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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

_2 慕容雪村(当代)
  李良肯定是在想念"泰山",我踩着油门想。他现在混得比我好,会赚钱,有地位,懂所有的哲学问题,但在我心里,他仍然是多年以前,那个羞答答的、穿5块钱一件T恤衫的一年级大学生。
  为了让李良开心,我在婚礼上极尽搞笑之能事,我问叶梅:"你愿意接受李良作你的丈夫吗?"叶梅点头,我接着问:"你愿意,嗯,不管刮风下雨,霹雳闪电,冬暖夏凉,都爱护他、体凉他──跟他那个吗?"宾客们哄堂大笑,叶梅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心里一凉,想起了乐山那个狂乱的夜晚,半天说不出话来。
  新郎新娘过来敬酒,王大头往一只大碗上摞了七八只盘子,非让叶梅给他报数:"说,一碗(晚)上几盘子?"叶梅嗫嚅了半天,说一晚上,一晚上七盘子,满桌都大笑,赵悦趴在我怀里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说你们家李良好厉害,一日千里,日久天长啊。旁边的人更是笑得喘不过气来,叶梅呆了一下,突然端起桌上的酒杯,哗的一声泼在我脸上,冰凉的酒水缓缓地流过胸口,我抬起头来,看见王大头惊愕地张大了嘴。
  接下来的事情有点混乱,整个大厅里嗡嗡作响,赵悦忙着帮我擦脸上的酒水,王大头噌地跳起来,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叶梅满面通红地握着酒杯,李良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目光中似有深意,我舔了一下嘴唇,800多一瓶的波特酒醇和甘甜,微微带一点酸味。
  那天晚上谁都没有心情闹洞房,王大头在话筒前结结巴巴地说了两句,婚礼就草草收场。回家的路上赵悦眼望车外,一声不发。我故意把车开得极快,想逗她开口,但从上车到进家门,她始终没正眼看过我。
  我说你怎么了,她不说话,合衣躺在床上,拿手指头一下一下地抠墙。我过去抱她,她无声地挣开,我说你到底怎么了,倒是说话呀。赵悦阴阳怪气地说了声,"我怎么了跟你有什么关系?"我气笑了,说关系大了,你是我老婆呀!她又来了一句:"你现在对别人的老婆更感兴趣吧?"我一下子急了,瞪着她,"你什么意思?"赵悦毫不畏惧地迎着我的目光,"你说我什么意思?!"
  我有点心虚,假装愤怒地把头转过去,嘴里哼了一声"神经病"。赵悦不理我,继续抠墙,我傻傻地坐在那里,突然想起一件事,三步两步跑下楼,在院门口的公用电话上,拨通了一个号码。
  话筒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说你找谁,我说我找赵悦。他愣了一下,问我:"你是谁?"
  我说我是赵悦的老公,"你又是谁?"
  他不说话,过了两三分钟,我听见话筒里传来"嘟──嘟"的声音。我把电话挂掉,又打赵悦的手机,系统提示:"您拨的用户正在通话,请稍后再拨。"我苦涩地笑了一下。
  心里很难受,像猫抓一样。打电话约王大头出来喝酒,王大头说他要睡了,改天再喝吧,好像很不耐烦;我又找周卫东,周卫东说他在青城山,后天才能回来;我拨姐夫的手机,被他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说昨天全家聚餐,左等右等你也不来,"老汉嘟囔了一晚上。"
  几辆消防车呼啸而过,大概是什么地方又着火了。这个夜十分安静,一些灯熄了,一些灯亮起来,一间屋子里传出笑声,一间屋子里传出哭声,在灯光照不到的黑影里,我看着自己微笑。
  一辆出租车停在身边,司机向我点头示意。我笑了笑,打开门坐上去。"去哪里?"
  "找个好耍的地方。"
  "耍啥子?"
  "耍婆娘。"
  他说去龙潭吧,幺五一条街,那里的婆娘一群一群的,人又漂亮,价钱也便宜。
  "好,就去龙潭,幺五一条街。"我说。
第十一节
  出租车停在一面贴满“专治淋病梅毒,模范老军医”的广告墙下,我给了司机50元,他问要不要等我,我说不用了,我今晚就睡在这里。
  幺五一条街指的是基本消费价格:在这里花150元就能全部搞定。路两边大约有七八十家歌舞厅,门上挂着粗俗劣质的彩灯,房里响着牛嚎马嘶般的歌声,每家歌舞厅门前都坐着十几二十个小姐,在青春和脂粉的伪装下对我含笑相迎。
  我慢慢地一路走来,旁边的招呼声不绝于耳,各呈媚态,含蓄的动之以情:“进来嘛帅哥,我爱你!”精明的劝之以利:“人又漂亮,价钱又相应,瓜娃子才不进来!”开放的诱之以色:“帅哥,到这里来耍嘛,妹儿的功夫好得很!”一个三十多岁的矮男人一直跟着我,向我介绍他的经营优势:“全都是十五、六岁,鲜鲜嫩嫩,来嘛来嘛!”我甩开他的手,一面走一面打量路边的姑娘。手机响了一声,赵悦打来的,掐掉;她不死心,继续打,我干脆关了机。
  赵悦的第一个手机是我买给她的,97年5月1日,四年前的今天。摩托罗拉的Gc87c那时卖五千多,赵悦嫌贵,死活不肯要,遭到我的严重批评:“你以为手机是给你买的啊?小样儿,我是为了方便查岗,拿着!”赵悦这才悻悻地收下。最开始几个月,她几乎从不开机,每月的电话费低于坐机费,提副主任科员以后,每月给报销150块,她才算是正式成为手机一族。
  那个电话在她的近两个月的通话清单中出现频率极高,最多的时候一天打了九次,最长通话时间1个小时零17分钟,一直打到深夜三点,我看了一下日期,正是我买玫瑰花的那天,他们通话时,我正在家里眼巴巴地等她回来,盘算着怎样跟她赔礼道歉。
  李良结婚这两天累得我不善,到武警借车,联系宴席,布置洞房,写请帖发请帖,忙起来心情就好一些,只要一闲下来,我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这件事,想他们两个在哪里约会,在哪里上床,赵悦是不是象往常一样躺在那人身下哼哼唧唧。不过说也奇怪,我想这些事时,一点也不生气,就是有点伤心。昨天晚上喝了一点酒,我站在窗前呆了半天,李良可能看出了一点苗头,旁敲侧击的问我有什么心事,我支支吾吾地遮掩过去了。:
  我有点后悔打那个电话,事情不挑明,一切都可以挽回,我宁愿相信是自己多疑,宁愿委曲自己去接受赵悦的任何解释,哪怕在心里猜疑终生。但现在,突然插进来一个陌生人,我和赵悦的距离一下子就变远了、变淡了、变冷了,如隔万里。一个圆脸姑娘上来拉我,拿丰满的胸部摩擦我的手臂,说帅哥你好帅哦,我要爱你。我冷笑了一下,想爱情这东西实在太贱,150元就能买一大把。这姑娘的屁股很漂亮,圆滚滚的,微微上翘,我顺手摸了一把,手感极好。跟着她走进房门,屋里灯光昏暗,她三下两下脱光了,躺在床上向我微笑,我一把将她抱住,把头深埋在她胸前,心里想假如赵悦现在死了,我一定不会哭。
  下楼时那姑娘故作温柔,贴在我身边老公长老公短地叫个不停,我突然无名火起,恶狠狠地盯着她,“去你妈的!谁是你老公?!”她惊讶地瞪圆了眼睛,我骂了一句“贱货”,昂着头走出了门。隐隐约约听见她在背后问候我妈。
  我打开手机看了一下时间,已经十二点多了,街边停着无数辆车,吃饱喝足了的成都男人,大都选择在这个时候出来消费他们多余的精力。在这条崎岖不平的街上,在彩灯和音乐声中,在脂粉和避孕套之间,又有多少关于青春的心酸故事?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感觉肚子有点饿,才想起来晚饭根本没吃什么东西,叶梅那一杯酒泼的,我连特意订做的大闸蟹都没尝一口。
  赵悦又打电话来,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她问我在干什么,我说在嫖妓,她说:“我知道你对我有点误会,你回家来咱们好好谈一谈。”我说我还没射精呢,你等一会儿。她骂了一声无耻,就把电话挂了。
  我心里有点高兴,想着赵悦生气的样子,感觉很痛快。路边有家小吃店,我走过去要了两瓶蓝剑啤酒,几个凉菜,炒了个回锅肉,津津有味地吃起来。这个时候,王大头肯定已经搂着老婆睡了,李良大概还在和叶梅厮杀吧。想起李良我就有点难过,亲爱的李良,我端起酒杯,面朝灯火阑珊的成都,我的好兄弟,请原谅我,如果我早知道叶梅是你的女人,杀了我也我也不会碰她。
  小店的卫生就是不过关,回锅肉里吃出来一根长长的头发,我一阵恶心,扭头吐了一口唾沫,看见一辆墨绿色的本田雅阁正缓缓地开过来,董胖子手把方向盘,探头探脑地向外张望。我一口喝干杯中酒,警觉地站起来,看着董胖子一家一家地逛过去,最后停在一家叫“红月亮”的歌厅门口。
  董胖子这厮一脸官相,肥头大耳,仪表堂堂,不过娶了个老婆可真是不敢恭维,又干又瘦,丑得惊人,有一天在街上遇到他们,他老婆叼着烟,雄纠纠地走在前面,董胖子象头宠物猪一样俯首帖耳地跟着,表情十分敬畏。去年三八妇女节那天,董胖子迟到了两个小时,脸上、脖子上伤痕累累,眼神迷离,泪光宛然,我估计是肯定是遭到老婆的毒打。
  我翻了一下手机通讯录,找到了董胖子住宅电话,我微笑着按下通话键,听见他老婆阴森森的声音:“谁呀?”我刚要开口,突然脑子里灵光一闪,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我毫不犹豫地挂掉电话,跑到路边的公用电话摊,按下了三个数字:110。
  值班女警的声音很温柔,问我有什么事,我压低了声音,说发现有人携带毒品。近一段时间公安部门大力缉毒,听说专门从西昌调上来一位缉毒英雄。李良有个高中同学,在眉山开了一家麻辣烫馆,上周到荷花池市场买了半斤罂粟壳,结果被当场抓获,李良张罗着去保人,被王大头一声喝止:“千万别管!现在正在风头上,毒品的案件谁碰谁死!”
  女警听见“毒品”两字,立刻紧张起来,问我地点人物相貌特征,我说了大概方位,报了董胖子的车牌号码,最后说相貌没看清楚,“好象挺胖,穿紫色衬衫,白粉可能藏在身上,也可能藏在轮胎里。”女警又盘问我的姓名和身份证号码,我装成很害怕的样子,说你不要问了好不好,要不我就不报案了。
  99年我在绵阳倒霉过一次,刚脱了衣服就听见敲门声,我情知不妙,扯过裤子来就往身上套,谁想越急越出错,把裤门穿到了屁股上。正想脱下来换时,门被一脚踹开,两个凶神般的警察冲了进来,我眼前一黑,几乎晕倒,多亏那个小姐在旁边一把扶住。那次罚了我4000元,多亏身上带的钱多,要不然就麻烦了。
  我微笑着挂上电话,心里那个高兴。转念一想还不行,不能就这么便宜了董胖子,嫖娼才罚几千块,对董胖子来说只不过是毛毛雨。打蛇不死必被噬,我要更毒一点。算计了半天,决定还是给姐夫打电话。姐夫在报纸当花边新闻编辑,每天净发些污七八糟的假新闻,比如什么地方出现了两头蛇,哪儿的公鸡下出了双黄蛋之类,所以我一直叫他“那五”,跟冯巩当年演的一个傻子同名。姐夫脾气好,总是笑呵呵的,说你这个娃娃,不说给我提供点新闻线索,还净糟踏我。
  姐夫已经睡了,接电话时好象不太高兴,我直奔主题,说给你提供个新闻线索:毒贩夜嫖娼,干警显神威。他一下子来了兴趣,问清事件经过后,说我马上派记者前来采访,我说必须抓紧,否则一会儿人就带走了。他嗯了一声,刚要挂电话,被我一声“姐夫”叫住,他说又怎么了,我想了一下,干脆说实话,“你一定要把这个人的照片发在报纸上”,他说你们有仇啊,我说是,“你要不帮我,我就完了。”
  跟姐夫通完电话,我在路边拦了一辆奥托,一个小伙子探出头来,我问他:“去成都,走不走?”他说你出多少,我给了他200元,然后坐进车里,拔通了董胖子家电话,告诉他老婆:“董光在龙潭嫖妓!”
第十二节
  96年我和赵悦到峨眉山玩,在伏虎寺遇见一个算命的臭道士,这个“臭”是真的臭,象刚从下水道钻出来一样芬芳扑鼻。赵悦平时挺爱干净的,那天不知中了什么邪了,非要拉着我算一算,老道胡扯了一通之后,说我们俩肯定不会到头,“前世的仇寇,今生的冤家”,赵悦信以为真,脸都白了,连声问有没有什么破法,老妖道捋着几根带油花的胡子,眼放妖光,说如果肯出200块,他就可以为我们想个破法。赵悦不顾我的再三反对,立马掏出200块给了老道,那可是她第一个月工资的一半啊,我在旁边气得跳。老妖道给了她一个尿壶样的黑罐子,说此尿壶不是凡物,可以“驱鬼神,避小人”,我冷笑了一声,问是不是盛过元始天尊的尿,被赵悦狠狠踢了一脚,说我亵渎神灵。回成都的路上我给赵悦取了一个外号,叫尿壶师太,属于峨眉派第三代弟子,跟灭绝师太是同学,可以力擒疯牛,建议出口到英国。我正说得高兴,一扭头看见赵悦正看着窗外静静地淌眼泪。我问她怎么了,她说了一句话很让我感动,“不管它灵不灵,陈重,你知道我要的不是这个罐子,而是你的心。”我拍拍她的手,柔声安慰道:“你放心,我的心永远都装在这个尿壶里。”在此后大约一年多的时间里,赵悦逢初一十五就要对着那个尿壶鞠躬,嘴里念念有词,不知道嘟囔些什么。我曾多次对她的参拜行为提出严正抗议,赵悦总报以白眼和粉拳。后来看得我烦了,假装失手把尿壶摔了个稀烂,赵悦为此还哭了一鼻子,说我是成心的,每次吵架都要拿出来过堂。
  上楼的时候我想,人生其实并没有破法,无论那只罐子是否完好如初。命运只是部分地听命于我,关键时刻都是上帝说了算,就象我们刚结婚时赵悦创立的《赵氏家法》:小事不决听赵悦,大事不决听陈重。根据她的权威解释,只有上得了新闻联播前三条的才能算是大事。那时赵悦每天睡前都要宣读一遍《赵氏家法》,然后跳进我怀里又跳又唱又笑,象个孩子。从什么时候起,我们逐渐忘记了这个“六打八罚十二阉掉”的家法?我们的生活又从什么时候起变得一望无余,再也没有了那些思念、关怀和跳脚大笑?
  电视开着,屏幕上一片雪花点,音箱发出刺耳的滋滋声。我有点生气,心想看完了电视也不知道关上。在屋里转了一圈,发现所有的灯都开着,就是没有人,不知道赵悦跑哪去了。阳台上的窗户大开着,一阵凉风吹来,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趴在窗上往下看,外面是漆黑不见底的夜。我的头发突然一根根地竖起来,心想赵悦不会是想不开从这儿跳下去了吧。
  大四那年,班里笼罩着一股死亡的气息。先是齐齐哈尔的张军,住在我斜对门宿舍的,得淋巴癌死了,他女朋友来收拾遗物时哭得昏倒。然后就是隔壁班的才女齐妍,在一个美丽的春夜里,从16层教学大楼上跳下来,摔得血肉模糊。齐妍一直是我们宿舍的集体意淫对象,长得酷似关之琳,唱歌弹钢琴主持晚会样样不俗,跟她跳舞简直是一种享受。她死的前一天,就坐在我们对面吃饭,把油汪汪的大肥肉一片片挑出来扔在桌上,我连声说浪费,齐妍白我一眼,说死陈重,你要想吃就拿去,别哼哼唧唧的,我刚要回答,被赵悦狠狠踩了一脚,赶紧作老实状,低头含羞不语。第二天就听说齐妍跳楼自杀了,肚子里还有个3个月的胎儿。
  大学时代的最后一个月,我们都有种浮生若梦的感觉。酒、麻将或者泪痕,日子空空,一闪即过。李良说:
  你挥霍吧
  在黄昏的盛宴上绽露笑颜
  上帝欠你的
  记在帐上
  你欠上帝的
  迟早要归还
  我理解他的意思,从那时起,我们都相信余生是捡来的,生活以快乐为本,上帝总会在关键时刻打碎那只罐子,而结局是一场庆典,或者是一曲挽歌,我们反倒并不关心。
  那个夜里我在自己的家里团团乱转,打赵悦手机,发现她的手机就放在枕头旁边。她的背包也在,一支口红斜放在梳妆镜前,让我想起那无数次亲吻过我的红唇。窗外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我感觉自己的心一直在往下沉,往下沉,沉到无尽深处。
  我打起手电,到楼下准备寻找赵悦的尸体。走过楼口,看见黑影里有个东西在轻轻蠕动,我头皮发麻,壮着胆走过去,电筒照出一个淡黄的光圈,在光圈的中心,我看见赵悦,我的赵悦,正斜靠在墙边坐着,两眼流泪,身边横放着一瓶尖庄。
  我叫陈重,成都人,希望成为你们的朋友,欢迎你们来找我喝酒。92级迎新晚会上,我站在篝火旁大声说。新生赵悦那天穿一条碎花长裙,象蝴蝶一样在我眼前翩翩而舞。
  你会一直象现在一样爱我吗?94年的一个夏夜,在校门口的招待所里,赵悦********地躺在我怀里,小脸红红地问。
  我哐啷一声丢下手电筒,把赵悦一把抱住,说:“我还以为你死了呢!”赵悦酒气冲天地哭起来,手电筒在地上滚了几下,照出一条条狂乱缤纷的雨线。
  那个夜里我象初恋一样激动。帮赵悦洗了手洗了脚,拧了条热毛巾搭在她额上,看着她象个孩子一样沉沉睡去。雨悄悄地停了,空气中有一股黄桷兰的甜香。我想这味道挺他妈的不错,天快亮了,在这个彻夜不眠的早晨,我看着渐明的天空想,赵悦依然爱我,这事真他妈的不错。
  按我爸的说法,我生来就是个“驴球脾气”,意思是不挨打不长记性,教育要靠皮鞭和嚼子。十六岁那年,我拦住同院的小太妹庞渝燕,在她身上摸摸索索的,被我爸撞了个正着,回家就要收拾我,拿着皮带在我眼前比比划划的。我运了运气,一拳砸坍了床边的小书架,他严肃地思考了半天,估计功力不逮,从此放弃了跟我武斗的打算。不过现在想想我爸的话挺正确的,我确实是个驴球脾气,不痛过就不知道珍惜。
  2001年的5月1日,那天我最好的朋友结婚的日子,是我嫖娼的日子,是我的敌人倒霉的日子,是我的妻子醉酒大哭,而我本以为她跳楼自杀的日子。天亮了,这个城市笼罩着一团白茫茫的雾气,看起来有些陌生。我熬上一锅粥,美滋滋地点上一支娇子,开始在房里呵呵傻笑。
  而生活,你永远不会知道它下一步会做些什么。七点五十分,妈妈打电话来,声音都变了,说你赶快赶快回家,你爸不行了。
第三章
第十三节
  上大学的时候,每次回成都爸爸都要去车站接我。他不太爱说话,见了我总是笑笑,说你怎么留这么长的头发,怪难看的。为这事我埋怨过他多次,说我也不是三岁两岁,你不用巴巴地去接我,又不会走丢。其实真正的原因是他每次都当着李良他们叫我的小名,免娃儿长兔娃儿短的,搞得我很不好意思。有一年把李良送上车后,我扭头就对爸爸吼:“兔娃儿兔娃儿!你记住,我叫陈重,陈——重!”他看我一眼,低下头,半天都不说话。
  爸爸的右脚有轻度残疾,走起路来一点一点的,所以从小学到大学,我都不愿意他去学校找我。大二那年,他去北戴河疗养,顺便来学校看我,我前一天刚打了通宵麻将,正蒙头大睡呢,一见他来了,心里十分的不高兴,想又来给我丢人。爸爸进了宿舍后,给每个人都发烟,还叫王大头“同志”,羞得我满面通红,几乎是强拽着把他送上了车,饭都没留他吃一口。那天爸爸走得很伤心,不过到了北戴河,他还是打电话来提醒我“生活要规律一些。”
  站在省医院的走廊上,我心里十分难过,心里老想着爸爸在车站接我时的样子,七点钟,整个城市还没睡醒呢,他就站在那儿等我。赵悦扶着我妈坐在长椅上,小声地安慰她。老太太从早上一发现我爸昏倒在卫生间里就开始哭,从家里一直哭到医院,哭得两眼通红。我突然想,在我的那一天,会不会有人像我妈一样为我哭泣?想着想着眼泪就流了下来。姐夫给我打了个电话,说他和姐姐马上就到,让我劝劝老太太先别着急,然后说:“你交待的事我已经办好了,买份报纸自己看吧。”
  报纸上的董胖子看起来憨憨的,嘴巴半张,双手高举,像弃暗投明的国军将领,可惜两眼被遮住了,看不清当时的表情。姐夫这个忙帮的很到家,把这则新闻放在显眼位置,标题是《假凤虚凰,鸡飞狗跳》。我细读了一下,文章写得很生动,说董胖子“见事不好,从二楼的后窗一跃而下,妄图借黑夜的掩护逃之夭夭,却被埋伏的干警当场擒获。”下面还有一则六百多字的评论,肯定是姐夫写的,题目叫《嫖娼的技术分析》,说“根据现在的扫黄打非形势,建议嫖客们苦练轻功,否则难免楼下伏法。”我觉得很痛快,想董胖子你也有今天,拿着报纸走回急诊室的门口,看见头发花白的妈妈还在哭,心里又是一阵酸痛。
  妈妈本来有两个儿子,那个是我的哥哥,3岁上得肺结核死了。我出生后,她唯恐我也长不大,给我起了个贱名叫兔娃儿。还不断喂我吃各种各样的丸散膏丹,如果我的肚子有储存功能,估计现在开个药店绰绰有余。小学四年级写作文《一件小事》,写的就是妈妈不分清红皂白往我屁股上扎针的事情。从小到大,妈妈一直对我言听计从,让姐姐很嫉妒,经常质疑她是不是亲生的。所以我经常想,我这辈子最大的不足就是挨的打太少了,吃的苦太少了,对困境缺乏承受力。上帝说,爱是恒久忍耐,我看着花容惨淡的赵悦想,这话说得多好啊。
  赵悦小声地劝慰我妈,一面紧紧握住我的手,她的手温暖光滑,热量温柔地传过来,一直暖到心里,我十分感动,心想,我的生活,是不是就靠这一点热度维持着?
  一个模样俏丽的小护士走过来,问谁是陈振原的家属,我紧张地站起来,说我爸怎样了。小姑娘笑了一下,说你不用急,你爸的问题不大,你去把住院手续办一下。我心中狂喜,忍不住喊了一嗓子,对我妈说我就知道老汉不会有事,都是你大惊小怪的。老太太仿佛大梦初醒,慢慢地张开嘴开始笑。
  有件麻烦事:钱没带够。我身上一共带了1200,连打车加挂号再付急诊费用,只剩下500多。赵悦掏了半天口袋,也只有300块。我给李良打手机,说新郎官打扰一下,跟你借点钱花。过了一会就看见李良风风火火地过来了,手里还大包小包地提着各种营养品。给我爸办完住院手续,李良把我叫到门口抽烟,盯着我说昨天的事真对不起,我替叶梅向你道歉了。我说你龟儿子的,还跟我说这些,咱们谁跟谁啊?心里却想这事恐怕瞒不过他,暗地里觉得十分惭愧。
  我们宿舍曾经讨论过一个问题:新婚之夜发现新娘不是处女怎么办?王大头最坚决,说二手商品只能使用一次,用过之后要立马扔掉。不过我对此表示怀疑,王妻芳名张兰兰,跟王大头结婚时胸高臀大,一副久经沙场的样子,也没见大头说过半个不字。李良说他不关心处女膜,“纯洁不纯洁,与那层肌肉组织无关,只要不妨碍使用就行,哪怕她是丽春院出来的,只要跟我之后不再跟别的男人胡搞,我就能够接受。”后来他们问我的意见,我恼火地说了一句:“叫个屁叫,都给老子睡觉!”说着啪地关了灯。躺在被窝里愤愤不平,想起赵悦的事来,感觉吃了大亏。
  我相信李良是嘴硬心软,虽然说不在乎,但真遇到了他肯定也是醋火攻心。跟“泰山”谈恋爱期间他就抓狂过一次,原因是“泰山”的前男朋友打电话来,“泰山”听得泪眼汪汪。李良在水房边跟我说起这事,表情异常狰狞,我当时想他要是会劈空掌、隔山打牛什么的,打电话那小子一定要七窍流血。我另外一个顾虑就是乐山的事,虽然是叶梅主动来勾引我,但我完全可以拒绝,想起来我有点恨我自己,跟我睡过几次的酒楼老板娘说我是“下半身指挥大脑”,说的很有道理,在叶梅脱下裤子的那一刻,我没想起来她是李良的未婚妻,只看见了她雪白粉嫩的身体。
  爸爸动完手术后精神萎靡了许多,我和妈妈轮班去医院里陪护,不知不觉就把五一长假过完了。老汉跟我还是没什么话说,但我知道,他沉默的笑容里,有我一生都可以依靠的力量。有一天我在医院里呆了一整夜,出来后看见赵燕正挎着一个帅哥,叽叽喳喳的连说带笑,我叫她,她回头看了一眼,冷冰冰地问我有什么事,我说那天的事真是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旁边的帅哥耳朵一下子支楞起来,像一头被鞭打的驴子,赵燕可能真是恨我了,说不管你有意还是无意,反正我算认识你了,说完扭头就走,我一面追一面说,赵燕赵燕,你听我解释嘛。“驴子”转过身来,推了我一下,恶狠狠地骂:“X你妈,你想做啥子?”我悻悻地止住了脚,感觉真是失败,心里恨恨的想,“这事要放在当年,哼。”
  我当年还是狠过的。我们院有个家伙叫郎四,打遍几条街未逢对手。我读初二那年,他和另外二个人活活把一个卖菜的打死,去东北老家躲了三年,回来后越发威名远震,据说我们院凡是有点姿色的姑娘都未能逃过他的魔爪,这让青春期的我十分羡慕,隔三差五就往他家跑,跟着他在大街上横晃,感觉异常威风。有一次两个街娃在放学路上调戏我班女生,我仗义出手,跟他们推搡了半天,感觉功力不够,就打电话给郎四,说四哥有人欺负我。郎四别着一把菜刀就过来了,我一见他,勇气倍增,一拳就把其中一个家伙打了个满脸开花。这事在班里传为美谈,不美的是那个女生最后也被郎四睡了,有一天我放学后直奔郎四的小屋,看见那个女生白花花的大腿,心里无比难过。高二下学期,郎四帮我举行了成年仪式,他把庞渝燕叫来,说兔娃儿还是个童男子呢,你今天帮他成“大人”。庞渝燕二话不说就开始脱裤子,十几分钟后我苦丧着脸走出大门,告诉郎四:“X他妈,庞渝燕有狐臭。”
  郎四现在银丝街开了间网吧,娶了个老婆丑得吓人,我去的时候他说你上网吧,我不收你钱,我刚坐下,他老婆就在房里摔摔打打的。郎四的表情十分尴尬,我对他笑了笑,走出来看见新时代广场的璀璨灯光,十四年前那里是一个菜市场,这个老实憨厚的小店主就在那里杀了一个人。
第十四节
  我们公司一直提倡“贤者居上”,哪怕是个草包,只要不贪钱不好色,都有可能当上领导。董胖子对这个混蛋逻辑十分赞赏,大会小会地讲,意思就是他既然能当上总经理,就是当之无愧的道德化身。五一前公司召开了一次会议,主题肯定是针对我,董胖子翻着白眼,义正辞严地问:“一个人对自己的家人都不负责,我们怎么还能希望他对公司负责?”我也没客气,抢过话头来就说我同意董总的看法,希望大家能表里如一,对家人负责,对公司负责,不要人前一套人后一套。刘三刚想插话,被我狠狠地瞪了一眼,张了张嘴就低下头去。
  我“好色”在公司是出了名的,这要感谢董胖子的大力宣传。去年有个副董事长来成都视察工作,找我谈话时告诫我要注意生活作风,“作一个负责的好男人”,我心里那个气啊,心想我又没勾引你老婆、女儿,你操得哪份闲心?这事肯定是董胖子给我下的药。到现在我也断了当总经理的念头,只求安安稳稳地干上两年,把欠款处理了,再找个机会另谋出路。我的理想是开个汽修厂,拉李良投点资,再把技术高超的李师父挖过来,相信一定会赚钱。想想挺可悲的,我小时候志向远大,想当这个家、那个家,一度还想作个周润发式的黑道英雄,在黑夜的腹地/我睁开双眼/世界哑口无言,这是我大学时写的诗,一副泰坦巨人的派头。到现在,我的最大理想竟然是当个小老板。生活的水面越来越低,看上去也并不像当初想得那么美,挺让人灰心的。
  董胖子神色不变,开会、讲话、处理文件毫无破绽,我实在是很佩服他的定力。散会后他斜着眼看了我半天,让我感觉冷飕飕的。这厮不傻,应该猜得出是谁干的,这会儿不定在心里想什么歪招呢。不过我也早有安排,他嫖娼跳楼的报道,我五天前就传真到总公司去了。装惯了圣人的董胖子,一旦扒去了外包装,就比我这个真小人还要丑恶。我相信他这个总经理做不长,“贤者居上嘛”,他自己说的。
  放假后的第一天总是特别忙,整个上午我都不停地打电话,接电话,签署各种文件,别看刘三诈诈乎乎的,没我他还真就玩不转,因为客户只认我。内江原来的经销商有四十万的货款超期未回,他处理了一个多月也没拿回一个子儿,灰溜溜地过来找我。我说你不是长本事了吗,你请示你们董总去啊,找我干什么?他表情淡淡的,说你是销售部的经理嘛,这事归你管。我当着他面拿起电话,“王宇你奶奶的,再不还钱小心我砍你啊。”王宇在电话那头笑骂:“你个龟儿子,就知道跟我要钱。”然后说他最近泡了个小歌星,歌甜人美功夫好,尤其擅唱《后庭花》。这家伙是个无赖,一谈正经事就开始漫天胡扯。我说住嘴住嘴,给钱给钱!王宇没招了,说我下午先给你汇20万,剩下的20万要再等些日子。我看了一眼刘三,故意提高了声音,“我明天要是见不到钱,就把你儿子做成狗肉包子。”
  王宇说的小歌星我在玻璃屋酒吧曾经认识过一个,姓张,起了个骚哄哄的艺名叫婉华,每次唱歌前都要嗲声嗲气地说一句,婉华今天为您演唱某某歌。不过声音确实不错,台风也正,不乱扭乱摆,长发披肩,有点古典美女的意思,娴静而不乏性感。那段时间我天天去捧她的场,为了显派,我送480一束的玫瑰,还喝1888元的轩尼诗XO,她很快被我的风采打动,就在公司那辆破烂的桑塔纳后座上,被我得逞。后来我感觉有点失落,对李良感慨道:“仙女其实也是一堆俗肉。”李良说:“你总是对生活期望过高。”
  赵燕今天没来上班,我只好亲自处理汽修业务,从配件进货到付清洁工工资,签了一大摞单。说起来赵燕是个好帮手,这两年汽修厂的事基本不用我操心,业务稳定增长,但她工资却只有刘三的一半,才2200多,我心里想我算是瞎了狗眼,这次一定要把刘三的工资降下来,给赵燕至少涨到3000。那天跟着她的帅哥像个二百五,估计也已经……,唉……。用王大头骂我的说法,就是“一泡牛屎屙进花瓶里”,想着那么迷人的一个赵燕躺在别人怀里,我心里空落落的,像丢了个大钱包。
  按公司惯例,周一下午要召开总经理办公会,各部门头头脑脑坐在一起共商发展大计。从四点钟开始,我就不断看表,心想死胖子,我看你还有什么脸坐在主席台上讲你的狗屁道德?董胖子走出了一步好棋,没讲职业道德,没讲忠诚与奉献,开口就是声泪俱下的自我批评。说他违背了自己的承诺,辜负了大家的信任,给四川公司丢了脸,也没脸再继续担任总经理的职务,“我已经向总公司提出了辞职申请,希望能作为普通职员继续为公司服务。”说到激动处,董胖子泪雨滂沱,让不明真相的群众唏嘘不已。我坐在旁边不住冷笑,心想这厮也真做得出来,他不去演戏真是浪费了。
  这招确实高明,既主动承认了错误,又表了忠心。我看着董胖子回锅肉一样的肥脸,心里又腻味又佩服,这下估计总公司不会把他一撸到底了,最多只是象征性的惩罚一下。那么,我想,我的苦日子就不远了。
  董胖子一开始给我的印像非常好,胖乎乎的,显得很是憨厚实在。96年上半年,我们经常在一起喝酒,他结婚时我还送了个200元的红包———这在当时算是重礼了。真正交恶是从他当人事部主管开始,那时我还是一名普通的业务员,当官后的董胖子随时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说话时嘴里像含着牛屁股。有一天他桌上放着一份文件,我无意中瞧了一眼,他立刻像作贼一样捂起来,说“这不是你应该看的”。我拂袖而去,在心里愤怒声讨他的德性。从那以后我们一直面和心不和,很快我也开始升官,从主管到经理,青云直上,比他还高一级,董胖子嫉妒之余就开始人前人后说我的坏话,我也没客气,逢开会就旁敲侧击地攻击他的虚伪,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台上扮君子,台下扒裙子。几番交手,各有死伤,但战火一直在地下燃烧,直到他当上总经理后才算是进入白热化。
  下班后去医院看了看老爷子,妈妈正扶着他在病房里走步,看着老两口相濡以沫的样子,我心里很羡慕,想30年后我和赵悦会不会也有这么一天。我爸住院的这段时间,我们忙得连架都顾不上吵,彼此之间有点相敬如宾的客气。不过那个电话一直像把刀一样横在心里,刺透了拥抱、亲吻和所有的甜言蜜语,随时随地扎得我心生疼。高中的物理老师给我讲过“熵”的含义,我想生活其实也是一个熵,一直在慢慢残缺,永不可能完美。
  在卡上提了2000元,还李良的。其实我光在麻将桌上借他的钱就不下一两万了,还钱云云,只是我的姿态。我另外还有个小算盘:到了关键时刻,恐怕也只有向李良借钱了,我必须把他心中的疑虑去掉才行。
  李良依然在打麻将,叶梅坐他对家,打横坐着两个男的,我不认识。这情景和两个月前我来这里时一模一样,生活在一些似笑似哭的表情中转了一个圈,又回到原地,就像我当初只不过是做了一个梦,醒来后黄梁已熟,朱颜依旧,CD中放的还是莎拉布莱曼的Scarborough Fiar,李良还是在做碰碰胡。
  叶梅看见我,脸微微地红了红,不知道这个细节有没有被李良看在眼里。我把钱掏给李良,被他踢了一脚,说你真恶心,那可是我孝敬你们老汉的。我讪讪的把钱又装回口袋,叶梅鄙夷地看了我一眼,我的脸腾地红了,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李良问我知不知道老大的事,我说老大怎么了,他把牌扣下,看着我,缓缓地说老大前两天被人打死了,在沈阳,一个小痞子干的,我一下子就呆在那里。
  老大叫童钦伟,身高1米85,标准的东北大汉。毕业后分回老家,据说混得很不如意,先被开除公职,接着又离了婚,潦倒得一蹋糊涂。99年他到过成都一次,坐下来就长吁短叹的,满脸都是“杨白劳”。才四年没见,他都有白头发了,看得我们心里很难受。走的时候我、李良和王大头给他凑了万把块钱,老大感动得嘴唇直哆嗦。一年后,听说他四处找同学借钱,有了钱就去玩女人,陈超特意打电话来叮嘱:“千万别给他钱,他整个人都变了。”
  老大是我们班公认的最讲义气的汉子,只要有打架的事,跟他说一声,他保准会一马当先冲在前头。除了喝酒,他最喜欢就是谈论女人,陈超的大部分性知识都是他传授的。有一天李良在宿舍里朗诵舒婷的《神女峰》:“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老大深沉地摇了摇头,喃喃说道:“不……好!不……好。”李良叹了一口气,说我现在真的开始信命了,没想到老大是这么个结局。我没说话,想起老大骑自行车带着我在校园里到处乱窜,对我说,“现在要是有个娘们儿肯跟我,我命都可以给她。”八年之后,他已经变成飞灰,但他愿意以生命换取的幸福,似乎仍是遥不可及。
  这事让我的情绪极其低落,吃完饭赵悦指使我去洗碗,我装没听见,坐在沙发上啃指甲,赵悦有点不高兴,自己去把碗洗了,摔得叮叮当当响,我不耐烦地说了句:“你要不想洗就放着,别动不动就甩脸子给我看。”赵悦冷笑一声,说到底是谁甩脸子给谁看,从一进家门你就爱理不理的,“有什么不满意的你就直说!”“我能有什么不满意的,我又没有半夜三点钟给我打电话的情人。”
第十五节
  爸爸出院那天是几个月里最高兴的一天,我开着公司的桑塔纳把老汉接回家,妈妈做了满满一桌子菜,还开了一瓶珍藏了十多年的竹叶青。姐夫从采访单位受贿了两条中华,一条孝敬老丈人,一条孝敬小舅子。六岁的小外甥嘟嘟在客厅里跑来跑去的,据说这小子在幼儿园就开始谈恋爱,将来肯定比我有出息。我姐和赵悦在厨房里杀鱼,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叽叽呱呱地笑个不停。爸爸在医院里住了二十几天,居然胖了一点,精神也不错,非要跟我杀一盘,我百般相让,终于让他赢了一局,老汉乐得跟捡到钱包一样。这种久违的温馨让我有点恍惚,我一边喝茶一边想,原来快乐也很简单。
  吃饭时姐夫提起最近在郊县发生的一桩惨案:一个姓娄的下岗工人,在夜市上摆了个小摊,碰巧遇上城管大检查,一些盆盆罐罐全部被收缴,娄某和其他几个小贩先是苦苦哀求,希望能够返还,跟着城管的车走了一两公里,也没拿回东西,娄某一气之下就开始用石头、砖块袭击城管人员,没想到城管没砸着,却把一个过路的小伙子当场打死。他跑回家后越想越害怕,跟老婆抱头痛哭,说咱们不活了吧。他老婆说真的硬是活不下去了,两口子就哭着喂孩子吃了“毒鼠强”,然后关上门窗,打开煤气,一家人就这样死了。
  这故事搞得一家人都闷闷不乐。姐夫咬文嚼字地说现在是一个充满危机感的时代,谁都不敢预言明天,一切都是假的,只有钱才是真的。一听见他说钱我就开始坐立不安,昨天会计给我打印了我的个人账单,我接过来看了一眼,脑袋嗡地一响:我名下已经挂了28万4千多元欠款。其中绝大多数是业务借款,借一万,报销六千,尾数滚存下来,就成了一笔巨款。会计旁敲侧击地暗示,说下个月财务大检查,如果我不还钱,他也要跟着挨处分,我听得一身是汗。有一会儿我怀疑是会计弄错了数字,埋头研究了半天,越看心里越糊涂,我早就忘了这些钱是怎么花出去的,想来不是花在牌桌上就是花在女人身上。所以王大头总说我是“为下半身打工”。
  董胖子出事后收敛了许多,每天坐在办公室里悄无声息,走路时也不故意往前腆肚子了。总公司对“嫖娼事件”的处理结果还没下来,这帮饭桶就是这样,屁大一件事也要开会讨论,效率低得吓死人,去年销售部申请一台电脑,不到5000块钱,我等了足足两个月,那份报告多方辗转,万里漂泊,小小的一张A4纸上,竟然有十五、六个签名。我心想如果董胖子那天播种成功,恐怕孩子都生下来了,处理结果也下不来。不过这厮最近倒有点与我为善的意思,点头哈腰的,还主动给我上烟。上周末加班搞六月份要货计划,在电梯里遇见了他,他说这次他还是推荐我当总经理,“我们俩虽然不合,但你的能力我还是很佩服的。”听得我都有点感动,就是不知道真假。
  如果能当上总经理,那就太美了。按现在的销售量,总经理一年大概有三十万左右的进账,出入有车,什么费用都能报销,总公司还提供额度不等的无息贷款,帮助解决买房问题,董胖子就借了15万,说是供房,其实是在炒股。除了一年两季的例行检查,总公司一般不干涉分公司的经营管理,明的暗的加起来,三年清老总,百万人民币,不过是小菜一碟。好几个竞争对手都在我们公司当过这方面大员,孙总离职后在天津开了个公司,生意据说做得也不错。我最大的问题就是平时言行不谨慎,嘴上没个把门的,荤的素的随口乱说,还经常跟领导拍桌子,所以给总公司留下了一个不成熟的印像。听了董胖子的话后,我心里痒痒的,想是不是有必要主动表现一下,给总公司写一份述职报告什么的。
  我爸在一家单位工作多年,总结出一个真理,认为当官不需要能力、不需要业绩,只靠两点:“嘴皮子和笔杆子,能吹才是硬道理。”到了一定级别之后,连这两点都不需要,自有幕僚帮你完成。不过我在表达方面倒很有优势,尤其擅长写气势恢弘的总结性文章,词锋犀利,热情澎湃,再破的庙都能形容成皇宫。
  回家跟赵悦提起这事,她激动得手舞足蹈。那天我一句话把赵悦噎了个半死,过了半天她才想起来应该愤怒,于是哼了一声,说我神经病,“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半夜三点钟打电话了?!”我说了电话号码,赵悦翻着白眼,说她从没打过这个电话,一点印像都没有。我说你这就不对了吧,我既然敢这么说,肯定有我的依据。赵悦还是死不认账,跳着脚说我无事生非,成心不想好好过。我一阵狂怒,从皮包里拿出那摞电话清单,啪地一声甩在沙发上,说:“你自己看!”
  赵悦低头看了半天,脸慢慢地红了,好半天才迟迟艾艾地说:“我想起来了,那是我们局一个外协单位的负责人,他要办个批文,所以那段时间经常给我打电话。”赵悦明显缺乏斗争经验,没有责问我为什么侵犯她的隐私,如果换了我,肯定要先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半天,用“既然你不信任我,我做了什么也是应该的”这种不败逻辑打击对方的嚣张气焰,在枝节问题上分散对方的注意力,把次要矛盾当成主要矛盾,达到使战况复杂化的目的。
  我看着她,心里有点难受,想你现在也开始拿欺骗当爱情了。事实很明显:没有谁会在半夜三点钟讨论批文的事,赵悦不敢面对这事,恰恰说明她的心虚。我没再继续说下去,底牌掀开了没什么意思,人生需要有点作弊精神,我想。
  《东邪西毒》里林青霞有一句台词:“如果有一天我忍不住问你,你一定要骗我。”这句话曾经是赵悦的口头禅,情浓耳热之后,她总要这么对我说。我也曾经因这句话对她又怜又爱,她说完后,我总要紧紧抱住她,心想我的赵悦可真单纯。到现在我终于明白:那一切全是假像,誓言的马桶冲过之后,依然光洁清新,可以濯足濯缨,而我的赵悦,似乎也不像我想得那样单纯和善良。
  我们结婚时没有大操大办,就请几个至亲好友吃了顿饭,王大头、李良和专程赶来参加我婚礼的陈超闹洞房闹得兴高采烈。客人们离开之后,赵悦像恺撒一样挥舞手臂:“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了!”我笑笑,把她搂进怀里,心里想起了一句话:“在这场斗争中,我失去了整个世界,得到的却是个嚼子。”婚后这几年,赵悦确实对我很好,不过我总感觉她更在意对我的控制权,关心我的忠诚超过我的健康。只要我回家晚了一点,她就立刻阴着脸问个不休,在哪里,干什么,跟谁在一起,开始我还有耐心解释,后来烦了,总是爱理不理的,赵悦情急之下就开始跟瓷器过不去,每个月都要代谢一批碗碟。
  这几天赵悦对我加倍温柔,百依百顺,还给我买了一条金利来的精品领带。送姐姐、姐夫回家后,开车经过卡卡都酒吧,她提议说进去坐坐,“好久都没跟你跳过舞了。”
  赵悦舞跳得很不错,有一次我们学校搞交谊舞大赛,赵悦和他们班一个男生还得了个二等奖,为这事我吃醋了好几天。我在这方面比较笨,只会走简单的三步四步,赵悦总笑话我的舞姿像痔疮发作,所以我绝少涉足舞厅。但去酒吧我没什么意见,酒嘛,是让人忘却烦恼的东西。
  灯光下的赵悦十分美丽,舞姿曼妙,长发飞扬,两眼像宝石一样熠熠生辉。旁边的两个小伙子看着她直流口水。到了disco时间,赵悦舞兴大发,索性来了段个人独舞,柔媚而不失刚健,优雅又略带性感,台下掌声大作,让我的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忍不住给了她一个飞吻,赵悦笑得双眼弯弯。这时听见她的手机响,我端着酒杯,费力地打开她皮包上的重重机关,把手机拿出来。音乐声越发响了,酒吧里洒满五彩光影,我凑近灯光,看得很清楚,正是那个电话。
第十六节
  如果把城市比作人,成都就是个不求上进的流浪汉,无所事事,看上去却很快乐。成都话软得粘耳朵,说起来让人火气顿消。成都人也是有名的闲散,跷脚端着茶杯,在藤椅上、在麻将桌边,一生就像一个短短的黄昏。走进青羊宫、武候祠、杜甫草堂,在历史的门里门外,总是坐着太多无所事事的人,花5块钱买一杯茶坐上一天,把日子过得像沏过几十回的茶叶一样清淡无味。
  周末跟李良、王大头他们在草堂打麻将,李良和叶梅因为一张牌的事吵了起来,叶梅粉脸通红,李良小脸煞白,都气鼓鼓的。我和王大头赶紧解劝,说你们俩还在蜜月中呢,就为一张牌,值不值得啊?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王大头郑重提议:“要不我们都躲开,你们俩就地那个一下去去火?”我捧腹大笑,赵悦在旁边也扑哧一声。叶梅板着脸,还在不依不饶地说:“心眼那么小,算什么男人?!”李良一下子瞪圆了眼睛,看样子立马就要动用蛤蟆神功,我赶紧把他架到一旁,回头对叶梅说一人少说一句吧。叶梅远远地瞪了我一眼,没有再说话。
  麻将是打不下去了,大家默默地端起茶杯,我心想晦气晦气,李良还欠我200块呢。好容易混到吃午饭,李良开车带我们到大中华酒楼,老板笑嘻嘻地迎出来,说李总好久不见啊,你上次存的五粮液都快放坏了。王大头说:“有钱的娃儿是不同,穿的都是灯草绒,到哪里都有人吹捧”。老板拍着手大笑。
  席间王大头讲了几个黄段子,听得我食欲大起,低头猛吃三文鱼,王大头说着说着,忽然停住了,我抬头来,看见李良两口子表情又不对,斗鸡一样互相瞪着,看样子要不是隔着桌子,早就咬成一团了。我在李良眼前摇了摇手,隔断了四道愤怒幽怨的目光,暗暗地叹了一口气想,“唉,不是冤家不聚头啊。”
  吃完饭大家一哄而散,王大头夫妇说要去看房子,这对腐败份子又嫌房子小了;李良带着叶梅回家,估计战争还将继续,不知道谁会脸上挂花,谁会屁股青肿;赵悦遮遮掩掩地暗示,希望我陪她去逛街,我断然拒绝,说要回公司加班,写一份述职报告。
  我们有日子没吵架了,彼此都感觉有点疏远和陌生。不过从表面上看起来,我们比任何时候都要恩爱:出门前相视一笑,回家后相视一笑,谁有事要晚点回来,都会主动打电话请假,周卫东很是奇怪,问我:“陈哥什么时候变成新好男人了?”我笑了一笑,觉得嘴里发苦。我没跟赵悦提起那天电话的事,从卡卡都回来后,我进卫生间冲凉,听见她在外面小声地打电话,我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半天也没听清到底说些什么。出来后赵悦不自然地笑了笑,看起来丑陋无比。从那以后我开始留心她的行踪,偷着检查她的皮包,翻看她换下来的内裤,我这么做的时候心情复杂,不知道想发现些什么,发现了以后又该怎么办,为此我有点恨我自己,太懦弱,不像个男人。
  不知道是我粗心,还是赵悦的作案手段高明,最近一段时间没发现什么可疑迹像。当然,没有发现不代表没有发生,从赵悦跟我做爱时轻微的抗拒表情、做完爱后的茫然眼神,我都能感觉到些什么。三个月前,赵悦对我说她有情人,我相信她那时是清白的,现在她一口否认,就说明她已经被涂黑了。李良说我的生活盛产悖论,但悖论只会让我更聪明,我冷笑着想。
  我的述职报告已经写了七八千字,先介绍我的成长历程,怎样从普通一兵成长为一名经理人的,这是借用王大头的说法,他去年在公安系统的演讲比赛中得了一等奖,题目就是《从普通一兵到派出所所长》,拿奖后他乐不可支,向我和李良煊耀了好几次,直到我们把“普通一兵”说成“普通一鳖”他才闭嘴。
  介绍完成长历程,跟着鼓吹自己的功劳苦劳,把当年光着膀子扛大包的事也翻出来了。整个报告有理有节,夹叙夹议,有总结有规划,有抒情有赞美,我自己看着都得意,相信一定会击中总公司那帮饭桶。传真完报告,我靠着椅子臭美了一会儿,在心里展望陈重总经理的绝世风采:开着雅阁,挎着美女,包里满当当的钞票。提到美女,我突然想起上次喝茶时认识的一个姑娘,在玉林南路开网吧的,好像叫牛什么,身材修长,胸部高耸,圆圆的脸上总挂着色眯眯的笑。她那天好像对我很有兴趣,不时拿眼睛瞟我,最后还给我留了个电话,说“有空出来一起耍哈”。
  我在抽屉里翻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那个电话,心里一阵狂喜。按号码拨过去,听见对面声音嘈杂,一个男的问我找谁,我说我找小牛,他说什么小牛小驴的,“打错了!”我不死心,又拨过去,对方一听见我的声音就开始骂:“日你妈,告诉过你打错了!”说着砰地挂了电话。我火冒万丈,不顾一切地又一次拨通了那个号码,对方刚拿起话筒我就大骂:“我日你妈!日你妹!日你老婆!”
  从楼上下来后心里仍然忿忿不平,看街上每个人仿佛都像欠我的钱。到停车场看了一下,桑塔纳又不在,肯定是刘三这家伙开走了,我无名火起,咬着牙拨通了他的手机,这是一个多月来我第一次跟他私下联系,刘三问我什么事,我说我要用车,赶紧开回来,他说他妹妹搬家,想用车拉一下东西。我说我管不了那么多,我要陪客户去汽修厂。刘三悻悻地把车开回来,看见我一点表情都没有,哐当关上车门,扭头就走,我盯着他的背影啐了一口,心想你他妈小人一个,还敢跟老子发脾气?
  刘三工资比我低不了多少,每月4000多,再加上提成,好的时候经常过万。不过这厮特别狗气,一起出去吃饭,从来没见他掏过口袋,周卫东几次骂他“铁裤裆”,他们俩有点像当初的我和董胖子,面和心不和,得着机会就互相打击,我常常是两边安抚,打几巴掌再揉一揉,惹急了干脆就各打五十大板,所以他们也不敢闹得太过分。周卫东脾气有点像我,大手大脚地花钱,见了美女流口水,要不是因为他整天大大咧咧地给我捅漏子,肯定比刘三要混得好。前两天我抓住刘三的一点小辫子,硬是把他的工资降了600块,董胖子也拿我没办法,据说刘三气得直跳。
  想起公司的事我就有点想念赵燕,五一过后她请了几天病假,后来干脆就辞职了。我作了半天的思想工作,从改革开放说到WTO,从海湾战争说到.com,国际国内形势分析了个遍,把嘴都说破了也没把她留下来。走之前她到我办公室坐了一下,眼圈发红,看起来依依不舍,我心里也一跳一跳的。漫无边际地扯了半天,赵燕交代了他和驴子的关系,听那意思早就睡过无数回了,我心里酸水直冒。赵燕最后叮嘱我一定要提高警惕,“你呀,不算好人,坏也没坏到家,还有点傻乎乎的善良,恐怕最后吃亏的还是你。”
  我开着车拐上大学路,路边有几家炝火冒烟的烧烤摊,衣着寒酸、脸面干净的大学生们三三两两地在街上闲逛。现在的大学生比我们当年更开放,除了扫舞盲、扫计算机盲,据说还有扫处女、扫童男的。校门口的录像厅一过12点就来黄的,心灵脆弱身体坚强的时代娇子们经常会边看边模仿。王大头有一次抽调到这个区突击检查,在包厢里抓了一对“现行”,王大头拿手电照他们,还被呵斥了一句:“看什么看?我买过票了!”
  我今天就是想出来猎艳。赵燕说我有时候冒傻气,想想真的是这样,赵悦现在不定躺在谁怀里呢。孙总有句名言:“人生在世,食色二字。”他算是看透了。我点上一支娇子,心想这辈子委曲谁也不能委曲自己,风流趁年少,能快活一刻就快活一刻。
  前面不远处有一个女生,看样子有1米65左右,细腰丰臀,背影十分动人,我慢慢把车开过去,探出头来问:“美女,去不去泡酒吧?”她白我一眼,骂了一句“脑壳有包”,这姑娘的前半部分也就是50分的水平,还挺拿自己当盘菜的,我悻悻地想。
  转了一圈也没看见个合意的,要不然就挎着男朋友。我下车买了一瓶蓝剑纯生,烤了几串牛肉和香肠,一面吃一面东张西望。我今天是打定主意在这儿混了,看见满意的我就过去搭讪两句,问她去不去泡吧。这是我泡妞的基本功:脸皮厚,百折不挠。我长得不算难看,西装革履的,还开着车,比那些青不楞登的大学生要有魅力的多,只要不怕失败,就一定会成功。
  半个小时我尝试了四次,四次全都失败,被翻白眼两次,称为神经病一次,最后一个姑娘倒没有正面拒绝,只是说她晚上有事,改天吧。烧烤摊老板不怀好意地瞪着我,我坐不住了,在心里盘算是继续等下去呢,还是找个OK厅去光顾职业女性。这时李良给我打了个电话,语气十分严肃:“你说话方不方便?”我说你说吧,什么事?他像命令似的对我说:“你带我去找个鸡。”
  “烂人,你不是吃错药了吧,你不是号称永不嫖妓的吗?再说,叶梅要是知道了,还不得把我掐死啊。”
  他不耐烦地打断了我的话,“少跟老子提这个,你去不去?不去我找别人了。”我只好说好吧好吧,我去我去,“不过你要只是为了跟叶梅赌气,我劝你再想一想,那可是你的原则啊。”
  他沉默了一会,突然提高了声音,尖着嗓子问我:“我对谁忠诚?谁值得我守身如玉?!”
第十七节
  李良毕业后一直没交过女朋友,偶尔跟我去一下夜总会,也是规规矩矩地坐着,最多搂搂坐台小姐的肩膀。99年他还没买这辆奥迪,刚领了驾照,瘾大得很,一到周末就要开车出去兜风,我们公司的桑塔纳就是这么搞烂的。有一天我们一直开到绵阳,在健美康乐城停了车。这里一度曾是我的“窝子”,就是据点,最兴盛的时候有一百多个小姐,全坐在大厅中央的沙发上,低胸短裙,肉香四溢,用年轻的身体迎合社会无所不在的性欲。我给李良挑了个高大丰满的姑娘,逼着他进房,李良不从,我威胁说你娃再装正经,老子以后就不带你出来了。他灰溜溜地进了房。我比较了半天,选了个脸长得有点像赵燕的姑娘,用言语挑逗了半天,然后搂着她上了楼。
  我的那个姑娘十分敬业,不催促,不推拒,自始至终脸上都挂着微笑,事毕之后我咂咂嘴走出来,发现李良的房门依然紧锁,心里暗暗佩服,想这小子看起来瘦巴巴的,居然还是个长跑选手。又过了半个多小时,啤酒都喝下去一整瓶,才看见他们两个说说笑笑地下楼。我心生疑惑,找个机会把那姑娘叫到一旁,不怀好意地问她:“我朋友厉害吧?”她撇撇嘴,说李良连鞋都没脱,语重心长地跟她谈了半天人生,还背着手教训人,“年纪轻轻的,干什么不好,非要干这个?”我当时几乎笑倒,事后想想又替李良难过,他也太看不开了。
  跟李良认识十年了,我突然发现我根本不了解他。在李良的情感世界里,有哪些疼痛,有哪些快乐,我一无所知。毕业时吃散伙饭,他一个人喝了7瓶啤酒,喝到“现场直播”,我和王大头扶他回宿舍,走到半路,他突然挣开,扑到路边抱住路灯就叫“妈”,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拖都拖不走。后来他遮遮掩掩地提起,说他母亲很早就去世了,他上小学的时候总穿得破破烂烂的,比要饭的都不如。李良对自己的成长历程讳莫如深,每次问起他都是一副狂躁不安的样子,满面涨红,青筋暴起,挺吓人的。他爸爸来过几次成都,李良见了他总是淡淡的,表情又冷漠又厌倦。
  夜色中的成都看起来无比温柔,华灯闪耀,笙歌悠扬,一派盛世景象。不过我知道,在繁华背后,这城市正在慢慢腐烂,物欲的潮水在每一个角落翻滚涌动,冒着气泡,散发着辛辣的气味,像尿酸一样腐蚀着每一块砖瓦、每一个灵魂。就像诗人李良说的:上帝昨夜死去/天堂里爬满蛆虫。他此刻正坐在旁边一支接一支地抽烟,脸阴得想个茄子。
  我一直怀疑李良的性功能有问题,大学时代我们在水房里洗澡,三九寒冬也脱得净光,一盆凉水兜头浇下去,爽得哇呀乱叫。偶尔有女生上来,看见这副景象总是大叫而逃。无聊起来大家就互相评价,听得陈超面红耳赤。只有李良,从来不肯在人前脱衣露体,总是假模假式地穿一条小裤衩。隔壁宿舍的王健有一次伸手去扒他,李良愤怒得不可理喻,差点拿刀捅了王健。我和王大头都觉得他大惊小怪,现在想想,李良一生的悲欢可能都藏在那条湿湿的裤衩里。
  不出我所料,李良夫妇一离开我们的眼就吵得一蹋糊涂,李良急怒之下驾车狂奔,一脚油门踩到底,差点撞翻九眼桥。其中可能还有武打镜头,因为他右手粘着创可贴。据李良供称,叶梅下车后给一个男人打了个电话,然后跳上出租车就没影了,甩下一句话让李良恨满胸膛:“日你妈,明天就离婚!”李良说没想到她是这么粗俗的女人,我叹了一口气,想我倒是早就领教过了。
  我们的目的地是广汉的凯撒大酒店,那是成都近郊最负盛名的高档娱乐场所,我的重要客户几乎都被我带到那儿去过。李良怎么说也是大款阶级了,不能像我一样只吃路边小摊。过了青龙场立交桥,我给赵悦打了个电话,说李良有点事,我要陪陪他,晚点回家。赵悦嗯了一声没说什么,我挂上电话,看了李良一眼,心想生活的本质其实都一样,不管你纯洁还是肮脏。
  凯撒大酒店的妈咪叫姚萍,30多岁,是这一带有名的江湖人物,身材相貌当个亚姐港姐富富有余,据说10年前有半城小伙子为她打架。看见我走进来,姚萍笑得像一朵花,说你娃早把我忘了吧,这么久都不来。
  我搂着她丰腴的肩膀,目不斜视地走过美女的丛林,说我今天不玩,你把我兄弟安排好就行了。她看了李良一眼,落落大方地伸出手去,说这里的女人除了我你随便挑。李良说我谁也不挑,就是你了。她说我这么老了,怎么好意思上桌?你还是选个鲜嫩的吧。李良仰面向天,说我出两千,她说不是钱的问题,我现在不干这个了,李良继续报数,“五千,不,一万!”她还是笑着摇头。“一万五!”旁边的小姐忽喇围过来,无比景仰地看着李良。姚萍脸上的微笑渐渐凝结,阴森森地瞪着我。我拉了李良一下,他粗暴地挣开,不识时务地继续加价,“二万!”姚萍脸一下子白了,过了足足有一分钟,听见她说:“听着,知道你有钱,不过用不着在我们这些婊子面前显摆。今天我给陈重面子,你要想玩就挑一个,不想玩就请吧。”我赶紧陪笑,说姚姐息怒息怒,他不懂事,你别往心里去。话还没说完,李良突然像头狮子一样狂怒地扇了我一耳光,说:“我日你妈!你干我老婆的时候怎么不说我不懂事呢?!”我立刻傻在那里,脑袋轰轰作响,像被闪电击中。
  我和李良交往十年,只闹过两次别扭。一次是因为下象棋,我连赢了他四五盘,洋洋得意地臭他,李良满脸通红,说有本事再来,又下了一盘,没走几步被我闷宫将死,我笑着问他:“我让你一个车好不好?”他一下子发作起来,拂袖而去,把棋子扫了一地,两三天没跟我说话。第二次闹得比较厉害,就是我爬到他床上拿烟那次,他一把将我推下床,我一个没提防,重重地跌到地上,差点摔断了腿。站起来愤怒地质问他:“你怎么这个德性?不就拿你支烟吗?!”他也怒不可遏,说你以为你是谁,懂不懂基本的礼貌?我怎么知道你是要烟还是偷东西?我肺都气炸了,提起凳子来就要砸他,多亏老大和王大头及时拦住。那次我们冷战了几个月,暑假回来后,他扔给我一包红五牛,才算揭过了梁子。
  我心中气血翻腾,悲哀、愤怒、惭愧、失望、耻辱,什么滋味都有,浑身哆嗦不停,姚萍以为我是气的,招手叫来几个小伙子,指着李良说:“他!”那几个气势汹汹地就奔着李良去了,我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挡在李良身前,“姚姐姚姐,千万别动手,今天给你添麻烦了,我改天再来赔礼。”说着转身就去拉李良,他像根橛子一样竖在那里,脸上余怒未息,我小声说别在这里闹事,咱们惹不起,你要打我出去再打。他不说话,一脚踢在我裆里,然后血红着眼睛走了出去。我惨叫一声,抱着肚子蹲在地上,脸上冷汗直流,姚萍扶起我,说你没事吧,我又羞又疼,说不出话来,只顾哎呀哎呀叫唤。姚萍问要不要拦住他,我拼命摇头,嘶哑着嗓子说:“让他走……让——他——走!别动——他。”心里像猫抓一样难受,眼泪几次在眼里打转,我都生生忍住。
  姚萍扶我进房间,说裤子脱下来我看看,我心里一阵虚弱,像捞救命稻草一样箍住她,把脸贴在她柔软的小腹上,眼泪刷地滚了下来。心想十年的交情,今天算是彻底完了。姚萍摸着我的脑袋叹气,说你在这里躺一会儿,我出去照看一下场子,今天晚上就住这里吧,“姐姐再陪你一次。”
第十八节
  六月的成都充满生机,花开了,西瓜上市了,空气中弥漫着茉莉花的香味。入夜之后,总有些人在笑,另外一些人在哭,而我或在其中。生命不过是一场坟地里的盛宴,饮罢唱罢,死亡就微笑着翩翩飞临。当青春的容颜在镜中老去,还有谁会想起那些最初的温柔和疼痛?
  赵悦感冒了几天,让她去买点药她总是说没时间,三拖两拖就拖严重了,昨天晚上发高烧到39度,我把家里的被子全给她压在身上,还是不停地喊冷。好容易捱到天亮,我半扶半抱地把她送到医院,赵悦有气无力地哼哼着,看得我很心疼,一个劲儿地埋怨她不听话,“早叫你来你不来,现在知道难受了吧?”她斜躺在我怀里,嘴里有一股腥味,像是刚从鱼肚子里爬出来。吊了一针柴胡,赵悦昏昏沉沉地睡去,鼻翼一扇一扇的,像个三岁的孩子,我把吊瓶的流量调到最小,拿纸巾给她擦了一下脸,她“唔”了一声,把我的胳膊紧紧抱住,嘴里嘟嘟囔囔地说头疼。昨天晚上被她折腾得一宿没睡,我坐了一会,也撑不住了,靠着病床一顿一顿地打瞌睡。朦朦胧胧中听见旁边有人说话,“这不是陈重吗?”我一下子睁开了眼睛,看见不远处站着一个雪白丰满的少妇,正对我不怀好意地眨着眼睛。
  我轻轻地把手从赵悦怀里抽出来,她睡得很甜,脸上挂着一丝无邪的笑。我走到门口,招了招手,娥眉豆花庄的老板娘轻手轻脚地走出来,问我:“你老婆?”我在她腰上摸了一把,笑着说是啊,比你漂亮吧?她哼了一声,做出一副很吃醋的样子,“行了行了别装了,你一天泡八百个帅哥,还好意思扮纯情?”
  娥眉豆花庄就在我公司对面,老板姓肖,乐山人,个子不高,脸巨大,眼中精光暴射,像个练铁沙掌的武林高手。我在他店里应酬了几次,尤其喜欢吃他亲手做的豆花鸡,一大盆雪白粉嫩的豆花,里面煮着喷香的鸡肉、脆生生的贡菜,吃起来鲜美无比。一来二去混熟了,就哥哥嫂子的乱叫,跟老板娘说些风言风语,你踢我一脚我摸你一把,老板也不生气,照样过来敬酒上菜,手如蒲扇,眼似铜铃。99年冬天的一个晚上,我和李良打麻将到夜里1点钟,李良输了7000元,十分懊丧,说今天手气不好,不打了,喝酒去。我带他去娥眉豆花庄,老板不在,老板娘正准备关门打烊,我敲着桌子说快快,豆花鸡、豆花鱼,再来四瓶啤酒。酒菜上来后我叫老板娘一起吃,她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在我旁边,划拳拼酒,跟我们比着讲黄段子。李良出去接电话的当儿,她拿膝盖一下一下地顶我的腿,说她老公今晚不在。我心里火烧火燎的,好容易等李良吃完了,对他说你先回去吧,我还有点事要跟老板娘谈。他瞪我一眼,说小心我告诉赵悦。她的床头有一幅巨大的结婚照,那个姓肖的矮男人在照片一脸严肃,双眼精光暴射,像两盏探照灯。
  她鬼头鬼脑地问我下午有没有空,我说做啥子,“又想挨球了?”我一见到她就忍不住想说粗话,她比我也文明不了多少,有一次打电话给我,开口就问:“想不?想就过来,他不在家。”前几回我还觉着新鲜,后来就有点烦她了,心想这个女人怎么跟头驴一样,除了那事不想别的,而且一点情调都没有,脱了裤子就上炕,事毕之后咂咂嘴,该收我多少饭钱还收我多少饭钱。她用鞋跟踩了我一下,说你脸上都长豆豆了,该去去火了。我探头往病房里看了一眼,见赵悦翻了个身,还在呼呼大睡,心里盘算了一下,从去到回,也就是一个多小时,估计赵悦还没睡醒呢,心里忽然骚动起来,拉起老板娘的手就往外走,说这次去我家,省得看你老公那张球脸。
  我住在玉林小区的青年嘉苑,去年买的房子,按王大头的说法,也算是高尚住宅了,“可惜住了你这个贱人”。因为装修的事,我和赵悦大吵了一架,她那阵子像个疯婆子一样,头不梳脸不洗,恨不能跟装修工人睡在一起,生怕他们偷工减料。我说你犯得着这样吗,将就着能住就行呗。她一下子火了,把刚粘好的墙纸哗地撕下一大片,连声质问:“我是为了谁?我是为了谁?!”我只好低头认罪,在心里暗骂她神经病。等到工程完毕,赵悦上上下下收拾了好几天,还跪在地上,一块砖一块砖地擦,把整间房子擦得一尘不染,让我站在门口直犯嘀咕,对她说:“你弄得这么干净,我都不敢回家了,你背我进去吧。”
  老板娘鞋都不换就往里闯,被我一把拽住,皱着眉头下命令:“换鞋!”她疑惑地看了我一眼,我心想这地可是赵悦一点一点擦出来的,你凭什么把它搞脏?她扶着我一蹬一蹬地脱鞋,手上油腻腻的,一股子菜汤味,我突然感到一阵恶心。进卧室后,她抱着我就要亲嘴,我一把推开她,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说你先去冲凉。
  我一直觉得老板娘不太干净,指甲缝里经常塞满油泥,肖老板疼她,给她买的衣服全是名牌,连内裤都是PUB的,但上面不是带着葱花,就是沾着蒜泥,还有一次我发现她从卫生间出来连手都不洗,十分恶心,硬是逼着她回去再加工。老板娘对自己的习惯也有点不好意思,后来每次跟我约会都要先声明:“我刚刚洗过澡。”
  她有点生气,说陈重这算啥子意思,你看不上我就直说,用不着推推搡搡的。我知道自己理亏,陪着笑说不是那个意思,你知道我老婆病了,我有点心烦。她刺了我一句,说没看出来你还是个关心老婆的好男人,然后一扭一扭地走进卫生间。
  我往CD里放了一张摇滚碟,点上一支烟,在屋里烦躁地走来走去,一甩手碰倒了桌上的像框,我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捡起来,端端正正地放好,看见赵悦一袭白纱,正对着我甜甜地笑,目光中深情无限。像框背后是一排五颜六色的小兔子,赵悦属兔,她相信这些兔子会带给她带平安和幸福。
  老板娘冲完凉,一丝不挂地走出来,打量了一下我的房间,说你这里不大,不过真是干净,你老婆一定很贤惠,说得我心里一疼。她伸手抱住我亲了亲,说一个多月都没见过你了,真挺想你的。她的皮肤真是无可挑剔,柔嫩滑腻,像娥眉豆花庄里最好的豆花,我心中的火焰腾的烧了起来。董胖子把女人分为两种:实用型和观赏型,每次我们批评他老婆的品相,他总要辩护说她是实用型的,“你们知道个啥子?弯弯!”弯弯就是老土的意思,不过我总觉得他是在吹牛,他老婆瘦得像个板凳,又没前又没后,使用效果一定不理想。像老板娘这种才真正是实用型的,一碰就叫,整个人就像一团大棉花,粉嫩凉滑,可以融化任何一种钢铁。
  客厅里电话突然急促地响起来,我想谁这么不识趣,这个时候打电话来。骂了一声他妈的,不予理睬,那个电话像是故意跟我过不去,一遍遍地响,嘀呤呤嘀呤呤,吵得人心烦意乱,我受不了了,腾地跳起来,光着屁股拿起话筒,恶狠狠地问:“找谁?!”电话那面没有声音,我气死了,刚要挂机,听见赵悦有气无力地说:“开门!我没带钥匙。”
  98年春节跟赵悦回东北,见到了我传说中的岳父岳母。赵悦那段时间心情很不好,整天忧忧郁郁的,所以我总叫她“黛玉大嫂”。大年初二从她爸家吃完饭出来,天上下着大雪,用她爸的话说就是“贼冷贼冷的”,赵悦不顾我的劝告,执意要走着回家。行至一条无人的小巷,她突然停下来,说心里难受,你抱一抱我。我把她拥进怀里,小声在她耳边说:“别难过了,他们不疼你,还有我呢。”赵悦抖了一下,搂着我的脖子就开始哭,泪水冷凉地沾在我脸上。我抬起头来,看见飞花满天,狂乱的雪片像无所凭依的扑火飞蛾,一片片落在我们的肩头。
  那个夜里我也很感动,想起赵悦成长中的各种苦处,父母离异后她一个人躲在小屋子里哭,然后像个小大人似的帮妈妈打理家务,觉得十分心疼。赵悦经常问我永不永远的问题,我从来都是随口敷衍,只有在那个夜里,我无比真诚地回答:“我会对你好一辈子,你不哭了好不好,黛玉大嫂?”
  我慌乱得无法形容,在客厅里跳了两下,跌跌撞撞地冲进卧室,声音都变了:“快……快穿衣服!我老婆回来了!”老板娘像根弹簧一样跳了起来,张开手到处划拉衣服。我眼前一黑,几乎晕倒,在心里叫完了完了,她穿戴整齐,一面帮我系扣子,一面问我有没有地方躲。我没好气地说躲个棰子躲,心想赵悦有备而来,你躲又能躲去哪里?
  赵悦脸色苍白,斜靠在墙上看着我。我伸手去扶她,她厌恶地推开,喘着粗气走进客厅。老板娘站在窗前,一张粉脸涨得通红,我心中怦怦乱跳,身上脸上汗水直流。赵悦坐了一会,对老板娘说你滚,声音嘶哑冰冷,暗含杀气,让我情不自禁地抖了一下。老板娘一言不发地走出去,轻手轻脚地关上门,在门外呼的长出了一口气。赵悦凶狠地瞪着我,气得嘴唇直哆嗦,我心想事已至此,也没必要畏首畏尾,就大胆地迎着她的目光。渐渐地,赵悦的眼圈红了,小嘴扁了一扁,哇地哭了出来,一边哭一边痛斥我的品位低下:“那么恶心的女人你也要!”
第十九节
  2001年6月15日,离我结婚三周年只差3天,吃早饭时赵悦说:“要不然再多等三天?”我眼泪一下子滚了出来,赵悦低下头,过了一会儿也抽抽嗒嗒地吸鼻子。吃完饭她在镜前梳头,我站在她身后强作微笑,说你还是挺漂亮的,不愁嫁不出去。话没说完赵悦的眼圈就红了,手瑟瑟发抖,梳子啪地落到地上。这两年赵悦有点胖了,我看着她不再苗条的腰身, 想起她那天说的一句话:“我最好的几年都给了你了。”心里一阵剧烈的酸痛,眼泪扑簌簌地落在她刚给我打好的领带上。
  这几天我们几乎说尽了一生的话,赵悦说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约会,我说记得,你那天穿一条紫色的连衣裙,手里拿一本《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她说你还记不记得你偷看我洗澡,我说记得,我当时踩在凳子上,被你泼了一脸的水,她不停地问我“记不记得……”,我哭着说你别问了,我一切都记得,那些就是我们的爱情啊。赵悦扑到我怀里号啕大哭,说那你怎么还跟别的女人乱搞?还把我一个人扔到医院里?
  离婚是赵悦先提出来的。我无言以对,过了半天,我哀求她说我知道错了,你能不能再原谅我一次?赵悦哭着摸我的脸,说我也不知道离开你会怎么样,但我一辈子都会记得今天的事,“你让我怎么原谅你?”她的手还在发烫,我看着她散乱的头发和苍白的脸孔,心里无比痛恨自己的无耻,重重地扇了自己一耳光,赵悦马上拉住我的手,说不要打,陈重,不要打,“我心里也难受啊。”
  我们心平气和地讨论家产的分配问题。我说房子给你,她说我不要,给你。我说我还可以回父母家住,你离开这儿又去哪里?她说那我给你钱,我腾地站起来,红着眼睛质问她:“赵悦!我就那么贪图你那点儿钱?再说,你才有几个钱?!”然后我们抱在一起大哭,我说不离了,行吗?她摇头,说如果有一天我能把那事忘了,我就会去找你。不过现在,“我说什么也要跟你离婚,你太让我伤心了!”这几天我们还是睡在一起,我摸她,她一动不动,我亲她,她用手挡着嘴,我要脱她的裤子,她就死命的挣扎。有一天我撕扯了半天也没得手,勃然大怒,说:“你装什么正经?全身上下都被我摸了个遍,为什么不跟我——”她打断我,冷冷地反问:“你吃饭的碗被人拉了屎,你还会不会拿它吃饭?”我说不管是屎还是饭,一天不离婚你就还是我老婆,你有这个义务!她站起来脱得********,然后四仰八叉躺在床上,对我说:“你来玩我呀,像你玩那个肥女人一样玩我呀!”我立刻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仆倒在她身旁,心中又耻辱又愤怒,如被刀割。
  我们第一次是在校门口的招待所里,在此之前已经亲吻、抚摸过不知道多少遍了,赵悦就是不肯接受我最后的检阅。为这事我们吵了第一次架,我说你跟他都能,为什么跟我就不行?赵悦满脸通红,说陈重你不讲信用,你说过不提那件事的!你到底把我当成婊子还是你女朋友?!吵到不欢而散,她连晚饭都没吃就回去了,任我在楼下千呼万唤,也不肯露面,最后连看门的大爷都烦我了。不过这事对她还是有一定促进作用,三天后她就跟我走进了招待所。脱衣服之前她一本正经地问我:“我不是处女,你会不会介意?”我猴急地过去解她的扣子,嘴里说不介意一点都不介意。她拍了我的魔爪一下,说你站远点,听好了,“我不是一个随便的女人,我今天给了你,是希望你以后娶我,你做得到吗?”我正在忍受性欲的剧烈撞击,体内的荷尔蒙如江河倒灌,不假思索地说做得到做得到,赵悦立刻开始脱裤子,几年后她跟我说,其实她也是一直在强忍着。
  往事如流水,我像一个无知懵懂的败家子,一路挥霍而来,直到结局的那一天,才发现自己已经一文不名。
  婚姻登记处的办事员是个慈眉善目的中年妇女,她说你们俩多般配啊,真可惜,赵悦听着突然转过脸去,用力地眨巴着眼睛,胸口一起一伏的。离婚的资料都准备好了,我把户口本、身份证、结婚证和照片一一递过去,心里痛得发麻,对赵悦说,你今后就不是户主了,她一下子哭出了声,一只手用力地掐我的肩膀。办事员看到这个场面,连声说要不得,你们这个我一定不能办,办了是要伤天理的。我叹气,说没有用的,我们早就商量好了。她愤怒地瞪我一眼,说你们男人就是没良心!然后问赵悦:“小妹,你咋个说?”赵悦哭着点头,说是我要离婚的,跟他没关系,你就给我们办了吧。看得办事员也在里面掉眼泪。
  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完名,我把笔递给赵悦,说:“这个还挺像赵氏家法的。”她立刻抖成一团,靠在桌上写不出字来。办事员在最后关头还不死心,“我最后问你们一句:你们是不是想好了?”我看着赵悦,她眼中满含热泪,我嗓子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嘶哑着说:“你真的……不后悔?”办事员也在旁边劝,“结发夫妻啊,小妹再想想吧。”赵悦不顾旁边那么多人看着,趴在我怀里就哭,一边用拳头捶打我的胸膛。我温柔地说不离了好不好,我们回家。赵悦不说话,只是摇头,过了一会儿,她擦干眼泪,对办事员说,我们想好了,办吧。我一下子蹲到了地上。
  成都的今天艳阳高照,街头行人如织,我搂着赵悦走出来,在滚滚人流中依偎前行,一步泪痕一步叹息。经过人民公园门口,看见一个胖子扑通栽倒,我笑了一下,心情突然好起来,问赵悦要不要吃点东西,她点了点头,跟我走进肯德鸡。“男人是不是都这个德性?见了美女迈不动腿?”赵悦吸着麦管问我。我说大多数吧,你那个企业家情人肯定也靠不住。说到这里我有点沮丧,说离都离了,你能不能告诉我那个电话是怎么回事?赵悦脸红了一下,说肯定不像你想的那样,我们之间清清白白。我说你不会嫁给他吧,她说你胡说什么,我们只是比较聊得来的朋友。我一下子高兴起来,扭扭捏捏的问:“呃……你如果再找男朋友,会不会……第一个考虑我?”她低下头去,不说话,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到盘子上。过了半晌,她说:“你早干什么去了?!为什么到这时候才想起来要对我好?”我突然想起了我爸的话:“你呀,就是个驴球脾气!”
  我的东西都搬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些书和影碟。赵悦默默地帮我收拾好,装在一个大旅行袋里。我提起来就往外走,她在背后叫我:“陈重”,我转过身,赵悦仰着脸帮我理了理头发,柔声说你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啊,我再也忍不住了,一把将她搂进怀里,紧紧地抱住,眼泪叭嗒叭嗒地落在她的头上。
  妈妈知道我的事,连续几天都没心思做饭,一天到晚唉声叹气,让我无比气闷。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听音乐,看书,但只要一想起赵悦,心就像被刺穿了一样疼痛。老两口坐在客厅里比赛谁更深沉,相对唏嘘,老汉的白头发眼看着就多了起来,我心想自己真是不孝,快30岁的人了,还让父母这么操心。吃完饭赵悦打电话问我怎么样,我说挺好的,跟她请示“我晚上回去睡行不行?”赵悦斩钉截铁地说不行。我苦笑了一下,想以前她天天盼我回去,现在我想回去都不行了,心里又是一阵难受。老汉敲敲门走进来,脸上挂着拙劣的笑容,对我说:“兔娃儿,杀一盘?”我胸口一下子滚烫起来,眼泪在眼框里打了几个转,被我硬生生地憋回去。
  爸爸的棋艺还是那么臭,刚80几手,就被我杀死了一大片,他推枰认输,想劝我两句,又找不出话来说,只是闷闷的坐着。正尴尬间,王大头打电话来,说没想到你娃真的离婚了,我就知道那个女人不是什么好东西!我有点生气,说闭上你的臭嘴,这事跟她没关系。他嘿嘿地笑了一声,说不跟你一般见识,知道你心情不好,我们在“零点”二楼,你快点过来,一醉解千愁嘛。我问他:“李良在不在?”他说在,屁娃娃正被我坐在屁股下,“就是他让我叫你的。”
第二十节
  我妈找婚姻介绍所帮我介绍了几个女朋友,开始我坚决不去,说这都什么时代了,还那么老土,我自己不会找?老太太哼了一声,说看你找的什么东西,又骗你家产又玩弄你感情。她最近对赵悦一肚子怨恨,上个星期跟我姐一起去找她,希望能为我们说合,没想到正好碰见她跟一个男的促膝谈心,神情亲密,我姐说老太太当时就有点哆嗦,说了几句话拂袖辞去,回家后喃喃咒骂,说赵某人长着一颗贼心,“结发夫妻,那么多年的感情,她也真忍心,说丢下就丢下了。”然后置一个医护人员的工作常识于不顾,预言赵悦未来儿子的肛门缺陷。我听见这事,心里像被什么扎了一下,火烧火燎地疼。晚上打电话给赵悦,强作欢笑,问她是不是有男朋友了,赵悦说正在考察,还说这次一定要找个人品好的。我指责她不讲义气,“不是说好了优先考虑我吗?”她叹了一口气,说你有时候真挺单纯的,“你真的认为我们两个有可能复合?”我勾着头坐到沙发里,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妈老是鼓动我跟赵悦重分家产,然后掰着手指头帮我算账:房子的首期12万,我出了3万,老汉赞助了2万;全套家具3万多,全是我买的;全套家电不下2万,我姐赞助了一半,总数合计7万多,还不包括我每月供房的钱。刚离婚时我还信誓旦旦地跟她保证,说赵悦只是暂时保管,“早晚还是我的。”出了这件事后,我妈催得我更紧了,说你要不好意思说,我替你说去。我一下子急了,跟老太太瞪眼睛,“你别烦了好不好?不就那么几个钱吗?再说,”我的喉咙堵住了,“赵悦哪有什么钱?”
  大学时代的赵悦一直都很穷,当时我每月生活费400元,她只有150,加上学校每月发的49块5毛钱补贴,也就刚刚够花。赵悦后来伤心地告诉我,说看见其他同学买漂亮衣服,她总是一个人躲在蚊帐里,心中充满惆怅。我听了很是心疼。大三下学期,我斥300元巨资给她买了一套灰色的职业装,赵悦感动得都快哭了,狠狠地抓着我的手,像梅超风在练九阴白骨爪。那是1994年的春天,樱花烂漫,柳丝飘扬,我和女生赵悦在礼堂后的小树林里紧紧拥抱,对生活充满信心。而七年之后,那套职业装早成了抹布,就像我们曾经热烈过的情感。
  我妈共给我安排了四次面试,四个人各具特点,第一个健壮无比,身材像是搞举重的,我喝了会儿茶,借口公司有急事,仓皇逃离现场。我妈问怎么了,我说我打不过她,“你不想你儿子天天鼻青脸肿的吧?”第二个长得倒还有几分姿色,就是粉搽得太厚,像戴着一顶钢盔,一见面就问我有没有房子、有没有车子,我说只有自行车,还是借钱买的,她马上就冷了脸。每次面试,我妈总要介绍我是“短婚”,意思是我的婚姻不会给我任何影响。我在一旁听着,目光黯淡,心想那三年的时间,究竟对我意味着什么?是一个玩笑、一场游戏,还是一个永不愈合的伤口?而经历过那一切之后,我还有没有勇气再来第二次?李良说婚姻和卖淫嫖娼是一回事,只不过一个是批发,一个是零售而已。说得我黯然神伤。
  那天我们三个喝了23瓶生力啤酒,午夜之后,李良打电话叫来一个小姑娘,念旅游职高的,漂亮得让人心跳。李良搂着美女,吊二郎当地说他算是想开了,“生活以快乐为本,不必拘泥规则”,说完就在她脸上亲了一下,说:“是吧?”那姑娘含羞点头。我端起酒杯,看见舞台中央灯光闪烁,一个长发飘飘的帅哥正在嘶哑着歌唱:“再靠近一些/一朵花正在枯萎/再靠近一些/你会看见我眼中含满泪水……”我转过头来,看着我的朋友李良,他的脸在角落里幽幽地泛着青光,像一块冷却的金属。他的双眼和十年前一样明亮,只是多了一丝冷冷的笑容,我醉醺醺地靠在椅子上问自己:这就是我们曾经热切盼望过的未来生活?你注视它它就会燃烧把你的目光烧成一堆灰烬
  ——李良?《天堂?柴》
  李良和叶梅分居了,他说起这事,不无怨恨地看了我一眼。王大头说喝酒喝酒,今晚谁再提不高兴的事,老子就把他铐起来。其实我一直都有点看不起王大头,觉得他层次低,不过回过头来想想,这么多年了,他一点亏都没吃过,一步冤枉路都没走过,除了运气之外,肯定也不乏生活的智慧,李良说他是孙猴子假扮的猪八戒。王大头有点不好意思,说我不像你们,东想西想的,我只要白天有口喝的,晚上有把摸的就够了。据说这厮最近又要升官,调到分局去管装备,是一个著名的肥缺。李良不无嫉妒地说你赚钱比我容易多了,又没风险又不用费脑筋。王大头装纯洁,说我可是人民公仆,吃吃喝喝无所谓,还真不敢伸手大把捞钱。我没好气地打断他,“你娃买房子的30多万不会是天上掉下来的吧?”李良连声附和,说就是,就是。“你家里一柜子的五粮液难道是你尿出来的?”
  抨击完贪官污吏,李良看着我笑了笑,昏暗的灯光下,我分不清那是真诚还是讥讽。从凯撒大酒店回来后,我给他打过几次电话,想请求他的原谅,不,是饶恕。我认为这世上有几样东西是重要的,其一就是李良的友谊。但他每次都是直接挂机,听都不听,我讪讪地放下话筒,嘴里腥臭不堪,像咬破了自己的苦胆。
  我桌上摆着一张我们宿舍的合影,那是在1993年的长城,李良搂着我的肩膀,我掐着王大头的脖子,陈超木头一样站在旁边,已经死去的老大流里流气地叨着香烟,结实得像一头公牛。八年之后,我依然能清晰地听到当年的画外音,李良说:“我们今后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老大补充:“有屁同放!”然后一群人哈哈大笑。八年之后,我看着这张照片有些敬畏,我从来不信命运不拜神,但在那一刻我想,是谁改变了照片中少年们的生活?是谁把他们分配在生死两岸?或者,我的裤裆里又在隐隐作痛,是谁让李良踢向我们的友情?我曾经问过自己,如果李良不是那么有钱,我还会不会如此重视他?我不知道。
  那天晚上我们喝得都有点高,我到卫生间抠着嗓子吐了一次,出来后支持不住了,扒着洗手池的台子大口喘气,感觉自己像一条搁浅的鱼,正为了最后一口水拼命挣扎。服务生拿热毛巾敷在我脖子上,用力地帮我按摩,我突然想起以前靠在沙发上让赵悦掏耳朵的情景,嘴里又酸又苦。坐回桌上又喝了一瓶,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说要回去看看赵悦。王大头用力把我按回椅上,粗鲁地骂我:“日你妈,你有点出息行不行?”我嘴唇哆嗦了两下,酒气上涌,心里又屈辱又伤感,抽抽嗒嗒地哭起来。李良也喝多了,在那里傻乎乎地笑,看见我哭更是笑得直往地下出溜,小美女吃力地扶着他,被他一把推开,说:“去,去陪陪我哥们,今晚他就交给你了。”美女白他一眼,李良又开始笑,说出来的话却是阴毒无比:“都少他妈的跟我装蒜,不就是想我的钱吗?我给你一万,你……不干?”
  那夜的乐声震耳欲聋,灯光明灭不定,在零点酒吧的二楼,一个人在哭泣,那是陈重,另外一个人哈哈大笑,那是他的情敌和朋友。从更远的角度看去,渐渐沉睡的成都像一座巨大的坟墓,偶尔有几星灯光,那是残存的生命的磷火,而那些哭着笑着的人,正慢慢走向死亡的穹顶,就像墓道里的蚂蚁。
第二十一节
  我们老板据说当年也是个诗人,每年七月八日搞厂庆,总有些马屁分子在台上朗诵他的歪诗,什么“啊长江、啊黄河”之类的,听得人跌倒尘埃。看总公司下发的《厂庆特刊》,我每次都要笑半天,孙总为这事还批评过我,说陈重你要注意自己的态度,你毕竟拿的是人家的钱,尊重一些好不好?我收摄心神,面带沉痛,像跟遗体告别。传说中的老板英明神武,算无遗策,公司大小头目提起他来,无不景仰得如滔滔江水。有一期《厂庆特刊》还登了一张老板的照片,看起来比我老不了多少,目光炯炯,一副看穿铜版纸的狠劲。传说中的老板还在办公室挂了一幅字:养士如饲鹰,饱则飏去,饥则噬主。不知道公司的高层愿不愿意把自己当成鹰犬爪牙,反正我挺寒心的。
  周一上午,总办秘书给我打电话,说老板周三到成都,给我一个小时的时间,让我到假日酒店跪迎大驾。我听到这个消息,兴奋地差点跳了起来,心想我的述职报告没有白写。刚放下话筒,人力资源中心的刘总就打我手机,关照我注意面试细节,要穿职业装打领带,不能吃葱蒜臭豆腐,我谢恩不迭,感觉霉气一散而尽,天上地下的神仙妖怪都开始护着我。刘总最后还透露了一个消息:老板看完我的述职报告,在上面批了八个字:人才难得,砺其羽翼!我咧开嘴,无声地笑了半天,心想传说中的老板看来也不是白痴。董胖子不知在门外说些什么,透过门上的透明条,我看见一个肥壮的屁股正在纠纠地原地自转。我磨着牙发狠,心想死胖子,我们来日方长!打电话的刘总也是一个传奇人物,在公司几上几下,依然保持坚挺,有一次直接从销售总监降到最基层的业务员,每月拿九百多块,他居然也忍了下来。这就是我们公司的企业文化:把一个人打倒,冷眼旁观他的反应,如果还能勃起就是人才,早泄了就是脓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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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收藏整理
  董胖子这些天一直被他的丑老婆严密监管,每天查岗两次,下班后定点报到,还禁止出席一切娱乐活动。前些天重庆客户到成都来出差,这是我们的大客户,一年一千多万的生意,说是出差,其实就是出来吃喝玩乐的借口,用他的话讲,叫做“体验成都生活的深度和湿度”。我给他借了一辆君王,安排他住在锦江宾馆,带他到银杏和牡丹阁吃了两次,每次都超过3000,还得说是“不成敬意、工作餐”,最后一晚上,客户回请,说把董总也叫来吧,我给胖子打电话,他哮喘了半天,说老婆大人不同意,请不下假来。搞得客户很不高兴,说董胖子是一只“瘸腿红苕”,不知道什么意思。董胖子一定还受过肉刑,前些天酷热难当,他一直鬼头鬼脑地穿件长袖衬衫,动作中破绽颇大。我见此甚有感慨,叹息着告诉周卫东:“每一张胖脸背后,都有个血呲呼喇的屁股。”他几乎把假牙笑掉。六一儿童节公司搞游园会,组织全体员工到百花潭公园殴打麻将,我和周卫东他们坐一桌,刚开局就自摸了一把清一色,然后听见董胖子在旁边说:“日他妈,报警倒没什么,告诉老婆这一手太毒了。”我抬起头来,看见他和刘三正死死地盯着我。
  “嫖娼风波”平静之后,董胖子又开始故态复萌,寻找一切可能的机会咬我。上周五下班前,会计偷偷递给我一份报告,说董胖子让他搞的,现在已经传真到了总公司财务中心。我看着那薄薄的几张纸,头上汗水直流,挨球的董胖子专挑痛处下刀,报告的题目就是《关于员工陈重欠款问题的处理方案》,其中提到“提请司法机关介入”,我在心里问候了几遍他的全家老小,感觉天昏地暗,五脏六腑全像有火在烧。
  老板很风骚地穿一件花格子短领衬衫,背着双手,穿双拖鞋踱四方步。房间里一股子浓郁的脂粉味,我有理由怀疑他违反了中国人民共和国刑法的某些条款。老板问了我四个问题:市场形势、公司管理中的问题、董胖子的人品,我精心准备的资料全派上了用场,滔滔不绝地发表了一个多小时的演讲,老板一边听一边点他头发稀疏的头。面试结束前他问我:“愿不愿意到总部工作?”我突然想起赵悦,心里一酸,心想如果我走了,恐怕这辈子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七月十五号是我们离婚一个月纪念日,我一下班就跑回去,用私自保留的钥匙开了门,轻手轻脚地走进去。赵悦还没回家,屋子里飘荡着我熟悉的气味,每一块瓷砖都闪闪发亮,照着我憔悴的脸。阳台上晾着她的内衣,我放在鼻子前闻了一下,有点淡淡的清香。冰箱里有一条吃了一半的鱼,我用手指拈起一块尝了尝,还是有点淡,以前吃赵悦做的菜,我总要额外加个酱醋碟,顺便给她讲白毛女的故事,说吃盐太少阴毛会变成白色的,常常因为这个被她殴打。我坐在沙发上,翻了一下像册,发现所有跟我有关的照片都抽走了,只剩下赵悦一个人在不同的场景里温柔地笑,像个无邪的精灵。我的手抖了抖,抱住曾经睡过的枕头,无声地流了两滴眼泪。
  七点半,赵悦还没回来,我给她打电话,提醒她今天是离婚纪念日,“我请你吃饭,庆祝一下。”她说她正在吃,“要不你也过来?介绍个朋友给你认识。”我试探着问:“是……你男朋友?”她笑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我的醋火腾地烧了起来,说你们在哪里,我马上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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