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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触即发by张勇

_10 张勇(当代)
  “你不怕有命挣没命花。”
  “这句话说得好极了。有点意思了。你知道吗?从头到尾,也就只有这句话提醒我,我和你是介于一种相互利用的关系。我差一点就被你伪装起来得君子情怀所迷惑,在过去,这是对付我的杀手锏。现在,不同了。”阿初站了起来,对咖啡馆的侍者说:“结账。”回头对阿次说:“你付钱。”不待阿次回答,阿初已经走到门边,他从容地笑看阿次,说:“今天的谈话只是一场敲诈勒索的预演,精彩的好戏还在后面。”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阿次被他激得心里冒火。
  “为了杨家。”阿初严肃地说。
  为了杨家?
  “提防你的父亲和母亲。”
  “你叫我提防自己最亲的亲人。”
  “你没有亲人了。除了我。”阿初说完,甩手出门。玻璃弹簧门荡起来,荡得慕次心乱如麻。
  夜九点钟。
  自鸣钟叮叮当当地响个不停。客厅里开着悬吊的莲花灯,流光轻盈软美,阿初刚洗完澡,他穿了件宽松的猩红色睡袍,头发很湿润,他站在客厅的小柜前煮咖啡。
  他喜欢闻咖啡豆沸腾起来得醇美香味,每当他感觉自己很疲倦,负荷过重的时候,他就通过这种方式舒缓情绪。
  岳嬷嬷走进来,问:“先生,您饿了吗?我去给您煮消夜。”
  “不用了。”阿初说。“岳嬷嬷,您过来坐吧,您喝咖啡吗?”
  岳嬷嬷笑着说:“我不喝那洋玩意,喝了,睡不着觉。”她的脸因为曾经烧伤的缘故,笑起来很可怖。
  阿初贴着她的身子坐下,他从岳嬷嬷的眉眼中看出来她的忧伤和劳累,她从前的容貌一定是不差的。
  “荣儿最近怎么样?”
  “少爷啊,他每天都读书,学看哪些西洋画。哪些洋人的画很不雅,他们的神仙有的不穿衣服。我都叫少爷不要看了。都是您给少爷请的那位家教汤先生,满口的艺术、宗教的胡诌。还有啊,以前少爷很规矩的,现在经常去舞场、赌场……”
  “他去赌场,输多还是赢多?”阿初问。
  “这倒不清楚,好像不输不赢。”
  阿初无奈地摇摇头。
  “怎么了?”岳嬷嬷紧张起来。
  “没事,没事。”阿初正说话间,荣初回来了。
  “说什么呢?”荣初笑着走进来。他穿着黑色的燕尾服,黑领结,打扮的非常漂亮。他亲昵地弯下腰去和岳嬷嬷打招呼:“嬷嬷晚上好。”然后他直起腰,对阿初说:“晚上好,舅舅。很抱歉,打断你们的谈话了。冒昧地问一句,你们的谈话跟我有关吗?”
  阿初用手一指荣初,肯定地说:“顺风耳。”
  “你吃饭了吗?”岳嬷嬷问。
  “吃了一点点。”荣初说。“您知道吗,那些贵族小姐交朋友的条件很苛刻,为了保持端庄的仪态,只有牺牲掉我的胃。”
  “我去给你做消夜。”岳嬷嬷好像找到用武之地般欢喜起来。
  “谢谢嬷嬷。”荣初说。
  岳嬷嬷出去了。
  “最近怎么样?”阿初问。
  “很无聊。”荣初陪阿初坐在小柜边的齐腰凳上,解开领结。“汤少的这一套生活方式,根本就不适合我。又枯燥,又没意义。”
  “吃喝玩乐也会闷吗?”阿初倒咖啡。问他。“你喝吗?”
  “不,太苦了。”
  “嫌苦,我给你加点奶。”阿初打开玻璃酒柜,拿了一个空瓷杯出来。“前两天你好像有话要跟我说。”他倒咖啡,加奶。
  “没,没有。”荣初接过杯子称谢。“我想为您做事,舅舅。”他说,神态很自负,也很诚恳。“我不想这样灯红酒绿的荒废下去。”
  “你想为我做事,首先,你就要先学会做自己。我要你做的事,就是你必须在三个月内学会做自己,做荣家的小少爷。你要弄明白一个道理,你不是在伪装自己,你本身就属于这个阶级。”
  “我很累。”
  “我知道。我们有明确的目的,为达到这个目的,我将不择手段。”阿初说。“你知道吗?你到现在为止,仍然没有进入状态。你没有。我要你学会在酒会上高谈阔论,谈得云山雾罩,吹得天花乱坠。你呢,总是蛰蛰蝎蝎的,没有激情。我要你,习惯豪华赌场挥金如土的气氛,我要你,让人知道你一天输了三十万也不心疼,几十万的输赢对你来讲,是常事。可是你做不到。我要你学习贵族礼仪,学会做一个甘受女人气的男人,你依旧……依旧是不能胜任,我在你身上找不到一点点兰台公子的风流情韵,哪怕是唐璜式的采花气息。”荣初想解释,阿初食指和中指并拢轻摇:“所有这些简明易晓的事情,你都疲于应付。荣儿,大战在即,你是我手中最后出的一张底牌,我需要你在关键时刻,做出对敌的致命一击!你不要让我失望。”
  荣初手中的咖啡杯摇晃了一下,少许的咖啡水汁渐起,他掏出一条手绢揩拭,手绢很惹眼,绣的兰草,颜色幽蓝。
  “你有女人了?”阿初冷不防地问一句。
  荣初条件反射般地说:“没有。”
  “那就是有了。”
  荣初的反应过敏,恰好证明了阿初的判断。“我希望你现在暂时放弃情缘,一心一意的为我做事。我不想看见一张简陋的床在浪漫的瞬间压垮我精心构建的大厦模型。你明白吗?”
  “明白。”
  “好。等这件事情结束以后,我会补偿你的。我会给你一个好的环境、干净的环境,让你过上一种安静、富足、平庸的生活。”
  “谢谢舅舅。”
  “少爷,来吃消夜。”岳嬷嬷在门外说。
  荣初应声:“就来了,嬷嬷。”
  “去吧。”阿初说,荣初正待转身,阿初又叫住他,替他整了整黑色领结,摁住他的双肩,意味深长地说:“学会骄傲!”
  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桌球室里灯光幽黄,绿色球桌边上,杨慕次和父亲“杨羽柏”正在专心致志地对局。
  “我们父子已经很久没有在一起打球了。”杨羽桦温和地说。
  “是啊,有五年了,五年没在一起。”杨慕次击了一下红球,然后击蓝球,紧接着再击红球,最后击粉红球时又落了空,他负气地把球杆掷在台球桌上。
  “你的注意力一直不集中。”杨羽桦俯身眯眼,仔细地注视着桌上嚣张的红球,他击了一下红球,把粉红球排列起来,一杆击中。
  “宝刀不老。”慕次赞了一句。
  杨羽桦对着桌子弯下腰,继续攻击。
  “你这么晚了回家来,不单单是陪我打球的吧?”杨羽桦又中一杆。
  “我……我想跟父亲借点钱。”虽然话很生硬,不过,慕次还是硬着头皮说了。
  杨羽桦还在专心打球。问:“要多少?”
  “我只是跟您借……”
  杨羽桦问:“多少?”
  “一百万。”慕次把头转过去,看窗外。
  “啪”的一声,粉红球滚到一边,杨羽桦这一次没有击中。
  杨羽桦放下球杆,走到白色的壁柜边,打开密码柜,拿出支票本来,掏出钢笔签名。当慕次轻轻转过脸时,一张一百万的兑现支票已经递到了他的面前。
  慕次有些意外。他没有想到父亲出手如此爽快。
  “您不问我为什么?”
  “你长这么大了,第一次正式开口问我要钱,做父亲的没有理由拒绝你。儿子。其实,我等待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为什么?”
  “因为我爱你,儿子。”
  慕次感动。“不过,爸爸,我一向节俭朴素,作风低调。这一次突然狮子大开口,您不觉得我的生活里出现了某种问题吗?”
  “傻儿子,只要是能够拿钱解决的问题,就一定不是问题。”
  “很精辟。”慕次说。
  “你呢,多用些心思在事业上。一个男人什么都可以没有,但是不能没有事业。没有事业的人,他们做人没有目标,盲目的生活,本身就是可悲的。你呢,从政也好、从军也好、从商也好,爸爸都不干预,随你的兴趣去做。重要的是,无论你做什么,你都要做到最好。因为,你是我的儿子,杨家的唯一的儿子。我希望在有生之年,看到你平安、幸福、快乐地生活,娶妻生子,继承我们杨家的香火。”杨羽桦言犹未尽,慕次却已深感父爱绵绵。“对不起,爸爸。”慕次深怀歉意地说。“许多年来,我都自以为您很讨厌我,您很早就送我去了寄宿学校,就是节假日我也很少看到您的身影,您让我养成了孤僻、冷静、独立的习惯,最初,我不否认地说,我对您充满了畏惧和恨意。”
  “后来呢?”
  “后来,您为了我能读名校,四处奔波。为了我能出国留学,您花费了大量的金钱,让我顺利地读预科,在没有任何升学压力的情况下,获得了优异的成绩。”
  “我为你感到骄傲,儿子。”杨羽桦大发感慨。“我记得你少年时,在学校里极不驯服,不肯依附老师与学长,你喜欢斗争,你一直在斗争,就像一匹脱缰野马,我总以为你会因此而断送前程,感谢老天,没有毁掉你。你是个非常优秀的人,孩子。不像你妹妹,整天只知道吃喝玩乐,长夜就是她的舞台,夜店就是她的天堂。这个时候,正是她狂欢买醉的时候,她挥霍无度,不懂得珍惜人生。当然,她自己很快乐。她快乐,我就开心。同样,你成功,爸爸也会感到很幸福。”
  “这些年来,我在外面风里雨里火里水里磨炼,我学会了感恩,爸爸。请您原谅我过去对您种种排斥、疏远、不理智的行为。”
  “如果我早知道一百万可以买回我儿子的心里话,我说什么,也不会等到你今天向我开口,我就是硬塞强给,也要你收下这笔钱。”
  “我会还您的,爸爸。”
  “傻孩子,我的钱最终还不都是你的钱。”杨羽桦爽朗地笑起来。
  慕次心中释然,拿起球杆,说:“胜负未分呢,再来。”
  “怎么,刚才你故意放水啊?”
  “我想让爸爸高兴,一渠流水两家分嘛。”
  “怎么,你跟我不是一家人啊?”
  慕次和父亲玩到夜里十二点半,父子俩都倦了,才去睡。他们互道晚安,在楼下分手。慕次的房间在二楼的右走廊后侧,他平常很少回家,他的房间每天都有女佣清洁,所以很干净。
  他打开灯,脱了外套。
  他在灯下反复地看着那张“一百万”的支票,支票上浮现出阿初的模样,脑海里又想起了那句令自己胆寒的一句话。“你没有亲人了。除了我……你没有亲人了。除了我……你没有亲人了。除了我……”他用力敲了一下自己的头。
  外面仍在下雨。
  他走到阳台上,深吸了一口气,伸开四肢,活动活动,在湿润的空气中洗涤自己的心肺。不经意地一抬头,他发现有一个黑色的影子在草地上移动。
  他敏感地感觉到情况的异常。
  深更半夜,有谁会在雨地里徘徊?
  他穿起衣服,蹑手蹑脚地出了门,下了楼。他很快地来到草坪上,他仔细观察了一下四周,确认黑影的方向,然后向花园走去。
  花园里很幽暗,一株株梨花树两边分开。
  慕次清晰地听到了电波声,尽管声音很微弱,很细微,但是,职业的敏锐迫使他在瞬间做出了最专业的判断。
  自己的家里隐藏着电台,隐藏意味着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自己家里有专业的谍报人员。他离声音越来越近了,他的心跳声吞吸着近在咫尺的电波声,慕次第一次对自己的判断感到紧张,前所未有的紧张。潜藏在大脑第三度空间的危险的信号,正式激活了。
  他在冒险。
  突然,电波声消逝了。
  一阵冷风袭来。吹过梨花树的枝枝蔓蔓,层层细叶因为冷风的偷袭而发出“沙沙”的细微声响。风和叶的摩擦和着慕次的皮鞋“簌簌”声,让人感觉到寒从脚上起,冷由心底生。慕次感觉自己不像是这所庭院的主人,而是一个中途的闯入者。
  风停了,花园里很安静,安静往往伴随着危机。
  一只光滑的手臂像蛇一样蜿蜒攀升,手影爬到了阿次的背上,冰凉的指尖马上就要触到他的颈……
第二十一章千钧一发箭在弦
  慕次走到花园通往佛堂的铁栅门前,铁栅门被一根铁皮条拴住,他正准备打开铁栅门,突然第六感告诉自己,自己背后有人。他从准备开门的动作中突袭式转身,他的手在要掐住来人下巴的一瞬间,停在半空中,他的黑眸凝住了,他险些失声惊叫,整个人被卡住般懵了。
  他看见了他的母亲。
  徐玉真穿着睡袍,赤着足,披着发。她眼球充血,眼神空洞,失魂落魄般直愣愣望着前方,她的眼里仿佛并没有阿次的存在,她茫然无助地向前走。
  阿次半秒中清醒过来,母亲似乎是梦游。他闪身让路,他看见母亲机械地打开铁栅门,然后身体僵硬地向佛堂走去,阿次紧跟上去。突然,意外发生了,徐玉真晕倒了,她的身体蜷缩起来,嘴唇边泛出白沫……
  “妈!”慕次跑过去,脱下外套,包裹住母亲的头。“妈妈,妈妈?您可别吓我。”他抱起母亲向主楼跑去。
  雨还在下,丝毫没有停的意图。
  “徐玉真”的头包裹在慕次的风衣下,她的脸紧贴着慕次温暖的胸膛,她冰凉的唇在黑暗中绽放出一丝阴森地笑纹……
  风雨潇潇,河桥下,荣华的车子熄了火,关闭了前灯,唯有风挡上的擦拭器还在不懈的努力工作。
  中央特科书记方致同披着雨衣从河桥上走下来。
  荣华打开车门,撑开一把伞,下了车。雨点趁着风势迎面砸了过来,荣华伸手拂开唇边的几缕湿发。
  “早来了?”方致同说。黑暗里,他嘴里镶的金牙熠熠闪光,他的布鞋却为雨水浸烂了。
  “来了一会。”
  “云南和广东的特委到了没有?”
  “云南的特委还没有出发,我已经询问过了,回电是:病笃。广东的特委已经出发了,但是由于山体滑坡,造成火车不通,他们说只要能赶上海轮,就不会耽误会议时间。”荣华说。
  方致同很焦虑。“我们不能再等了,再这样盲目的等下去,我怕会横生枝节。这么多的特委聚集在上海开会,这本身就是在冒险。我不明白中央特科为什么会同意这样做。难道仅仅是为了做给第三共产国际的人看吗?看我们有多么的神勇,势力有多强大?”
  “老向,现在不是发牢骚的时候。”荣华并不是不同意他的观点,不过,她认为,中央特科在明知危险的情况下,决定召开这次特委扩大会议,一定有其特殊意义所在。“会议的地址订了吗?”
  “暂订在大光明旅社。”风太冷,方致同在雨地里打了一个喷嚏,然后掏出手绢来,翘起他的断指在鼻下唇上擦拭。“我打算,明天晚上八点钟在中央秘书处开一个特委会议的预备会,大家商量商量一下会议的保障措施,你通知'飘风'密切关注敌人的动向。预备会嘛,'飘风'就不用参加了,这也是对他的保护。”
  “好的。”荣华说。
  “今天晚上太晚了,我就在河船上宿了。”所谓:河船,就是私娼开的乌篷船,可以留客人借宿,流动性和隐蔽性较强。虽是如此,荣华依旧问了他一句:“安全吗?”
  “绝对安全。”
  荣华和方致同在河桥下分手。荣华发动汽车,向大路驶去。方致同走进残枝掩覆的羊肠小道,很快消失在黑黝黝的夜底。
  死寂的夜,杨家主楼的灯全部点亮了。
  佣人们一趟趟地穿梭在走廊两侧,一会是送热毛巾、一会是递热茶、一会是端水盆、一会是拿保温瓶,忙得不亦乐乎。德国大夫一脸严肃地站在门口跟杨羽桦谈有关徐玉真的病情。房间里,杨慕次焦虑地握着母亲冰凉的手,一刻不离地守在她的病榻前。
  “徐玉真”很冷静,很惬意地享受着棉被底、方寸中的温暖,这里不仅仅是她息眠止疲的地带,这里同样也是她攻城拔寨的战场,是她表演的舞台。
  她没有输过,她告诉自己,自己是永远的赢家。
  至少在此地此时此刻,她是。
  慕次此刻相当清醒,他的精神世界刚刚遭遇了一次“雪崩”,他在握住母亲枯瘦的手的同时,暗暗告诫自己,不可感情用事。
  门开了,杨羽桦走了进来。
  “大夫走了?”慕次问。
  “是的。”
  “什么时候的事?”
  “很久以前。”杨羽桦点燃一根雪茄烟。
  “为什么您一直瞒着我?”慕次的音调拔高了。“为什么?”
  “我不想把你的母亲送进精神病院。”
  “您宁可毁了她!”慕次的眼睛发出锐利的寒光。
  “她早就毁了。二十年前,她就已经这样了。”
  “什么意思?”
  “记得你有个孪生哥哥吗?”
  “记得。他两岁的时候去世了。”
  “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病死的。”
  “他不是病死的。他是被人害死的!”
  慕次的眼睛睁大了!
  “您说什么?”
  “二十年前的往事了。”杨羽桦坐了下来。“二十年前,你的母亲还很年轻,喜欢浪漫,喜欢做白日梦。我呢,生意太忙,应酬过多。当然,我也不否认,我曾经也在外面拈花惹草、逢场作戏。你的母亲是一个妒忌心很强烈的女人,她不允许自己的丈夫越雷池一步。于是,我们开始了无休无止的家庭战争。我很累,很不愿意回家。你的母亲和我们家里一个姓韩的司机……你应该听得懂我话中的意思,他们做了对不起杨家的事!”杨羽桦情绪异常激动。“我不能容忍,无法容忍。”他的双肩在颤抖,喉骨撕裂般的疼。
  慕次走近父亲,他温驯地屈膝蹲下,伸出双手来攀住父亲的双膝。他温婉的目光,很好地控制住了杨羽桦激烈的动作,杨羽桦平静下来。
  “本来,在情爱的世界里,谁也无法描绘出爱情的准确颜色,五彩缤纷,绚烂璀璨。无分对错,只有爱,或者不爱。你的母亲她是爱我的,她出轨的目的仅仅是想报复我的人,挽留我的心,分享我的爱。可是,情被欲所湮没了。二十年前的一个没有月色的夜晚,她和她的情夫点起了蜡烛,在老宅里幽会,他们饮酒作乐,大醉酩酊。然后,他们去了花园的佛堂,去寻求爱的刺激。就在他们走后不到半小时,老宅出事了。落地的烛火引燃了整个楼房,熊熊烈火吞噬了你的哥哥,还有你们的乳娘岳嬷嬷。儿子,你那天因为发高烧被医生留住在儿童医院,幸免于难!当我第二天找到你母亲的时候,她还在情人的怀抱里高枕酣眠。她醒来后,知道所发生的一切,她非常痛苦,很痛苦,但是,无法挽回。初儿下葬以后,你的母亲完全沉浸在悲哀里,她每日每夜都处于愁苦凄惨之状。从此,她患上了间歇性精神疾病。她发病的时候,会梦游,会撕咬,会疯狂。她曾经夜半三更半裸的走去佛堂,在梦里去企求菩萨的原谅,她的踝骨上全是草刮的血痕,她的人生彻底完了。这就是,我为什么让你从小就离开家庭的真正原因!我不想让你的容貌来刺激她的病。她的情人因此而抛弃了她,我没有足够的勇气和同情心去面对她,我恨她!”杨羽桦的泪水突然滴溅到慕次的手背上。“你是个懂事明理的孩子,所以我不想窜改你母亲的病因,这是一个永远无法回避的事实。你了解我的苦心吗?”
  “爸爸。”慕次的心情很复杂。
  “二十年前,一夜之间,可怜我,儿子死了,妻子疯了,老宅烧了。我当时真不晓得人生还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我心中的伤痕至今无法熨平。你的母亲也是如此,她的记忆里始终徘徊在佛堂这个晦暗的空间,她不肯原谅自己,二十年了,她深居简出,以泪洗面,活生生枯死在罪恶的阴霾里。”
  “这也是您一直不肯原谅她的原因,是吗?爸爸。”慕次明白了,为什么父母长期以来分居,却不离婚的道理,原来,是因为曾经死去的爱子,彼此都无法面对对方,所以,造成了父亲冷酷地对待自己的妻子,母亲忧郁成疾的局面。
  “如果,爸爸,我说是如果,现在有人告诉你,我哥哥没有死,他还活着……”
  “谎言!”杨羽桦粗暴地吼叫,一张脸涨得紫红,像新切出来得猪肝。“谎言,无耻的谎言!荒谬!”
  “爸爸。”
  “我知道你想告诉我什么,荣家的私生子嘛,那位卑鄙无耻的初先生!”
  “爸爸,您很早就知道这个人吗?”
  “是的,他是一个表面斯文,本性贪婪的家伙。他曾经冒充荣家大小姐的男友来参加你妹妹的生日宴会。由于此人的行为粗鄙,在舞会中与汤家兄妹发生了争执,还大打出手,没有修养,不,应该说缺乏教养。他还是一个极不守规矩的人,他居然擅自闯入我们家的佛堂,偶然地发现了你哥哥童年遗照,你那不谙世事的母亲,因为他酷似你的容貌,而向他讲述了你哥哥不幸夭亡的悲惨故事。于是……”
  “于是怎么样?”
  “听说他现在,在社会上纠集了一帮亡命之徒,妄想利用他的容貌来大做文章。两天前,他试图绑架你的母亲……”
  “他想要干什么?”
  “他想取而代之。”
  “谁?取代谁?”
  “还有谁?我和你!”杨羽桦说。“他是一个奸邪的小人,他别指望从我这里得到他想要的任何东西……”“徐玉真”认为杨羽桦说的话太多了,在慕次这种人面前,话说得愈少愈妙,她挣扎起来,脸色惨白。“啊!初儿!初!”她突然坐起来。“初儿!”
  “妈妈!”慕次闻声坐到床畔,安慰她。
  “你哥哥回来了。”
  “妈妈。”
  “徐玉真”抬头看见杨羽桦,杨羽桦转身出去了,“徐玉真”仿佛大梦初醒般号啕大哭起来。
  “我有罪,罪孽深重。我害死了自己的孩子,害死了岳嬷嬷,害死了……”
  “妈妈,没事了,没事发生。从来没有发生过,妈妈。”慕次把母亲揽到怀中。“没人怪你,没人愿意发生这种事。”
  “可是,可是你父亲不肯原谅我。我有罪,有罪。我以为罪孽感会因为岁月的流逝而渐渐消失,可是没有,从来就没有,它整天都伴随着我,缠绕着我,就算我的生命临近终结,它也不肯放过我。”
  “妈妈,你已经赎了罪了!这二十年来,你深居简出,虔心念佛,修桥补路,乐善好施,救济贫困,你已经尽了心了,妈妈。菩萨已经宽宥了你,哥哥他在天堂里睡得很安详,你放心,妈妈。有我在,没人敢伤害你。”
  “你哥哥找过我,他说,他很快就要回家了。”
  “哥哥的事情,我会处理。妈妈,不要胡思乱想,哥哥他是爱你的,他没有怪过你。”
  “他跟你说的?”
  “是的。”
  “亲口说的。”
  “是,亲口说的。”
  “那就好,那就好。初儿不怪我……”她虚弱的身体再次瘫软如棉。“徐玉真”又昏睡过去。
  阿次替母亲掖被子,抬起她的手放进被子的一刹那,他发现她指尖上细微的茧疤,这是长期从事发报工作留下的职业记号。但是,他没有丝毫犹疑地将母亲的手臂轻放入被,替她掖好被子,在她额上亲吻了一下。只不过,这个“吻”是他故意为之的。
  当他走出房门以后,他只对父亲说了一句话。
  “这件事需要彻底解决。”
  河船上。微雨,冷燕。
  方致同早晨七点钟就醒了,听着水声和橹声,闻到了桂花年糕的香。他在河船上住了不止一个寒宵,只有昨夜感觉是最温暖的。因为,这家船妓用的棉被都是簇新的,枕头也柔软,女人也不粗俗,也不和他絮叨,静静地陪着他,让他在静寂和萧条的雨夜享受到片刻的舒适和安全。
  此刻,他听见船头有起火烧茶的声音,他起床了。他发现床下有一双新皮鞋,似乎是给自己预备的。他才想起来,自己的布鞋已经不能穿了。这双鞋也许是其他客人留下的,女人拿来给自己换。他穿上了皮鞋,不肥不瘦,正合适。
  他整理好衣襟,梳理好头发,摸摸口袋里还有十块钱,他想着,多给这个女人五块钱,也是应该的。
  船头飘来一阵龙井新茶的味道。
  他咳嗽了几声,从船舱里走了出来,潮红的初日冉冉升起,远处是隐隐青山和淡淡江树,带着斗笠的船家一声不吭地蹲坐在船头,女人面无表情地煮茶,滤水。
  “怎么,这么早就开始忙了?”方致同主动搭讪。
  “要讨生活。”女人说。
  “昨天夜里可真够冷的,风声一直没有歇过。”
  “风声紧,您怎么还出来?”女人缓缓抬起头,眉宇间异常冷峻。方致同脸色寒下来,他感到了女人话中的力量,他强烈压制内心莫名的惊恐,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你们喜欢这样待客吗?”他的身子不由自主想后退。
  可是,他退不了了。
  有人从他的身后袭击了他,一把锋利的匕首顶在了他松软的下巴上。“别动!动就干掉你!”那人手上一使劲,刀子陷入肌肤,一圈血痕浮现。
  “我们等你很久了,向先生。”女人站起来,说:“正式介绍一下我的身份。在下是沪中警备司令部侦缉处二处少校,李沁红。”
  “幸会。”方致同声音嘶哑。
  “向先生不必紧张,我们对向先生的才识胆略一向是很钦佩的,只要向先生肯合作,您还有半世的富贵荣达可享……”
  李沁红走近方致同的一瞬,一口浓酽的咸痰封住了她的嘴。方致同冷笑着看着她的窘态,李沁红不焦不恼地用手把溅在嘴唇上的痰沫甩掉,笑盈盈地说:“不要性急,我们有的是时间慢慢聊。”她猛的一拳狠狠地砸在方致同的腹部,方致同呻吟了一声,瘫软下去。
  “立即清理现场,不要留下一丝痕迹。”李沁红说。
  船家站直身子,说:“是。”
  中午十二点。霞飞路的一家中型咖啡馆。
  阿初如期赴约了。
  杨慕次穿着挺拔的仿美式军装站在雅间门口等候他,他们没有多余的话,点点头,阿初昂首走进雅间,他看见了,在此时此刻,他不想看见的人,荣华。
  阿初脸上透出一丝惶窘,不过,他马上就反应过来了,是阿次在“耍”自己,他要自己在荣华面前拨开“贪婪”的面纱,无地自容。
  既来之,则安之。
  “二小姐。”阿初不慌不诧,露出很自然的笑容。
  “请坐。”荣华说。
  阿初坐下,对慕次说:“杨先生,很没有风度。”
  “是吗?”慕次脸上挂着风趣地笑。“杨先生上次见面,说我很没有教养,这次当着女士的面,又说我很没有风度。我觉得很没面子,杨先生,不怕我找回来吗?”
  阿初大笑起来。
  荣华和慕次没有笑。
  “你我男人之间的事情,应该有我们自己解决的办法,你请荣二小姐出面,是什么意思呢?”阿初的眼里射出严厉的寒光。“向我示威啊?!”
  “不敢。”慕次亲手替他倒咖啡。“我想我们之间的经济账,应该有一个见证人。以免将来还有更加离奇不测的事情发生。”
  “你威胁我?”
  “不敢。”慕次的态度很轻松。声音很轻地说:“我提醒你。”
  “钱呢?”阿初直奔主题。
  慕次看了看荣华,掏出支票来,放在阿初的面前。阿初看了看慕次,说:“这就对了。以金钱妥协的方式平衡彼此所需,是明智之举。”
  阿初伸手要拿支票之际,荣华突然伸手按住了他的手。
  “你真的要拿这一百万?”荣华问。
  “是的。”
  “你知道我的心里在想什么吗?”
  “搬家。”
  荣华的头不由自主地向后一仰,阿初显然猜对了。
  “阿初你知道吗?堕落并不可怕。可怕得是你习惯了沉沦,甚至爱上黑暗赋予你的权利,你在沼泽里陶醉。从而放弃自拔,永不自新。”
  “狼在吞噬羊的时候,它并没有提前通知羊。”
  “那么,我还应该感谢您,赐我们一线生机。”
  “应该的。”阿初客气地笑。
  “我真地看不透你了。”
  “为什么您认为,您一定能看透我呢?太自信了?还是您认为,您在我面前有绝对的优越感?”
  “阿初!”荣华被阿初的态度激怒了。“我姐姐是为你死的!”
  “我很遗憾。”
  “你!”荣华发出挫齿之声。“看来她是白死了。”
  “谢谢你们的支票,我会严守诺言。”阿初站起来。“二小姐,您多保重。”
  荣华看着阿初离开的背影,几乎气得手脚冰凉。“他居然真的变了。他居然真的要了那一百万。不是我亲眼所见,我根本不会相信。”
  “你放心吧,我会让他全吐出来得。”慕次平静地说。
  “现在不行,你不能轻举妄动。”
  “我知道,所以,我暂时选择了给他钱。”慕次点燃香烟。
  “我承认,我陋于知人心。不过我想,阿初绝不会仅仅是为了钱。你相信你父母的话,还是相信阿初的话?”
  “假像常常掩盖真实。这是我的老师杜旅宁常常告诫我的一句话。”阿次说:“我的所见所闻也许全都是假像,但是,有一点,我可以肯定。我的家里隐藏着秘密电台。”
  “会不会是商业电台?”
  “直觉告诉我,是谍报专用的秘密电台。直觉告诉我,我的母亲有问题,不仅仅是精神上的。直觉同时也告诉我,刚刚走出去的杨慕初,是我的亲兄弟!”
  “阿次,你?”
  “我没事。”慕次深吸了几口烟,说:“我心里很矛盾,我现在不知道这个杨慕初到底想干什么?但我可以肯定,他蓄谋已久。”
  “你不要操之过急,也许,过几天,他还会找你谈。如果你们真是亲兄弟,我相信,他不会害你的。”荣华低下头,看表。
  “怎么了?有事吗?”
  “今天早上,向书记失约了。”
  慕次一愣。
  “这个咖啡馆是我启用的第二个接头地点,他又爽约了。”
  “晚上怎么办?”
  “现在还没有决定。”荣华看表。“如果今天下午五点钟以前,我还联络不到他,就取消八点钟的预备会。你不用参加会议,不过,如果,我说如果你那里有了向书记的消息,第一时间通知我,并准备撤退。”
  这是暗示。如果慕次这里有了方致同的消息,方致同就有可能被捕。
  “放心。”
  “小心。”荣华补充了一句。“如果有什么事,你不要轻举妄动。你可以启动紧急应急方案。只要你把消息送出来,其余的事情我来做。”
  下午三点半左右,杨慕次走进了沪中长官公署的大门。在弯弯曲曲的红砖墙过道上他碰见了侦缉处二处的同事明参谋。他们彼此打了一个招呼,就在明参谋与他擦肩而过时,他清晰地听到明参谋说了一句话。“真是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
  什么运气?杨慕次的神经绷紧了。如果说,侦缉处交到了“好运气”,杨慕次想,那就一定是“家”里闹了“灾荒”。然而,杨慕次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次遭受的几乎是“灭顶之灾”。
  “你来了。”就在杨慕次胡思乱想之际,侦缉处的高队长走了过来。“我正想找你。”高磊很兴奋地说:“你知不知道,共党有一条大鱼落网了。”
  杨慕次很感兴趣地把身子凑过去。“什么时候的事?”
  高磊故作神秘地说:“今天早上,不,应该确切地说是昨天夜里,抓到的。”
  “有没有抓错?记得,上次,上次在法租界,你们把警备司令部的探子当共产党抓来了,害得处座到处去给人赔礼道歉。这一次?”
  “这一次绝错不了,这个人有特点。”
  “什么特点?”
  “金牙、断指。他是中共中央特科的高级长官。”
  杨慕次脸上露出极为惊讶的表情,肚子里却灯火通明,这个“金牙、断指”就是中共中央特科书记方致同。很显然,出大事了。
  “你知道,这一票是谁的杰作吗?”
  慕次摇头。
  “军统之花:李沁红小姐。我们二处的王牌!”
  “是谁允许你们在这里随意谈论机密的?”侦缉处处长熊自达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们的背后。
  两个人立即站的笔直。
  “岂有此理!”熊自达满脸阴沉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去。
  杨慕次和高磊打了个手势,随即,紧跟上去。
  “马上通知侦缉处所有的参谋、组长、队长到我办公室来开会。”熊自达一走进办公室就开始发号施令。
  杨慕次毕恭毕敬地接过熊自达脱下的外套和军帽,说:“是。处座。”
  杨慕次将熊自达的外套和军帽挂在衣架上,转过身打电话,通知下面的人上来开会。
  “我刚才喝了一杯红酒,我觉得味道好极了。”熊自达欣欣自得地说:“你闻到什么气味了吗?杨副官?”
  “我什么也没有闻到,处座。”其实,杨慕次已经闻到了,从今天下午一上班就闻到了一股强烈的血腥味。
  “死亡。”熊自达笑得很阴险。“是死人的味道。”他大声笑起来。“方致同是个胆小鬼。他居然跟我谈条件,你知道吗?一个死人还想开口谈条件。你说,我应不应该答应他?”
  方致同叛变了!
  这对杨慕次而言,无疑是一个晴空霹雳。
  昨天夜里被捕,今天下午就叛变。中共中央特科的书记叛变,意味着中共中央办事处、中共中央特委的住所、中共中央秘书处已经全部落进了熊自达的口袋,包括他自己。
第二十二章截断众流大气魄
  “你还没有回答我,杨副官。”熊自达说。
  “报告处座,既然他即将是一个死人,我想,应该满足他的要求。”慕次机警地回答。“不过……”
  “不过什么?”
  “像他这样的胆小鬼,即要千方百计的保住自己的性命,同时又想保住自己的名节;既已变节,又想通过跟我们谈条件来捞取更多的政治资本;他已经是阶下之囚,有什么资格来妄谈合作?”
  “不,不。”熊自达说。“你知道方致同在中共中央的地位吗?你不知道。你相信吗?他能够在一夜之间使中共中央的主要机关全部瘫痪、倾覆。他可以提供在上海所有中共高官的名单,懂吗?'他'对我们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红色情报网'破网在即。准确点说,由于他的落网投诚,我们剿灭共党在沪的所有机关将有突破性进展。至于他所提出的条件嘛……”熊自达突然控制不住自己的兴奋而嘲笑起了对手的愚蠢。“他现在就算是提出天价,我也答应他。”
  杨慕次的脑海里千流万溪的在湍动,还有机会,还有一线生机。
  只要自己在方致同开口之前见到他,至多不过半秒钟,就可以解决他。慕次甚至想到了三个步骤,第一,找到方致同,开枪击毙;第二,杀死熊自达;第三,饮弹自决。
  很干净,很迅捷,很有效地化解掉这场“灭顶之灾”。
  但是,方致同现在何处呢?
  “处座,您对一个共匪一味的让步,您不怕……”
  “怕什么?”
  “他在虚与尾蛇,拖延时间,故意夸大自己在共党的力量,虚张声势,以换取他自己的利益。”慕次用了很强调的口吻。“我认为,处座应该对他施加压力,利用强有力的有效手段,迫使他认清形势,竹筒倒豆子。而不是客客气气的等待,等待他一点一滴的挤牙膏。”
  “他的如意算盘,我心知肚明。”熊自达注视着慕次的眼睛说。“可是,你知道吗?方致同只所以还没有开口,是因为他知道侦缉处里有内鬼!”
  “是吗?那就应该先把内鬼给捉出来。”慕次抱定了必死的决心。
  “说得对!”熊自达举起酒杯,一口干了。
  大约五分钟后,侦缉处二处行动大队的队长高磊、破译组组长焦同顺、情报组组长徐诚和侦缉处少校刘云副官全部到场,唯有二处特情组组长李沁红缺席。
  杨慕次到侦缉处工作已经三、四个月了,他只见过李沁红一面,印像很深。因为第一面是在侦缉处的刑讯室见的,慕次亲眼看见她亲手掐死了一个有亲共嫌疑的疑犯。这是一个心狠手辣的女人,不,不应该叫女人,确切地说是:女魔。
  “大家都知道,我们二处的军统之花李沁红小姐,在昨天夜里设局,于今天早上成功捕获了共匪方致同。向匪成发在中共特科担任极其重要的角色,他的落网,意味着我们已经撕开了共党在上海红色谍报站的神秘面纱,打开这一关键缺口,诸位,我们会将共党在沪的残匪一网打尽!”
  熊自达的话音未落,掌声已经响起来。高磊一边鼓掌,一边讨好地四处颔首。
  “向匪成发已经决定向国民政府投诚。”
  又是一片掌声。
  “不过嘛。”熊自达话锋一转,阴森森地笑着说:“方致同也向我们提出了投诚的条件,第一,绝对保证他的人身安全;第二,安全地把他的女人陆阿贞送到这里,跟他会合;第三,等我们破获了共党的红色天网之后,他们夫妻要去美国定居。”
  在熊自达说出第三点的时候,满座发出嘘声。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他透露给我们最重要的情报,今天晚上八点,共党特委将会召开一个预备会议,至于地点嘛,我想等我们满足他第二个条件后,他会给我们一个满意的答复。”
  慕次知道李沁红缺席的原因了,她去接方致同的女人了。这个女人只要一跨进侦缉处的门槛,自己的真实身份就会暴露,阿次想,自己才应该是方致同向侦缉处交出的第一张满意答卷。
  “全体起立!”
  随着熊自达的一声口令,大家整齐地站起来。等待新的命令,奇怪的是熊自达并没有再发出新的指令,他只是阴沉沉地来回看着他们的脸,在他们身边踱步。
  “刚才忘了告诉诸位了。方致同告诉我,他说,我的身边有共产党!”熊自达恶毒地扫视着在场的每一位同仁。长时间地扫视,长时间地凝视,长时间地冷眼。他不阴不阳的态度令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不安,大家几乎同一时间处于窒息状态。紧张、出汗、不知所措。
  熊自达在杨慕次跟前驻步。
  “杨副官。你为什么不紧张?”熊自达问。
  “我为什么要紧张?”慕次很从容。
  “侦缉处里混进了共产党,你不应该紧张吗?”
  “报告处座。紧张的应该是那个即将暴露的共匪,我不是共产党,所以我不紧张。”
  “事不关己。”熊自达又走到刘副官的面前,刘副官被他阴冷地目光射得浑身不自在。“关己则乱。”
  刘副官小腿微微发颤,吞咽着突然从口腔里多出来得唾液。
  “刘副官,你为什么紧张?”熊自达问他。
  “因为,因为侦缉处混进了共产党。”刘副官回答。
  “你又不是共产党,你紧张什么?”
  “报告处座,我是你身边的人,我怕受人诬陷,所以紧张。我觉得这是正常反应,不紧张,只能证明他定力强。”
  “说得好!”熊自达走回桌子中间。“惊慌失措,未必就是嫌疑犯;定力强,也许是会伪装。我不相信你们的表情,因为你们都是训练场上脱颖而出的人。任何表情与姿态都可能是迷惑人的假像。我只相信证据。从现在开始,直到方致同开口,这间屋子所有的人,不准回家,不准打电话,不准交头接耳,不准离开侦缉处大楼。否则,以通共嫌疑,格杀勿论!听清楚了吗?”
  “是!”全体异口同声。
  “杨副官,刘副官。”
  “处座。”慕次和刘副官立正。
  “你们两个,从现在开始,交出佩枪,不准离开我的视线半步,互相监督,随叫随到,否则……”
  “以通共嫌疑,格杀勿论!”慕次重复命令。
  “好。执行命令。”熊自达说完,转身进了办公室的里间。
  杨慕次掏出佩枪,放到高磊所站的桌面。高磊收了慕次的枪,说:“不好意思。”慕次知道他话里的涵义,于是转身靠墙,双手斜举抵住墙,这是请他搜身,以示清白。
  高磊说声:“得罪。”走形式一样搜了慕次的身。
  刘副官骂骂咧咧地掏出佩枪,扔给高磊,转身靠墙,让高磊搜身。他对慕次小声说:“等事情做完了,我第一个灭了方致同。”
  “别胡说,找死啊。”慕次用眼神制止他的不满情绪。
  “等着瞧。”
  “对不起二位,改天兄弟请你们喝茶。”高磊笑着拍了拍二人的肩膀。
  “少来这套。”刘副官不买账。
  “走,门口抽烟去。”慕次拉着刘副官到门口吸烟去了。
  “他以为他是谁?”刘副官气不顺。
  慕次替他点烟。“不就是缴枪嘛,一会还不给咱们送回来。”
  “送回来。”刘副官“哼”了一声。“咱们这位主,见过什么大世面?一个方致同,就把他给乐嗬成这样。”
  “方致同可是中共特科的书记。”
  “顾顺章呢?顾顺章是中共中央的委员,特科红枪队的头目,又怎么样了?他叛变的时候,南京以为共党在上海的机构全部玩完,结果怎么样?一封密电,共党一夜之间消逝了,出了这么大一个叛徒,中共在上海的秘密组织毫发未伤。方致同算个什么东西?就凭他?可以消灭红色情报网?鬼都不信。”
  “少说两句,隔墙有耳。”
  “怕什么,人正不怕影子歪。”
  “枪都被人缴了,死鸭子还嘴硬。”慕次笑。
  “枪缴了就缴了呗。咱不用那玩意,多血腥啊。”刘副官做了一个快速扭断人颈骨的模拟动作。“一秒钟,连声音都没有。干净。”
  “那就不血腥了?残忍。”慕次一边聊天,一边观察楼道里出出进进的人。他知道,自己除了荣华一个上线外,还有一个下线,只是这个下线,他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启用。他启用下线的那一刻,也就是下线完成任务后,撤离的一刻。
  今天,是自己的死期。他必须启用下线,他要告诉下线,自己即将暴露身份,面临死亡。他希望下线能把消息传出去。
  至于今夜的特委预备会,荣华说过,下午五点钟以前,她联络不到方致同,会议将自动取消。所以,特委应该没有危险,至少在今夜。
  今夜之前,必须解决方致同。只要能让自己见到他,就像刘副官比的那样,他会扭断叛徒的脖子,只需要一秒钟。
  慕次背转身去,用力扯断了军装上第二颗纽扣,这是他的“死”扣,他把扣子“遗失”在门前的走廊上。然后他回转身去,依旧和刘副官说笑。
  悦耳的钟声响起来,荣华书店的挂钟指向下午四点半。
  荣华心神不定地看着天色,她已经做好了“取消”预备会的决定。就在她要拨电话的瞬间,电话铃声响了。
  “喂。”荣华接听电话。
  “是我。”方致同的声音干涩。
  “您在哪?”
  “我今天上午身体有些不适,没能来。”这是指今天上午有特务跟踪。
  “您的病好一点了吗?晚上家长会还开吗?”
  “病好了。家长会准时开。”方致同挂了电话。
  荣华挂了电话后,拨通了另一个号码。
  “是我。我先生刚才打电话回来了,他说今天晚上,家长会准时开。”
  “知道了。家长会准时开。”
  两个人同时挂了电话。
  荣华拎起早已准备好的手提包,准备出发,她下意识地看了看手表,又看了看电话,感觉不是很好。她想,慕次为什么到现在还不给自己打电话?
  她决定,无论如何,自己要等阿次的电话,必须等。
  与此同时。
  参谋部派人来见熊自达。熊自达引来人如内,关上里间的门。杨慕次进来给二人泡茶。他倒了两杯龙井,端进里间去。
  四点三刻左右。
  杨慕次从里间出来,他发现自己“遗留”的“死扣”居然放在了自己办公室的窗台上。刘副官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睡着。
  勤务兵小吴刚刚打扫完办公室。
  杨慕次看着小吴走出自己的视线,回头踢了一脚睡在沙发上的刘副官,让他别睡了。
  五点一刻。
  桌上的电话铃声骤响。
  慕次和刘副官彼此看了对方一眼,都没接。
  熊自达送走了参谋部的访客,回头来,电话铃声依然在响。
  “为什么不接电话?”他质问二人。
  “没您的命令。”刘副官低声嘀咕。
  慕次抢上一步,接了电话。“哪里?”
  “储……储藏室。”电话里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喘。
  “找谁?”
  “处座。”
  “处座。”慕次恭敬地把电话递到熊自达的手上。“您的电话。”
  “哪里?”
  “好像是说,储藏室。”
  熊自达的脸色一下变了,对着话筒喊:“怎么了?”
  听到对方答案后,熊自达手上的听筒落地。
  “怎么了?”慕次问。
  “方致同死了!”熊自达不敢相信地喃喃自语。
  方致同死了!
  杨慕次一时也不敢相信。
  刘副官第一个反应过来,他大声喊着:“警卫排集合!高队!高队……”他冲到熊自达身边。“处座,赶紧的啊。”
  “去现场。”熊自达黑着脸,疾步如飞地走出去。
  刘副官、杨慕次紧跟着他的步伐,高磊截住他们,简单说了两句话,然后跑步下楼。只不过,杨慕次的脚步异常轻快,他甚至能感觉到内心的解放。
  方致同真的死了。
  死得很难看。
  他的面部痉挛,手脚呈抽搐状,七窍流血,模样古怪地瘫倒在椅子上,已经断了气。很显然他是中毒死亡。桌子上散放着零星的纸片,也许是毒性发作时留下的杰作,剩下的半杯牛奶白森森透着冷刃般的蔑笑和寒光,让人不寒而栗。
  有人闪电般的采取了行动。
  直接的“谋杀”过程很简单,一个人在恰当的时机给另一个人送了一杯奶。轻而易举地杀进重围,在敌人的眼皮底下把该死的叛徒送上了黄泉路。
  熊自达的脸色变得恶毒起来,一点也不逊色那剩下的半杯奶。
  杨慕次从心底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幸运的和死神擦肩而过了。不,不仅仅是自己,还有许许多多战斗在敌人心脏里的同志们得以死里逃生。
  “谁?谁送的牛奶?”熊自达问。
  看守们浑身都在抖。
  “说话呀。”高队咬牙切齿地吼。
  一个看守战战兢兢地说:“他,他自己要喝牛奶,他自己要的。”
  “谁送来得?”熊自达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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