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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宝》作者:亦舒

_11 亦舒(当代)
  他一震,随即平静下来。他答:"他已不在人世了。"
  "可是这件案子,当事人可还有危险?"我问道。
  "有一个马夫在猎狐的时候不当心猎枪走火,射杀冯艾森贝克。他现时在服刑中。"
  我安下心。
  "他出狱时会得到一大笔报酬,这是一项买卖。"他说。
  我点点头,"谢谢你,约瑟兄弟。"
  "当事人在法律上毫无问题。他良心如何,我不得而知。"他低下头。
  "你呢,约瑟兄弟?"
  "我日夜为此祷告,求上帝救我的灵魂。"
  "这是你入教的原因?"我问,"你们都是为了逃难?"
  "不。我认识了又真又活的上帝。"
  "好的,我相信你。"我叹一口气。
  "每个人都好吗?"他殷勤地问。
  "不好,都不好。尤其是聪恕,我昨天去看过他,他连我都不认得了。"我说,"我想与你商量一下,该怎么处置这事。"
  他又是一震,脸色略变。
  "勖先生不知这件事,我不主张他知道,瞒他多久是多久。可是聪恕,我想替他找个好医生,不知道你是否可以帮我。"
  "我可以为你祷告。"
  "你不是和尚,不理任何世事,我需要你的帮忙,今天下午与我一齐去看聪恕。你们难道不做探访的工作?抑或是你信心不够,怕受引诱?"我说。
  约瑟兄弟仍然心平气和,低头思想一会儿,然后说:"我陪你去。"
  "谢谢你。"我说。
  "谢谢主。"
  我与他一起离开长洲。船上风很劲,可是我们一句话也没有。这人是约瑟兄弟,不是宋家明,宋家明是戴薄身白金表,穿灰色西装,戴丝领带的那个风度翩翩的脑科医生。宋家明的聪敏智慧,宋家明的风姿仪态……然而宋家明也死了。
  我看看身边的约瑟兄弟——我认识他吗?并不。我们对宗教总是向往的,向往死后可以往一个更好的世界,西方极乐,我们渴望快乐。爱是带来快乐最重要的因素,我们因此又拼命追求爱,一点点影子都是好的。
  我跟家明说:"生命真是空虚。"
  他微笑,"所罗门王说生命是空虚中的空虚。"
  "所罗门王?那个拥有示巴女皇的所罗门?"
  "是的,聪明的所罗门王。"他点点头,"可是你看田里的百合花,它不种也不收,但是所罗门王最繁荣的时间,还不如它呢。"
  我侧转头,我不要听。
  不是我凡心炽热,但我不是听天由命的人,即使兜了一个大圈子回来原处,但花过力气,我死得眼闭。
  "你最近好吗?"他问我。
  我点点头。"不坏,还活着,我不再像以前那么自私,现在比较懂得施与受的哲学。脾气也好了,心中没有那么多埋怨,现在……水来土淹,兵来将挡。"我长长叹口气。
  "你还是抱怨。"他笑笑。
  "或许是。"我说,"没有不抱怨的人,"我也笑,"做人没有意义。也许神父修女也有烦恼,只是不好意思说出来。"
  他微笑,不出声。
  我说:"念一次主祷文只要十五秒钟。我也常常念。"
  他不出声。
  我闭目养神。他肯陪我看聪恕,我已经心满意足。以前他随传随到,勖家谁也不把他当一回事,只当他是个特级管理秘书长。现在……人就是这点贱。
  船到岸,司机在码头等我们。我让他先上车,他也不退让。宋家明真把他自己完全忘记了。以前他非等所有的女士上了车不可的。
  他真勇敢。我能学他吗?我能忘记自己?
  我们到达疗养院。
  聪恕在午睡。
  我觉得又渴又饿。宋家明跪在聪恕床边祷告。
  我去找医生商量:
  "我们需要一个好医生,专门看他。"
  "这里的医生原是最好的。"
  "他需要更多的关注。"
  "他可以出院回家,情况不会更好。"
  "外国呢?瑞士可会好点?"
  "一般人都迷信外国的医生,其实在这里我们已有最完善的设备。"
  "我们想病人尽快复原。"
  "小姐,有很多事是人力有所不逮的,你难道不明白?"
  "你的意思是,我们在上帝的手中?"
  "你可以这样说。"
  我回到病房,宋家明仍然跪在那里祷告,聪恕已经醒来,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又看着我。
  我还是决定替聪恕转医院。宋家明其实什么忙也帮不了。我取到勖夫人的签名,把聪恕转到另一间疗养院。护士们仍然一样的刻薄,医生们一样的冷淡,但是至少有点转变。
  我每日规定下午二点去看他,每天一小时。
  我大声对他读书。我与他说话。但是得不到回音。
  他在扮演一个聋哑的角色。
  我天天求他:"聪恕,与我说话,求求你。"
  我甚至学着宋家明,在他床边祷告。日子一天天过去,多日之后,他没有一点起色,家中带来营养丰富的食物使他肥胖,他连上浴间都得特别护士照顾,每天的住院费用是七百多元港市。
  两个月之后,勖存姿说:"聪恕最近如何?"
  "老样子。"我不敢多说。
  "我想出一次门。"他说。
  "我陪你去。"我不加考虑地说。
  "不,你留在香港。"
  "为什么?有哪里我是去不得的?我在寓所等你就是了。"
  "我去看看老添。"他说,"顺便结束点业务。"
  "一定不准我去?"
  "我去几天就回来。"他温和地说道,"你怕?"
  "打电话给我。"我说。
  "我会的。"
  "看到漂亮的女孩子,少搭讪。"我说。
  他没有笑。他只是说:"我难道不正拥有全世界最漂亮的女孩子?"
  就在他走的第二天,聪恕开口讲话。
  我在读《呼嘨山庄》。
  他把头抬起来说:"今天天气好极了。"
  我一惊,低着头,不敢表示惊异,但是心跳得发狂。
  我翻过一页书,轻轻地读下去。
  他站起来,踱到露台去,我又怕他发怒,又怕惊动他,一额头的汗。忽然记起诗篇第二十三篇,喃喃读:"我虽然经过死阴的幽谷,也不必害怕……"
  聪恕说道:"今天的天气的确很好。"他的结论。
  那日我赶到勖夫人那里,来不及把"好"消息告诉她。她听了,不说话,可是拥抱着我痛哭起来。
  "为什么哭,他不是说话了?"我问。
  "没有用的,然后他就开始发疯,把他隔离关一个月,锁住他,他又静一阵子,没有用的。"
  我如顶头浇了一桶冷水。
  "我不放弃。"我坚决地说。
  过一天我读书的时候,聪恕把我的书抢过,一把撕得粉碎。我默默地看着他。他对我露齿狞笑。对。谁叫我对他疏忽了这么多年,我活该受他折磨。他扑过来打我,我推开他。他的力气大得出奇。
  他用手出力地扼住我脖子,我用手扳开他无效,唤人铃就在身边,但是我没有按铃,这样子也好,让他扼死了我,我一按铃他就会被关进隔离室。忽然之间我自暴自弃起来——注定我会这样死吗?不见得。
  渐渐的我身体轻起来,像飘在空中,视线模糊,失去听觉,但心头清醒得很。
  终于聪恕绊跌了茶几,发出巨响,护士进来拉开他,扶起我。我什么也不说,看着聪恕在地上打滚,孔武有力的男护士把他按住,替他穿上白色的外套,把他双手反剪绑在背后,聪恕挣扎,开口尖叫恶骂,他开始说话,一分钟说好几十句。
  我静静地听他叫着:"……给我……这些都是我的,你们偷我的东西!偷我的东西!"
  护士们把他扯将出去,我蹲下来问他:"聪恕,我是喜宝,你认得我吗?我是喜宝。"
  他瞪大眼睛看牢我,忽然张口吐得我一头一脸的唾味。
  护士跟我说:"小姐,你回去吧。"
  我心力交瘁地回到家中,不知道明天该不该再去看聪恕,我只觉万念俱灰。
  辛普森说:"姜小姐,明天又是另外一天。"
  我点点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姜小姐,我看你还是把这件事告诉勖先生吧,这又不是你的错。"
  "这是几时开始的?"我问,"我只知道他在精神病院偷跑出来到英国看过我,情况很好,正像勖先生所说,他是故意生病挟以自重,怎么匆匆一年,就病成这样神智不清了?"
  辛普森说:"姜小姐,连勖先生自那次之后,都没再见过他,你何必内疚?"
  我掠掠头发。"我没有内疚。"我说,"我只觉得这是我的责任,病人应该有亲友陪伴,我明天会再去。"
  "有什么分别呢,姜小姐,他甚至认不出是你。"
  "对我来说,是有分别的。"
  "姜小姐——"
  我按住她的手,辛普森不出声了。
  我闭上眼睛问她:"可喜欢香港?"
  "美丽的城市,我很喜欢。"
  "我们也许就此安顿在这里,你有心理准备吗?"我问。
  "我不介意,姜小姐,我为你工作这许多年了。"
  "辛普森太太,没有你,我还真不知怎么办?"
  她微笑,"我们成习惯了。"
  "谁说不是呢。"我说,"既然如此,你就陪我到底也罢。"
  "勖先生最近精神仿佛好点儿,"她问,"他到底多大年纪?"
  "我真的不知道。"我说,"我知道他的事很少很少,他做的是什么生意我也管不着。"
  "有没有六十?"辛普森好奇地问。
  "不止了。"我笑笑。
  "你从来没有查过他?"辛普森问。
  "查?怎么查?跑到他书房去翻箱倒箧?我不是那样的人。他怎么说,我怎么听,我怎么信。不然怎么办?我既没做过妻子,又不知道一个情妇有什么权利。"
  辛普森隔一会儿说:"可是勖先生真的对你很好。"
  我说:"他不错是对我好。他的方式不对。"
  "可是总结还是一样,他爱你。"
  "是。"我说,"世界上我只有他了。"
  "你可以依靠他。"辛普森说,"虽然他年纪大,但是他会照顾你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我复述,忽然大笑起来。
  "我说了什么好笑的事吗?"辛普森愕然问。
  "对不起。"我说,"我的一生一世,我真不明白,我的一生一世原来是这样的。"
  "有什么不好呢?"辛普森不明白。
  "什么不好?"我反问。
  "女人的最终目的难道不都如此?你现在要什么有什么。"
  我马上问:"幸福呢?"
  "你还年轻,姜小姐,你才二十六岁,再隔十年,你爱嫁谁就嫁谁,幸福在你的双手中,一个女人手头上有钱,就什么都不必怕。"
  "有了钱什么都不必怕?"我笑问。
  "自然。"
  "我们中国有个伟大的作家叫鲁迅,当时有大学生写信问鲁迅:'作为大学生,我们应当争取什么?'鲁迅答大学生:'我们应当先争取言论自由,然后我才告诉你,我们应当争取什么。'假如有人来问姜喜宝:女人应该争取什么?我会答:让我们争取金钱,然后我才告诉你们,女人应当争取什么。"我大笑,"这唤作'姜喜宝答女人'。"
  辛普森不知道是否真听懂了,她也跟着笑。
  我叹口气。
  第二天,我去看聪恕,他用痰杯摔我。
  我与勖夫人详谈:"通常他静一两个月,然后大闹一场,然后再静、再闹,是不是?"
  "是。"她又瘦又憔悴,像是换了一个人,只有说话的语气,仍是那么慢吞吞的,急也急不来,最心焦的时候只会流眼泪。
  "多久了?"我问,"聪恕由假病变真病,有多久了?"
  "不记得。"
  "你想一想。"我说,"有一次他自疗养院走出来到英国,那时还是好好的。"
  "是,他去过英国,这我知道,约一年前的事,那次家明陪他回来香港,回来之后没多久,就恶化起来。"
  我点点头,"才一年,是不是?"
  "是。姜小姐,你看他还有救没救?"
  "我不知道。"我说,"我正在设法。"
  "勖先生知道没有?"勖夫人问。
  "他不知道。"我说,"他目前不在香港。"
  勖夫人低下头,悲哀地说:"他现在什么都不跟我说了。"
  女人。在最困难的环境中还是忘不了争取男人的恩宠。
  她瘦了这么多。本来肥胖的女人一旦瘦下来,脸上身上都剩一大把多余的皮肤,无去无从,看上去滑稽相。我相信欧阳秀丽以前必然是个美女,她有她那时候的风姿。美女,我们在年轻的时候都是美女。一朝春尽红颜老。这就是我的春天吗?忽然之间我只觉得肃杀。现在的勖存姿己非十年前的勖存姿,欧阳秀丽并不知足,她不晓得她拥有勖存姿最好的全部。
  "他年纪已经大了,在外边做些什么,我不去理他,他也不让我理。"她眼睁睁地看着我,"但是你为什么这样为聪恕吃苦头?你原本可以置之不理。"
  "因为——"因为勖存姿爱我,因为勖聪恕从前也爱过我。
  我每天去探望聪恕,我不再朗诵。我端张椅子,坐在他对面申诉。
  我跟他说我幼年的事。我的恋爱,我的失意,我的悲哀,特别是我的悲哀。
  我说:"我很寂寞,每次听到有人死了,我就害怕,你看人,说去就去了,从前消失在地面上,再也见不到他。像聪憩,她人死灯灭,什么也不知道,而我们却天天怀念她,我还年轻,是否应该做我想做的事?我虽然还年纪。但也不知道下午是否还能活着。真是矛盾。我们都应该快快乐乐过完这一辈子,哪儿来的这么多不如意的事。"
  他静静地听。
  我滔滔不绝地倾诉,有时不自禁地流下泪来,每次回家,都舒服得多。
  两星期之后,勖存姿回来。我在飞机场接他。
  他一见到我便说:"带我去见聪恕。"
  我陪他上车。不出声。
  "只有你知道聪恕在哪里,他在哪里?"勖存姿问。
  "你不适宜见他。"我说。
  "他是我的儿子!"
  "他逃不了,他会回来。"
  "让我见他。"
  "我不会带你去!"
  "没有人违反我的命令。"
  我厌倦地说:"杀掉我吧,我违反了皇上的命令,对不起,我这次不能遵命。如果你相信我,那么把聪恕交给我,在适当的时候,他会来见你。"
  "他到底怎么了?"
  "他没有怎么样。谁给你提供错误的消息?"
  "错误的消息?为什么不让我见他?"
  "因为你在这一年内见过太多的死人病人,我不相信你的心脏可以负荷。"
  "他是我的儿子。"
  "是你老子你也帮不了他。"
  "你帮得了?"他暴怒。
  "比你总好一点。"
  "喜宝,你以为我会永远找不到聪恕?"
  "你可不可以停止炫耀你的权势?如果你能找到每一个人,为什么你找不到勖聪慧?"
  勖存姿一个耳光打过来。他用尽了他的力气,我一阵头晕,嘴角发咸。
  他别转头。我自手袋掏出手帕,抹干净嘴角的血,我的嘴唇肿了起来。
  我平静地跟司机说:"停车。"
  司机已经惊呆了,闻言马上把车子停下来。
  我推开车门下车。
 
第十章
  到什么地方去,我茫然地想。先喝点酒罢。我走进一间咖啡店,叫一杯水果酒。
  回去吧,我告诉自己,终归要回去的,我不能离开他。在这种时候我不能离开他。我付酒账。出去叫计程车。回香港还没有坐过计程车,只觉得脏与臭,我离开现实的世界已经长久长久,我的老板只是勖存姿。
  车子到家门口停下来,辛普森追出来,"姜小姐!"
  "勖先生怎么了?"我温和地问。
  "急得快要疯了,幸亏你回来,不然我们真被他逼死,逼着我们去找你,我们上哪儿去找?你平时什么地方都不去的。"
  我奔上楼去,听见勖存姿在哪里吼叫,"去找她!去找她!"声音里的恐惧很熟悉,哪里听过似的,猛然想起,原来是像聪恕的声音。
  "勖先生,我在这里。"我走前一步。
  他疾然转身,看到我整张脸涨红。
  "喜宝!"我迎上去。
  他抱住我,把我的头往他的怀里按。
  "喜宝——"
  "对不起。"我抢先说。
  "无论你怎样,不要离开我。"
  这话从勖存姿嘴里说出来,仿佛有千斤力量。我仅余的一点儿儿委屈都粉碎无遗。
  "勖先生,我很抱歉,我又发脾气了。"我说,"你见过这样坏脾气的女人没有?"
  "没有。"他说,"但是你的脾气发得有道理。"
  "任何事都应该好好讲,勖先生,我真不该暴躁,我觉得你不适宜见聪恕。"
  "他到底怎么样了?"
  "怎么样?病了。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现在的情况并不怎么妥当。"
  "什么叫'不妥当'?"
  "你真的要知道?"
  "我还怕什么?"他仰起头笑,"你告诉我好了。"
  "他不认得我。"我说,"他神智不清楚。"
  勖存姿一震:"不认得你?"他脸上变色。
  "他谁也不认得,他不再是他自己。"
  "哦。"他低下头,"多久了?"
  "一年左右。"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可以去找好的医生。"勖存姿说。
  "医生?精神病看医生——"
  "喜宝,我们必须把他救回来,我们要尽力,你答应帮我。"
  "我当然是帮你的。"我说。
  勖存姿在欧美请了最好的医生回来,但是一切都没有变化。聪恕只有在听我说话的时候最安静,仿佛我的声音起了催眠作用。
  勖存姿整个人衰老下来。他自己也有两个医生成日跟着。最重要的是,他缺乏振作的动机。
  他开始真正地依靠我,开始展露他的喜怒哀乐,他老了。
  "喜宝,上帝已开始报复我。"他说。
  我握着他的手说:"我也认为如此。"我笑一笑,"可是我们要勇敢。"
  他非常矛盾。
  "喜宝,你何必陪我受苦?"
  "我吃了你的穿了你的,不然怎么办?"
  "你还是走吧。"他说,"走得越远越好。回去英国。"
  "回去干什么?"我问,"剑桥又不算学分,要读还得从第一年读起。"
  在夜深的时候他叫唤我的名字,我把床搬到他房里去睡,多年来我们第一次同房,有名无实。
  我到这个时候的耐心好得出奇,对着他毫无怨言,常常累得坐在椅子上都睡得熟。
  聪恕安静了很久,天天坐在椅子上听我说话。
  勖存姿渐渐虚弱,体重大量减退,不愿进食。
  一日他问我:"喜宝,你信不信鬼神之说?"
  "这个……仿佛得问家明。"我说,"我不知道。"
  "自然。你还年轻,我知道事非到头总有报,但是为什么要报在我子女头上?"他苦笑。
  "因为那样你会更伤心。"我说。
  "我是一个伤天害理的人吗?"
  我说:"当然是,你在做生意的时候压倒过多少人,又有多少人因你寝食难安。每个人都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或多或少。我害人失恋,也欺骗过男人,为着某种目的不惜施手段哄着他们,给他们虚假的希望,这些都是伤天害理。"我说,"有能力的人影响别人,没能力的一群受人影响,一间公司倒闭,群众生计困难,更是伤天害理。"
  我说:"发动战争,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捏权的看新闻片,只觉战争场面比电影更真实感,这些刽子手身上又不溅半点血。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我希望看着聪恕好起来。"
  勖存姿沉默良久。
  医生跟我说,他失去了意志力。
  "以前勖先生有病,他总比我们之中任何一个人都镇静,他会笑着告诉我们,他很快就复元。心脏病发这么多次,他都强壮地搏斗,但现在他不一样,现在他放弃了,他似乎不想活下去。"
  我听着心如刀割。照顾完勖存姿又奔到聪恕那边去。
  医生说:"别担心,他似有进步,脑电波示图证明他最近有梦。"
  我咽下一口唾沫,"他有没有机会痊愈?"
  "很难说,"医生说,"精神病是隔夜发作,隔夜痊愈的病,爱克斯光又照不出毛病来。"
  但是勖存姿似等不到聪恕痊愈。他病了倒在床上,我整日整夜就是忙着周旋在医生与医生之间操劳。
  "我就快要去了。"他跟我说道。
  "哦,你昨晚与上帝谈妥了吗?"我笑问。
  "我与魔鬼谈妥了。"
  "他说什么?让你与加略入犹大同房?"我又笑问。
  "我在说真的,喜宝,你别再逗我发笑。"他握住我的手。
  "你还很健壮,勖先生,请你不要放弃。"
  "我竟不能一世照顾你,对不起。"他说。
  "我与你到花园去走走。"我说。
  "不必,红颜白发,邻居看到不知要说些什么?"
  "我替你请个理发师回来好不好?你的头发确是太长一点儿。"我笑。
  "嗯。"他说,"喜宝,你实在可以离开,这里再也没有你的事。"
  "你的生意——"
  "我都安排好了,你的生活与那边的生活,我都有数。"
  "喜宝,我死后你将会是香港数一数二的富女。"勖存姿说。
  "我不想你死。"我说,"你得活下去,我们再好好吵几年架,我不会放过你。"我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他乏力地笑,倒在床上。
  电话铃响了,我取起电话。
  "姜小姐?这是疗养院。"那边说。
  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什么事?"
  "你认不认得有人叫喜宝?"他们可问得很奇怪。
  "我就是喜宝。"
  "那么姜小姐,请你马上来一趟,病人在叫嚷你的名字。"
  "我马上来。"我说。
  勖存姿问:"谁?什么事?"
  我怕让他受刺激。"一个老同学,电话打到这里来,我去看一看她。"
  "也好,你出去散散心。"他摆摆手。
  "我去叫辛普森上来。"我说道。
  "我不要见那个老太婆。"他厌憎地说。
  "反正我去一去就回来。"我勉强地笑,捏紧拳头,紧张得不得了。
  勖存姿起疑,他说:"你不像去见女朋友,你像去会情人。"他笑一笑。
  我大声唤,"辛普森太太!"
  "过来。"勖存姿叫我,"让我握握你的手罢。"
  "我很快就回来,一个小时。"我说。
  "让我握你的手。"他说。
  我只好过去让他握住我的手,心头焦急。
  "又有什么人在等你?世界上真有那么多比我重要的人?"他缓缓地问。
  我蹲下来,"不,没有人比你更重要。"我把头枕在他膝上。
  "好,我相信你,你去吧。"他说。
  辛普森上来站在我身边。
  "我离开一会儿,你好好照顾勖先生。"我说道。
  "是。"辛普森照例是那么服从。
  我奔到车房,开动车子,飞快地赶到疗养院去。医生看到我迎出来,很责怪我,"你来迟了,姜小姐,即然喜宝是你,你该尽快赶来。"
  "勖聪恕呢?"我问。
  "跟我来。"
  我跟着医生上楼去看聪恕,他坐在藤椅上,看见我他叫:"喜宝!"他站起来。
  "聪恕!"我一阵昏眩,"聪恕!"
  他笑,"喜宝!"他迎过来。
  我奔过去,两手紧紧抓住他的双臂,我不肯放开,"聪恕!"我看他的眼睛,他眸子里恢复了神采,有点恍惚,但是,很明显地,他的神智回来了。
  "聪恕!"我用尽所有的力气大声叫他的名字。
  "喜宝,发生过什么事?"他焦急地问我。
  "发生过什么事?"我笑,然后哭,然后觉得事情实在太美妙了,于是又大笑,眼泪不住地滴下来。
  "喜宝,究竟是什么一回事?"他不住地问我,"我是不是病了?"
  我抱住他,"一切都好了,没事,没事。"
  我转头看牢医生,医生得意洋洋。"是的,他已完全恢复正常,我们得多谢——"
  我连忙说:"我看护他是应该的。"
  医生扬扬眉,略为意外,然后说:"我指的是周小姐。"他把身后的一个白衣女护士拉出来。
  "周小姐?"我愕然。
  到这个时候,我才发觉有这么个人存在,小小个子,圆圆面孔,五官都挤在一堆,但又不失甜蜜的女孩子,她正谦虚的微笑呢。
  我怔住了。
  医生说:"多亏周小姐日日夜夜照顾勖先生,又建议电疗,她帮他……"
  我没有听进去,这医生懂什么?照顾病人根本是护士的天职。
  我日日对着聪恕说话……这多半是我的功劳。我跟聪恕说:"来,先打电话给妈妈,安慰她一下,你还记得家中的号码吗?"我拉着他向走廊走去。
  "当然。"他马上把号码背出来,"我怎么会忘记?"
  真奇妙,我真不敢相信,一天之前他还糊涂不醒,现在跟正常人一样了。
  我看着他拨电话。我跟医生说:"真是的,怎么忽然之间恢复正常了。"
  医生耐心地说:"不是'忽然间',是周小姐——"
  "电话通了。"聪恕转过头来说:"是佣人来听的电话。"
  "叫你母亲来听没有?"我问。
  "等一等,喂?"他嚷"妈妈?我是聪恕,谁?聪恕。什么聪恕,不是只一个聪恕吗?妈妈——"他又转过头来说:"她好像要昏过去了。妈妈!你来医院?好的,我等你。"他挂上电话。"我到底病了多久?"他疑惑地问。
  医生说:"周小姐会陪你回房间,慢慢跟你解释。姜小姐,你跟我到一到办公室。"
  我兴奋地说:"待勖太太一来,勖聪恕就可以出院。"
  "我建议他暂时再留在这里一个时期。"医生说。
  "为什么?"我问。
  "他尚要慢慢适应。"医生说。
  "是的,我要马上回去把这好消息告诉他父亲。"我站起来,"我把他父亲接来看看他。"
  "也好,勖太太一到,难免又有抱头痛哭的场面。"医生也笑,"在这种病例中,十宗也没有一宗痊愈得这么顺利,姜小姐,或者你想知道我们怎么医疗的过程——"
  "最重要的是他已经痊愈了,"我笑,"其他的还有什么重要?"我推开医务室的玻璃门,"我去接他的父亲。"
  "姜小姐——"
  "等他父亲来你再说吧。"我笑,"那么你一番话不必重复数次。"
  医生无可奈何地看着我奔出去。
  我把车子开得飞快,途上一直响着喇叭,看到迎面有车子来并不避开,吓得其他的司机魂飞魄散。我从来没有这样轻松过,我想着该如何开口告诉勖存姿,这么大喜的讯息,他一听身子就好。不错,聪恕是他的命根,他一晓得聪恕没事,他的精神便会恢复过来,只要他好起来,我们拉扯着总可以过的,我充满希望,把车子的速度加到顶点,像一粒子弹似地飞回去,飞回去。
  到了家,我与车子居然都没有撞毁,我在草地上转了一个圈,大声叫:"勖先生!勖先生!辛普森大太——"拖长着声音,掩不住喜悦。
  我大力推开前门,奔进屋子,"辛普森太太——"
  辛普森自楼上下来,我迎上去拉住她的手,"好了。"我来不及地说,"这下子可好了。"
  她的脸色灰白。
  我住口。
  我们僵立在楼梯间一会儿。我问:"有事,什么事?"
  远远传来救护车的响号,尖锐凄厉。
  辛普森说:"勖老爷,"她停一停,然后仰仰头说下去,"勖老爷去世了。"
  我用手拨开她的身体,发狂似地奔上楼。
  我推开勖存姿的房门。我才离开一个小时。才一个小时。
  他四平八稳地躺在床上,眼睛与嘴巴微微地张开。
  一个老人,死在家中床上。这种事香港一天不知道发生多少宗,这叫做寿终正寝。但这不是一个普通的老人。他是勖存姿。
  "勖先生。"我跪在他床前,"勖先生,你是吓我的,勖先生,你醒一醒,你醒一醒。"
  辛普森说:"我打电话到石澳那边,可是勖太太不在家。"
  救护车呜呜地临近,在楼下的草地停住。
  辛普森说:"我又没法子联络到你,于是只好打九九九。"
  我问:"他就是这样躺在床上死的?"
  "是。"辛普森说。
  "临终有没有说话?"
  "没有。"
  "你没有在他身边?"我问。
  救护人员蹬蹬蹬喧闹地上楼,一边问着:"在哪里,哪里?"
  "他不要我在身边,他说要休息一会儿,我看着他上床才走开的,有长途电话找他,一定要叫他听,我上得楼来叫他不应,他已经是这样子,鼻子没气息,身体发凉。"
  救护人员已经推开门进来。
  我拿起勖存姿的手。
  "让开让开。"这些穿制服的人吆喝着。
  我服从地让开,放下勖存姿的手。
  辛普森问:"姜小姐,我们快通知勖太太,她在什么地方?"
  我说:"你应该找医生,不应该拨九九九。"
  "我……慌了"辛普森哆嗦着。
  他们把勖存姿拉扯着移上担架,扛着出去。我应该找谁?我想,把宋家明找来,他一定要来这一次。但是我知道他不会来,世上已没有宋家明这个人了。
  电话铃长长地响起来。我去接听,是勖夫人。
  "喜宝,聪恕痊愈了!他跟好人一模一样,你快叫勖先生来听电话。"她是那么快乐,像我适才一样。
  我呆着。
  "喜宝?喜主?"勖夫人不耐烦,"你怎么了?"
  "勖太太,勖先生刚刚去世,我回来的时候他刚刚去。"我木然地说。
  轮到那边一片静寂。
  然后有人接过电话来听,"喂?喂?"
  "勖先生去世了。"我重复着。
  "我姓周,姜小姐,你别慌乱,我马上过来帮你。"
  "聪恕呢?"我问,"聪恕能够抵挡这个坏消息吗?"
  "你放心,这边我有医生帮忙,能够料理。勖先生遗体在什么地方?"周小姐问。
  "已到殓房去了。"我说,"他们把他扛走的。"
  "你有没有人陪?"她问。
  "有,我管家在。"我答。
  "好的,你留在家中别动,"她的声音在这一刻是这么温柔中听,镇静肯定,"我与医生尽快赶到。"
  "叫勖太太也来,我想我们在一起比较好。"我说。
  "好。"她说,"请唤你管家来听电话。"
  我把话筒递给辛普森,自己走到床边坐下。
  我才离开一小时。一小时,他就去了,没个送终的人。他的能力,他的思想,一切都逝去。他也逃不过这一关。没有人逃得过这一关。
  辛普森听完电话走过我这边,我站起来,她扶住我,我狂叫一声"勖先生",眼前发黑,双腿失去力气,整个人一软,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只有辛普森在身边,她用冷毛巾抹着我的脸。我再闭上眼睛,但却又不想哭出声来,眼泪默默流出来。
  我想说话,被她止住。
  "勖太太她们都在外面,勖少爷也来了,还有一位周小姐,律师等你读遗嘱。"她告诉我。
  "谁把律师叫来的?"我虚弱地问。
  "是勖先生自己的意思,他吩咐一去世便要叫律师的。"
  我挣扎起来,"我要出去。"
  勖夫人闻言进来,"喜宝。"
  "勖太太。"我与她抱头痛哭。
  "你看开点,喜宝,他待你是不差的,遗产分了五份,我一份你一份,聪恕聪慧,还有聪憩的子女也有一份。喜宝,他年纪已大了……"
  生老病死原是最普通的事。数亿数万年来,人们的感觉早已麻木,胡乱哭一场,草草了事,过后也忘得一干二净,做人不过那么一回事,既然如此,为什么我心如刀割?
  "你跟勖先生一场,"勖夫人说下去,"他早去倒好,不然误了你一生。来,听听律师说些什么。"
  我坐在椅子上,聪恕在我右边。他竟没有看到聪恕痊愈,我悲从中来,做人到底有什么意思,说去便去。
  律师念着归我名下的财产,一连串读下去,各式各样的股份,基金、房产。……勖存姿说得对,他一死我便是最有钱的女人。毫无疑问。但我此刻只希望他活着爱我陪我。
  自小到大我只知道钱的好处。我忘记计算一样。我忘了我也是一个人,我也有感情。
  我怎么可以忘记算这一样。
  此刻我只希望勖存姿会活转来看一看聪恕。像勖存姿这样的人,为什么死亡也不过一声呜咽。我万念俱灰,我不要这一大堆金银珠宝现钞股票,我什么也不要。
  勖夫人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来,"喜宝,你还打算在香港吗?"她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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