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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边淳一 - 异恋

_8 渡边淳一(日)
  但是没有感到厌恶。我对他们的爱情一点都没有动摇。应该拒绝呢,还是这么三人上床呢。要在这两者间择其一.似乎只有神才能做到。于是我就这么简单地成为神。我和他们夫妇并着肩一面说笑一面上了楼梯。我从自己房间拿了笔记到了他们的卧房,他们俩已钻进被窝等我。雏子叫我进来挤在中间。信太郎为我把位置空出来。
  开始下起雨来,四周渐渐暗起来。信太郎把床头灯打开,一面读着笔记,一面向雏子解说。尽管是男女狂乱的情节,而且一念出来会觉得是愚蠢的丑态,但是翻译出来的文字听起来美极了。
  雏子很忧闲地听得入迷。抽着烟把头靠在我肩上。或许是因为中午在艳阳下走了一大段路的原因吧。我的手臂晒黑了,一被碰到感觉很痒。我一搔痒,雏子就把手指伸过来,在我肌肤上划着圆圈。
  信太郎不厌其烦地继续念着。窗外打起雷来,室内有闪电。雨下得得更大了。
  虫儿飞到网子上,发出嗡嗡的声响飞来飞去。凉爽的夜风把窗帘吹得摇摇晃晃。室内充满着树脂的味道、草的香味还有含着雨的土香。
  我们三人有相当长的时间,就是这么贴着肌肤在一张大床上动也不动。我和雏子静静地听着信太郎的阅读声。信太郎有时像是陷入思考一样地继续念着。我被无比的幸福所催眠,就这么睡着了。一睡到早上才醒来。
  第二天早晨,信太郎在别墅的庭园朝南、阳光最充足的地方,选了一个角落挖起土来。我在那儿种下了树苗,雏子用露水来浇它。
  我想说,希望到结果时都一直能跟你们在一起,但是没有办法说出口。种好树苗后,我帮忙信太郎的翻译工作。到傍晚三人一起到旧轻井泽去买东西。
  那天老妈从二阶堂的别墅回来。夜里在阳台吃老妈做的莱,我喝醉了不醒人事,任由信太郎抱回房间,在自己的床上熟睡到天亮。
  然后第二天,我按预定计划经东京回到老家仙台。现在回想起他们夫妇到车站替我送行的身影,还是万分地怀念。他们买了月台票到月台上来。信太郎穿着白色的麻外套,雏子穿着类似质料的洋装,头上缠着紫色的印度棉纱。
  我在列车前站住。一说:“再见了,九月见。”雏子就眼眶润湿,像是赌气一样撇开头。信太郎笑着从后面抱住雏子。雏子的头上有信太郎的头。两人这么站着像是双头天使一样。
  在发车的声音响起的同时,门关上了。我们隔着车窗相互挥手。我第一次感到那种胸中收紧的难过别离。信太郎、雏子,不管哪一个,我都同样地爱着。
  火车开动了。渐渐看不到他们的身影。我靠着车门哽咽起来。 
13
  九月回到东京后,我有花时间与片濑夫妇以外的人相处吗?我想,答案几乎没有。
  我也不怎么去上学。就算去也是蜻蜒点水,只去上必要上的课,然后马上回家。在校园有谁找我说话,我也只是像家庭主妇一样应酬一下就走人。
  我对信太郎与雏子以外的人毫无兴趣。在街头演说的咆哮声中路过也充耳不闻。就算我会反射性地接过散发到面前来的传单,但是上面写些什么根本视而不见。
  那年夏天发生的事不停地在我脑中旋转。随着呼吸都可以闻到夏天青草的味道,还有被雨浸湿的树脂的味道。
  在那个充满着野鸟叫声的别墅阳台,我感到信太郎抱着我。等到端坐起来,才发现自己置身于大讲堂,才知道自己张着眼在做白日梦。回过神来,看着笔记,才没过一分钟,这会儿耳际又响起了雏子唤着“小布”的声音。不可思议的是,居然可以闻到雏子一直擦着的香水昧,于是胸中便会一紧。
  在秋天的季节,觉得太早回家可惜,我一个人到晚上还在外面漫步而行。那个时候,我把信太郎翻译的影印本一直带在身边。
  《玫瑰沙龙》这本不像是小说面像是神话的抽象故事的翻译已渐人佳境。我担心要是哪天原稿带在身上弄丢了可是找不回来。所以即使信太郎嘲笑我太过紧张,我还是拿着笔记到学校拜托板田春美影印了一份。
  在公园的板凳或是咖啡厅的角落,还是路过美术馆外的庭院,我会把影印本打开来阅读。只不过是重新读过,我感到信太郎的声音就在附近。我不想看其他的书也不想看其他的字,只想品味着自己记录下的信太郎声音的文字。
  在称为《玫瑰沙龙》的起居间内,集结着男男女女。他们像是住在天上的神,顺从着自然的法则不停地交欢、吃喝、笑、哭、唱歌、跳舞。
  虽然书中不是完全没有世俗的感情纠纷,但是嫉妒、焦躁,或是疏离感很快地在沙龙本身特有的性的泉源中消失。只有在新的人物登场时会掀起一阵风浪,展现小说该有的活力,但是那人物一旦融进了沙龙中,那儿就会再回复原有的平静。
  世界一直在沙龙的门外。但是在某个夏天的夜晚,有一个场景是描写登场人物的其中一人,从沙龙的窗外眺望着星空,这么倒过来想着,搞不好自己这一群人是世界的中心,而包围着自己满天的星空,才是世界的另外一头……
  我很喜欢这一幕。好几次好几次不厌其烦地只重读这一部分。小说中的男性一面抱着让人联想到妃子的神秘哑女,一面这么想着。眺望着窗外而流泪。
  他的眼泪沾湿了哑女的手臂。这么一来,仿佛睡着了的沉静的女孩起身,用手绕着他的头子。女孩的脸压过来寻求他的唇,让他再看不到窗外的景象。天上的星空,还有黑暗中绽放的蔷薇,甚至眼前的美丽哑女的脸庞都在视线之外。只能感到的是吞吐的气息、肌肤的温热,还有涌上来的欲望。其他的一切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在他心中消失。
  偶尔在重读这美丽的一幕时,咖啡店正好放着“女王”的音乐。那时我就感到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幸福从体内流窜而出,试着想像哑女是雏子,而眺望窗外流泪的是信太郎。然后会有一会儿感动到身体无法动弹。
  我越是这么回想越是重新认识到,我在那时是同等地爱着雏了与信太朗。我对他们付出的友情也是同等的。我对片濑夫妇的爱,用尽千言万语也无法形容。我想可以用爱、友情,或性的嗜好……这些各式各样的说法来形容,但是至少那种感情在当时是与独占欲无缘的。
  不管他们夫妇在性这方面多么地开放与不受拘束都和我无关,只要他们夫妇的眼神能投向我我就满足了。同时,在我心中也萌生了他们夫妇应该不会离我而去的没来由的信赖感。
  那个时候我两三次做了很奇怪的梦。片濑夫妻变成我的双亲。我在摇篮中微笑着往上盯着他们夫妻不放,雏子说:“小布,好可爱,然后摇着摇篮。信太郎伸过手来,他的手温柔地抚摸着我的胸部和腹部。”
  明明应该是婴儿,但是我的乳房这时却鼓起来,变成女人的身体。雏子帮我换尿布,我感到害羞。我想表达出这种感觉,但是出口的却光是呻吟声。
  雏子说……不要哭,马上就会很舒服了。嗯……雏子的手让我意识到潮湿的阴部晾在阳光中。我看着两人,好像看到理所当然事物一样平稳地微笑。
  信太郎喃喃地说真是想吃,雏子微笑着点头。雏子美极了,非常有女人味。我害羞得不得了……是一个这样的梦。我张开了眼,和梦的内容相反地,有我流泪的痕迹。想到自己真正像是婴儿一样地哭泣着就感到好笑。
  那个时候,我在被黑暗包围的公寓房间里,往上看着天花板,试着将“老师”说出口。我反复地叫着:“老师!雏子!”“老师!雏子!”叫到连自己都觉得快发疯了还是不能罢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我起身,在睡衣外加了毛衣,然后跑出房子,在寂静的街上漫步。
  还好没有人看到我那个样子。毫无疑问地,我一定看起来就像是个“正沉迷于不正常的恋爱关系中的疯女子”。
  一到礼拜六和礼拜天,我还是持续到片濑夫妇的住处帮忙《玫瑰沙龙》的翻译工作。但是除了这两天以外,我常常因想见他们而焦躁不安。那时我就打电话到他们家。多半雏子会来接:“啊!是小布。怎么啦?有什么事吗?”我一听到雏子懒洋洋的声音就说:“没什么事。”我一闭上嘴,雏子就说:“你要不要马上过来,正好小信今天会晚一点回来,你来陪我吃晚饭好不好?”那时我会直接到公寓去,或者是到雏子指定的店与她会合。像是手帕交一样,和雏子对面坐着吃冰淇淋,天南地北地聊。聊信太郎、半田、副岛,还有在轻井泽的回忆……
  吃完了饭,绕到在车站前的市场陪她买东西,两人一起分担提着慢慢地走回家,一路上听着雏子的喋喋不休,是多么地让我开心呀。
  雏子喜欢谈她自己,我则喜欢听她说。我想我的应对方式大概很有技巧,在一起越久,雏子的话就渐渐变成一个人的独自。我则会在那时偷偷看着雏子的侧面,我喜欢偷窥雏予那美丽的轮廓。
  有时雏子会说“在买完东西回家的路上,顺便绕到附近的公园吧”。十月份天暗得早,傍晚已是夕阳斜照,公园树木的四周已渐渐暗下来。雏子要我坐在板凳上,然后拿出香烟。我帮她点上火。
  “喂,小布。”雏子望着天空,喃喃自语似地吐着烟。
  “你有没有过不管怎样马上想跟男人上床的时候?”
  “什么?”
  “就是想要……想要……心痒得不得了,不知如何是好。没有过吗?”
  我用笑来敷衍。“说真的,我没有过那样的经验。”
  “我有时会变成那样。”雏子像是想到什么笑了一下,用优雅的姿势把烟灰点到地上。“像是呀……像这样到车站前的超市买东西呀,当然是一个人。就像平常一样买东西罗,但是买着买着,会突然连自己都不敢相信地想要做爱。真的是很突然。看到猥亵的图画或是书都还不会那样,是很突然地。一旦想要,就会像是发疯似地想要那个。”
  我保持沉默。雏子像是想起那时的情景一样,动了动小鼻子。“上次也是这样。大概一个礼拜前吧,在市场挑蔬菜的时候,突然想要,忍都忍不住,连站都站不好。好像禁不住要蹲到地上一样。”
  我下意识地咬着嘴唇。要不这样的话我的喉咙会发出声音,搞不好会小小地呻吟起来。“反正是想得厉害。”雏子继续说,“那个时候还好,小信学校比较早下课,在傍晚已回到家。我呢,已经无心买东西,用跑的步子回家。飞奔进书房里说:‘小信,我忍不住了。’”
  “呀。”我说,调整一下姿势,然后小鹿乱撞地不自然地报以微笑。“那……老师那时候是什么反应呢?”
  “小信知道我有时候会变那样,所以一点也不惊讶。像是发作一样,只要抱我上床就会好。很怪哟,一治好我就会再出门买东西。忘了买的东西不买不行。”
  听听雏子毫无保留的告白,我即使会团想不通而惊讶,但一点不觉得那是龌龊的事。反而我相当羡慕雏子强烈的性欲。那是纯粹的性欲,不含有任何杂质。没有混合着感情,只是期望获得快乐,这到底有什么地方污秽呢?我也希望能像雏子一样。我认为在这一点上,雏子比谁都来得清高。
  我也是在那个时候意识到,自己对雏子的感情超过了只是崇拜与友情,而带有性爱的吸引力。那种感情和对信太郎的感觉没有太大的差别,在心中澎湃汹涌不可断绝。
  我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那问题真是愚昧极了,现在想起来都会觉得脸红,但是却不后侮。就算在那时不问,总有一天我还是会问雏子的,因为不问不会甘心。
  “对方要是女的呢?可以吗?”我犹豫地问道。
  雏子没有露出惊讶的神色,只是缓缓地面向我。“什么意思?”
  我大声地咽下口水,但是并不紧张。我只是单纯想知道答案。“雏子在发作的时候……对方非得是男人不行吗?”
  雏子有一瞬间张大了眼,然后正吸着的烟掉到地上,她用鞋尖把烟踏熄。雏子小声地说“小布”,而且欣喜地将两只手臂大大张开把我紧紧地抱起起。
  “小布!你最棒!最棒!”
  我故意笑得很大声,在雏子的臂膀中扭动说,“是你不要误会。我可不是女同性恋。”我有点不安地想,要是太认真的话搞不好反而被误解。雏子不知道有没有在听,只是紧抱着我、唤着我的小名。“我和小信能认识你好高兴。小布是个好女孩。我们一直在一起好不好,到死不分开。嗯?”
  当然好,我说。虽然像是小孩一样的说法,但是雏子的口气中,有他人绝对模仿不来的真挚。我鼻子突然一酸,想流出泪来。
  雏子摇着我的身体像在哄小孩一样。有一会儿好像在想些什么一样。然后终于用沙哑的声音说:“说的也是,要是对方是小布的话也好。”
  “什么?”
  “我是说当我发作的时候,要是对象是小布的话,那也很好。”
  “讨厌!雏子老是乱说。”
  “真的呀。我为什么要撤谎?”
  “雏子的对象这么多,怎么会想到我。”
  “有些东西是无法和男人分享的。有时会想要柔软的东西,那种一抱紧会折断一样的、纤细的东西。你了解吧?”
  雏子将身体挪开,把两手搭在我肩上,将自己的额头靠上我的。雏子的唇近在眼前。这么近距离看着雏子的脸庞还是第一次。雏子魅力四射。雏子一兴奋,鼻头就会冒汗。那时的雏子鼻头也流着汗珠,在夜幕低垂的公园街灯下闪着光。
  一阵恐怖的感觉油然而生。我想,自己就这么被雏子所诱惑,成为她性爱的对象的话,会不会就再也无法理会其他的人了呢?
  但雏子只是靠着我的额头,抖动着肩膀吃吃地笑了出来。好不容易吹散了在我心中萌芽的灰暗预感。
  “下次我发作的时候,要是小信、半田,还有副岛都不在身旁的话……”说到这,雏子又笑起来。“我就偷袭你,你要早点有心理准备。”
  “请便。”我说,也露出笑脸。
  我们坐的板凳前有人走过,是一位穿着深蓝色西装的中年男人。他一面走一面不断回头往我们这儿望,带着好色的目光。
  “你看。”雏子抱着我大胆地指着男人,“那个男人羡慕得很。”
  我的脸颊感到雏子脸颊的温热的扩散。雏子的脸庞异常柔软并有些湿气。我感到难以呼吸。因为过于紧张的关系,我好像快贫血昏倒了。
  “小布,好香。”雏子把嘴凑到我的颈部来,“好像是日晒的味道。”
  我感到一串火把一瞬间贯彻全身。我抽身站起来。要是不这样,我在那个时候会在刚路过男人的注视下委身雏子,随她需索地亲吻起来。事实上,那正是我所期求的也说不定。
  在被逮捕以后的供词中,我陈述说,我从头到尾都没有恨过片激雏子。我肯定地说,虽然与信太郎有肉体关系,但我没有因此就厌恶雏子的存在。在开庭时我也一再重复这一点。
  在法律世界维生的人,好像就接受了字面上的意思。在那时,雏子除了信太郎以外,还和至少两位男性有肉体的关系,这个事实已被熟知。虽说她是信太郎的妻子,但一般而言,没有必要对这样的女性怀有恨意。因此,也不是不能想像,矢野美布子并不想从她那里把信太郎抢过来。一开始是雏子任意开始乱玩男女关系,要是丈夫也有情人,就会很自然地建立互相默认的关系。所以矢野美布子也没必要介意雏子的存在。我想他们是这样单纯地解读。
  但是事实不是这样。我不只是爱上了信太郎。我的爱,是对信太郎和雏子的爱。要是少了其中之一,我都不可能身心俱溺地沉迷于那样凄惨壮烈的爱情。
  一般人,还有媒体都试图把我犯下的罪,归结于不幸的三角关系。那可是大错特错。我一次都没有认为我和片濑夫妇的关系是三角关系。不管怎么说,我和他们都是对等关系。
  那年的十一月,我和片獭夫妇一起再访位于轻并泽古宿的别墅。那是在打猎被解禁以后的事。信太郎因大学讲课的关系必须到那里待个两三天,没有要者妈同行,而是让副岛一起来,两个男人可以享受打猎的乐趣。
  到了别墅第二天的早上,信太郎和副岛一起乘车出门去捕猎物。副岛带来的两头猎犬也同行。我和雏子留在别墅。不巧天气不好,就在家里打扫雨水带来的霉味,让人运来暖炉用的柴,就这么听音乐、看书,来打发时间。
  信太郎和副岛捕获的猎物只有一只山鸡。副岛一回到别墅马上就把它杀来做火锅。
  在夏天时大家每天溺着的阳台已被雨打湿,光是站着几分钟就会冷得受不了。我们在起居间起了火炉,围着大桌子吃火锅。在进食的时候,训练有素的猎犬们就乖乖地坐在房间的角落。
  热闹地吃完晚餐,副岛颇有含意地望着信太郎。信太郎一贯地微笑说:“有时这样也不错。”
  “老妈不在正好。不管怎么样,有些事不能在老妈面前做。她会向二阶堂打小报告……但也没关系,对不对?雏子。”
  副岛这么说,雏子把脸撑在桌上回问说:“你想我会拒绝吗?”两个男人都吃吃笑起来。
  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同时也是最后一次吸大麻。我一说我不知道怎么吸,信太郎就将细细地卷起来的纸烟往我嘴里一塞:“就像吸烟一样吸就好了。”他这么教我。“吸进去以后,先把它留在肺里一会,不这样的话没有效。”
  我照他的话做,头有点昏。
  烟有两根。我和信太郎,雏子和副岛轮流抽。
  信太郎关掉房间的灯,放上唱片。是“黑色神秘女郎”。
  “第一次吗?小布。”在桌子那一端的雏子问。雏子的鼻头泛着透明大粒的汗珠。
  我点头。信太郎马上说:“不要担心,和迷幻药不同。不会变得不舒服。”
  火炉中的火柴,在黑暗中除了我以外,有六只眼瞳放着光芒。雏子站起身走到我身边,在地板上坐下来。
  “好热。”她说,把身上的毛衣脱下来,只穿着内衣,把下巴靠在我坐着的椅子的扶把上,像是小狗对着主人撒娇一样。信太郎望着我,我马上可以感觉到他被某种欲望驱使。但不知道对象是我呢,还是雏子呢,还是谁都好呢。
  “小信、副岛,你们听我说,”雏子保持那样的姿势向上盯着我看。小巧的鼻子一瞬间像是兔子一样动。“我想亲小布。”
  “我会吃醋哟。”副岛开玩笑说。
  “我和副岛可不亲嘴哟。”信太郎说。两人像在喘气一样低声笑起来。雏子手伸过来,开始在我牛仔裤包着紧紧的大腿上抚摸起来。一股极端的厌恶和极端的快感同时向我袭击而来。
  从没有过的感觉扩大全身,虽然厌恶地想哭出来,但是席卷而来的甜美让我不知如何是好。我求救似地看着信太郎。他含着笑意的眼光,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回望着我。
  随后发生的事,我不想归国于大麻。我的确吸了,但是只不过两三口。大部分应该都到了信太郎的肺部里。
  我在那晚上和雏子接吻,抚摸了雏子的乳房。光是触摸觉得不够,一面抚摸,一面把嘴凑到雏子的喉咙边。雏子就像是被男人抚摸一样,令人惊讶地激烈喘息,身体开始有反应。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雏子又爬到我身上来,力度像是野兽般地强,我无法抵抗。
  “不要。”我说,一半像是在哭泣一样,“老师,你帮帮忙。”
  “真是胡闹。”信太郎说。吃吃地笑着走过来轻轻地把雏子抱起来。他向着我和副岛挤眼睛,就这么把雏子抱到沙发上。
  两人没多久就在沙发上缠绵起来。副岛保持着乎稳的微笑,端着白兰地的杯子到阳台去,两头猎犬跟在他后面。越过玻璃窗可以看到副岛抚摸着猎犬们的身影。
  “过来。”信太朗回过头叫我。在信太郎身体下面的雏子激烈地呻吟着,但是他却以一股奇妙冷静的方式向我招手。
  “我还是在这里就好了。”我用沙哑的声音说。我不知道我的声音传不传得到他们那儿。在室内,炉火映出他们两人庞大而摇晃着的影子。
  我待在这就好,就好……我胸中反复地说。在火影中贪婪地交缠着的信太郎和雏子美极了。我想一直盯着他们看到腻为止。这是我的,谁也不能夺取的美丽雕像。信太郎和雏子,不管他们在我面前做出什么动作,怎样地像野兽一样叫出声,我的视线毫不动摇,只是持续盯着他们,分享着他们的快乐。
  那晚的夜里,雨变成了雪。早上起床往外一看,落时纷纷的林中有薄薄的积雪。
  在下雪前,副岛回到了自己的别墅。在暖炉前并排睡着的我们三人,像是讲好一样全着了凉。回到东京在他们目黑的家,一面咳个不停,一面一起分着吃感冒药。那种幸福的感觉至今难忘。 
14
  那种无比的幸福感持续着。在片濑夫妇的周围依旧看得到半田和副岛的影子。雏子也不改作风,常与半田见面,并到他那里过夜。半田和我们也常到六本木的卡布其诺吃饭。
  那一阵子,我们在外面玩到蛮晚的。到新开的店喝鸡尾酒、在弥漫着烟雾的迪斯可跳舞、去看深夜电影等等。还有过在冬天的夜晚,信太郎开车一路飙到湘南,在开着暖气的车里面四个人望海望到天亮,然后再原车回东京。
  可以说是每一天尽可能地享乐。其实际上,除了信太郎到学校教课和翻译《玫瑰沙龙》以外的时间,我几乎都是和片濑夫妇一起度过。
  那个季节,我们消耗了惊人的酒量。雏子拿手菜红烧肉源源不绝下肚。在目黑像跳蚤市场一样杂乱无章的起居间内听着音乐、谈笑风生,相互交换着饱含着欲望的视线。有时喝多了不舒服,到洗手间吐起来。
  但是通常喝到醉的是我。“小布,脸色不好看。”雏子说。我会笑着说“没事”,但马上真的不舒服起来。我想几乎每个人都有这种经验,也不便大声嚷嚷。我到洗手间在马桶前吐着的时候,可以听到起居间放着音乐,夫妇的笑声混合着音乐声。
  虽然身体很不舒服,但是精神却很和谐、很稳定清澈,我感到不可思议的幸福感。这时,有人敲厕所的门,听到信太郎叫着“小布。”
  “还好吗?没有昏倒吧。”
  “老师。”我以一种可悲之姿、可怜的笑容,眼角流着泪,对着马桶说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怎么说都说不够,都不够。我开始啜泣起来。
  但是信太郎听不到。“喂!雏子。小布没有回答。没出事吧?”
  听到有脚步声走过来。听到雏子的声音。有上锁吗?小信,打开看看。搞不好晕倒了。门的把手被转动。没事,我用醉了的口气说。我很快乐。我,没事,一点都没事。
  只有一次,没有任何前兆,夜里信太郎到我在中野的公寓来。是一九七一年二月刚过完年的时候。我因为期末考迫在眉睫,向熟识的同学借来一堆笔记,正在拼命地抄写。天气很玲。我的房间没有暖炉,相当地冰冷。为了想增添一点温度,我在瓦斯炉上烧着白开水。
  信太郎一进到屋里,什么都没说就抱住我。他穿着浅咖啡色的长大衣,可以闻到冬夜的味道。我觉得他有点不对劲。我一面紧抱着他一面问:“怎么了?”
  “雏子住院了。”他亲吻着我的颈子说。
  现在回想起来真有点滑稽。我惊吓地几乎停止呼吸,甚至发起抖来。为什么住院了呢?是受伤了吗?还是生病了?病情如何……这些都还没确认我就开始紧张,一定把信太郎弄得很慌乱。
  信太郎抽身说“小布”,向着我笑,回复到以往的他。“没事,我只是吓吓你。一点都不用担心。手术很顺利。”
  我一听到手术就陷入惊吓。想雏子或许会有生命危险。在上一个周末我和雏子见面,雏子一如往常,我们三人在忙完翻译的工作后吃着老妈做的乌龙面,在沙发上并排坐着看电视。雏子胃口很好,也喝了不少酒,看不出病态。
  “病得很严重吗?”我问。
  “我没有呢。”
  “老师,告诉我真相。”
  他以不能再诚实的脸眯起眼说:“真的。小布,不用担心。嗯。雏子只不过是得了盲肠炎。”
  综合信太郎的话,是那天晚上雏子的父亲二阶堂忠志,邀信太郎和雏子一起吃晚饭。出发到约定好的新宿某餐厅,一向好吃的雏子,那天很少见地居然没有食欲,到了傍晚还开始发烧。
  本来以为是感冒了,在与父亲共餐到一半时说很不舒服,想回家。但是连到停车场都没办法定到,她就痛苦得在路上动也不动。只好慌忙地叫救护车。到了新宿某家医院检查的结果是急性盲肠炎,马上动了手术。
  我说:“你得走了,马上到雏子那里去。”
  “不用。没有必要,刚刚护士叫我回家没关系,才到小布这儿来的。”
  “我不管。”我很坚持地说。即使是很普通的急性盲肠炎,我必须亲眼确定雏子还活得好好的,否则恐怕一夜都无法安睡。雏子不会死。我自己也觉得很傻,想像雏子会不会在我们不在的时候突然病情恶化,医生开始尝试让她起死回生。
  “好吧。”信太郎点头。我们走出房间,坐他的车到医院。
  我完全不记得雏子住在哪里医院。只记得不是很漂亮,而且觉得有点阴暗,是一家大型私人医院。在等待室有一片巨大的镜子一直延伸到天花板上。我一与信太郎进去,电灯正好熄灭。在变灰暗的镜子中,我记得我们两人的身影,就映出像两个并排的青白幽灵一样。
  雏子的病房在二楼。是单独的病房。看到安静地睡着的雏子时,我再也忍不住流出泪来,或许是意识到有人来,雏子张开眼。我跪在床边轻泣着。她用手摸我的头说:“笨蛋。小布,哭什么?我还活着呢。只不过是盲肠炎,一个礼拜就可以出院了。”
  “雏子,痛不痛?”
  “还好。”
  “现在呢?”
  “已经没事了。”
  “想要什么吗?”
  “想喝水。但他们不准,想好好喝一大杯。”
  干燥的嘴唇上带着笑意。雏子没多久又开始起来,因汗而黏湿的毛发,在颈部划出漂亮的形状。完全卸妆的雏子睡容苍白虚弱,让人惊讶她脸是这么地小,看起来那么纤细。我和信太郎有好一会儿守着雏子。有人敲房间的门,是老妈。她是来送雏子的随身用品。
  “让我来吧。”我妈很快地说,“今晚我在沙发上睡陪小姐。先生明天要起早,请回家休息吧。”
  “我也要在这里。”我一说出口信太郎就说:“小笨蛋,雏子到明天就会活蹦乱跳了,你不是要考试吗?快回家吧。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是我不好,还去通知你,让你担心。”
  我没有执意留下来的原因,是因为突然想起来在瓦斯炉上还烧着水呢。想一想真是滑稽,我几乎是哭着告诉信太郎摘不好家里会失火。
  信太郎看着手表。我和他从家里跑出来已经过了一个半钟头了,壶里的水在信太郎来家里时候已经剩下不多了,经过一个多钟头一定是烧干了。
  他把发抖的我拖出病房,往停车的地方拚命跑起来。在车里,我们没有交谈。信太郎开得很快,当然是超速,且几乎是闯红灯冲过十字路口。一到达中野的公寓,我从车里飞奔而出,跑上楼,打开门奔进房里。
  大概是出门时太匆忙了吧,我连瓦斯的开关都没关。但是蛮奇怪的,房里的电灯居然关掉了。在房间中我所看到的是瓦斯继续燃烧、在黑暗中飘浮的青烟,还有卷起来的被子里面有暗红的紫外线。
  没有引发火灾就这么了事。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真够幸运的。水壶被烧得焦黑,底部像是随时都会烧起来的整个发红。
  信太郎随后上楼来,把瓦斯关掉,然后打开窗。他提起放在瓦斯台上的水壶,把里面的水倒掉。倒水的时候水壶发出很恐惧的声响,并且飘出白烟。
  “今晚也真是够了。”信太郎站在屋于的中央,呆呆地笑着。从敞开着的窗户吹进了二月的凉风,从水壶飘出的烟就在室内旋转起来然后消失于窗外。
  他把我包在自己的大衣里面,轻轻摇着像在哄我一样。
  “还好,千钩一发。”
  “对不起,让你担心。”
  “真的。除了担心没别的。”
  “什么?”
  “没遇到你以前,只要担心雏子就好了。现在可不一样了,还得多担心一个人。”
  “我也一样。”我的脸紧贴着他的胸前声音微弱地说。
  “你也一样?”
  “对呀!我在没遇到老师和雏子前,只要管我自己的事就够了。但是现在……”
  “这么说来,你比较倒楣。”
  “对呀!”
  “一个人要担心两个人的份,真是太惨了。”
  我指起头。我很害怕,说不出是为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害怕。但是。我常常感觉,身体好像就这样会飞到哪里去一样。
  在电灯下信太郎的脸离我好近,看得出些许疲惫。他的脸在疲倦时看起来有透明感,肌肤变得很光滑的颜色。在失去紧张感后薄薄开着的嘴唇旁,有不适合他年龄的深刻皱纹。但是他是个美男子,在这世上还有比他更美更性感的脸庞吗?
  “再抱紧一点。”我小声说。
  他依着做了。“再紧一点。”我说。他又照着做了。我身体整个蜷缩在他的大衣里。自己都觉得变成像是一只浅咖啡色的兔子。
  信太郎抱着我。两个人就这么长黏在一起。把窗关了,拉上窗帘,关掉电灯。在他的大衣里,我被激情地爱抚着。
  从卷起来的电毯里冒出紫外线,把榻榻米照成红色。信太郎把我横摆在那红光中,身上穿着大衣就从上面把我整个包起来。
  每当我回想起来,那是我第二次和信太郎交欢就觉得不可置信。我在那时是个大学生,想天真地和信太郎反复地交欢。想要学雏子和异性接触时只有纯粹的肉体欲望。不只是对信太郎,我的理想是像雏子那样和异性往来。但现实上却行不通。
  虽然我是那样地对信太郎抱有性幻想,但是却不是那么真的想和他做爱。并不是我身体在性爱方面尚未成熟,恐怕即使我现在才遇到信太郎,我也会是一样的感受。
  越是肉体上和他的牵扯越深,我越是感到精神上和他相系。而在深感精神上的紧密相连以后,肉体上的必要就越来越稀薄。
  事实上,我是想置身于外地观看着信太郎和雏子贪婪地相互需要彼此的肉体。我一个人的时候常以想像那种光景为乐。我感到信太郎和雏子的行为,就象征着我自身的性以及快乐。或许一开始我就是异常,所以才会忘我地犯下那样可怕、那样可耻的罪。
  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那的确是任谁都会陷进去的爱情,但却不是健康的爱。透过片濑夫妇,我才得以一窥性的深渊,同时也打开了潜藏于自己内心深处的禁忌。以才二十岁的年纪,看了不该看的事,打开了不需要开的那一扇门,之后一脚踏进了无法回头的宿命中。开始勇往直前地走向那着魔的一瞬间。 
15
  在我升大四的时候,第一次看到了自分手以后就没再见过面的唐木俊夫。
  在大学正门的附近,正在演说的一群人中有唐木的身影。他既没有用扩音器喊话,也没有散发传单。只是戴着帽子一动不动地静坐在路上。在阳光中,以相当恐怖的脸色眺望来往的学生。没有察觉我向他走近。
  我开口说“好久不见”,唐木抬起头,不怎么惊讶地说“哦”。
  他原本就瘦的身体,现在瘦到让人不忍正视。脸色和唇色都不好。虽然是温暖的樱花季节,但他的嘴唇就在户外度过了冬夜一样毫无血色。不论是谁都一眼看得出他深为疾病所苦。但他似乎毫不在意。只有从帽子露出来的茂盛长发让人感到生机。
  “身体已经全好了吗?”
  虽然我心想,这人病得相当重,不可能是好好的……。我这么一问,他站起身。
  “真不可思议,我才在想搞不好会遇见你,果然你就出现了。
  他表现得相当亲切,一瞬间把我拉回从前的感觉。我们很自然地开始朝向挂满标语的校园走。背后晌起了“唐木”的声音。是一位在散发着传单的学生叫他。那是张我没看过的脸孔。唐木的朋友我大多见过,我想或许他不是这个大学的学生。唐木转过身,单是扬了扬手,什么都没说。
  “你还好吗?”
  我点点头。唐木拿出了一包挤扁的香烟。我们站着互相替对方点火。因为有风所以很难点得着。为了挡风,我用手围着火。我的手便轻触到他的,他的手冰冷地可怕。
  “我听说了好多有关你的传闻。都很奇怪。”
  “奇怪?”
  “有关你的病情。像是动了手术、没动手术呀这一类的。”
  “我只是被强迫住院,没有动手术。”
  “把病治好了吗?”
  “不知道。我不喜欢被软禁起来,骗过父母还有医生及护士,在半夜换了衣服就偷溜出医院。身上有些钱,就到了京都。一直待到今年二月。”
  “为什么是京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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