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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宝》作者:亦舒

_3 亦舒(当代)
  我开始明白勖家的毛病在什么地方。太有教养太过含蓄太过谦让,表面上看仿佛很美满,其实谁也不知谁在做什么,苍白而隔膜,自己一家在演着一台戏,自己一家人又权充观众——还有更诙谐无聊可怜可笑的事嘛?我也明白勖存姿与勖聪恕怎么会对我有兴趣,因为我是活生生的赤裸裸有存在感的一个人。
  我有什么忧虑?无产阶级丝毫不用担心顾忌,想到什么说什么,要做什么做什么,最多打回原形,我又不是没做过穷人,有啥子损失?
  哪有勖家的人这样,带着一箱面具做人,什么场合用什么面具,小心翼翼地戴上,描金的镶银的嵌宝石的,弄到后来,不知道是面具戴着他们,还是他们戴着面具。
  连对婴儿说话都要说:"谢谢","不敢当"、"请"。
  勖存姿有什么选择呢?他不能降低人格往荔园去看脱衣舞,或是包下台湾歌女。他又想找个情妇以娱晚年,在偶然的场合遇见了我——实在是他的幸运。
  我的信心忽然充分起来,说穿了大家都一般空虚,至少我与老妈姜咏丽女士尚能玉帛相见,开心见诚地抱头痛哭。他们能够吗?
  我保证勖存姿没有与他太太说话已有二十五年。勖太太那种慢吞吞腻答答的神情,整个人仿佛被猪油粘住了,拖泥带水的……忽然之间我对他们一家都恶感有加,或者除了聪慧,聪慧的活泼虽然做作,可幸她实在年轻,并且够诚意,并不讨厌。或者也除了聪恕。聪恕的羞怯沦为娘娘腔,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但聪恕像多数女性化的男人,他很可爱,他对我好感是因为我体内的男性荷尔蒙比他尚多。
  我不喜欢勖聪憩。对方家凯毫无意见。厌恶宋家明——他光明了宋家似乎还不够,尚想改革勖家。勖存姿并不见得有那么笨,再不争气的儿子跟女婿还差一层肚皮。宋家明除了得到聪慧的那份嫁妆,也没什么其他的好处,他应该明白。
  在这次短短的聚会中我把勖家人物的关系分析得一清二楚,很有点得意。
  回到勖存姿的小公寓,他本人坐在客厅听音乐喝白兰地。老实说,看见他还真的有点儿高兴。
  因为我一向寂寞。
  "哦,"我说,"你来了。"
  他抬起头,目光炯炯,说:"你到过我大女儿家吗?"
  "是。刚回来。"我答。
  "我以为你应该知道避开他们。"
  "是,我是故意上门去的。"我说,"很抱歉,你是生气了?怕亲戚晓得我现在的身份?"
  勖存姿说:"我不怕任何人,你把我估计太低了。"
  "或者我把自己估计过高。我尚未习惯我已把自己出售给你一个人。"
  他沉默一会儿。
  "我已经派人到剑桥去为你找到房子。你最快什么时候可以动身回英国?要不要与母亲说再见?"
  他要把我遣回英国。这也是一个好主意。
  我问:"关于我,你知道多少?"
  他微笑。"你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你有什么历史呢?"
  我不服气。我说:"我有男朋友在英国。"
  "你是指那位韩先生?"他笑,"你不会喜欢他,你一早已经不喜欢他。"
  我也忍不住笑,我坐下来。"你对我倒是知道得很清楚。不过在英国,我也可以找到新男朋友。"
  他凝视我。"总比找上我自己的儿子好一点儿。"
  我大胆假设,"聪恕?聪恕对女孩子没有兴趣。"
  勖存姿的面色一变,"他对你有。"
  我说:"因为我比他更像一个男人。"
  勖存姿老练地转改话题。"你像男人?我不会付百多万港币送一只戒指给男人。"他扬扬手,"看你戴着它的姿态!像戴破铜烂铁似的。"
  我看着他。
  他也看着我。
  这实在是我第一次放胆地,仔仔细细地把他看清楚。他的确已经上了六十岁。两鬓斑白,头发有点稀疏,带天然波浪,但梳理得非常好,面孔上自然多皱褶,但男人的皱纹与女人的不一样,他的眼袋并不见得十分明显,皮肤松弛只增加个性。数十年前他一定是个无上英俊的男人,现在也还是很有风度很漂亮,但……确然是老了。
  当然,精心修饰过的衣服帮助他很多。
  脱掉衣服后,勖存姿的身材会如何?想到这里,我并没有脸红,反正有点苍自寒冷的感觉。到底是六十多岁的老年人。再保养得好,也还是六十多岁的老年人。
  我相信他也是用同样心思在看我:这个女孩子,在她身上投资,是否值得?她值这么多吗?她的胸脯是真的还是穿着厚垫子的胸罩?大腿是否圆浑……他是有经验的老手,他不会花错钱。
  最使他担心应是将来如何控制我。我想这也是容易的。他有钱,我需要钱。我一定会乖乖地听命于他——在某一个程度之内。
  我看着他良久,整个公寓里没有一点点声响,柔和的阳光通过白色纱帘透进来,他太阳棕的皮肤显得很精神。我叹一口气。
  "我替你去订飞机票回伦敦。"他说,"到时有人在伦敦接你。"
  "我知道,你在李琴公园有房子。"我说。
  他笑。"我喜欢聪明的女孩子。"
  "是的,人家都这么说,请替我买'谐和号'头等票子。"
  "你愿意到新加坡转机?"他诧异。
  "愿意。"我笑。
  "我会在伦敦见你。"他说。
  "一年见多少次?"我问。
  "我不知道。你的功课会很忙,"他含蓄地,"交际生活也会很忙。"
  "你可以顾人盯死我。"我笑。
  "我早已派好人了。"他也笑,"学校、家,伦敦、剑桥、香港——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是一个很妒忌的老人。"
  "我感到荣幸。"我说。
  "我有事,要先走。"他站起来。
  "再见。"我说。
  "我留下了现钞在书桌抽屉里。"他临出门说。
  圣诞老人。
  我不想在他面前提"老"字,不是不敢,有点不忍。他又不是不知道他老,我何必提醒他。
  勖存姿毕竟是勖存姿,他转头笑笑说:"你是五月的明媚好风光,我是十二月。十二月有圣诞老人,我是一个胜任的圣诞老人。"
  我把手臂叠在胸前。"勖先生,"我说,"与你打交道做买卖真是乐事。"
  "我也深有同感,姜小姐。"
  他上车走了。
  我在屋里看戚本大字《红楼梦》。隔很久我放下书。现款,他说。在书房抽屉里。
  我走到书房,小心翼翼地坐下来,轻轻地拉开第一格抽屉。没有。我把第一格抽屉推回去。如果不在第一格,那么一定在第三格,别问我为什么,勖存姿不像一个把现钞放在第二格抽屉的人。
  我更轻地拉开第三格,抽屉只被移动一时,我已看见满满的一千元与五百元大钞。我的心剧跳,我一生没见过这么多的直版现钞,钞票与钻石又不一样,钻石是穿着皮裘礼服的女人。现钞是……裸女。
  我从未曾这样心跳过。就算是圣三一学院收我做学生那一天,我也没有如此紧张,因为那是我自己劳苦所得,何喜之有?但现在,现在不同,到目前为止,勖存姿连手都没碰过我。他说得不对,他比圣诞老人更慷慨。既然如此,我也乐得大方。我把抽屉推回去。反正是我的东西,飞不了,让它们堆在那里待在那里休息在那里,愉快、舒畅、坦然地贬值。
  我竟然被照顾得那么妥当。我伸伸腿,搁得舒服点。
  这使我想起一首歌,乔治·萧伯纳的剧本"卖花女"被改为电影,女主角高声唱:
  "我所需要只是某处一间房间。
  远离夜间的冷空气。
  有一张老大的椅子。
  呵那将是多么可爱。
  某人的头枕在我膝盖上,
  又温柔又暖和。
  他把我照顾得妥妥当当,
  呵那将是多么可爱……"
  我记得很清楚,歌词中只说"可爱",没有"爱情"。
  爱情是另外一件事。爱情是太奢华的事。
  至于我,我已经太满足目前的一切。
  我可以正式开始庆祝,因为我不必再看世上各种各样的人奇奇怪怪的脸色,我可以开始痛惜我自己悲惨的命运——沦落在一个男人的手中、做他的金屋里的阿娇。
  只有不愁衣食的人才有资格用时间来埋怨命运。
  我把双腿转一个位置。
  电话铃响了,我拿起听筒:"喂?"
  那边不响。我再"喂。"不响。我冷笑一声:"神秘电话嘛?"放下话筒。
  电话再响,我再拿起话筒,"喂,有话请说好不好?"
  那边轻轻地问,"是你?真是你?"
  "谁?"我问。
  "聪恕。"
  他。他怎么知道我在此地。如果他知道,那么每个人都已经知道。消息真快。
  我应该如何应付?
  聪恕低声地说:"他们说你在这里,我与聪慧都不相信。"
  我维持缄默。
  "为什么?"聪恕问,"为什么?"
  我应该如何回答?因为我穷?还是因为我虚荣?还是两者皆备?
  我并不觉得羞愧,事无大小,若非当事人本身,永远没法子明了真相,聪恕无法了解到我的心情。多年来的贫乏——爱的贫乏,物质的贫乏,一切一切,积郁到今天,忽然得到一个出口,我不可能顾忌到后果,我一定要做了再说。
  "你是为他的钱,是不是?"聪恕问,"我也有钱,真的,我父亲的钱便是我的钱,别担心钱的问题。"
  聪恕,你父亲的钱怎么等于你的钱?我心中想问。
  "我要见你,我现在就来。"他放下电话。
  难怪勖存姿要把我调回剑桥,知子莫若父,他知道他儿子。聪恕傻气得紧。我披上衣服便离开公寓,我不想见聪恕,这将会是多么尴尬的事。
  我一个人踱在街上。女佣人问我上哪里,我摇摇头,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怎么晓得,我只知道我一定要避开聪恕。
  司机就在门口,他拉开车门,我上车。
  我说:"随便兜兜风。"
  他们说,坐劳斯莱斯,最忌自己开关车门。《红楼梦》里说的: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肉,也见过猪跑。那么终究有猪肉吃的时候不会出洋相。
  坐在车于里要端端正正,头不要左右两边晃,要安然稳当,若无其事。
  我现在就这么坐着。车子缓缓驶向郊外的马路,勖聪恕不会再见到我。
  或者我会叫勖存姿买一辆跑车给我。像聪慧在开的小黑豹,抑或是别的牌子,我可以好好地想一想,他会答应的。假使我要月亮,他如果办得到,他也会去摘下来——不是为爱我,而是因为他的虚荣心:勖存姿的女人什么都有,勖存姿是个有本事的男人。
  司机忽然开口:"姜小姐,少爷的车在后面追我们。"
  "什么?"
  司机小心翼翼地说:"少爷的车子,你请往后看看。"
  我转过头,勖聪恕开着一辆式样古怪的跑车,紧紧贴在劳斯菜斯的后面。
  我问:"他跟着我们多久了?"我不是不慌张的。
  "一出大路,姜小姐。"
  "摆脱他,我们加速。"
  "姜小姐,少爷这辆车比我们的快。"
  好,设法了。
  "照常速,假装没有看见他。"
  "是。"
  但是勖聪恕超车,当他的车子追过我们的时候,他减低速度,逼得司机停下车来。
  "姜小姐——"司机转头。
  "不关你事。"我说,"你开门让我下车。"
 
第三章
  车子停下来,聪恕敲着车窗。他并不愤怒,他的面孔很哀伤,我非常害怕看见这样的表情,因此我别转头,下了车我往前走,他跟在我后面。两辆车子就停在路边。
  这种场面在国语片中见过良多。可惜如果是拍电影,我一定是个被逼卖身的苦命女子。在现实中,我是自愿的剑桥大学生,现实里发生的事往往比故事戏剧化得多。
  我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这是我要问的问题。"聪恕说。
  "为什么跟住我?"我问。
  "我先看见你,你是我的人。我已约好父亲今夜与他讲话,我们会有一个谈判。"
  "谈什么?"我瞠目问。
  "你是我的。"聪恕固执地说。
  我笑,"聪恕,不要过火,我们只认识数日,手也未曾拉过,况且我不是任何人的,我仍是我自己的。"
  "他做过一次,他已经做过一次这样的事,我不会再原谅他!"聪恕紧握拳头。
  "他做过什么?"我淡然问。
  "我的女朋友,他喜欢抢我的女朋友。"聪恕脑上的青筋全现出来,我不敢看他。
  我镇定地答:"或者你父亲以前抢过你的女友,但我可不是你的女友。"
  "不是?如果他没有把你买下来,你能担保我们不会成为一对?"
  我一呆,这话的确说得有道理。未遇上勖存姿之前,聪恕也就是个白马王子,一般女孩子抓紧他还来不及,当时我也曾为认识他而兴奋过一阵子。
  "现在不一样了。"我说,"对不起,聪恕,我不是你的理想对象。"
  "你在他身上看到什么?他已是个老头子。"
  "他是你的父亲。"我说。
  "他是个老头子。"
  "我要回车上去,聪恕,对不起。"我说,"对不起。"
  他拉住我。"道歉没有任何用。"他说。
  "你要我怎么办?跪你拜你?"
  "不不不。"聪恕道,"离开他。"
  我不能。"我不能。"我说。
  "你又不爱他,为什么不能?"聪恕问。
  "聪恕,你不会明白的,我要走了。"
  他跟在我后面,苍白而美丽的脸,一额一头的汗。
  "你能开车吗?"我实在担心他。
  他看着我,完全茫然。
  听不到我的问题。
  "我开车送你口去。"我无可奈何。
  我发动他的跑车。进了第二排挡,车子已加速到七十米。他根本不应该开这部危险的车子。
  在车里聪恕对我说:"……我很久没有爱上一个女孩子了。我对女孩子很失望……她们的内心很丑陋。但是你不同……你跟男孩子一般爽朗磊落。"他把头埋在手中,"我爱上了你。"
  "这么快?"我非常讥讽地问,"这么快便有爱——?"
  "你不相信我?"他问。
  我把持驾驶盘稳健有力,我这样的个性,坚强如岩石,二十一年来,我如果轻易相信过任何人一句话,我可活不到今天。我甚至不相信我的老妈,更不用提我那位父亲。
  假使有人说他爱我,我并不会多一丝欢欣,除非他的爱可以折现。假使有人说他恨我,我不会担心,太阳明日还是照样升起来,他妈的,花儿不是照样地开,恨我的人可以把他们自己的心吃掉,谁管他。
  但是当聪恕说他爱我,我害怕。他是一个特别的男孩子,他的软弱与我的坚毅是一个极端,我害怕。
  我说:"看,聪恕,我只是一个拜金主义的女孩子,我这种女人一个仙一打,真的。"
  "把车停在路边。"他轻轻地说。
  我不敢不听他。
  他看着我,把手放在我肩膀上,他在颤抖,他说:"你甚至开车也开得这么好!你应该是我父亲的儿子,勖存姿一直想要一个读书好开车好做人好,聪明、敏捷、才智的儿子,但是他得到的只是我……我和父亲互相憎恨对方,但是我们又离不开对方,你可以帮助我,我一定要得到你。"聪恕说得浑身颤抖。
  他把手搁在我脸上摸索,手心全是汗,我的脸被他摸得粘答答的,说不出的难受。
  我把他的手轻轻拨开,"聪恕,我不是你的武器。"
  "求求你。"他把头伏在我胸脯上,抱住我的腰。
  他不过是一个受惊的孩子。我不能令他惶恐,我要镇静他。
  我轻轻地抱着他的头,他有很柔软的乌密的头发,我缓缓地说:"你知道'金屋藏娇'的故事吗?一个皇子小时候,才七岁,他的姑妈抱他坐在膝盖上,让他观看众家侍女,然后逐个问他好不好,皆答不好。最后他姑母间:'我的女儿阿娇呢?她好吗?'小皇答:'好,如果将来娶到阿娇,我将以金屋藏之。'这便是金屋藏娇的来源。"
  聪恕啜泣。
  "你不应该哭,大男孩子是不哭的。"我低声说。
  "我要你。"他声音模糊。
  "你不是每样东西都可以得到的。"我说,"聪恕,这点你应该明白。"
  他哭得像个无助的婴儿,我衬衫的前幅可全湿了。
  我又说:"不是你父亲与你争,而是你不停地要与你父亲争,是不是?"
  他只是哭。
  "让我送你回家。"我说道,"我们就快到了。"
  "一到家你就会走的,以后我永远也见不到你。"
  "你可来英国看我。"我猛开支票,"在英国我们可以去撑长篙船。"
  "不不,一切都是谎言。"他不肯放开我。
  "聪恕,你这个样子实在令我太难为情太难做。"
  我抬起头叹息,忽然看到勖聪慧站在我们面前。我真正吓一跳,脸红耳赤。勖家一家都有神出鬼没的本事。看到聪慧我是惭愧的,因为她对我太好,以致引狼入室,养虎为患。
  "把他交给我。"聪慧对我说。
  我推推聪恕。"聪慧来了。"
  "二哥哥,你看你那样子,回去又免不掉让爸爸责备。"聪恕抬起头,聪慧拉着他过她的车子,她还带歉意地看我一眼,我更加难受。
  "聪慧——"
  "我们有话慢慢讲,我先把二哥送口家再说。"她把聪恕载走了。
  聪恕的车——
  司机的声音自我身后响起,"姜小姐,我已叫人来开走少爷这辆车。"
  我恨勖家上上下下,这种洞悉一切奸情的样子。
  我一声不响地上车,然后说:"回家。"
  今天是母亲到澳洲去的好日子。
  我总得与她联络上才行。电话拨通以后,我与老妈的对话如下:
  "喜宝,你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们是八点钟的飞机,马上要到飞机场——"
  咸密顿的声音接上来,"——你好大胆子,不送我们吗?你还没见过我的面呢!"
  "我不需要见你。"我不耐烦,"请你叫我老妈回来听电话,我还有话说。"谁有空跟这洋土佬打情骂俏。
  "喜宝——"
  "听着,妈,我会过得很好,你可别担心我,你自己与咸密顿高高兴兴的,什么也别牵挂,咱们通信。"
  "喜宝——"她忽然哭起来。
  "真的很好,老妈,我进出坐的是劳斯——喂,你敬请勿哭好不好?"
  "但他是个老人——"
  "老人才好呢。每次我转头,他都一定在那里,无微不至,我甚至会嫁他,遗产不成问题。"
  "喜宝,你终身的快乐——"妈说。
  "我终身的快乐我自己知道,行了,母亲,你可以走了,再见,一切心照。"
  我放下电话。
  我很平安地坐在电视机面前。聪恕聪慧聪憩,他们不再重要,现在我才在显著的地位。我舒了一口气,我是最受注目的人物。
  晚上八点钟,我独个儿坐在小客厅里吃晚饭,三菜一场,精心烹制。每样我略动几筷,胃口并不是坏,但是我一定要注意节食,曾经一度我胖到一百二十八磅——奇怪,一有安全感后便会想起这些琐碎的事。
  外表再强硬的人也渴望被爱。早晨的阳光淡淡地照在爱人的脸上……足以抵得钻石黄金……那种急急想报知遇之恩的冲动……
  我躺在沙发上很久。大概是憩着了,梦中还是在开信箱,信箱里的信全部跌出来,跌出来,这些信全都变成现钞,在现钞堆中我拣信,但是找来找去找不到,心虚地,一手都是冷汗,我觉得非常痛苦,我还是在找信,然后有人抓住我的手,我惊醒。
  抓住我的手的是勖存姿,我自然的反应是握紧他的手。
  "你怎么了?"他轻轻地说,"一头的汗水,做梦?"他拨开我额头前粘住的头发。
  我点点头。
  "可以告诉我吗?"他轻轻地问。
  我的眼睛开始红起来,润湿。哦点点头。"我一直希望得到很多爱。如果没有爱,很多钱也是好的。如果两者都没有,我还有健康。我其实并不贫乏。"我的眼泪始终没有流下来。
  "以后你会什么都有,别担心。"他说。
  "谢谢你。"
  勖存姿凝视我。"其实我一直希望有像你这样的孩子。你放心,我不会勉强你。你知道吗?很有可能我已经爱上了你——"他轻轻拥抱我。
  我把头埋在他胸前,那种大量的安全感传入我心头。
  我把手臂围着他的腰,他既温暖又强壮。
  "你见过聪恕?"他低声问。
  "是,见过。"
  "他……一直是我心头一块大石。当聪慧嫁出去之后,再也不会有人关心他。"
  "他不是婴儿了。"我说道,"他还有他母亲。"
  "正是,正因他不是婴儿,所以没有人原谅他。"
  "你担心他?"我问,"你担心我吗?"
  "是的,我担心你。我担心你会不听话,担心你会逃走,"他轻笑,"担心你嫌我老……"
  我也笑。
  "你今夜留下来吗?"我问。
  "聪恕有话跟我说。"他笑笑。
  "可是我马上回伦敦,"我说,"你真的肯定这两天没有空?"
  "我们还有很多的时间,"他看看我说,"我不会放过你,你放心。"
  我忽然涨红了脸。"笑话,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他看着我,叹气。"你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是,喜宝,太过美丽,太过聪明。"
  我转过头去。这难道也是我的错?过分的聪明,过分的敏感。我们出来孤身作战的女孩子,如果不是"踏着尾巴头会动",懂鉴毛辨色,实在是很吃亏的,一股牛劲向前冲,撞死了也没人同情,这年头,谁会冒险得罪人教导人,教精了别人,他自己的女儿岂非饿死。
  一切都是靠自己吧。但是现在不一样,现在我有勖存姿,想想都精神一振。
  "我要走了。"他说,"这几天比较忙,你自己收拾收拾,司机会把你送到飞机场——聪慧他们开学,我也很少亲自送,所以你不必多心。"
  "我多心?"我讪笑,"我自己提着大皮箱跑遍整个欧洲,谁来理我的死活,现在倒真变成香饽饽了,连我自己都觉得奇怪。"
  他临出门时看到茶几上的药瓶,他问:"安眠药?"
  我点点头。
  "到伦敦有司机接你。"存姿边说着边穿大衣。
  我在他身后帮他把大衣穿上,我问:"你不禁止我服药?"
  他看我一眼。"嘴头禁止有什么用?当你自己觉得不需要服药也可以睡得稳,你当然会得把药戒掉。我不会单革嘴头上为别人设想的。"他笑笑。
  "谢谢你。"我说。
  "当你觉得安全舒适的时候,药瓶子会得飞出窗口,光是劝你,大概已经很多人做过,而且失败。"
  他开门走了。
  只有勖存姿这样的男人,才好算是男人,我叹口气。能够做他的儿女是幸福,能够嫁他为妻也是幸福,就算我这样子跟住他,也并不见得不是好事。我心中的肮脏感觉渐渐消失,因为我开始尊重他,他在我心目中的地位相当重大。
  他与聪恕的谈判如何,我永远不会知道,过了三天我就启程往新加坡转谐和号到伦敦。我发出一封信给母亲。我在香港已经没有家,命运的安排密不通风,我并没有沦落香港。
  司机把我的行李提进去。我在新加坡候机室遇见宋家明。
  我向他点点头。在很远的一个位于坐下阅读杂志。
  宋却缓缓地走过来,坐在我旁边。我看他一眼,真出乎我意料,他还有什么话说?要与我斗嘴,他也不见得会得讨了好去。
  宋家明,我心里说,放马过来吧。
  他问:"在香港没有看到聪慧?"声音则还和善。
  "没有。"我简单地答,并没有放下手中的书本。
  "这两日勖家人仰马翻。"他说。
  "是吗?"我淡淡地反问,勖家塌了天又与我何关。
  "聪恕自杀。"
  我一怔。第一个感觉不是吃惊,而是好笑,我反问:"男人也自杀?为了什么?"
  "姜小姐,你可谓铁石心肠,受之无愧。"
  "是的,我一向不同情弱者。如果身为聪恕还要自杀,像我们这种阶级的人,早就全该买条麻绳吊死——还在世上苦苦挣扎作甚?"
  宋家明说,"你这话说得并不是没有道理——可是你不关心聪恕的死活?"
  我说:"他死不了。他怎么死得?"
  "料事如神,姜小姐。"
  我说:"你知道有些女人自杀——嚎陶痛哭一场,吞两粒安眠药,用刀片在手腕轻轻割一刀——"我笑出来,"我只以为有种女人才会那么做"
  宋家明凝视着我,"你瞧不起聪恕?"
  "我瞧不起他有什么用?"我说,"他还是勖存姿的独于,将来承继勖家十亿家财。"我盯着宋的脸。
  "你知道吗,姜小姐,我现在开始明白勖存姿怎么选上你。你真是独一无二的人物。"
  "谢谢,我会把你的话当作赞美。"
  "是。"他说,"这确是赞美。在短短两个星期内,使勖氏父子为你争风,太不容易。"
  我说:"据我所知,我还并不是第一个这么成功的女人。"
  "你知道得还真不少,"他嘲讽,"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我只是笑笑。
  "聪慧自然后悔把你带到家来。"他说。
  "叫聪慧放宽点,一切都是注定的。"对聪慧我有愧意。因为她对我好,从头到尾,她没有对我说过一句夹骨头、难堪的话,她没有讽刺我,没有瞧不起我,从头到尾,她待我好。
  "注定的?"宋家明问。
  "是的。"我说,"生命中这么大的转变,难道还不是注定的?你听过这句话吗:先注死,后注生,三百年前订婚姻。"我变得温和,"注定我要与聪慧相遇,注定我会在勖家出现。"冥冥中自有主宰。
  "这是最圆满的解释。"宋家明说。
  "你不是去伦敦吧?"我问。
  "是,有点事要办——代勖先生去签张合同。"
  "将来伦敦的事恐怕不用我理,有你在。"他忽然与我熟络起来。
  "我对这些其实没有什么兴趣,"我很坦白,"我想念好书,现在勖先生会供给我生活的费用。"
  "很抱歉我这么说,姜小姐,我真的没有恶意,但你当然知道勖存姿已是一个老人,而你还是这么年轻貌美,你的机会实在很多的,况且又是知识分子。"他声音里充满困惑,的确没有挖苦的成分。
  "我也不知道如何解释。"我说,"在适当的时间与适当的地点,他是一个适当的人,就是如此。"
  "你不介意人们会怎么说你吗?"宋家明问。
  我眯眯笑。"老老实实地告诉你,宋先生,人家怎么说,IDON'TCAREAFUCKINGSHIT!"
  他不出声。忽然之间也笑了,他用一只手揩着鼻子,另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低着头笑。
  "姜小姐,你真是有趣。"他说。
  "谢谢你。"
  "欢迎成为勖家一分子。"他说。
  "你承认我?"我间。
  "我是谁?我是老几?勖存姿先生不是早已承认了你?"
  "但是你,宋先生,如果你看不起我,我的生活岂非略有暇疵?"
  "我原先以为你是个有野心的女……"宋说,"可是现在看不像——我不明白,姜小姐,你到底要什么?"
  "爱。"我说,"如果没有爱,钱也是好的。如果没有钱,至少我还有健康。也不过如此,不不,我不想霸占勖家的产业,这又不是演长篇电视剧,我要勖家全部财产来干什么?天天把一捆捆的美金大钞往楼下扔?我只要足够的生活费——很多的煤烧得暖烘烘,很多巧克力供我嚼食——你听过这首歌?"我问。
  宋家明看着我很久,我知道他已原谅了我。
  "上飞机了。"我说。
  我觉得很高兴,把宋家明赢过来并不见得是这么容易的事,我只希望他对我取消敌意而已。他会明白吗?像我这样的人。
  他问:"你真的在圣三一学院?"
  我微笑,"如果我不是圣三一的人,叫这架飞机马上摔下来!叫我马上死掉。"
  "好毒的咒!"宋摇头笑,"除我之外,还有数百个搭客陪着你一起摔下来。"
  "你为什么怀疑?勖存姿可没有怀疑。"我说。
  "勖存姿在认识你第二天就派人去调查过你,他有什么怀疑?这上下他清楚你的历史恐怕比你自己还多。"
  "他是这么小心的人?"我抬起头。
  "姜小姐,我替你担心,他不是那种糊涂的老人,你出卖的青春与自由,会使你后悔。"
  "我认为他是好人。"我说。
  "因为他目前喜欢你。"
  "我只看到目前。"
  "姜小姐,勖存姿是一个极其精悍的人,伴君如伴虎。"
  "谢谢你的忠告,我们乞丐完全没有选择余地。谢谢你。"
  "祝你好运。"他这句话说得是由衷的。
  我点点头。
  我们在飞机上坐的并不是隔邻位置,距离很远。宋家明在飞机上并没有过来与我交谈,下飞机时我没有看见他。我看到一部黑色的"丹姆拉"。车牌是CCY65。
  天气很凉很舒服,我吸进一口空气。
  英籍司机迎上来,"姜小姐?"
  我点点头。
  有一位中年外籍女士伸手过来,"我是辛普森太太,你的管家。"
  "我的——管家?"我说,"好,从现在开始,我是主人,你一切听我的!"
  她很震惊,没想到我的态度有这么强硬,我觉得这次下马威是必然的事,如果今天我一切都听她的,以后我就是她的奴隶。我干什么要听一个英国半老太婆的话?有什么事勖存姿亲自跟我说个清楚。
  "你在等什么?"我不客气地问。
  于是我们上车,到酒店租房间,我想这选择是明智的,因为宋家明一定住在他李琴公园的房子里,他不想在那里见我吧。
  我用三天的时间逛街探访旧朋友观剧,辛普森太太与我同住一个套房。每天上什么地方,我一一与她说清楚。我也不想她的生活难堪,到第六天的时候,我们已经有说有笑。
  她像一切英国中下级的人,非常贪小,我随手送她的小礼物,像是香水、胸针,都是货真价实的名贵东西,她很是感激。在这六七日当中,我肯定了"你是仆人"这件事。但凡洋人,你不骑在他头上,他会骑上来的,也不单是洋人吧,只要是人就这样。
  过了十天,辛普森太太问我:"姜小姐,我们还在伦敦住多久?"这次的语气是试探式的。
  "我不知道。"我说,"我在伦敦很高兴。"
  "或者我们应该回剑桥了,你应该看看美丽的房子。"
  "那房子可逃不掉。"我说,"你放心。"
  勖存姿一定已跟她联络过多次。他有没有暴跳如雷?他买下来的女人不听令于他。
  不过我想得太幼稚。勖并没有动气,至少他面子上没装出来,一点儿痕迹都没有。我应该知道。他像那种富裕得过头的女人,一柜都是皮大衣,即使新缝制一件银狐,从店中取回,挂好,也就忘记这件事,并不会日日天亮打开衣柜去摸一摸——我把勖存姿实在是估计太低了。他见过,拥有过的女人有多少!他怎么会在乎我在跟他斗智。
  想到这里,索然无味。因为我在伦敦逗留这么久,他一点儿表示都没有。这表示什么?表示见怪不怪,其怪自败。我决定停止这种游戏,乖乖回剑桥去。
  我原本想勖存姿跟我大吵一顿,表示我存在的重要。他并没有给我机会这么做,迫使我自己端了梯子下台。他很厉害。现在我知道,他并不是一般出来玩的老男人。他是勖存姿。
  于是我对辛普森太太说:"我们回剑桥吧。"
  我们乘车自伦敦驶出去。路很长。一路上我都没有开口说话。辛普森太太坐另外一部小车,我不喜欢与她同车,我叫司机另外找辆车给她。两个小时的路程,我干吗要跟她坐一起?是的,她脸上显出被侮辱的样子,她可以不做我的管家,她不干大把人等着来干。人生在世,谁不受谁的气。我自从给勖存姿买下来以后,何尝不在受气,他连碰都不碰我,这足够使我恨他一辈子。
  我的一辈子……我的一辈子。我叹气……我的一辈子尚有多少?是一个未知数,想想不禁打个寒噤,难道我会跟足勖存姿一辈子?难道我还想"姜喜宝"三个字在他的遗嘱内出现?
  不不。等我读完这六年功课,我一定要脱离他,我叮嘱自己:"六年,我给他六年。六年也不算是一个短的日子,一个女人有多少个六年。"一个。然而这六年不善加利用,也是会过去的。
  等毕了业,我可以领取律师执照,我可以留在英国,也可以另创天地。
  (伦敦往剑桥的路出名的美丽,两边的村庄田野,建筑得无懈可击的红砖别墅——阔人们又要开始猎狐了吧。时节近深秋。)
  我那父亲得知我要念法律,自鼻子里哼出来。他说:"念七年?念完又如何?你有没有钱自己开律师楼?没钱,挨完后还不是在人家公司里待一辈子!有什么小市民要离婚卖楼你就给他们乌搅。告诉你,别以为你老子吊儿郎当是因为做人不努力,逢人都有个命,命中注定做小人物,一辈子就是个小人物,你心头高有什么屁用?不相信,你去爬爬看,跌得眉青鼻肿你才知道!"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姜喜宝要坐中环写字楼的打字机前终老,我总要赌这一把。
  我不相信在剑桥孵七年而不能认识一个理想的对象。
  第一年我是怎么过的?靠韩国泰。
  韩的父亲在伦敦芝勒街开餐馆。去的次数多了以后,付现款渐渐为签单子,这些单子终于神出鬼没由韩国泰垫付。他对我很不错,只是他自己能力也有限。
  一个年轻的女人立志要往上爬,并不是太难的事,立志要立得早。
  我坐在LIMOUSINE里,LIMO的定义是司机座位与客人座位用玻璃隔开的汽车。我喜欢这个感觉,以前我有很多不愉快的经验,暂时也可算过去了。
  车子到剑桥时是傍晚。
  那层房子无懈可击的美丽,在"哈泼市场"杂志常常可以看到这种屋宇的广告。一辆小小的"赞臣希里"停在车房。辛普森说:"勖先生说你穿九号衣服,这些衣服都是我为你选的,希望我的趣味尚能讨你欢喜。"
  我看着衣柜里挂得密密麻麻的衣服,拨也没拨动它们,我要学勖存姿,学他那种不在乎。所以笑说:"谢谢你,其实我只需要两件毛衣与两条牛仔裤已经足够过一个学期。"
  我要开始对辛普森好一点儿。只有暴发户才来不及的刻薄下人,我要与她相敬如宾。
  我打开书房写字台的抽屉,第三格抽屉里有整齐直版的英镑。我的学费。我会将书单中所有的参考书都买下来。我将不会在大众图书馆内出现,永远不。
  我吁出一口气。
  我走到睡房。睡房是蓝白两色,设备简单而实际,我倒在床上。中央暖气温度一定是七十二,窗外的树叶已经飘落。
  我拉一拉唤女佣的绒带,一分钟后她进来报到:"是。"
  "我们这里有无'拍玛森'芝士,'普意费赛'白酒,还有无盐白脱,法国麦包?"
  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她说:"小姐,十五分钟之后我送上来。"她退出去。
  我觉得太快活,我只不过是一个廉价的年轻女人,金钱随时可以给我带来快乐。
  辛普森敲门,在门外说:"姜小姐,你有客人。"
  "谁?"我并没有唤她进房,"那是谁?"
  "对不起,姜小姐,我无法挡她的驾,是勖聪慧小姐。"
  我自床上坐起来。
  勖聪慧。
  "请她上来。"
  辛普森在外头咳嗽一声,"勖小姐说请姜小姐下去。"
  我想一想。聪慧,她叫我下去。好一个聪慧。
  "好,我马上下来。"
  我洗一把脸,脱掉靴子,穿上拖鞋,跑下楼。
  聪慧在书房等我,听见我脚步她转过头来。
  我把双手插在裤袋里,看着她,她也看着我。
  她转过身去再度背着我,眼光落在窗外。
  "你有看过后园的玫瑰吗?父亲这么多别墅,以这间的园子最美。"她闷闷地说。
  "哦。"我说,"是吗?我没留意。"
  "我不是开玩笑。我去过他多处的家。但没想到各式各样的女人中有你在内。"
  我笑笑。女佣在这个时候把我刚才要的食物送出来,白酒盛在水晶杯子里,麦包搁银盆中。
  聪慧看见说:"你容许我也大嚼一顿。"她跟女佣说:"拿些桃子来,或是草莓。"
  女佣退出去,我的手仍在裤袋中。
  聪慧说:"你知道有些女明星女歌星?她们一出外旅行便失踪三两年,后来我会发觉:咦,我爹这个情妇顶脸熟——不就是那些出国留学的女人吗?哈哈哈。"
  我看着聪慧。我可是半点儿都不动气。
  她大口喝着白酒,大口吃着芝士,一边说下去:"那次回家坐飞机我不该坐二等,但是我觉得做学生应该有那么样朴素便那么样朴素——我后悔得很,如果我坐头等,你便永远见不到我,这件事便永远不会发生。"
  我看着窗口。远处在灰蓝色的天空是圣三一堂的钟楼。曾经一度我愧对聪慧,因为她是唯一没有刻薄过我的人。一切不同了。我现在的愧意已得到补偿,我心安理得地微笑。
  我并没有指望聪慧会是一个圣人。从来不。
  过很久,我问:"你说完了吧?"
  聪慧放下瓶子,看着我,她答:"我说完了。"
  隔很久我问:"你猜今年几时会下雪?你打算去滑雪?"
  又是沉默。
  "我约好宋家明在慕尼黑。"她说。
  "瑞士是滑雪的好地,但必须与爱人同往;像百慕达或是瑞士这种地方,必须与爱人同往。"我停一停,"我现在什么都有,就是没爱人。"
  聪慧问:"我父亲什么时候来?"
  "我不知道。我到英国之后还没有见过他。"
  "学校什么时候开学?"聪慧问。
  "隔两个星期。"我问,"你呢?"
  "我?我被开除了,考试没合格。"聪慧答。
  "可以补考。"我说,"补考时他们会把试卷给你看。"
  "该补考的时候我在香港。"她说。
  我不出声。她没有用功的必要。各人的兴趣不一样。
  "我可以看一看你手上的戒指?"她问。
  "当然。"我脱下递过去。
  聪慧把戒指翻来覆去地看半晌。"很大。"
  "是的。"我套回手中。
  很久很久之前,我就希望有一只这样的戒指,很久很久之前,人家连芝麻绿豆的戒指都不送。自然我也没有苦苦哀求。机会没有来到时只有静候,跳也不管用。这样方方的一块石头,我想:许多女人都梦寐以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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