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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魂阿寒

渡边淳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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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怎样的死法才能使遗容保持最姣好的状态呢?
  吃安眠药、煤气中毒、溺水、剖腹,自杀的方法多种多样,不过死后仍能保持生前容颜的时间却非常短暂,无论采用哪种方式,死后一两个小时后尸体便会发黑,呈现死后僵直状态,到最后甚至还会散发出尸臭味儿。虽说人都要死了,大可不必为此烦恼,但是一想到死后早晚还是会被人发现,而那时如果自己的样子变得丑陋不堪、惨不忍睹的话,终究心里不太好受。在这些自杀方式中,惟有煤气中毒会由于扩散到血液当中,令死者脸颊呈现玫瑰色的红晕,但好像那也只是暂时现象而已。如果自己所爱之人能够在脸色尚且红润的时候赶来,找到自己的尸体倒也罢了,不然就只能将自己发黑的丑态暴露于众了。
  能够使自己的容颜比活着的时候更美丽、娇艳的死法只有一个,就是那种清澈凛冽的死亡方式。
  莫非纯子也知道这一点?她那么年轻,在她死的时候,真的能够连这种结果都经过深思熟虑、了然在胸吗?
今年春天我利用回札幌的机会再一次见到了已经时隔二十年的时任纯子的遗照以及她留下来的画作。照片上的纯子身穿大衣,头戴贝蕾帽,可能是由于光线太强的缘故,她微微皱着眉头。当然啦,她照片上那张脸和二十年前没有丝毫变化。
 "我每天都看着这张照片,纯子真的一点儿都没有变。"
纯子的母亲如此表述出了我的内心感受。我点了点头,抬起身子为她上了一炷香。
  "阿纯最喜欢这张照片了。"
  "她的确时常会做出这种表情。"
  "我不太喜欢她皱着眉头的样子,可是因为她说过,如果她死了挂这张照片就好,所以才选了这一张。"
  "是她自己说的?"
  "也不知道是真的假的,有时候她喜欢像开玩笑似的说这种话。"
  二十年前的那个疑问就是这时又重新浮现在我的脑海当中的。
  纯子会不会知道她选择的那种死法最美,才有计划地去赴死的呢?
  这个疑问和眼前这张纯子的照片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只是忽然间冒出来的一个想法而已。不过这种疑念一旦形成便在我的心中扎下根来,令我耿耿于怀。
  为什么自己会对这种想法如此笃定呢?我在为自己的想法脱缰先行而感到困惑的同时,也终于弄清楚了一点,那就是这二十年来,这个问题其实一直都潜藏在我的内心深处,时隔这么久,我自己一直对此无法释怀。毫无疑问,她选择的确实是冰冷而孤独的死亡。是终极式的、不为任何人所知的死亡。但是话又说回来,死亡对于任何人而言都是一种孤独的行为,无论临终前得到众人守护,还是只有独自一人魂断荒山野岭,死亡都只能属于即将死去的那个人。
  没有必要去同情她死时的孤寂,因为那是所有面临死亡者的共性。纯子也算不上什么特例。不仅如此,她的死不仅不值得同情,甚至还应该予以憎恨。因为她的死太华美、太光彩夺目了。或者可以说,她的死既傲慢又专横,而且还自私而任性,精心策划的程度令人厌憎。
难道说二十年的光阴赋予了我能够客观看待时任纯子的思考能力了吗?
  面对眼前的纯子遗照,我感到自己头脑异常清醒,清醒得连自己都惊愕不已。
  可是不管我现在头脑多么清醒,过去所发生过的一切却依然是那么刻骨铭心。
1952年4月13日。
  二十年前的这一天,纯子从积雪的覆盖中露出了身影。地点就在针叶林已经绝迹的钏北山坳的一角,从那个位置透过光秃秃的树干可以俯瞰整个阿寒湖。
  冬季里的阿寒湖覆盖着积雪,看上去也只像是白茫茫的一片平坦的雪原。不过进入4月以后,覆盖在湖边的厚厚积雪已经开始融化,湖周边临岸处的冰面上也开始出现道道裂痕,蔚蓝色的湖水隐约可见。湖上已经开始严禁滑冰,从摩周湖方向吹来的北风中也开始能够感觉到一丝春天的气息了。
  能够俯瞰阿寒湖的钏北山坳是从阿寒湖通向北见相生的必经之路,每年十一月份开始到第二年的五月份,整整半年时间道路都会被积雪所阻,无法通行。在这期间,踏足这一区域的只有营林署的巡视员或者爱弩族樵夫,而且还需要利用雪橇,选在降雪比较少的风和日丽的日子里才能成行。湖畔常驻的营林署巡视员就是看中了冰雪开始消融的好天气,才准备进入山坳巡视的,于是很偶然地发现了纯子的尸体。
  发现她的时候,纯子的头朝着阿寒湖那边,呈微微侧卧的状态倒在地上。在她周围是低矮的簇生山白竹,外围则是稀疏的虾夷白桦树和山毛榉混生林。
  最初映入营林署巡视员眼中的是纯子身穿红色外套隆起的背部以及她身侧微微露出来的左手手背。她双手抱胸呈左肩沉下的状态,所以左手才从右肩肩膀处露了出来。
  在一片银装素裹、静籁无声的山坳里,皑皑白雪中点缀着一抹红色,这简直就像一幅西洋画般不可思议而且鲜艳夺目。营林署巡视员最初没想到那是衣服,只感觉到了那抹红色的存在而已。在这万物枯萎、积雪覆盖的
  山坳里,这种颜色的存在本身就极其不合理。他还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看花眼了呢。
  从大路上下来,踏人积雪的树林,来到从雪中探出头来的那簇山白竹前面的时候,他才真正意识到那抹红色是件外套,旁边露出来的则是一个人的手。那只手稍微有些浮肿,紫红紫红的。他紧盯着那具尸体,一动不动地呆立了好一会儿。不是因为好奇,而是因为害怕。
 "刷拉、刷拉......"周围除了春日里积雪融化的声音外听不到任何其他的声响。枯裸的树木立于积雪之中,展现在眼前的则是如同倒扣在那里的白色脸盆一般的阿寒湖。营林署巡视员从寂静无声的山坳狂奔而下,通知了住在湖边的户籍警察。等他们把铁锹和草帘子放在雪橇上再回到这里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了。 当他们找到纯子尸体的时候,悬挂在天空正中的太阳已经偏西,移到了雄阿寒岳的山脊边缘,将虾夷白桦树的树影长长地抖落在雪地上。
  营林署巡视员和户籍警察在一道赶来的两个村民的守护下开始一点点铲除她周围的积雪。营林署巡视员这会儿已经对周围的沉寂不再感到害怕,反而对积雪下将会展现出来的物体感到无限恐惧。
 "别把铁锹插太深。"
从露在外面的背部隆起已经基本上能够判断出尸体的大致情况,但是现阶段还不太清楚她手脚所处的位置。他们二人从较远的地方开始铲雪,然后再逐渐缩短与尸体之间的距离,最后干脆改用双手清除周围的积雪,将整个尸体从雪里挖了出来。
  纯子的身体向左边微微侧卧,头朝着湖的方向卧伏在地上。
  大腿微微弓着,长裤下穿了一双白色皮靴。左手从胸前绕过伸到肩膀处,右手则放在耳边。不知为什么,她的姿势看上去就像她正在倾听着戴在手腕上的手表似的。她身上那件红色大衣暴露于阳光下的部分稍微退了色,但其他部分还保持着原有的鲜艳色泽。大衣上的帽子把整个头部都遮盖得严严实实。
  "把她的身子翻过来吗?"
  "不,还是等钏路那边的验尸员来了再说吧。"
听户籍警察这么说,营林署巡视员不禁再次观察了一下尸体周围的现场情况。
以尸体为中心呈顺时针排列散落着一只手套、"光"牌烟盒、雄阿寒饭店的火柴、手绢以及左肩处的高效安眠药的空瓶。
  "看样子应该是自杀。"
  "是啊,好像还很年轻。"
  "1月末曾经有过三个人从札幌到这里来找人,没找到就回去了。
说不定这就是他们所要找的离家出走的那个人吧。"
  "要是那样的话,她从那个时候开始就一直在这里?"
  "是啊,算起来有两个多月了。"
户籍警察一边检查着散落在尸体周围的物品,一边在手册上做着记录。等他做完登记的时候,一个年轻人从山坳下方爬上来。他身上穿着消防团的黑色制服,头上戴着一顶配套的帽子。
  "钏路那边怎么说?"
  "是这样的,他们说今天负责验尸的那个人出外勤了,等他回来后再赶到这儿来的话,就得到晚上了。所以他们说让我们今天只确认一下尸体,先放着别动,等明天再说。"
  "这样啊。"
户籍警察点头表示明白了,然后对营林署巡视员说:"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还是先确认一下她的脸比较好。看情形她肯定是自杀,让她翻过身来应该不成问题。"
营林署巡视员正要动手,户籍警察阻止住他。"等一下,给她翻身之前先照张相。"
说着他掏出一架旧相机,从头顶和左右两边共拍了三张照片。营林署巡视员这才蹲到尸体的侧面,拂去尸体肩头上尚存的那点儿积雪,把手插进被压倒的山白竹之间。
  "已经变硬了。"
  "肯定是冻住了。"
  "那是肯定的。不过只要人死了,不冻也会变硬的。"
营林署巡视员搬着她的肩,户籍警察抱住她的腿脚,把她的尸体翻了过来。
  纯子的脸庞从雪中缓缓露出。就在看到她的相貌的那一刻,所有在场的男人们都一下子紧张起来,随后不由得悄悄咽下口水。
  纯子的脸上毫无血色,简直就像连最后一滴血都凝冻了似的。惨白的前额上垂落着几根头发,紧闭的双眼隐在长长的睫毛之下。小巧圆润的鼻子白皙得仿佛透明,而稍微有些兜齿的双唇则呈紫色。可能是她自己咽气前无意识中拉开了衣襟,丰满的胸口裸露着,同样也是一点儿血色都没有。
  在透过树枝斜射进来的夕阳映照下,她右半边的脸颊处于阴影里。这令她的面容看上去不但美丽而且更显出稚气、娇嫩。虽然大家都知道她的死已是不争的事实,但是她的样子实在令人不由得感到她是在彰显自己还活着。好像自从她埋在雪中后时光就此停滞不前,这两个月时间完全没有任何损耗一般。她的的确确比活着的时候更漂亮、更艳丽夺目。
  "没错,就是这个女孩儿。"
  "你看过她的照片?"
  "是啊,以前。"
  "长得真漂亮啊。"
  "如果我记的没错的话,他们说她今年十八岁。"
  "才十八呀......"
  男人们在雪中围成一个圆圈看着纯子。而纯子则好像知道会有这一刻似的,闭着眼睛,鼻尖微微上翘,仰卧在那里。
  "因为一直埋在雪里,所以样子一点儿都没变。"
沿着纯子的身形,周边的雪被堆成了一个人体模型,现在表面的雪已经有些冻结了。
  "要是发现得再晚点儿的话,雪一化,说不定就该烂了。"
  那只露在雪外面的已经变色肿胀的左手充分证明了这一点。虽说日照时间尚短,但白天山坳里的阳光毕竟已经显示出了春天的来临。
  "幸亏她趴着,脸没变。"
  "是啊,幸亏她的头是朝着山谷一侧的。"
死的时候,纯子是否将这些都计划好了,对此已经无从得知。但是有一点很明显,纯子绝对是故意将手套、香烟、火柴、手绢、安眠药的瓶子等这些身上最后带的一点东西扔在自己周围,然后才趴在其中的。可能她就是用这种方式来缓解独自一人上路的孤独无奈的吧。
男人们将纯子的身体重新还原成刚才俯卧着的状态,然后再把她稍稍露出来的右脸颊用山白竹下面的干燥的雪粉埋上。
  "还是用草帘子盖上点儿好吧?"
  "也是。"
营林署巡视员往尸体上扬了一层雪,然后把用雪橇拉来的草帘盖在上面。纯子的身体基本上都被草帘子盖住了,只剩下脚上白色皮靴的一角还露在外边。
  "好了,明天再来。"
  户籍警察好像对纯子也像对在场的男人们说道。他们竺三全站起身来准备往回走,重新又转回头来看了看雪中的草帘子。太阳已经躲到雄阿寒岳的山脊那边去了,夕晶晶余晖将雄阿寒岳上的积雪表面映成鲜红一片。
  "需不需要做个什么标记?"
  "不用了吧。"
  可如果今天晚上再来一场雪的话,说不定还会被埋...。竺竺四个人一起看向伸展在山谷一侧的白桦树那弯弯堂兰竺墨枝。树枝尽数伸向树木稀疏的山谷一侧,树丢;磊是湖面半遮半露的积雪覆盖的阿寒湖。
  "走吧。"
  男人们一个跟着一个摘下帽子向纯子的尸体行了个礼后走上山道。
  "她为什么会寻死呢?"
  营林署巡视员一边走一边小声嘀咕着。
  "可能是因为男人吧。"
  "来找她的人说过,虽然她还是个学生,不过是个画画的。"
 "那说不定是因为哪个方面遇到了什么问题。"
  "不清楚。"
  他们边说边走,并不是回头看向山坳。"明天几点开始验尸?"
  "据说她的家人今天晚上要坐夜行车从札幌那边出发,明天一早到钏路,然后再坐吉普车上山,估计怎么也得到明天中午前后才能赶到这里。"
"她的家长看到了那种情况肯定会吓一跳。"
山坳深处一群鸟结队振翅飞翔着。黑色的阴影遮盖住与山坳相连的山脊。
  "那些讨厌的鸟,会不会去叼她的尸体?"
  "已经盖上草帘子了,不会出什么事儿的。"
  大家点头表示同意这种推测,拉着雪橇朝着湖畔走去。
第一章 年轻作家之章
  二十年前,时任纯子接近我是有她的道理的。那还是我后来听纯子的姐姐亲口告诉我,我才知道的。因为她说过"我们班里有个特别严肃、认真的讨厌男孩儿,我一定要去诱惑他试试。"
兰子告诉我纯子当时是这样说的。现在想起来,这句话的确就是纯子的调调。但在当时,我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她有这种企图。
  作为一个刚满十七岁、平凡无长的高中二年级学生,我当时没发觉那是纯子作怪、作弄人也很正常。而且就算最初的起因确实如此也无关紧要,因为在我们交往过程中,纯子和我的关系已经不再是简单的恶作剧性质了。
  纯子给我那封信的时候,恰恰就在我年满十七岁的那一年秋天。事情过去二十年了,我还能记得如此清楚是因为那件事情就发生在我生日的前一天。
  --虽然提前了一天,但祝你生日快乐!明天就是你的生日了,我想向你表示祝贺。下午6点,请来米莱特。
纯子
  我是在下午第一节上国语课的时候发现这封信的。它就夹在我的国语教科书里。
  信纸是带红色横线的稿纸,稿纸正中间印有时任兰子的名字。纯子告诉我说那是她姐姐的名字已是在一个月之后了。
  刚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有些摸不清这封信的真正含义。而且就连落款处的"纯子",我都不清楚到底是谁。重新又读了一遍,这才想起来明天是10月24日,是我的生日。而在中午休息的时候,时任纯子曾过来借我的课本说她想看看我的国语教科书。
  我这才理解了信中所写的内容,赶紧慌慌张张地朝斜前方时任纯子的座位看去,却发现和我隔了两排的纯子的座位是空的。我趁老师不注意的时候环视了一下整个教室也没有发现纯子的身影。纯子肯定是在午休当中回家了。纯子经常请假。她的脸色总是白皙得几乎透明,头发发红。尤其是在冬天里穿上深蓝色校服的时候,即使在皮肤白的孩子较多的北国,她的皮肤的白皙程度也显得格外突出。"她呀,是痨病。"
  纯子的好朋友宫川怜子哨悄告诉我说,紧接着她又补充道:"肺痨就是肺结核。"
  不管纯子是第三节、第四节的时候才来上课,还是不到午休的时间就提前走人,老师们对她都会网开一面。在老师和同学们当中似乎已经形成了某种默契,因为纯子既是肺结核病人、又是天才的少女画家。她这样做被认为是无可指责。
  因为收到了纯子的那封信,我在上国语课的时候精神迟钝、坐立不安,老师说的话什么都没听进去。
  当时正值我们从旧学制向新学制转换的时期,从高中二年级开始我们学校变成了男女共校的形式。札幌市原有的三家公立男子高中和两家女子高中先行合并在一起,然后再按东南西北四个区域平均分配学生人数,重新组合,就近上学。
  我家住在札幌市西南方向的山脚下,继续到由原来的第一高中改名而来的南高中上学。而时任纯子则由道(北海道)立札幌女中转到了就在她们家附近的南高中来了。没想到上到高中二年级的时候会突然改成男女共校,我们大家都为这一变化而感到有些不知所措。过去只有男生的毫无色彩的校园里突然转进来几乎同等数量的女同学来,这令教室以及上课时的气氛都突然间有所改观。一向以体魄强健、刚直不阿为校训、行为举止粗野蛮横的男生们突然间变得乖巧起来,为了给女同学留下好印象,有的说话口吻变温柔了,有的则较以前更努力地投入到学习当中去了。当然也有的为了故意装酷,表现出不把女同学放在眼里的强硬态度。
  女同学的情况比较复杂。她们基本上分成了两大派,其中一派是从道立女子高中转过来的,另一派则是从市立女子高中转过来的。一般认为道立女子高中比市立女子高中档次高一些,因此在她们身上可以看出有些自恃才气、傲气十足的劲头儿。
  纯子和宫川怜子也属于从道立女子高中转过来的那一拨儿。
  不过年轻人总是比较容易适应环境。最初的一两个月当中,男女生之间还都感到不自在、不习惯,但是很快就互相熟悉起来,相互打趣开玩笑、上学放学的路上一起走的情况多起来了,甚至还出现了一块儿商量作弊的现象。当然也有互相萌生好感的情况。
  夏天过后,男女共校这种事情对于我们来说已经变得平淡无奇。即便有人开始议论谁跟谁好,谁喜欢谁之类的话题也已经不觉得特别新鲜了。
  尽管如此,对于我而言,从女同学那里收到信这还是破天荒头一次。在那之前我放学的时候曾经和住在我家附近的一个叫圆部明子的女同学一起走过两三次。圆部明子是个圆脸、恬静的女孩子。在班里属于性格内向、成绩也不怎么突出的人。但是她那种默默无闻、老实胆怯的模样反而吸引了我的注意。
  光彩照人与默默无闻,纯子和明子正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听说过纯子似乎在绘画方面具有超常的天赋这种说法,但那只不过是间接的道听途说。
  收到她的信那天傍晚回到家里,我找出了一个月前的一份晚报。那上面有一篇题目为《十七岁的天才少女画家》的文章,就是介绍纯子的。报道中写道她十五岁的时候在北海道举办的画展上获奖,紧接着跻身协会画展以及女画家的作品展,而现在着手进行的是准备参加自由美术画展的大作,可称之为女流画家的希望之星。 在文章报道的同时还刊载了一张纯子头戴贝蕾帽、身穿校服站在尚未完成的裸妇像前的照片。
  天才艺术家的头脑中会考虑什么样的问题呢?
我时而会带着这一疑问去看纯子,但是却从来没有和她态度亲切地交谈过。
  纯子不怎么来学校上课,即便来了也很少说话。偶尔和女同学说几句话,但也仅限于宫川怜子等屈指可数的几个人,和其他人则很少搭话。她那么冷漠,眼神中仿佛在说:他们的话题档次太低,而她自己早已厌倦了此类孩子气的话题。
  尽管如此,进入暑假之前我还是和她有过两次单独交谈。
  第一次是在夏初时节。当时我担任班里的班委委员。放学后,当大家都开始准备回家的时候,我告诉她说我想跟她谈谈。纯子仔细看了我一眼后,点头答应了。
  纯子家就在出校门后右手边上,边走边谈也不太方便。可是因为值日生已经开始打扫卫生了,教室里也呆不下去。没办法我只好请纯子一块儿到连接教学楼和图书馆的走廊尽头处去谈。我担任着图书部委员的职务,所以在那里和纯子谈话也不会显得怪异。
  "你听说昨天开班会时讨论的事儿了吗?"
站的距离一近,我便闻到纯子胸口那儿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香水味儿,所以故意把视线从她身上转开一些,开口问道。
  "没听说。"
  "宫川她们什么都跟你说吗?"
  "没有......"
  走廊里有一道通向校园的门,已经开始凋谢的洋槐的花瓣儿飘进走廊。
  "实际上是这么回事儿。会上提到了关于你的问题。"
  "什么问题?"
  纯子睁着大眼睛直视着我。
  "这有点儿像缺席审判似的,话有点儿不太好说。会上有人提出了这样的意见,说希望你上学就像个上学的样儿,不上就不上,干脆点儿。最好别像现在这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
  我一口气说了这么一大堆。
  "听宫川她们说你在原来的学校上学的时候也经常请假,但现在转到这里来,这里还有男同学,觉得你不应该再那么散漫才是。"
  "是户津老师说的吗?"户津是我们班的国语老师。"说这话的时候是在班会结束之后,只剩下同学们商量事情的时候,老师并不在场。"
  纯子面对我站着,眼睛却望向窗外。
  "正上着课的时候你走进来倒也罢了,可上课中间擅自走出教室可就不太好了。"
  "为什么?"
  "难道不是吗?如果换成别人这样做的话,早挨批评了。不过老师好像对你总是网开一面。有人觉得这种对某一个人特殊照顾的做法实在说不过去。"
  "这是你的想法吗?"
  被她一针见血地点中了要害,我感觉连自己的声音都有点儿走调了。
  "总之,大家责成我向你转告一下,班里有这样的意见,希望你能予以考虑。"
  "我明白了。你想说的就是这些吗?"在纯子的注视下,我赶紧换了一种说法。"倒也不是要指责你什么,只是想转告你大家有这种看法罢了。"
  "好吧。以后我请假的时候会正式提出来,然后好好去休息。"
  "我们并不是要你别来上学。"
纯子说完这句话以后,夹着书和笔记本就从走廊上的那道门走了出去。
  另外一次单独和纯子谈话是在一次物理考试之后。
当时我们的理科课程允许每年从物理、化学、生物、地理当中任选一门自己喜欢的科目。二年级的时候我选的是物理,纯子也一样。
  和其他必修科目不同,我们上这种课的时候一般都是两三个班合在一起后再重新分班,而且需要移动教室。不过一般情况是同班同学会扎堆儿,尤其是考试的时候,这种现象更加明显。那次考试我和纯子坐在一起纯属偶然。因为我进教室晚了,看了一圈儿,只有纯子旁边还有空位子,就过去坐了。
  离考试结束还有三分之一时间的时候,纯子就率先交了卷。我当时也已经基本上做完了试题,但还想再重新检查一遍,看纯子交卷这么早很是意外。因为女同学理科学得好的人很少见,所以她的这一举动一时在班里也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大家都在议论像她这样经常请假还能学得那么好,那么快就做完题交卷,实在是天才。不过大家很快就明白了自己的推测是错误的。
  "你可真够坏的。"
  第二天临放学回家的时候,纯子悄声对我说道。
  "我坏?"
  "是啊。你都看见了吧?"
  "看见什么了?"
  "我的物理试卷啊。知道我一点儿都做不上来,你也不肯告诉我。"
  "我怎么知道你是这种情况?"
  "撒谎!你就是不想让我看你的答案才支着胳膊肘挡着的。"
  纯子气呼呼地盯着我的左胳膊肘。"你不是提前交卷了吗?"
  "是啊,可我交的是白卷。都怪你。"
  "这怎么能怪我?"
  "我前一天晚上必须完成一幅画,根本顾不上复习准备考试。"
  我突然生起气来。她画不画画与我毫不相干。为了画画她自己愿意熬夜,不能按照原计划考试作弊交了白卷,反而把过错推到我头上,这实在太过分了。
  我用最具讽刺意味的口吻对她说:"既然绘画那么重要,你不如干脆到能教你画画的学校去上学好了。"
  虽说曾发生过这样的磕磕碰碰,但我并不怨恨纯子。不仅不怨恨,反而比任何人都对她感到好奇和崇拜。我之所以采取这种比较冷漠的态度对待她,实际上正是我的这种心态的另一种体现。尽管是因为话赶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但我心里还是相当后悔这样对待纯子。总觉得应该还有更好的表达方式。可后悔归后悔,我的自尊心又不允许自己这会儿再去讨她的欢心。纯子和各种各样的成年人以及艺术家们都有交往,就算我再怎么努力,她也不可能把我这种一无所长的小毛孩子放在眼里。对于纯子,我只是远远地看着便已经产生了要打退堂鼓的挫败感。
  可是现在,纯子却给了我一封信,我兴奋得哪还顾得上细想纯子是来真的还是要作弄我。
  那时候我还从来没有一个人到过咖啡馆或者养麦面馆去过。战争结束后不久,整个札幌市的咖啡馆也屈指可数。我只和朋友一起去过一次车站前的那家叫"紫苑"的店,连咖啡是什么昧儿,什么叫咖啡香都不懂。甚至连往咖啡里先加糖再加奶精都是照葫芦画瓢似的看着别人的样子做的。对于那些喝着咖啡欣赏名曲的人们,我只感到不可思议。店里的氛围显得那么高雅、温馨,但实际上,那种气氛反而使我如坐针毡,感觉很不是味儿。相对来说,我还是喜欢和同龄人一起吃碗热汤面,或者坐在街边的长椅上啃老玉米。但这一次却容不得我矫情。这一次我是要去咖啡馆和女生约会,而且那家"米莱特"更是画家以及报社记者等文化人最喜欢聚集的地方。不仅如此,我还是和札幌艺术家们眼中的新星--时任纯子在一起。
  面临着十七岁生日的到来,我心中充满了不安与期待,一直到凌晨都不能成眠。
  "米莱特"咖啡馆位于扎幌车站前面那条大街上靠近薄野十字路口的地方。
  第二天,我差5分6点到达那里的时候纯子还没到,我找。了个靠边的空包厢坐下来,点了一杯咖啡。
店门口附近有个吧台,右手共有近十组包厢。椅子全都是带靠背的细长的木椅子,看上去就像欧洲电影里才会出现的那种十七八世纪的风格。客人几乎都是中年人,而且看起来都像是这里的常客。
  纯子出现在店门口的时候已经6点过l0分了。她头戴贝蕾帽,双手插在红色大衣的口袋里,推开映着街道夜景的玻璃门走了进来。看到她的那一刻,我欠起身来,坐在吧台边上的客人们也都一齐望向门口。纯子在众目睽睽之下目不转睛地直朝我这边走来,根本没朝吧台那边瞧上一眼。她的动作灵巧优雅,就跟她上学迟到走进教室时一样。
  "等了一会儿了吧?"
  "嗯......"
  一边应答着,一边感觉到客人们投向这边的视线,我不由得脸都红了。
  "来这儿的路上顺便送了一趟稿子,就来晚了。"
  "稿子?"
  "是报社的专访。"
  纯子坐下来,轻轻撩了一下垂在贝蕾帽外面的刘海儿,对走过来的服务员说:"乞力马扎罗。"然后抬起头来,从正面直视着我,问道:"那封信,意外吗?"
  "嗯......"
  "什么时候看到的?"
  "下午上国语课的时候。"
  纯子点了点头,把身体靠在椅背上,解开了大衣两侧的扣襻儿。
  "我还担心你不肯来呢?"
  "为什么?"
  "因为你好像很讨厌我啊。"
  "怎么可能。没那回事儿。"
  在咖啡馆这种地方与纯子面对面坐着,我无论如何也感觉不出纯子是和我同年级的女高中生,我不自觉地用词也变得郑重起来。再加上坐在吧台那边的男士们仍不时把视线投向我们这里,令我相当紧张、不自在。但是纯子好像根本就不在意他们似的,把糖放进咖啡中搅拌了一下,然后轻轻举起杯子。
  "祝你生日愉快!"
看到纯子轻轻微笑,我也不好意思地回报了一个微笑。"你今天晚上没有约明子见面吗?"
  "明子?"
  "当然是圆部明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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