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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伏

_2 龙一(当代)
  大家的粮食不多了,许多战士都将干粮袋清理得干干净净,清理出来的粮食放在各自的碗中,那些在毒水里损失了干粮袋的战士也分到了粮食,然后大家在我的锅前排起长队,故意做出垂涎欲滴的样子,让我感觉自己很像是一位重要人物。
  今天战士们捡来的草根很多,火很旺,锅中的汤很快便烧开了。眼见着锅中泛起油花,飘出香味,大家高兴得不得了,这个抽着鼻子说是我的羊油味,那个说是我的宣威火腿……没有东西可添的战士则说这是我的干柴烧出来的香味。
  我很仔细地给战士们分食,让每一勺中都保证有菜,也保证有油花,然后将这有滋有味的鱼汤给他们浇在碗中的青稞面或青稞麦上,做成盖浇饭的模样。今天的宴会过后,我的宝库中只剩下六粒盐、一只辣椒、一根参须、两粒冰糖、一小片燧石和小半瓶云南白药了。
  希望老吕的美好预言能够像他预言灾祸一样准确。我虽然不敢相信有这等好事,但是当老吕大口喝着我用节省下来的鱼头和一只辣椒、一根参须、一粒盐专门给他熬制的小灶人参鱼汤时,我还是追问了他一句:"明天我们当真能筹到粮食吗?"他一拍胸膛,豪迈地说道:"没有粮食我就死给你看。"
  许是因为今天宿营得早,也许是因为终于走出了那一大片毒水,战士们心中兴奋,"吃饱喝足"之后便围着一堆堆篝火唱歌、学习、讲故事、开会或者擦枪。
  我将锅碗瓢勺洗刷干净,然后沿着河岸慢慢寻找,手心里紧攥着一粒冰糖。我想再次找到那位穿红裤子牵毛驴的哲学教授,请他解释昨晚对我讲的那一番话。或许是红军大学提前过河去了,我最终也没能找到那位老者。这让我很失望,便将那粒冰糖塞进一位眼上缠满绷带的女同志嘴里。
  现在还有谁能解答我的疑问?虽然我参加红军后听到过许多关于英雄的道理,接受过无数次英雄主义教育,也亲眼见到过许多英雄行为和英雄人物,但是,这些都是别人的想法和行为,并不能指导我怎样行动。很久以来,我一直想找到英雄这个称号最简单明确的标准,但至今也没能如愿。记得我们与红四方面军会师的时候,红四方面军的一位领导也曾在欢迎大会上讲过有关英雄的事,只是那次讲演和后来的会面非但没能给我一个解答,反而给我增添了新的困扰。
  那是在懋功附近的一个小村子里,我们团被调来担任警卫。天空下着大雨,毛泽东和其他中央领导都挤在路边的一只油布小篷子下边等候,另外还有好几千人的欢迎队伍排列在道路两旁。我被安排在欢迎会主席台的台口边,熬了浓浓的一锅姜汤,准备为四方面军的同志驱寒。
第25节:贰 长征食谱(12)
  傍晚的时候雨终于停了,四方面军的那位领导骑着一匹膘肥体壮的白马,带着他的骑兵卫队风一般地来了。我看到大家见面后都很兴奋,眼里闪着泪水,相互拥抱,用力捶打对方的脊背……然后领导们登台演讲,台下战士们欢呼不断,而我则一直忙着给四方面军的同志往茶杯里盛姜汤。等到四方面军的那位领导开始演讲的时候,我的手上这才清闲下来,听他说道:"……只有这样还算不上是英雄,真正的英雄应该……"
  恼人的大雨又下了起来,让我听不清楚台上讲的是什么。他是要说英雄该是什么样的人,还是英雄应该怎样做?我错过了找到答案的机会。
  一个月之后红军到达毛尔盖,在一个名叫沙窝的小村子里我幸运地得到了当面向那位领导请教的机会,但因为我思想中的封建遗毒还没有肃清,结果把机会错过了。
  那天还是由我们团担任警卫任务,中央领导全来了,聚在一座喇嘛庙里开会。我被安排在会场外的一间小棚子里,给开会的领导们准备午饭和晚饭。下午晚些时候,那位四方面军的领导从庙里出来,去了趟茅厕,便来到我的灶旁讨热水喝。我刚要询问怎样才能成为英雄的事,喇嘛庙里又急匆匆地跑出来两位戴眼镜的领导,将那位领导拉到一边说个不停。
  就在那位四方面军的领导转过身去面对来人的一瞬间,我认为自己看到了一个不应该看到的东西,心中"砰"的一声,将那句挤在喉咙里的问话炸得粉碎。
  我看到了"脑后见腮"。
  如果我当真迷信"相术"的话,这"脑后见腮"便是面相中的"五大恶相"之一。但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便假意要给那位领导添热水,提着汤勺向他们凑近几步,想要将这一"相格"看个仔细。不想,后来的两位领导却愤怒地朝我挥了挥手,将我赶得远远的。这可是我从来也没经历过的事情,任何一位红军领导,不论是中央首长还是师团连长,他们向来只与其他领导发生争论,对我们这些小炊事员却是和气得很。
  对于方才看到的东西,我得不出任何结论。如果我师傅还活着,他一定能讲清楚内中的道理,毕竟这《柳庄相法》是他讲给我听的。用他的话说,遇到"脑后见腮"的人,就算是干个摊煎饼或是卖耳挖勺这样的小买卖,也绝不能与他合伙。
  进入草地后的第四天早晨,我们遇到了大麻烦。第三天晚上,团里其他连队的战士在很远的地方采回来不少新鲜的蘑菇,让炊事员给大家煮煮吃了。到了今天早上,人们发现有六十多名战士瘫倒在河岸上动弹不得,另有七八名战士已经中毒牺牲了,其中也包括他们的炊事员。
  卫生队的大夫和护理员们连忙赶过来抢救,给他们做人工呼吸,灌凉水,喂头发。费了好大的力气,这些战士才开始呕吐,但是,他们的身体虚弱得很,已经无法跟随大队出发了。团长很着急,也很生气,但又一时不知道该责骂谁才好。最后,团里决定将这些中毒的战士组成一个后备队,先让其他战士将他们背到后河对岸休息,等到身体恢复之后再出发追赶部队。
第26节:贰 长征食谱(13)
  经过了长达十个月的磨炼,大家都有经验,知道掉队后在一天之内很难追上大部队,通常总是要花费两三天的时间。更危险的是,我们已经是后卫部队了,在我们后边再没有红军,只有敌人。
  团长要亲自带领这支后备队,而我则主动报名担任他们的炊事员。然而,老吕不同意团长带队,他的理由非常充分,他说我们是红军中最精锐的战斗团之一,中央信任我们,才派我们担任后卫任务,你丢下部队带后备队,这是对中央的不负责任,也是个人英雄主义。团长无话可说,只能同意由老吕担任这个职务。
  对于这次变动我感到很高兴,因为老吕没有其他战斗指挥员的坏脾气,而且他还是我的朋友。
  大队红军开拔了,而我们又休息了一天一夜,直到转天早上才出发,但在这期间,又有两名中毒的战士牺牲了。
  这是我进入草地之后的第五天,我自己的粮食也吃光了。我们团出发时,团长让全团战士搜尽挖绝,给我们凑了十来斤粮食。这大约是我们团仅有的粮食了。在毛尔盖筹粮的时候,因为我们团被调去保护中央领导开会,很晚才动手筹粮,储备的粮食也最少。虽然中央领导专门为我们补充了一些青稞麦,但进入草地的时候,每位战士身上的粮食也不过两三斤。
  我不知道团长他们在后边几天吃什么,也不知道我们自己在后边几天吃什么。但是,在草地中挣扎了五天之后,我倒不像刚开始那么担惊受怕了。我现在终于想明白了,只要勇气没有消失,含着大拇指我也能走出这片烂泥塘。
  此时,在我的宝库中只剩下最后一根参须、一小片燧石和小半瓶云南白药。因为要照料六十多位病人的饮食,我决定把这根参须留到能当即救人一命的时刻再使用。
  我们排成一列纵队,老吕在前边引路,我留在最后,一步三摇,在草根纠结而成的地面上前进。这里的地面看不到土,但很结实,毒水也只汪在草根上。草根很硬,被前边部队踩断的草梗也很尖利,我们大多数人都光着脚,将剩下的最后一双草鞋系在腰间。我们必须得把这双草鞋保护好,只要走出草地,穿上它我们就可以战斗。也正因为如此,战士们的脚几乎都被草根和草梗扎破了,但又不往外流血,只从肉里渗出粉红色[福www哇FvaL 小 cN 说]的水。
  每天照例要来的雨雪都来过之后,太阳出人意料地跳了出来。阳光白亮亮的像闪烁的刀锋,在草地上劈斩开大片细碎的花朵,鲜艳得令人起疑。
  我从来也没有梦到过这么多的颜色,有让人胃口大开的黄,有令人心痒难挠的蓝,也有深沉得看不见底的红。老吕在前边传下命令:休息十五分钟,晒脚。
  战士们各自找一块草根密集的地方坐下来,将步枪的背带挂在脖子上,脚架在枪身上,仰面朝天,身子向后倚,用屁股在草根上找好平衡。大家都休息了。
  老吕没有休息,他从队前往后走,仔细检查每一位战士的脚,用牙齿替他们拔除深陷肉中的尖刺,吮出伤口中的毒水……
第27节:贰 长征食谱(14)
  我也在休息,将身子倚在大铜锅上,脚下架着我的茶杯和饭碗,仰着脸,让阳光径直照在眼睑上,感觉舒服得很。五天没见阳光,我已经忘记了高原上的阳光有多么可爱,但是,只过了一会儿的功夫,那阳光便射穿了我的眼睑,溜进后边的大脑,在我的脑子里搅起一片金色的花朵。
  午后出发,草地的状况又变得很糟糕了,地上的毒水淹没了我们的脚踝,草根也不再结实,到处都是糟烂的空洞,满含毒素的烂泥粘在脚上,像是给我们穿了一双服刑的"铁鞋"。沿途也像前几天一样,可以看到稀稀落落的泥潭标志。这是前边的部队在警告我们--每一处标志下的泥淖中至少会有一名红军战士。
  此时,我们的队伍也发生了变化。许是阳光太过强烈了,有些中毒的战士出现了幻视幻听的状况。
  蘑菇中毒是件可怕的事,因为它毒害的不是你的肚子,而是你的神经。是神经吧?要不就是脑子?关于这一点,我没能记住我师傅是怎么说的。我不是个好学生,但还是记住了一些,我师傅说有的蘑菇毒性很特别,它要等到三五天之后才真正发作。我问:"会怎么样?"我师傅说:"当然是发疯啦!"
  我们只有两个健康人,却带着六十多名中毒的病人,难度确实很大。最初大家排成一列纵队慢慢走,我们的责任只是帮助那些最虚弱的战友,还能勉强应付得来。但此时,经常会有几名产生幻觉的战士,脸上挂着幸福的微笑,嘴里讲着温柔的低语,离开队列,向没人走过的地方,或是向着已经做出泥潭标志的地方走去。
  大多数战士都帮不上忙。我相信他们此时正将全部精力用来对付体内的病痛,对于外界既看不见也听不见,只是机械地移动脚步,勉强跟住前边的战友而已。队伍中间也有几位中毒较轻的战士,但他们的体力只够照应近旁的战友,将他们放在身前,慢慢地推着走。剩下大部分离队的战士,都要靠我和老吕跑过去将他们拉回来;然后他们再跑出去,我们再将他们拉回来。
  我和老吕就像是一对牧羊人。
  天将傍晚,我们幸运地遇到了一处微微隆起的小土坡。那里有大部队打尖休息的痕迹,没有宿营的痕迹--我们这一天只走了大部队半天的路程。但我和老吕都很有成就感,在我们的照管之下,没有一位战友陷入泥潭牺牲。
  这片小土坡的面积不是很大,我放下大锅便提着口袋去找野菜。老吕跟在我身后,手中提着一把柴刀,表情痛苦。我给他解宽心说:"我们是支小部队,机动灵活,没什么可担心的。"他说:"我担心的不是战友,我担心的是你。"
  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我得替你准备一个应急方案,也免得万一他先死了,我一个人措手不及。他这话让我挺生气,只好老实不客气地叫他闭上乌鸦嘴。
  我知道老吕不是胆小的人,听说他作战很勇敢,受过很多次伤,立过很多次功;也知道他不是自私的人,他虽然是指挥员,但对战士非常关心;我更知道他不是婆婆妈妈的人,因为在任何事情上他都很有决断。他现在的心情如此沉重,只能说明他肩上的担子太重了。是的,要独自带领六十几名精神恍惚的病人走出草地,这个担子实在太重了。
第28节:贰 长征食谱(15)
  但是,这个担子他必须得自己挑,我帮不上他的忙,我所能做的只有让大家都别饿死而已。然而,要想让大家不饿死可没那么容易,因为我发现,土坡上的野菜早已经被前边的部队采光了。
  进入草地之前,我知道各个部队筹备的粮食都很少,而且许多战士虽然是农民,却不认得这个地方的野菜,于是我采了一些野菜的样子,主动到各部队里去给他们看,告诉他们沿途该找哪些野菜来吃。进入草地的前三天情况还好,大家都还有粮食,便不怎么采野菜吃,所以我们这些粮食最少的后卫部队在路上和宿营地还能找得到野菜。
  如今大家的粮食都吃光了,两三万大军从这块小土坡上经过,地上的野菜自然被一扫而光,只给我们留下一些野菜的秃根,断茎处冒出来的那一滴白浆也早被阳光晒干了。
  在小土坡上还有些矮小的灌木,老吕手挥柴刀正在为我砍柴,而我则呆坐在地上想办法。我这不是慌张,也不是害怕,此时我早已不再害怕了,我确实是在想办法。
  我现在只有十来斤青稞麦,牢靠地藏在大铜锅里;小土坡上只有灌木和青草,还有大片红军战士留下的粪便,原有的野菜早已变成前卫部队的腹中之食了。
  我在想,我们到达后河的时候是进入草地的第三天,大家在河岸上烧火做饭。第四天早上,有的部队忙着开拔,有的部队忙着渡河,大家没有时间烧饭,便只能吃青稞麦粒或者什么都不吃。既然我们比大军晚出发一天,那么这片小土坡就应该是大军出发后的第一个休息地点,也就是说,这里的粪便必定是他们在后河吃过早饭以后的第一次大便。
  我伸手捞起一把粪便,很湿,不是很臭。我用手将粪便捻开,手指上留下了几粒硬硬的种子。看哪!看它们那扁平的样子!中间宽,两头尖,身上还带着六条漂亮的棱!我说的没错吧,正是青稞麦粒。那个刻薄的老笑话怎么说来着?他们说一个吝啬鬼带着一条狗出远门,仅吃了一顿炒大麦便出发了,一路上人屙了狗吃,狗屙了人吃,讲的一定就是这个道理。
  我在心中警告自己:当心,不要太激动,要冷静,既然有了粮食,就一定还有好事,还应该有更美妙的东西在等着我发现。地上的野菜是没有了,但野菜的根还在,我知道这个地区有几种野菜的根是能吃的。天哪!南来北往的各路大仙哪!你们看看吧!这是什么!这是什么!早些时候你躲在哪里,为什么偏偏在这个地方出现?!
  我发现,那些野菜的断根居然是野胡萝卜,咬在嘴里甜丝丝的,有些涩,不脆,但毕竟有甜味,有营养。我连忙抽了自己两个嘴巴,以免这是幻视。
  下了大雪山之后我曾经找到过野胡萝卜,但只是很偶然地发现一两根而已。因为没有实物让我教会大军认识这东西,我们今天才有福了。
  等等,还有什么?灌木丛中有几株稀疏的野薄荷和野韭菜,已经很老了,不受吃,但如果炖肉它们却是极好的香料。可是肉在哪里?我举目四望,发现周围只有人,没有肉。
第29节:贰 长征食谱(16)
  人心不足蛇吞象!我不再找肉了,只将发现野胡萝卜的事告诉战士们,让他们帮我来挖。战士们听说有东西吃,便一窝蜂地爬了过来,拿出刺刀、小刀、汤勺等五花八门的工具,趴在地上奋力地挖,挖出来便带着泥土塞进嘴里香甜地嚼。
  我不能让他们生吃,但又制止不住。最后还是老吕有办法,他对大家说:"后边没有红军了,这些好东西都是我们的,但生吃胡萝卜要拉稀闹肚子,我命令你们再忍一会儿,只要把这片胡萝卜挖完,我保证给大家炖肉吃,你们说好不好?"
  战士们都抬眼望着他,目光热切而迟钝,过了半晌才爆发出一阵狂热的欢呼,然后又埋头去挖野胡萝卜。这一次没有人再生吃了。
  但是,拿什么肉给战士们吃呢?我担心老吕要学佛祖割自己的肉,便端着半锅大粪将他拉到水边,一边从粪便中淘洗青稞麦粒,一边问他哪里来的肉。他说山人自有妙计,你就瞧好吧!
  说实话,从粪便中淘洗麦粒的工作,我原本没打算让战士们参加。一个炊事员不能让战士吃饱,这本身就够丢人的了,更何况……不想,战士们挖光了土坡上的野胡萝卜之后,便每个人都端着自己的饭碗盛了粪便来帮我淘洗。
  这天晚上,我们六十多人千真万确都吃上了野胡萝卜炖肉,而且锅中还加了至少十五斤的青稞麦。战士们都说,在肠胃里走了一遭之后,这些青稞麦倒是更容易煮烂了。他们说的是实情,我吃到嘴里也是这个感觉,很容易嚼烂,也很有麦香。
  唯一让我感到丢面子的是,虽然加了野薄荷和野韭菜这些香料,但我炖的肉却不香--我们总共炖了六条皮带两双皮鞋,非但不香,而且难嚼得很。
  老吕拍着我的后背说:"老伙计,炖肉的手艺还得练哪!"但他的脸上却高兴得眉飞色舞。他确实应该高兴,我们所有人都很高兴,老吕没有让大家失望,是他想到的皮带也是肉。
  晚饭后,我对大家公布了食物储备的详细情况,越是在艰难的时刻,越是要让大家对真实的情况心知肚明。我举着我师傅的干粮袋说:"今天我们没消耗掉一粒存粮,剩下的青稞麦还是十来斤。"
  肚子里暖烘烘的战士们为我欢呼、鼓掌。我又举起一把手指长短的野胡萝卜说:"仰仗大家的共同努力,我们还剩余了三十二根胡萝卜、十条皮带、三双皮鞋和一捆炖肉的香料,我向大家保证,明天晚上我一定把肉炖得又香又软。"战士们再次为我欢呼,于是我陶醉了,一颗心仿佛要裂开一般,感觉从来也没有像今天这么快乐过,而且从来也没有像爱这些战士那样爱过任何人。
  进入草地后的第六天居然是个大晴天,阳光比昨天还要锐利,但是地上的草根却越发糟朽了,空气中飘浮着一股酸臭的气味。沿途没有烧饭的痕迹,没有野菜,什么都没有,只有些饿死的战友。这是我进入草地以来第一次见到饿死的同志。
  到了午后,饿死或累死后倒毙在路边的战友越来越多了,许多中毒较深的战士便开始激动起来,口中自言自语,脚下也没了方向。他们的激动影响了其他人的情绪,渐渐地,整齐的一列纵队变成了杂乱的一团,很快又由杂乱的一团变成了分散的一片。大家就这样信马由缰地四下里乱走,没有队列,没有组织,甚至没有人的言语。
第30节:贰 长征食谱(17)
  我和老吕四处奔跑,也有少数已经痊愈的战友在帮助我们,试图将大家重新聚拢在一起。但发病的战士太多,他们分散开来,不停地乱走,已经有人陷入了泥潭。我对远处的老吕拼命地叫喊,问他怎么办,心中焦急得想要大哭一场。
  突然,老吕高声喊叫起来,紧接着几名痊愈的战士也跟着他喊叫起来,最后,所有中毒的战士也一起喊叫起来。他们边叫边笑边跳,向老吕的方向聚拢过去,在锋利的阳光和腐臭的草根之间回荡着一片欢快的声音--"开饭喽!开饭喽……"
  然而,我没有时间欣赏这虚假的欢乐场面,我发现落在后边的两位发病的战友已经深陷泥潭,正一边应和着老吕的声音高叫,一边嘻嘻哈哈地往对方身上丢烂泥,高兴得不得了。
  我一边大声召唤老吕,一边飞快地向他们奔去。我身上背着那口该死的紫铜大锅,累得我跑不动,于是我动手去解系在胸前的绳扣,但刚一分神,便感觉脚下一软,知道自己误入了泥潭。
  这里的污泥很是浓稠,我的身体下陷得并不快,所以我没有奋力蹬腿,而是将双腿蜷缩起来,盘在身下,羊毛长袍的下摆也被污泥推上来,围在我的腰间。我再次向那两位战友望过去,发现他们离我一丈多远,只有双臂和头露在外边,手上还在软弱无力地丢着烂泥,声音却没有了。回头再看其他战友们,我看到老吕带着几名战士聚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正在想办法;更远处,其他中毒的战士们都很听话地坐在草地上--晒脚。
  我对老吕挥了挥手,叫道:"快走吧,别瞎耽误功夫啦。"老吕却说:"你小子给我闭嘴,难道你想偷懒,让我一个人照顾这么多疯子吗?"
  其实我一点也不想死,看到陷落的两名战友已经没了踪影,我就更不想死了。但是,如果我不死,老吕就不能放心地离开,我也成不了英雄。
  这时我才意识到,我已经好几天没有想过英雄这件事了。是的,我居然把它给忘记了。
  此时,老吕已经将两支步枪的背带结在一处,然后把步枪横在身下,像我们北方在冰上救人一样,慢慢地向我爬过来。我注意到他的表情非常紧张,他一定是担心我会牺牲。是的,如果陷在这里的是他,我也会同样紧张,不想让他牺牲。如果此时有人说必须得由我一个人从草地中救出这六十多位病人,那么我宁可选择牺牲,因为这项任务太重了,我承担不起。
  老吕已经爬得很近了,像是怕吓着我,轻声对我说:你把行李解下来,然后伸手给我。
  我刚刚解下大铜锅,身子立刻便往下一沉。老吕一定是发现情况不好,忙将身子向前跃起,一把揪住我的袖子,就这样,我们两个人全都陷在了泥潭里。即便如此,老吕还是揪着我的胳膊拼命往上提,但越用力,他自己陷得就越深,很快烂泥便淹到了他的上腹。
  胸部被烂泥挤压住,让他吸气很困难,脸色变得黑紫,但他口中却在生气地骂我:小子,你净给我添乱。听到这骂声,我便又想起了我师傅。我师傅跟老吕绝不是同一类人,但在将死之时,我却将他们二人想到了一处。
第31节:贰 长征食谱(18)
  被我丢在一边的大铜锅并没有沉入泥潭,甚至没有一点下沉的迹象,它就这样大大方方地待在那里,像是在等待下一顿晚饭。我突然明白了,那位顶替我担任炊事员的新战士前几天也是这么死的,他解下了大铜锅,失去浮力,于是就牺牲了。
  我连忙伸手抓住铜锅的耳朵,身子用力往上靠,同时另一只手抓住老吕的衣领。下沉停止了,不,不是停止,只是慢了下来。于是我用手臂夹住大铜锅的耳朵,将系住这只耳朵的绳子在老吕的上臂拴牢,再将绳子的另一头系在一束野胡萝卜上,然后用力向守在一边准备救援的战友们丢过去。不行啊,我在泥潭里边使不上力气,只将绳子丢出去几尺远,战友们根本拿不到。我忙又将绳子拉回来,很怕他们像老吕一样冒险上前。
  看来,我只有爬到大铜锅上,才能将绳子丢得足够远。但是,等我往铜锅上一爬,那铜锅立刻就开始下沉。锅里的东西太重了,再加上我,让它失去了浮力。
  我立刻掏出锅里的东西丢在一边,然后将铜锅另一只耳朵上的绳子拴在老吕的另一只手臂上,这样一来,污泥虽然淹到了他的胸口,但他的人却被吊在大铜锅上,不再下沉了。
  我用一只手扒住锅沿,猛地喘了几口粗气,休息一小会儿。有这只大铜锅保佑,我们暂时还死不了。但是,我发现老吕这会儿却突然发病了,他的眼睛向上翻起,嘴巴大张,只有出气没有进气,话也讲不出来。这可不是因为烂泥的挤压造成的,这必定是消渴症引发的心口疼。我见过这种情况,如果不能立刻救他出去,几分钟之后他必定会死。
  我奋力爬上大铜锅,将菜刀系在绳子头上,拼尽全力丢给泥潭边上的战友们,同时高声叫道:"你们先不要动,听我的命令。"然后我从锅上爬下来,又检查了一遍吊住老吕的两根绳索,这才从怀中取出我的宝库,将那小半瓶云南白药倒入老吕的口中。
  云南白药跟心口疼和消渴症都八竿子打不着,但我希望白药里的血竭和没药的镇痛作用能让他振奋精神;即使药性没有用,白药的粉末呛到鼻子里,让他打几个喷嚏也可能会转移他心口的疼痛。
  好啦,是生是死就在这一刻了。我将拴在铜锅另一只耳朵上的绳子头系在自己的手腕上,对战友们大叫一声:"拉呀!"
  捆大铜锅的两根绳子各有九尺来长,如果战友们能将老吕和大铜锅一起从泥潭中拉出来,拴在绳子另一头的我也就有救了。
  被我们两个人折腾了半天,泥潭已经很稀松了。我的身子下沉得极快,老吕刚刚被拔出泥潭,我就已经淹到了胸口。听天由命吧!我将最后一根参须吞了下去,提起羊毛长袍往头上裹了一包空气,然后将手柄中空的铁手勺像根苇杆一样竖着咬在口中,什么也不想,老老实实地沉了下去。
  就在即将失去意识的那一刻,我清楚地感觉到系着绳子的手腕猛地一紧,接下来便是刻骨的疼痛,于是我知道,我用不着牺牲了。
第32节:贰 长征食谱(19)
  我最终也没能将老吕救活。他因为心口疼牺牲了,而我却得救了,所以我们两个人都不是英雄。那位穿红裤子牵毛驴的老者说得好,"想成为英雄的念头是多么的令人苦恼"。即使现在我不想英雄的事,只想活命,只想救活战友,但我仍然很苦恼。或许,我想成为英雄的想法本身就是老者所说的执著,因为我一心要成为英雄,身边的战友才纷纷地因我而牺牲。
  战士们说我在那么危险的情况下也没牺牲,身上必定有大福气,一定能带领大家走出草地,便选举我代替老吕当队长。当晚,我带领战士们早早宿营了。
  最后的一点粮食都被我糟蹋在泥潭里,我们六十多人只剩下那几条系在身上的皮带和三双挂在腰间舍不得穿的皮鞋,没有青稞,没有盐,没有香料,也没有野菜根。宿营地周围倒是还有一些稀湿的红军粪便,但里边已经见不到珍贵的青稞麦粒--想必大队红军也已经断粮了。
  战士们并没有因为我丢了粮食而责怪我,大家都躺在一条长长的土埂上休息,几位身体痊愈的战士帮我拾草根、打水,我负责"炖肉"。没有老吕在身边,我感觉很孤单。
  昨天我有那么多的柴火,把皮带和皮鞋炖了很久,但依旧是不熟不烂。当时我还特地捡了一小块最薄的鞋面尝尝,结果哽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地让人难过。今天没有那么多木柴可烧,战士们捡来的多是些湿草根,怎么办?
  湿草根很难点燃,但我又舍不得使用子弹中的火药。战士们的每支枪里最多也只有五发子弹,少的才三发,万一走出草地后发生战斗,这些子弹可是不够打一仗的。除了子弹缺少之外,这两天中毒的战士都处在精神恍惚的状态,其中许多战士在无意间将武器丢在了半路上。宿营的时候我特地清点过,算上老吕,这几天我们后备队总共牺牲了八位同志,还剩下五十九人,但只有二十五支步枪。
  我将宝库中的那枚小小的燧石紧捏在手指尖,打起火来很吃力。因为火镰丢在了泥潭里,我只能找战友借来一支枪栓打火。花费了很多力气,但草根太湿,点不着。没有办法,我只好从身上撕下一只衣袖,这才生起了篝火。
  皮带被我剁成了小块,皮鞋也拆成一片片的皮革,然后我用战士们擦枪的通条将皮子穿起来,放在火上慢慢地烤。最先散发出来的是一股焦臭的味道,说明这些皮革都是真正的好牛皮。慢慢地皮面开始卷曲,粗糙的一面燃着点点火星,光滑的那一面开始冒起油亮的气泡。这就对了,虽然有几年没做,但这道工序我还不会忘记。我师傅在教我这门手艺的时候用烟袋杆敲打着我的脑袋,恶狠狠地说:"这普天之下哪有我这么好的师傅?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但是我不怕,我教给你,看你小子挣了大钱会不会孝敬我?"
  我没有忘记他教我的手艺,但我已经没有机会孝敬他老人家了。我师傅当时还告诉我,皮上起了油泡之后就该拿碱水泡。我没有碱水,便动员战士们往大铜锅里撒尿,然后我在尿中洗泡烤过的皮革。
第33节:贰 长征食谱(20)
  我师傅他老人家确实手艺高,烤过的皮子被这些"碱水"一泡,立刻便松软起来,而且显出了牛皮原有的黏性。我师傅又说:碱水洗,清水漂,然后码在大砂锅里,下边垫上火腿骨,上边盖着拆开的整鸡,文火慢炖三天三夜--我师傅他老人家这是在教我发制"熊掌"的手艺。
  第一次跟师傅学习这门手艺,我守着灶台四天没睡觉,等到了大功告成的时候,我师傅却将发好的熊掌自己拿去下酒,只让我找来一只风干的猪前肘和一只牛蹄,再加上发熊掌的原汁造了一只假熊掌给顾客送去,而且照例得了赏钱。我那可怜的师傅,当初他可算不得是个好人哪!
  我没有三天三夜文火慢炖的功夫,但终究还是将这些皮子炖得能吃了,为此我很有成就感,战友们对我的夸赞也让我很受用。只是,这一夜我却没睡好。
  晚饭后,我像老吕一样四处察看战士们的情况,无意间望见东边很远的地方有篝火的光亮。我连忙熄掉篝火,沿着土埂朝东走了一段路,但还是看不清。他们距离我们至少也有两三里远,我只能看出来那是两堆或者三堆篝火,其他的什么也看不清。
  回到宿营地,我发现有几名战士也在朝这边张望。他们问是什么人,我说只有两三堆火,不会是我们的人,多半是藏兵。
  自从我们进入藏民区,便发现国民党军队在藏民中间造了许多谣言,让他们对红军充满了敌意,所以经常发生掉队的战士被藏兵劫持的事。红军进入草地以后,藏兵们便分成许多小股,骑着一种蹄子特别肥大的马追踪我们。他们的目的就是缴获我们手中的枪和子弹,扒我们身上的衣服,并不常杀人,但被扒掉衣服的战士多半会在夜里冻死。
  战士们问我怎么办,我说还能怎么办?反正夜里他们过不来,还是先睡觉吧。我在战士们面前故意把自己装扮得像诸葛亮一样平静,但整整一夜我也没能合眼。
  这天夜里没有下雨,而是下起了大雪,积了厚厚的一尺。天光放亮之后我看到,雪落在毒水中立刻就融化了,但积在草墩和草梗上的"雪堆"则像是一只只奇形怪状的动物,疏疏落落排到天边,不像是人间的景致。
  远处的藏兵也发现了我们,骑着马,远远地兜圈子,一时还不敢接近。但此时我还顾不上他们,我必须得一个一个地检查战士们的情况,结果发现有三名战士牺牲了,有二十五名战士已经痊愈,其他战士的中毒症状也减轻了许多。
  我让众人推选出一位战斗指挥员,他们推举了一位排长;又让他们选出神枪手,结果有五人报名。排长给每位神枪手配了两名助手,将他们分成五组,只许神枪手开枪,助手负责替他扛枪装子弹。
  我指挥另外几名痊愈的战士按照病情轻重将病人们相互搭配,五个病人一组,用捆紫铜大锅的绳子将他们拴成一串,每位痊愈的战士负责一组,而我负责前后照应。战士们都是品格高尚的好同志,并没有因为我是炊事员而轻视我,反而热心地帮助我工作。
第34节:贰 长征食谱(21)
  藏兵们骑在马上,举着带支架的步枪,嘴里嗷嗷叫着向我们冲过来,但还没到射程之内他们就圈马回去了。如此几次,排长告诉我,他们也害怕,不知道我们的情形不敢冲上来。
  我问他们有多少人。瘦小的排长让两名战士抱着他的腿将他举起,伸指数了一阵,告诉我有二十八或三十人,每个人都有马有枪,而我们总共只有九十三颗子弹,正面战斗必定要吃亏。我没了主意,他却笑着说,用不着杀死每一个人,只要能把他们吓跑就行。但是我知道,这些藏兵的脾气执拗得很,一时半会儿不会改主意。
  藏兵们冲得更近了,已经能够看清楚他们的胡须。他们分成两队,但并不直接向我们冲来,而是策马由东向西沿土埂的两侧冲过,然后在西边远处交插,回头向东再从我们的两侧通过。他们一边叫一边射击,排长却不许射手们开枪。
  等他们再来时,离我们就更近了,排长下令开枪,藏兵们则拼命地打马向远处逃去。然后排长问射手们都打了几枪,有的说打了三枪,有的说打了四枪。排长命令他们下一次听他的口令,他每喊一声,每个人就只许放一枪。这个办法果然管用,藏兵们从西向东回来的时候,我们射中了一匹马。跌下马的藏兵被同伙救走了,那匹马却在挣扎中撕开了糟烂的草根,陷入泥潭。我真是可惜那好几百斤肉,全都糟蹋了。
  进入草地的第八天,我们仍然在与藏兵对峙。到了第九天,战士们已经痊愈大半,但我们也牺牲了三名同志,一名中弹,另外两名是饿死的。
  只是,那些藏兵还缠住我们不放。排长说,这些家伙知道我们没有粮食,他们是想把我们困死在这里。我对排长说我们必须得离开这里,按照正常情况,我们离草地的边缘最多还剩下两天的路程,坚持一下,红军大部队一定会来接应我们。
  于是我们出发了,加上刚刚痊愈的战士,射手们被分成十二个小组,队伍排成两列纵队,排长端着枪走在前边,我背着大铜锅走在最后。战士们虽然两天多没吃一粒粮食,但精神还不错,嘴里高唱"粉碎了国民党的乌龟壳,我们真快乐……"我觉得,除了饥饿,这支队伍毫无缺陷。
  藏兵们见我们唱着歌走出来大约很吃惊,勒马远远地在东面跟着,既没往上冲,也没开枪。到了午后,雨也下过了,雪也下过了,那些藏兵一定也等得心焦了,便排成一队向我们冲过来。但他们仍然是在吓唬我们,兜一下圈子又回去,只把我们的行军路线逼得越来越偏西。我知道,这些藏兵是想逼我们离开大军的行军路线,迷失在草地中。
  晚上宿营前,我们又有两名战友累饿而死。
  进入草地后的第十天,我们迷路了。路上再也找不到大军的痕迹,没有牺牲的战士,没有泥潭的标记,什么也没有。那些藏兵们似乎也在犹豫,无法决定是不是跟着我们继续走,过后他们大约想出了更坏的主意,开始不断地从前边冲击我们的队伍,我们的行军路线不得不更偏西了。
第35节:贰 长征食谱(22)
  这天中午,我以为该是为革命尽忠的时候了。战士们全都横七竖八地瘫倒在毒水里,枪横在肚子上或丢在一边,似乎已经失去了求生的意志。我拖着大铜锅勉强爬到排长跟前,问他:"怎么办?"他却将脑袋枕在另一名战士的腿上,盯着远处的藏兵,话也没有力气讲。
  藏兵们先是试探着在我们近前来回跑了两趟,显然看出了便宜,便策马径直向我们奔来。堪堪来到近前的时候,排长突然翻身爬起,对着后边的战士们高叫道:"咬胳膊。"
  射手也都翻身而起,各自在自己的胳膊上狠咬一口,疼痛让他们立刻精神了起来。排长又大叫:"架枪。"两名助手一个跪在射手身前,另一个将步枪架在他的肩头,并且帮助射手把枪扶稳。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藏兵们吓了一大跳,后边的藏兵慌忙圈马而回,前边的几个却收不住马,向我们直冲过来。这时排长又大叫一声:"打了吧!"
  当先的那匹马同时中了五枪,一下子栽倒在我们跟前。紧跟在后面的那匹马被它绊住,跌到了我们的队伍里,立刻便有那机灵的战士上前紧紧拉住马嚼子。马成了我们的战利品,但两名藏兵却逃走了。
  这一场打得漂亮,大家都在欢呼。我把大铜锅解下来,割开中枪的那匹马脖子上的血管,接了半锅马血。战士们你一杯我一碗喝着马血,算是进入草地后第一次破例吃了午饭。
  到了即将宿营的时候,我们已经能够望见远处的山峦。总算要走出草地了,大家都很兴奋,但藏兵却还在纠缠我们,他们占据了我们前进路线上的宿营地,又派出一队骑兵在东边游弋,硬是逼着我们往西走。
  向西走出去四五里,我们选择了一处树木茂密的小土岗宿营,跟随我们的藏兵也回去了。看来,要想走出草地,明天无论如何还得再打一仗。值得庆幸的是,草地的夜晚还是安全的,没有人胆敢在夜间的草地上行走。
  战士们用那匹缴获的战马将死马驮了回来。我支起大铜锅,将那匹死马剥皮取肉。两匹马的背上都带有皮囊,里边有少量的盐、青稞面、牛肉干和牛油;宿营地里有取之不尽的木柴,各种各样的野菜,还有大片的蘑菇。
  没有人要吃蘑菇,大家要吃炖肉。如今有了好食材,当然是我大显身手的机会,我将马的里脊肉和通脊肉剁碎,再加上切碎的野菜,然后用青稞面勾芡汁,给战士们熬了一大锅香气扑鼻的菜肉粥。
  吃过粥之后,战士们还要吃炖肉,我只能好言相劝,告诉他们饿得狠了不能直接吃肉,我夜里会再给大家熬一大锅肉粥,等大家的肠子和胃都缓过劲来,明天早饭就可以吃炖肉了。
  战士们都是好样的,不单懂道理,而且吃得饱睡得香。等大家都睡下之后,排长对我说,藏兵知道我们有了吃食,就不会像前几天那样等我们饿死,他们明天必定会在半路上拦截我们,而我们现在只剩下二十六发子弹,根本打不赢这一仗,现在你得替大家拿个主意才好。
第36节:贰 长征食谱(23)
  打仗的事我一窍不通,没有主意,但我却在想另外一件事,便问排长:"你说我们现在离走出草地还有多远的路程?"他说:"最多四五十里。"我说:"如果吃饱了半天就能赶到吧?"他摇摇头说:"若是往日没有问题,现在恐怕不行。"
  有了食物却没有子弹,怎么才能打退这些藏兵呢?我心中焦虑,便问排长:"你好好想一想,用二十六颗子弹怎么才能打败那些藏兵?"排长想了想说:"只有打伏击。"我说:"那就打吧。"排长说:"不知道前边的地形,没有办法设伏。"我说:"今天晚上有星星,让我提前出去侦察一番就是了。"排长说:"你是炊事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能设伏,还是得我去。"我说:"你万一要是回不来,明天的兵谁带?"
  我们两个人争论了半宿,一直到战士们半夜醒来喝粥时也没有结果。最后大家围着粥锅开了个民主会议,决定我们两个人谁也不能去,而是另外推选了两名战士前去侦察。我给他们带上一点盐和牛肉干,送他们到草地边上说,你们天亮前一定要赶回来吃炖肉。他们说给我们多留两块肥的,便去了。
  进入草地后的第十一天,出去侦察的战士只有一个人回来了,另外一名战士走夜路陷进了泥潭。这一天藏兵们也早早地赶到我们前边,策马往来驱驰,打算将我们继续往西赶。我们没有上当,而是决定再休息一天。
  这一天一夜,我为战士们做了六顿饭,希望他们尽快恢复体力。午夜未到,排长便从自愿报名的战士中间挑选出十二名身体状况最好的组成了一支伏击部队。我给他们每个人准备了一大包煮熟后又切成小块的马肉,可以保证他们在射击的同时也能进食。然后我以队长的身份命令他们:埋伏好之后不许盲目出击,我在中午之前一定会带着队伍赶到伏击地点。排长则说不管我们最后能有几个人到达伏击地点,只要你们准时到达,我们就一定会打败这些藏兵。
  排长他们出发了,留下来的战士们并没有害怕,只是看上去有些心神不定。这也难怪,明天我们这些人要穿越四十多里的草地,还要面对武装的骑兵,而我们的枪里却没有一颗子弹。
  进入草地后的第十二天凌晨,天还没亮的时候,我们在营地里燃起一大堆篝火,希望能迷惑藏军,让他们以为我们正在做早饭,然后我带着队伍出发了。
  这又是一个好天气,没有雨雪,草地上的毒水最深处也只有一尺。在行军路线上,有排长他们用灌木枝为我们做的标记。我们排成两列纵队,跑步前进。若在以往,跑步行军我们一天能走一百多里,但现在不行了,大家虽然休息了一天两夜,但身体状况并不是很好,出发后不到半个小时,行进的速度就慢了下来。
  藏兵们好像并没有发现我们的行动,远处也听不到马蹄践水的声音。于是我让大家跑一段便停下来喘几口气,然后再跑一段。天亮时,我们已经能清清楚楚地望见草地外边的山坡和树丛,飞鸟也来到我们的头上盘旋。我为大家点起了几支火把,但并不是为了照亮路程。就在这个时候,藏兵来了,马蹄将毒水踢起一丈多高,自东向西,风一般径直朝我们奔来。
第37节:贰 长征食谱(24)
  他们一定是被我们的计谋给激怒了,不再在我们身边绕圈子,而是用步枪上锋利的枪架对准我们,径直冲入我们的队伍。
  我对大家高声喊道:"蹲下身子,点火把。"几十支缠着军装撕碎的布条并且涂了牛油和马油的火把燃烧起来,战士们挥舞火把迎着藏兵冲过去。那些长着肥蹄子的藏马必定没见过这阵势,身子一偏,便从我们的队伍中穿了过去,但我们还是有两名战士被藏兵刺伤了。
  我借着这个机会和战士们抬起伤员向前猛跑,这时藏兵又从西边冲了回来,这一次他们开枪了。我再一次高喊:"蹲下身子,投火把。"几十支火把向斜刺里冲来的骑兵头上飞过去,藏兵们又一次穿过了我们的队伍,我们又有两名战士中弹受伤了。
  藏兵的第三次冲锋是从我们的身后兜过来,他们不再排成一线,而是像我们一样排成两列,一边冲锋一边射击。我第三次高喊:扔掉背包,上马。
  我是队长,我排在最后,骑兵最先追到我的身前,所以我必须得为大家做出榜样,才好鼓起战友们的勇气。我瞅准当先来到的第一个骑兵,在他冲过我身边的时候便猛地跳起来扑向他。
  我在城市里长大,只见过马,没碰过马,不知道该怎么对付它。但与这种马近身肉搏我并不担心,因为这种马太矮了,如果是这么高的矮墙头,我平日里一跳便能骑上。
  我最初的想法是扑上去抱住马脖子,翻身上马,然后再将马上的骑兵打下去,夺了他的枪。但是我想得太容易了,那马跑得很快,我这一扑只抓住了藏兵的袍子和马鞍带,马牵着我往侧面一冲,又让我腾出手来抓住了马鞍和骑兵的腰带,然后拼命地往马身上爬。那藏兵一定是被我吓了一跳,也没开枪,只是回过身来拿枪托打我的后背,用拳头打我的头,而我则一口咬在他的大腿上。我现在已经顾不得光脚被拖着在草根上磨的痛楚,只想着如果不把他弄下来我就得死在这里。
  这家伙的皮裤太厚了,我知道自己没咬着他的肉,但牙齿毕竟给我借上一点力,让我腾出右手向上去抓藏兵的袍子,想抱住他之后一起滚下马来。但是我没能抓到他的袍子,却拉出了他横插在腰间的长刀。藏兵许是见我拉出长刀便害怕了,他用枪托使劲敲我的手和头。这时我再也抓不住了,手一松,门牙也被扯了下来,但我还是一刀插在他的马屁股上,然后便一头栽在烂泥里。
  等我擦干净脸上的泥水再看,不禁高兴起来。我们抓住了两名俘虏,缴获了三支步枪,枪里都还有子弹,但是,我们自己也有七名战友受伤了--我掉了门牙不算,他们受的都是枪伤或刀伤。
  藏兵们远远地跑到草地边上,好像是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带领着战士们径直向他们冲去,只要冲过他们的堵截,便战胜了这块该死的草地。
  "杀呀!缴枪不杀!红军优待俘虏!"我们昂着头,高声大叫着,有些战友举着空枪,有些举着死马的大腿骨,有些举着木棒,而我则冲在最前面,手里高举着我师傅送给我的出师礼物--王麻子切菜刀。
第38节:贰 长征食谱(25)
  藏兵们分散开来,将马稳稳地停在草地边上,端枪向我们瞄准,然后枪响了。我身边的战友倒下一个,又倒下一个,但我们大家仍然高声叫喊着,挥动着手中的武器,拼命向前冲。这种拼尽全力的冲杀,甚至让我感觉到一种脱胎换骨或是灵魂出窍般的快乐。
  突然,我看到藏兵背后的山坡树丛中又冲出来一队人马,队形一字排开,全部是跪式射击姿态,然后一排枪打将过来,藏兵们的马立刻就像是遇到了马蜂一样暴跳着四散开去。是排长带领着神枪手接应我们来了,我准确地将战友们带到了离预定的埋伏点一里多远的地方。
  但我们中间没有人停下脚步,依然向前冲,口中依然不住地高声大叫,手中的兵器挥舞得依然是那样有力,向掉头奔逃的藏兵们追杀过去。直等到冲出草地之后,我们大家才发觉自己已经累坏了,便倒在结实的土地上喘粗气。
  藏兵是不能杀的,这是上级的命令。排长先把俘虏都打发走了,然后将伤员安置好,这才来到我的身边,笑着对我说:"老弟,你小子比我吃了蘑菇还要疯,行,够勇敢的,回去跟着我扛枪吧。"
  1935年9月9日,我带领着后备队中活下来的四十八名战士,在一个名叫巴西的地方追赶上了中央纵队。当时大家都很忙,没有人抽空表扬我们,而我们也只想好好地吃顿饱饭,美美地睡上几天,不想,刚过午夜我们就被叫了起来,与红四方面军暂时分手,独自北上抗日去了。
  直到过了腊子口,大家才终于松了一口气,知道这次大转移已经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团长召集全团战士开大会,纪念所有在转移中牺牲的战友,嘉奖活下来的战斗英雄,让我大感意外的是,我也居然被算做是英雄中的一员。团长说我在最危险的情况下独自一人将中毒的战友带出草地,这比传说中的英雄还要了不起,他决定满足我的愿望,提升我为机关枪手的助手,还要发给我一挺刚刚缴获的捷克式轻机关枪。但我谢绝了团长的机关枪,而是选择了一口搪瓷大锅,用来代替被我丢失在草地里的紫铜大锅。这一年爬雪山过草地长了许多的见识,让我终于发现了自己身上最大的价值--其实我是一个当厨子的好材料。
第39节:叁 在传说中等待(1)
  叁 在传说中等待
  半个天津卫的闲人都听说了,本地最出名的花花公子崔大少,居然用了三年多的时间在等一个人,但到底是在等谁,却没有人能说清楚。1931年9月20日的《新闲话报》上突然刊登出一篇文章,名为《崔大少揭秘》,篇幅之长,仅次于对两天前"九一八事变"的报道,作者是有名的记者红袖馆主,文中说:
  北伐胜利那年,崔大少一夜之间就把家败了,从此他在日租界著名的大旅社息游别墅门前摆鞋摊度日,然生意清淡,怕是难以糊口云云,……据笔者多方调查,并亲往观察其人数日,种种迹象证实他确是在等候,然被等候者是何等样人,坊间猜测不一,大体上有一十八种说法,其中一十五种说法认为他是在等一个女人……
  崔大少把读过的报纸整理好,交还给息游别墅的账房,随口道:"这个记者可真会想。"这句话被作为当事者本人对文章的证实,由账房传播出去,于是,人们终于把思想统一到红袖馆主旗下--崔大少其实是个情种,便对他在等待什么样的女人越发好奇。
  当年衣饰光鲜的崔大少,如今穿得不大像样,头上的毡帽已经很破旧了,由于一年四季都戴着,夏天的汗渍在上面留下了一圈圈年轮般的白碱。岫玉的帽正也开了线,他从大襟上取下根针线,重又将帽正的四角钉得牢牢的。这个东西若是被遗失,他这三年也就白等了。
  关于崔大少在毡帽头儿上不伦不类地钉了块帽正这件事,周围的人只当他是败家后的精神失常,唯有日本大间谍头子土肥原贤二一眼便发现了问题的实质。去年夏天,土肥原偷偷来到息游别墅会见溥仪的老丈人荣源,他本已经走进大门,却又慌忙退了出来,人也没见,便径自坐上汽车离去。根据与他同行的间谍上角利一战后出版的回忆录《我是如何把溥仪带到满洲的》记载,回程的路上土肥原对他讲,那人头上的毡帽是个暗号,他必是监视息游别墅的间谍,这对他正在策划的那件大事极为不利。此后,上角利一派人监视了崔大少一个多月,甚至让间谍们假借醉酒撒疯,抢下他的毡帽来细看,却没发现任何疑点,由此上角利一得出结论:土肥原虽然得享大名,但也有犯错误的时候,对崔大少他就看走眼啦。
  然而,日本人心粗,他们没有注意到,崔大少那块看似"五福捧寿"的帽正,其实雕着六只蝙蝠。
  通常是早上7点30分,大魁会在上学前路过崔大少的鞋摊,把他娘做好的布鞋送过来。大魁他娘原本两天才能做一双布鞋,近来她发现了可以雇邻家妇女帮忙干活的诀窍,便每天五双八双地生产,由此她们母子的收入自然也就多了起来,但这对崔大少的收购能力却是个不小的考验。
  大魁的爹是崔大少的拜把子兄弟,除去家里穷,为人无可挑剔。三年前崔大少败家之后,他这位把兄弟一跺脚,离开本地出门闯荡去了,至今没有音信,于是崔大少便让大魁告诉他娘在家里做布鞋,做多少他给卖多少,挣的钱保证够他们母子过日子和供大魁上学。
  "他崔大爷,您辛苦啦。"原来是大魁他娘来了,三年多没见面,她并不显老,却是满面泪水。他忙问:"大魁呢?"她道:"在意国医院里,说是得了白喉。"他问:"得多少押金?"她道:"得一百,我手里有八十,剩下的就没办法了。"
  崔大少想了想,道:"你先回医院把八十块钱交上,过会儿我就让人送钱去。"大魁的娘把鞋放下,泪水却流个不停,抽抽搭搭地去了。
  崔大少从棉衣里摘下只怀表,拔腿奔了街对面前任黑龙江督军开的当铺,再回来时手中多了一卷现大洋。"老何,"他叫过息游别墅的门役,"你过河一趟,把钱送到意国医院,给大魁他娘。"老何死心眼儿,问:"你怎么不自己送去?"崔大少一摇脑袋,没有回答。
第40节:叁 在传说中等待(2)
  突然有人问:"有黄杨木底儿的弓鞋吗?"崔大少激动地脱口而出:"不巧,光剩下柳木的啦。"为了这句问话,他足足等了三年零两个月,不由得他不面热心跳。
  那人又问:"要是没有,桃木的也行?"
  这一句便与事先设计好的对白不同了,崔大少非常失望,抬眼一看,见问话的是个衣装华贵的女子,想必是刚在息游别墅打了一宿麻将牌,天亮要回家了,才想起婆婆让她给买弓鞋的事,便没好气道:"您往前走几步,盛锡福一准有。"
  这前前后后的一切,都被躲在餐厅里观察崔大少的红袖馆主看到了,他拿出采访本做笔记:
  据息游别墅门役说,崔大少每天早上都会收到一个男孩给他送来的布鞋,但两三年来,却未见卖出去一双。那些鞋到哪里去了?崔大少与做鞋的人是什么关系?……长期在此包房的新一代女校书刘小姐称,崔大少与她是大学同窗,精通英法文字,能写能算,可以轻易在洋行、海关、邮电局找到高薪工作,不想却在此卖鞋自污,必定与感情事有大关联……
  一个多月之后,11月8日,红袖馆主发表了对崔大少的最新报道:
  众人原以为崔大少在苦苦等候出外未归的恋人,其实谬矣,据可靠消息来源称,……近日崔大少多次委派他给那妇人送钱,少则十七八,多则百十块,而此妇人的丈夫实为崔大少的结拜兄弟,失踪多年,生死不明……
  红袖馆主故意没有写上与鞋相关的内容,因为,崔大少存下来的几百双布鞋,已在前几日被他转手卖掉了。这原也是笔意外之财,前几天日本人找大混混儿袁三爷组织一批闲人闹事,但所有人都明白,替日本人干活,能多弄一个算一个,于是,众人除每日饭食工钱之外,又多要了两双鞋钱。
  不想日本人脑袋不好使,以为这些人真的要鞋穿,便把这事委托给内藤洋行,而红袖的大舅子正在内藤洋行当采买,便揽下了这桩生意。钱是按两块二一双领的,但给崔大少的却是一双鞋六毛钱。这种事不能写到报纸上,日本人小心眼儿,万一瞧见了,必定会跟他找后账。
  傍晚的时候,崔大少看到一群群、一队队的混星子、流氓、青皮光棍儿们光着脑袋,抡着手枪,从他眼前经过,奔华界去了,不一会儿,华界那边传来一阵阵枪声,有人跑回来说是混混儿冲进了华界,一路放枪一路抢,已经抢过了东马路,正往估衣街那边去。他们抢了谁跟崔大少无关,唯一有关系的,是这些人脚上穿的都是大魁他娘亲手做的布鞋。
  没有了这几百双鞋,他崔大少从此就狗屁也不是!为什么要这么说呢?有一个从同治年间流传下来的故事可为佐证,故事说的也是拜把子的两兄弟,也是把兄富把弟穷,把弟出外谋财,一走三年五载没有音信,等终于回到家来,见老婆孩子倒还活着,只是把兄未曾帮过她们一丝半缕。这位把弟当即大怒,拿刀去找把兄理论,把兄将他领回家中,打开库房给他看。故事讲到此处便有了分歧,《沽上英雄谱》中说是房中存了满满一柜子扇套,而城里流传的版本却说是库房里堆着一两千只柳条筐,反正不管怎么着,那娘俩这几年靠手艺养活自己,做出来的东西都被把兄派人高价买了回来,让她们赚到的钱足够过平安日子。那位把兄说得好:"我这大伯子要是三天两头给她们娘儿们送钱送米,岂不坏了老弟你的名头?"
第41节:叁 在传说中等待(3)
  这就是"义",是天津卫老爷儿们最独特的表达"义"的深刻内涵的方式,然而,崔大少如今失去了这个机会,因为他失去了物证--那几百双鞋。
  大魁那孩子一病不起,花钱如流水,现在对于崔大少来讲,只要能抓挠来钱,让他干什么都行,但他又不能离开这个倒霉的鞋摊,因为,他当真害怕有人来找他时他恰好不在,虽然三年没有音信,但既然约好要相见,那边就一定会派人来找他。现在,他只有变卖家里的东西来给孩子治病,最终不得不卖掉那批布鞋。
  一辆汽车吱的一声停在息游别墅门前,门役上前一躬到地,拉开车门,车里下来一男一女。这车看着眼生,必是头一回来,崔大少放下咬了两口的烤白薯,心中刚转上一点闲心思,却被白薯呛住气管,咳得扑倒在地--他认出来,那位从美国大汽车上下来,穿件水獭皮领的毛哔叽大衣,手臂上吊着个妖妖佻佻小娘儿们的,正是他那一个头磕到地的老把弟。
  夜里两点多钟,华界那边仍在响着零星的枪声,崔大少的把兄弟终于出来了,后边跟着一群有身份的人在送,那些人的马弁、跟班之类的跑在前边驱赶闲人。崔大少三步并作两步冲开人群,上前抓住把兄弟的衣袖,张口刚要说话,便被把兄弟将手中的报纸摔在他的嘴上,跟着保镖过来,上边一拳,下边一脚,便把他打发了。
  美国大汽车载着他的把兄弟呼啸而去,送行诸人向他啐上一口也各自散去,崔大少倒在地上没有反应,只盯着报纸上红袖馆主新写的那篇文章流泪,文章的标题是《崔大少新传·小婶娘原来是三姨太》。在没败家之前,他确曾有过两房姨太太,只是,自从他参加了救国救民的大事业,他便把她们都打发了。
  这是些陈年旧事,如今红袖馆主把它们捣腾出来,怕要给他惹上个不义的骂名了。这也难怪他的把兄弟生气,他崔大少若有孩子,确是应该称呼大魁他娘为"小婶娘",然而,这话他又无从解释,即使找到了把兄弟,他也无话可说,因为他失去了最为关键的证据--大魁他娘亲手做的那几百双布鞋,现在正穿在"便衣队"的脚上。
  这就是天津历史上著名的"便衣队事变",是日本人为了掩护溥仪逃往东北,特意制造的一场大混乱。
  土肥原和上角利一从中原公司二楼的窗子里朝下看,见便衣队一群群地往华界发动冲击,俩人乐得合不拢嘴。不过,土肥原还是敏锐地发现,中国人毕竟有些鬼点子,他们在脚上穿了同样的鞋,这必定是在不引人注意的情况下给自己人做的记号。
  11月12日早上7点半钟,又有人问:"有黄杨木底儿的弓鞋吗?"崔大少照旧脱口而出:"不巧,光剩下柳木的啦。"那人又问:"这天下难道光剩下穷人啦?就没人穿好鞋吗?"崔大少答:"想穿好鞋也得有双好脚。"……问话的还是上次那位贵妇人,只是这一次俩人一问一答的,句句都与组织上跟他分手时交代的接头暗语不差分毫。
第42节:叁 在传说中等待(4)
  崔大少摘下毡帽头儿抓了抓头皮,随手拿了双鞋包上,道:"两块钱。"便把包着鞋的纸包交到那妇人手上。息游别墅的门役事后跟账房讲,这话又被账房转告给红袖馆主,说是崔大少为女人昏了头,把毡帽头儿跟鞋一块儿包起来卖啦!也就在这个时候,崔大少看到,那个一脸精明相的日本胖子又来了,他先是拿眼紧盯着他,停了片刻,掉头便走。
  土肥原确实挺生气,虽说溥仪昨夜已然逃离本地,但有这么个家伙天天守在门前,对他总不是件好事,然而,等他打电话调来日本警察,崔大少却早已离去,而且从此便消失了,再也没有在本地出现过。土肥原对此得出的结论是,这家伙必定是个共产党;门役对此得出的结论是,崔大少一准是找着好事由,挣大钱去了;红袖馆主的结论是,他终于等到了那个女人,俩人离开本地过小日子去了……
  上午9点30分,英商麦加利银行1号窗口的印度籍出纳员刚刚上班,便有位绅士递上来一份提款单:"请您盖章。"她又客气地把提款单退了回去。来人从衣袋里掏出一顶苦力戴的那种破毡帽,把缝在上边的一块玉石揪下来,涂上印泥,盖在提款单上。
  印度出纳员找来印章档案详细查对,证明这枚六只蝙蝠的印章确实是存款者持有的凭证。"请问您是提现款么?"接待规程要求她必须得这么说,但几十万块现大洋如果提现款,来人应该有一支汽车运输队停在银行外边。那人又送过来一张汇款单,是汇丰银行香港分行的账号,道:"全部转过去。"出纳员问:"本行账号资料撤销么?"他道:"当然。"出纳员却暗道:这个香港的账号是英国总领事馆早有通报的户头,几年来,有许多人都在利用这个账号周转抗日资金,她有责任把这笔汇款的情况向英国上司汇报。
  这时,她发现一位漂亮的中国妇人带着个漂亮的中国男孩向这边走过来,妇人对那位绅士道:"他爹,大魁说,他崔大爷让告诉你,说他不用钱,自己先走啦。"
  那位绅士发了一声感叹:"这可是我那老把兄变卖了全部家产捐出来的钱,看守了三年多,他居然一分钱也没动过,这又何苦呢?"
第43节:肆 敌后(1)
  肆 敌 后
  1
  这是我平生最冏的一件事。1938年秋天,我刚刚结婚,太太关玉如二十二岁,人长得美,在我看来几乎没有缺点--当然,除了有些迷信之外。接受任务的当天,玉如硬是拉着我去算了一卦,就在独流镇的运河边上。卦师将三枚金钱摇得哗啷哗啷响,卜出一个"大畜",二四爻动,变爻后为"离"卦。他说:"此卦卜南行可是不吉,您太太五日之内当有小恙,一个月之内您会错失一个自救救人的机会,最要紧的是,腊月之前您必有血光之灾……"
  我向来不信这些骗人的玩意,但玉如相信,她出身于满族旧家,除去洋教,凡是日常生活中的迷信他们家都信。两年前我去求亲,她父母请人批过"八字"之后,硬是说我命里克"岳家",只宜"出家",不宜成家,于是,我便失去了正大光明迎娶她的机会。
  听了卦师的话,玉如被吓得脸色发白,问我说:"咱们能不去吗?"我只好故作轻松道:"上级领导要是有别人可派,就绝不会拿咱俩这对活宝去冒险。"其实,事情原本也是如此。党中央指示在华北各县组建抗日武装,开展敌后游击战,但八路军的同志还没有派过来,而北方局既缺少军事干部,也没有武器装备,便只好发挥每位同志的特长,奔赴各地想办法先将队伍拉起来再说。我原在天津做地下工作,若不是身份暴露逃出来,这会儿还应该在电话局当技师,但是,如果我的身份没暴露,玉如也不会下决心跟我私奔。如今,华北的所有同志都在忙于抗战,只有我们这两位闲人躲在独流镇我姨妈家里度蜜月,自然应该出来工作。从另一方面讲,我也明白领导的想法,他们之所以选中我前往沧州收编麻老二的土匪武装,必定是因为我姨夫曾是静海县的土匪头子,认为我对土匪理当有所了解。只是这话我们谁也没有明说,讲明了反倒不美。
  接受了任务我原想只身前往,但领导却让我把玉如带上,他们说得也有道理,带上她毕竟是个帮手,而且也是很好的掩护。只是,我此去是与日寇、土匪、汉奸打交道,危险得很,有我一个人舍身前往也就罢了,没必要让玉如这种娇贵的女学生跟着犯险。但这话我又没法开口,因为抗日救国要求我毁家纾难,一味地心疼太太会让我在领导面前显得不像个英雄。
  我跟玉如坐小船沿南运河到沧州起旱,又坐马车在日本人新铺了柏油的公路上走了大半天才来到目的地。辛店是沧州和盐山县城之间的大集镇,五天赶两个集。看到这个大集镇我才明白上级领导的英明,这条公路是京津直通山东的要道,在这个地方撂一支抗日武装,便等于在敌人的咽喉上插了根刺。当然了,日本人想必也明白这个道理,辛店据点正在建设之中,规模很大,炮楼和兵营已经建好,周边的环形围墙和濠沟也修得差不多了。
  我先把玉如隐蔽在接应人高占魁家里,然后才去辛店据点找我表哥。以往上学的时候,我每年暑假都到姨妈家里长住,很是佩服姨夫身上的那股子豪横之气,跟他学了不少东西。跟表哥我也很亲近,当年他总是带着我到处玩,给我买好东西吃。然而,这一次我并不想让表哥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更不想让他知道我是带着家眷来的,因为他毕竟是伪军中队长,是汉奸。
  表哥见到我着实亲热,说早接到你的信了,只是我每日瞎忙,你信上又没个准日子,要不我就派人到沧州接你了。我说你忙的都是"正经事"。他说你小子别骂我了,我这也是没办法。于是我们相对大笑。
  我发现表哥在外貌上没有多大变化,依旧高大英俊,只是一条腿受伤变瘸了,神情中也多了些阴郁,不像当年在家里当独生子时那般快活。我细一问才得知,表嫂几个月前去世了,他怕老母伤心,就没敢告诉家里。我只好安慰他说,等我回天津给你找一个女学生。他问我有没有娶亲,我只好说还没有。他便笑我说,有女学生还是先留给你自己吧。
第44节:肆 敌后(2)
  我最初的计划是,先找到表哥,然后由他替我与麻老二牵线。毕竟兵匪一家,他们同居一地,没办法不打交道。我猜想,上级领导也必定料到我会这样做,因为他们了解我的一切。表哥问我找麻老二是寻仇、做生意还是拉队伍,我只回说是做生意。表哥很体贴地没再细问,因为在这乱世,几乎每个人心里都有对自家兄弟也不便言说的秘密。然而,他却开始苦口婆心地劝我放弃联络麻老二的想法,见我拿定主意不肯改口,他便为难得不行,脸上苦得能拧出水来,最后只好说,麻老二那家伙是个混账,不好说话,跟他非但没有交情,可能还有些嫌隙,要是万一有了麻烦,让我可别自己硬挺着,赶紧带信给他。
  走出据点,路过一家肮脏的小饭铺,我以为表哥要请我在这里吃饭,不想,他只将满脸油泥、扎着围裙的掌柜的叫出来说,你赶紧带个话,说我表弟特地从天津来拜会你们东家。当晚,表哥把我安置在一个年轻寡妇家里住,寡妇自称夫家姓周,表哥却叫她王二姐,我只叫大嫂。显然这妇人是表哥的姘妇,对我亲热得好似一盆火,打酒、割肉、烙饼、炒鸡蛋,她五岁的小女儿也跟着剥葱、抱柴禾。我惦记着借住在联络人家里的玉如,但又不能不顺了表哥的意住在这里,心中很不踏实。不想,等表哥刚回据点值夜,高占魁就来了,隔着院门高声道:"二姐你忙哪,今天集上卖剩下两捆韭菜,给你拿一捆吃!"说罢将韭菜放在门口便去了。
  我知道高占魁必定是来找我,便借故吃得太饱出去遛食,刚转过街角,高占魁就拉起我飞也似的跑回家。原来玉如病了,上吐下泻,发烧不止。她一见我就委屈得什么似的,说我跟你私奔那天没看皇历,原来是个"大破"之日,可不是好兆,如今连卦师的话也应验了,所以咱们还是先回去,跟领导解释解释,等选个好日子再来。我说你上吐下泻是水土不服,发烧是你这一夏天积的火,坐船被夜风伤着了,内热上火,外感风寒,没有大碍。但我这话她根本听不进去,只是一个劲地埋怨我不疼她。
  满族旧家的姑娘出嫁前都被宠坏了,一点小病痛也禁受不起,可这附近几十里又没有医生,无奈之下,我只好听从高占魁的建议,带着玉如去十五里外的村子找麻三姑。然而,让我没想到的是,这位麻三姑其实就是麻老二的寡妇娘。
  麻三姑五十多岁的年纪,漆黑的头发挽着个髻儿,用刨花水梳得晶亮;虽是三寸小脚,走起路来却噔噔的,好似一对锻铁花锄;脸上的相貌我最初没看清,因为她那双眼睛就是一台戏,而等到她开口时,我的五官便好似同时被她的话语灌得满满的,一时间什么也辨认不清了。她说:"哎呀,这是谁家的小媳妇这个俊哪!天仙下凡杨贵妃再世这么俊的媳妇,该不是先生您的吧?什么叫前世修今生今生修来世,您真好福气!瞧您这气色便是骑大马坐大轿的命,到我们这小地方来想必是有大买卖要做,不像我那没出息的老儿子不敢出门见世面……"她将东屋里的七八个孩子赶到西屋,又从炕柜里抱出新被褥铺床让玉如躺下,说你们大地方来的人娇贵,睡不惯粗布被,您是从天津卫坐船来还是从济南府坐车来……
第45节:肆 敌后(3)
  还不到一支烟的功夫,麻三姑就将我们二人的身世家财巧妙地套问了一遍,那股精明麻利、亲热自信的劲头,彻底将玉如迷住了,等到听她说满族人最虔敬,信喇嘛,"瞧香"才能管用时,玉如的眼泪便止不住了。三炷香燃起,烧成右高左低,麻三姑说你们城里的姑娘媳妇眼里素净,到了我们这荒村野店难免瞧见不干净的东西,这是"撞客"了。说话间她从瓷罐里摸出一块黑乎乎的东西,在佛前供了供,便用热黄酒化开给玉如灌下,又让孩子们剥大蒜捣烂,一边夸赞玉如细皮嫩肉,"天足"便利,一边将调了面粉的蒜泥敷在玉如的足心和肚脐上,然后她用手指将玉如从头到脚一通揉捏,说你今晚就歇在我这儿,出两身汗,明天一早就没事了。
  麻三姑的这番装神弄鬼骗得了玉如和乡下的愚夫愚妇,却骗不了我,但我对她治病的手段倒是很赞赏。她给玉如喝下去的那块东西我认得,是"焦神曲",治肠胃不调最有效,而捣蒜敷脐也是治疗腹泻的妙方。然而,我却不能让玉如住在这里,以麻三姑的精明世故,等到明天早上,玉如说不定已经连党组织的情况也对她"交代"了。
  2
  几天之后我见到麻老二时,只当他是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空长个大个子,却是一脸的愁苦相,不似我姨夫手下的那班人总是带着股子满不在乎的劲头。他见面的头一句便是抱怨,说刘队长没事净给他找麻烦,他又从哪变出来你这么个表弟,该不是共匪吧?他口中的刘队长就是我表哥,我说:"你看我像共产党吗?"他说:"不论是君子、恶人,脸上可都没写着字,还是说正经的,你有何贵干?"我笑道:"借用刘唐见晁盖的话说,我这是给你送来了一行大富贵。"他依旧苦着脸说:""劫道"是我的本行,用不着你送"生辰纲"。"我说:"比那路买卖可大多了。"他便问是什么买卖。但我此时还没想好是否对他说实话,只得脱下皮鞋来揉捏走得酸疼的脚,好借机缓一缓进展过快的话题。麻老二倒也没再催问,而是从我带来的褡裢里掏出酒瓶子喝了一口,又将瓶子递给我,我也喝了一口。就这样,我们二人一人坐在一只坟包上,附近都是玉米地,你一口我一口地喝酒,谁也没再讲话,麻老二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我想,既然他肯这样应酬我,就必定还有别的话说,所以心中并不着急,只想慢慢地认清对方是个什么人。早上安顿好玉如后我回到王二姐家,表哥已经在等我,但他并没有问我为什么整夜未归,只叮嘱我去见麻老二时机灵点,要是看情形不对就赶紧跑,损失钱财不要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拜山"的表礼也是表哥给预备的,两瓶酒、一刀肉、六把挂面和半斤茶叶,王二姐拿只褡裢把礼物装上,只说晚上回来给我下面条,便没再多话。送我出镇的时候,表哥谈到了一些重要情况,他说麻老二原是杂牌军,常年驻扎在沧州,日本人来时他们还开过几枪,但很快就被打散,他只好带了手下人回家落草;这个人我见过多次,好像没准主意,总也让我摸不透;有人说他是个孝子,对寡妇娘言听计从,但也有人说他恨他娘,却又拿他娘没办法……
第46节:肆 敌后(4)
  根据表哥谈到的情况,我无法判断麻老二是好人还是恶棍,因为窃国大盗也可能是孝子;同时我也无从判断他对国共两党是个什么态度,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从另一方面来看,我也当真得自己警醒着点,因为,这些土匪杀掉我便如同儿戏,心中绝不会有什么放不下的。
  酒喝了大半瓶,麻老二终于又开口了,他说:"我看出来了,你小子肯定不是给小日本拉皮条的,可也不是国军,那么必定是共产党了。"听他将"共匪"改口成共产党,我便半真半假地笑问:"你怎么看出来的?"他叹了口气说:"别看你穿得人模狗样,换了旁人,这会儿早把票子亮出来给我看了,可你们共产党穷,只动嘴皮子,没有真货。"听到这话我一点也没生气,因为他说的多半是实情,便问:"那你干吗不降了日寇,或者穿起军服再当国军?"他摇头道:"这跟你没有半点干系。"
  与麻老二的第一次会面毫无进展就结束了,让我感觉很受挫折。回来的路上我就想,如果这家伙再不想见我,索性我就带上玉如回独流镇接着度蜜月,毕竟跟土匪打交道我是赶鸭子上架,事情没办成领导也不会怪罪我。
  不想,刚回到王二姐家,便发现高占魁正在院里等我。他弄块破布捂着脑袋,顺着脖子流血,王二姐正在一边将墨斗鱼骨磨成粉,地上大木盆里泡着我换下来的脏衣服。高占魁一见我便说:"您寄存在我那的"黑货"被人抢了,来人说是麻连长的吩咐。"在表哥面前不提玉如只说是鸦片烟,这是我与高占魁的约定。此时我才醒悟过来,麻老二跟我没话说却又干耗了那么长时间,就是为了给手下人腾空儿来绑架玉如。土匪的眼线众多,显然我的一行一动都没能逃过他们的监视。然而,麻老二绑架玉如到底是为了什么,我想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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