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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妮日记-安妮·弗兰克

_4 安妮·弗兰克(德)
  “当然不是,怎么会哩。”
  “就是,我很清楚我不是个美人。我从来就不是,也永远不会是。”
  “我完全不同意,我觉得你漂亮极了。”
  “你说假话吧。”
  “只要我这么说,那你就一定要相信我!”
  接着我当然也对他说了一番类似的话。
  对这场突然产生的友谊我听到了来自各方的议论。对这些父辈们的闲言碎语我们都不太在意,他们的话实在不高明。难道这两对父母都忘记他们自己的青春了吗?看来是这样子的,在我们闹着玩的时候他们会当真,而在我们认真的时候却总要嘲笑我们。
  你的,安妮
§§§1944年3月27日 星期一
  亲爱的凯蒂:我们隐居的历史中非常重要的一章应该是关于政治的,只不过因为这个话题我个人不太感兴趣,所以大多时候不说也罢。所以我今天的这封信就全都用来谈谈政治吧。
  毫无疑问,关于这个话题要说的话太多了。各种各样的观点,在眼下这种艰难的时刻,要说这是最受欢迎的话题倒也不无道理,但是,为此没完没了的争吵却是非常愚蠢的。
  他们可以沉思、大笑、诅咒、咕哝,爱怎么做都随他们的便,全当他们自作自受,只要不吵架就好,因为那结果实在太糟糕了。
  从外面进来的人总会带来大量不真实的消息,但到目前为止我们的收音机却没有骗过我们。亨克、梅爱朴、库菲尔斯、爱丽和克莱勒都曾经沸沸扬扬地展示过他们的政治见解,只是亨克说得最少而已。
  在“密室”里,有关政治的感受从来都是一样的。在围绕反攻、空袭、演说等问题上无数的争执中,人们听到的无非是“不可能”,或者“要是他们现在才开始那还要延续多久啊?”要么就是“太精彩了,一流的,好极了!”悲观主义者、乐观主义者,还有哩——我们不能忘记那些永远满怀激情地发表自己观点的现实主义者们,就像对所有其他事情一样,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是对的。一会儿是某某得罪了他的夫人,因为他发表了对英国不相称的见解,一会儿是某位绅士攻击他的太太,因为她对他钟爱的国家充满了调侃和贬损之词。
  他们似乎从不知疲倦,我发现争论的效果是惊人的,就像拿根针对着某人戳一下,然后就等着看他怎么蹦吧。我就是这么做的:只要提起政治,一个问题、一个词语、一句话,他们立刻就炸开了!
  似乎德国国防军的新闻公报和英国BBC还不够似的,他们现在又引入了“空袭特报”。一句话,精彩极了;但另一方面又让人大失所望。英国人正马不停蹄地忙着他们的空中打击,跟德国人忙着说谎一样地有热情。所以广播从早晨一打开就全天24小时响着,一直到晚上九点、十点,甚至到十一点还有人在听。
  这显然表明大人们有无穷的耐心,但也同时表明他们大脑的吸收能力非常有限,当然也有例外——我可不想伤害任何人的感情。每天两条新闻不就足够了吗!但这些老鹅们,哎,该说的我都说了!
  不管是劳工台,还是“奥兰制”电台,弗兰克·菲利浦斯还是威廉米纳女皇陛下,他们全都挨着个儿听,而且总那么专心。只要他们不是在吃东西或睡觉,他们就一定会坐在收音机旁谈论着吃的、睡觉和政治。
  喔!真够烦人的,要想不让自己成为一个老呆子还真不容易呢。再也没有什么比政治对父母们的损害更大的了!
  但我得讲一个特别精彩的例外——我们敬爱的温斯顿·邱吉尔作的演讲简直可以说是完美。
  星期天晚上九点。茶泡好了,上面蒙着暖罩,客人依次就坐。杜塞尔紧挨着收音机的左边,凡·达恩先生在正前方,彼得在他边上,妈妈挨着凡·达恩先生和凡·达恩太太坐在后面,皮姆坐在桌子边上,旁边是玛格特和我。先生们吞云吐雾;彼得因为听得紧张,眼珠子都快鼓出来了;妈妈穿了一件深色的长便服;凡·达恩太太因为飞机而瑟瑟发抖,它们只管愉快地飞向埃森却顾不上下面的演说了;爸爸呷着茶;玛格特和我俨然以姐妹般的姿态紧挨着正在睡觉的木西,它愉快地独霸了我们两个人的膝盖。玛格特的头发上夹着发卷;我穿着睡衣,太小、太窄又太短了。
  这情景是那么亲密、舒适、安详,眼下正是这样。但我却怀着恐惧等待着一贯的结果。他们简直就等不到演说的结束,就会跺起脚来,赶紧开始讨论。不,不,不,他们就这样你刺我戳,直到好好的讨论变成了激烈的争吵。
  你的,安妮
§§§1944年3月28日 星期二
  亲爱的凯蒂:关于政治我还能写很多,可今天我还有一大堆别的事情要跟你说。第一,妈妈似乎要禁止我那么频繁地往楼上跑了,因为在她看来凡·达恩太太吃醋了。第二,彼得已经邀请玛格特上楼和我们一起玩了。我不知道这究竟是出于礼貌还是他真有此意。第三,我去问爸爸,在他看来我有没有必要在意凡·达恩太太的嫉妒,他却不以为然。还有什么哩?妈妈很烦躁,可能也有点嫉妒。爸爸却不会因为我们最近常待在一块儿就吃醋,还觉得我们相处得那么好是件好事。玛格特也喜欢彼得,但却认为两个刚好,三个太闹。
  妈妈认为彼得爱上我了。说实话,我还真希望他这样哩,那我们就扯平了,也真的可以互相了解了。她还说他老盯着我看。这有什么?我想那是真的吧,他看着我的酒窝并冲我眨着眼睛,你说能怪我吗?
  我现在的处境很艰难。妈妈跟我过不去,而我也跟她过不去;爸爸闭起了眼睛,装着看不见我们之间无声的战斗。妈妈很难过,因为她的确爱我;而我却一点都不难过,因为我觉得她不理解我。彼得哩——我可不想放弃彼得,他实在是个可人儿。我太仰慕他了,这一定会在我们之间滋生出某种美丽的东西的。为什么这些老家伙们什么时候都要把鼻子往里面伸呢?幸亏我已经非常习惯于隐藏自己的感情,我做得太好了,他们根本就看不出我对他有多疯狂。他会不会说些什么呢?我会不会终有一天感受到他的脸贴着我的,就像我在梦中感受彼得的脸一样呢?噢,彼得和彼得尔,你们就是一个人啊!他们不理解我。他们又怎么会明白我们只是坐在一起却不说一句话的快乐呢?他们不懂我们怎么会只是这样子,就那么想待在一起。噢,所有这些麻烦什么时候才是个头?但真要能战胜这些困难该多好啊,最终的结局将会有多么美妙啊。当他闭着眼睛将头枕在胳膊上躺在那儿的时候,那样子真的还是个孩子;当他和木西玩耍的时候,他有多么可爱;当他扛着土豆或什么很重的东西的时候,他又那么强壮;当他跑过去观看射击的时候,或者在黑暗里寻找盗贼的时候,他多么勇敢;而当他那么尴尬和笨拙的时候,那样子真是个小可怜。
  我喜欢他向我解释什么,远远胜过我教他。我真的希望能在一切事情上都把他看成我的统帅。
  对那两个妈妈,我们又有什么好介意的呢?噢,真希望他开口说话啊!
  你的,安妮
§§§1944年3月29日 星期三
  亲爱的凯蒂:伯克斯泰因,一位部长,从伦敦借荷兰电台发表了讲话,他说他们会在战后收集各种日记和信件。当然了,看到我的日记他们立刻会狂奔过来的。想想吧,假如有一天我出版了一本有关“密室”的传奇小说该多有意思啊。单这题目就足以让人们把它看做一部侦探小说了。
  不过说正经的,要是战争结束,十年后让我们犹太人再来讲讲我们曾经是怎么生活的,吃的什么,聊的什么,那一定挺滑稽的。虽然我已经跟你讲了很多,但其实你对我们生活的了解还是很少。
  空袭期间女士们真的害怕极了。比如说星期天,350架英国飞机在埃伊姆顿上空投下了将近50万公斤炸弹,房屋就像风中的野草一般在摇摆和颤抖,谁又晓得眼下有多少传染病正在流行。这一切你完全无法知道,要是我把什么都详细地告诉你,那我就非得一天写到晚不可。人们只能排队买菜和各种其他东西;医生无法去探望病人,因为只要他们在车上稍微一转身就会被偷;夜贼和小偷猖獗,多得让你不得不去怀疑一向保护我们的荷兰人怎么会一夜间都变成了小偷。八九岁的小孩子会砸烂人家的窗户,偷走一切可以到手的东西。谁都不敢在没人照看的情况下离开家哪怕五分钟。因为只要你一走,你家的东西肯定也跟着走。每天报纸上都有大量的告示,悬赏追缴丢失的财物,打字机呀,波斯地毯呀,电子钟呀,布匹呀,等等等等。马路上的电子钟全都给拆掉了,公用电话也都给扯得稀烂——直到最后一截线头。民众的士气不可能高昂,除了咖啡替代品之外每个星期的配给都不足以用两天。反攻的到来遥遥无期,男人又都得去德国。小孩子们都生了病或营养不良,每个人穿的都是旧衣服旧鞋子。一双新鞋在黑市上要7.5盾。更要命的是几乎没有鞋匠还会做修鞋子的生意,要么就是做了你也得等上四个月,这期间鞋子往往早就不知丢到哪儿去了。
  这一切当中还有一件好事,那就是随着食物越来越糟糕,防范老百姓的措施也越来越严厉,反对政府的怠工也就日益高涨起来。食品分配处的人、警察们、政府官员们,他们要么跟他们的同胞一起干活并帮助他们;要么告他们的状,把他们送进监狱。幸运的是只有很少一部分荷兰人会作出错误的选择。
  你的,安妮
§§§1944年3月31日 星期五
  亲爱的凯蒂:想想看吧,天还挺冷的,但大部分家庭已经有一个月没有煤用了——嗯,真够舒服的!总的来说老百姓对俄国前线的感受再次乐观起来,因为那儿太惨烈了!你知道我是很少写政治的,但我一定要跟你讲讲他们现在到了什么地方。他们已经到了波兰边境,已经抵达罗马尼亚附近的普鲁士,他们已经逼近奥德萨。我们每晚都在这里等待着来自斯大林的战报。
  每天他们都会在莫斯科发射大量的齐射以庆祝他们的胜利,想想那座城市该发出怎样的轰鸣和颤抖声啊——是他们觉得假装战争已临近结束了挺好玩的,还是他们实在找不到别的可以表达喜悦的办法,我实在搞不懂!
  匈牙利已经被德国军队占领。那里还有一百万犹太人,所以他们现在还不能撒手。
  围绕彼得和我的闲话现在已经平息了一点。我们是很好的朋友,经常在一起,讨论一切可能的话题。每当就要靠近危险地带的时候,再也用不着像我过去跟男孩子谈话那样小心翼翼的了,这种感觉真美妙。我们一直在谈论着比如血液的话题,并由此聊到了例假。他觉得我们女人真的很坚强。怎么不是呢?我的生活在这里已经改变了,大大地改变了。上帝没有抛弃我,也永远不会抛弃我。
  你的,安妮
§§§1944年4月1日 星期六
  亲爱的凯蒂:但一切都还很困难。我猜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对吧?我非常渴望一个吻,那个已经渴望了很久的吻。我不知道他是否始终把我当一个朋友看待?我是不是再也不算什么了?
  我也知道我自己很坚强,我能独自承受很多压力。我还从来没有习惯过跟别人分享我的苦恼,我从不黏着妈妈,但我现在多么想把我的头搁在“他的”肩膀上,哪怕一次,静静地。
  我不能,我实在不能忘记那个有关彼得的面颊的梦,那一刻有多么美好!他难道就不渴望吗?是不是因为他太害羞,才不承认他的爱呢?为什么他不希望我能常和他待在一起?噢,他为什么不说话?
  我最好还是停下来吧,我得安静,我得坚强。只要再多一点点耐心,其他的就都会来临。可是,这也是最糟糕的,现在看起来好像我在追他。总是我上楼,他却不晓得下来找我。
  但这也仅仅因为房间的缘故啊,他也肯定晓得这种困难。
  噢,一定的,他一定晓得更多。
  你的,安妮
§§§1944年4月3日 星期一
  亲爱的凯蒂:我要一改通常的习惯,今天打算来好好写一写食物,因为这已经变成了非常困难和重要的问题,不仅仅是在我们的“密室”,而是在整个荷兰、整个欧洲乃至更远的地方。
  在我们度过的21个月当中我们已经经历了好多次的“食物周期”——你很快会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的。我讲“食物周期“意思是指那些除了某一种特定的蔬菜之外再也没什么可吃的阶段。我们有很长时间只吃苣荬菜,苣荬加砂糖、苣荬没加糖、炖苣荬、煮苣荬、平底锅烧苣荬,接着是菠菜,然后是芸苔、婆罗门参、黄瓜、西红柿、泡菜等等等等。
  举个例子,每天中饭和晚饭都要吃很多泡菜,那滋味可真不好受,可假如你饿你就会吃。不过,眼下算是我们最风光的一段时期了,因为我们再也弄不到一点新鲜的蔬菜了。我们每个星期晚饭的菜单包括菜豆、豌豆汤、土豆加汤圆、土豆条,多谢上帝的怜悯,偶尔也会来点萝卜头或者烂胡萝卜,然后又从菜豆开始。每餐我们都吃土豆,先从早餐开始,因为面包不够。我们做汤的原料包括菜豆、扁豆、土豆,还有袋装菜丝、袋装法国菜豆、袋装菜豆。全都有豆子,面包就别提了!
  晚上我们总是吃土豆,外加可贵的替代品——感谢老天我们还有它——甜菜根。这汤团我得跟你说说,是用政府救济的面粉、水和发酵粉做的。它们又黏又硬,待在肚子里就跟石头一样——啊,噢!
  下周最大的特色是一片肝肠、果酱抹干面包。但我们还活着,而且还常常能享受我们可怜的饭菜。
  你的,安妮
§§§1944年4月4日 星期二
  亲爱的凯蒂:已经有好长时间了我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战争什么时候结束还遥遥无期,太不真实了,就像童话一样。要是战争到了九月份还不结束的话我就又上不成学了。我可不想落后两年啊。彼得充实着我的生活,除了彼得什么也没有,在梦里,在脑海里,直到星期六,到了那一天我感觉悲惨极了。噢,太可怕了。每当我和彼得在一块儿的时候我的眼泪就回去了,我们一边喝着柠檬汁一边大笑,兴高采烈激动不已,但只要我一个人待着我就知道我的心都要碎了。所以,穿着睡衣,我就随自己的身子梦一般滑倒在地上。先非常热切地念完常常的祷告,然后就把头枕在胳膊上哭,膝盖蜷曲着,在光秃秃的地板上,整个人弯成一团。一声呜咽重又把我带回到现实中,我只好强忍着眼泪,因为我不想让他们听到隔壁房间里有任何动静。接着我就开始说一些鼓励自己的话,唯一能说的就是:“我一定要,我一定要,我一定要……”等到别扭的姿势令我的身体完全僵硬起来,我就靠到床边继续那么撑着,直到十点半以前才爬进被窝里。全都结束了!
  现在全都结束了。我一定要工作,这样就不会成为傻子,继续努力,做一名记者,因为那就是我的理想!我知道我能写,我写过一两个不错的故事,我对“密室”的描述满含着幽默,我日记中有不少值得一说的东西。但是,我究竟有没有真正的才能还有待时间的检验。
  《爱娃的梦》是我写的最好的童话,可奇怪的是我却不知道它是怎么写成的。《卡迪的生活》中也有不少好东西,但总的来说不值一提,我是我自己的作品最好最敏锐的批评家。我自己知道什么写得好,什么没有写好。不写东西的人是不明白这种美妙的感受的;我过去总抱怨自己一点都不会画画,但现在知道自己起码还能写作就已经心满意足了。假如我没有写书或报刊文章的才能,那也没关系呀,我总能写关于自己的东西。
  我要坚持。我不能想像自己将来会过类似妈妈、凡·达恩太太以及所有那些干完了活就被人遗忘的女人们的生活。除了丈夫和孩子之外我一定还要有些什么,有些可以将自己奉献给它的东西!
  我想活下去,即便在我死后!所以我感谢上帝给了我这样的天赋,这种可以发展我自己、可以写作、可以表达一切潜藏于我内心深处的东西的可能性。
  只要我能写作就会摆脱一切,我的忧伤不见了,我的勇气又诞生了。可是,这也是最大的问题,我能写出了不起的东西吗?我会成为一名记者或作家吗?我希望能,我非常希望,因为当我写作的时候我能重新捕捉一切,我的思想、我的理想和我的幻想。
  已经有好多年我没再为《卡迪的生活》做过什么;在我心里我很清楚该怎样继续,可不知怎么地就是下不了笔。或许我再也完成不了它了。或许它最终会走进废纸篓里,或一场大火……那太可怕了,但我又会在心里想:“14岁的年纪,如此少不更事,你又怎能写出深刻的作品呢?”
  所以我鼓足勇气从头开始。我相信自己会成功的,因为我想写!
  你的,安妮
§§§1944年4月6日 星期四
  亲爱的凯蒂:你问我有什么爱好和兴趣,那我现在就来回答你。不过我告诫过你,我的兴趣可多了,可别把你吓着了!
  第一位:写作,但这实在算不上爱好。
  第二位:收集王室族谱。我一直在我所能找到的各种报纸、书籍和手册中收集法国、德国、西班牙、英国、奥地利、俄国、挪威和荷兰皇室家族的族谱。在这方面我已经取得了很大的进展,因为时间也已经很久了,我也作了大量我读过的所有传记和历史书籍的笔记;我甚至还抄下了许多历史段落。
  我的第三大爱好当然是历史,这方面爸爸已经给我买了很多书。我一心盼望着将来能在公共图书馆里好好地梳理这些书籍。
  第四位是希腊罗马神话。这方面的书我也有不少。
  其他的爱好包括电影明星和家庭照片。酷爱书籍和读书。对艺术史、诗人和画家也非常喜欢。以后我可能会涉猎音乐。我特别讨厌代数、几何和算术。
  所有其他课程我都喜欢,但最喜欢的还是历史!
  你的,安妮
§§§1944年4月11日 星期二
  亲爱的凯蒂:我头疼得厉害,真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
  星期五(就是耶稣受难日)我们一起玩了独霸游戏,星期六下午也玩了。这些天飞快而平静地过去了。到了星期六下午,彼得在我的邀请下于四点半来到我的房间;五点过一刻我们去了正面的阁楼,在那儿一直待到六点。从六点一直到七点一刻享受着美妙的莫扎特音乐会。我真是太喜欢了,特别是小夜曲。待在房间里我简直无法听下去,因为一听到美妙的音乐我内心就激动不已。
  星期六晚上彼得和我一起去了正面的阁楼。只想舒舒服服地坐着,我们带去了几个沙发垫子,这样能把手搁在上面。我们在一个包装箱上坐了下来。包装箱和垫子都很窄,所以我们两个人差不多完全挤在一块,紧紧地靠着其他箱子。木西陪着我们,所以我们不能算是没有监护人的。
  突然,差一刻九点的时候,凡·达恩先生打了个口哨,问我们有没有拿了杜塞尔的垫子,我俩立刻蹦了起来,随着垫子、猫和凡·达恩狂奔下楼。
  这个垫子可惹来了一大堆麻烦,因为杜塞尔对我们用了他的一个垫子非常恼火,因为那刚好是他当枕头用的。他担心垫子里面进了跳蚤,为他心爱的垫子大发牢骚!彼得和我在他床上摆了两把硬刷子以此作为报复。对这个小小的插曲我们狂笑了一阵子!
  可惜我们好景不长。九点半彼得轻声敲门,问爸爸能不能到楼上帮他解决一句麻烦的英语句子。“装什么呀,”我对玛格特说,“谁还看不出是怎么回事哩!”我说对了。他们正忙着杀进仓库。爸爸、凡·达恩、杜塞尔和彼得飞身下了楼。玛格特、妈妈、凡·达恩太太和我则待在楼上等着。
  四个吓坏了的女人只能说话呀,我们也就说了,直到楼下传来“哐”的一声巨响。过后一片寂静,钟敲响了差一刻十点。我们脸上的血一下子全没了,虽然害怕极了,但谁也不敢吱声。男人们会在哪儿呢?那声音怎么回事?他们会不会在跟盗贼搏斗?十点,楼梯上有脚步声:爸爸进来了,脸色煞白神情紧张,紧跟着凡·达恩先生。“关灯,摸黑爬上楼,警察可能会来!”
  连害怕的时间都没有:关了灯,我迅速抓起一件外套便上了楼。“怎么回事?快给我们讲啊!”没有人答理我们,男人们再次下了楼。一直到十点过十分他们才重新出现,两个人守在彼得敞开的窗户旁,通向楼道的门关上了,旋转书柜也关上了。我们往晚间使用的灯上挂了件卫生衣,随后他们便告诉我们:彼得最先听到楼道里两声巨响,他跑下楼看见门左边的那块厚木板倒下来了。他冲上楼立刻报告给了这个家庭的“国民军”,于是四个人又一起向楼下挺进。当他们进了仓库,盗贼们正想着法子把洞搞大一点。凡·达恩毫不犹豫地大喊一声:“警察!”
  外面传来慌乱的脚步声,盗贼跑了。为了不让警察留意那个洞,一块木板给补了上去,但从外面飞来的猛的一脚又让木板翻倒在地。男人们对这般无礼很是纳闷,凡·达恩和彼得心里起了杀气;凡·达恩举起斧子用力在地上拍了几下,一切又平静下来。他们想再次把那块木板立在洞前。打扰一下!门外的一对夫妇就用电筒往洞口里照,整个仓库刷地亮了起来。“见鬼!”一个男人脱口骂了一声,他们的身份也一下子由警察变成了盗贼。他们四个人偷偷地溜上楼,彼得迅速打开厨房和私人办公室的门窗,一把将电话搂到地上,最后四个人藏到了旋转书柜的后面——第一部完。
  那对拿着电筒的夫妇很有可能已经报告了警察:那是星期天晚上,也就是复活节的那个星期天,复活节的星期一是没有人办公的,所以我们一直要憋到星期二上午才敢动弹。想想吧,在这样的恐惧中等上两个晚上加一个白天!谁都没有什么办法,加上凡·达恩太太在惊吓中无意间将灯拉灭了,所以我们只能坐在一片漆黑当中,小声说话,每吱一声你都会听到“嘘!嘘!”
  就这样过了十点半,十一点,没有动静,爸爸和凡·达恩轮流和我们待在一起。接着到了十一点一刻,楼下传来吵吵声。每个人的呼吸都能听得到,但谁也不敢动。房间里有脚步声,办公室里,厨房,然后……上了我们的楼梯。现在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了,已经清楚地听到了我们楼梯上的脚步声,接着是使劲摇晃旋转书柜的声音。那一刻真是无法形容。“现在我们完了!”我说,脑子里已经看到了当晚被盖世太保统统抓走的情景。书柜被摇晃了两次,什么也没有,脚步声退去,我们暂时得救了。一阵颤栗从一个人传向另一个人,我听到了一个人牙齿的磕碰声,没有人说一句话。
  房间里再没有任何声音,但我们过道上的那盏灯还亮着,就在书柜前面。难道正因为那是一个秘密书柜吗?说不定是警察忘了关灯呢?会有人回来关掉吗?大家的舌头松了松,房间里再也没有别人了——但说不定外面还有人在放哨哩。
  我们接下来做了三件事:再次回顾了刚刚发生的事情,我们全都吓得发抖,非得上厕所。可是所有的吊桶都在阁楼里,仅有的就是彼得的那个锡皮纸篓。凡·达恩先来,接着是爸爸,但妈妈不好意思用这个。爸爸把纸篓拿进了房间,玛格特、凡·达恩太太和我便在里面愉快地用了一把。最后妈妈还是屈就了。大家不停地要纸——幸亏我口袋里有一点!
  纸篓的味道难闻死了,一切都小声进行,我们很累,已经十二点了。“就躺在地上睡吧。”玛格特和我每人得到一个枕头和一张毯子;玛格特就躺在储物柜边上,而我在桌子腿之间。躺在地上味道就没那么难闻了,但凡·达恩太太还是偷偷地拿了一点消毒粉来,在尿壶上蒙了一块茶水巾以便第二次应急用。
  讲话,窃窃私语,害怕,臭气,人们放屁,尿壶上总有人。那就好好睡觉吧!不过到了两点半我实在累坏了,等到再次睁眼已经三点半。我醒来的时候发现凡·达恩太太的头枕在我的脚上。
  “看在老天的分上,给我点盖的东西!”我嚷嚷。我得到了我要的,但别问是什么东西—— 一条毛线短裤罩在我的睡衣上,一件红色的宽上衣,一件黑色的衬衣,白色的套袜和一双满是窟窿的运动长袜。接着凡·达恩太太坐在椅子上了,他的丈夫便跑过来躺在我脚上。我躺着一直琢磨到三点半,一直都在哆嗦,这让凡·达恩也没法睡着。我随时准备着警察回来,那样我们就只好说出我们藏匿的实情了;他们有可能是善良的荷兰人,那我们就得救了,但也可能是NSB(荷兰国家社会主义运动)的成员,那我们就得贿赂他们!
  “这种情况下只好把收音机毁掉。”凡·达恩太太叹了口气。“对,扔到炉子里!”她丈夫回答。“假如他们发现我们,那就让他们也发现收音机好了!”
  “那他们还会发现安妮的日记的,”爸爸补充,“把它也烧了吧。”这伙人中最可怕的成员提议到。这个,加上刚刚警察使劲晃动橱柜门,就是我经历的最惨的时候。“别烧我的日记,要是我的日记不见了,我也跟它一起走!”幸亏爸爸没有答理我。
  重复我还记得的所有那些对话实在没什么意义,就说这么多吧。我安慰了凡·达恩太太,她吓得不行。我们谈到了逃跑以及被盖世太保询问,谈到了打电话,谈到勇敢。
  “我们得像军人一样,凡·达恩太太。如果需要,让我们为了自由、真理和正义,为了女王和国家前进,正如橙色电台里说的那样。唯一让人受不了的是我们让许多其他人也卷进了麻烦。”
  凡·达恩先生一小时后又和他妻子换了位置,爸爸过来坐在我身边。男人们不停地吸烟,时不时来一声低沉的叹息,接着有人去找尿壶,一切又从头来过。
  四点,五点,五点半。接着我过去和彼得一起坐在他的窗户边上竖起耳朵听,我们挨得很近,可以感觉到彼此的身体在发抖;我们时不时说一两句话,专心地听着。在隔壁的房间里他们把灯闸拉掉了。他们想在七点给库菲尔斯打电话让他派人过来看看。然后他们把想要跟库菲尔斯在电话里说的话全都写了下来。想想门口的警卫,也许在仓库里,打电话要冒的风险还是很大的,但总比等到警察回来要强。
  要点如下:盗贼闯入,警察们来过这幢房子了,一直到旋转书柜跟前,没再继续。
  夜贼显然受惊,强行打开仓库门,经院子逃走。
  主要入口封闭,克莱勒走的时候一定经过了第二道门。打字机和计算器已妥善存于私人办公室黑箱子内。
  想法子通知亨克找爱丽拿钥匙,再去办公室察看——借口是为猫。
  一切按计划行事。库菲尔斯被叫醒了,我们楼上的打字机也放到了箱子里。接着我们再次围在桌子边上等着亨克或警察。
  彼得睡着了,凡·达恩和我躺在地上,这时听到楼下清晰的脚步声。我悄悄坐起来:“是亨克。”
  “不,不对,是警察。”其他人说。
  有人在敲门,梅爱朴吹了声口哨。这对凡·达恩太太已经太过分了,她脸色白得跟床单一样,软塌塌地倒进椅子里;如果刚才那种紧张的气氛再多延长一分钟她一定会晕过去的。
  梅爱朴和亨克进来的时候我们的房间真是一幅绝妙的图景。单就那张桌子就很值得拍下来!一期《电影和戏剧》,上面是果酱和治腹泻的药,两块吃了半拉的面包,一面镜子,一把梳子,还有火柴、碱、香烟、烟草、烟灰缸、书、一条裤子、一把电筒、卫生纸等等等等,躺在一块琳琅满目,色彩斑斓。
  我们用欢呼和眼泪热烈迎接了亨克和梅爱朴。亨克用一些木板把门上的那个洞补上了,很快又再次离开去向警察局汇报盗窃的事情。梅爱朴发现了仓库门底下一封夜警斯拉戈特留下的信,此人已经注意到了那个洞并向警察作了汇报,这个人亨克也得去找。
  所以我们有半个小时收拾自己。半小时之内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变化。玛格特和我将所有睡觉用品拿下楼,去洗手间,洗漱梳头发。过后我又把房间收拾了一下,再次上楼。楼上的桌子已经清理干净,我们弄了些水准备好咖啡和茶,煮了牛奶,摊开桌子准备吃午饭。爸爸和彼得倒了尿壶,再用温水和消毒粉清洗干净。
  十一点整我们和亨克一起坐在桌边,他此时刚回来,慢慢地一切又恢复正常和舒适。亨克的描述如下:斯拉戈特睡着了,但他老婆告诉亨克说他丈夫在运河边上巡逻的时候发现我们的大门上有个窟窿,他便找来了一个警察,和他一起巡视了整幢大楼。他会在星期二过来见克莱勒并向他作进一步描述。警察局那边对盗窃事件还一无所知,但那个警察已经立刻作了汇报,而且会在星期二再过来转转。回来的路上亨克碰巧在街角撞上了我们的蔬菜商,就告诉他我们的房子被人偷了。“我知道,”他一点也不惊讶,“昨晚我刚好跟我老婆经过那儿,看到门上有个洞。我老婆想走过去,但我只用电筒照了一下,小偷一下子就不见了。为了安全起见,我没有给警察打电话,要是你我想也用不着这么做。我什么也不知道,但我能猜出是怎么回事。”
  亨克谢了他继续往前走。那个人显然猜到了我们在这,因为他总是在午饭时间往这里送土豆,多好的人啊!
  亨克走的时候已经一点了,我们洗完了碗,然后全都去睡觉。我差一刻三点醒过来,看到杜塞尔先生不见了。纯属偶然,我睡眼惺忪地在洗澡间跟彼得撞了个满怀,他刚从楼上下来。我们约好楼下见。
  我收拾了一下便下了楼。“你还敢去前面的阁楼吗?”他问。我点了点头,拿起枕头我们便一起上了阁楼。天气真好,警报声很快响了起来,我们待在原地一动不动。彼得的胳膊搭在我肩上,我也搂着他的,就这样子我们的胳膊相互绕着,静静地等着四点钟玛格特过来叫我们去喝咖啡。
  我们吃完了面包,喝了柠檬汽水,说了笑话(我们又能了),其他一切照旧。晚上我谢了彼得,因为他是我们当中最勇敢的。
  我们中谁也没人经历过像那天晚上那样的危险。上帝真的保佑我们。你想想看——警察就到了我们的那个秘密橱柜跟前,灯就在它的正前方亮着,而我们却没被发现。
  如果反攻开始,还有炸弹,那大家只好各顾各的了,但眼下这种情况恐惧对我们这些好心无辜的保护者们来说也是一样的。“我们得救了,继续救我们吧!”这就是我们能说的话。
  这件事带来了一系列的变化。杜塞尔先生晚上不再跑到楼下的克莱勒办公室里了,而是进了洗澡间。彼得每天要在八点半和九点半在整幢房子里溜一圈。彼得夜间不准再把他的窗户打开。九点半一过严禁拉抽水马桶。今晚会有一个木匠过来把仓库大门再弄结实一点。
  接下来便是“密室”惯常的争论时间。克莱勒怪我们太不小心。亨克也说在那种情况下我们决不能下楼。我们已经被严厉提醒我们是在藏匿中,我们是戴着链子的犹太人,被拴在一个地方,没有任何权利但有万般义务。我们犹太人是不能表达感情的,我们只能勇敢和坚强,必须接受一切不便还不能咕哝,必须竭尽全力信仰上帝。这场可怕的战争将来总会结束的。我们再次成为人的时间一定会来临的。也不光是犹太人。
  谁把这样的打击强加在我们的头上?谁让我们犹太人跟所有其他人不一样的?谁让我们一直到今天还在受这么大的苦?是上帝让我们这样的,但将来也一定是上帝会让我们重新站起来。假如我们承受了这一切苦难,只要还有犹太人剩下,等这一切都结束了,那么犹太人将会是人类的楷模,而不是受审判的对像。谁知道呢,或许正是我们的宗教可以使这个世界和所有的民族从中受益,为此也仅为此我们现在才要受苦。我们永远也不会成为尼德兰人或者英国人,或者任何其他国家的子民,我们将永远是犹太人,而且我们也希望是。
  勇敢点!让我们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使命,不要抱怨,判决终将来临,上帝从未抛弃我们的人民。漫漫岁月中一直就有犹太人的身影,漫漫岁月中他们一直都要受苦,但也正因为这个原因才让他们变得坚强;弱者倒下,强者永存,永远不要沉沦!
  那天晚上我真的觉得自己要死了,我等着警察,我做好了准备,就像战士死于沙场。我多么渴望为这个国家献出我的生命,可现在,现在我又得救了,现在我最大的希望就是战争结束后做一个荷兰人!我爱荷兰人,我爱这个国家,我爱她的语言,我想在这里工作。即便要我亲笔给女王写信,我也决不会轻易放弃我的理想。
  我已经变得更加不依赖我的父母,我虽然还年轻,我却比妈妈以更大的勇气来面对生活;我对正义的感情不可动摇,也比她的真诚。我知道我想要的,我有目标、主见,我有信仰和爱。让我做我自己吧,这样我才能满足。我知道我是个女人,一个有着内在的力量和足够勇气的女人。
  假如上帝让我活下去,我一定能取得比妈妈更大的成就,我决不会无足轻重,我会在全世界工作,为全人类工作!
  但眼下我知道我迫切需要的是勇气和快乐!
  你的,安妮
§§§1944年4月14日 星期五
  亲爱的凯蒂:现在这里的气氛特别紧张。皮姆快要到了沸点。凡·达恩太太感冒躺在床上,不停地抱怨。凡·达恩先生因为没有香烟脸也白了。已经放弃了大量属于他的舒适的杜塞尔哩,则成天忙于他的观察报告,等等等等。
  很显然此刻的我们真叫祸不单行。卫生间漏水,自来水的垫圈不见了,但多亏了我们众多的关系,所有这些事情又很快解决了。
  我有时会变得多愁善感,这我晓得,但在这里也总会有让人多愁善感的时候。当彼得和我一起坐在一大堆垃圾和灰尘中间的硬木板箱子上的时候,我们的胳膊搂着彼此的肩膀,贴得很近,他手里捏着我的一束卷发。当小鸟在外面喧闹,当你看到树木在慢慢变绿,当太阳在召唤你走到户外去,当天空那么蓝的时候,这时候,我怎能不忧愁,我又多么渴望!
  在这里只能见到不满和愠怒的脸,只有叹息和被压抑的抱怨;就好像突然间我们全都土崩瓦解了一样。假如说真话,事情就会糟糕得像你故意要让它们那样子似的。这里没有人能树立一个好榜样;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情绪已经是超出他们的控制了。每天你都会听到:“要是这一切都结束就好了。”
  我的工作,我的希望,我的爱情,我的勇气,所有这一切令我头脑清醒,使我免于抱怨。
  我真的相信,凯蒂,我今天有点发狂,但我不知道为什么。这里的一切都那么混乱,彼此都没有联系,有时候我非常怀疑将来会不会有人对我这些废话感兴趣。
  “一只丑小鸭吐露的心事”,这就是所有这些废话的标题。我的日记对于伯克斯坦因和日布兰迪两位先生①来说不会有什么大用处的。
  你的,安妮①战时流亡到荷兰的英国内阁的两位成员。
  
§§§1944年4月15日 星期六
  亲爱的凯蒂:“震惊连着震惊,何时是个头?”我们现在真的能问自己这个问题了。猜猜最近的情况吧。彼得忘记打开大门了(每天晚上应该从里面拴上的),另一扇门的锁也坏了。结果是克莱勒及其他人员没法进这幢房子,所以他跑去找邻居强行打开了厨房窗户,从后面进了大楼。他对我们如此愚蠢怒气冲冲。
  跟你说吧,这让彼得不安极了。吃饭那会儿,妈妈说他最为彼得感到难过,他差点就哭了。我们本该和他一样受责备的,因为几乎每天男人们都要问门有没有打开,可偏偏今天没人问。
  或许过会儿我能去安慰他一下;我多想帮助他啊。
  你的,安妮
§§§1944年4月16日 星期日上午十一点前
  最亲爱的凯蒂:记住昨天这个日子吧,因为那是我一生中非常重要的一天。一个姑娘得到她的第一个吻是不是值得纪念的日子呢?当然了,这对我来说也同样重要!布拉姆留在我右脸上的吻再也不算什么了,连同沃克尔先生留在我右手上的。
  这个吻是怎样突然降临到我头上的呢?好吧,让我来跟你讲讲。
  昨晚八点我和彼得正坐在他的沙发椅上。他的胳膊很快就把我搂了起来。“咱们往上挪一挪,”我说,“这样我的头就不会碰到橱柜上了。”他往上挪了挪,就快要顶到拐角上了,我的胳膊从他的胳膊底下绕过他的后背,这样他的身子就快要完全把我盖住了,因为他的胳膊完全搭在我的肩膀上。
  像这样子的坐姿最近也常有,但还从来没有像昨天贴得那么近。他紧紧地搂着我,我的左肩贴着他的胸;我的心跳已经开始加速了,但这还没有完。他一直折腾到我的头搁在他的肩上而他的头贴着我的。大约五分钟后我又坐直了身子,他赶紧用手捧住我的头又把它拉回到他身上。噢,太美好了,我简直说不出什么话,内心充满了喜悦。他用手指别别扭扭地轻拂着我的面颊和胳膊,玩着我的卷发,我们两个人的头几乎没有离开过。我无法跟你讲清楚,凯蒂,当时划过我全身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我幸福得说不出话来,我相信他也一样。
  我们八点半起身。彼得穿上他的运动鞋,这样走在房间里就不会出声了,而我站在他边上。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我不知道它是怎么发生的,但就在我们下楼前他亲了我,隔着我的头发,一半在我的左脸上,一半在我的耳朵上;我头也没回就飞奔下楼,满心渴望着今天!
  你的,安妮
§§§1944年4月17日 星期一
  亲爱的凯蒂:你觉得爸爸和妈妈会赞同我跟一个男孩坐在沙发上接吻吗——一个17岁刚过半的男孩和一个不满15岁的女孩?我看他们是不会的,但这件事情我要靠自己。躺在他的怀里做着梦真安静,他的脸贴着我的那感觉令我浑身颤栗。可还是有一个大大的“但是”,因为彼得会就此罢手吗?我还没有忘记他的承诺,但是……他毕竟还是个男孩啊!
  我知道我自己很快就要爆发了,虽然还不到15岁,但已经非常独立!其他人肯定很难理解,我几乎能肯定对玛格特来说,除非谈婚论嫁她是决不会亲一个男孩子的,但彼得和我的脑子里都没有那个概念。我也能确定妈妈在爸爸以前也没有碰过别的男人。要是我的女友们知道我躺在彼得的怀里,心贴着他的胸,头贴着他的肩膀,他的头也贴着我的,她们会怎么样想啊!
  啊,安妮,那该是多轰动的丑闻啊!但说实话,我却不以为然。我们被封闭在这里,远离外面的世界,处于极度的恐惧和焦虑中,特别是最近。那么为什么,我们两个,彼此相爱的人不能在一起呢?为什么非要等到我们长到合适的年纪呢?我们为什么要在乎别人的想法呢?
  我会自己照顾好自己的;而他也决不会带给我伤心或痛苦。为什么我不倾听内心里的声音,如果这真能让我们两个人都感到幸福?尽管如此,凯蒂,我相信你也能感觉出我内心的疑虑,我想那一定是我的诚实在反对我偷偷摸摸地做着一切!你觉得把我所做的一切告诉爸爸是我的责任吗?你认为我们应该把两个人的秘密拿来跟第三个人分享吗?为了让自己的良心更好受,那会失去多少美啊!我会跟“他”商量的。
  噢,是的,我要跟他谈的话太多了,因为我觉得两个人只是终日搂在一起没有用。交流思想,可以表明彼此的信心和信念,我们两个人一定都会因此受益的!
  你的,安妮
§§§1944年4月18日 星期二
  亲爱的凯蒂:这里一切正常。爸爸刚刚说他能肯定在5月20日以前一定会有大规模的行动,在俄国和意大利,还包括整个西线;我却觉得待在这里想像我们最终的解放越来越困难。
  昨天彼得和我终于能坐下来谈话了,这已经起码被拖延了十天。我跟他解释了有关女孩子的一切,即便是最隐秘的事情也不回避。晚上以彼此的一个吻而结束,就在我嘴巴边上,美妙的感觉。
  或许我该找个时间在日记里,再深刻地挖掘一下。成天躺在彼得的怀里我得不到什么满足,也非常希望他与我有同样的感受。
  漫长而难熬的冬天过后我们总算迎来了异常明媚的春天。四月真是风光无限,既不太热也不太冷,时不时飘下一阵细雨。我们的板栗树已经绿茸茸的了,已经到处可以看到细小的花朵。
  爱丽星期六款待了我们,她带来了四束鲜花,三束水仙和一束麝香兰,兰花是给我的。
  我得做一些算术题了,凯蒂,再见。
  你的,安妮
§§§1944年4月19日 星期三
  亲爱的凯蒂:坐在敞开的窗户前享受大自然,聆听鸟的歌唱,感受阳光照在脸上,怀里拥着自己心爱的男孩,世上还有比这更美的事情吗?他的胳膊环绕着我,那真让人感觉慰藉和安详,知道他就在边上但大家谁也不说话,太好了,这安静本身就够美好的了。噢,再也不要被打扰吧,甚至德国人也休想来打扰我们。
  你的,安妮
§§§1944年4月21日 星期五
  亲爱的凯蒂:昨天下午我喉咙疼躺在床上,但因为一开始我就很烦也没有发烧,所以今天就起来了。今天是约克郡的伊丽莎白公主殿下的生日。英国广播公司说暂时还不会宣布她的成年,尽管皇室子弟通常都是这么做的。我们都在问自己这位美丽的公主将来究竟会嫁给哪一位王子,但想谁都不合适。可能她的姐姐,玛格莱特·罗丝公主有一天会嫁给比利时的博得温王子的。
  我们这里的不幸一个接着一个。外面的大门刚刚修好仓库里的人就又来了。很有可能偷土豆的人就是他,却想嫁祸于爱丽。整个“密室”再次骚动起来。爱丽气得就快要忍不住了。
  我想给某家报纸投稿看看他们是否会采用我的哪篇故事,当然是用假名了。
  下回见,亲爱的!
  你的,安妮
§§§1944年4月25日 星期二
  亲爱的凯蒂:杜塞尔已经有十天没跟凡·达恩讲过话了,仅仅因为自夜盗案发生以来有一大堆强加在他头上的新的安全措施让他很不适应。他总是说凡·达恩老冲着他嚷嚷。
  “这儿的一切都颠倒了,”他跟我讲,“我会跟你爸爸谈谈的。”按道理星期六下午和星期天他再也不能坐在楼下的办公室里了,可他现在还照样这么做。凡·达恩很恼火,爸爸便下楼跟他谈。当然了他还是找出一大堆借口,但这回他也说服不了爸爸了。爸爸近来跟杜塞尔说的话很少,因为他很不尊重他。我们谁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情况一定很严重。
  我写了个可爱的故事名字叫“马虎点儿,探险家”,让我念给他们听得那三个人很是乐了一番。
  你的,安妮
§§§1944年4月27日 星期四
  亲爱的凯蒂:凡·达恩太太今天早晨情绪糟透了,还是抱怨!第一她得了感冒,弄不到止咳糖,鼻涕也淌得止不住。其次,太阳没出来,反攻还没开始,还有就是我们不能往窗子外面看,等等等等。我们全都只好拿她开玩笑,她也只好跟着笑。眼下我正在读《查理五世》,是哥廷根大学的一个教授写的,他为此书付出了40年时间。我5天读了50页,所以现在你能算出来我要花多长时间才能把它读完——后头还有第二卷。但非常有趣!
  谁说一个女生不能在一天中横扫天下呢!以我为例吧。首先,我把一篇荷兰文译成了英文,讲的是尼尔森最后一场战斗。接着我便一口气阅读了彼得大帝对挪威发动的战争(1700-1721),查理十一世,奥古斯都大帝,斯坦尼斯拉夫·莱岑斯基,马泽帕,冯·格茨,勃兰登堡,波美拉尼亚和丹麦,外加正常的约会。
  接着我又登陆巴西,阅读了里约热内卢的巴西亚烟草,咖啡和它的150万人口,还有伯尔南布科和圣保罗,别忘了亚马逊河;了解了黑人,穆拉托人,梅斯蒂索混血儿,白人,百分之五十以上的人口文盲,还有疟疾。还剩下一点时间,我快速地浏览了一下家谱。大简,威廉姆·洛德维克,厄斯特·卡西米尔一世,亨德里克·卡西米尔一世,一直上述到小玛格丽特·弗朗西斯卡(1943年生于渥太华)。
  十二点:阁楼里,我继续宗教史的钻研,一直到一点。
  两点刚过,这个可怜的孩子又坐下来工作了,这回研究的是窄鼻猴和宽鼻猴。凯蒂,马上告诉我河马有多少个脚趾头!!接着是《圣经》,诺亚方舟,舍姆,含和雅弗。再往后是《查理五世》。接着跟彼得一起:《上校》,英语版,萨克雷著。听了一下法语动词,然后比较了密西西比河和密苏里河。
  我感冒还没好就已经传染给了玛格特,接着是妈妈和爸爸。只要彼得不得就行!他称我是他的“黄金国”并因此想讨个吻。我当然不能给了!多有意思的男孩!怎么都是个可爱的人。
  今天就这么多了,再见!
  你的,安妮
§§§1944年4月28日 星期五
  亲爱的凯蒂:我从没有忘记关于彼得·韦瑟尔的那个梦(见一月初)。每当我想起来现在都还能感觉到贴着我的那张脸庞,回想起那种令一切美妙无比的感受。
  有时候在这里跟彼得在一起我也会有同样的感觉,但从来都没有到那个程度,直到昨天我们像往常一样坐在沙发椅上的时候,我们的胳膊搂着彼此的腰。接着突然地那个平常的安妮不见了,另一个安妮取代了她的位置,另一个不再鲁莽和爱开玩笑的安妮,一个充满了柔情和爱意的安妮。
  我紧紧地贴着他坐在那儿,内心涌动着强烈的情感,眼里噙满了泪水,左边的眼泪滴到了他的粗布工作服上,右边的顺着我的鼻子往下流,也滴在他的工作服上。他注意到了吗?没有任何动静表明他注意到了。我不知道他跟我的感受是否一样?他几乎一句话都没有说。他知道在他跟前有两个安妮吗?这些问题看来永远也不会有答案了。
  八点半我站起来走到我们通常说再见的窗子边上。当时我浑身还在发抖,还是另一个安妮。他向我走过来,我一把搂住他的脖子在他左边的脸上亲了一下,正准备亲另一边脸,我们两个人的嘴唇紧紧地贴到了一起。就在那一瞬间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一次又一次,怎么也舍不得分开。噢,彼得太需要柔情了。这是他长这么大头一次发现一个姑娘,头一次看到即便是最惹人烦的姑娘也有她们的另一面,她们也有感情,当你和她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会表现得完全不一样。这是他有生以来头一次将自己打开,一个在此之前从来都没有过一个真正男性或女性朋友的他展现了真正的自己。现在我们都找到了我们自己。正如在此之前我并不真正了解他,他也从不曾有一个值得信赖的朋友,而如今却到了……我的脑子里又出现了那个令人不安的问题:“这对吗?我这么快就投降对吗?这么快就表现得那么热烈,和彼得他自己一样热烈和急切?我,一个姑娘,能让自己放纵到这样的程度吗?”答案只有一个:“我已经有太多的渴望,渴望得太久,我是如此寂寞,而如今我找到了安慰。”
  上午我们在众人面前的举止很正常,下午也还差不多(只偶尔例外);可到了晚上,被压抑了一天的渴望,所有过去的日子累积起来的幸福和让人忘忧的回忆全都奔涌出来,在那一刻我们只能想到对方。每一个夜晚,在最后的亲吻后,我总会匆忙逃窜,再也不敢正视他的眼睛——逃啊,逃啊,逃进一个人的黑暗里。
  当我终于来到楼梯下面,我要面对的又会是什么呢?明亮的灯光,各种问题和嘲笑;我只有不动声色地吞下这一切。我的心还在眷恋那些丰富的感受;我又怎么能一下子从我昨天接受的那种震惊中回过神来呢?那个温柔的安妮还没有充分展示她自己,又怎么能让自己被迅速地拽回到不独属于她的世界里来呢?彼得已经比任何人更深地触动了我的情感,只有那个梦例外。彼得已经完全占据了我的心,打开了我整个的内心世界,这样的时刻又有谁不需要片刻的停留和休息来咀嚼如此强烈的震撼呢?
  噢彼得,你都对我做了些什么?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这会把我们引向何方?噢,现在我终于能理解爱丽了;现在,既然我自己正经历这一切,我终于能明白她的疑虑了;如果等我再大一点他向我求婚,我该怎样回答呢?安妮,要诚实啊!你不会嫁给他的,但要放开他又多么不容易。彼得的性格还没有完全定型,还不够坚强,还没有足够的勇气和力量。他实际上还是个孩子,他甚至都不比我大;他只是才刚刚开始寻找安宁和快乐。
  我只有14岁吗?我真的只是一个傻乎乎的小女生吗?我真的对一切都毫无经验吗?我比大多数人的经验更丰富;我经历了我的同龄人几乎不可能经历的事情。我为自己感到害怕,我害怕我的渴望会让我过早地交出自己。那么将来,我又怎么能正常地和别的男孩子交往呢?噢,太难了,情感和理智总在不停地冲斗。每逢此刻,各说各有理,可我又怎么敢确定我选择的是恰当的时候呢?
  你的,安妮
§§§1944年5月2日 星期二
  亲爱的凯蒂:星期六晚上我问彼得我要不要跟爸爸说说我们的事情,商量了一会儿之后他说我应该。我很高兴,因为这表明他是个诚实的男孩。我一下楼便和爸爸一起去打水,我俩都在楼梯上的时候我说:“爸爸,我想你应该能猜得到我和彼得坐在一起的时候不会总隔着十万八千里吧?你觉得这样错了吗?”爸爸没有马上回答,然后说:“不,我不觉得错了,但你得小心点儿,安妮,你现在是待在一个很封闭的环境里。”当我们上楼的时候,围绕同样的话题他又说了些什么。星期天上午他把我叫到他跟前说:“安妮,我又想了想你说的话。”这时我已经有些害怕了,“也不能完全说对——在这儿,在这幢房子里,我一直以为你们只是朋友。彼得爱上你了吗?”
  “噢,当然没有。”我回答。
  “你知道的我很理解你们,但你得克制。不要这么频繁地上楼,不要去鼓励他做你做不到的事情。这类事情总是男人先主动;但女人是可以约束他的。在正常的情况下就大不一样了,在你自由的时候,你总能看到别的男孩和女孩,你随时都可以摆脱开,可以去做游戏,做各种各样别的事情;但在这里,如果你们在一起多了,你就是想摆脱都摆脱不了;你们一天24小时都能看见对方,实际上整天在一起。小心点,安妮,不要太认真了!”
  “没有,爸爸,但彼得是个好男孩,真的很可爱!”
  “是啊,但他不够强悍,他很容易受别人的影响,好的,但也有坏的;我当然希望他好的一面能够一直保持下去,因为,本质上说他还是不错的。”
  我们又谈了一会儿,爸爸答应再跟他谈一谈。
  星期天上午在阁楼里他问:“跟你爸爸谈过了,安妮?”
  “谈了。”我回答,“我正要跟你讲哩。爸爸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但他说在这里我们大家整天都挨得很近,很容易发生冲撞。”
  “但我们说好了的,不是吗,绝不会吵架的。我肯定说话算数的!”
  “我也是啊,彼得,但爸爸却不这么想,他只把我们当朋友看。你觉得我们还能做朋友吗?”
  “我能。你呢?”
  “我也能,我跟爸爸说我很信任你。我确实信任你,彼得,就像我信任爸爸一样,而且我相信你不会辜负我的。是吗,彼得?”
  “但愿如此。”(他非常害羞,脸很红。)“我信任你,彼得,”我继续,“我相信你有优秀的品质,将来一定会出人头地的。”
  随后我们又聊了些别的事情。后来我说:“要是我们能从这儿出去,我敢肯定你是不会再记得我的!”
  他立刻激动起来:“那不是真的,安妮,噢,不会的,我绝不会让你那么看我的!”
  接着我被叫走了。
  爸爸已经跟他谈过了,他今天把情况跟我讲了:“你爸爸认为友谊迟早会转变成爱情。”他说。但我回答说我们应该约束自己。
  爸爸现在不希望我在晚上老往楼上跑了,但我不愿听他的。不仅仅因为我喜欢和彼得待在一起,我已经告诉他我信任他。我的确信任他,我也想向他表明这一点,假如我老待在楼下又怎么能做到这一点呢?
  不,我要去!
  与此同时杜塞尔的剧本也自行作了纠正。星期六吃晚饭的时候他用优美的荷兰语道了歉。凡·达恩的表现也很够意思。杜塞尔起码花了一整天才记住了这一次小小的教训。
  星期天,他的生日,过得很平静。我们给了他一瓶上等的1919年葡萄酒,凡·达恩夫妇(现在总算能送东西给别人了)送了一瓶酸辣泡菜和一盒剃须刀片,克莱勒一罐柠檬酱,梅爱朴一本书《小马丁》,爱丽送了一盆植物。杜塞尔请我们每个人吃了一个鸡蛋。
  你的,安妮
§§§1944年5月3日 星期三
  亲爱的凯蒂:首先,只有本周新闻。关于政治我们正在休假,什么都没有,绝对没什么可以报告的。我自己现在也开始相信反攻就要开始了。毕竟他们不能让俄国人清理一切。也正因为这个缘故,他们只是暂时按兵不动。
  现在库菲尔斯先生每天上午又来上班了。他给彼得的沙发带来了一个新弹簧,所以彼得还得忙着装哩,而这种差事他是一点兴致也没有的,很能理解。
  我跟你讲过木菲消失了吗?干脆就不见了踪影——我们从上个星期四以来就再没见过它了。我猜它恐怕已经上了猫的天堂,不知哪个肉食者正美美地享受着一顿大餐哩。也说不准哪个小姑娘会用他的皮做一顶皮帽子。彼得为此很难过。
  星期六以来我们就作了调整,上午十一点半吃午饭,然后就用一勺麦片粥来对付,省下一餐。蔬菜仍然很难弄到手,今天下午我们吃的是水煮烂莴苣。除了拌莴苣,菠菜,煮莴苣,再没别的了。和这些就着吃的是烂土豆,真是美味的组合!
  你能很容易就想到我们在这里会经常绝望地问自己:“打仗到底有什么用处?大家为什么不能和睦相处?为什么要有这么多破坏和毁灭?”
  问题倒是很能理解的,但至今为止谁也找不到一个满意的答案。是啊,他们为什么还要制造那么多庞大的飞机,更重的炸弹,而与此同时,重建那么多预制房屋?为什么每天要把那么多钱花在战争上,却没有一分钱用在医疗、艺术家或穷人身上?
  为什么有些人一定要饿死,而在世界的其他地方却有吃不掉的东西搁在那儿烂掉?噢,为什么人们如此疯狂?
  我并不认为要为战争负责的仅仅是那些大人物,那些政治家和资本家们。噢,不是这样的,小人物对战争也同样热衷,要不然全世界的人早就站起来反抗了!在人们的内心深处就藏着一种要毁灭、杀戮和残害的冲动和怨愤,直到整个人类毫无例外地经历一场巨变,战争骤起,一切已经建造、开发和成长起来的东西都将被毁灭和破坏,在此之后人类只好再从头开始。
  我已经够低落的了,但还没有绝望;我把我们的藏匿看做一场危机四伏的冒险,但同时浪漫而有趣。在我的日记里我向来笑谈我们所有的匮乏,我此刻已经立定决心要过一种不同于其他女孩的生活,在将来也不同于一般的家庭主妇。我的起点就充满了这样的生机,那是我之所以要以笑容和幽默面对最危险的时刻的唯一原因。
  我年轻,我拥有无数的潜能;我年轻,坚强,正经历着一次了不起的冒险旅程;我正当旅途中,决不能终日牢骚满腹。我已经被赠予了很多,快乐的天性,无尽的欢乐和力量。每天我都觉得我的内心在成长,解放在临近,大自然多么美丽,我周围的人多么善良,这样的旅程多么有趣!那么,我又为什么要绝望呢?
  你的,安妮
§§§1944年5月5日 星期五
  亲爱的凯蒂:爸爸对我不满意,他认为我们星期天的谈话之后我应该自觉地不再每天晚上往楼上跑了。他不想再听说什么“搂脖子亲嘴”之类的事了,我真受不了这种说法。跟他谈话的滋味真不好受。为什么他要把一切弄得那么不愉快呢?我今天要跟他谈谈。玛格特给我出了些好主意,所以就听吧。以下是我大致要说的话:“我认为,爸爸,你肯定希望我给个解释,那我就给你。你对我很失望,因为你希望我更克制一点,我想你是叫我所作所为要像一个14岁的孩子。可你错就错在这里!
  “自从1942年7月我们到这里以来,直到几个星期以前,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我没有过过一天舒坦的日子。要是您知道我晚上是怎样哭的,我有多么难过,多么寂寞,那你就一定能明白我为什么想上楼了!
  “我现在已经到了完全可以自主的年纪,在这件事情上用不着妈妈或任何其他人的支持。但这一切并不是一夜之间发生的。这是一段痛苦而艰难的斗争,我也不知流了多少眼泪才成为现在这种独立的样子。你可以笑话我不相信我,但那不能伤害到我。我知道我是一个独立的个人,我也不觉得自己对你们任何人负有什么责任。我现在之所以告诉你是因为我认为如果不这样的话你会以为我喜欢偷偷摸摸,但我用不着把自己的所作所为向自己以外的任何人报告。
  “当我困难重重的时候你们全都闭上眼睛捂上耳朵不肯帮助我;相反,我得到的仅仅是别再吵闹的警告。我之所以吵闹是因为不愿总是那么悲悲切切的。我之所以大大咧咧是不想听到我内心里不断发出的真实的声音。一年半以来我一直在演着喜剧,从没抱怨过,从没乱使性子——但现在,现在那样的挣扎已经结束了。我赢了!无论身体还是心灵我都是独立的。我再也用不着妈妈了,正是这一切冲突使我变得坚强。
  “现在,我信心百倍,我知道我已经打赢了这场战斗,我想继续做我自己,继续做我认为正确的事情。你不能也不应该把我看成14岁,因为这一切麻烦已经使我更成熟;我不会为自己做过的一切感到后悔的,我会按我所能来生活。你不能再用那样的话哄我不要上楼,也不能禁止我,要么在任何情况下都信任我,要么就让我一个人待着别管我!”
  你的,安妮
§§§1944年5月6日 星期六
  亲爱的凯蒂:昨天晚饭前我把我跟你讲的那封信塞进了爸爸的口袋。他读完以后,根据玛格特的讲述,整晚都坐立不安(我当时在楼上洗碗)。可怜的皮姆,要是我早知道这封华丽的长信能带来这样的后果就好了。他多么敏感啊!我立刻告诉彼得不要问也不要说再多的话。皮姆也没有为此再跟我多说些什么。应该是暂时的吧,我想?
  这里一切多少又正常起来。他们跟我们讲的外面的物价和老百姓的情况简直让人难以相信,半磅茶叶350盾,一磅咖啡80盾,一磅黄油35盾,一个鸡蛋1.45盾。一盎司的保加利亚烟草人们也得付14盾!人人都在做黑市交易,每个跑腿的小男孩身上总有可以拿出的东西。我们的面包师的儿子弄到了一些缝纫线,一小绞就要0.9盾,送牛奶的人想着法子总算弄到了一些秘密配给证,奶酪也得偷偷送货。夜贼、杀人犯和小偷日日猖獗。警察和夜勤人员联手出击特别卖力,搞得像专业人士一样,又由于涨工资无望人们干脆开始坑蒙拐骗。警察们忙得不可开交,夜夜都在追踪报失的女孩子,15岁的,16岁的,17岁的,还有更大的。
  你的,安妮
§§§1944年5月7日 星期日上午
  亲爱的凯蒂:昨天下午爸爸和我进行了一番长谈,我哭得很厉害,他也哭了。你知道他对我说什么了吗,凯蒂?“我这辈子收到过好多信,但这肯定是最让我难过的一封!你,安妮,从你爸爸妈妈这得到了这么多的爱,你,你爸爸妈妈随时准备帮你,总是护着你,你怎么能说对我们没有一点责任感呢?你觉得委屈和孤独。不,安妮,你对我们太不公平了!
  “也许你言不由衷,但你就是这么写的。不,安妮,你不应该这样怪我们!”
  噢,我遭到了惨败,这是我一生中做过的最糟糕的事情。我只是想用我的眼泪来炫耀,来装大,以为这样他就可以尊敬我。不错,我是受了不少委屈,但要谴责好心的皮姆,他不仅已经为我而且还在为我做着一切——不,那些话说得实在太低级了。
  不错,我自己的确不再像从前那样备受宠爱,我的骄傲也受到了一点动摇,因为我已经变得越来越沉迷于自己的感受。安妮小姐做的一切哪有可能是错误的呢!把这样的难过带给其他人,带给她口口声声说爱的人,而且还是故意的,低级,太低级了!
  爸爸原谅我的做法令我对自己感到从未有过的羞耻。他打算把信扔到火里,现在还对我那么甜蜜,就好像是他做错了什么似的。不,安妮,你要学的东西还太多了,那就从头做起吧,而不要小瞧别人或责怪他们!
  我经历了太多的忧伤,可在我这个年纪谁又不是呢?我也扮演了太多的小丑,但我却很少意识到;我感到寂寞,但从未绝望过!我真应该为自己感到羞耻,我现在的确感到了。
  做过的不可能收回,但你可以不让它再次发生,我想从头开始,不会太难的,因为我有彼得。有他的支持,我不仅能而且愿意!
  我再也不是一个人了。他爱我、我爱他、我有书籍、小说和我的日记,我没有那么丑,没有那么愚蠢,天性快乐而且想要做个好人。
  是的,安妮,你已经深刻地认识到你的信太粗暴了,也不真实。想想你竟然还曾经为它感到骄傲!我要以爸爸为榜样,我一定会进步的。
  你的,安妮
§§§1944年5月8日 星期一
  亲爱的凯蒂:我有没有跟你讲过我们的家庭呢?
  我想没有,所以现在就开始吧。我父亲的父母很富。他爸爸白手起家,他母亲来自一个望族,也非常富。所以年轻的时候爸爸的确过着富少的生活,每个星期都有聚会,舞会,节日,美丽的姑娘,晚宴,一个大家庭,等等等等。
  祖父死后所有的钱也在世界大战中消失了,接着是经济大萧条。所以可以说爸爸是在非常优越的环境中长大的,过去的55年以来他一直在笑,直到今天才第一次开始刮餐桌上的锅底。
  妈妈的父母也很富有,精彩的故事常常听得我们张口结舌,什么250人参加的订婚聚会呀,什么私人舞会和大型晚宴。现在当然谁也不会称我们是富人了,但我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战争结束以后。
  我可以向你保证我决不会满足像妈妈和玛格特一样狭窄和受拘束的生活。我渴望去巴黎待一年,伦敦待一年,学习语言和艺术史。跟玛格特比起来,她一心想做的就是巴勒斯坦的接生婆!而我总是渴望看到漂亮的衣服和有趣的人。
  我想看到世界的精彩,做各种各样令人激动的事情。我过去一直是这么跟你说的。有一点点钱也不是什么坏事。
  梅爱朴今天上午跟我们讲起了她参加的一个聚会,是庆祝订婚的。未来的新娘和新郎都来自富裕的家庭,场面操办得非常宏大。谈起他们吃的东西梅爱朴弄得我们口水直流:碎肉圆子蔬菜汤,奶酪,蛋卷,鸡蛋和烤牛肉冷盘,彩色蛋糕,酒和烟,你想要的应有尽有(黑市)。梅爱朴喝了十杯——这还能算一个自称戒酒者的女人吗?既然梅爱朴都这样了,我就想像不出她的情郎会是怎样一幅情景了。当然所有参加聚会的人最后都有点晕。有两位来自突击队的警官,他们给订婚双方拍了照。我们好像从来都没有猜错过梅爱朴的心思,因为她马上要了这些人的地址,以便发生意外的时候好心的荷兰人会过来帮忙。
  她讲得我们嘴巴里都是口水。我们,这些终日饥肠辘辘早餐只能喝两勺麦片粥的人,只能日复一日靠半熟的菠菜(为了保存维生素)和烂土豆果腹的人,我们这些不停地往空空的肚皮里塞进生的或熟的莴苣、菠菜,然后还是菠菜的人,或许我们也会最终变成像“鼓眼泡”一样强壮的人,只不过目前还没看出什么迹像!
  要是梅爱朴带我们去参加那个聚会的话我们决不会给其他客人留下一块蛋卷的。我可以告诉你,我们一字不落地听进了从梅爱朴嘴里蹦出的每一句话,我们紧紧地围着她,好像我们一辈子都没有听说过那么美味的食物和有来头的人似的!
  这些就是一个百万富翁的孙女们。这世界真是个奇妙的地方。
  你的,安妮
§§§1944年5月9日 星期二
  亲爱的凯蒂:我已经写完了仙女爱伦的故事。我已经用高级稿纸誉写了一遍。看起来当然很漂亮,但这给爸爸过生日够了吗?我不知道。玛格特和妈妈也都给他写了诗。
  克莱勒先生今天下午到楼上来,带来了有关B夫人的消息,她过去一直是给我们公司的产品做示范表演的,想以后每个下午两点钟到办公室里来吃她的盒装午饭。想想吧!没有人再敢往楼上跑了,土豆也送不过来了,爱丽吃不成午饭了,我们不能上厕所,不能乱动,等等等等。我们想像着各种把她支走的高招。凡·达恩认为往她咖啡里多加点泻药肯定很管用。“不行,”库菲尔斯回答,“行行好吧千万别那么做,否则我们就再也没法把她从盒子上弄下来了!”一阵大笑。“从盒子上弄下来,”凡·达恩太太问,“那是什么意思?”接着是解释。“那我能用吗?”她愚蠢地追问。“你想一想啊,”爱丽咯咯地笑着,“要是有人在比恩霍夫①里问盒子在哪肯定没人晓得你什么意思!”
  噢,凯蒂,天气太迷人了,要是能到外面走走该多好啊!
  你的,安妮① 阿姆斯特丹的一家大型商场。
  
§§§1944年5月10日 星期三
  亲爱的凯蒂:昨天下午我们正坐在阁楼里学法语,突然听到我身后啪嗒啪嗒的滴水声。我问彼得那会是什么,他连答理我都没有就飞身上了顶楼,在那里找到了闯祸的主人,木西,因为它的粪盒子湿了,所以就蹲在盒子旁边解决,一阵喧哗过后,已经解决完毕的木西窜下了楼。
  大概也是为了找一个跟它的盒子差不多的地方,木西就看中了一些刨木花。累积起来的液体很快便从顶楼往下滴,不幸得很,刚好滴在装土豆的桶旁边和里面。天花板漏水,因为阁楼地板上有很多缝,许多黄色的液体便透过天花板滴进了餐厅,刚好滴在一堆袜子和书之间,它们都搁在桌子上,我都快笑死了,引起了不小的一番骚动。现在木西就蹲伏在一把椅子下面,彼得在忙活水、漂白粉和地板布,凡·达恩则想着法子安慰每一个人。灾难很快就过去了,但谁都晓得猫屎豆豆是很臭的。土豆已经充分显示了这一点,还有刨木花,爸爸用一个桶收起来烧了。可怜的木西!你又怎么能知道现在连泥炭都弄不到呢?
  你的,安妮附注:我们亲爱的女皇于昨天和今晚对我们发表了讲话。她正休假以坚定返回荷兰的决心。她使用了这样的措辞:“很快,等我回来,迅速解放,英雄主义,沉重的负担。”
  紧接着是日布兰迪的讲话。一位牧师以一段祷文结束,祈求上帝告慰所有那些身处集中营、监狱和德国的犹太人及各国人民。
  
§§§1944年5月11日 星期四
  亲爱的凯蒂:我眼下特别忙,尽管听起来有点疯狂,但我没有时间来完成一大堆的工作。要不要跟你简单汇报一下我要做的事情?好吧,到明天我必须结束《伽利略·伽里莱》第一部分的阅读,因为必须还给图书馆。我昨天才开始,但我会尽力的。
  下个星期我要开始阅读《十字路口上的巴勒斯坦》和《伽利略》的第二部。昨天我读完了《查理五世》这部传记的第一部分,并整理出了书中所有的图表和家谱。随后又有来自不同书籍的三大页外语单词,全都得背诵、抄写和理解。第四件活儿就是我把所有的明星照归拢修补了一番,只差一口气就可以整理完毕了。不过这样的工作至少要好几天,而正如安妮教授所说她眼下的活儿太多了,乱也就只好让它先乱着了。
  接下来是一大堆人名等着我的整理,提修斯,俄狄浦斯,皮勒斯,奥菲厄斯,詹森和赫尔克里斯,这些人的所作所为就像裙子上的彩线一般搅得我的脑子乱七八糟;米隆和菲迪亚斯也很难对付,要想把他们理出个头绪来真不容易。同样的还有七年和九年战争,这会儿一切都被我搞得乱了套。可一下子要记这么多你又有什么办法哩!想想等我80岁了我会有多健忘啊!
  对了,还有《圣经》,还有多长时间我才能读到沐浴中的苏珊娜?他们说所多玛和蛾摩拉(译者注:《圣经》中因其居民罪恶深重而被神毁灭的两座古城)的罪恶又是什么意思呢?噢,要去理解和领会的东西真是太多了。可眼下我连法尔茨的利索莱特是怎么回事都还没搞清楚。
  凯蒂,你看出我就快要绷不住了吗?
  现在再谈点别的:你早就知道我将来最大的愿望是想做一名记者,再然后是一位著名的作家。这种远大(还是疯狂?)的抱负最终能否实现还有待时间的检验,但我心里一直是装着它们的。无论如何,我想在战后出版一本名叫《愤怒的阿切特修斯》的书。无论是否成功,这我说不好,但我的日记会帮很大的忙的。除了《愤怒的阿切特修斯》,我还有其他一些计划。但还是等到它们在我脑海里有更明确的形式之后再对你作充分说明吧。
  你的,安妮
§§§1944年5月13日 星期六
  亲爱的凯蒂:昨天是爸爸的生日。妈妈和爸爸结婚已经19年了。打杂女工不在楼下,阳光明媚,仿佛1944年以前从没有这么明媚过似的。我们的七叶树开满了花,上面覆盖着浓密的树叶,比去年漂亮多了。
  爸爸收到了库菲尔斯送的一本林奈斯的生平传记,克莱勒送的一本关于自然的书,杜塞尔《水平的阿姆斯特丹》,凡·达恩送了一个特别大的盒子,装饰得非常华丽和专业,里面有三个鸡蛋、一瓶啤酒、一瓶酸奶和一条绿色的领带。这让我们盛糖浆的罐子都显得小了。跟梅爱朴和爱丽的康乃馨相比我的玫瑰花闻起来特别香,而她们的花不香,但也很好看。他肯定被大家宠坏了。居然来了50个油酥馅饼——天哪!爸爸分头招待了我们,男士啤酒和五香姜饼,女士酸奶。大家全都乐在其中。
  你的,安妮
§§§1944年5月16日 星期二
  亲爱的凯蒂:换个话题吧,已经好久没谈他们了,我想跟你讲讲昨天发生在凡·达恩夫妇之间的一场小小的争论。
  凡·达恩太太:“德国人的大西洋墙肯定会建造得非常结实的。他们肯定会使出浑身的力气来挡住英国人。真是不得了,德国人居然这么强!”
  凡·达恩先生:“噢,是啊,强得不行了。”
  凡·达恩太太:“是啊。”
  凡·达恩先生:“德国人这么强最后肯定会打赢这场战争的,说什么其他的又管个屁用!”
  凡·达恩太太:“很有这个可能啊,我对相反的结果还没什么把握。”
  凡·达恩先生:“我都懒得跟你说了。”
  凡·达恩太太:“可你总是跟我说的呀,你不能每次都哄我吧。”
  凡·达恩先生:“怎么会呢,可我的话又管什么用哩。”
  凡·达恩太太:“可你还是得说啊,你不总是有理的吗?我看你的预言也不会回回那么准吧!”
  凡·达恩先生:“就到此为止吧。”
  凡·达恩太太:“可不能这样。反攻本来去年就要开始了,芬兰人的仗也早该打完了。意大利冬天结束了,但俄国人应该已经拿下利沃夫了呀。算了吧,我可不太相信你的预言。”
  凡·达恩先生(站了起来):“你该闭闭嘴了吧。总有一天我会告诉你我是对的,你总会晓得的。你这些牢骚我实在受不了了。你总把人弄得很火,迟早会自作自受的。”
  第一幕完。
  我忍不住大笑。妈妈也是的,而彼得坐在一旁咬嘴巴。噢,多么愚蠢的大人,他们在跟年轻人讲那么多话之前最好还是自己开始学习吧。
  你的,安妮
§§§1944年5月19日 星期五
  亲爱的凯蒂:昨天我感觉糟透了,完全乱了套(这在安妮是常事!),肚子疼,还有其他脑子里的烦心事。今天又好多了,觉得很饿,但最好还是别碰我们今天吃的菜豆了吧。
  彼得和我一切顺利。这个可怜的男孩甚至比我还需要亲热。每天晚上跟我晚安吻别的时候他都会脸红,而且要求再来一个。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称职的木菲的替代品?我也不管了,只要他晓得有人在爱着他就好了。
  经过一番费力的征战我现在总算取得了一定的优势,但我并不觉得自己的爱意有丝毫冷却。他是个可人儿,但我又很快朝他关闭了那个内心的我。要是他想再次把锁打开,那他一定得付出比从前更大的努力啊!
  你的,安妮
§§§1944年5月20日 星期六
  亲爱的凯蒂:昨晚我从阁楼下来,进房间的时候一眼看见那个装着康乃馨的可爱的花瓶倒在地上,妈妈正四肢趴在地上擦洗,而玛格特正把一张张纸从地上的水里捞起来。
  “这儿怎么了?”我问,充满了困惑,也不等她们回答就开始在心里盘算起这个事故带来的损失了。我全部的家谱文件夹,写字本,课本,通通被打湿了。我差点哭了,激动得都不记得自己说了些什么,但玛格特说我当时嘴里冒出了这样一些话:“无法估量的损失,恐怖,可怕,永远无法修复。”还有更多的话。爸爸听了开口大笑,接着妈妈和玛格特也跟着起哄,可我面对白费的心血只能号啕大哭,那可都是我一页一页辛苦整理出来的图表啊。
  对“无法估量的损失”细细检查一番之后发现它们没有我想像的那么大。我到阁楼里将黏在一起的纸一页一页分开,然后再用晾衣绳把它们通通挂起来。当时的景像真滑稽,连我自己也忍不住笑了。查理五世、奥兰治的威廉和玛丽·安东奈特旁边是美第奇的玛丽亚,真是“种族暴行”,这就是凡·达恩先生幽默的评论。在我将这些资料委托给彼得照料之后我又下了楼。
  “哪些书毁了?”我问玛格特,她正忙着清理。“代数。”她说。我赶紧跑过去,可不幸的是代数书完好无损。我真恨不得它直接掉到花瓶里才好哩。那是我最讨厌的课本了,书的扉页上写了起码有20个姑娘的名字,全都是它从前的主人,书上也画满了各种发黄的条条杠杠。要是我当时真的情绪很坏的话,我肯定会把这讨厌的鬼东西撕得粉碎的!
  你的,安妮
§§§1944年5月22日 星期一
  亲爱的凯蒂:5月20日爸爸跟凡·达恩太太打赌输了五瓶酸奶。反攻还没开始。毫不夸张地说,整个阿姆斯特丹,整个荷兰,是的,整个欧洲的西海岸,直到西班牙,到处都没日没夜地在谈论着反攻,围绕着它争论,打赌,当然还有希望。
  悬疑升至顶点。我们一向认为“善良的”荷兰人再也没有谁将希望寄托在英国人身上了;每一个人都坚信英国人不过是在虚张声势地炮制宏伟的战略。噢,不,人们最终要看到的是行动,伟大、英勇的行动。没有人看得到自己鼻子以外的东西,没有人去想一想英国人也在为他们自己的国家和人民而战斗,每个人都认为拯救荷兰是英国人应尽的义务,而且越快越好。
  英国人对我们到底有什么义务要承担?荷兰人又是如何来接受他们认为理应得到的慷慨的援助的呢?噢,不,荷兰人一定会犯下大错的,而英国人,无论他们如何虚张声势,也肯定不会比任何或大或小如今仍然被占领的其他国家更该受到谴责。英国人当然不会向我们道歉的,因为即便我们责怪德国人当年重新装备他们武装的时候英国人在睡大觉,但我们却不能否认所有其他国家,特别是那些与德国相邻的国家也都在睡大觉。奉行鸵鸟政策我们当然不会有任何好结果。英国和全世界对此已经看得再清楚不过了,这也正是所有民族,一个接着一个,包括英国,必将付出沉重代价的原因。
  没有哪个国家会毫无理由地牺牲他的士兵,当然也不会莫名其妙地照顾别国的利益。英国自然也不例外。伴随着解放和自由的反攻迟早会来临的,但这个日子需要英国和美国一起商量,而不是把所有被占领的国家揪到一块儿来吵吵。
  令我们感到异常恐怖和不解的是我们听说有不少人改变了对我们犹太人的态度。我们听说反犹思潮居然在那些从未有过这种想法的圈子里盛行。这个消息对我们的情绪产生了很深很深的影响。对犹太人的憎恨本来是可以理解的,有时甚至可以说是很人性的,但不好。基督徒责怪犹太人向德国人泄漏了秘密,背叛了帮助他们的人,还说正是犹太人导致了基督徒也像许多其他人一样死于非难,遭受可怕的惩罚和厄运。
  这些都是真的,但凡事都应该从两个方面看。假如处于我们的位置,基督徒的做法会不一样吗?德国人有的是让人开口说话的办法。一个人,凭良心讲,无论他是犹太人还是基督徒,能永远保持沉默吗?谁都晓得这是绝对不可能的。那么,人们应该拿不可能的事情来要求犹太人吗?
  人们在私底下议论说移民到荷兰以及现在生活在波兰的德籍犹太人战争结束后不允许返回这里;他们曾经拥有在荷兰的避难权,可一旦希德勒完蛋了他们却必须重返德国。
  一旦听到这样的消息人们不禁要问我们为什么要忍受如此艰难而漫长的战争?我们一直听到的话是让我们为了自由、真理和正义一起战斗!难道就在我们还在战斗的时候不和就要显露出来吗?难道一个犹太人的生命要再一次比其他人低贱吗?噢,真让人伤心,太伤心了,已经千万次了那句古老的箴言再一次得到证实:“一个基督徒做事一人当,一个犹太人做事万人殃。”
  说真的,我真不明白,如此善良、诚实和正直的荷兰人民会这样来评价我们,来评价这个世界上遭压迫最重,最不快乐,也许是最需要其他民族同情的我们。
  我只祈求一件事,那就是这种对犹太人的仇恨将很快成为往事,祈求荷兰人展现出他们应有的品质,祈求他们毫不含糊地支持正义,也永远不要失去正义感。因为反犹主义是非正义的!
  要是这种可怕的威胁真的变为现实的话,那么将来好不容易存活下来的一小批犹太人就不得不离开荷兰。而我们也得背上小小的行囊继续向前摸索,离开这个美丽的国家,这个曾经伸出热情的欢迎之手而如今却跟我们反目的国家。
  我爱荷兰。我,一个没有祖国的人,曾经希望她就是我的祖国,而我现在还这么希望!
  你的,安妮
§§§1944年5月25日 星期四
  亲爱的凯蒂:每天都有新鲜事儿。今天上午给我们买蔬菜的人因为在自己家中藏了两个犹太人被抓了起来。这对我们是沉重的打击,不仅仅因为那些可怜的犹太人正在地狱的边缘徘徊,对这个好心人来说也是可怕的。
  世界完全颠倒了,令人尊敬的人们被送去了集中营、监狱和寂寞的囚室,而那些渣子们却还在统治着男女老少,或富或穷。一个人因为黑市交易掉进了陷阱,而另一个人会因为帮助犹太人或其他不得不转入“地下”的人们遭此同样的厄运。只要不是NSB的成员,谁都不晓得接下来自己会发生什么意外。
  这个人对我们来说也是巨大的损失。姑娘们不能也不准为我们拖运那些土豆,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尽量少吃。我会告诉你我们是怎么做的,那境况自然是谈不上好受的。妈妈说我们干脆去掉早餐,中午吃麦片粥和面包,晚饭炸土豆,每星期一两次可能吃点蔬菜或莴苣,再没别的了。我们就要挨饿了,但怎样都比被发现的好。
  你的,安妮
§§§1944年5月26日 星期五
  亲爱的凯蒂:总算,我总算可以在窗缝前的桌子旁安静地坐下来给你讲述一切了。
  我内心痛苦极了,已经有几个月没有这种感觉了。自从夜盗事件发生以来我还从没有这么沮丧过,一方面,那个卖蔬菜的人,犹太问题,这可是全家每时每刻都在讨论的问题,拖延的反攻,糟糕的食物,紧张、悲愁的气氛,我对彼得的失望;另一方面,爱丽的订婚,圣灵降临节招待会,鲜花,克莱勒的生日,彩色蛋糕以及关于餐馆里的歌舞表演、电影和音乐会的种种描述。差别,巨大的差别,它总在那儿。头一天你还在笑,看到的是快活的一面,但第二天我们就开始担心,害怕,内心悬而不定,绝望的神情写在脸上。梅爱朴和克莱勒为我们藏匿的八个人担负了最沉重的负担,梅爱朴的辛苦就不必多说了,克莱勒身上的责任大得有时候他都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库菲尔斯和爱丽也很照顾我们,但他们有时候也会忘记我们,即便仅仅是几个小时,抑或一天或两天。他们有他们自己的烦恼,库菲尔斯的健康,爱丽的订婚,也很难说将来就一定会幸福,除此之外他们也还会有小小的外出、访友,总之是常人完整的生活。对他们来说悬着的心有时候会放下来,即便是短暂的片刻,但对我们来说却要永远拎着。我们已经在这待了两年了,在这种让人无法忍受不断增长的压力下我们到底还能坚持多久?
  下水道堵了,所以我们不能用水,即便有也只是细小的水流;去厕所的时候还得带上卫生刷,我们把脏水都盛在一个很大的洒了花露水的罐子里。今天我们还能对付,可要是水管工一个人干不了这个活该怎么办呢?市政府的清污服务要到星期二才能上门。
  梅爱朴送了我们一块葡萄干蛋糕,做成一个洋娃娃的形状,上面的一张纸条上写着“圣灵降临节快乐”的字样。这让人看起来几乎就像她是在故意挖苦我们似的;我们眼下的心情实在难以称得上“快乐”。蔬菜人的事情弄得我们更紧张了,你到处都能听到“嘘,嘘”的声音,现在我们干什么事情都比从前更安静了。警察既然已经强行闯开了那里的门,那他们也会对我们做同样的事情的!要是有一天我们也……不,我不能写,但今天我就是赶不走这个问题。相反,我所经历的一切恐惧好像一下子集聚起它所有的力量朝我袭来。
  今晚八点我只能完全一个人到楼下的卫生间去;下面没有人,因为大家都在听广播;我想勇敢点,但很难。我总觉得待在楼上要比一个人待在下面这间又大又静的房子里安全得多;一个人听着楼上传来的闷闷的噪音和街上各种汽车喇叭发出的嘟嘟声,感觉真可怕。我得赶紧,因为光在脑子里想一想我就开始发抖了。
  我一次一次地问自己,假如我们不躲起来,假如我们现在已经死了,那会不会更好,那是不是就不会经历这么多痛苦,也不用再把我们的保护人拖进危险的泥潭了?可这样的想法也会令我们畏缩,因为我们仍然热爱生活;我们还没有忘记大自然的声音,我们还在希望,希望着一切。我希望很快会发生什么,如果必要哪怕是枪声也好——再也没有什么比这种焦躁不安更折磨我们的了。让最终的结局来临吧,即便那是痛苦的。那至少能让我们知道我们终究能挺过去还是倒下去了。
  你的,安妮
§§§1944年5月31日 星期三
  亲爱的凯蒂:星期六、星期日、星期一和星期二都特别热,热得我都拿不起我的水笔。所以也没法给你写信。星期五下水道又堵了,星期六修了一次。库菲尔斯下午来看望我们并跟我们讲了许多跟考莉有关的事情,说她还待在一个叫乔比的曲棍球俱乐部里。
  星期日爱丽过来确切地告诉我们没有人闯进来并留下来吃了早饭,圣灵降临节的星期一凡·桑藤先生充当了藏起来的看门人的角色,最后星期二,窗户终于又能打开了。
  圣灵降临节期间是很少出现这么晴朗暖和甚至可以说炎热的天气的。“密室”里热得可怕。我来给你讲几个抱怨的例子你就能对最近炎热的天气有个概念了:星期六:“舒服,完美的天气。”上午大家都这么说。“要是没这么热就好了。”下午必须得把窗子关起来的时候。
  星期日:“这么热,谁能受得了。黄油都化了,房子里找不到一个凉快的地方,面包也干了,牛奶酸了,窗子开不了,而我们这些可怜的被遗弃的人,别人在享受他们的圣灵降临节,我们却要坐在这里被闷死。”
  星期一:“我的脚疼死了,一件薄衣服都没有。这么热没法洗东西呀!”——这都是凡·达恩太太说的。实在没法让人快活得起来。
  我也受不了这么热,但很高兴今天有那么一阵子风,但太阳还是很烈。
  你的,安妮
§§§1944年6月5日 星期一
  亲爱的凯蒂:“密室”的新麻烦,杜塞尔和弗兰克夫妇为一件鸡毛蒜皮的事吵了一架:分黄油。杜塞尔投降。凡·达恩太太和杜关系亲密:调情,接吻,打情骂俏。杜塞尔最近开始拼命地想女人。第五军已经拿下了罗马。这座城市免于陆军和空军的破坏,总算完好地保存下来。极少的蔬菜和土豆。恶劣的天气。针对法国海岸和加莱海峡的猛烈轰炸在继续。
  你的,安妮
§§§1944年6月6日 星期二
  亲爱的凯蒂:“今天是反攻日,”这是来自英国电台的声音,千真万确,“就是这一天。”①反攻开始了!
  今天上午八点英国发布了如下消息:加莱,布伦,勒阿弗尔,瑟堡和加莱海峡遭猛烈轰炸。为各占领区的安全起见,沿海岸方圆35公里范围内的居民全都要做好轰炸的准备。如果可能的话,英国人会在一小时前空投传单。
  根据德国电台,英国伞兵部队已经在法国海岸登陆。BBC报道,英国登陆艇和德国海军激战中。
  九点 “密室”早餐的时候我们讨论了局势:这会不会跟两年前的迪耶普一样只是一次登陆试验?
  十点 英国电台以德语、荷兰语、法语和其他语言广播:“反攻已经开始!”——这就是说反攻是“真的”。
  十一 点英国电台德语广播,最高统帅德怀特·艾森豪威尔将军发表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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