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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边淳一《飞往巴黎的末班机》

_2 渡边淳一(日)
衣服应该足够御寒的。
“还不到一个小时。”靖子喃喃道,话一出口,连她自己都吃了一惊。她下意识用手捂住嘴。
这是怎么搞的,相信自己不可能会去的,仅仅打个电话给机场问问罢了,但现在自己说出的话却像是立刻要出发的样子。
几分钟内我竟然改变主意了吗,一个查询电话就让我的心飞去巴黎了吗,这一瞬间的变化,让靖子对自己生起气来。
身边的那对老夫妇一边喝着啤酒,一边凑近着说着什么,因为他们说的是荷兰语,靖子不是很明白,但似乎是为买不买一只新款手提包而各持己见。
靖子的家在亨德利街,靠近中央市场,和机场正好方向相反。靖子的房东是一对靠养老金生活的老夫妇,她租了他们二楼的一间房间,那房间大约六张榻榻米大小,每月租金200盾,折合2万日元左右,房间有壁柜,家具相当简单,床、一把椅子,按靖子的工资来说,这个租金已经相当贵了。
至于吃饭,星期六,星期天休息,靖子有时便叫上日本朋友一起到家来做饭,平时基本在街上便宜的咖啡馆打发了事。房间布置得很有女孩味,墙上挂着伦勃朗名画的复制品,床上放着布娃娃。房间位于天井的东侧二楼,所以只有上午两三个小时可以晒到太阳,到了十二月份,经常是大雾天气很多,所以白天也要开灯,晚上一个人摸黑回家更觉得那屋子阴冷阴冷的。
邻桌的老夫妇继续着他们的话题,窗外人流依旧。靖子看手表,六点二十分,她起身走出咖啡馆。
如果按原路返回,就可以到达达姆广场,从那里坐电车就能回家。从木制楼梯拾级而上,推开厚重的房门,那里就是自己的城堡。只要呆在自己的城堡,便不会有人来骚扰,便可以随心所欲,自由自在。不管是房东老夫妇,还是周围邻居,没有任何人会来干涉自己,靖子从心底里喜欢这种没人干涉的自由。
但是现在靖子不想回家,现在如果穿过铺着石板的天井爬上楼梯,她会听见房门打开时的嘎吱作响声,伸手打开那盏吊灯,那是一盏缀满花里胡哨装饰的老式吊 灯,灯光映照出冷气逼人的房间。
早晨出门时脱下的睡衣,依然折叠整齐地放在床上,梳过头的梳子还在镜子前面放着,房间和她早晨出门时一模一样地定格在那里。靖子已经很长时间生活在这阴冷的房间里,重复着日复一日的生活。此刻,靖子不想回到这个家、这个窝里去。
出了咖啡店,靖子继续朝卡尔弗大街东面走。她对左右的橱窗,对来往的行人都不感兴趣,但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靖子开始后悔不该中途和约翰娜分手,要是和约翰娜在一起的话,今晚可能会过得更有意思,也不用再去想什么飞机的事了。
道路稍稍偏向左右,再往前是车水马龙的路口,从那里传来电车和汽车的嘈杂声。
靖子避开嘈杂的声音在路口往右拐,又回到运河边,噪声一下子离远了。夜空在大街霓虹灯的辉映下微微发红,远远地依稀可见韦斯特教堂的钟楼。比起下班那会,雾更重了,浓雾弥漫,仿佛将要潜入运河一般。
又走了一阵,靖子越过一座桥,前面是一条灯光明亮的道路,原以为远离了喧闹,没想到不过十分钟,又回到人群中。从这里穿过三条运河的话,就是莱兹广场了。说是三条运河,但运河都不宽,所以快步走的话,也就十分钟,眼看前面宽阔起来,已然来到了广场。
广场四周的建筑灯火通明,反倒显得广场中心漆黑一片了。横穿过铺着石板的广场,靖子来到航空公司的营业厅,隔着玻璃可以看见营业厅的大厅里摆放着大型客机的飞机模型,但营业厅的大门紧闭,里面不见人影了。
沿着航空公司的营业厅往右走,便是酒吧和夜总会林立的马路,靖子看了一会这个灯箱,伸手推开嵌在砖墙上的大门。
这家酒吧在进门右手摆放了两个包厢座,长长的吧台从门口笔直延伸到店的尽头。店内纵向很深,吧台边的椅子上已坐满了客人,其他客人只好站在他们身后,在那稍显局促的地方喝着,音箱里传来嘹亮刺耳的音乐,香烟把店里弄得烟雾腾腾。这里的客人几乎都是年轻人,他们有的合着音乐放声歌唱,有的专注地和恋人说着话。
“来点什么?” 一张善良和气的圆脸从吧台前客人的缝隙中探了出来。他是店老亚菲。
“荷式金酒。”
“好嘞,今天没和库力斯一起来?”
“没有,我一个人。”
“好太遗憾了。”亚菲微微一笑,转身从酒柜上取下酒瓶。
这家酒吧,靖子和库力斯来过多次。尽管都是些年轻人,闹哄哄的,可习惯了,倒很自在。而且酒水也便宜,一个人花上十盾的话就能喝得酒酣耳热了。
最近一段时间,靖子喜欢上了荷式金酒。刚开始是库力斯不由分说地硬让她喝,现在靖子能喝上两三杯了。靖子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会喝酒的,但她喜欢上了那酒液流过嗓子眼里那热辣辣的感觉。
三杯荷式金酒下肚,你自己会就忘乎所以起来。你忘记了身在遥远的异国他乡荷兰,在你眼里,周围的人们和你完全是同一国度的同胞。和男人们搂着肩尽情歌唱,随着节拍摇摆起你的身体,在吧台上尽兴节掌。昔日在日本渡过的岁月便被你抛在了脑后。
唱片自动播放机里的音乐响起来,人们合着音乐哼唱起: “哦,妈咪```哦,妈咪”,歌声让酒吧沸腾起来。
“我请你再喝一杯。”站在边上的男人用英语对靖子说。那男人身材魁梧高大,穿了一件褐色的夹克。
“谢了,我要回家了。”
“我叫扬,时间还早嘛,让我请你喝一杯吧。”
“够了,我已经喝好了。”
“反正你是一个人,我也是一个人,一个人多无聊啊。”
“我可不是一个人,我还有约会呢。”
“真的?你不是才对亚菲说就一个人吗?”
“怎么说是我的自由。”
“嗨,给她来杯荷式金酒。”
“好啦,够了。”靖子在吧台上留下两下盾,朝门口走去。
“这算什么事啊,特意替你点了酒。”那男人生气的声音夹杂在音乐声传了过来。
户外寒气扑面,雾更浓了,连五六米前的霓虹灯都看不清了。靖子再一次离开广场朝运河方向走去。
难道我看起来像个渴望男人,需要有个男人来调情,请喝一杯荷式金酒的女人吗,我可不想让男人来同情我。
我对酒吧里的那些年轻人没有兴趣,我也不会轻薄地让一个素昧平生的男人请喝一杯酒。男人们总是自以为是,总是想当然,觉得女人应该围着他们转,别太小看人了。我虽然不是欧洲人,但我的教养、才智绝不比他们逊色分毫。我不敢夸口自己的外语,但我的头脑和智慧一定不会输给约翰娜。欧洲并非整个世界,靖子在心里愤愤地嚷道。
随着一声刺耳的喇叭声,汽车猛地一个急刹车停在靖子面前。
“红灯!”司机愤怒地从窗户伸出头,挥了挥拳头,大雾搞得司机怒气冲天。
车子开过后,靖子借着路灯看了看手表,七点二十分。
话说回来,那男人也太厚颜无耻了吧。两年前,他抛弃了我和别的女人结了婚,还生了孩子,就因为自己碰巧来欧洲出差,凭什么来找我。
他想追忆往昔的话,那就一个人自作多情地陶醉好了。如果是想找个女人陪他一夜,那就掏钱,找个厚脸皮的白种女人抱抱罢了。我不是那种任人摆布的女人,我现在不再需要切替了,我不再是往日的靖子。
雾益发浓了,丝毫没有一点雾散天晴的征兆。
靖子横穿广场,又一次回到运河边。走上河岸小道,人声车声,所有嘈杂的声音都消失了,唯有脚步踏在路面上发出的回声。
靖子在横跨运河的桥头站定,在桥的那一头,隐约可见两个人影,他们在浓浓的雾气中紧紧拥抱,静静地一动不动。
原想径直向前的靖子,此时改变了主意,又按原路往回走。回到莱兹广场,广场上依然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前面是等候出租车的地方,那里停着三辆出租,靖子敲敲最前面那辆的玻璃窗。
司机笑脸相迎:“你要去哪里?”
“史基浦机场。”
靖子说完,自己先吃了一惊。
车轮滚动,汽车转眼已穿过广场,朝着有电车来往的桥上驶去。
“您这是出门去哪里?”
“不是出门。”
“那是去接客人?”
“嗯。”靖子含糊地回答着司机,又在心里暗暗对自己说:
我不是去巴黎,正好有时间闲得无聊,去机场转一圈,只要去一趟机场,坐上车跑一趟自己便会冷静下来。
汽车已离开市中心,沿着高速,朝史基浦机场驶去。
浓雾让车灯暗淡下来,雾气打湿了车窗,雨刷子一个劲地摆动着。
“今晚飞机能不能飞呀?”
“已经停航了吗?”
“起飞好像没问题,可要是飞机降不下来的话那就飞不成吧。”
“巴黎也停航了吗?”
“您是要去巴黎吗?”
“噢,不。”靖子慌忙摇头,身子朝座椅上靠了靠,迎面驶来的汽车车灯在黑夜浓雾中变成了一个小点,擦肩而过时恍若一个光团。
“机场会因为大雾关闭吗?”
“如今地面设施先进了,机场关闭倒是很少遇见,一年最多一两次吧。”
“那今晚会不会````”
“难说啊。”
机场关闭的话倒也罢了,去不了巴黎,也就没什么好再思前想后的,有这么一个客观原因的话,可以让自己顺其自然接受现实。
靖子望着窗外一片漆黑,在心里这么对自己说。
如果我没有去,那他一定狼狈不堪,他那么有把握,认为我一定会去,这当头一棒一定会让他恼火。就让他火冒三丈,气急败坏,让他懊恼不已吧,让他知道我不再需要他,对他的一切我都已经无动于衷。
黑夜里红、绿、青,各种灯光星星点点,机场就在眼前。

机场大厅灯火通明,将黑夜中的浓雾一扫而光。靖子直奔大厅中央的出发预告栏。
KLM917航班,二十点五十五分起飞,前往巴黎,B27号登机口。
飞往世界各地的国际航班,一一显示在预告栏上,KLM917航班被列在第二栏。大厅中央的时钟正显示现在的时间是二十点二十分。
如果打算去的话,现在要赶紧去飞票了。靖子这么思忖着在电子预告栏前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大厅里人来人往,出发的旅客有的空着手,有的在地上拖着笨重的行李箱。身旁的座位上坐着一个母亲模样的妇女,一个少年朝她跑来,手里拿着一个小包,一个劲地对她说着什么。大概正是旅游淡季,又是夜晚,宽敞的大厅里看不见日本游客的影子。
靖子从大衣口袋里取出香烟点上火。靖子抽烟是从切替那里学来的,起初只是抽着好玩,一天抽两三支,现在已经一天一包了。
望着烟雾袅袅地飘散开去,靖子想到此刻正在巴黎的切替。
卖机票的柜台就在预告栏前,现在买好机票,那么一个小时她就可以到巴黎了。从奥利机场打车去切替住的酒店也就两小时。巴黎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切替就在那里等着她。他俩可以去香榭丽舍大道散步,吃完夜宵再回酒店。一个温暖的夜晚,被切替拥抱的夜晚就在那里等着她呢。
中央预告牌刷刷地翻动起来,飞往巴黎的 917航班被刷新,排在第一出发的航班。预告牌下面,两个修女模样的人正抬头查看着航班。
靖子再次看时钟,八点二十分。
“我只是来机场转转的。”
靖子掩饰住心中的焦虑,忙乱地点上烟。希望航班尽快从预告栏中消失,这样就乘不上了。失去了最后的可能,她也就死心了,别让我再这么煎熬了,快点消失吧。靖子觉得手指被烫了一下,这才发现香烟已燃到尽头,她急忙摁灭烟头。
广播响了。
“荷兰航空KLM917航班,二十点五十五分起飞,前往巴黎的航班`````”后面的听不清了,靖子凝神屏息等着紧接着荷兰语后面的英语说明。
“由于大雾,暂时不能起飞。”
靖子一下子站起身,径直奔向KLM柜台。
“巴黎的航班取消了吗?”
“因为雾太大,现在还不清楚什么时候可以起飞。”
“那么,还是会飞吧?”
“那就不好说了,这么大的雾。”机场问讯处的小姐脖子上系着一条圆点图案的领巾,她一边回答靖子,一边朝外看了一眼,窗外黑乎乎的,只有停车场的水银灯隐约可见。
“前面那个航班已经起飞了吗?”
“飞了,应该快在巴黎降落了吧。您准备坐917航班吗?”
“是的。”
“那机票呢?”
“还没买。”
“那您先买票,在B27登机口前等一会吧。”
靖子买好了机票,办完出境手续,来到中央候机室。
由于大雾,好像已经有几个航班延迟了,夜晚的候机室坐满了旅客。靖子找了一个靠窗的沙发,坐了下来,望着窗外的灯、飞机、蓝、红的航空标志,一切都隐在浓雾之中,让人无法识别。
“我为什么不早点来机场呢?”
后悔一点点爬上靖子的心头。
早一点来的话,六点、八点的航班都可以赶上。如果不陪约翰娜的话,如果没再去莱兹广场的话,她早就可以飞往巴黎。
如果能乘上前一个航班,现在就可以到巴黎了,下了飞机马上打车的话,再有二、三十分钟就能见到切替。
靖子又取出了一支烟。
“请。”身旁的男士递过了打火机。
“谢谢。”
“您是去哪里?”
“巴黎。”
“我也是,但怕是飞不了了。”
说话的男士三十五、六岁的模样,黑色的毛衣外穿着一件咖啡色的西服,好像是荷兰人。
“这是今年最大的一次雾。”
“但起飞应该没问题吧?”
“机场的人说,起飞也要有一定的能见度,再说巴黎好像也是大雾。”
“这可麻烦了。” 靖子看着漆黑的窗外,浓雾好像销住了整个欧洲。
“只能听天由命了,一起喝杯咖啡吧。”
“不了,我等在这里。”
“那太遗憾了。”男士轻轻点了一下头,往右手的咖啡店走去。
大雾丝毫没有散去的迹象,机场照明灯下,白雾云涌。
“切替把孩子的事瞒着我,是怕我伤心吧。”靖子的脑海里冒出一个新的念头。
广播再次响起,靖子猛地站了起来。
“917飞往巴黎的航班现被取消。”
一下子,乘客们“哎……”一片叹息。
“非常抱歉,退票手续……”
听完英语广播通知,靖子目不斜视走出到达大厅,外面已是白雾茫茫的一片。
“阿姆斯特丹。”
出租车司机点头,拉动手闸,靖子什么也不想看,双眼紧闭,默然地靠在座椅上。
汽车发动机发出单调的轰鸣声音。
靖子回到亨德利大街的公寓已是晚上九点十分,踏进家门,她觉得疲惫不堪,靖子打开灯,和衣倒在床上。
此时,靖子什么也不想,她怕一想起来,后悔的泪水便如觉堤航一发而不可收。好想见他啊,忍住,一定要忍住,靖子觉利息忆快要崩溃了,她拼命把头埋在被子里,希望尽快回忆起今晚发生的一切,除此之外,靖子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夜深了,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靖子一动不动,就像附在岩石上的贝壳,毫无生气,她缩紧了冻得瑟瑟的身子。
“好想回日本啊。”
黑暗中,她仿佛看见父母亲,东京的街道在她眼前闪过,就让我这样进入梦乡吧。
不知过了多久,电话铃响起来。
靖子吃惊地抬起头,看了看枕头边的电话,电话确确实实在响,她拿起话筒。
“喂。” 电话那头响起年轻女子的声音。
“阿姆斯特丹1927763,是田坂小姐吗?”
“是。”
“这里是巴黎来的长途。”
“巴黎?”靖子轻声叫道。
“喂,喂。”
是切替的声音,没错,是他的声间。一年前,她几乎每天都能听见这个声音,这声音太耳熟了。
“怎么了?为什么没来啊?”切替的声音从话筒那头刺耳地传来。大概是他离话筒太近了。“我一直在等你,从傍晚起一直在等你。”
“……”
“你在听着吗?听见我说的吧。”
“是。”
“我看时间太晚了,才打电话到机场问讯,这才知道因为大雾,飞往巴黎的末班机被取消了,我想这下完了,只有今晚这个机会了,你为什么不来啊?”
切替在电话那头尖声嚷着。
“太可惜了,真的太可惜了。”
“……”
“是因为大雾来不了吗?你是打算坐最后那个航班来的吗?”
“不是的。”
“不是?”
“打开始我就没打算见你。”
“你……喂!”
“你别这么叫我,我和你已经没有任何关系,我早已忘记你了。”
“喂,你是不是喜欢上谁了,所以这么说。”
“你以为我永远忘不了你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可我们……”
“别让人笑话,你也太幼稚了。”
“你变了,变得太厉害了。”
“我挂电话了。”
“难道你不想再和我说说什么吗?我可是有很多话想对你说```”
“够了吧。”
靖子说完,突然放声大笑,毅然决然地挂断了电话。
笑声过后,房间又静寂下来。靖子环顾四周,她似乎想寻找一下刚才从自己嘴里爆发出的笑声是否还残留在房间哪个角落。房间的陈设和早晨出门时一模一样,白色挑高的屋顶,靠墙的壁橱,桌子,所有的东西静静地站在原地,再看窗外,黑夜里铺着石板的天井寒气逼人。
靖子扭转脸,撤回自己的视线,这才发现自己的脸映在壁炉上的镜子里。房东老太太曾得意地夸耀,那壁炉和镜子都是七十年前造这所房子时装上的。此刻,镜子里映出一张皱巴巴、泪流纵横的脸,这张脸刚才还曾放声大笑。靖子独自一人在镜子前以泪洗面,既没人笑话她,也没人来帮她。这张皱巴巴让人不忍目睹的脸,让靖子意识到自己正孤身一人在这寒冷的欧洲。
【短篇小说】甜梦般的诱惑

“嗨,好像又有了。”
“有什么……”
“那个呀。”
听千鹤子这么一说,西谷把视线离开了电视。电视里正在播放一部欧美影片,那部片子西谷上大学时看过一遍,电影说的是发生在罗马的一位公主的恋爱故事,主演这部电影的女演员,脖子细长,是西谷喜欢的类型。
千鹤子正在逗猫玩,她娇小、单薄的体形和电影里的女演员很相像。那位女演员长着一张招人喜爱的脸,眼睛大大的,显得高贵清纯。
千鹤子是瓜子脸,鼻梁很高,因为近视,她看远处时便会眯缝起眼睛,那样子反而让她显得更有女人味。
这时她脸带羞涩地抬头看西谷。
“怎么了?”西谷不放心地问道,虽说他大概已猜到一点,因为千鹤子每次说这事时都是那种表情。
“前几天乳房就胀胀的。”
“……”
“已经五月份了。那个还没来,有点不对劲儿。”
西谷点了一支烟。
“你肯定没记错?”
“都已经过了一个月了,而且只要我怀上,脸就尖瘦尖瘦的。”
说着,千鹤子两手抚着脸颊。
的确,每次千鹤子怀孕,脸就尖了,眼睛往上吊起。原本不胖的脸,更加瘦得颧骨突出。现在,千鹤子的那张脸就是这样的。
“又有了?!”
“什么叫又有了。”
“那可不,不是刚流掉一个嘛。”
“十个月前吧。”
“那不是才半年?”
“现在可都五月底了。”
“那也就半年多一点嘛。”
半年也好,七个月也好,西谷觉得都差不多。
“那么,再上村井那儿?”
“都去了好几次了,怪难为情的。”
“可总不能不做吧。”
“村井”是涉谷的一家妇产科医院,那里的院长叫村井高士,和西谷高中时是同一届的。
千鹤子在西谷的介绍下,已经在那家医院做过两次人流了。
“那么,这次换一个医院?”
说老实话,西谷也觉得难以启口。虽说他和村井是朋友,只要开个口,村井一定悄悄地替千鹤子手术了。可是一年多的时间里就做三次人流,的确是多了点。
上次,西谷打电话求他做人流时,村井便阴阳怪气地奚落他“你精液倒不少啊。”这次再求他,说不定他又会讲什么怪话。
“你还知道其他什么医院吗?”
“听说在自由之丘有一家不错的妇产科医院。”
“远了点吧。”
从千鹤子在青山的公寓到自由之丘,开车也要将近一个小时。
“听说是一家新的医院,挺漂亮的,小糸上次是在那里做的人流。”
小糸是个女孩子,和千鹤子在银座同一家夜总会。
“不过就是人流,没必要非得跑那么远吧?”
“你说得简单,对女人来说可是很痛苦的呢。”
“我明白。”西谷嘴上说得轻松,其实心里是不放心千鹤子在那么一家不知底的医院做手术。
“那么还是拜托村井医生吧。”
“我想这样比较好。”
村井那里千鹤子已去过两次,他应该对千鹤子的情况比较了解,而且还是朋友,可以放心。千鹤子去做人流时,西谷总是担心万一有什么情况。
原则说来,做人工流产是需要提供配偶的同意书的,但事实上许多医院并不这样要求。但怕万一手术中出现什么意外情况,所以医院会要求你留下一个紧急联系电话。千鹤子总是告诉他们西谷的名字和他公司的电话号码。
千鹤子第一次做人流时,就对西谷说:“联系电话我留了你公司的,万一有事你马上过来啊。”西谷有点为难,但也无法拒绝。怀孕这事,他们两人都有责任,千鹤子已经听话地去堕胎了,他再不愿意留个联系电话,那也太残酷了吧。
再说“万一”,就是一万中的一次,几乎是不会发生。尽管这么说,每次千鹤子去手术,西谷照样会心神不定。
如果是在村井那里,那就不用担心了。就算万一发生紧急情况,村井也不会大肆张扬地联系他。
“那么,你替我打电话给村井医生?”
“你打算什么时候去?”
“明天吧。”
“这么快?”
“去了也不是马上可以手术的,要给医生看了后才能定哪天手术呢。”
“是这样。”
“我想,手术最好还是安排在星期五或星期六。”
“我去跟村井说。”虽说有点发憷,但西谷还是决定明天早晨打电话给村井。
“我又要被医生笑话了。”
“他笑话过你?”
“上次,我一去,他便说,我想你快要来了呢。”
“他这么说也不是恶意的。”
“那倒是,可那医生一边给你看病,一边还和你瞎聊。”
“聊什么……。”
“他说‘西谷很有劲吧’?”
“那你怎么回答的?”
“我没回答他。那时候,怎么回答?”
“那家伙在医院看多了,没把这当回事呗。”
“就算是这样,他偏偏在那时候问些不该问的问题。”
“那家伙是怪怪的。”
虽说是医生,村井随随便便地看自己所喜爱的女人的隐私部位,西谷还是有点生气。
可生气也没用,村井也许是怕她紧张呢,所以一边看病一边和千鹤子搭话。
“可是,怎么就那么容易又怀上呢?”西谷看着千鹤子那瘦削的脸庞。
“就是,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千鹤子说。但脸上的表情并没有惊愕。
“这是第几次了?”
“第十次了吧。” 千鹤子回想着眼睛朝上眨巴。“反正和你在一起后,每年流两次。”
“那么和我之前还有一次喽。”
“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 千鹤子抚弄着猫,瞪了他一眼。
“这不和一年到头都在怀孕差不多了吗?”
“那次流产身体伤得可厉害了,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怀上过。我还以为自己不能怀孕了呢。”
“然后遇上了我,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我也不知为什么,和俊在一起,一不小心就有了。”俊平是西谷的名字。不知什么时候,千鹤子便用“俊”来称呼他。
“我也弄不明白。”
“一定是我们俩般配啊。”
“太般配了吧。”西谷带着点恼火。
“怀孕也许能让你有成就感。”
“那也太有成就了。”
“讨厌,都怨你。” 千鹤子抱起猫咪在自己脸上蹭了蹭。

西谷第一次见到千鹤子是在三年前,地点是札幌薄野一家叫“榆木”的夜总会。
那时,西谷三十九岁,刚被提升,当上了K物产商社在札幌的支店长。他单身在札幌,即所谓的“札驻族。” “榆木”是札幌一流的夜总会,一般的夜总会都开在大楼的一角,但“榆木”却是单独的小楼,里面全部用树皮装潢,别有情趣。这独具一格的装潢很让这家夜总店引以为自豪。
西谷陪客户去了几次“榆木”,在那里认识了千鹤子。千鹤子不是那种能说会道的小姐,在陪酒小姐里算是比较稳重的。这一点,让西谷很满意。在这之前,西谷偶尔干点拈花惹草的事,享受着单身长驻在外的乐趣,但并没有固定的女人。平时,西谷嬉笑打闹,没个正经。但对自己心仪的女人却不会轻易出手。出入这些风俗场所,也是因为他的年龄和地位,根子里说来,他不是个不负责任的花花公子。
西谷表面上没个正经,却另有诚实的一面,这让千鹤子喜欢上他。
去了多次后,西谷终于鼓起勇气邀千鹤子外出,千鹤子乖乖地跟着他去了,那天晚上便把自己给了他。西谷实现了自己心愿,觉得很满足,至于关键的性事倒说不上圆满。西谷觉得千鹤子不是那种性感敏锐的女人,谈不上性感缺乏,总之比较淡泊。
“一直是这样吗?”两人有过几次后,西谷忍不住问道。
“以前很少体会过什么快感,最近好像开始有感觉了。”
千鹤子说的没错,他俩认识大概半年后,千鹤子渐渐变得热烈起来,望着她一点点懂得做女人的乐趣,一点点变得珠圆玉润,西谷感到做男人的满足。
随着两人关系加深,西谷知道了千鹤子的过去。那时千鹤子二十六岁,三年前她二十四岁时经人介绍和一个公司职员结过婚又离了,以后又和一个做家具生意的男人好上过,当然现在已经形同陌路人。这时,西谷进入了她的生活。西谷和千鹤子的关系持续一年后,西谷被调回了东京。面对公司的调令西谷很无奈,虽然他还被升任为总公司机械工程部当部长,可西谷又不想离开好不容易彼此热络了的千鹤子,于是西谷在调回东京时,劝千鹤子也跟着他去东京。因为自己的父母在札幌,千鹤子开始有点犹豫,但一个月后她就跟着来到东京。西谷为千鹤子租下了位于青山的公寓,并把她介绍到位于银座的“大世界”夜总会,西谷是那家夜总会的常客。千鹤子长得非常纤细瘦弱,性格慢悠悠的,而且她具有北海道姑娘的特点,非常开朗大方,是个容易见面就熟的人,再加上她那招人喜欢的姿色,千鹤子在两年内换了三家店,如今在银座已是一个非常叫座的姑娘了。
这期间,千鹤子几乎没有再让其他男人碰过自己,仅有的两次是和一个叫K的客人。那两次也是因为千鹤子知道西谷和别的女人有私情,为了报复西谷才干的,其实她并不喜欢那个男的,当西谷和那女的了断后,千鹤子也不再和那个男人来往了。
“那男人怎么样?”两人重归于好时,西谷问她。
“一点没意思,除了你我谁都看不上。”
“谁知道,看你们还一起去京都旅游,好像蛮不错嘛。”
“我和那人在一起憋得谎,所以才让他带我去的。”
“那下次让他带你走远点,去国外吧。”
“我可不愿再见他了呢,够了。”
“你这人可难说。”
“绝对不会,我已经知道,只有你才会让我满足。”
“真的?”
“当然是真的,快抱抱我吧。”
至于西谷,虽说偶尔拈花惹草,但他还是最喜欢千鹤子。千鹤子在银座已混了两年,但居然没怎么变,还是那么淳朴。千鹤子的父母原来在靠近小樽的渔市,做海鲜批发生意,从千鹤子的人品性格看,她从小在那样的家庭受过不错的教育。
这一阵子,千鹤子做为女人的欲求越来越强烈了。西谷在札幌认识千鹤子的时候,她几乎从来不主动,可如今倒还是反客为主了。每次开始时,她那北方姑娘特有的白皙皮肤变得红润起来,脸上一付不知所措的表情。
千鹤子要求西谷时,酷似家里养的一头猫,“喵---”的叫一声,接着额头就蹭在主人的手上。千鹤子呢,她是先哼一声 “嗯----”,随后摇着头在西谷的胸前蹭来蹭去。
西谷常常故意无动于衷,和千鹤子直奔主题当然也不错,但看着她急不可耐地凑过来,又别有一番妙不可言的乐趣。越是让千鹤子等得猴急,千鹤子越能迅速进入火热的状态,她轻哼着迎着西谷,在最巅峰的时刻强忍着不敢叫出声,竭力克制着。千鹤子这般害羞地压抑反倒让西谷更加觉得她可怜可爱。如今的千鹤子和从前那个性感缺乏症似的千鹤子简直判若两人。现在,西谷再在不想离开千鹤子了。三年下来,西谷对千鹤子的一切都了如指掌,西谷喜欢她的身体,但他对千鹤子的身体已经太熟悉了,或许已经熟悉到了没有了新鲜感的程度。可是,西谷和千鹤子的关系已经不仅仅是肉体上的了。他迷着千鹤子,三年的岁月,已经使他们息息相关。

第二天,西谷从公司下班后,去村井的医院。村井的医院在涉谷,西谷住在元住吉,正好顺路,再说西谷觉得,求村井做人流,电话里实在难以启齿。
村井刚看完病,正准备吃晚饭,听说西谷来了,立刻料到他的来意似的。
“我们出去一下。”在会客室聊了一会后,村井对妻子打了个招呼,拉着西谷,一起出了医院。
“正是吃晚饭的时候吧。”
“每天在家都吃够了,我正想出来换换口味呢。”
两人来到道玄坂前面右边的一条小马路,进了那里的一家小饭店。
“你常来这里?”
“老板娘是我的病人。”
两人在门口右手的吧台前落了座。
等上了葱姜丝醋拌鲣鱼,斟了酒,村井说话了。
“说吧,什么事?”
“是这样,上次请你做过人流的那个女人……”
“那个叫千鹤子的?”
“对。”
“又要做了吗?”
“是。”
“随便什么时候都行啊,你带她来吧。”
村井回答得出乎意料的爽快,西谷反倒有点猝不及防似的。
“这次是第七次了,不知有没有什么问题?”
“不能说没问题,但有没有问题都必须做掉,对吧?”
“可是身体……”
“那就别人流啦,可你又做不到。”
“那怎么行?”
“那就做呗。”
村井说得轻松,西谷其实也早就想明白了,可是被他说得那么简单,心里反倒有点不踏实起来。
“人工流产一般来说可以做几次呢?”
“这事可没有标准的。”
“但总有个大概吧?”
“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
“听不懂你说什么。”
“说实话,这事我也说不准。”
老板娘出现在吧台那头,她跟村井打了个招呼。从外表看那老板娘又胖又结实,不像是有妇科病的人。等她走开后,西谷问村井。
“她就是你的病人?看不出有什么病啊。”
“子宫肌瘤,动手术把肌瘤拿掉了,结果却胖成这样。”
“这和手术有关系吗?”
“应该没有,可是住院后,人就变懒了呀。”村井偷看了一眼在吧台那头写帐单的老板娘,苦笑着说:
“对了,我听说经常人流,子宫会穿孔。”
“这种事和手术的次数没关系,有时第一次做就可能发生,但也有做十次都没问题的。”
“那你的意思是说和医生的技术有关喽?”
“可以这么说吧。”
“那你的技术应该是不错的吧?”
“你只能这么相信我啦。”
村井把酒杯里的酒一口喝完,又重新为自己和西谷倒满了。
“我和你从年轻时就一起玩,我对你可是太了解了。让我百分百信任你好像还不容易呢。”
“我身边的朋友都这么说。”村井端起酒杯,好像说的是别人似的。
“不过人流做多了对女人的容貌一定有害吧。”
“她怎么了?”
“倒也没怎么样,就是最近多了好多细细的皱纹。”
“她几岁了?”
“二十九。”
“那该是年龄的缘故。”
“你倒直言不讳。”
“不过还是喜欢她,对吧。”
“可遗憾的是……”
“那又有什么关系,好好待她。”
“如果再要人流,不会有问题吗?”
“只是做人流的话,不会有很大后遗症的。”
“可妇女杂志上,列举了许多有损健康的理由。”
西谷想起从千鹤子那里听说的事。
“这个嘛,理论上是这样,可那些报道多少有点夸大其词的。”
西谷稍稍松了口气。“那就放心了。”
“不过,女人开始冒出皱纹的时候,正是女人最有女人味的时候啊。”
村井的话让西谷一时语塞。事实上,千鹤子最近的确变化很大,可谓大器晚成,真是一夜之间成熟起来了,就像迟迟没有绽放的花蕾,瞬间怒放了。
“那个女人不错啊,我知道你为什么离不开她。”
“别再说无聊的话了。”
“可我是当医生的。”
西谷皱起眉心,但并不生气。
“最好是不做人流,对不对?”
“那当然,说是没问题,但总是违反正常的生理现像。”
“七次是不是算做得多的?”
西谷心里对这次数总是有点耿耿于怀,以前他听村井说过,中止妊娠就是刮子宫底部,那么反复做了七次的话,底部的粘膜就会变薄,最后一定会穿孔的。
“嗯……七次嘛,算多的吧。”
“还有人比这更多?”
“那当然,所谓的天外有天嘛。”
“那最多是多少次?”
“有不少人做过十次以上。”
“那么多次数,不会有问题?”
“这不是行或不行的问题,你说不行,但她必须堕胎就不得不做,这种手术不仅仅是出于医学上的理由,它还具有社会原因。”
“是这样。”
他想,千鹤子就是社会原因。
虽说他喜欢千鹤子,但目前西谷还没有勇气答应千鹤子生下这个孩子。在经济上他可以尽他所能,可是把孩子生下来,包揽下由此带来的一切,就西谷目前的地位和处境来说是非常困难的。
“总之,既然你有那么多的担心,还是做好避孕措施吧。”
“的确是这样……”
“现在没做避孕措施吧?”
“就是计算排卵期”。
“那怎么行,你讨厌用避孕套?”
“我谈不上喜欢,可是她却坚决不同意。”
“是吗?”
“她说她讨厌避孕套。”
“一般说来,对女人这不会有太大区别。”
“可她坚持说难受。”
“怎么会呢……”
“倒不是实际的感觉让她不舒服,为了不让她生孩子才带孕套,这件事本身令她厌恶。”
“她是希望和你没有任何隔阂吧?”
村井仰头喝干,把空杯放在吧台。
“看得出,她非常爱你啊,不容易。”
“那也不见得,那家伙有时候还红杏出墙呢。”
西谷拿起酒杯,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但是总不能老这么一不留神就怀上吧,要不做绝育手术吧。”
“那怎么行。”
“那样就没什么好担心了呀,再说也不用过半年就求我一次。”
“放心是放心了,可是永远不能有孩子,这怎么行?”
“这话也是她说得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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