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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宝》作者:亦舒

_5 亦舒(当代)
  "你有看过后园的玫瑰吗?父亲这么多别墅,以这间的园子最美。"她闷闷地说。
  "哦。"我说,"是吗?我没留意。"
  "我不是开玩笑。我去过他多处的家。但没想到各式各样的女人中有你在内。"
  我笑笑。女佣在这个时候把我刚才要的食物送出来,白酒盛在水晶杯子里,麦包搁银盆中。
  聪慧看见说:"你容许我也大嚼一顿。"她跟女佣说:"拿些桃子来,或是草莓。"
  女佣退出去,我的手仍在裤袋中。
  聪慧说:"你知道有些女明星女歌星?她们一出外旅行便失踪三两年,后来我会发觉:咦,我爹这个情妇顶脸熟——不就是那些出国留学的女人吗?哈哈哈。"
  我看着聪慧。我可是半点儿都不动气。
  她大口喝着白酒,大口吃着芝士,一边说下去:"那次回家坐飞机我不该坐二等,但是我觉得做学生应该有那么样朴素便那么样朴素——我后悔得很,如果我坐头等,你便永远见不到我,这件事便永远不会发生。"
  我看着窗口。远处在灰蓝色的天空是圣三一堂的钟楼。曾经一度我愧对聪慧,因为她是唯一没有刻薄过我的人。一切不同了。我现在的愧意已得到补偿,我心安理得地微笑。
  我并没有指望聪慧会是一个圣人。从来不。
  过很久,我问:"你说完了吧?"
  聪慧放下瓶子,看着我,她答:"我说完了。"
  隔很久我问:"你猜今年几时会下雪?你打算去滑雪?"
  又是沉默。
  "我约好宋家明在慕尼黑。"她说。
  "瑞士是滑雪的好地,但必须与爱人同往;像百慕达或是瑞士这种地方,必须与爱人同往。"我停一停,"我现在什么都有,就是没爱人。"
  聪慧问:"我父亲什么时候来?"
  "我不知道。我到英国之后还没有见过他。"
  "学校什么时候开学?"聪慧问。
  "隔两个星期。"我问,"你呢?"
  "我?我被开除了,考试没合格。"聪慧答。
  "可以补考。"我说,"补考时他们会把试卷给你看。"
  "该补考的时候我在香港。"她说。
  我不出声。她没有用功的必要。各人的兴趣不一样。
  "我可以看一看你手上的戒指?"她问。
  "当然。"我脱下递过去。
  聪慧把戒指翻来覆去地看半晌。"很大。"
  "是的。"我套回手中。
  很久很久之前,我就希望有一只这样的戒指,很久很久之前,人家连芝麻绿豆的戒指都不送。自然我也没有苦苦哀求。机会没有来到时只有静候,跳也不管用。这样方方的一块石头,我想:许多女人都梦寐以求。
  我笑:"你知道奥非莉亚临死之前吟的诗?'我如何把我的真爱辨认——?'谁送最大的钻石,谁就最爱你。"
  聪慧问:"你真的那么想?"
  "真的。"我真的这么想。
  "你认为我父亲爱你?"聪慧问。
  "我不知道。"我说,"芸芸众女当中,他至少选中了我。"
  "依此类推,这还不算最大的钻石,"聪慧嘲弄地说,"因为我觉得你不过是他的玩物,将来自有真爱你的人买了更大的钻石来朝见你。"
  我看看腕表。"聪慧,我给你的时间已经够长了。"
  "当然,这里是你的家,噢,我怎么可以忘记这一点呢?"她站起来。
  "你知道吗?我猜到你会那么说。"我说,"一字不差,我知道你会那么说。"
  "你是一个妓女!"聪慧说。她终于忍耐不住了。
  "当然,因为你父亲是嫖客。再见!"
  我自顾自上楼。
  聪慧摔烂了茶几上的酒杯。我为什么要担心,她的父亲自然会付钱再买新的。我在楼上的窗门看她驾车飞驰离开。
  勖家的人可轮流来这里羞辱我,我才不介意。自勖夫人开始,勖聪憩、勖聪恕、勖聪慧、方家恺、宋家明……他们都可以来。我为什么要介意?他们越为我的存在恐慌,我的地位越巩固。这点浅白的逻辑如果我不明白,我还在剑桥读BAN?
  当然他们引起我生活上的不快,谁没有生活上的不快。我母亲姜女士在航空公司赚二千余元港市,生活上的不快比我更多。
  我不是勖聪慧,我与她对生活细节上的容忍力极端不同。
  我有时到附近公园兜圈子,在后园一面墙上练一小时网球。我井没有意思让韩国泰知道我已回到剑桥。我的一切已完全与他无关,我们在此处结束。
  过数日我收到宋家明一封信,他对于聪慧那日的行为表示歉意。每一个都知道我在这个地址。我根本不是什么秘密。很好。
  聪慧态度上一百八十度的改变使我心安理得。开学的时候我拿着成叠的现款去交学费。
  只是到现在还没见到勖存姿。
  他仿佛已经完全忘记我了。
  我觉得寂寞。走路的时候踢石子便表示我寂寞。
  我其实并没有朋友,因为不相信有朋友这回事。如果我与韩国泰先生只是朋友关系,他不会自动替我付账单。如果朋友不能在现实生活中帮助我,要他们做什么?你不是想告诉我,一个"朋友"对着我念念有词地安慰我十个小时,我的难题就会得到解决吧?
  朋友只能偶然在心情好的时候带我去看一场戏,吃一顿饭,这有啥意思,我不是一个八岁的孩子——只玩具熊,一杯冰淇淋都能令我雀跃,不不,我惯于寂寞。
  放学回来写功课,背书本,静寂的屋子,只听见女佣进出时浆熨得笔挺的制服"沙沙"作声。
  丝绒大沙发是我盘踞之地,炉火熊熊,在案件与案件之间抬起头来,分外温馨,但是我始终未曾遇见勖存姿,他还没有来。
  我忽然觉得可笑,我仿佛是后宫佳丽三千人中的一个,等待皇帝的驾幸。见他妈勖家的大头鬼,当聪慧的态度来个这么大转变的时候,我就已经什么也不欠他们了。总不见得我还要写情书给老头子:我想你,你为什么不来看我……。
  我一辈子没有写过情信。
  所以我没有主动要求见勖存姿。
  我不提,辛普森也不提,仿佛世界上根本没勖存姿存在似的,有时午夜梦回,连我自己都疑幻疑真。
  但是我见到韩国泰,他找到圣三一堂来。我在饭堂喝咖啡,他一屁股坐在对面:"小宝!"我抬起头来,他的面色非常难看。
  "什么事?"我问。我的好处是冷静。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他老实不客气地问。
  "什么时候回来?我看不出与你有什么关系。"
  他瞪大眼,"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完了。"我说。
  他大力按住我的手。"不,姜小姐,我们没有完。"
  我摔开他的手掌。"我们已经完了。"
  "你不能对我这样!"他嚷。
  全食堂的人转过头来看我们。
  我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韩国泰那种唐人街餐馆气息身不由己地露出来。
  我看着他,我为他难为情。我把我的书抱在怀中,走出食堂,他蹬蹬蹬跟在我身后。我走到园子的石凳上坐下,对他说:"有话请讲,有屁请放。"
  "以前你对我可不是这样子的。"他冷笑,"以前——"
  我说:"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我可以忍受勖存姿的折辱,但不是这个人,现在我与这个人没有关系。
  "很好!"他气炸了肺,"你另找到人替你交学费了?则忘记是我把你从那种野鸡秘书学校里拉出来的!别忘记你初到英国时身边只有三百镑!别忘记你只住在老太太出租的尾房!别忘记你连大衣都没有一件!可别忘记——"
  我接下去:"——我连搭公路车都不懂。我买不起白脱只吃玛其琳。我半年没有看过一场电影。我写信只用邮简。如果没有你,半年的秘书课程我也没有资格念下去,我只好到洋人家去做往年妹来缴学费。如果没有你,我进不了剑桥,我穿不上这身黑袍。如果没有你,我早就滚回香港,做着写字楼工作,'老板长,老板短',天天朝九晚五。如果没有你,姜喜宝就没有今天。对,你完全说得对。"
  他对我瞠目而视,我把头转向河边。
  剑桥的哭泣杨柳尚在飘拂,并没有发觉天气已经很凉了,细雨微微下在河中,点点涟漪在水中微扬。我抬起头来:"韩国泰,你完全说得对。你不知道我的忧虑有多重,这些年来我忍受过什么。你有什么好气的?不错你做了我的踏脚石,但是你损失过什么?你难道没有得到你需要的一切?"
  他呆呆地看着我。
  "我要离开你了,我不再需要你。"
  我站起来。
  他拉住我。"难道我们没有感情?"
  "那是一件很奢侈的事,像我这样的蚁民,我不大去想它。"
  "小宝——但是你说过你爱我。"
  "我说过吗,你记错了。"
  "至少你说过你喜欢我。"他恳求,"小宝,想想清楚。"
  "或许,在那个环境,在那个时候——而且你不是真的相信吧,你不是真相信我会爱上你吧?"我说。
  他的脸色煞白。"小宝,你做戏做得太好。"
  "那么下次别相信。"我笑一笑,"下次别相信女人。"
  "我是爱你的。"他说。
  我看着他一会儿,"我不认为如此,国泰,你自己恐怕也有点弄糊涂了,你并不爱我,你从来也未曾爱过我,这是事实。"
  他看着我长久长久,然后别转身子走开。
  我看着脚下的草地,青绿得可爱。在这种地方应该有人陪着散步至永恒,才不枉一生。
  我开着赞臣希利回家。
  再过一个月就开始下雪了。今年的雪有鹅毛般大。我呆着脸在教室往窗外看。读书就是这样好,无论心不在焉,板着长脸,只要考试及格,就是一个及格的人。
  你试着拉长脸到社会去试一试。
  这是一个卖笑的社会。除非能够找到高贵的职业,而高贵的职业需要高贵的学历支持,高贵的学历需要金钱,始终兜回来。
  一个案件跟着另外一个案件。我背得滚瓜烂熟。中国人适合念法律,我们自幼太熟习背诵课本,并不求解释。法律文法自成一家,不背熟还真不成功。
  但是这雪,多年没下这么大的雪了。圣诞假期快要来临,剑桥并不时常下雪,今年真是例外。
  我的寂寞在心中又深印一层。我忍耐孤寂的本事是一流的。日出日落,年始年终,从来没有两样。
  我到底有没有恋爱过呢?
  那时候我与韩国泰去看电影。坐在小电影院里看喜剧片,笑到眼泪都流出来,一场放完休息的当儿有女郎捧着盘子来卖冰淇淋。韩国泰老是买一杯奶油覆盆子给我,我吃得津律有味,忽然感动了,只觉得幸福,我问韩国泰:"我们结婚好不好?"
  韩国泰微笑。
  然后电影散场,走出戏院,被冷风一吹,我便完全忘记这件事。谁说我恋爱过?我不认为我有。
  但是我留恋那一刻的温馨,所以我说韩国泰早已得到他要的一切,他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终于下课了,我脱下黑色短袍,放进更衣室的小铁柜。披上大衣,出门。
  男同学对我吹口哨,大声嚷:"喂,保护野生动物,勿穿皮裘!"
  我转头笑一笑。
  我走到停车场。赞臣希利旁边停着一辆黑色宾利。
  我的心一跳。
  一个男人打开车门下车,黑色的凯丝米大衣。黑色"宝勒"帽子。
  勖存姿。
  我不由自主地呆住,百感交集。
  四个月了。我终于见到他,他来看我了。
  我哽咽,镇静自己,然后开口:"勖先生。"
  "小宝。"他微笑。
  很奇怪,我自动走过去双手绕着抱住他的腰。头靠紧他的胸。他的衣服穿得很厚,我听不到他心跳动,但是那种无限的安全感流入我胸腔。
  他轻拍我的肩膀:"小宝。"
  我放开他,端详他的脸,他气色非常好。
  "功课如何?"
  "很好。"我答。
  "我知道你是个好学生,我只希望聪慧与聪恕可以像你。"他夸奖我。
  我微笑,我问:"坐我的车,嗯?好不好?"
  存姿凝视我。"叫我如何敌得过你这种恳求?"他坐进我的赞臣希利。
  勖存姿真是一个男人,他并没有问:那间屋子还好吗?这部车子还好吗?辛普森太太尚可以吗?没有。
  他不是这种小家气的人。他只是问:"你的功课可好?"
  我从心里倾佩他。
  我把车子开得很当心,缓缓经过雪路。
  勖在我身边幽默地说:"有老同车,特别当心。"
  我笑。"别来这一套,你不见有那么老。今天你总要在我家吃饭。我们喝"香白丹",我存着一瓶已经多月。你如果告诉我没有空,我就把这辆车驶下康河,同归于尽。"
  勖长长吹声口哨:"这真是我飞来艳福。"
  我又再微笑。他真懂得给我面子。我这个人是他包下来的,然而他说得好像他尚欠我人情。
  我看他一眼。笑笑。
  "你的头发长了。"他说。
  "是的。每星期我到维代沙宣去打理头发。要开车落伦敦呢,剑桥简直是乡下地方。"
  "但大学是好大学。"
  "世界上最好的。"我笑答。
  我们像久未见面的老朋友,自在舒适,我也觉得奇怪,我们当中仿佛一点儿隔膜都没有,我可以推心置腹地把一切细节都告诉他。
  他说:"小宝,想想看——世界上最好的,你应该骄傲,至少你将会拥有世界上最佳学府的文凭。"
  "你太褒奖我,勖先生。"我笑说。
  我一直叫他勖先生,我喜欢这样叫他:勖先生。
  "看到你很高兴,小宝。"
  "我也一样。"忽然我说,"我等了你很久,你很忙是不是?忙你的事业,忙你的家庭。"
  "不,我并不是很忙。"勖存姿说。
  我转头看着他。家到了,我停好车子。
  "你的车子开得很好。"
  我笑一笑。"我在你眼中,仿佛有点十全十美的样子呢。"
  我们进屋子去。
  辛普森显然早已得到消息,立刻捧上白兰地,我喝一杯热茶,坐在图书室陪勖存姿。
  我说:"你一定要听我这张唱片,我找很久也找不到,是这次回香港买了下来的。"
  我非常兴奋,摇撼着他的手臂,他微笑地看着我。
  "你听不听地方戏曲?"我问他,"你喜欢吗?"
  "你听的是什么?昆曲、京戏、弹词、大鼓?"他含笑问,"粤剧?潮剧?"
  "不,"我笑,"猜漏一样。绍兴戏。听听看。"
  他又笑。喝一口白兰地,很满足的样子靠在丝绒沙发里,手臂摊得宽宽的。
  我们两个人都在笑,而且笑得如此真实。大概是有值得开心的地方吧。以前有一首葛兰唱的时代曲,一开头便这样:"你看我我看你,你看我我又几时怎么高兴过……你也不要问我,我也不会我也不能我也不想老实对你说……"我其实也没有什么时候是真正高兴过。没有。
  我小心放下唱片,当它是名贵的古董。
  我解释给勖存姿听:"这是'梁祝'……梁山伯与祝英台。"我怕他不懂这些。
  他脸上充满笑意,点点头。我觉得他笑容里还有很多其他的含义。这人。我微微白他一眼,这人就是够深沉。
  我们静静坐在那里听祝英台迟疑地诉说:"自从小妹别你回来——爹爹作主,已将小妹,许配马家了——"
  我的眼睛充满泪水。梁祝的故事永远如此动我心弦。他们真是求仁得仁的一对。
  勖存姿说:"来,来,别伤心,我说些好玩的事你知。"
  "什么事?"我问。
  "我小的时候反串过小旦,演过苏三。"勖存姿说。
  我瞪大眼。"不!"
  "真的。"他笑,"脖子上套一个木枷,出场的时候碎步走一圈,然后拖长声音叫声'苦——'你看过'玉堂春'没有?"
  我当时抹干眼泪,笑道:"这不是真的,我以为你是洋派人,大生意大商家,你怎么去扮女人?"
  "那时我只有十四岁。好玩,家里票友多得很。"
  "哗,那是多年前的事了。"
  他点点头,然后说:"多年前的事。"
  瞧我这张嘴,又触动他心事。他怕老,我就非得提醒他老不可。他不愉快我有什么好处?我现在吃的是他的饭,住的是他的屋子,穿的是他的衣服。我一定要令他愉快,这是我的职责。
  勖存姿不动声色地说下去:"我还有张带黄着色照片,你有没有兴趣看?下次带来。"然后他站起来。
  我知道事情不妙,心沉下去。果然他说:"今天有点儿事,伦敦等我开会,我先走一步。"
  天晓得我只不过说错一句话,我只说错了一句话。
  他真是难以侍候。
  我看着他,他并没有看我。辛普森太太被他唤来,替他穿上大衣。他自己戴上帽子与手套,这才转过头来对我平静地说:"下次再来看你。"
  我点点头。
  他向大门走去,辛普森替他开门。
 
第五章
  ……一定是清晨,因为我听见鸟鸣。
  睁开眼睛,果然天已经亮了,身上的牛仔裤缚得我透不过气来。天,我竟动也没动过,直睡了一夜。我连忙把长裤脱掉,看看钟,才八点,还可以再睡一觉。
  身后的声音说:"真服了你,这样子可以睡得着。到底是小孩子。"笑。
  是勖存姿,我转过去。"你最鬼祟了,永远这样神出鬼没。"
  他走过来。"我不相信你真的睡得熟,穿着这种铁板裤能上床?"
  "你几时做完文件的?"我问。
  "不久之前。上来看你睡得可好。"
  "我睡得很好,谢谢你。"我白他一眼,"没被你吓死真是运气。"
  他笑说:"真凶,像一种小动物,张牙舞爪的——"
  "关在笼子里。"我接下去。
  "你有这种感觉?"他问。
  "过来。"我说。
  "你说什么?"他一怔。
  "我说过来。"我没好气,"我不是要非礼你,勖先生,你的羊毛衫的钮扣全扣错了。我现在想帮你扣好。"
  他依言走过来。这可是他生平第一次听命于人吧。
  我为他解开钮子,还没有扣第一粒,事情就发生了。
  也该发生了,倒在床上的时候我想。已经等了半年。很少男人有这样的耐心,这么不在乎。
  我并不想详加解释与形容。
  第二天他开车送我到圣三一。
  下车时候我吻一下他的脸。我问:"你还不走吧?"
  "明天我们去巴黎。"他说,"已经讲好的。"
  我点点头,他把车子驶走。
  迎面走来丹尼斯阮。这么大的校舍,他偏偏永远会在我面前出现。
  "那是你的男朋友?"他讽刺地问,"那个就是?他是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子。"
  我一径向课室直走去,不理睬他。
  他拖住我。"别假装不认得我。"
  我转过头,正想狠狠地责骂他,他的面色却令我怵然而惊,不忍再出声,他看上去真有点儿憔淬,原本笑弯弯的眼睛现在很空洞。
  "你怎么了?"我问。心中想,另外一个勖聪恕,这干男孩子平常在女孩群中奔驰得所向无敌,忽然之间碰到一个对手,个个被击垮下来。
  "我很不好受。"
  "你没刮胡子?"我问道,"看上去像个醉汉。"
  "我想念你。"他固执地说。
  "丹尼斯,到伦敦去找一找,像我这样的女人有六万个。"
  "我只想念你。"他还是老话一句。
  我笑问:"我现在去上课,你要不要转系?法科教授会欢迎你,反正你精拉丁文。"
  "下课我在饭堂等你。"丹尼斯阮说,"除非你连吃茶点时间也被人约走了。"丹尼斯阮转身走。
  我大声嚷:"明天我要去巴黎,你别浪费时间。"
  他不睬我,高大的身形背着我走远。
  他是个漂亮的男孩子,强壮的手臂,瘦小腰身,美丽的体形,温暖的身体,一寸寸都是青春。我怎能告诉他,我只想紧紧地拥抱他,靠在他身边,走遍剑桥,听他说笑话……
  但是勖存姿在这里。勖存姿对我太重要。我知道丹尼斯会说最好的笑话给我听,但我肚子饿的时候,我十分怀疑笑话是否可以填饱我的胃。好的,我知道丹尼斯可爱,除此之外,尚有什么?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吧,我会对他的一切厌倦,不值得冒险,连考虑的余地都不必留下。
  我对丹尼斯阮甚至不必像对韩国泰。丹尼斯是零。
  我专心地做完上午的功课到饭堂坐下,丹尼斯阮走过来。他穿着紧窄的牛仔裤,大T恤。真漂亮。
  我看他一眼,低下头喝红茶。
  他说:"我有个朋友认识你。"
  "谁?"我冷淡地问。
  丹尼斯坐在我对面。"他说跟你很熟,他叫宋家明。"
  我的血凝住,手拿着红茶杯,可不知怎么办才好。
  "他在什么地方?"我声音中带一丝惶恐。
  "你真认识他?"丹尼斯诧异问。
  "是。"我答,"世界真细小。"我喃喃地说道。
  "他一会儿来看我,他说有话跟你讲。"
  我已经镇静下来,处之泰然,我说:"当然他有话要说。"我可以猜得他要说的是什么。我的胃像压着一大堆铅般。谁说这碗饭好吃,全打背脊骨里落。
  "你怎么认识他的?"我问。
  "我与他妹妹约会一个时期。"阮说。
  再明白没有了,我点点头。
  "你告诉宋家明什么?说我什么来着?"我问道。
  "我对他说我认识了你,爱上了你。"丹尼斯说。
  我知道,全世界的人都想毁了我。我低下头叹口气。
  我问:"我在你宿舍过夜的事,你也说了?"
  "说了。我说我从来不晓得东方女郎也有这么好的胸脯。"丹尼斯天真地说,"我爱上了你。"
  我呆呆地注视着面前的茶杯,我将怎么办?解释?推卸?还是听其自然?
  我把头枕在手臂上面,不出声。
  丹尼斯毫不知情,他问:"你怎么了?你看上去不大舒服,为什么?"
  我轻声说:"丹尼斯,你刚才见过我的男朋友,你知道他是谁?"
  "谁?一个肮脏有钱的老头子。"丹尼斯气愤地说。
  "但却是你好友宋家明的岳父,丹尼斯。"我用手掩住脸。
  丹尼斯至为震惊,他站起来,推翻桌前的茶杯。
  他嚷:"对不起,我真的对不起,我可不晓得,我真的不晓得。"
  我叹口气,看他一眼。"我原谅你,因为你所做的,你并不知道。"我站起来,"我很疲倦,下午不想上课。"
  "我替你解释,一切是我造的谣言,好不好?"他拉住我苦苦哀求,"我真的不知道。"
  "丹尼斯,没关系,你听我说,真的没关系——"真是啼笑皆非,我还得安慰他,太难了。
  "我做了什么?"他几乎要哭起来,"我做了什么?"
  我看到宋家明走进饭堂,连忙按住丹尼斯:"噤声!别响,他来了,镇静一点儿,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丹尼斯只好坐下来。
  宋家明仍然风度翩翩,温文儒雅,叫人心折。
  他礼貌地向我点点头,"姜小姐,你好。"
  叫"姜小姐"是最最好的招呼。不然他还能叫我什么?
  "世界真小。"我微笑地说。微笑自然有点僵硬。
  "是,我与丹尼斯认识长久。"我也微笑。"你见过勖先生了?"我问。
  "尚没有。"宋家明说。
  "勖先生与我明日一起去巴黎。"我补一句,"如果没有变化的话。"
  "变化?为什么会有变化?"宋家明作其不解状。
  我看着他。"譬如说,有人说了些对我不利的话。"
  "不利的话?你有什么把柄在什么人的手中吗?"他笑问,一边凝视我。
  "不是把柄,是事实。"我说。
  "你以为还有什么事实是勖先生所不知道的?"他问我。
  我真的呆住了。
  "姜小姐,如果你认为有事能瞒得住勖先生,而尚要旁人多嘴的话,姜小姐,我对你的估计太高,而你对勖先生的估计太低了。"
  我震惊得无以复加,脸色突变,无法克服自己的恐惧。勖存姿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他到底派了多少人监视我?
  宋家明说:"我过来探望丹尼斯,没想到碰到你。"
  "见到你很好,宋先生,谢谢你。"我说得很僵。
  他点点头。
  丹尼斯在一旁又急又难受,插不上嘴。
  "我只是可怜我自己。"我轻声说完,站起来走开。
  我捧着书在游离状态中离开饭堂,把赞臣希利开回家。这是我的家?我有看过屋契吗?没有。我到底有什么?我把抽屉里所有的英镑放进一只大纸袋里去,带着那只钻戒,开车到最近的银行去存好,用我本人的名字开一个户口。仿佛安了心。
  我有些什么?一万三千镑现款与一只戒指。
  晚上勖存姿回来,脸上一点异迹都没有。他吻我前额,我陪他吃饭,食不下咽。明天还去巴黎?
  终于我放下银匙,我说:"你知道一切?"
  他抬起头。"什么一切?"有点儿诧异。
  "我的一切?过去,目前,未来。"
  "知道一点儿。"他说,声音很冷淡。
  "我今天看到宋家明。"
  "这我知道。"他微笑,他什么都知道。
  我把桌子一掀,桌上所有的杯碟餐具全部摔在地上,刚巧饭厅没有铺地毯,玻璃瓷器碰在细柚木地板上撞得粉碎。小片溅我手上,开始流血。我只觉得愤怒,我吼叫:"你买下我,我是你的玩物,我只希望你像孩子玩娃娃般对我待我,已心满意足,让我提醒你,勖先生,我只比令千金大两岁,她是人,我也是人,我希望你不要像猫玩老鼠式地作弄我,谢谢你。"我转身,一脚踢开酒瓶,头也不回地走出饭厅。
  我走上楼,扭开水龙头,冲掉手上的血,我从来没觉得这么倒霉过,我想我不适合干这行,我还是马上退出的好,这样子作贱做一辈子,我不习惯。
  血自裂缝汨汨地流出来,我并不痛,有点儿事不关己地看着血染红洗脸盆。我用毛巾包好手指。快,我要走得快,迅速想出应付的办法。
  勖存姿敲敲房门,"我可否进来?"
  我大力拉开门,"别假装做戏了!这是你买下的屋子,你买下的女人,你买下的一切!我痛恨你这种人,你放心,我马上搬出去,从现在开始,我不沾姓勖的半点儿关系。"
  "你的手流血流得很厉害,不要看医生?"他完全话不对题。
  "辛普森。"我狂叫,大力按唤人铃。
  辛普森走进来,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替我叫一辆街车!去。"我呼喝着。
  勖存姿说:"辛普森太太,你先退出去。"
  "是,先生。"辛普森太太马上退出去。
  "站住。"我喝道。
  勖存姿马上说:"我付她薪水,是我叫她走的。"
  "好得很,你狠,我步行走,再见。"我冲出一步。
  他拉住我。
  "拿开你那只肮脏的手。"我厌憎地说。
  "下一句你要责骂我是只猪了。"他还是很温和,"坐下来。"
  "我为什么要坐下来?"我反问。
  "因为你现在'恼羞成怒',下不了台。在气头上说的话,做的事,永远不可以作准。"
  我瞪着他。
  "你会后悔的,所以,坐下来。"
  我坐在床沿,白色的床罩上染着紫羌色的血。
  "你还年轻,沉不住气。"他说,"救伤盒子在哪里?"他走进浴室,取出纱布药棉。"把你的手给我。"
  我把手递出去。
  "割得很深。"他毫不动容地说,"最好缝一二针,可是我们有白药。中国人走到哪里还是中国人,带着土方药粉。"
  我什么也不说。
  我永远在明,他永远在暗,我跟他一天,一天在他掌握之中。与丹尼斯偷情唯一的乐趣就只因为勖存姿不知道。现在他已经知道,一切变得无谓之至。我下不了台,故此索性发场脾气,现在上了更高的台,更下不来。
  "是的。"他说,"我什么都知道。那是个富有魅力的年轻男孩,配你是毫不羞愧的,而且他很喜欢你。以前你有很多这种男朋友,以后你也会有很多这种男朋友。我并不妒忌。我也懂得年轻男人的双臂坚强有力,是我知道,但我不生气。你不过是小女孩子。"
  他包扎好我的手。
  "我倒并不是那么颠倒于你的肉体——别误会我,你有极好的身材与皮肤,但女人们的身体容易得到,我希望将来你或许可以爱我一点点,不要恨我。"
  我茫然说:"我并不恨你。"
  "当然你恨我。你恨我,你也恨自己。一切为了钱,你觉得肮脏,你替自己不值,你常拿聪慧出来比较,你恨命运,你恨得太多,因为你美丽聪明向上,但是你没有机会,你出卖青春换取我给你的机会,但你的智慧不能容忍我给你的耻辱。于是你恨这个世界。"
  勖存姿叹口气。
  我别转面孔。
  "我会离开英国一个时期。"他说。
  我冷笑。"离开英国?你即使到西伯利亚,也还清楚我的一举一动。"在他的遗嘱上出现?我不干了,我没这份天才!
  他转身对我说:"让我提醒你一件事,我有这个权利,我们签好合同,你是我的人。我的容忍度不是不大,但你要明白,你已经得到你所需要的一切,你也应该付出点代价吧?谁叫你的父亲不叫勖存姿?"
  我听着这些话,连血带泪一起往肚里吞。
  "我知道你的讯息了,"我说,"如果你要辞退我的话,请早两个月通知。"
  "我会的。"他拉开门,再转过头来,"是不是我要求太过分?我只希望你喜欢我一点点。"我睁大眼睛看着他。
  他叹口气,离开我的屋子。
  我唤来医生看我的伤口,然后服安眠药睡觉。明天又是另外一天,史嘉勒奥哈拉说的。
  我做一个美丽的梦。在教堂举行白色婚礼。我穿白色缎子的西装小礼服,白色小小缎帽,新鲜玫瑰花圈着帽顶,白色面绸。
  但是电话铃响了又响,响了又响,把我惊醒。
  后来发觉是楼下客厅与我房中的电话同时响个不停。
  没隔一会儿,楼下的电话辛普森接到了。楼上的铃声停止。辛普森气急败坏地跑上来。
  "姜小姐!姜小姐。"
  "什么事。"
  "勖先生。他被送去萨森医院,他示意要见你——"
  我跳起来。
  "哪里?"我拉开门,"哪里?怎么会的?"
  "医院打电话来,勖先生的心脏病发作——"
  "什么医院?"我扯住她双肩问。
  "萨森——"
  我早已披上大衣,抢过车匙,赤足狂奔下楼,我驶快车往医院,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是我气的,他是我气的。
  我把车子铲上草地停好,奔进急救室,我抓住一名护士,喘着气。"CCYUNG!心脏病人。"
  他们仿佛在等我,马上把我带到病房。
  勖存姿躺在白色的床上。
  我走过去,我问医生。"他死了?他死了?"
  "没有。"医生们的声音永远如此镇静,"危险。你不能嘈吵,他要见你——你就是姜小姐?他暂时不能说话,你可以走过去坐在那张椅上,我们给你五分钟。"
  我缓缓走过去坐下。
  勖存姿鼻子与嘴都插着细管,全通向一座座的仪器。
  他的头微微一侧,看到我,想说话,但没有可能。
  护士说:"他要拉你的手。"她把我的手放在他手上。
  忽然之间我再也忍不住我的眼泪,我开始饮泣,然后号淘大哭,医生连忙把我拉出病房。
  "吩咐过你,叫你噤声。"
  我跪在地上哭。"他会死吗,他会死吗?"
  护士把我拦住。"他不会死的,他已度过危险期,你镇静点好不好?"
  另外一个医生说:"着她回去,病人不能受任何刺激。"
  宋家明!忽然我想到宋家明,我奔出医院,开车往达尔文学院找丹尼斯阮,他应当知道宋家明在什么地方。
  我衣冠不整地跑到人家男生宿舍去敲门,阮出来看见我,马上说:"你来这里干什么?家明到你家去了。"
  "他得到了消息?"我气急败坏地问。
  "他到你家去了,你看你这样子,你已经冻僵掉,让我开车送你回家。快。"
  我的嘴唇在颤抖,我点头,我实在没有能力再把车子开回去。
  丹尼斯叹口气,他上了我的赞臣希利,一边喃喃说:"明天校方就会查询干吗草地与水仙花全被铲掉,如果你从左边进来,连玫瑰园也一起完蛋,那岂不是更好?"
  我只是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
  "你看你,手脚流血,脸上一团糟。"
  他开车也飞快,一下子回到家。
  宋家明听到引擎的声音来开门,一把搂住我。
  "静下来。"他低声命令我。
  我只想抓住一些东西,将溺的人只要抓住一些东西。
  "别怕,他不会死的。这次不会。"宋家明温柔地说。
  我们三人进屋子,阮关上大门。
  辛普森太太递上热开水,宋家明喂我喝下去。
  "上楼去换好衣裳,去。"宋命令我。
  "不……"
  "上去,我陪你上去。"宋家明的语气肯定坚决。
  我瞪着宋家明。"不……"
  "他的身体一向不好,这种情形已发生过一次,别惧怕。上楼去,让辛普森太太替你搽洗伤口。"
  我拉住宋的衣角,半晌我问:"为什么?为什么你对我这么好?"
  他侧转头去。
  丹尼斯说:"我在这里等,有什么事叫我一声。"
  辛普森太太替我放好一大浴缸的热水,把我泡下去。宋家明坐在我床上。
  他说:"像杀猪。"他还是幽默,"古时杀猪就得用那么大缸热水。要不就像生孩子。我总不明白为什么生孩子要煲热水。"
  我在淌泪。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但眼泪完全不受控制地淌下来。
  辛普森太太替我擦干身子,敷药。
  我如木人一般,还只是流泪。我一生之中没有任何事再令我更伤心如今次。
  我觉得罪孽深重,对不起勖家的人。
  穿好衣裳,自浴间走出来,辛普森太太替我穿衣服,束起头发。
  宋家明叹口气。他用很轻的声音说:"真想不到。勖老先生爱上了你,而你也爱上了他。"
  "什么?"我问。
  他叹一口气,不响。
  "什么?"我再问。
  宋家明说:"医院也有通知我,但是医生说他只想见你,我赶来接你,辛普森大大说你已经走了。"
  "你有没有看到他?"我问。
  "他没有说要见我。"宋家明答,"他只说他要见你。"
  "他没事吧?"我问。
  "我们明早再去看他。"宋答,"不会有事的。"
  我们下楼,与丹尼斯三个人坐在客厅,直到天亮。
  天亮我们到医院去,丹尼斯回宿舍。家明坐在门口,只有我一人进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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