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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壶 渡边

_2 渡边淳一(日)
“干吗,一只壶这么宝贝呀。”
“这么贵重的东西,当然宝贝罗。”
雄介这么解释着,朋代却闷声不响地起身走到厨房里去了。
再看看房间,妻子留下的东西全部彻底地不见了,连妻子生前喜欢的CD碟片,复制的维纳斯坐像以及客厅门口的门帘也都不见了踪影。
都让朋代丢掉了。
“这些东西,全丢掉了,她是会哭的呀……”
雄介用于抚摸着泪壶,用轻得使朋代听不见的声音嘀咕道。

也许是按自己的心愿置换了家具摆设,朋代每天都来雄介的家了。已经订了婚,婚礼也定在了两个月以后的某一天,所以她每天来,也没有人说三道四的了。反而都感到她应该来,她已经是这家的主妇了。雄介自己也已完全将朋代看作自己的妻子了。
然而,也许是巧合,八月中旬时,发生了一件奇妙的事情。
正是盂盆节放假,雄介去了好久没去的愁子娘家向愁子娘家人说了自己准备结婚的事。
愁子母亲也表示理解,这样便了却一桩心事地雄介回到了家里,不料发现那只放在桌子上的泪壶不见了。
“放到哪里去了……”
以前曾被朋代将泪壶放到了阳台上,所以雄介现在发现不见了泪壶马上便紧张地追问了起来。于是朋代朝着壁橱上努了努嘴:
“那里呢。”
以前,这餐厅的左边有一架壁橱,壁橱上曾放过愁子的灵台。现在的壁橱换了新的,但地方还是老地方,那地方该是放愁子灵台的地方,现在鬼使神差地放上了那只泪壶。
“干吗,放到那里……”
“这么大的一个壶,碍手碍脚的,放到阳台上,你又不高兴,所以才搬了过去的。”
这理由也不能说没有道理,但在雄介看来,那曾放过愁子灵台的相同地方,朋代将那泪壶放了上去,不由地感到有些意外和一种说不出的味道。
当时事情也就过去了,可过了一个星期,两人之间又为了泪壶发生了争执。
那天特别地热,雄介好久没与同事们在一起喝酒了,那天受邀一起吃了晚饭,又去了新宿的酒吧,到家已是深夜十二点多了。
朋代还没睡,一个人坐在沙发里,手里竟抱着那只泪壶在用布擦拭。
“你这是干吗呀。”
雄介不能理解地问道,朋代于是便深深地吸了口气,对着泪壶上的那个痕纹吹了吹。
“这壶,染上脏东西了。”
“这不是脏东西。”
雄介说着便伸手去拿壶,可朋代却不肯放手:
“等一下,我正在擦着呢。”
“擦不掉的,这是买来时就有的呢!”
“可是,这东西,奇怪呀,我越擦,这痕纹会变得越多的呢。”
闻言不由惊奇不定的雄介不由分说将泪壶夺到手里,只见那壶上的痕纹果然又多出了一点。
“这,痕纹,好像是两只眼睛里流出的泪水呀。”
朋代的话,更使雄介惊疑不止。
“你怎么说是眼泪呢?”
“这形状,不是很像吗。这壶,你不在家里寂寞地都哭了呢!喂,想哭就放声地哭吧!”
朋代说着从雄介手里拿过壶狠狠地用布在壶身上用力地擦了几下。
“啊,住手。”
雄介情不自禁地叫了起来,朋代一下子将壶朝雄介身上扔了过去。
“你果然是喜欢这个壶呀,是爱这个壶啊。”
雄介慌忙接住泪壶反驳道:
“说什么傻话,爱这么只壶我发痴呀。”
“发痴!这可是女人呢!”
“女人?”
“你是比我还喜欢这壶啊!所以我气不过存心捉弄捉弄这只壶的。”
朋代说着突然伸出手去,要用指甲抓那泪壶。
“你要干什么,快住手。”
雄介抱紧着泪壶,朋代的目光气势汹汹地追了过来。
朋代这种表现还是第一次,只见她双手不顾一切地抓过来,雄介只好抱着泪壶逃入了卧室里,并将房门反锁上。
“混蛋,混蛋,你开门,我要看看那壶到底是什么货色。”
朋代歇斯底里的叫声传入房里,雄介不由地感到,这壶又给自己惹来了不小的麻烦了。
朋代交通事故死亡是那以后三天的事。
为了泪壶争吵后,两人终于言归和好,一起去横滨中华街吃了晚饭,沿着第三京滨高速公路回家。
那天夜里,雄介喝了些酒,所以由朋代开车,雄介坐在一旁。
车到港北出口处,对面入口处一辆小车突然冲过道路中间的隔离带,迎面撞了上来。
雄介只感到眼前一黑,接着便失去了知觉,等到醒来,自己已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了。
“醒呀……”
声音远远的,睁开眼睛,只见一位护士站在床前。
“没伤着什么?”
护士安慰着,雄介于是动了动自己的手脚,便感到右手与右脚有些痛,但还是可以行动的。
“朋代呢?”
雄介问道。那圆脸蛋的护士难过地摇了摇头。
“很遗憾,她死了。”
“……”
“当场就死的。”
雄介望着病房窗口上雪白的窗帘,不由想起了三天前朋代为泪壶发火的样子。

雄介的面前,站着洁白的泪壶。
夕阳西下,从阳台处射来的残阳,将泪壶的影子映得如一条长长的尾巴,阳光里那壶散发着熠熠的光灿。
“朋代已经死了。”
盘腿席地而坐的雄介对着泪壶嚅嗫道:
“全都,没有了。”
先是麻子弃之而去,如今朋代又车祸而亡。对雄介来说一切的一切都变得如白茫茫大地好干净。
这当然不会怪罪在泪壶身上,但麻子也好,朋代也好,都是讨厌这泪壶,惟恐躲之不及的。特别是朋代因为雄介太珍爱这壶而将它丢到阳台上,甚而想用指甲去抓它。
本来是个文雅温和的姑娘,怎么会如此地反常呢?
“是你,太美丽了吧……”
可为什么就朋代一人死了呢。确实事故发生前的一瞬间,车子是走在靠右的超车道①上的,谁又会想到对面逆向行驶的车子会撞上来呢?只差一秒钟,只要错开这一秒钟,两辆汽车就不会撞上了。
撞上来的汽车,据说驾车的是个男人,喝了好多的酒,趴在方向盘上睡着了。
①日本汽车是左向行驶,所以靠右是超车道。
谁又会想到,会遇上这么个驾驶员呢!
这一切都是偶然,实在是离奇得太偶然啊!
而且,朋代死了,雄介却安然无恙,这又是偶然。平时总是雄介开车的,这天却换了朋代,这又是偶然。
“为什么……”
雄介不由地对着泪壶问道。
“是你,在操纵着这一切的吧。”
“……”
“是恨朋代,才这么狠心的吧。”
可是雄介问泪壶,泪壶却静静地无言。只是残阳的光线角度变化,使泪壶上那朱色的痕纹显得格外的清晰。雄介于是感到那痕纹一定是朋代在流血了。
连空气都凝住了似的,夕阳中雄介不由默默地打量起房里的一切来。
三室一厅的房间里,全是朋代搬来的东西,妻子的东西已经不复存在;但是雄介的心里还是根深蒂固地不能将妻子忘怀。
“留下的,只有你了。”
雄介从泪壶中看到了妻子,听到了临死时气喘吁吁地希望雄介将自己的骨灰制成壶的妻子的声音:
“你是怕,我将你忘却一个人太寂寞吧。”
泪壶依然沉默不语,残阳已是强弩之末只有壶的上半部分在闪着光芒,下半部分的壶身已经沉在了暮色的阴影中了。
“不用再怕了。”
雄介在与泪壶对话的期间,残阳半阴半阳地洒在泪壶上,看去那壶就好像是破啼而笑样子。
“现在这样,称心了吧。”
“……”
“你真是这样地离不开我呀……”
雄介想起以前碾妻子骨灰时,骨灰里曾渗出水来的情景,已经过烈火的燃烧成了灰竟还会渗出水来。这是为什么呢?这是愁子对雄介爱的执念,是妻子对丈夫爱的思念。
现在雄介是切身地体会到了这妻子的爱。
“只要我活着,你是不会离开我的吧……”
残阳终于落了下去,暮色开始笼罩了房间,然而那泪壶却显得更加洁白无瑕了。
“真是个厚脸皮的家伙呀……”
雄介想起妻子走后一个人与这泪壶一起度过的那些不平凡的夜。现在又是同样的夜来临了,雄介不由又产生了将泪壶抱入房里去的冲动。
“我又是一个单身汉了。”
暮色中,雄介伸过手去将泪壶抱在了怀里。
这泪壶已陪伴自己有三年半了,可色泽形态依然如故。
又将脸凑近泪壶,却发现三天前朋代用布擦过的那痕纹又回复到了从前那一点了。
那一点,果然是妻子的泪呀……
当时与朋代一起确实是看到的,决不会发生错觉,实实在在的两点,可现在又实实在在地只剩一点了。
这么看来,融入这壶里的骨粉还是有着灵感的。
“静一静,别出声。”
雄介提醒着自己,怀着一种祈祷的心情对着泪壶念叨:
“我还是一直守着你吧……”
念叨声中,雄介感到自己的全身正被妻子的灵气所包容,于是他便慢慢地、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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