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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妮日记-安妮·弗兰克

安妮·弗兰克(德)
必读网(http://www.beduu.com)整理
§书名:安妮日记
§作者:安妮弗兰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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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妮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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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2年6月14日 星期日
  6月12日星期五那天,我六点就醒了,不奇怪呀,那天是我生日。可那么早当然是不准我起来的,所以我只好憋着自己的好奇心直到差一刻七点。然后我再也忍不住了,就跑到餐厅,结果在那儿受到莫蒂(猫)的热烈欢迎。
  七点刚过我就去找妈妈和爸爸,再去客厅打开我的礼物。我看到的第一样东西就是“你”,可能是所有礼物中最漂亮的吧。桌子上还有一束玫瑰花、一株草和几枝芍药,白天还收到了更多。
  妈妈和爸爸给了我一大堆东西,朋友们把我宠坏了。我还收到了一副“暗箱”—— 一种集体玩具,许多糖果、巧克力,一套字谜环,一枚胸花,约瑟夫·考恩写的《尼德兰人故事集》,《雏菊的山中假日》(一本特别神奇的书),还有一些钱。现在我能买《希腊罗马神话》了——太棒了!
  然后丽茨来找我一块儿去上学。课间我请每个人吃了甜饼干,然后大家只好接着上课。
  现在我要停笔了。再见,我们会是最要好的朋友的!
  
§§§1942年6月15日 星期一
  星期天下午为我举行了生日聚会。我们放了一部电影《守灯塔的人》,同学们都喜欢极了。我们过得很开心。来了好多男孩和女孩。妈妈老想知道我会嫁给谁。她可别想猜到是彼得·韦瑟尔;有一天我好不容易瞒过了她,脸不红心不跳。好多年了,丽茨·古森斯和桑妮·豪特曼一直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后来我在犹太中等教育学校①认识了尤碧·德·瓦尔。我们常在一起,现在她是我最好的女朋友。丽茨跟另一个女孩更要好;桑妮转学了,她在那里又交了新朋友。
  ①一般接受11~19岁的学生就学。
  
§§§1942年6月20日 星期六
  我有好几天没写了,因为我想先考虑考虑我的日记。像我这样的人写日记是有点怪;不光我以前从没写过,再说在我看来,不光我,换了随便哪个人,谁又会对一个13岁的小女生敞开的心扉感兴趣哩。不过那又怎么样呢?我就是想写,更要紧的是,我就是想把埋在心底的那么多东西统统吐出来。
  俗话说“纸比人更耐心”;我是在一天有点伤感的时候又想起这句话的。我当时手托下巴呆坐着,觉得无聊极了,浑身软绵绵的,甚至都想不好到底是该出去还是在家里待着。没错,纸一定是最有耐心的,再说我也不打算把这本硬皮笔记本拿给人看,它可是有了骄傲的名字,叫“日记”啊,谁也不给看,除非我能找到真正的朋友,不管男的还是女的。现在我总算彻底想清楚了,我开始写日记的原因是:我还没有一个像它一样真正的朋友。
  我想再讲清楚一点,因为没有人会相信一个13岁的女孩会觉得自己在世上很孤单。事实也不是这样啊。我有亲爱的父母和一个16岁的姐姐。我认识大概30个可以算做朋友的人,我有一大串男朋友,都很想让我看他们一眼,看不成,就只好在班上用镜子偷偷地看我。我有好多亲戚,姨、姑、叔叔、舅舅,他们也都对我好。一个幸福的家庭。是啊——看上去我似乎什么都不缺。可我的朋友们也都是这样,无非打打闹闹,再也没什么了。我从来就没有让自己说过任何离谱的事情,大家似乎就没办法走得更近一些,这才是最恼人的。也许我信心不足,太悲观了,可无论怎样,事实如此,根深蒂固,我看来是无能为力了。
  所以,才有了这日记。我要用我的心灵之眼增添这位期待已久的朋友的魅力,我不想像大多数人那样流水账似的在日记里记下一大堆无聊的事情,我想让这本日记成为我的朋友,我该叫这个朋友凯蒂。一旦我突然开口对凯蒂说话,谁也不晓得我到底在说什么,所以,虽然还有些不情愿,我还是要开始用简洁的文字描述我的人生。
  我爸爸娶我妈妈的时候36岁,妈妈25岁。我姐姐玛格特1926年出生在莱茵河畔的法兰克福。接着是我,1929年6月12日出生。因为是犹太人,我们1933年移居到荷兰,我爸爸被任命为特拉维斯N.V.公司的总经理。这家公司和在同一幢楼里的科伦公司关系密切,我爸爸是他们的合伙人。
  不过我们家的其他人就没那么幸运了,全都因为希特勒的反犹法遭了殃,生活充满艰辛和焦虑。1938年大清洗过后,我的两个舅舅逃去了美国,我年迈的祖母来到我身边,当时她73岁。1940年5月过后,幸福的时光一下子溜走了:先是打仗,然后投降协定,接着德国人来了。我们犹太人的苦难从这时才真正开始。各种反犹法令瞬时接踵而至。犹太人必须戴黄色的大卫星,犹太人必须上缴他们的自行车,犹太人禁止乘电车,不准开车。犹太人只能在三点到五点之间去店里买东西,而且只能在挂有“犹太商店”招牌的店里买。犹太人到了八点必须进屋,过了这个点就连在自己的花园里坐一坐都不行。犹太人禁止去剧院、电影院和其他娱乐场所。犹太人不得参加公开的体育活动,游泳池、网球场、曲棍球场及其他运动场地一律不得入内。犹太人还不能看望信基督教的人。犹太人必须去犹太学校上学。还有无数类似的严格规定。
  所以,我们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可生活照样延续。尤碧老对我说:“做什么都提心吊胆的,搞不好哪件事情就是禁止的。”我们的自由被严格限制了。不过这一切还可以忍受。
  外婆于1942年1月过世了。大家永远不会知道在我心中她还活着,我还是那么深爱着她。
  1934年我进了蒙特索里幼儿园上学,一直念到六年级;到了第二学期,只好跟K夫人说再见了。我们都哭了,真让人难过。1941年,我和我姐姐玛格特进了犹太中等学校,她上四年级,我上一年级。
  到目前为止我们一家四人一切平安,我也在此一直待到今天。
  
§§§1942年6月20日 星期六
  亲爱的凯蒂:我要说个痛快了。此时四周非常安静,爸爸妈妈出去了,玛格特也和她的朋友打乒乓球去了。
  最近我也一直在打乒乓球。我们打乒乓球的人就特别喜欢吃冰淇淋,特别是到了夏天,打热了,我们最后总要去光顾就近的冰淇淋店的,“德尔菲”啦、“梅西斯”啦,那里是可以让犹太人去的。真恨自己搞不到更多的零花钱。“绿洲”里通常挤满了人,随处都是我们自己圈子里的人,我们总是想着法子挑个好心的先生或男友,好让我们把一个星期能吃的冰淇淋都一下子吞下去。
  就我这个年纪来谈论男朋友的事情我想你一定会很吃惊的吧。可你晓得吗,在我们学校要想闭口不提简直就不可能。只要一个男孩问我可不可以和我一起骑车回家,我们就聊上了,十次有九次我都能肯定他立刻就会神魂颠倒地爱上我的,而且看不见我就活不下去。当然了,如果我毫不理睬那些热切的目光,骑着车只顾自己一个劲地往前踏,过一阵子就肯定会冷下来的。
  要是聊着聊着,开始往“那方面”靠了,我就会偷偷地把自行车故意一歪,我的书包就掉到地上了,趁着他准备下车帮我捡起来那工夫,我已经把话题扯开了。
  这些还都是最单纯的男孩;有时你会碰到一些朝你打飞吻或想要挽你胳膊的家伙,那他们肯定是敲错门了。我会从车上下来,拒绝和他们继续结伴同行;要么就装着生气了,用毫不含糊的话让他们把手拿开。
  就这样了,我们友谊的基础已经奠定,直到永远。
  你的,安妮
§§§1942年6月21日 星期日
  亲爱的凯蒂:我们B1全班都在发抖:因为老师们就要开大会了。大家都在猜测谁会升级,谁会留级。
  我和梅爱朴·德容实在受不了坐在我们后面的韦姆和雅克那两个可笑的家伙。他们根本无心谈谈假期怎么过,从早到晚一直都在打赌“你肯定升”、“不可能”、“怎么不可能”,就算梅爱朴求他们安静一下,我突然发火也堵不上他们的嘴。
  要我说啊,全班四分之一的人还得原地不动:总会有那么一些笨鸟的,不过老师可是世上最捉摸不透的人,要是这回阴差阳错让哪个笨鸟撞了好运也说不准。
  我对自己和我的女朋友们都不担心,不管怎样我们都会闯过去的,虽然对数学我还不敢太肯定。总之我们只能耐心等候。等到结果出来我们再一起欢呼胜利吧。
  我跟我所有的老师相处得都很好,一共九个,七个男老师、两个女老师。开普托先生,就是那个年纪大的数学老师,很久以来一直对我很头疼,因为我太喜欢讲话了。于是我被罚以“话匣子”为题写篇作文。话匣子!这能让人写什么呢?不过我还是先把这个题目记在笔记本上了,心想,回头再来对付它,暂且装得很镇定。
  那天晚上,当我把其他家庭作业做完后,我的目光落在了笔记本上的那个题目上。我一边啃着水笔头一边琢磨,要想胡弄些废话上去谁不可以哩,把字写得大大的,字之间空得开开的,可难就难在怎么来充分证明讲话的必要性。我想啊想啊,突然灵光一现,洋洋洒洒三页纸,舒服透了。我的论点是讲话是女性的特质,我当然愿意尽全力克制,不过永远也别想治好我,因为我妈妈和我一样爱讲话,可能比我还厉害,你能拿遗传的性格怎么样呢?开普托先生看了我的作文哈哈大笑,可当我下一节课照旧滔滔不绝的时候,又一篇作文来了。这回是“不可救药的话匣子”。我又把这篇作文交上去了,结果整整两节课开普托没发过一句牢骚。可是第三次课上他再也憋不住了。“为了惩罚安妮上课讲话,她要写篇作文题目是‘呱呱呱,鸭嘴太太唧喳喳’。”全班哄堂大笑。我也只好跟着笑,可心里在担心这个题目我实在是才思枯竭了。总得想点别的东西,想点绝对有创意的东西。算我走运,我的朋友桑妮诗写得好,答应帮我整篇作文用诗来写。我快活地蹦了起来。开普托本想用这个可笑的题目让我出洋相,我当奋力还击,也让他成为全班的笑柄。诗写好了,简直是完美。讲的是一只鸭妈妈和一只天鹅爸爸带着三只小鸭子的故事。因为小鸭子太爱讲话了,最后全被爸爸用嘴巴啄死了。多亏开普托看出这是闹着玩的,结果他给全班大声朗读了那首诗,大加赞赏,后来还给好多其他班的同学念了。
  从此以后开普托上课让我讲话了,也不再给我布置额外的作业,其实他一直就没有把它当真过。
  你的,安妮
§§§1942年6月24日 星期三
  亲爱的凯蒂:天气热死人了,我们都快给烤化了,可这么热到哪儿我也只能步行。我现在才真正晓得电车有多好了;可那是犹太人禁止享用的奢侈品——骑两条腿的马对我们来说已经够好了。昨天午饭时间我去让·卢肯施塔特看牙医。从我们学校到那里有好长一段路;下午上课的时候我都快睡着了。那个牙医的助手很好心给我喝了一杯水——她是个好人。
  渡船我们是可以乘的,也就这点好处了。有一条从约瑟夫·以色列斯卡德来的小船,那上面的船夫只要我们要求总会立刻同意载我们。我们过得如此悲惨不能怪荷兰人。
  我真希望自己不用去上学,因为我的自行车在复活节那几天被人偷了,爸爸已经把妈妈的那一辆送到一户基督教人家保管。不过谢天谢地,马上就要放假了,再过一个多星期痛苦就到头了。昨天发生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我正从车棚边上过,突然听到有人大声叫我。我转过身,认出是头一天晚上在我的女友伊娃家碰到的那个漂亮的男孩。他害羞地朝我走过来,介绍自己叫哈里·戈德伯格。我有点意外,也不知道他想怎么样,好在没让我等多久,他就问我能不能让他陪我上学。“只要你答应什么都听我的就可以。”我是这么回答的,于是我们就一起走了。哈里16岁,会讲好多好玩的故事。今天早晨他又在等我了,我希望从此他一直都愿意。
  你的,安妮
§§§1942年6月30日 星期三
  亲爱的凯蒂:直到今天我才有工夫给你写信。星期四一整天我都和朋友们在一起。星期五我们家来了客人,就这样一直拖到今天。一个星期里我和哈里彼此了解了很多,他跟我讲了很多关于他的事情,他是一个人来荷兰的,现在和他的爷爷奶奶住在一起。他父母在比利时。
  哈里有个女朋友叫范妮。我也认识她,是个十分柔顺感觉迟钝的家伙。现在他遇到了我,才发现自己原来一直不过陶醉于范妮的外表。我看来是兴奋剂,把他一下子给激醒了。你看我们都有各自的用处,时不时脑子也会犯点晕乎。
  尤碧星期六晚上在这儿睡的,但她星期天去了丽茨家,我无聊透了。哈里本来晚上是要来的,可他下午6点来了电话。我接的电话,他说:“我是哈里·戈德伯格,请问我能跟安妮讲话吗?”
  “你好,哈里,我是安妮呀。”
  “嘿,安妮,你怎么样?”
  “好极了,多谢。”
  “真不好意思今晚我不能来,可我很想跟你讲讲话;要是我十分钟以后过来,可以吗?”
  “可以呀,好吧,再见!”
  “再见,我马上过来见你。”
  放下话筒。
  我迅速换了另一条连衣裙,稍稍收拾了一下头发。然后我便紧张地站在窗边看着他。终于我看见他来了。真奇怪我没有马上冲下去;而是耐心地等着他按门铃。然后我下楼,门一开,他刚好和我扑个满怀。“安妮,我奶奶说你年纪还太小,不适合经常和我外出,还说我应该去勒斯家,不过你可能晓得我以后是不会再约范妮出去了!”
  “不,怎么回事儿,你们吵架了?”
  “没有,怎么会哩。我跟范妮讲了我们不合适,所以以后最好别再一起外出了,但我们家永远欢迎她,我也希望她家永远欢迎我。是这样的,我原以为范妮一直在和另一个男孩约会,所以我也以牙还牙。可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现在我叔叔说让我跟范妮道歉,可我怎么会想做那样的事情哩,所以现在我和她全了解了。太复杂了,这还只是其中的一个理由。我奶奶希望我跟范妮而不是和你在一起,但我不愿意啊;老年人难免总会有这么些可怕的旧观念,我可不能同流合污。我需要我的爷爷奶奶,但话说回来他们也需要我啊。从今往后每个星期三晚上我都会有空。按道理我是该去上木刻课的,好让我爷爷奶奶开心,可实际上我去参加了犹太复国主义运动的聚会。我知道自己不该这么做,因为我爷爷奶奶特别反感犹太复国主义者。我当然怎么也算不上一个狂热分子,不过我有那种倾向,而且觉得挺有意思。可最近那里变得一团糟,我打算退出来,所以接下来这个星期三就是我最后一次了。这样的话我就能在星期三晚上、星期六下午、星期天下午见到你了,说不定还有更多时间。”
  “可是你的爷爷奶奶反对呀,你总不能背着他们来吧!”
  “真爱自有出路。”
  后来我们经过街角的那家书店,彼得·韦瑟尔跟另外两个男孩站在那儿;他跟我打了声招呼——这是他好多年来头一次跟我讲话,我真的很高兴。
  我和哈里走啊,走啊,到头来就是我要在明天晚上差五分七点在他家房子前面跟他碰头。
  你的,安妮
§§§1942年7月3日 星期五
  亲爱的凯蒂:哈里昨天到我家来见到了我父母。我预先买好了一块奶油蛋糕、点心、茶和花式饼干,蛮铺张的哩,可哈里和我都觉得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太闷了,所以我们就出去散步了,等到他把我送回家已经八点过十分了。爸爸非常着急,说我不长脑子,因为犹太人过了八点还在外头是很危险的,我只好答应以后差十分八点一定回家。
  明天他要邀请我去他家。我女友尤碧老是拿哈里来逗我。说实话我还没有热恋上谁,噢,不行,我当然可以有男性朋友——这谁也别想多什么嘴——不过唯一的男友,或者用妈妈的说法,情人,那可完全是另一码事了。
  哈里有天晚上去看伊娃,她跟我讲她问他,“你最喜欢谁,范妮还是安妮?”他说:“这跟你没关系!”但他临走的时候(整晚他们后来也没再一起聊过了)突然来了一句,“听着,是安妮,回见了,别跟别人讲。”说完就跟阵风一样溜了。
  很显然哈里已经爱上了我,换换口味也挺好玩的吧。玛格特肯定会说:“哈里是个体面的小伙子。”我同意,但他不止这些。妈妈是赞不绝口:漂亮的男孩,懂事儿的男孩,可爱的男孩。全家人都接受他我当然高兴。他也喜欢他们,不过他觉得我的那些女朋友都太幼稚了——说得挺有道理的。
  你的,安妮
§§§1942年7月5日 星期日早晨
  亲爱的凯蒂:上周五在犹太剧院我们的考试结果公布了。真是再好不过了,成绩单上没有一点丢人的东西。只有一门课是良,代数5分,两门课6分,其余全都是7分或8分。这成绩家里人当然是满意的,只是对于分数的问题我父母跟大多数人的看法很不一样。只要我健康、快乐,他们对成绩的好坏毫不在意,还有就是要我知廉耻;其余的一切则顺其自然。我自己可不这么想。我不想做差学生;本来我是完全可以在蒙特索里中学读七年级的,可是却进了犹太中等学校。当我们得知所有犹太孩子都得上犹太学校念书的时候,经过一番劝说校长才有条件地接受了我和丽茨。他希望我们努力学习,我也不想让他失望。我姐姐玛格特的成绩也拿到了,总是那么优秀。要是学校有的话,她肯定会以优等生的荣誉毕业的,她脑瓜子太好用了。爸爸最近常待在家里,因为生意上没什么事儿可做,觉得自己多余的滋味肯定遭透了。库菲尔斯先生接管了特拉维斯,克莱勒先生则接管科伦公司。前两天当我们在自己的小院子里散步的时候,爸爸第一次跟我讲起我们得躲起来的事情。我问他为什么非要这么早就谈这些事情。“好孩子,安妮,”他说,“你知道的,一年多以来我们一直在陆陆续续地把我们的食物、衣服和家具搬到别人家里去。我们不想让自己的东西给德国人拿走,当然我们也不想自投他们的罗网。所以我们自己得先隐姓埋名,而不是等到他们来抓我们。”
  “不过爸爸,那会是什么时候呢?”他说话时样子很严肃,我害怕极了。
  “用不着你们来操心,我们会把一切安排好的。抓紧时间享受你无忧无虑的年少时光吧。”就说了这么多。天啊,但愿这些阴森森的话里讲的那个日子还远在天边哩!
  你的,安妮
§§§1942年7月8日 星期三
  亲爱的凯蒂:从星期天到现在时间好像一下子过去了好多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整个世界好像一下子都翻转了。但我还活着,凯蒂,这是最要紧的,爸爸这么说。
  是的,我确实还活着,但别问在哪儿,怎么活。你肯定摸不着头脑,那就让我从星期天下午发生的事情跟你讲起吧。
  三点钟(哈里刚走,不过稍后又回来了)有人按前门门铃。我当时正懒洋洋地躺在阳光下的走廊里读书,所以没听见门铃声。稍后,玛格特一脸激动的样子出现在厨房门口。“党卫队给爸爸送来了招集令,”她低声说道,“妈妈已经去见凡·达恩先生了。”(凡·达恩是爸爸的一个朋友,公司同事。)我十分震惊,招集令?谁都晓得那是什么意思。我脑子里立刻闪现出集中营和阴森森的牢房的画面——我们会让他受此厄运吗?“他当然不会去的,”玛格特说得很肯定,一边和我一起等着。妈妈去找凡·达恩家商量我们要不要明天就搬到藏身的地方去。凡·达恩一家会和我们一起走,所以总共会有七个人。沉默。我们都说不出什么话了,心里惦记爸爸,也不知道究竟怎么样了,他当时正在乔德赛·恩瓦利德(犹太福利院)探望老人;也在等妈妈,炎热加上心头的悬疑,一切使我们充满了畏惧而又沉默不语。
  突然门铃响了。“这是哈里,”我说。“别开门。”玛格特拦住我,紧接着听到楼下妈妈和凡·达恩先生跟哈里说话的声音,我们这才松了口气,接着他们进来了,随手关上了身后的门。每次门铃响,我和玛格特都会轻轻地猫着身子看是不是爸爸,别人谁也不开门。
  后来玛格特和我被支出了房间。凡·达恩想和妈妈单独谈谈。当我们俩单独待在卧室里的时候,玛格特告诉我招集令不是发给爸爸的,而是给她的。这下我就更害怕了,并哭了起来。玛格特16岁,难道他们真的要把这种年纪的姑娘单独带走吗?感谢老天爷她不会去的,妈妈亲口这么讲的;爸爸跟我谈到我们要躲起来的时候也一定就是这个意思。
  躲起来——往哪躲呢?是个小镇还是乡下?是大房子?还是小农舍?什么时候?怎么走?在哪里……我知道这都是些不允许问的问题,可我的脑子怎么也赶不走它们。玛格特和我开始把一些最要紧的东西往一个书包里装。我放进去的第一样东西就是这本日记,然后是卷发筒、手帕、课本、梳子、过去的信;我收拾着这一件件最奇妙的东西,心里想着我们就要去躲起来了。但我不难过,对我来说回忆比漂亮的衣服更重要。
  五点钟爸爸终于到了,我们打电话给库菲尔斯先生问他晚上是否能过来一趟。凡·达恩出去找梅爱朴。梅爱朴从1933年以来就一直和爸爸共事,已经是老朋友了,她的新婚丈夫亨克也一样。梅爱朴用她的包装了一些鞋子、外套、大衣、内衣和袜子走了,并答应说晚上会再来的。接着寂静降临整幢房子,大家谁也没心思吃东西,天还不热,一切都显得特别怪异。我们把楼上的一间大屋子租给了一个叫古德施密特的先生住,他是个三十几岁离了婚的人。可偏偏在这个特别的晚上他好像特别闲,要是不动粗我们简直就赶不走他;他一直赖到十点钟。十一点梅爱朴和亨克·凡·森腾到了。同样,又一批鞋子、袜子、书和里面的衣服被塞进了梅爱朴的包和亨克的深口袋里。十一点半他们再次消失。我已经困死了,尽管我知道这是最后一晚上睡在我自己的床上了,但我还是倒头就睡着了,直到第二天早上五点半妈妈叫醒我。幸亏天气没有星期天那么热;热乎乎的雨下了一整天。我们穿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好像马上要去北极似的,唯一的原因就是尽可能随身多带走一些衣服。在这种情况下谁也想不到我们会拎着满满一箱子衣服出门的。我身上穿了两件背心、三条扎口短裤、一件上衣,外面再套上一条裙子、一件夹克、一件夏季风衣,还有两双袜子、一双系带的鞋子、毛线帽、围巾,还有哩;还没动身我就快闷死了,但谁也没说什么。
  玛格特把她的课本塞进书包里,骑上自行车紧跟在梅爱朴后头消失了,到现在我还不知道,我们那个秘密的藏身地在哪里。七点半我们身后的门关上了。莫蒂,我的小猫咪,是唯一跟我道别的生灵。她会跟她的邻居过上好日子的。这都写进了一封留给古德施密特先生的信里。
  厨房里有一磅留给猫的肉,早餐用具都搁在桌子上,床已经被扒得光秃秃的,这一切都给人留下我们在狼狈中撤离的印像。但我们已经顾不上印像了,我们一心只想着离开,只想着逃走并安全抵达。明天继续。
  你的,安妮
§§§1942年7月9日 星期四
  亲爱的凯蒂:我们就这样走在滂沱大雨里,爸爸、妈妈和我,每人身上都背着一个书包和一个购物袋,里面乱七八糟地塞上了一切能塞的东西,包包鼓得都要裂开了。
  赶去上班的人们向我们投来同情的目光。你能从他们的脸上看出他们为自己不能搭我们一程感到多么难过;那颗鲜艳的黄色的星星诉说着一切(注:为了把他们同其他人区分开,德国人强迫所有犹太人必须在显目的位置佩戴一颗黄色的大角星)。
  一直到走在路上了,爸爸妈妈才零零星星地跟我讲起我们的计划。几个月以来我们一直尽可能多地把能搬动的家具杂物及生活必需品搬到我们藏匿的地方,我们自己原定是在7月16日以前搬完的,好把用于藏身的一切都准备充足了。可计划不得不因为招集令而提前十天,这样我们新的住地就还没有完全收拾妥当,但也只能随遇而安了。藏身的地方就在爸爸办公的那幢大楼里,外人是很难理解的,不过我稍后会解释。爸爸手下的工作人员并不多:克莱勒先生、库菲尔斯、梅爱朴、爱丽沃森、一个23岁的打字员,这些人都知道我们的到来。沃森先生,就是爱丽的爸爸,和两个小伙子在仓库工作,他们尚不知情。
  我来说说这幢大楼吧。底层有个大储藏室作仓库用。大屋的前门紧挨着储藏室的门,进了前门是一小截过道通向楼梯(A)。楼梯顶部还有一扇门,门上镶着毛玻璃,玻璃上写有黑色的“办公室“字样。这就是最大的那间主办公室,很大,很亮,东西很齐全。爱丽、梅爱朴和库菲尔斯先生白天就在这儿上班。一间昏暗的小房间,里面有保险箱、衣橱和一个大立柜,由此通向一间小一点的、也有点昏暗的办公室。过去克莱勒先生和凡·达恩先生就坐在这里。现在只有克莱勒先生了。要想到克莱勒的办公室只能走外面的过道,而且只能通过一扇从里面打开的玻璃门进去,从外面是不太容易的。
  从克莱勒的办公室外面一直往前走,长长的过道经过储煤室,上四个台阶便到了整幢大楼里最漂亮的展示间:私人办公室。幽暗,精美的家具,亚麻油地毡和地毯,收音机,时髦的灯,全都是一流的。隔壁是一间狭窄的厨房,里面配有热水器和燃气灶。旁边是卫生间。一楼就是这样子了。
  一段木质楼梯(B)从楼下上到第二层楼。楼梯顶部是一小块楼道平台。平台两边各有一扇门,左边的门通往房子正面的储藏室和阁楼。一段特别陡的荷兰式楼梯(C)可以从侧面经另一扇门直通外面的马路。
  右边的那扇门直通我们的“密室”。谁也猜不到在那扇普普通通的灰门后面藏着那么多房间。踏上门前的一小截台阶你就进来了。
  正对着入口是又一截极陡的楼梯(E)。经过左手边窄小的过道便进入了弗兰克家的卧室兼客厅,紧挨着的是一间小一点的房间,是这家的两个丫头学习和睡觉的地方。右手是一间没有窗户的小屋子,里面有洗脸池和一个小卫生间,小屋里还有一扇门通玛格特和我的房间。再往上爬一段楼梯,推开门,啊,你会觉得不可思议的,运河旁边的这幢老房子里竟还会有如此宽敞明亮的房间。这个房间里有一台燃气灶(这要多亏这里原来是炉房)和洗涤槽。现在这里就是凡·达恩夫妇的厨房了,此外就兼作起居室、餐厅和餐具室了,没什么需要特别介绍的。
  还有一间狭长的房间会是彼德·凡·达恩的小屋。再就是跟下面一样,这层楼里也有一个很大的阁楼间。就这么多了,我已经把我们美丽的“密室”统统向你介绍完了。
  你的,安妮
§§§1942年7月10日 星期五
  亲爱的凯蒂:我想关于我们的住处这么啰唆的描述一定彻底把你搞烦了。但我认为你还是应该清楚地知道我们究竟到了什么样的地方。
  还是继续我的故事吧,你看,我还没讲完哩。当我们到爸爸的公司大楼后,梅爱朴立刻带我们上楼进了“密室”。她关上我们身后的门,一下子就只剩下我们了。玛格特已经在等我们,骑自行车比我们早到多了。我们的客厅和所有其他房间里都塞满了垃圾,惨不忍睹。几个月来搬到办公室的纸板箱全都堆放在地上和床上。小房间里的被褥则一直摞到天花板。要想当晚就能睡个舒服觉,我们得马上动手清理。妈妈和玛格特是再也动弹不得了;她们躺在还没铺的床上,累极了,惨兮兮的,外加别的原因就不说了。但我们家的两个“清洁工”——爸爸和我则想立即动手。
  接下来的一整天我们都在拆箱子,装柜子,敲敲打打,规规整整,直到精疲力尽。当晚我们总算倒在了干净的床上。一整天我们都没有吃一点热东西,但谁也没在乎;妈妈和玛格特是累得咂不动嘴,而我和爸爸是太忙了。
  星期二上午我们继续忙活头一天落下的事情。爱丽和梅爱朴帮我们收拾吃的东西,爸爸修好了灯光明暗调节器,我们则擦洗了厨房的地板,又一整天就这么去了。
  一直到星期三我才缓了口气想想我生活里的巨大变化。接着才有空,也是到了这里以后的头一次,跟你讲讲这一切,同时也算让自己整理一下思绪,认清已经发生的一切,想想接下来要发生的。
  你的,安妮
§§§1942年7月11日 星期六
  亲爱的凯蒂:爸爸妈妈和玛格特都还不太能适应威斯特钟楼的钟声,它每到15分钟就报一次时。
  我能。我从一开始就喜欢它,特别是在夜里,它就像一个忠实的朋友。但愿你有兴趣听听我所体会到的某种“消失”的感觉。哎,怎么说哩,其实我还不能完全了解我自己。这所房子实在不能让我有在家里的感觉,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就讨厌这里。我感觉自己更像是在一套租来的很特别的房子里度假。有点不可思议吧,我也说不好,但这就是它带给我的内心最真切的感受。尽管它只有一边靠着大楼,而且很潮湿,但在阿姆斯特丹你也找不到比这儿更舒服的藏身地了;不,可能在全荷兰也没有。我们的小房间起初看上去很荒凉,墙上什么也没有;多亏爸爸早就把我心爱的明星照和风光名信片带来了,于是我用一瓶糨糊和一把刷子把墙壁变成了一幅巨大的图画。现在它看起来神气多了,等到凡·达恩一家来了,我们还会从阁楼找些木头下来,给墙上装些搁板、架子什么的,那时它会更有生气的。
  玛格特和妈妈现在恢复了一些。昨天妈妈居然有精神做汤,这还是来此之后的第一次,可惜的是一会儿她就忘了个精光,只顾在楼下讲话,结果豆子全烧成了木炭,死死地粘在锅底上。库菲尔斯先生带给我一本《青年年刊》。我们四个人昨晚去了那间私人办公室,打开了收音机。我害怕死了,生怕有人听到,不停地求爸爸跟我一起上楼。妈妈理解我的感受,也跟着回来。我们之所以特别紧张还有别的原因,就是担心让邻居听到我们的声音或看到什么动静。我们第一天就做了窗帘。说实在的那是什么窗帘呀,就是一些松垮垮的布条,各种形状、各种质地、各种图案的,我和爸爸用最业余的技术缝制的。然后我们用图钉把这些艺术品固定好,希望它们直到我们能重见天日的那一天也不要掉下来。
  我们的右方有一些大公司的事务所,左边是一家家具厂;过了上班的点那里就没有人了,但即便如此,声音还是可以穿墙而过的。我们已经不准玛格特夜里咳嗽,尽管她得了重感冒,但已经让她服用了大剂量的咳停液。我则一心盼望着星期二凡·达恩一家的到来;一定会有更多的乐趣,也不会这么安静了。晚上或半夜最让我害怕的就是那种安静。我特别希望有哪个保护神夜里能陪我们睡在这儿。我无法告诉你“永远”不能出门的感觉有多么压抑,而且一想到我们要是被人发现了就会被枪打死我就会吓得半死。那可绝对不是什么闹着玩的设想。白天我们只能小声说话,轻轻地走路,要不然就会让楼下仓库里的人听到的。
  有人在叫我哩。
  你的,安妮
§§§1942年8月14日 星期五
  亲爱的凯蒂:我已经扔下你整整一个月了,不过说实话,这里实在没有那么多新鲜事儿,我也没法每天找些有意思的事儿跟你讲。凡·达恩一家是7月13日到的。我们原以为他们会14号到,可德国人从13号到16号到处在招人,空气越来越紧张,所以他们为安全起见还是晚一天不如早一天吧。上午九点半(我们还在吃早饭),彼得——凡·达恩夫妇的儿子到了。他还不满16岁,是个相当和气、害羞、笨拙的小伙子,不能对他的到来抱太大的指望。他把他的猫(木西)也带来了。凡·达恩先生和太太是半小时后到的,特别逗人的是她的帽盒里竟然装着一个大尿壶。“没有尿壶我怎么也找不到在家的感觉。”她高声坦言,所以第一件事儿就是在她的沙发床底下为它找个永久的窝。凡·达恩先生倒没带上他的,但胳膊底下却夹了一张折叠茶几。
  从他们到来的那天起我们就已经舒舒服服地一块儿吃饭了,三天后我们已俨然融合为一个大家庭。自然而然地,凡·达恩一家人开始跟我们讲起他们在那个有人居住的世界里多待的一个星期里的许多事情。其中我们最爱听的一段儿就是跟我们从前的那幢房子和古德施密特先生有关的。凡·达恩先生告诉我们:“古德施密特先生星期一早上九点打电话问我能不能过来一趟。我马上跑过去,看到古先生一头雾水的样子。他让我看了弗兰克一家留下的信,还打算按照信上的指示把猫送给邻居,这倒挺让人满意的。古先生害怕房子被搜查,所以我们把所有房间转了个遍,该规整的规整了一下,吃早饭的摊子也收拾了。突然我在弗兰克先生的桌子上发现了一本便条本,上面写着一个马斯特里希特的地址。我当然知道这是故意干的啦,但我装着特别惊讶的样子催古先生赶紧把这张倒霉的纸条撕掉。
  “我继续装着压根儿就不知道你们会失踪的事情,不过看了那张纸条,我脑子反而转了起来。‘古德施密特先生,’我说,‘我好像突然想起来这地址是怎么回事了。啊,我现在全记起来了——大概六个月前吧,有个高级军官到办公室来过,看上去他跟弗兰克先生关系很不一般,还说过有事一定要找他帮忙的话。他就驻扎在马斯特里希特。我看他肯定是说话算数,用什么办法把他们弄到比利时去了,再弄到瑞士。不管哪个朋友要问起来我会告诉他的。当然了,千万别提马斯特里希特。’“讲完这些话我就走了。现在大部分你的朋友都晓得了,因为我自己就碰到不同的人跟我讲过好几次。”
  这故事让我们乐坏了,后来凡·达恩先生又补充了一些细节,想想人们的想像力能跑得那么远又让我们狂乐了一阵子。有一家人说看见我们一大早有两个人骑着自行车过去的,还有个太太十分肯定地说我们是在半夜被一辆军车接走的。
  你的,安妮
§§§ 1942年8月21日 星期五
  亲爱的凯蒂:我们藏身地的入口现在还没有完全隐蔽好。克莱勒先生认为最好在我们门前放一个书柜(因为好多房子现在正在搜查藏起来的自行车),当然得是可以像门一样打开的活动书柜了。整件事是由沃森先生完成的。我们让他进了密室,他真是太肯帮忙了。要是我们想下楼,我们现在先得猫下身子往下蹦,因为原先的台阶拆掉了。头三天我们蹦得满额头都是包,因为我们的头全都撞到下面的门口上了。现在我们用布包了木屑钉在门上面,再看管不管用吧!
  我目前还比较闲;我给自己的假放到九月。然后爸爸会给我上课;太可怕了,我已经忘了好多东西了。这里的生活没什么变化。凡·达恩先生和我经常搞不来,他很喜欢玛格特,跟她倒很对路子。妈妈对我有时就像对个小宝宝,我真受不了。其他方面嘛一切进展顺利。我还是没有喜欢上彼得,他太无聊了;他懒透了,一半时间都倒在床上,做点木工活,接着再呼一觉。真是个呆子!
  天气宜人,尽管有种种烦恼,该享受还要享受。我们跑到阁楼里,打开一扇窗户,躺在行军床上享受射进来的阳光。
  你的,安妮
§§§1942年9月2日 星期三
  亲爱的凯蒂:凡·达恩夫妇狠狠地吵了一架,我以前还从没见过这阵势哩。爸爸和妈妈连互相大声嚷嚷都不可能。全为了芝麻大的事儿,纯粹是白费力气。不过,怎么说哩,人各有所好吧。
  遭殃的自然是彼得喽,他只能在一旁傻站着。谁也不把他当回事儿,他太容易激动,太懒。昨天他急得要命,因为他发现自己的舌头是青的,不是红的;这种异常的自然现像来得快去得也快。今天他头上裹了条大围巾晃来晃去,就好像脖子梗着了,还不停念叨自己的腰疼。什么心疼、肾疼、肺疼也都是家常便饭,他可真是个疑病狂患者呀!(你说这个词是不是专指这种人的?)妈妈和凡·达恩夫人之间也不总是甜蜜蜜的,总有什么原因搞得不快活。举个小小的例子吧。凡·达恩夫人已经把大家共用的被褥柜里的原属于她的三块床单全拿出来了,她理所当然地认为只有妈妈的床单才是大家共用的。要是她发现哪天妈妈也跟着学她的好榜样准会把她吓一跳的。
  还有,虽然大家一起吃饭,但用的是她的餐具而不是我们的,为此她特别恼火。她总想搞清楚我们到底把我们的盘子放到什么地方了;其实它们比她想得近,就在阁楼里一大堆杂物后面的一个硬纸箱里。只要我们一直待在这儿,我看那些盘子是很难再翻出来的,没什么不好啊。我也太倒霉了,昨天偏偏把凡·达恩夫人的一只汤盆砸得粉粹。“噢!”她气得大叫一声,“你就不能小心一回吗,那可是我仅有的一只汤盆啊。”这倒好,弄得凡·达恩先生今天一天对我比蜜还甜。但愿他一直能这样。妈妈今天早晨又狠狠地训了我一顿,我真受不了。我们的想法完全不对路。爸爸真好,尽管他有时也会生我的气,但顶多不过五分钟。上个星期我们单调的生活添了一段小小的插曲,全为一本关于女人的书——还有彼得。我先得告诉你玛格特和彼得是被允许读几乎所有库菲尔斯先生借给我们的书的,但大人们偏偏把这本有关女人的书扣了下来。彼得的好奇心立刻大了起来。这本书里不能让他俩读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趁着他妈妈在楼下说话,他偷偷地弄到了那本书,然后带着他的战利品消失在阁楼里。一连几天安然无恙。他妈妈知道他在干什么,但一直帮着隐瞒,直到被他亲爱的爹发现。他很生气,拿走了书,以为一切到此就该结束了。但他恰恰低估了他儿子的好奇心,他的心思因为父亲的态度不仅没有被扼制反而膨胀了。一心想要把书读完的彼得想了个办法弄到这本令他着迷的书。与此同时,凡·达恩夫人向妈妈询问她对这件事的看法。妈妈认为只是这本书不适合玛格特,其他大部分书让她读没什么害处。
  “那可是完全不一样的,凡·达恩太太,”妈妈说,“我是说马格特和彼得。首先马格特是女孩子,而女孩子总是要比男孩子成熟得早的。再说了,马格特已经读了不少严肃的书,根本用不着特别迷恋那些不让她看的东西;还有马格特要聪明得多,这你看她在学校已经读四年级就知道了。”凡·达恩太太也没反驳什么,但还是认为总的来说让小孩子读写给大人看的书是不对的。
  与此同时,彼得总算在一天当中找到了一个不会有人来烦自己读那本书的时间:晚上七点半——那个时候所有的人都会在私人办公室里听广播。而那时他刚好可以再带上他的宝贝上阁楼去。按道理他是要在八点半下楼的,可惜书太吸引人了,他竟忘了时间,就在他下楼的时候正好撞着他爸爸往房间里走。你可以想想后果吧!“啪”、“刷”两声过后,书躺在了桌子上,挨了一巴掌之后的彼得又钻进了阁楼。僵局一直延续到我们坐下来准备吃饭。彼得一直待在楼上,再也没有人烦他了,而他也只能不吃晚饭就睡觉了。我们继续吃着饭,快乐地聊着,突然听到一声刺耳的口哨声,我们全都停了嘴,一脸煞白,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接着我们听到了彼得的声音,是从烟囱里传下来了:“听着,打死我也不会下来的。”凡·达恩先生腾的一声站了起来,餐巾掉在地上,红着脸大声嚷道:“老子受够了。”爸爸拉住他的胳膊,生怕闹出点什么,两个男人一起上了阁楼。好一阵抵抗和反抵抗之后,彼得终于出现在自己的房间里,关上了门,而我们也接着吃饭。凡·达恩太太很想给她的宝贝儿子留一片面包,但他父亲非常强硬。“要是他不马上来道歉,就得到阁楼里睡。”在场所有其他人都纷纷抗议,不吃晚饭已经是够严厉的惩罚了,再说,要是彼得在上面着了凉我们也没办法叫医生啊。
  彼得终究没有道歉。他已经待在阁楼里了,凡·达恩先生再也没做什么,但我第二天早晨留意到彼得的床已经有人睡过了。彼得早上七点钟又回到阁楼,爸爸还是尽量说了一番好话才把他劝下楼来。接下来是三天的苦脸和倔强的沉默,随后一切依旧。
  你的,安妮
§§§1942年9月21日 星期一
  亲爱的凯蒂:今天我要跟你拉拉家常。
  凡·达恩夫人真让人受不了。我喜欢不停地说话已经快把她气炸了。她对大家不是这儿就是那儿看不顺眼,烦得很。最新消息如下:要是哪个盘子里有一丁点残渣她就不肯洗,不是把那个盘子放到一个玻璃盆里,我们也一直是这么做的,而是搁在那儿任里面的东西长毛。
  等到下一餐玛格特洗碗的时候就会多一个盘子,这时尊贵的太太会在一边说:“哎呦,哎呦,玛格特,你可真辛苦啊!”
  这两天我一直在跟爸爸忙着整理家谱,顺便他也就会跟我讲讲每个人的情况,真是太有意思了。库菲尔斯先生每隔一个星期就会专门给我带几本书来。《无忧的约普》系列太过瘾了,所有西西·凡·马克斯韦尔特写的东西都特别精彩。《仲夏夜的疯狂》我已经读了四遍,每次碰到其中逗人的段落我还是会笑个不停。
  又该到开学的时间了,我正努力学习法语,每天都会想尽办法塞进五个不规则动词。提起英语彼得总是唉声叹气。我们刚刚收到了几本课本,还有一大堆练习本、铅笔、橡皮和标签贴,全都是我以前爱用的东西。我有时会收听从伦敦发来的荷兰的新闻,听到了伯恩哈德王子的近况。他说朱利安娜公主大概会在明年一月份生孩子,我觉得真是可爱。可大家都对我这么关注皇家的事情特别诧异。
  我一直被他们议论着,结果公认我还不是十足的笨蛋,作为奖赏,我第二天还得多干些活儿。我当然不希望自己到了十四五岁还在上初一。我还是对他们不让我看那样的书耿耿于怀。妈妈正在读《海伦》,我是别想碰的(玛格特却可以)。首先我得再长大一点,再聪明一点,就像我那个聪明的姐姐一样。接着大家谈起了我对哲学和心理学的无知,我对此的确也一窍不通。或许到了明年我会更聪明一点吧!(随后我迅速在《科能词典》①上查了一下那两个深奥的词语)我刚起床不久,想到过冬的衣服只有一件长袖外套和三件开襟的羊毛衫就有点闷闷不乐。我已经征得爸爸的同意用白羊绒织一件宽松的毛衣;用不着太好的毛线,最要紧的是要暖和。我们有些衣服存在朋友那里,但不幸的是只有到战争结束了才能再见到它们,到那时它们也还要在那儿呀。正在我写到有关凡·达恩太太的那段时她进来了。啪!我立刻合上日记本。
  “嘿,安妮,能让我看一眼吗?”
  “我看不行。”
  “就最后一页还不行吗?”
  “不行,对不起。”
  说实在的当时真让我吓了一大跳,因为那段关于她的极不讨人喜欢的描述刚好就在她要看的那一页上。
  你的,安妮①一本著名的荷兰词典。
  
§§§1942年9月25日 星期五
  亲爱的凯蒂:昨晚我到楼上去“拜访”了凡·达恩一家。偶尔我也会和他们聊一会儿的,有时还挺有意思。后来我们吃了一些蛀虫饼干(因为饼干盒就放在装满了卫生球的衣柜里),还喝了柠檬汁。我们谈到了彼得。我告诉他们彼得经常挠我的脸,我希望他不要这样,因为我不喜欢男孩子碰我。
  就像所有的父母们做的那样,他们问我能不能对彼得好一点,因为他确实很喜欢我。我心里想“天哪!千万别!”他们怎么想的!
  我直率地告诉他们我觉得彼得挺别扭的,也许因为害羞的缘故吧,就像不少没有接触过女孩子的男孩子都会的那样。
  我不得不说“密室”(男人部)的“避难委员会”的确很有创意。现在就让我来跟你讲讲他们是怎么把消息从我们这里传给凡·迪亚克先生的。他是特拉维斯公司的首席代表,也是朋友,已经偷偷地为我们藏了不少东西。他们先打一封写给南泽兰德的一位药剂师的信,那个药剂师跟我们公司做生意,他再以同样的方式把封好了的回信用一个写好了地址的信封寄回来。爸爸在信封上留的地址是寄到办公室的。当这个信封从泽兰德再寄过来的时候,取出里面装的信,再用爸爸亲笔写的一张便条替换它。就这样,当凡·迪亚克读到这个便条的时候就不会被人怀疑了。他们之所以要特意选泽兰德这个地方是因为它离比利时特别近,信也就特别容易混过边境;再说没有特别通行证谁也进不了泽兰德,所以即便有人以为我们在那儿,他也没办法跑去找我们。
  你的,安妮
§§§1942年9月27日 星期日
  亲爱的凯蒂:刚跟妈妈大干了一场,这已经是第N次了;最近我们就是处不好,玛格特和我也搞不来。像这种大吵大闹的情况过去在我们家是不多见的。不管怎么样,我总是讨不到便宜的。玛格特和妈妈的脾气跟我大不一样。我甚至比我自己的妈妈更了解我的朋友——太要命了!
  我们经常讨论到战后的一些问题,比如说,该怎么样跟家里的佣人说话。
  凡·达恩太太又发了一次脾气。她真是喜怒无常。她不断地把她自己的东西藏起来。而凡·达恩家的东西每次“不见”一件,妈妈就总得用弗兰克家的东西赔上一件。为什么总有一些人除了自家的孩子之外还特别喜欢教育别人家的孩子哩!凡·达恩夫妇就是这种人。玛格特是轮不上的,她总是样样都好,完美无瑕,可一旦要把我们两个人摆在一块儿说我心里就特不舒服。你真该来听听他们在饭桌上说的话,你一句他一句,没完没了的指责飞来飞去。妈妈和爸爸总是坚决地护着我的。要不是为了他们我才不肯认输呢。尽管他们总是跟我讲我不该说那么多话,说我应该再谦让一点,不要什么事情都想插一杠子,但我知道自己在这一点上是没指望了。要不是爸爸这么有耐心,恐怕我早就会让我的父母大失所望了,他们也算对我仁至义尽了。
  要是我只吃了一点点我不喜欢的蔬菜,吃的更多的是土豆,凡·达恩夫妇,特别是那位太太,就总是看不顺眼,孩子怎么能这样惯哩。
  “听话,安妮,再多吃一点蔬菜。”她倒说得挺舒坦。
  “不,谢谢你凡·达恩太太,”我回答。“我已经吃了很多土豆了。”
  “蔬菜对你有好处,你妈妈也这么说的。再多吃一点吧。”她一边说一边硬要往我盘子装,非要等到爸爸出来救我。
  接着我们就要听凡·达恩夫人说开了——“你真应该生在我们家,我们从小到大都是很有教养的。把安妮惯成这个样子也太可怕了吧。要是安妮是我女儿我绝对受不了。”
  这可是她最爱讲的话:“要是安妮是我女儿。”感谢老天爷我不是!
  现在再回头来谈谈“教养”的问题吧。昨天凡·达恩太太说完那番话之后当场出现了一种可怕的沉默。接着爸爸说:“我认为安妮非常有教养,起码她学会了一样东西,那就是面对你这么长篇大论的训诫她一声不吭。至于说蔬菜嘛,看看你自己的盘子吧。”凡·达恩太太瘪了,彻底地瘪了。她自己也只吃了一点点蔬菜。但可不能说她被惯坏了呀!噢,千万别,晚上吃太多蔬菜会让她便秘的。在我面前她干吗就不能闭上嘴呢,这样她也用不着给自己找罪受了。凡·达恩太太脸红起来的样子可真是太好看了。我脸不红,而这正是她最恨的。
  你的,安妮
§§§1942年9月28日 星期一
  亲爱的凯蒂:昨天要说的话太多了,只好暂时搁笔。还有一次吵架我也一定是要跟你讲的,但在那之前我得先跟你讲讲别的事情。
  大人为什么这么容易就吵架呢,而且吵得这么多,还都是些无聊的事情?我原以为只有小孩子才会吵架,等到长大了慢慢地也就不再吵了。当然,有时候有些事情的确是值得理论一番的,但也就是斗斗嘴罢了。我原以为自己会慢慢习惯的,可我不习惯,我想我也不会习惯的,只要我还是他们讨论的中心(他们喜欢用“讨论“这个词来代替吵架)。只要说到我,那就总是一无是处:我的长相啦,我的性格啦,我的举止啦,从A到Z都要被他们讨论个遍。他们就是希望(其实是命令)我一声不吭地吞下所有那些粗俗的喊叫,可我就是不习惯。事实上,我不能!我决不会不明不白地接受这些侮辱的,我要让他们晓得安妮·弗兰克不是昨天才生的。要是我让他们明白我打算反过来教育他们的话,他们一定会非常惊讶的,说不定还会闭上他们的嘴。我是不是真该那么做呢?太粗俗了!他们可怕的举止,特别是……(凡·达恩夫人的)愚蠢让我一次又一次目瞪口呆,可是一旦我习惯了这些——这也要不了多久——那我也会以牙还牙的,决不开玩笑。那就该他们换换口气了!
  我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那么粗鲁、自负、倔强、咄咄逼人、愚蠢、懒惰吗?还有好多好多?噢,当然不是。我就像别的人一样有自己的缺点,这我清楚,但他们把一切都彻底地夸张了。
  凯蒂,要是你晓得面对这么多的冷嘲热讽我有时多么生气该多好啊。我也不知道这样的愤怒我还要憋多久。总有一天我会爆发的。
  算了,别再说这些了,我已经说了那么多吵架的事情,快把你烦死了。但有一次特别有趣的讨论我一定要告诉你。说着说着不知怎么地,我们的话题转到了皮姆(爸爸的外号)的好脾气上。即便是最愚蠢的人也得承认爸爸的这一点。可突然凡·达恩太太说:“我,不也天生一副好脾气嘛,比我丈夫好多了。”
  她这话也说得出来!这句话本身就清楚地表明她有多么咄咄逼人!凡·达恩先生觉得既然说到了他自己就有必要作番解释:“我可不希望自己太谦虚,在我看来谦虚没什么好处。”接着转向我,“听我的,安妮,别太谦虚了,它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
  妈妈倒也同意这种说法。可凡·达恩太太非得对此加上点自己的看法不可,总是这样。她接下来的话是说给妈妈和爸爸听的:“你们的生活观念真奇怪,怎么能对安妮说这样的话呢,这跟我年轻的时候可大不一样。我看这样的情况也只有在你们这么现代的家庭里才会有。”这可是对妈妈教育子女的方法的直接攻击了。
  凡·达恩夫人此时已经兴奋得满面红光,而妈妈则冷静得像黄瓜一样。本来就爱脸红的人一旦又激动起来可真不是容易按捺的。妈妈还是一副从容不迫的神情,但心里也很想尽快结束这场谈话。她想了一小会儿之后说到:“我本人,凡·达恩夫人,也非常赞同如果一个人过分谦虚日子是不大好过的。我丈夫,还有玛格特和彼得是特别谦虚的人,但你的丈夫、安妮、你本人加上我如果不说刚好相反的话,起码也不是轻易就会被对方说服的人。”凡·达恩夫人:“不过,弗兰克夫人,这我就不懂您的意思了。我是那么谦虚宽容的人,你怎么还会对我有别的看法呢?”妈妈:“我并没有特别说你什么,但是谁也不会说你是一个特别宽容的人。”凡·达恩夫人:“咱们还是把话说清楚吧,做个彻底的了结。我非常想知道我究竟哪儿让人觉得咄咄逼人了?我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如果我不照顾好自己,我很快就会饿死的。”
  这段荒唐的自我辩解惹得妈妈大笑起来。这可惹恼了凡·达恩太太,一连串挤眉弄眼的表情之后,她终究彻底哑巴了,接着她从自己的椅子上站了起来准备离开大家。
  突然她的目光落在了我身上。你真应该看看她当时的样子。太倒霉了,就在她扭头的一刹那我刚好满面愁容地晃着脑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纯属情不自禁,我一直都埋头专心地在听他们的口舌大战哩。
  凡·达恩太太转过身来开始甩出一连串粗俗的德语,非常下流、难听,那样子就像一个非常粗俗的红脸泼妇——场面真是壮观呀。要是我会画画,我真想把她的样子画下来:活生生的一个愚蠢而可笑的小人物!
  不管怎么说,我现在算是懂得了一个道理。你只有在跟一个人有过一番热烈的接触之后才会真的了解他。然后,也只能在此之后你才能对他们的性格作出正确的判断。
  你的,安妮
§§§1942年9月29日 星期二
  亲爱的凯蒂:躲起来的人总会碰到一些不寻常的事情的。你想像一下吧,没有专门的洗澡间,我们只能使用洗涤池,又因为办公室里(我总是用它指整个楼下)有热水,我们七个人就都会轮流享受这样豪华的待遇。
  可是我们的性格又如此不同,有些人就是比另一些人谦虚很多,这样这个大家庭里的每一个成员就都为自己的沐浴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地盘。彼得占了厨房,尽管那里装的是玻璃门。每当他要去洗澡的时候他会走到我们每个人面前不厌其烦地告诉我们半小时内不要从厨房经过。在他看来这样的告诫已经足够了。凡·达恩先生直接上楼;对他来说把热水搬到楼上去不算什么大麻烦,只要能享受在自己房间里的秘密就行了。凡·达恩太太目前干脆就不洗澡,她在等着看到底哪儿是最理想的场所。爸爸在那间私人办公室里洗澡,妈妈躲在厨房的火炉栏后面;而玛格特和我就只好在那间大办公室里搓搓算了。每到星期天下午那里的窗帘是得拉上的,所以我们只能摸着黑搓。
  不过我现在已经不太喜欢那块儿地方了,从上个星期开始我就在搜寻更舒服的角落。彼得给我出了个主意,他说应该到大办公室的厕所里试试。在那里我能坐下来,开着灯,锁上门,端着水往身上自由自在地倒,还用不着担心有谁偷看。
  星期天我首次享用了我那间美丽的浴室,尽管这听上去有点疯,但我觉得那是最理想的地方。上个星期水管工在楼下干活儿,想把办公室厕所里的下水管道挪到过道里去。这么做是为了防止管子冻裂,因为寒冷的冬天就要来了。水管工可没有给大家带来好受的滋味。我们不仅一整天不能打水,也不能上厕所。哎,现在也不怕丑了,就给你讲讲我们是怎么克服困难的吧;不过我可不是那种假正经,觉得这样的事情讲不得。
  我们刚到这儿的那天,爸爸和我就临时造了个便壶。因为找不到更理想的容器,我们只好牺牲了一个玻璃坛子。水管工来的那会儿,所有大自然的馈赠在白天就都积攒在起居室的这些坛子里。我想这总比一整天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大气不敢出一口强多了吧。你可不晓得这对“呱呱小姐”来说有多么难熬。平时我就得小声说话,但更要命的是不能到处跑。一连三天坐下来我的屁股又平又扁,疼死了。还是睡觉的时候做了些锻炼管了用。
  你的,安妮
§§§1942年10月1日 星期四
  亲爱的凯蒂:昨天我经历了惊险的一幕。八点钟门铃突然大声地响了起来。我当时蛮以为一定出事儿了——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可是后来大家说一定是街上的毛小子或者邮差什么的,我总算稍稍平静了一些。
  这里的生活变得越来越安静。鲁文,一个小个子的犹太药剂师,帮克莱勒先生料理厨房里的事情。他对整栋大楼了如指掌,所以我们非常担心他哪天一不小心把头伸进那间旧厕所。我们安静得像老鼠一样。就在三个月前,有谁能想到性子急得像水银一样的安妮能一连好几个小时坐着一动不动,更要命的是,她现在还真能!
  29号是凡·达恩太太的生日。尽管不能大肆操办,我们还是为她准备了一个小小的聚会,准备了一顿精美的饭菜,她也收到了鲜花和一些小礼物。丈夫送了她红色的康乃馨,这显然是家庭惯例。有关凡·达恩太太的话题暂时搁一会儿,我得跟你讲讲她总在我爸爸跟前打情骂俏的事情,这让我越来越受不了。她一会儿撩撩他的头发,蹭蹭他的脸,一会儿把裙子往上拎一拎,嘴里说着自以为俏皮的话,想着法子吸引皮姆的注意。感谢上帝,皮姆既不觉得她有魅力,也不风趣,所以压根儿就不接她抛过来的绣球。妈妈就不会那样子对待凡·达恩先生,这只要看看凡·达恩太太的脸色就一清二楚了。
  彼得也会时不时从他的坑里钻出来找找乐子。我们有一点是共同的,这让大家也的确获得了不少快乐:我们都爱化妆。他会绷上一件凡·达恩太太的小礼服,而我就穿上他的西服。他戴顶礼帽,我就戴上鸭舌帽。大人们总会在一旁开怀大笑,而我们也能自得其乐。爱丽从比恩考夫给玛格特和我捎来了两条新裙子。材料烂得很,就像麻袋布一样,却分别值24和7.5盾。这跟战前比起来变化多大呀!
  还有一件让我心里美滋滋的事情。爱丽已经给一些速记学校去了信,为玛格特、彼得和我预定速记函授课程。你就等着瞧吧,等到明年我们就都会是一流的专家了。能用密码写东西怎么说也是个了不起的本事呀。
  你的,安妮
§§§1942年10月3日 星期日
  亲爱的凯蒂:昨天又起波澜。妈妈气呼呼地跟爸爸讲了她对我的看法。接着就痛哭了一场。当然,我也搞了一把,可我心里还是烦透了。最后我告诉爸爸我对他的喜欢要远远大于妈妈,他却叫我忍着点,不能太过分。这怎么可能呢。要我在她面前一声不吭实在是太憋屈我了。爸爸希望我有空能主动帮帮妈妈,比如在她心情不好或头疼的时候。可我就是不愿意。
  我正努力地学习法语,正在读《美人妮凡耐丝》。
  你的,安妮
§§§1942年10月9日 星期五
  亲爱的凯蒂:今天只有令人泄气的消息告诉你了。我们的不少犹太朋友正成批成批地被抓走。盖世太保对这些人一点情面都不讲,把他们装上牛车就拉到维斯特伯克去,那是位于德朗特的一个大型犹太集中营。维斯特伯克那边听起来真吓人:一百个人只能用一小间洗浴室,厕所都不够用。住宿也不分开,男人、女人和小孩全都睡在一起。由于这个缘故你就总能听到一些可怕的事情:好多妇女,甚至小姑娘,只要在那儿待上一阵子就肯定会怀孕的。
  逃跑是不可能的。集中营里绝大部分人只要一看他们剃平了的头和一副犹太人的长相就知道他们是从哪里出来的。
  在荷兰已经这么糟糕了,可想而知那些被送到更远更荒凉地方的人们又会是什么样子呢?我们猜想他们中大多数人都被杀死了。英国电台说过他们被毒气毒死了。
  或许那还是最快的死的办法。我心里慌乱极了。梅爱朴跟我讲这些可怕的故事的时候我都快撑不住了;她自己也紧张得要死。她说就在最近,一个可怜的跛腿犹太老妇整天坐在自家的门槛上。有人告诉她就在那儿等盖世太保,说盖世太保已经去开车子了,再过来把她带走。这个可怜的老人被冲着头顶的英国飞机扫射的机关枪吓坏了,还特别害怕探照灯刺眼的光束。但是梅爱朴不敢带她过来;谁也不敢冒这个险。德国人动起手来是一点人情都不讲的。爱丽也寡言少语,她的男友已经去了德国。她担心从我们房子上头飞过的空军会把炸弹扔到迪尔克的头上,那些炸弹都有百万公斤重。人们居然还会开得出这么低级的玩笑,“他是不大可能弄到一百万的”,或者“只要一颗炸弹就能搞定了”。迪尔克当然不是唯一被迫去德国的人,每天都有整车皮的小伙子被送往德国。要是他们在途中的某个小站停一会儿,他们中有些人就会趁人不备侥幸逃走;估计真正逃走的人也不会有几个。哎,我的坏消息还没说完哩。你听说过人质吗?那是最新的惩罚怠工的办法。你真想不出那有多可怕。
  无论多么有身份的市民,或是无辜百姓,全都被投进大牢里等死。要是追查不到煽动怠工的人,盖世太保立刻就会随便拉五个人质往墙上一靠。死刑判决书往往都是当场一挥而就的。所有这些暴行都被说成是“致命的事故”。真是好人呀,德国人!想想吧,我自己竟然曾经也是他们中的一员!不,希特勒早就抢走了我们的民族。实际上,德国人和犹太人是世界上最大的敌人。
  你的,安妮
§§§1942年10月16日 星期五
  亲爱的凯蒂:我忙死了。我刚刚翻译了一章《美人妮凡耐丝》,还记下了生词。接着又做了一些讨厌的数学题,学习了三页纸的法语语法。每天我都极不情愿做这些数学题,爸爸也说它们很讨厌。我的数学都快要比他强了,尽管我们俩谁也不怎么样,还要经常去找玛格特。但在速记方面我是三个人当中学得最快的。
  昨天我读完了《突袭》。很有意思,不过跟《朱普特·赫尔》比起来就差远了。说实在的,我认为西西·凡·马克思韦尔特是一流的作家。将来我肯定会让自己的孩子读她的书的。妈妈、玛格特和我又黏糊上了,真的比以前亲热多了。昨晚玛格特和我睡在一张床上,真的很挤,但也是乐趣所在。她问我能不能读我的日记。我说“行,起码有些可以”;我又问能不能读她的,她说“行”。接着我们就聊起了将来。我问她打算干什么。但她不愿说,说要绝对保密。我猜是跟教书有关的,我也不好说自己对不对,但我就是这么认为的。真是的,我的好奇心就有这么大吗?
  今天早晨我躺在彼得的床上,刚跟他追打了一通。他后来跟我生气了,我可不在乎。哪怕他有一次对我好一点儿也行啊;怎么说我昨天也给了他一个苹果啊。
  我问玛格特她是不是觉得我长得很丑。她说我很有味道,眼睛挺漂亮的。多含糊啊,你说呢?
  下回见。
  你的,安妮
§§§1942年10月20日 星期二
  亲爱的凯蒂:我的手还在抖,尽管离我们受惊已经过去两个小时了。我得先说明在这幢房子里一共有五个灭火器。我们预先知道有人要来灌这些灭火器,但并没有人告诉我们究竟那木匠或随便你叫他什么鬼人到底什么时候来。
  结果是我们毫不收敛地大声嚷嚷直到我突然听到我们书橱对面的楼道里传来了叮当的锤子声。我立刻想起了那个木匠,并且告诫爱丽不要下楼,她当时正在和我们吃饭。爸爸和我在门边上站岗,好听清楚那人到底什么时候离开。大概折腾了一刻钟之后,他把锤子和工具就放在我们的碗柜上方(这是我们估计的),接着我们便听到了敲门声。我们的脸一下子全白了。莫不是他终于听到了什么动静,想到我们的秘密洞穴里来勘探一把?看来很像是这么回事儿。接着是敲门声,拉动声,又推又撬的声音此起彼伏。一想到这个不速之客马上就要发现我们这个美丽的密室我就快晕倒了。就在我以为我的末日即将来临前的最后一刻,我听到了库菲尔斯先生的声音:“开门,是我。”我们立刻把门打开。原来是拉住碗柜的钩子卡住了,晓得秘密的人是可以解开的。也正是这个原因才没有人预先告诉我们那个木匠的情况。那个人当时已经下楼去了,库菲尔斯是想来找爱丽的,可怎么也打不开书橱。跟你说吧,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当时在我的想像中那个企图要破门而入的人越长越大,最后变成了一个巨人,变成了一个从地球上走过的最可怕的法西斯。
  我的妈呀!我的妈呀!老天保佑这回一切平安。星期一我们还是过得很快活。梅爱朴和亨克在这里过了夜。玛格特和我睡到爸爸和妈妈的房间里,这样凡·桑滕斯就可以睡在我们的房间。伙食好极了。有个小插曲,爸爸的灯保险丝突然烧了,转眼间我们全都坐在黑暗里。怎么办呢?房子里是有一些保险丝,但装保险丝的盒子就搁在那间黑糊糊的储藏室的最里面,这一下子黑了灯要找到它可不是件好差事。但男人们还是勇往直前,十分钟后我们再次把蜡烛吹灭。
  今天早晨我起得很早。亨克德八点半离开。一顿舒适的早餐过后梅爱朴下了楼。外面正下着倾盆大雨,她很高兴用不着骑单车上班了。下个星期爱丽会来过上一夜。
  你的,安妮
§§§1942年10月29日 星期四
  亲爱的凯蒂:我特别担心,爸爸病了。他发高烧,出了红疹子,很像麻疹。多可怜,我们连医生都不能叫!妈妈正在让他出汗。但愿他的温度能降下来。
  今天早上梅爱朴告诉我们大家凡·达恩家的家具全都被人搬走了。我们还没有告诉凡·达恩太太。她的神经已经够紧张的了,我们实在不愿再去听一番她对落在家里的那些可爱的瓷器和漂亮的椅子的哭述了。再漂亮的东西我们又有谁不是非得抛下哩,那么现在再来诉苦又有什么用呢?
  最近我可以读更多的成人书籍了。现在我正在读尼柯·凡·苏赫泰伦的《夏娃的青春》。我看不出它和校园女生流行的爱情小说有什么太大的区别。确实里面有一些女人在黑街上把自己卖给陌生男人的描述。为此她们可以得到一些钱。这样的事情要是落在我身上可真是丑死了。书上还说夏娃每个月都来例假。噢,我也多么想来啊,那应该挺要紧的。
  爸爸从大书柜里找来了歌德和席勒的戏剧。他打算每晚都读给我听。我们已经从《唐·卡洛斯》开始了。
  学着爸爸的好榜样,妈妈也把她的祈祷书塞到我手上。为了给她面子我还是读了一些用德语写的祷文,它们的确很优美,但就是不对我的胃口。干吗她非要强迫我也虔诚呢,就像强迫她自己一样?
  明天我们将第一次生火。我想我们会被烟呛死的。烟囱已经好多年没有清扫过了,但愿那东西还能抽风。
  你的,安妮
§§§1942年11月7日 星期六
  亲爱的凯蒂:妈妈特别烦躁,而她一烦躁就总预示着我又要遭殃了。难道只是碰巧每一件事情爸爸妈妈都不会怪玛格特,却总把气撒在我身上?比如说昨天晚上,玛格特正在读一本配有很漂亮的插图的书,然后她起身上了楼,书就搁在那儿打算回头再读。我当时正闲着没事儿,就顺手捧起那本书开始看那些图画。玛格特回来了,看见“她的”书竟在我的手上,皱了皱眉头就朝我要书。我只是想再多看一小会儿,玛格特却越来越气。接着妈妈过来了:“把书给玛格特;人家正读着哩。”她说。爸爸走了进来。他甚至连怎么回事儿都不知道,只看到玛格特那张委屈的脸便立刻冲着我说:“我倒是想看看要是玛格特拿了你正在看的书你会说什么!”我立刻就蔫儿了,放下书离开了房间——生气了呗,他们肯定这么想。事情就是这么回事儿,我既没有生气也不是被得罪了,就是觉得悲惨。爸爸连为什么争吵都不晓得就作结论是不对的。我自己本来是会把书还给玛格特的,要是爸爸和妈妈不干涉的话会快得多。他们立刻就护着玛格特,就好像她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很显然妈妈是玛格特的靠山;她和玛格特总是狼狈为奸。我已经太习惯了,所以对妈妈的唠叨和玛格特的情绪毫不在乎。
  我爱她们,但仅仅因为她们是妈妈和玛格特。对爸爸就不同了。要是他抬举玛格特,同意她做什么,表扬她,爱抚她,我心里总是很烦躁的,但那是因为我爱爸爸。他是我崇拜的人。这世上除了他我谁也不爱。现在玛格特是这个世界上最漂亮、最甜蜜、最可爱的姑娘。但我总觉得我也有点资格被大家当回事儿的。在家里我总是劣等生、低能儿,对自己的过错我总要付出双倍的代价,除了挨骂,还要受到感情上的伤害。现在我再也受不了这种明显的偏袒了。我想要的有些东西是爸爸没法给我的。
  我不嫉妒玛格特,从来就没有过;我不嫉妒她的美貌。我只是渴望爸爸对我真实的爱:不仅仅把我当做他的孩子,就是我——安妮,我自己。
  我这么黏爸爸因为只有通过他我心里才能残留一点家的感觉。爸爸不明白有时候我就是故意要借妈妈来发泄自己的感情的。他总是闭口不谈这些;只要一有可能提到妈妈的缺点他就会回避。但同样是这个妈妈,同样是她的缺点,对我来说却是最让人难以忍受的东西。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把这一切憋在心里。我当然不能总是把心思放到她的不爱干净、她的刻薄、她的呆板上,但我也无法相信自己总是错的。
  我们几乎在一切事情上都是冤家对头,所以动不动我们就会拿对方出气。我不想对妈妈的性格作断言,因为那是我没有能力做的事情。我只能把她看做一个妈妈,但对于我她却很失败;我只能自己做自己的妈妈。我已经把自己跟他们都分开了;我是自己的船长,终有一天我会看到我能停泊的岸。所有这些感受都是那么真切,因为在我心灵的眼睛里我看到了一个完美的母亲和妻子应该的样子;而在这个我应该叫她“母亲”的人身上我却找不到那个形像的影子。
  我总是不断地下决心不去留意妈妈的毛病,我只想看到她好的一面,想在我自己身上寻找在她身上找不到的东西,可那不管用。更糟的是无论爸爸还是妈妈都不明白我生活中的这块空缺,为此我要怪他们。我真的怀疑究竟有没有人能做到让他们的孩子完全满意。
  有时候我相信上帝是存心要考验我,无论现在还是将来;我一定要通过自己的努力变得优秀,既没有榜样也没有忠告。将来我一定会更强大的。
  除了我自己谁还会来读这些信呢?除了自己我还能向谁寻找安慰呢?我常常觉得自己需要安慰,因为我常常觉得虚弱,对自己不满意,我的缺点太多了。我知道这一切,每一天我都在努力改造自己,一次又一次。
  我得到的待遇真是变化太大了。某一天的安妮还是那么聪明,有可能懂得一切道理;而换了一天的我就会听到安妮只不过是只愚蠢的小山羊,什么也不知道,却自以为从书上学到了很多了不起的东西。我再也不是一个婴儿或被宠爱的小乖乖了,无论她做什么也不会再被人嘲笑了。我有自己的观点、计划和想法,尽管我还没办法用嘴巴说出来。啊,当我躺在床上的时候,那么多的事情在我内心里翻滚,不得不去忍受那些已经让我受够了的人,那些总是误解我的心思的人。这就是为什么我最终要回到我的日记上来的原因。这里是我的起点也是我的终点,因为凯蒂总是那么耐心。我向她保证我一定会坚持到底的,不管发生什么,我都要通过她找到自己的道路,吞下自己的眼泪。但愿我已经能看到结局,或许偶尔能从爱我的人身上得到鼓励。
  不要谴责我;要记住有时候我也会到达爆发点的。
  你的,安妮
§§§1942年11月9日 星期一
  亲爱的凯蒂:昨天是彼得的生日,他16岁了。他得到了一些漂亮的礼物,其中有一套“独霸”游戏、一副剃须刀和一个打火机。倒不是说他很能抽烟,只是装装样子罢了。
  最大的新闻是凡·达恩先生带来的,一点钟的时候他宣布英国已经占领了突尼斯、阿尔及尔、卡萨布兰卡和奥兰。“这是结束的开始。”大家都这么说,可是丘吉尔,那位英国的首相,他大概在英国也听到了类似的言论,却是这么说的:“这不是结束。这甚至都不是结束的开始。但也许,这是开始的结束。”你看出区别来了吗?当然是有理由乐观的。斯大林格勒,那座俄国的城市,他们已经守卫了三个月了,还没有落入德国人的手中。
  还是回到我们的密室里来吧。我得跟你讲讲我们的食物供应。你晓得的,在我们楼上有一些真正贪吃的猪。我们从一位好心的面包师那里买面包,他是库菲尔斯的朋友。当然了,我们不可能比我们从前在家里的时候弄得更多。但已经足够了。我们已经通过黑市买了四张配给卡。它们的价格一直在上涨,现在已经从27盾涨到了33。不过是为了一张小小的印刷纸片!为了在房子里做些必要的储备,除了已有的150听蔬菜之外。我们还买了两270磅干豌豆和大豆。它们不都是给我们的,有一些是给办公室里的人的。它们用麻袋装着就挂在我们的小过道里的钩子上(就在暗门里面)。因为东西很沉,有几处麻袋上的缝线已经绷断了。所以我们决定最好把冬天的储备放在阁楼里,而彼得承担了把它们拖上去的重任。
  一共六个麻袋他已经完好无损地搬上去了五个,就在他正忙着往上拽第六个的时候,麻袋底下的缝线突然散了,一阵细雨,不,是一阵暴风雨般的棕色的大豆稀里哗啦地从楼梯上倾泻下来。袋子里大约有50磅豆子,那声音大得足以把死人吵醒。楼下的人还以为整幢老房子连同它里面所有的东西都冲着他们砸下来(感谢上帝房子里当时没有外人)。彼得着实有一阵子吓呆了。紧接着一阵爆笑,特别是当他看到我刚好站在楼梯底部,就像一片豆子的海洋中央的一个小岛。我整个人一直到脚踝都被豆子包围了。我们立刻动手捡豆子。可豆子又滑又小。好像能滚进一切可能和不可能的角落和缝隙里。现在每次有人下楼都会弯下腰来一两次,为的就是给凡·达恩夫人献上一把豆子。
  我差点忘了说爸爸已经好多了。
  你的,安妮又:刚刚从收音机里获悉阿尔及尔已经沦陷。摩洛哥、卡萨布兰卡和奥兰已经有好几天在英国人的手里了。现在我们都盼着突尼斯的好消息。
  
§§§1942年11月10日 星期二
  亲爱的凯蒂:重大新闻——我们要吸收第八个成员了。是真的!我们一直都觉得有足够的空间和食物再多装一个人。我们只是担心再给库菲尔斯和克莱勒添麻烦。可是随着我们听到的犹太人的处境越来越恶劣,爸爸还是找来那两个人,必须作出决定,而他们也认为这是个绝妙的计划。“七个人跟八个人都一样危险。”他们说,言之有理。决定作出之后,我们立刻把我们的朋友圈子想了个遍,想确定究竟哪个人最适合走进我们的“大家庭”。最终的人选不难确定。在爸爸否决了所有凡·达恩家的成员之后,我们选定了一个名叫阿尔伯特·杜塞尔的牙医,他的妻子在战争爆发的时候就很幸运地出国了。据说他是个很安分的人,仅从我们和凡·达恩先生与他最泛泛的交往来判断,两家人一致认为他是最理想的人选。梅爱朴也认识他,所以将由她来安排他到我们这边来。如果他来了,他将睡在我的房间里,而玛格特会睡那张行军床。
  你的,安妮。
  
§§§1942年11月12日 星期四
  亲爱的凯蒂:当梅爱朴告诉杜塞尔她已经给他找了个藏身的地方的时候,他快活极了。她告诫他要尽早过来。最好是星期六。但他觉得那恐怕成问题,因为他得先给他的卡片索引换日期,然后去看望几个病人,还要把账结清。梅爱朴今天早晨过来把这个情况告诉了我们。我们都觉得他推迟时间是不明智的。所有这些准备工作都得跟一大堆人作解释,而这是很费神的。梅爱朴问他到底星期六能不能过来。
  杜塞尔说不能,他说要星期一过来。要我说他真是疯了,这个时候,这样的事情还不赶紧,管它手头上在忙什么哩。要是他在外面被逮着了,那他还能忙活他那些卡片、索引、钱和病人吗?为什么要拖延呢?我觉得爸爸让步是愚蠢的。没有其他情况了。
  你的,安妮
§§§1942年11月17日 星期二
  亲爱的凯蒂:杜塞尔到了。一切顺利。梅爱朴告诉他一定要在十一点钟邮局前面指定的地方等人来接。杜塞尔准时地出现在约定的地点。库菲尔斯先生,他也认识杜塞尔,走上去跟他讲原先说好来接他的那个先生来不了了,问他可不可以直接去办公室找梅爱朴。接着库菲尔斯上了电车,回到办公室,而杜塞尔朝同样的方向步行。梅爱朴帮他脱下外套,这样就不会有人看见那颗黄星了,接着领他进了私人办公室,库菲尔斯陪他一直聊到那个打杂的女工走了为止。然后梅爱朴借口要去私人办公室拿什么东西,领着杜塞尔上了楼,她打开旋转书架当着晕头转向的杜塞尔的面走了进去。
  我们都围坐在楼上的桌子旁,正等着用咖啡和上等白兰地迎接这位新到的客人。梅爱朴首先把他领进了起居室。他一下子就认出了我们的家具,但他当时决不会想到我们这一帮子人就在他的脑袋上方。当梅爱朴把真相告诉他以后,杜塞尔惊得都快晕死过去了。好在梅爱朴没给他多少晕乎的时间就直接领他上了楼。
  杜塞尔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一句话不说,把我们一一打量了一番,就好像他刚刚才认识我们似的。片刻过后他结结巴巴地说道,“可是……你们不是,在比利时吗?军车没来吗?那天,逃跑没成功吗?”
  我们向他解释了一切,告诉他我们有意散布了士兵和军车的事情,就是想糊弄外人,特别是德国人,不想让他们发现我们。
  杜塞尔再次被这一绝妙的设计弄得哑口无言,待他稍稍回过神来之后,他开始细细地打量我们这个超级实用的精致的“密室”,除了惊讶还是不发一言。
  我们一起吃了午饭。随后他打了个盹儿,再起来跟我们喝茶,把自己的东西整了整(梅爱朴已经提前帮他把东西拿过来了),特别是在他收到了下面这份打印出来的“密室条例”(凡·达恩制作)之后,他就更有在家的感觉了。
  “密室”创意:作为犹太人及其同类临时居所而设立的特殊机构。
  全年开放:这里美丽、安静,远离森林,位于阿姆斯特丹的心脏地带。可乘13和17路电车抵达,也可开车或骑自行车。特殊情况下,如果德国人禁止使用上述交通方式,也可步行。
  住宿:免费。
  特殊训练:免费减肥。
  自来水:浴室及墙里墙外均有供应(天哪,不能洗澡)。
  储藏室:特大,可供各类物资的储存。
  私有电台:可直接与伦敦、纽约、特拉维夫及其他各电台联系。本服务仅供房客晚6:00后可以享用。所有电台开放,须知除播放古典音乐节目外, 不得收听德国电台。
  休息时间:晚10:00到次日早晨7:30。星期天10:15。如条件允许,房客白天可以休息,谨遵指令。为公共安全计,休息时间必须高度警惕!!
  假日:(户外)无限延期。
  语言的使用:所有时间小声说话,这是命令!所有文明的语言都可以使用,所以当然不得使用德语!
  课程:每周一次书面速记课。英语、法语、数学和历史为常规课。
  小型宠物:有特殊部门负责(需申请)。必须善待一切宠物(害虫除外)。
  就餐时间:早餐,除星期天和银行节假日外每日上午9:00。
  逢星期天和银行节假日约为上午11:30。午餐,少吃,下午1:15到1:45。晚餐,冷或热食,无确定时间(依新闻广播而定)。
  义务:房客必须随时参与公共事务。
  沐浴:星期天从上午9:00开始洗涤池对所有房客开放。也可选用厕所、厨房、私人办公室或主办公室,随性而定。
  酒精饮料:谨遵医嘱。
  你的,安妮
§§§1942年11月19日 星期四
  亲爱的凯蒂:杜塞尔真是个很好的人,正如我们大家所设想的那样。和我分享小卧室在他看来当然不成问题。
  说实话我是不太情愿陌生人使用我的东西的,但只要有恰当的理由,人们还是应该随时作些牺牲的,所以我很乐意帮些小忙。“要是我们能救一个人,其他的一切就都是次要的问题。”这是爸爸说的,绝对正确。
  杜塞尔来的第一天就立刻问了我一大堆问题:那个打杂女工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可以使用浴室?什么时候可以使用卫生间?你可能会觉得好笑,但这些事情在一个藏身的地方可没那么简单。白天我们决不能吵闹,以免被楼下的人听见;要是有外人在,比如说那个打杂的女工,那我们就得格外小心。我把这一切都非常仔细地对杜塞尔作了解释。但有件事情真把我逗乐了:他的反应实在是太慢了。每件事情他都要问两次以上,但看样子还是记不住。可能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切会慢慢好起来吧,眼下也只是突然的变化令他特别不安。
  除此之外一切顺利。杜塞尔跟我们讲了好多外面的事情,这对我们来说可是久违了。他讲的都是些让人难过的消息。无数朋友和熟人全都遭受了可怕的命运。一晚又一晚灰绿色的军车隆隆地从大街上驶过。德国人挨家挨户地追查每幢房子里有没有犹太人。要是有的话,那么全家人就都得立刻动身。要是没找到什么人,他们就会接着去下一幢房子。除了躲起来没有人能逃脱他们的追捕。他们大都拿着名单穿街走巷,也只有在他们确信能大捞一把的情况下才会按门铃。有时候他们也会为了钞票放人,每个人的价格可高了。这一切看起来很像过去对奴隶的搜猎。但这绝对不是闹着玩的,太悲惨了。晚上天黑的时候,我经常看到一排排善良的人们身后跟着哭喊的小孩没完没了地往前走,由一两个家伙看着,对他们拳脚相加直到他们快要摔倒为止。无人能幸免,老人、婴儿、孕妇、病人,全都加入到死亡的行列中。
  我们能躲在这儿有多幸运啊,受到这么好的照顾,无人打扰。除了眼望自己最亲近的人受到伤害却无能为力带来的焦虑之外,我们用不着为任何事情操心。
  睡在温暖的床上我都觉得自己有罪,我的那些亲爱的朋友们有的可能已经被打倒,有的可能在这样寒冷的夜晚掉进了某个下水道里。一想到最亲密的伙伴可能已经落入了人世间那些最凶残的畜生的魔爪我就不寒而栗。全都因为他们是犹太人啊!
  你的,安妮
§§§1942年11月20日 星期五
  亲爱的凯蒂:我们谁也不知道究竟该怎样承受这一切。关于犹太人的消息直到现在才开始钻入我们的内心,我们都觉得最好还是尽力保持乐观的心情。时不时地,每当梅爱朴说出某个朋友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时候,妈妈和凡·达恩太太总会难过地哭起来,这让梅爱朴觉得还是不要跟我们讲那么多的好。可是杜塞尔立刻会被追问各方面的详情,他跟我们讲的那些故事真是令人毛骨悚然,让人想忘都忘不掉。
  但只要这些恐怖的故事在我们脑海里的印像稍稍淡去的时候,我们就还会继续彼此开着玩笑,打打闹闹。面对目前的处境终日愁眉苦脸不仅对我们自己毫无益处,也帮不了外面的人。把我们的“密室”变成一个“愁苦的密室”就是我们的目的吗?无论我在做什么都非要想着那些在外面的人吗?假如某件事情就是想让我笑,我难道就非要立刻忍住并为自己的快活而感到羞耻吗?难道我就该整天哭丧着脸吗?不,我不能那么做。再说了,也总会有愁苦消散的时候的。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愁苦,不过是纯个人的,只是跟我刚刚跟你讲过的那些悲惨和不幸比起来显得没有那么重要了。但我还是要告诉你最近我开始觉得自己很孤独。我被巨大的空虚包围着。以前我从没有过这种感觉,我的快活,我的顽皮,终日我的脑子里全都是我那些可爱的女友们。现在我不是想着让人郁闷的事情就是想着自己。如今我总算发现,尽管爸爸的确是个很可爱的人,但他决不能代替全部那些逝去的日子在我心中留下的记忆。可我为什么要用这些愚蠢的事情来烦你呢?我真是个望恩负义的人啊,凯蒂,这我晓得。可是只要我稍微多想一点,我的脑子立刻就会漂浮起来,最要命的是我还不得不去想所有那些悲惨的遭遇!
  你的,安妮
§§§1942年11月28日 星期六
  亲爱的凯蒂:我们的电用得太多了,超过了我们的配给。结果是我们必须得非常节约着用,否则就有可能断电。想想吧,连续两个礼拜没有灯,想着倒是挺快活,但说不定根本就用不着哩!下午四点或四点半一过天就黑得没法读书。我们用各种疯狂的方式来打发时间:猜谜,在黑暗中锻炼身体,讲英语和法语,评论书籍。但所有这一切终会有腻味的时候。昨晚我有了新发明:用一副高倍双筒望远镜偷看我们后边的人家里亮灯的房间。白天甚至把窗帘拉开一厘米的缝隙都不行,但天黑以后就一点事儿都没有了。我以前从来都不晓得邻居原来都是这么有意思的人,最起码我们的邻居是这样的。我发现一对夫妇在吃饭,有一家人正忙着放电影;对面的那个牙医正在伺候一个老太太,看他的样子显然受惊不小。
  大家总说杜塞尔先生跟小孩子处得特别好,特别喜欢他们。现在他总算展露了他的英雄本色:一个十足老掉牙的教官,一个训起人来没完没了的传教士。
  我真是好命啊!竟然能跟一位尊贵的爵爷同处一室——而且还是那么小的房间。既然我被公认为是三个小孩中最不听话的一个,我就一切都得忍着,都得装聋作哑,为了逃避那些老套的没完没了的斥责和告诫。可是这还不是最糟糕的,他真是个让人恐怖的告密者,他随时都会偷偷摸摸地跑到人家的妈妈跟前去说一通。结果这边才刚挨了他一顿训,妈妈又会再来一次,风力和上一次一样强劲,紧接着,如果我够幸运的话立刻还会被叫到凡·达恩太太面前作一番必要的陈述,那可就是实实在在的飓风了!
  说实在的,你可千万别以为要当好一个躲藏起来的超级挑剔的大家庭里的“坏教养的”核心人物是件容易的事情。晚上当我躺在床上回想着那么多加在我头上的罪名和毛病的时候,我会越想越糊涂,真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全看我当时的心情了。
  然后我就会在一种呆乎乎的状态中睡着了,还念念不忘自己现在到底怎么样,该不该这样;我到底想怎么样,该不该那样。噢,苍天在上,我现在把你也拖进了泥潭。原谅我吧,我不喜欢随随便便把写好的东西划掉,特别是在如今纸张短缺的情况下更不应该浪费纸。所以我只能恳求你最后那段话就别读了吧,当然也别去弄明白它是什么意思,因为你终究不会明白的!
  你的,安妮
§§§1942年12月7日 星期一
  亲爱的凯蒂:今年的哈努卡节和圣·尼古拉节差不多同时过,只差一天。光明节我们没有死命折腾,只给每个人送了点小礼物,点了蜡烛。因为蜡烛紧张所以我们也只点了十分钟,但是只要能唱歌这也就足够了。凡·达恩先生做了一个木头的蜡烛架,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
  星期六,也就是圣·尼古拉节之夜,特别快活。梅爱朴和爱丽跟爸爸小声嘀咕了好半天,惹得我们都很好奇,我们也自然地以为一定要出什么事儿了。
  果真如此。八点整我们一行在一片黑暗中依次沿着木楼梯下去穿过过道进入了那间黑糊糊的房间(我还真的有点害怕,但愿还能安全返回)。房间里没有窗户,我们可以点上灯。一切就绪,爸爸打开了那个大橱柜。“噢!太漂亮了!”我们全都欢呼起来。柜子的角落里立着一个用圣·尼古拉纸装饰的大篮子,顶上还有一副黑彼得的面具。
  我们立刻拎着篮子上了楼。每人都有一份可爱的小礼物,还配了一首可爱的诗。我得了一个洋娃娃,她的裙子是一个可以用来盛小玩意儿的口袋;爸爸得到了一副书挡等等。怎么说这可都是个好主意,因为我们大家都没有过过圣·尼古拉节,这样的开始真是好。
  你的,安妮。
  
§§§1942年12月10日 星期四
  亲爱的凯蒂:凡·达恩先生以前是做肉、香肠和香料生意的。也正是他在这方面的学问爸爸才请他共事的。现在他可要为我们展示一把他在香肠方面的才艺了,实在不赖。
  我们采购了很多肉(当然是私下交易),以备不时之需。首先看一块块的肉从绞肉机里钻过去就很好玩儿,两三趟之后,再往绞好的肉里添加所有的配料搅拌,再用一个喷嘴往肠子里灌,香肠就是这么做的。当天的晚饭我们吃的就是炸香肠肉外加泡菜。但戈尔德兰香肠一定要先彻底晾干,所以我们就把它们挂在用线绑在天花板上的一根杆子上。每个走进这个房间的人只要瞥一眼那一串串香肠的阵势就忍不住要笑起来。它们的样子实在是太滑稽了!
  房间里一片繁忙的景象。凡·达恩先生敦实的身体上绑着一圈他老婆的围裙(看起来比他实际的样子胖多了),正忙着弄肉。他手上沾满了血,脸红扑扑的,围裙上斑斑点点,看起来活像个屠夫。凡·达恩太太则同时要忙活好几样事情,从一本书上学荷兰语,搅和肉汤,盯着已经做好的肉,还得不停地因为受伤的肋骨哀声叹气。凡是喜欢用一些可笑的锻炼来瘦臀的上了年纪的妇女都这样!
  杜塞尔的一只眼睛发炎了,正在炉火边用春黄菊茶清洗。皮姆则摇摇晃晃地坐在一把椅子上,从窗户射进来的一束阳光照在他身上。我想风湿病还在折磨着他吧,因为他弓着身子坐在那儿,一脸苦相地看着凡·达恩先生干活儿。他看上去真像老人院里的干瘪老头。彼得正在房间里围着他的猫练杂技。妈妈、玛格特和我在削土豆皮,当然了因为我们的心思全放在了凡·达恩先生那头,谁也没把自己手上的活儿干好。
  杜塞尔的牙科总算开张了。为了调调胃口,就让我来给你讲讲他的第一个病人吧。妈妈当时正在熨衣服,凡·达恩夫人则第一个接受了严峻挑战。她勇敢地走上去坐在房间中央的一把椅子上。杜塞尔先生则开始一本正经地打开他的药箱子,找我们要了点科隆香水当消毒用,要了凡士林代替蜡。
  他打量着凡·达恩太太的口腔,盯上了其中的两颗牙齿,一碰,凡太太立刻皱起了脸,一副快要断气的样子,一边发出断断续续的惨叫声。经过漫长的检查之后(只是凡·达恩太太这么以为,实际时间其实还不到两分钟),杜塞尔开始刮洗其中的一个窟窿。别,别害怕呀——没什么大不了的嘛——只见病人胡乱地朝着四面八方又抡胳膊又蹬腿,直到杜塞尔突然撒了手——完了,刮刀卡在凡·达恩太太的牙齿里了。
  这回油块儿真是掉到火堆里了!她大叫起来(有这样的仪器卡在嘴里,你可以想想那声音有多大吧),拼命地想要把那东西从嘴里拔出来,结果却越弄越深。杜塞尔先生双手叉着腰站在一旁平静地观赏着眼前的这幕小喜剧。其他的观众再也忍不住了,张口大笑起来。我们可真是坏,因为要是换了我自己我敢肯定叫的声音一定会更大的。一顿扭曲,蹬踢,尖叫和哀号之后,她总算解放了,而杜塞尔先生也接着干他的活儿,整个儿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
  这回他利落极了,凡·达恩太太也没有时间再玩什么新花样。不过他这一辈子恐怕都没有碰到过这么多帮忙的人。其中有两位助手贡献特别大:凡·达恩和我表现尤佳。整个场景看上去就像中世纪时期的一幅画,画的名字是“在工作的江湖郎中”。不过与此同时,病人可没有那么多耐心;她还得把一只眼睛留给“她的”汤和“她的”饭。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近期内凡·达恩太太肯定是不会再来求医了!
  你的,安妮
§§§1942年12月13日 星期日
  亲爱的凯蒂:我正舒舒服服地坐在大办公室里,透过窗帘缝看着外面。已经是傍晚了,但光线还可以让我给你写信。
  看着匆匆走过的行人,那景像真是奇妙。他们看上去一个个都好像特别匆忙,好像随时都会摔倒似的。那些骑着自行车的人,你的眼睛简直都跟不上他们的速度。我甚至连骑车子的人是男是女都来不及看清楚。
  住在附近的人样子可不大雅观。特别是小孩子特别脏,你就是握着根长杆子都不会想碰他们一下。都是些真正的贫民窟的小鬼们,一个个拖着长长的鼻涕。他们讲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
  昨天下午玛格特和我就在这洗的澡,我说:“想像一下,我们就从这儿用鱼竿把那些走过去的小孩子一个一个钓上来,给他们每个人洗个澡,抹个脸,把他们的衣服补一补再放他们走,然后再……”玛格特打断了我:“到明天他们就还会跟从前一样脏一样破烂的。”
  但我讲的其实都是废话,何况可以看的东西还有的是,汽车,轮船,还有雨。我特别喜欢电车开动时发出的尖叫声。
  人们变化最大的莫过于对自己的看法。他们就像木马一样转呀转呀,从犹太人转到吃的,再从吃的转到政治。说到犹太人,我想顺便告诉你,昨天我透过窗帘看到两个犹太人。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实在是一种可怕的感受,就好像自己背叛了他们一样,眼睁睁地在一旁观望着他们的悲惨。就在对面有一户船屋人家,里面住着船夫和他的家人。他有一条喜欢叫唤的狗。只要一听那叫声,瞥见它的尾巴,我们就知道是那条小狗,我们总看见它终日在码头上闲荡。呜!现在开始下雨了,大部分人都躲在雨伞底下。除了雨衣和一晃而过的某个人的帽沿儿我什么也看不见。其实我也用不着看到更多的东西。慢慢地我已经能够瞥一眼就能认出所有的女人,有被土豆撑肥了的,有穿着或红或绿的大衣的,还有破烂的高跟鞋和她们胳膊底下夹的包。她们的脸看上去或恶或善,全要看他们丈夫的脾气怎么样了。
  你的,安妮
§§§1942年12月22日 星期二
  亲爱的凯蒂:“密室”里传来了喜讯,圣诞节每人将额外得到四分之一磅黄油。报纸上说的是半磅,但只有那些好命鬼才能从政府那里领到他们的配给本,躲起来的犹太人就别想了,他们只能从黑市上买到四本配给本,而不是八本。
  我们全都忙着用各自的黄油烤点儿什么。今天早晨我烤了些饼干和两块蛋糕。大家都在楼上忙活,妈妈已经跟我讲了所有家务活儿干完之前不准我上去干活儿或看书。
  凡·达恩太太带着淤伤的肋骨躺在床上,一整天都在抱怨,不停地忙着给自己换新衣服,可没有一件能让她满意的。我真希望她能够重新下床来收拾她自己的东西,因为这是我必须对她说的话;她是特别勤快和爱整洁的人,不仅如此她的身心都健康极了。听了这些她也真的很高兴。
  就好像白天我还没有听够“嘘——嘘”声似的,都嫌我太吵闹,我卧室里的绅士同伴现在晚上也会不停地跟我嚷着“嘘——嘘”声。在他看来,我最好连翻个身都不要才好!我可不会把他这些无聊的忠告放在心上,没准儿下一次我也还他一串“嘘——嘘”。
  他可真让我受不了,特别是到了星期天,他一大早就会拉亮灯开始锻炼身体。那架势就好像要练上几个小时,而我呢,可怜的受气包,只能感受着我床头的那些用来加长床铺的椅子不停地在我熟睡的脑袋下滑来滑去。最后两下子用来放松肌肉的猛烈的挥手动作之后,他总算停了下来,接着我们的爵爷开始洗漱。他的裤子吊吊着,所以他得不停地提一提。但是他把自己的领带落在桌子上了,结果他又会狂奔回来,蹭得那些椅子又一阵噼里啪啦。
  关于这位长者我也不想多说什么来烦你了。我知道怎么弄也无济于事,为了求太平我只得放弃所有那些复仇的计划(比如把灯拉掉,关死门,把他的衣服藏起来)。噢,看我变得多么通情达理!在这里每个人每件事情上都得理智点儿,得学着服从,闭嘴,帮忙,乖一点儿,让着点儿,别的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我看要不了多久我的脑子就得用完了,问题是我也还没有积攒多少啊。等到战争结束了我恐怕就什么也不剩了。
  你的,安妮
§§§1943年1月13日 星期三
  亲爱的凯蒂:今天早晨一切又开始来烦我了,所以什么事情也做不顺当。
  外面可怕极了。不分白天黑夜越来越多的可怜人被拖走,身上除了一个帆布包和一点点钱什么都没有。有时候就连这点财物在半道上也会被夺走。一个个家庭被拆散,男人、女人和孩子全都被强行隔离开。放学回来的小孩儿发现自己的爸爸妈妈不见了。买东西回来的女人发现家里的门紧闭着,家人却不见了。
  荷兰人的日子也不好过,他们的儿子全都被送去了德国。人心惶惶。
  每天晚上成百的飞机从荷兰的上空飞过,飞去德国的城镇,那里的大地被一枚枚炮弹犁开,在俄国和非洲每一小时都有成千上万的人被杀死。没有人躲得开这一切,整个地球沉浸在战火硝烟中,尽管盟军愈战愈勇,但结束的日子还遥遥无期。
  而我们是幸运的。真的,我们比千百万的人要幸运。这里安静、安全,怎么说哩,我们全靠吃老本过日子。我们甚至自私地聊着“战后”,一想到穿上新衣服新鞋子就神采飞扬,其实我们真应该节约每一分钱帮助别人,节约战火劫掠过后的残余。
  这里的孩子只穿着薄薄的褂子和木鞋跑来跑去,没有大衣,没有帽子,没有袜子,也没有人来帮助他们。他们的肚子空空的,只嚼一根陈年的胡萝卜,忍受着剧痛。他们从冷冰冰的家里走进冷冰冰的街道,等到了学校,走进的还是冷冰冰的教室。哎,荷兰的处境竟然也会糟成这样,无数的小孩儿拦住路人只为讨一块面包。战争带来的痛苦我还可以没完没了地讲下去,但要真那样的话我恐怕连自己也不想活了。我们能做的仅仅是静静地等待,等着悲惨的结束。犹太人和基督徒在等待,全世界在等待;还有许多人等待的是死亡。
  你的,安妮
§§§1943年1月30日 星期六
  亲爱的凯蒂:我要气死了,却不能表露出来,我真想跺脚,尖叫,抓住妈妈使劲地摇一摇,大哭一场,真不知是怎么了,每天都有那么多可怕的话,嘲笑的面孔和责备密集地倾泻在我身上,就像紧绷的弓弦上一杆杆的箭,射得我满身窟窿,拔都拔不出来。
  我真想冲着玛格特、凡·达恩、杜塞尔大喊大叫,还有爸爸——“让我安静一会儿,让我好好睡哪怕一个晚上的觉吧,不要总让我把枕头哭湿,把眼睛哭肿,让我的头疼得死去活来。让我远离这一切吧,我宁愿远离这个世界!”可我不能那么做,他们不可能了解我的绝望,我不能让他们看到他们留在我身上的伤口。我无法忍受他们的怜悯和好心的嘲笑,这只会让我叫得更响。如果我讲话,他们就都认为我是在炫耀;我沉默他们就认为我可笑;我回答就是粗鲁,聪明的提议就是狡猾;我累了就是偷懒,多吃一小口就是自私、愚蠢、懦弱、奸诈,没完没了。成天我只听到我是一个让人难以忍受的婴儿,尽管我一笑了之,装着不往心里去,可我真的在意。我真想请求上帝给我换一副天性,这样我就不会让所有的人失望了。可那怎么能办得到哩。我的性格就是上天赐予的,我坚信它不可能糟糕。我竭力讨好每个人,甚至连他们自己都想不到有多用心。我努力想一笑了之,因为我不想让他们看到我的烦恼。不止一次,在遭受了一连串冤枉的训斥后,我终于忍不住冲着妈妈发了火:“我根本就不在乎你说什么。别管我,怎么我都是不可救药的。”当然了,紧接着就会有人说我那样子多么粗鲁,然后两天没有人理我,再然后,一切又都被遗忘,我又和大家的待遇一样了。我根本无法像别人一样,今天还甜蜜蜜的,明天就满口毒药。我真想采取中庸的办法,收起自己的想法,然后试着哪怕一次鄙视他们,就像他们对我一样。噢,但愿我真的能!
  你的,安妮
§§§1943年2月5日 星期五
  亲爱的凯蒂:尽管好长时间没有写我们这帮人了,但其实也没有什么变化。我们早已习惯的不和刚开始的时候对杜塞尔先生来说简直就是灾难。但他现在已经习惯了,也不再去多想什么。玛格特和彼得实在不能让你叫他们“年轻人”,他们都那么踏实而安静。跟他们相比我实在太张扬了,所以我总能听到:“玛格特和彼得就不会这样子,你干吗不学学他们呢?”我真是恨死了。我想告诉你我一点也不想像玛格特。她实在太柔顺、太被动了,谁都可以跟她说三道四,不管什么事情她都得忍气吞声。我要做比她更强硬的人!但这些想法我也只跟自己说说而已;要是我真的以此来解释自己的态度,他们只会嘲笑我的。饭桌上的气氛总那么紧张,幸亏那些摩擦偶尔也会被“汤客们”打打岔。“汤客们”就是那些从办公室里过来喝碗汤的人。今天下午凡·达恩先生又在说玛格特吃得太少了:“我猜你是想要苗条吧。”他添了一句,就是想逗她。总是护着玛格特的妈妈大声说道:“我再也受不了您这些蠢话了。”凡·达恩先生的脸立刻红了,呆呆地望着正前方,什么也没说。我们倒也不缺笑料,前两天凡·达恩太太就推出了一番绝妙的废话。她当时正在回忆往事,说她跟她爸爸处得多么多么好,一副卖弄风情的样子:“你们知道吗,”她接着说,“要是哪个男人有点过分,我爸爸过去老跟我说,那你就得这么跟他说,‘某某先生,别忘了我是个女士!’这样他就晓得你是什么意思了。”我们一致认为这是一流的笑话,全都放声大笑起来。而彼得哩,虽说一般都很安静,有时也会给大家找点乐子。他天生就有对外语的激情,尽管他从来都不知道那些词语的意思。有天下午因为办公室里来人了,我们没法上厕所。但彼得很急,结果他没冲水。所以他就在厕所门上贴了个纸条警告大家,上面写着“S.V.P.毒气”。他的意思当然是想说“小心毒气”,但他觉得外来语会显得高雅一点,殊不知那几个外国字实际的意思是“劳您大驾”。
  你的,安妮
§§§1943年2月27日 星期六
  亲爱的凯蒂:皮姆日益盼望着反攻。丘吉尔得了肺炎,而且恢复得很慢。爱好和平的印度的甘地已经是第N次在绝食了。凡·达恩太太声称自己是宿命论者。但当枪声响起的时候最害怕的又是谁呢?还不是这位佩特龙莱娜女士嘛。
  亨克给我们带来了一封主教大人写给教民们的信。信写得很好,鼓舞人心。“不要休息,尼德兰的人民,每个人都要拿起自己的武器来战斗,解放他们的国家、人民和他们的宗教。”“给别人帮助、宽容,不要气馁!”这就是他们从高高的讲坛上喊出来的东西。管用吗?反正管不了我们这个宗教的人民。
  你绝对想不到我们现在面临着的处境。这片地产的主人没有跟克莱勒和库菲尔斯打招呼,就把这幢房子给卖了。一天早晨,新的主人带着一位建筑师过来看房子。多亏库菲尔斯先生在场,他领着那位先生转了所有的地方,唯独没到“密室”。他谎称自己忘了带旁边房门的钥匙了。新房主没再多问什么。只要他不会回来想看看我们的“密室”就万事大吉了,因为那对我们可不是好兆头。
  爸爸腾空了一个卡片索引盒给玛格特和我装卡片。是用来登记图书的卡片,这样我们两个人就可以把读过的书以及谁写的都记下来。我又弄到了一本小笔记本用来记外语单词。
  最近妈妈和我相处融洽了不少,但我们永远也不可能推心置腹。玛格特比从前更乖顺了,而爸爸心里也总装着什么东西,不过还是那个亲爱的爸爸。
  桌子上来了新鲜的黄油和人造奶油!每人的盘子里都有一小份奶油。在我看来凡·达恩一家从来都不会公平分配的。可我的父母都生怕有谁会提起这样的事。真可怜,我觉得对那样的人就该以牙还牙。
  你的,安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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