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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妮姑娘 [美]西奥多·德莱

_4 德莱塞(美)
他一回家就把这桩事情问他的老婆。
“白兰德先生来看珍妮是怎么回事?”他用德语问。“邻舍家们都在说
话了。”
“怎么,没有什么事,”她也用德语回答。可是她被这问题吓了一跳。
“他曾经来过两三次。”
“你没有对我说起过这桩事情,”他回说;他觉得她纵容孩子并且替她
回护,心里有些着恼了。
“那倒是真的,”她十分狼狈地说。“他不过来过两三次。”
“两三次!”他嚷起来,德国人大声说话的习惯回复了。“两三次!邻
舍家们都在谈论了。那末到底是怎么的?”
“他是不过来过两三次啊,”葛婆子虚弱地重复说。
“刚才卫佛尔街上碰到我,”葛哈德继续说,“他告诉我说邻舍家都在
谈论那个跟女儿一块儿出去的男人了。我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我听他的话,
弄得我口也难开。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他不知要当我什么人了呢!”
“实在是毫没相干的,”葛婆子用一句有效的德国成语说。“珍妮跟他
出去散步过一两回。他也到咱们家里来过。人家有什么好瞎扯的?难道女孩
子家就不应该寻点儿快乐吗?”
“不过他是一个老头子了,”葛哈德引用卫佛尔的话说。“他是有职务
的。他要来看珍妮这样的孩子干什么?”
“那我不知道,”葛婆子自卫着说。“是他自己到咱们家里来的。我只
知道他是个好人。你想我能叫他不来吗?”
葛哈德呆了一呆。那参议员给他的印象是极好的。他不知道现在有什么
东西可怕得这个样儿。
“邻舍们是顶高兴谈论人家的。他们现在大概是没话可说,所以说到珍
妮身上来了。孩子的好坏你是知道的。他们干吗要说这样的话呀?”说着,
眼泪就从那软心肠的母亲眼里流出来。
“那就好了,”葛哈德喃喃的说,“可是他不应该到咱们家里来带这样
年纪的女孩子出去散步。就算他没有歹意,看起来也不象个样儿。”
这个当儿珍妮进来了。她本来在前面屋子里同一个孩子睡觉,已经听见
后面在说话,可并没有听出话里的意思。她进来时,她母亲背过脸去,朝她
正在做饼的桌子上低下了头,想要女儿不看见她的红眼睛。
“什么事?”她看见父母都那么默不作声,心里有些疑惑。
“没有事,”葛哈德坚决地说。
葛婆子并没有表示,可是珍妮看见她一动都不动,知道其中必有缘故
了。她就走过她那边去,立刻发见她刚刚哭过。
“什么事?”她眼睛瞠视着父亲,满腹惊疑的又问了一遍。
葛哈德只是站着不动,他女儿的清白已经战胜他对罪恶的恐怖了。
“什么事?”她又向母亲轻轻追问一句。
“哦,都是那些邻舍家,”母亲断续地回说。“他们老喜欢瞎扯。”
“又是说我吗?”珍妮微微的红着脸说。
“你瞧,”葛哈德仿佛是向全世界人说话一般,“她自己也知道的。那
末他来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邻舍家都在谈论了,可是我直到今天才
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啊,”珍妮纯然出于对她母亲的同情,不由得嚷道,“这有什么关系
呢?”
“有什么关系?”葛哈德仍旧用德语嚷着,虽然珍妮已经用英语回答过
他。“叫人家街上拦住我告诉这件事情,还没有关系吗?你会说出这话来,
真不害臊!那个人我本来对他没有什么,可是你不告诉我,要等别人告诉
我,我就莫名其妙了。难道我家里的事情一定要等邻舍家来告诉我吗?”
母女俩都楞住了。珍妮已经开始觉得她们的错误有些儿严重。
“我从来不着因为做坏事情瞒过你,”她说,“他不过带我去溜溜弯儿
罢了。”
“是的,可是你没有告诉我啊,”她的父亲回答。
“你是不愿意我晚上出门的,”珍妮说,“所以我没有告诉你。此外并
没有瞒你的事情。”
“他不应该带你晚上出门啊,”一向留心外界事情的葛哈德说。“他要
你做什么?他为什么要到这儿来?总之,他太老了。我想你不应该跟他有什
么事情——象你这样年轻的女孩子。”
“他除开帮助我,跟我没有什么事情,”珍妮喃喃的说。“他要娶
我。”
“娶你,吓!他为什么不告诉我!”葛哈德嚷道。“这事我要查一查。
我不愿意他同我女儿一路跑,叫邻舍家说话。而且,他年纪也太老了。我要
告诉他。他应该知道,叫一个女孩子去受人家谈论是不对的。他应该跟你完
全断绝关系。”
葛哈德要去叫他从此断绝关系的这种恫吓,对于珍妮和她的母亲简直是
可怕的。象这样的态度到底能有什么好处呢?为什么她们在他面前就一定要
堕落呢?当然,白兰德在葛哈德出去做工的时候仍旧来过几次的,可是她们
怕父亲发觉,都吓得直发抖。几天之后,白兰德曾来带她去作长途的散步。
她跟她的母亲都没有把这桩事告诉葛哈德。不过这是瞒不得他多久的。
“珍妮又跟那人出去过了吗?”第二天晚上他就问葛婆子。
“昨天晚上他到这里来过了,”她闪烁其词地回答。
“她曾经叫他不要再来吗?”
“我不知道。我想没有吧。”
“好吧,那末我自己来试试看,到底这种事情能不能终止,”那意志坚
决的父亲说。“我自己同他说去。且等他下次再来。”
根据着这个决心,他费了三个晚上的工夫,从工厂里抽空回来,每次都
留心窥探他的房子,看有没有客人在里边。到了第四天晚上,白兰德来了,
就找着珍妮,尽管她神魂不定,仍旧带她去散步。珍妮害怕她父亲,唯恐闹
出不好看的事儿来,可是她不知道怎么样才好。
那时葛哈德快要到家,眼见她走出门去。这在他已经够了。他就不慌不
忙的走到里边,找着葛婆子说道:
“珍妮哪儿去了?”
“她出去了,”她的母亲说。
“是的,我知道她到哪儿去了,”葛哈德说,“我看见她的。且等她回
来。我来同她算帐。”
他安静地坐了下来,看着一张德文报,一面又注意着他的妻子,过了一
会听见大门响了一声开进来,他这才站起。
“你到哪儿去来的?”他用德语嚷道。
白兰德不料会有这样的波折,心里又是烦恼,又是不安。珍妮是慌得什
么似的了。她的母亲在厨房里感觉到一种非常的苦痛。
“怎么,我出去散步来的,”她惶惑地回答。
“我不曾叫你晚上不要出门吗?”葛哈德完全不顾白兰德,只管说他
的。
珍妮脸上涨得绯红,一句话也说不出。
“出了什么事儿了?”白兰德庄严地问。“你为什么要这个样儿对她说
话?”
“她不应该晚上跑出门,”葛哈德粗鲁地回答。“我已然跟她说过两三
次了。我想你也不应该再到这儿来了。”
“为什么?”那参议员问过这一句,就又停住了斟酌他的措辞。“这不
是奇怪吗?你的女儿做过什么事儿了?”
“做过什么事儿!”葛哈德嚷道;他因熬忍得过分紧张,以致激动得更
加厉害,连他说的英语也不成腔了。“什么事,她不应该黑更半夜的上街去
乱跑。我不愿意我的女儿跟你这样年纪的人晚上出门去。你到底想要她的什
么?她还是个孩子呢。”
“我想要她的什么?”那参议员竭力挽回他那已受损害的尊严说。“当
然,我想要跟她谈谈。她的年纪已经够我对她发生兴味了。我还要跟她结
婚,如果她要我的话。”
“我要你离开这里,永远不要再来,”完全丧失了理性而采取强迫态度
的父亲回答说。“我不要你再到我家里来。我已经够麻烦的了,怎么还能把
我女儿带出去损坏名誉?”
“我老实告诉你,”那参议员摆起十足的架子来说,“你必须把你的意
思讲个明白。我并没有做过对不起人的事儿。你的女儿并不曾因我受过任何
的损害。现在我要晓得你这种行为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葛哈德愤激地重复着说,“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说人
家都在谈论,说你怎样趁我不在家的时候常到这里来,怎样带我的女儿去溜
弯儿,去散步——我的意思就是这样。我说你不是一个靠得住的人,不然就
不至于带着一个跟你自己女儿年纪差不多的女孩子到外面去瞎跑。人家已经
把你的为人详细告诉我了。我只要你走开,不再同我的女儿勾搭。”
“人家!”参议员说。“好吧,我管不了你的什么人家。我爱你的女
儿,我到这里来看她,就因为我爱她的缘故。我的意思就是要娶她,如果你
的邻舍家要谈论什么,就让他们谈论吧。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就摆出这副
样儿来,那是没有理由的。”
珍妮被这不及料的可怕的争吵吓昏了,就向通吃饭间的一头门里缩进
去,她的母亲看见她,就走上前来。
“啊,”她的母亲激动地喘着气说,“他是你不在家的时候来的。我们
有什么办法呢?”母女两人纠作一团,默默地哭泣。两个男子的争辩还是继
续下去。
“娶她,嘿,”那父亲嚷道。“是这个意思吗?”
“是的,”参议员说,“娶她,正是这个意思。你的女儿已经十八岁
了,她自己能够决定了。你是侮辱我,并且伤害你女儿的感情。现在你要知
道,事情是不能这样就完的。如果你除开旁人的话,还有理由说得出我的不
是,我愿意你说出来。”
那参议员站在他面前,直是一座正义的堡垒。他也不大声,也不暴怒,
嘴唇却是紧帮帮的,显出他是一个有力量有决断的人。
“我不要同你再说什么了,”那个虽然有些丧气却还没有被吓倒的葛哈
德说。“女儿是我的女儿。她该不该黑夜跑出去,或者该不该嫁给你,是要
由我作主的。我晓得你们政治家是怎么样的。我初次见你的时候,还当你是
个好人,现在见你对我女儿这个样儿,我就跟你没有关系了。现在只请你走
开,不要再到这里来。我所请求你的就是这样。”
“对不起,葛奶奶,”白兰德从那发怒的父亲安详地掉过头去说,“不
要怪我在你家里引起这样的争吵。我想不到你的丈夫是反对我到这里来的。
可是我要把这桩事暂时搁一搁。你千万不要把今天的事情看得太认真。”
葛哈德见他的态度这样冷静,不由得惊异起来。
“现在我要去了,”他重新向葛哈德说,“可是你千万不要当我把这事
从此丢开。你今晚上干了一桩大大的错事了。我希望你自己能够觉悟。晚
安。”他微微鞠了一躬出去了。
葛哈德把门牢牢关起来。“现在,”他向他的妻子和女儿说,”且看咱
们是否已经把这人摆脱了吧。你们应该知道,人家已然在谈论,还要黑更半
夜到街上去跑,的确是有不是的。”
现在口舌上,这场争吵总算已经终止了,但是神色上和感情上的不睦是
越发加深,此后几天之内,那小小矮屋里边竟听不见有人说话。葛哈德开始
想起自己的差使是白兰德给他的,就决计放弃了它。他又宣言他家里从此不
得替那议员洗衣服,而且,他如果没有确实晓得葛婆子在旅馆里的工作是她
自己出力找来的话,他也要不许她去的。他以为这样的事情总没有好处。要
是她从来不曾到过那旅馆,这一切的谈论是始终不会有的。
至于那参议员,他受过这次鲁莽的待遇之后,就决然的要走了。邻舍家
的流言,对于他们那种地位的人就已经是很不利,至于象他这样的身分,也
要被他们牵累进去,他现在想想觉得有点儿犯不着了。他对于这种局面,真
不知怎么样才好,但他还没有考虑出办法,忽忽已经过去了几天。于是他被
召到华盛顿,走的时候并没有跟珍妮见过一面。
在这期间,葛哈德的家庭还是照常挣扎着过日子。他们原是贫穷的,可
是葛哈德宁愿挨穷,只要能够挨得过的话。而无奈杂货店的帐单并没有减小
篇幅。孩子们的衣服是慢慢地破下去了。他们不得不竭力节省,而旧欠的店
帐不曾还过一文钱。
后来到了一天,就是押款年利到期的日子,又有一天,两家杂货店的老
板跟葛哈德街上碰头,向他要帐。他只得马上对他们说明景况,并且告诉他
们说他一定竭力去设法。但是他的精神并不因这种种不幸而松懈。他一面工
作一面祷告上天给自己施恩,并且抽出早晨睡觉的时间来到处奔走,或者是
找收入较好的位置,或者是找偶尔会有的零工。其中有一项就是割草。
葛婆子提出抗议,说他这样的拚命简直就是自杀,但他说明他的这种办
法是出于不得已的。
“人家满街拦住我问我要钱,我是没有时间好睡觉的啊。”
这就是他们一家人的困苦艰难的情况。
真是祸不单行,西巴轩又正在这个时候进了牢狱。原因在于他那偷煤的
勾当不幸多干了一回。有一天晚上,他叫珍妮和孩子们等着,自己爬上煤
车,就被铁路上的侦探逮住了。这两年来,偷煤的事件原也不少,但向来数
量有限,铁路上也就不甚注意。及到后来交运的客家口出怨言,说从宾夕法
尼亚煤场运到克利夫兰,辛辛那提,芝加哥等地的货色往往磅数不足,侦探
们便开始活动了。从铁路上偷煤过日的,也原不止葛哈德一家的孩子。科沦
坡别的人家也有许多常干这勾当,可是西巴轩刚巧被逮去做榜样了。
“你得下来了,”突然从阴影里出现的侦探说。珍妮和孩子们看见情
形,马上丢掉篮子桶子去逃命。西巴轩的第一个冲动是要跳下车来逃,但是
那个侦探逮住他的衣裳了。
“站住,”他喊道。“我要你。”
“喂,放手,”西巴轩野蛮地说,因为他并不是一个弱者。他是不会慌
张却有决断的,并且立刻感觉到了自己的危急了。
“放手,我告诉你,”他重复地说,同时将身一纵,几乎把那个想要擒
他的侦探撞倒了。
“下来,”那侦探要显出自己的权威,一面说着,就狠狠地把他往下
拉。
西巴轩只得下来,可是马上向他的敌人一拳挥去,打得他立脚不稳起
来。
随后两个人扭打多时,才有一个过路的铁路人员来助那侦探一臂之力。
两人合力把他擒到了车站,见过地方官,送他进牢狱。那时西巴轩撕了衣
服,伤了手脸,乌了眼睛,在牢里关了一夜。
孩子们回家之后,也不晓得西巴轩究竟怎样,但听听九点钟敲过,一直
等到十点十一点,西巴轩还是不回来,葛婆子就有些着急。他常常是十二点
一点才回来的,可是那天夜里,他的母亲就料到有可怕的事情发生了。直到
一点半钟,仍旧没有西巴轩的消息,她就开始哭了。
“你们得有一个人跑去告诉你的父亲,”她说。“他也许是在牢里
了。”
珍妮自告奋勇,可是正在熟睡的乔其也被叫醒来跟她同去。
“什么!”看见他的两个孩子而觉得惊异的葛哈德说。
“巴斯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她说;接着就对他说明那天晚上的冒险故
事。葛哈德立刻丢开他的工作,跟他两个孩子一同走出来,到了一个地点,
才分路向监狱那边去。他心里已经猜到几分,觉得非常难过。
“难道弄到这步田地吗!”他不住的念着,一面拿他的粗手擦着淌汗的
额头。
走到警察局,当值的巡长简略地告诉他巴斯是在拘押。
“西巴轩·葛哈德吗?”他查着他的簿子说;“是的,在这里,偷煤和
拒捕。他是你的孩子吗?”
“啊,我的天!”葛哈德说,“我的天老爷!”他急得不住搓手。
“要见他吗?”巡长说。
“是的,是的,”父亲说。
“带他到后面去,勿雷特,”巡长对当值的看守员说,“让他去见他的
儿子。”
葛哈德站在接见室里,西巴轩满身乌青稀烂的被带出来,他一见伤心,
开始哭泣,一时竟说不出话。
“你别哭,爸爸,”西巴轩勇敢地说。“我是没有法子。现在没有什
么。我明天早上就出来了。”
葛哈德心里悲痛得直发抖。
“别哭啦,”竭力熬住眼泪的西巴轩接着说。“这里没有什么的。哭有
什么用呢?”
“我知道,我知道,”白头的父亲断续地说,“可是我熬不住了。你干
这样的事是我的过失。”
“不,不,不是你的过失,”西巴轩说。“你也是没有法子。母亲知道
了吗?”
“是的,她知道了,”他回答。“珍妮和乔其刚才跑到我那里去告诉我
的。我到现在方才知道。”说着又哭起来。
“好吧,你别难过,”巴斯接着说;他性情中的最好部分全然流露了。
“事情就会好的。你只管回去做工,别着急。事情就会好的。”
“你的眼睛怎么坏的?”父亲用红眼睛看着他问。
“哦,我曾经同那个逮我的人扭过一下,”那孩子勇敢地微笑着说。
“我想是可以逃走的。”
“你不应该那么样的,西巴轩,”父亲说。“为着这个你也许要多吃些
苦。你的案子什么时候结?”
“明天早上,他们告诉我,”巴斯说。“九点钟。”
葛哈德和他的儿子再站了一会,商量着保人,罚金,以及其他的问题,
却都得不到具体的结论。最后,他才被巴斯劝了回去,但是临别时又引起他
一阵伤心;他是簌簌抖着抽抽咽咽地被拉开去的。
“这是很难受的呢,”巴斯回到车里时对自己说。他想起父亲觉得很痛
心。“我还不晓得妈要多么难过呢。”
想到这里他伤心极了。“我当时是该一下就把那个家伙打倒的,”他
说。“我不先逃走真是傻子。”

葛哈德是绝望了;从早晨两点到九点这几个时辰里边,他不知道该去求
谁才好。他回家来跟老婆商量了一下,这才又回到做工的地方。怎么办呢?
他只想到一个朋友能够帮他忙,或者愿意帮他忙。这人就是玻璃制造商汉孟
德;可是他不在城里,当时葛哈德却还不知道。
到九点钟的时候,他独自个儿跑到法庭,因为他想别人还是不去的好。
他预备一得到消息就马上回去告诉老婆。他预备去一去即刻回来。
当西巴轩带进犯人席里的时候,他得在那里等候许久,因为还有好几个
犯人在他前头。末了他的名字叫到了,他就被推到被告席里。“回推事的
话,他偷煤,并且拒捕,”那逮捕他的警官说明道。
推事把西巴杆细细一看;那青年的破损和受伤的脸给他不好的印象。
“唔,青年人,”他说,“你有什么话替自己辩护?你这脸上的乌青是
怎么来的?”
西巴轩眼看着推事,可是并不回话。
“是我拿住他的,”侦探说。“他在公司的一辆车上。他想要脱逃,我
去逮他的时候他还打我。这里这个人就是见证,”他回头向着当时帮助他的
一个铁路人员补上一句说。
“那就是他打你的地方吗?”堂上指着侦探肿起的牙床问。
“是的,先生,”他回说;他见有可进一步报复的机会,心里高兴。
“容我说一句,”葛哈德把身子向前插进来说,“他是我的孩子。是我
叫他去捡煤的。他——”
“他如果在站场旁边捡煤,我们不管,”侦探说,“可是他从车辆上把
煤扔给底下的五六个人。”
“你难道挣钱不够,非到煤车上去偷煤不可吗?”堂上问;但不等他父
子两人有回话的机会,就又接着说,“你做什么行业?”
“是造车匠,”西巴轩说。
“你呢,你做什么事?”他又向葛哈德问。
“我是密勒尔家具厂的看门人。”
“哼,”堂上觉得西巴轩的态度到底倔强,就这么说。“好吧,这青年
人就算可以免掉偷煤的罪名,他的拳头可也用得太随意些了。科伦坡地方这
种事太多。罚他十块钱。”
“容我说一声,”葛哈德刚要说话,庭丁已经把他推开去了。
“不要多说了,”堂上说。“他态度倔强是实。下一案是什么?”
葛哈德走过他孩子这边,心里觉得惭愧,可是喜得还没有更坏的结局。
他心里想,这笔款子他总可以办到的。西巴轩当他近前时,用恳切的眼光看
着他。
“好了好了,”巴斯带着安慰的神气说。“他竟不给我一点说话的机
会。”
“亏得还没有更坏的结局,”葛哈德兴奋地说。“我们且去把钱弄起
来。”
葛哈德回到家里,把结果报告给正在发愁的家里人。葛婆子面孔发白的
站着,可是也放心了,因为十块钱似乎还可以办得到。珍妮目瞪口呆地听着
全篇的故事。她只觉得巴斯可怜。他是向来这么活泼,这么好脾气的。他也
会坐监牢,似乎可怕得很。
葛哈德匆匆去到汉孟德的美丽的住宅,可是他不在城里。他于是想起一
个名叫陈金斯的律师,是他从前偶然认识的,可是也不在事务所里。此外有
几个杂货店家和煤商跟他很熟,但他还欠他们的钱。翁德牧师也许可以借钱
给他,但一想起了要对这样的好人去丢这样的丑,心里难过得很,就不敢去
了。他又去找过两三个熟人,但都觉得他的请求来得唐突,婉言拒绝了。直
到四点钟,他才力乏气竭地回到家里。
“我简直不知怎么样才好了,”他绝望地说,“叫我有什么法子好想
呢!”
那时珍妮就想起白兰德来,但是当时的局面还未能使她不顾一切的去向
他要钱,因为她晓得父亲要反对,而且父亲给那参议员的可怕的侮辱,怕他
也未必就能忘怀。她的表是第二次又当掉了,此外她再没有弄钱的方法。
家庭会议延长到十点半钟,可是仍旧没有决定什么。葛婆子只是固执而
单调地把两手翻来复去,眼睛瞪视在地板上。葛哈德只是发狂似地拿手挠他
那红褐色的头发。“没有用的了,”他末了说。“我是什么法儿也想不出来
了。”
“去睡去吧,珍妮,”她的母亲恳切地说;“孩子们也带去睡去。叫他
们坐着是没有用的。我也许会想出法儿来,你睡去吧。”
珍妮走到她房中,可是哪里会想睡?自从她父亲跟参议员那场争吵,不
久之后她就在报纸上看见参议员到华盛顿去了。他到底回来没有,尚无消
息,可是他作兴在城里也未可知。她对着一面挂在破橱柜上的短狭镜子默默
地思忖。跟她同睡的味罗尼加早已入梦了。最后,她意识里才凝结成一个严
峻的决心。她要去见参议员。如果他在城里,他是肯给巴斯帮忙的。她为什
么不该去——他是爱她的。他曾经屡次向她求婚。她为什么不该去求他帮忙
呢?
她踌躇了一会儿,这才听见味罗尼加正在调匀地呼吸,就戴上帽子,穿
上套衫,静悄悄的开进起坐间的门,看看有无动静。
那时除开葛哈德在厨房里摇椅上摇动不安的声音之外没有其他声息。除
她自己房里一盏小灯和从厨房门下透出来的一线灯光之外别无其他灯亮。她
回身转去,把灯吹灭,这才静悄悄的定到前面开开门,跑进黑夜里去。
一个暗淡的月亮照在头顶,一种幽静的生气充满空中,因为那时又是春
天将近了。珍妮匆匆走过阴暗的街道时(因为那时候弧光电灯还没有发
明),不由萌起一种虚怯的意识;她现在要去做的这件事是多么的冒昧啊!
那参议员将怎样接待她呢?他会有怎样的感想呢?她不觉呆呆站住,心中起
了犹豫和怀疑;这才又想起牢里的巴斯,就仍旧急忙前进。
本州首府大旅馆的习惯,是无论夜里什么时候,也无论要到哪一层楼,
女子都不难从女子专走的门口进去的。原来那家旅馆也同当时其他许多旅馆
一样,虽然不能说管理不严,却也有一些地方未免太马虎。门口是随便什么
人都能进去的,只有从后门口转到前面的接待室,才会引起那帐房的注意。
要是不走那条路,那末进进出出都没有人注意了。
当她走到门口时,除开门廊里有一盏灯低低的挂着,四处都是黑暗的。
那参议员住的房间,沿二楼的穿堂走去只有根短一段路。她提着心,白着
脸,急忙走上了楼梯,却不让她那狂风暴雨般的心情流露出其他形迹。她一
到那走熟的门口,就停住步子;她生怕他不在房里,却又怕他真的在房里。
当时门上气窗里透出了一道灯光,她就鼓起所有的勇气来敲门了。有人在里
面咳嗽动弹。
当他把门开开的时候,他那一惊是不可名状的。“怎么,珍泥?”他嚷
道。“多么有趣啊!我正在想你呢。进来——进来。”
他用一个热烈的拥抱欢迎她。
“我是去找你过的,你要相信我的话。我一径都在想法子把事情挽回过
来。现在你居然来了。可是你有什么为难的事情?”
他把她推在一臂的距离外,研究她那愁苦的面容。在他眼睛里,她那么
鲜艳的美貌正好象是一朵刚摘下来的带露百台花。
他感觉着一阵潮涌般的热爱。
“我有事求你,”她终于逼出这句话来。“我的哥哥坐监牢了。我们得
有十块钱才好把他赎出来,我可不知道还有别的地方可以想法子。”
“我的可怜的孩子!”他摸着她的手说。“你还要到哪里去想法子呢?
我不是同你说过,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来找我吗?你难道还不知道,珍妮,
我是无论什么事情都会替你做的吗?”
“是的,”她喘着气说。
“好吧,那末,别再着急了。可是你怎么老是碰着坏运气呢,可怜的孩
子?你哥哥是怎么会坐牢的?”
“他从车上扔煤下来,被他们逮住的,”她回说。
“哦!”他说着,满肚子的同情心都被触起,被唤醒了。原来这个孩子
是因命运逼他去做的事情而致被捕受罚的。这个黑更半夜到他房里来哀求的
女子呢,为的只是十块钱,在她就是一笔迫不及待的巨款,在他却是不值得
什么。“你哥哥的事情交给我吧,”他忙说。“你别着急。我只消半个钟头
就弄他出来了。你坐在我这里,心放宽些,等我回来。”
他指给她一盏大灯旁边自己坐的安乐椅,就匆匆出房去了。
白兰德同区监狱里负责的典狱员是相熟的。他同办理这件案子的法官也
认识。他只消费五分钟的工夫,写个条子给那个法官,请他顾念那孩子的性
格取消罚款,并且差个人送他回家。又只消再费十分钟的工夫,亲自到监狱
里找他那当典狱员的朋友,请他把那孩子当即释放出来。
“钱在这里,”他说。“如果罚金取消,你可以还给我的。让他现在就
走吧。”
那典狱员当然乐得应允,他就急忙亲自到底下去把事情办妥,而那莫名
其妙的巴斯登时释放了。并没有一句话对他说明释放的缘故。
“现在好了,”开锁的看守员说。“你自由了。你快回家去,别再干这
样的事情,再让他们逮住你。”
巴斯满心惊异地走他的路去了,那前参议员也回到他的旅馆,一路想着
怎么应付这个微妙局面的办法。此番珍妮来办这件事,显然没有告诉过她的
父亲。她一定是万不得已才来找他的。她现在正在他房里等他。
凡人一生之中,总必遇到过几次紧要关头,当时如果向一条路走,就是
严格实践正义和责任,向另外一条路走呢,就有获得个人幸福的可能,因此
要觉得踌躇不决。而这两条路的分界线,是不一定划然分明的。如今白兰德
知道自己即使是正式跟她结婚,也要因她父亲无意识的反对而发生困难。再
加上世人的舆论,问题就更加复杂。设使他公开的要她,天下人要怎么说
呢?她在情绪上是个可重视的类型,那是他知道的。从艺术的方面和性情的
方面看她,她却有一点东西不可捉摸,出乎一般人最敏锐的感觉力之外。就
是她自己,也还不十分了解这点东西到底是什么,只觉得有一种宏大无边的
感情,全然没有受过理智或甚至于经验的矫正,而是宜于任何男子的欲求
的。“这个出奇的女孩子,”他想到这里,心的眼睛分明看见她就在面前。
他一路冥想着应处的态度,不觉已经到了旅馆里的那个房间。他一踏进
门,就又重新被她的美和她那不可抗拒的魅惑力所感动。在那灯阴曛红之
下,她似乎是一个具有无穷潜力的形象。
“好吧,”他强作镇静的神气说,“我已经去看过你的哥哥。他出来
了。”
她站起身来。
“啊,”她喊着,捏紧她的手,向他伸出两条膀子来。她眼中泛起感激
的眼泪。
他看见眼泪,就向她走近一步。“珍妮,你千万别哭,”他祈求道。
“你这天使!你这慈悲的女神。你已经作了牺牲,怎么再能看你淌眼泪!”
他把她拉近身来,于是乎数十年来的一切谨慎都离开他了。其时他心境
里只有需要和满足需要的意识。命运终于不顾其他的损失,而给予他所最最
想要的东西——爱和他所能爱的一个女子。他把她搂在怀中,不住地和她亲
嘴。
英国的那弗利斯①曾经告诉我们,说一个十全十美的处女需要一百五十
年的时间方才造得成。“原来处女的珍贵性是由地上和空中一切着魔的事物
吸取来的。它来自一个半世纪以来吹过青麦的南风;来自那些摇曳在重甸甸
的金花菜和欢笑的威灵仙上头而藏匿山雀驱逐蜜蜂的渐长的草的香气;来自
蔷薇罗布的篱笆,金银花,以及青杉荫下转黄麦茎丛中天蓝色的矢车菊。虹
彩留住日光所在的一切曲涧的甜蜜;一切荒林的蓄美;一切广山所载的茵香
和自由——并须经过三个百年的累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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