接你们三个人,敏仪看上去最兴奋,那个活泼的样子,我现在还记得。今天一看她,我吓了一跳,倒不是体形变了,主要是眼神看上去暮气沉沉,哪里还像一个21岁的女孩子。阿骏也是,我情愿他跟以前一样,呼朋唤友年少轻狂,好过现在一副心事重重的表情。”
  “小宝还小,他们肯定压力很大,慢慢会好的。”
  祁家钰笑了,“小苒,你们出国前,我妈给我打电话,说你任性得很,她不放心阿骏跟你一起留学。怎么我倒觉得你是你们三个里最懂事的那个,又是上学又是打工,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还懂得体谅人照顾人。哎,这样一表扬你,我觉得你也不像你这个年龄的女孩子了。到底是我老了,对什么都看不习惯,还是现在年轻人比我那个时候来得成熟。”
  任苒也好笑,“赵阿姨没冤枉我啊,我确实任性过。不过人总得任性过,才知道不能总是任性吧。”
  祁家钰一边上下打量她,一边摇头,“看看,说你懂事,你越发端出一个懂事的款来了。不用这样的,小苒,你最应该在意的人是自己,如果在这儿住得不开心,不要委屈自己。”
  任苒的眼圈一下子红了,她没想到祁家钰不过匆匆来了两次,便全都看在了眼里。莫敏仪整个孕期情绪都说不上稳定,有时甚至会借小事来一场歇斯底里的发作,过后又痛哭着跟她或者祁家骏道歉。
  没人能跟一个孕妇计较,她不止一次动了搬走的念头,可是看看意气消沉、时不时要去酒吧买醉的祁家骏,再加上行动日益不便的莫敏仪央求她,到底又不放心,还是留了下来。家务事和做饭的工作实际上都已经落到了她一个人身上,加上学习任务繁重、还要打工,她经常觉得疲惫。
  “肖钢都看不下去,打电话给我,说真看不得一个小姑娘这么委屈自己。我只能苦笑,哪怕我住在墨尔本,我大概也只会经常过来看看,搭搭手可以,但不会像我妈这样事事包办地照顾他们的生活。不是我心狠,路是他们两个选择的,就得自己承担后果。就算是亲人,也只能帮忙,不能代替他们生活。你只是一个朋友,更没必要这样。我也跟阿骏认真谈了,提醒他以后不可以把自己应尽的责任推给你。”
  “我知道,谢谢家钰姐。”
  祁家钰欲言又止,只长长叹一口气,再没说什么。
  赵晓越住了两个月,回国的时间迫近。要按她的想法,她要把小博彦带回去才放心,然而莫敏仪不肯。
  莫敏仪始终没告诉家里她怀孕和结婚的事,看着她小心掩饰日益膨大的腹部,对着摄像头跟家里人强颜欢笑,任苒十分不解。
  “你跟阿骏已经注册结婚了,就算现在要孩子早了一点,你家里也会谅解的,何必瞒着他们。”
  “在这边注册,澳洲政府承认我们的婚姻,国内是不承认的。我坚持生下这孩子,阿骏大概在心里恨我把他绑死了,天知道我们以后会怎么样,现在还是不要说的好。”
  赵晓越当然不理解媳妇的想法,可是在儿子和女儿的严词告诫下,也只好由得他们去。临走之前她做主,招一个保姆帮忙照顾小孩。在当地华人报纸上登出广告后,马上有人面试。经她严格审查,最终留下一个看上去沉稳利落的30岁陪读女士张姐,说好一周工作六天,每天早上8点到晚上6点,带孩子并做简单家务。
  张姐十分能干,很快就把带孩子的工作接手过去。
  不知道是不是祁家钰的劝告起了作用,祁家骏突然有了很大改变,他流连夜店的次数大大减少,大部分时间除了上学、去图书馆,便会早早回来,接手抱抱孩子,帮忙做一下家务。更重要的是,他再没有流露出暴躁易怒的情绪,哪怕与莫敏仪有了争执,他也很少如从前一样发火。
  任苒看在眼里,松了口气。虽然她跟祁家骏在一个校区上学,但不愿意再引起任何误会,考了驾照,狠下心买了一辆很便宜的二手韩国车,恢复了独自上学,打工生活。
  小小的婴儿一天天长大,生活看似走上了正轨。只有莫敏仪,似乎并没有从孕期直到产后的情绪不稳中恢复过来。心情好时,她抱着小宝舍不得放手,跟他喃喃说话,唱儿歌给他听,不停亲吻;心情不好时,任小宝在一旁大哭,她也不理不睬。如果任苒看不过眼,上来接手,她又会出言冷嘲热讽。
  任苒只能在她发作的时候转身走开不理她。
  小宝四个月不到,莫敏仪在看了祁家骏给她和孩子拍的照片后,立刻说要减肥,第二天便给儿子断了奶,去报了健身课程。
  她开始迷上购物,买回大堆的化妆品、衣服、皮包、鞋子。在没有上学后,她却恢复了和旧时同学的联系,有时会相约出游。
  她到底年轻,体质一向又好,生下孩子后,一加锻炼就恢复得很快,身材重新凹凸有致,更添了几分性感,没人看得出她已经是孩子妈妈,投身社交活动里,她似乎渐渐恢复了旧日的开朗。
  张姐再怎么温和肯吃苦,也开始抱怨,一个人带孩子又要做家务,确实忙不过来。祁家骏无奈之下,安抚之后给她加了报酬,然后张姐不在时,提醒莫敏仪不要完全放手将孩子和家务全推给保姆,带累得任苒只好放下功课帮忙,结果再度惹来了一场大吵。
  任苒试过劝架,但她发现,她介入时,莫敏仪只会将怒气转移到她身上,她便索性不劝了,只是把哭闹的小宝暂时抱开,由得他们关上门大吵。
  第二天,莫敏仪对她道歉:“我知道我是失心疯了,我这个玩法,要没你帮着我,张姐一个人是照顾不过来小宝的。”
  任苒叹气:“敏仪,我坦白讲,我是看在小宝的份上。”
  莫敏仪讪笑,“当然,你们都是看在小宝的份上,我又不是傻子。阿骏看小宝份上跟我注册结婚,婆婆看小宝份上往我户头上打钱从来不问用途,那么厉害的大姑娘,明明瞧不起我,也看小宝份上对我客客气气。”
  任苒没想到她现在如此偏激,“好吧,你可以忽视我的想法。不过你和阿骏、赵阿姨、家钰姐是一家人了,要那么想他们的话,不管他们怎么待你,你都能有不一样的解释,何必呢?”
  “没办法,谁让我有的只是一个名义上的婚姻。”莫敏仪见任苒诧异,倒笑了,“对,我生下小宝,换回了一个名义上的老公,从知道我怀孕一直到现在小宝快半岁了,阿骏再没碰过我。我鼓足勇气伸手过去,他会跟触电一样避开,你认为我是什么感受?”
  讲到隐私,任苒无话可说了。
  “知道吗,任苒?刚怀孕的时候,气头上我跟阿骏说过,我不想再跟你住在一起了,他很痛快地说,好,他明天就帮你找房子让你搬走,他也早就觉得再住一起,拖累你受气,很对不起你了。哈哈,你看,他在乎的始终是你的感受。我死了心,你留在这里,阿骏怕你对他的表现失望,倒会对我好一些。这个我一点也没看错,他始终愿意在你面前展现他最好的一面。”
  “你有一个心结在先,所以难免揣测他的行为。”任苒苦笑,“你们已经结了婚,把日子过成这样有意思吗?我受点气倒也没什么,真受不了,我可以甩手走掉。可是你们如果弄得我对婚姻完全失望了,我就太不值得了。”
  “那可不能怪我,因为——”莫敏仪竖起手,欣赏着才涂的深紫色指甲油,“我早就已经失望了。”
  莫敏仪外出的时间越来越多,这天她突然宣布,星期天她会跟几个朋友去悉尼玩两天。祁家骏刚说他必须去图书馆查资料准备论文,她便老实不客气地讲:“我不是卖身给祁家了,包括张姐在内,你们不管上班上学都有休息日,凭什么我得当二十四小时随时听用的妈妈,你周末照顾儿子一下也是应该的。”
  第二天,莫敏仪果然提了包扬长而去。
  任苒调好辅食,送进房间。祁家骏正在给孩子换尿布,动作笨拙,任苒叹口气,上去接手,很快换好,“不怪敏仪说你,看看你的手势,你也该试着多照顾小宝了。”
  祁家骏倒没什么不耐烦的意思,只叹一口气,“照这样下去,大概我早晚得把小宝送回国。”
  任苒不语,抱了小宝下来,放他坐在婴儿座里,开始喂他。小小的祁博彦快九个月,眉目如祁家骏一样,非常漂亮,已经长出第一颗小牙齿,圆滚滚的面孔上一双精灵黑亮的大眼睛,小手一刻不肯闲地不停来抓任苒手里的勺子,任苒一边闪避一边喂他,一个不小心便弄得他满脸都是米糊,他兴致高得咯咯直笑。
  “为什么你会这么耐心?”
  任苒直笑,拿毛巾擦着小宝的睑,“你别夸张我的耐心,孩子不是我的,我不用二十四小时对着他,不用对他有责任,不用考虑将来。我要做的只是喂喂他逗逗他,这并不需要太多耐心,倒可以给我带来乐趣,阿骏。所以,请别责备敏仪。”
  “我还有资格责备谁?”祁家骏将尿布、奶粉、辅食、饮水等东西收拾了一个大包,“小苒,我打算带小宝去亚拉河边晒太阳,你去不去?”
  任苒最近也实在疲惫,想彻底放松一下,想了想,“好吧。”
  这时正值澳洲的春天,天气晴好,暖意融融。在墨尔本,每个周日上午九时至下午六时,维多利亚艺术中心市集从艺术中心一直延伸到亚拉河畔,艺术家、工匠和艺术爱好者云集于此,有的作画涂鸦,有的出售自制的艺术品,还有街头表演,让人目不暇接。任苒来过几次,很喜欢这里宽松的气氛。
  祁家骏抱了祁博彦,三个人慢慢散步,不时驻足看着摊位上卖的各种千奇百怪的小玩意,走累了便买了咖啡,到河畔去晒太阳。
  亚拉河畔由政府设置了不少烧烤炉,澳洲人酷爱享受阳光和户外生活,河边有不少人阖家出动烧烤,或者在这个早春时分做日光浴。
  祁博彦在毯子上爬累了,喝了牛奶后,很快睡着。任苒和祁家骏分别在他身边躺下,阳光晒得身上暖洋洋的,头顶上是湛蓝的天空,白云缓缓飘浮,身边河水静静流淌,远处希腊移民演奏的民间音乐声和烧烤气味拂过,所有的思绪似乎停顿下来。
  任苒正睡意蒙胧间,突然听到祁家骏叫她的名字——“小苒。”
  她“嗯”了一声,却好久没听到他说话,她转过头,祁家骏正侧头隔着他儿子看着她,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近地对视彼此了,看着祁家骏的眼睛,任苒只得承认,如果说莫敏仪多少恢复了表面上的活泼爱娇,而他的眼神幽深,已经再没有昔日那样神采飞扬的感觉。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吗?我想带你逃得远远的,到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去生活。”
  “我们最多只是离开,没办法逃避掉那些已经发生的事。”
  “是呀,有些事就那么发生了。现在真到了这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我们的生活只剩下在一起晒晒太阳了。”
  任苒有莫名的心酸,只能勉强微笑,“这样不好吗?”
  祁家骏也笑了,然而这个笑意只从他英俊的眉目之间一闪而过,“很好,我很珍惜。我希望我们以后能定居这边。”
  “可是,”任苒迟疑地说,“我打算毕业后回国的。”
  祁家骏眼神一黯,却显然并不意外,“你还爱他吗?”
  这是头一次有人跟任苒提到祁家骢,任苒沉默良久,轻声说:“我只是忘不了他。”
  祁家骏再没说什么,他躺正,脸对着天空,一动不动,仿佛跟身边的儿子一样睡着了。
  任苒闭上眼睛,掩饰隐约泛起的泪光。
  阳光的温柔暖意。如同一只无形的手,覆在她脸上,她想起小时候,有时祁家骏放学会先到她家来,推开院门,如同回自己家一样走进来,他们坐在院子里的樟树下谈天说地,等着她妈妈送来饮料。
  他们己经远离童年,躺在去家不止千里的异国他乡。虽然这里号称最宜居的移民天堂,可是她想,其实所有的天堂都不是他们正待着的地方,而是那个离开就再也回不去的地方——她的童年,也许还有双平。
  她已经很久没有想到双平了,包括站在墨尔本海岸边对着大海,她都刻意不去比较海水的颜色、海风迎面吹来的味道。她对自己说,等到可以从容面对时,再开始回忆才比较好。
  然而这个地名此时不受控制地沉沉悬上心头,她只觉得阳光透过眼帘一直晒到眼内,热热的,而且带着干涩。
  睡到祁博彦醒来后,他们带着他坐亚拉河上的游轮,沿河直到墨尔本港再返回来上岸。亚拉河畔集中了墨尔本风景最好的酒店,沿河岸有很多露天咖啡座和餐厅。他们向停车的地方走,旁边是一个酒店,这里门前正在举行一场草坪派对,到处是鲜花、气球、美酒和盛装华服的男男女女,一支乐队在旁边助兴,气氛热烈欢快。祁博彦听到音乐,手舞足蹈起来,那可爱的样子逗得任苒低头亲他,然后准备将他放入后面的婴儿座。正在这时,她突然窒住,后视镜里隐约出现一个她熟悉的身影。
  这不是她第一次以为在异国看到祁家骢了。
  在思念最甚的时候,她不止一次恍惚,以为在路人身上看到了他的影子,有时是相似的发型,有时是一样的身材,有时是一个侧面。
  她曾在放学回家时搭乘火车,一抬头,在站台的人流中看到了一个高大英挺的背影,短短的黑发、穿着白色衬衫,甚至步履都同样大而敏捷。她的心加快跳动,提着书包追上去,拍那人的肩头,那人转身,却是一个带着明显希腊人相貌特征的英俊男人。
  她只能涨红脸,带着喘息说抱歉。那男人先是惊讶,看着眼前秀丽的东方女孩子,嘴角泛起迷人的微笑,说:“真希望我就是你想找的那个人。”
  任苒呆呆地看着后视镜,一眨不眨地看着,一时似乎失去了行动能力。祁家骏已经打开驾驶座车门准备坐上去,回头问:“小苒,怎么了?”却没有得到回应,他疑惑地绕过来,接过儿子,“小苒——”
  任苒猛然回头,身后来来往往的是步履闲适的行人,没有任何异样。
  她苦笑了一下,“没事。”
  当然,只是另一次失望,她再没有上一次那样强的失落。也许一次次的失望累加,才能让她彻底云淡风轻,就算回国,也能面对跟他再也没有联系的可能。
  祁博彦在11个月时,清晰地叫出了“妈妈”。然而,他是对着照顾他时间更多一些的任苒叫的。
  张姐一怔之下,笑得前仰后合,莫敏仪恰好在另一次出游后回来,脸顿时沉了下来,通常比这更小的事都会惹恼她,但这一次,她居然什么也没说。
  任苒十分尴尬,摸摸祁博彦的头,“妈妈在那边,苒苒阿姨要去做功课了。”
  她正要上楼,莫敏仪突然说:“阿骏,把小宝送回国交给妈妈带吧。”
  她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住,只听祁家骏说:“你不是不愿意送小宝回去吗?”
  “我打算搬出去,如果需要的话,我们可以离婚,反正这个婚姻也是有名无实,没有维持下去的意义。不过我目前没有带小宝的能力,我也不愿意我的孩子认别人当妈妈,所以,送回去比较好。”
  她蓦然转身,只见张姐跟她一样惊骇,看看祁家骏又看看莫敏仪,又掩饰地低头,抱起在玩一只绒布考拉的祁博彦,“我去给小宝洗个澡。”
  任苒满心烦恼,尽可能平静地说:“敏仪,小宝现在叫谁都是无意识地,而且我马上要毕业回国了,你和阿骏不妨好好沟通。”
  她却笑了,“其实,也许对小宝来说,你当妈妈更合格一些。不过我的婚姻实在太可笑,我不明不白爱上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糊里糊涂当了妈妈,如果再把孩子也给了你,那我岂不是输得太彻底了。”
  祁家骏最终没有做任何挽留。莫敏仪很快收拾好东西搬走,来接她的竟然是一个衣着入时的年轻越南男人,个子不高,有着深刻漂亮的眉目,却多少带一点邪气,开着价格不菲的跑车。祁家骏和任苒不约而同联想到种种传言,对视一眼,心底都涌上不安。
  面对他们的疑惑,莫敏仪只淡淡地说:“他是越南华裔,你们别操心了,各人管好自己的事,请照顾好小宝。”便头也不回走了。
  再以后,每次都是那个越南人隔一段时间开车送莫敏仪过来探望小宝,她看上去倒心平气和了许多,说准备开始重新修读TAFE课程。她征求祁家骏的意见,说想接小宝出去住上一天,但祁家骏断然拒绝,坚决不同意儿子在外面过夜,莫敏仪便也不提,只带他出去玩,然后准时送回来。她那样彬彬有礼,而且再无任性之态,让任苒不免有些惊讶。
  也许莫敏仪找到了她的幸福,每个人都循着不同的途径长大,她只能这样想。
  事实上,她也没多少时间感叹,当地一家银行为了给日益增多的华人客户提供服务,招收一部分中国籍学生实习,她顺利得到了实习机会,一边工作一边准备毕业论文,更加忙碌。在终于拿到文凭毕业后,她开始着手准备回国。
  她的同学一部分继续深造,一部分打算留在澳洲发展。在和他们讨论后,她也试着选择各种外资金融机构驻华招聘机会递简历过去,同时上国内相关招聘网站。
  她的实习经历对她大有帮助,不久,网络申请陆续收到回复,接到了数家外资银行、会计师事务所、保险公司等金融机构的电话去面试,她自认效果不错,约好回国后在北京进行接下来的面试、复试。
  接下来的时间,肖钢拿到文凭,去悉尼工作。任苒与留在澳洲发展的同学告别,处理不想带走的杂物,卖掉那辆二手车,订机票……十分忙碌,而祁家骏决定跟她同时回国,将小宝送到他父母家,顺便度假。
  祁家骏与任苒带着一岁半的祁博彦同机到达北京,祁家骏带儿子先回到了z市。任苒留下,找宾馆住下,陆续接受了两家银行和一家保险公司的面试。面试不止一轮,在接受完职业倾向测试、数理能力侧试以及一面、二面后,她最终接受了一家英资银行的oFFER,到驻京总部工作。她买火车票返回z市,准备做短暂的休整,处理户口等琐事,再回北京开始工作。
  卷三蓦然回首时那是她不可理喻地深爱过的男人。
  她扑向他,如同飞蛾扑火,扑向一种神秘的宿命。
  飞蛾不能抗拒火焰的吸引力,带着盲目的决心飞去,最终折损了它的翅膀;火焰不能抗拒飞蛾扑来的决心,于相遇交融的瞬间,燃烧闪亮得异乎寻常。
  没人能在时间的川流里止步,不知不觉之间,她已经是一个谨慎的成年人,再没有扑火的勇气,却不后悔曾经历过那样忘我的爱情。
  第二十二章
  任世晏已经结束在H市财经政法大学的执教,两年前在z大校方领导的诚意邀请下,返回z大担任了法学院院长。他与季方平早就十分低调地结了婚,买了一套房子定居下来。
  任苒没有去父亲的新家,只单独约在外面一起吃了一顿饭。她对季方平已经没有当初那样刻骨的僧恨,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打算相逢一笑泯恩仇,上演合家欢。更何况,她清楚地知道,隔着一个胎死腹中的孩子,季方平恐怕永远也不会原谅她了。
  任世晏在司法界以丰富的专业著述越来越名声远扬,他当选为市政协委员,在他和其他本市知名人士的大力呼吁下,z大后面的旧式建筑保留了下来。任苒回家仍然住在那里,尽管任世晏时常找人打扫,可是长久没人居住的房子一旦颓败起来,似乎要比周边住宅迅速一些,除了庭院中那棵樟树依然绿荫如盖外,其他地方让任苒看了感慨不已。
  祁家骏不声不响找来了工人,室内外查看后,迅速安排好哪些地方需要修缮,几个工人开始每天过来做修补维护的工作。
  这天下午,任苒办完户口迁移手续,正坐在庭院里看书,顺便看工人更换屋顶破损的瓦。从虚掩的院门处传来一声咳嗽,她扭头一看,面前站着的居然是阿邦。
  她诧异不已,胸中却紧接着迅速掠过喜悦,“阿邦,你怎么来了?”
  阿邦却似乎有些不安,“任小姐——”
  “咦,又这么客气了,三年前我们就说好了叫我任苒的啊。家骢呢,他在不在本市?”
  “他昨晚回来看他妈妈,今天早上就乘飞机去了上海。”
  “他知道我回来了吗?你都来了,他肯定知道的对吗?他现在在上海工作吗?你来得正好,我明天就要去上班了。唉,早知道这样,我应该选择那个在上海的会计师事务所工作。”她一连串地发问着,又发愁地想到自己刚接受的工作。
  阿邦脸上的神情更加奇怪,“任苒,方便现在跟我去一次银行吗?”
  “干什么?”她疑惑地问。
  他一脸为难之色,终于还是吞吞吐吐地说:“祁总嘱咐我,转一笔钱到你的银行户口里。”
  任苒心底的不安一点点放大,紧盯着阿邦问:“什么意思?”
  “那是你应得的投资收益啊,任小姐,你别多想。”
  “他不打算再见我了吗?”
  阿邦不安地避开她的视线,“任小姐,他的心思谁也猜不透,别问了。我只知道,他昨天半夜打电话叫我赶过来,告诉我这里的地址,让我找到你,把钱转给你。”
  任苒怔怔地坐着,晚秋的阳光透过树荫洒下斑驳光点,她脸上是毫无波动的寂静。这三年里,她在网上搜索过祁家骢的名字,没有任何结果,他似乎已经在茫茫人海中销声匿迹;祁汉明到澳洲探视刚出生的孙子时,她鼓足勇气单独向他打听,他神态复杂地摇头说,祁家骢只跟他母亲有偶尔的联系,从来没透露过他人在哪里,在做什么事。
  她想,她只能等待。
  然而等来的竟然是这样的一个结果。
  阿邦小心地叫她:“任小姐——”
  任苒终于回过神来,涩然一笑,“不让你为难,阿邦,我们走吧。”
  他们步行,来到不远处一家银行,阿邦拿到她的银行卡,在柜台那里忙碌着。她坐在营业大厅的椅子上等着,进进出出的人流,似乎跟她隔着无形的距离。只有当阿邦叫她过去签字时,她才回过神来。
  转账的效率非常高,阿邦坐到她身边,将银行卡还给她,再递给她一张单据回执,上面清楚打印着她卡上多了二百万元现金。
  她长久地盯着单据,突然无声地笑了:“看来我确实有投身金融业的天分,甚至在没学习这个专业的时候,就做了一个非常合理的投资,三年时间,这么高的回报率,我应该满足了。”
  阿邦欲言又止,尴尬得不知说什么好,她站起了身,“替我谢谢他,再见。”
  出了银行,任苒信步走进z大校园,漫无目的地在这个她从小熟悉的环境里走着。上次她也曾这样走过,那是三年前,她初尝爱情的喜悦,嘴唇肿胀,带着朦胧的向往与不确定。
  她的指尖触着口袋里那张薄而硬挺的银行卡,这就是这一段感情留给她的全部吗?一个量化的数字,一个毫无拖延而且不必见面的了结,倒也很适合祁家骢断然的作风。
  她转得疲惫之后,神态恍惚地走回家,呆立了一会儿,进去收拾了一个包,然后去了火车站。她买了去北海的车票,上车之后才给祁家骏打电话,告诉他,她要出去两天。祁家骏疑惑地追问:“怎么这么突然要出去,不是马上要去北京了吗?”
  “阿骏,我去北海待两天就回来,别担心。”
  祁家骏当然记得三年前她是从什么地方回到z市的,顿时大怒,“他跟你约好了在那里等你吗?”
  “没人等我。”任苒小心冀冀地说,“我只去两天,以后我再也不任性到处乱跑了,我保证。”
  祁家骏气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猛地挂了电话。
  任苒到了北海,直接去国际港码头,然而一路打听下来,并没有船驶往双平。工作人员告诉她,“今天天气不好,可能会有台风,那边的渔船都没有过来,不如等两天。”
  “可是我没时间等。”她看看铅灰色的天空,一阵烦乱。
  “那你可以先到涠洲岛,再看有没有渔船过去,要去也得赶快,看风势,可能马上班船要停航了。”
  她接受建议,买票登上去涠洲岛的快船,海上风大浪急,船上只有有数的乘客,有几个跟她一样,经不起颠簸开始呕吐,好在快船比她几年前坐的渔船速度快得多,只一个多小时便接近了涠洲岛。在船上,她看向远远的东南方,只见黑云厚重地积压在双平上方,小小的岛屿在海面上显得漂浮不定,她不由得暗暗心惊。
  上岸之后,天气更加阴沉,风势加急,她问遍码头,没一艘船去双平,豆大的雨点已经“噼里啪啦”地打了下来,与她一起站着避雨的一个海鲜批发行老板直摇头:“小姐,不用找了,台风肯定要提前来了,预告说会到十级左右,所有船只接到通知全部回港避风,这种天气出海是找死。”
  “台风会持续多长时间?”
  “这个说不好,从几个小时到几天都有可能。”一个年轻的伙计插言,“一个月前的那场台风最好笑,上午还是狂风暴雨,学校都放假停课了,结果到下午天气就转晴了。”
  任苒只得按他们的指点找一间就近的酒店住下,透过面海的窗子看出去,风势越来越大,透过紧闭的窗子缝隙有呼啸的声音传来,远远的海面掀起滔天巨浪,暴雨倾泻而下,瞬间天地茫茫。
  这一场暴风雨断断续续持续了将近二十个小时才止住,移动基站信号中断。到第二天任苒出门时,云开天明,到处是台风过后的狼藉景象,码头却一片繁忙,那个海鲜行老板告诉她:“现在双平那边的渔船肯定忙着尽快出海捕鱼,最快也得明天下午才会到这边来卖鱼再带客回去。其实那是个巴掌大的小岛,你站在涠洲岛朝东南看就看得到,没什么可玩的,不如就在涠洲岛上玩。”
  她站到海岸边,看向东南方的双平。
  隔着将近十海里的距离,在初生的太阳笼罩下,那个岛看上去小而孤单地悬在海平面上,她突然不明白这一次的旅程为的是什么。就算踏上双平又怎么样?
  爱情终结于不知不觉之中,对一个深切怀念母亲,却甚至怯于母亲长眠墓园的人来讲,这种凭吊方式显得如此荒唐。
  她安静了一整天的手机响起,祁家骏急迫的声音传来:“小苒,你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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