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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尔古纳河右岸

_3 迟子建(当代)
  你为什么不装粮食和肉干,
  偏偏要把我的百合花揉碎了
  将我的黑桦树劈断了,
  装在你肮脏的口袋里啊!
  我们很快离开了列斯元科山,离开了金河。不过那次搬迁我们不是朝着一个方向,而是分成两路,瓦罗加率领一路,鲁尼率领一路。依芙琳那晚的疯狂呼喊,刺痛了所有人的心。鲁尼说必须把依芙琳和玛利亚分开。鲁尼他们带走了玛利亚一家、安道尔、还有瓦罗加氏族的几个人。我不愿意安道尔离开我,但他似乎更喜欢鲁尼。孩子们喜欢的,我就遵从他们的意志。
  最不愿意跟着鲁尼走的,是贝尔娜了。她不舍得离开达吉亚娜和马伊堪。分别的时候,贝尔娜哭了。我对她说,你们虽然分开了,但离得很近,和达吉亚娜还会常常见面的。贝尔娜这才不哭了。
  依芙琳看见鲁尼带着一部分驯鹿和人要去另一个方向,而且玛利亚一家就在其中,她就像一个好战的人突然失去了敌手一样,格外地暴躁,她骂鲁尼是在搞分裂,说他是我们家族的罪人!她当年也曾以同样的口气骂过拉吉达。
  鲁尼没有理睬她。依芙琳就转而点着贝尔娜的头说,你跟着他们走,会有好命吗?妮浩一跳神,你就会没命的!
  贝尔娜本来不哭了,但依芙琳的话又把她吓哭了。妮浩叹了一口气,她把贝尔娜抱在怀中。虽然阳光照耀着她们,可她们的脸色却是那么的苍白。
  坤得已经很久不跟依芙琳说话了,但在那个时刻他突然抓起一把猎刀,走到依芙琳面前,晃着刀对她说,你再敢说一句话,我发誓,我会割下你的舌头,喂给乌鸦吃!
  依芙琳歪着头,她看了看坤得,阴冷地笑了笑,闭上了嘴巴。
  第二年春天,伊万回来了。几年不见,他消瘦了很多,也衰老了很多。依芙琳一见他,“哎哟”叫了一声,说,吃军饷的混不下去了,又进山来了?
  伊万跟坤得说,他已经不在部队了,他的关系转到地方了。坤得问他是不是在部队犯了错误,被开了回来?伊万说不是。他说只是不习惯大家总是守着桌子在屋子里吃饭,晚上睡觉门窗关得紧紧的,连风声都听不见。再说了,部队老要给他介绍女人,那些女人在他眼中就像在药水中泡过的一样,不可爱。伊万说他如果再在那里呆下去,会早死的。他的关系最后落在了满归,从那里他还可以领到一份工资,比我们每个月的猎民生活补贴要高出好多呢。
  伊万对瓦罗加说,山林以后怕是不会安宁了,因为满归那里来了很多林业工人,他们要进山砍伐树木,开发大兴安岭了。铁道兵也到了,他们要往山里修铁路和公路,为木材外运做准备。维克特问,他们砍树要做什么呢?伊万说,山外的人烟太多了,人们要房子住,没有木材怎么造房子?
  大家都默不作声,伊万的到来并没有给我们带来喜悦。但是伊万似乎感觉不到大家阴郁的情绪,他又讲了两件事。一个是关于王录和路德的,一个是关于铃木秀男的。
  伊万说王录和路德虽然没有被杀头,但他们都被判了刑,一个是十年,一个是七年。伊万在说到“十”和“七”这两个数字时,舌头有些僵硬。
  有关铃木秀男的故事是这样的,说是他在逃亡途中被俘后,跟众多的日本战俘一起,被押解到苏
联,同德国战俘一起,修筑西伯利亚铁路。铃木秀男思念家乡,思念他的老母亲,想回到日本去。为了争取回去,有一天干活时,他故意让枕木压断了自己的腿。他成了瘸子,修不了铁路了,才被遣送回去。
  伊万讲完铃木秀男的遭遇后,坤得叹了一口气,说,他这后半辈子就是走夜路了呀!
  拉吉米说,没想到他跟我一样,也是个“废人”了!
  伊万在我们那里只呆了三天,就去鲁尼那里了。
  那年我有了孙子。柳莎生下了一个健壮的男孩,让我给他起个名字。一想到妮浩给孩子所起的与花草树木有关的名字是那么的脆弱,我索性给他起名叫九月,因为他是九月生的。我想神灵能够轻易收走花草树木,但它却是收不走月份的。一年不管好也罢,坏也罢,十二个月中,没有哪个月份是可以剔除的。
  伊万说得没错,一九五七年的时候,林业工人进驻山里了。他们不熟悉地形,人扛肩背那些建点用的东西又吃力,所以在那个时候,我们既要当他们的向导,还要用驯鹿帮他们驮运帐篷等物品。瓦罗加就曾三次带领着乌力楞的人,赶着驯鹿,为他们运送东西。他们往往一走就是半个月。
  伐木声从此响起来了。一到落雪时节,就可以听见斧声和锯声。那些粗壮的松树一棵连着一棵地倒下。一条又一条的运材路被开辟出来了。开始时是用马匹往运材路上拖原木,后来拖拉机轰轰地开了进来,它比马的动力要大,一次可以同时拖十几棵原木。从深山中拖出的木材,都被装在长条的运材汽车上,运到山外去了。
  驯鹿和我们都喜静,从那时开始,一到伐木时节,我们在森林中的搬迁就更为频繁了。我们去寻找那些僻静之处,但不是所有的僻静处都可以作为营地的,一要看那里有没有驯鹿可食的苔藓,二要看那一带适不适合打猎。从那以后我们尤其喜欢春天,春天一到,采伐期就结束了。森林会恢复往日的宁静。
  一九五九年的时候,政府为我们在乌启罗夫盖起了几栋木刻楞房。有几个氏族的人开始不定期地到那里居住。但他们总是住不长,还是喜欢山里的生活。所以那些房子多半闲着,很少有炊烟。那里有了小学,鄂温克猎民的孩子可以免费入学,瓦罗加建议把达吉亚娜送去上学。
  在上学的问题上,我和瓦罗加意见不一,他认为孩子应该到学堂里学习,而我认为孩子在山里认得各种植物动物,懂得与它们和睦相处,看得出风霜雨雪变幻的征兆,也是学习。我始终不能相信从书本上能学来一个光明的世界、幸福的世界。但瓦罗加却说有了知识的人,才会有眼界看到这世界的光明。
  可我觉得光明就在河流旁的岩石画上,在那一棵连着一棵的树木上,在花朵的露珠上,在希楞柱尖顶的星光上,在驯鹿的犄角上。如果这样的光明不是光明,什么又会是光明呢!
  达吉亚娜最终还是没有去上学,但瓦罗加得闲时开始教她和马伊堪识字,他用树枝做笔,用土地做纸,在上面写上一些字,教她们念。达吉亚娜喜欢学字,马伊堪就不行了,她学着学着,就会打盹。拉吉米心疼马伊堪,就不让她学字了,说是瓦罗加弄了一些蚂蚁,塞到马伊堪的脑袋里了,他可不能让那些蚂蚁害了他的宝贝女儿。
  一九五九年的深秋,鲁尼突然来找我,邀我们参加安道尔的婚礼。
  跟着鲁尼他们走的,有一个叫瓦霞的女孩,她比安道尔大三岁,是瓦罗加部落的人。瓦霞是个爱说爱笑的姑娘,个子比安道尔还要高。她很喜欢打扮。鲁尼说,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安道尔和瓦霞会在一起,因为瓦霞已订了婚。
  夏天的时候,有一天清晨回到营地的驯鹿少了三只,鲁尼发动乌力楞的年轻人都出去寻找。大家上午出去,下午时就找回来了。找回了驯鹿,可却丢了人,安道尔和瓦霞不见了。他们是什么时候脱离了众人,大家并不知道。鲁尼说他知道安道尔是个忠厚的孩子,不会做越轨的事情,而且瓦霞又订了亲,所以认定他们在一起是不会出什么事的。他们两个在傍晚的时候回来了。安道尔看上去有点蔫,他的脸上还有几缕伤痕,好像被人抓过了似的,问他,他只说是刺梅给刮的。瓦霞呢,她倒是像大热天的时候喝了一碗清凉的泉水,看上去很愉快。她跟大家说她和安道尔走岔了路,所以回来晚了。
  一个多月以后,瓦霞每天早晨起来都要呕吐,人们以为她害了胃肠病,还采狼舌头草给她煮水喝呢。又过了两个月,秋天的时候,她的肚子大了,人们这才明白那里装的是什么东西了。大家想起了安道尔和瓦霞那天单独回来的事情。瓦霞的父亲找到安道尔,说瓦霞已订婚了,你这么糟蹋我的女儿,等于把她推下悬崖了。他把安道尔打得鼻青脸肿的。安道尔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他说自己并不想做那件露着肉的事,可瓦霞说那是一件美事。他还说那天是瓦霞主动脱下裤子,把他拉入怀中的。他还不懂得该怎么做,是瓦霞教他的。安道尔说瓦霞那时是那么的高兴和快乐,有一刻她像疯了一样,大喊着安道尔、安道尔,手在他脸上乱抓,把他的脸都挠破了。瓦霞还叮嘱他,谁要是问起脸上的伤痕,就说是被刺梅划伤的。
  鲁尼说,可瓦霞跟他说的却是另外的话,说自己是被迫的,安道尔强奸了她。鲁尼说,不管怎么说,瓦霞有了安道尔的孩子,她原来的那门亲事算是告吹了,安道尔必须娶她了。
  这是一桩双方都不情愿的婚事。安道尔说他不想娶个说谎话的女人,而瓦霞则哭着说她不想嫁给一个傻瓜。
  我到了鲁尼那里问安道尔,你愿意跟瓦霞在一起吗?安道尔说,我不愿意。她高兴了要挠人,她还撒谎。
  可你让她有了孩子,你得娶她!我和鲁尼这样跟他说。
  安道尔用双手蒙着脸无声地哭了。看到他指缝间流出的泪水,我的心都要碎了。他哭过以后冲我们点了点头,同意吞下自己种的这颗苦果。
  妮浩在给安道尔和瓦霞主持婚礼的时候,安道尔一直低着头,而瓦霞则用一只脚不停地踢着地。玛利亚咳嗽着,她指着瓦霞对她说,你的脚得老实点,不然孩子会保不住的。我不想让玛利亚再多嘴,那会使安道尔更加难堪的,于是递给了她一碗酒。玛利亚也真的是老了,一碗酒断断续续地喝了好几次,也才喝了半碗。而且她端着碗的手就像遇到寒风的火苗一样,一直哆嗦着。
  安道尔的婚礼结束后,我回到我们乌力楞。可是一个月以后,当初雪给山林罩上一块银白色的头巾时,我又被鲁尼叫了过去。这次我是去参加葬礼的。
  玛利亚死了。她死的时候,久久地拉着杰芙琳娜的手,直到吐出最后一口长气,这才慢慢地撒开她的手。
  她至死也没有看到她一直渴望着的达西的孩子,她是睁着眼睛走的。
  也就是在那次葬礼上,鲁尼告诉我妮浩又怀孕了。鲁尼说这话的时候,嘴唇微微颤抖着。怀孕在别人来讲是喜事,而他们却被深深的恐惧所笼罩了。我对妮浩说,以后你把自己的孩子当作别人的孩子,而把别人的孩子当作自己的孩子,一切都会好的。妮浩领悟了我的话,她忧伤地说,那我也不会看着自己的孩子受罪而不管的。
  我明白,她说的那个自己的孩子,其实就是别人的孩子。
  玛利亚升了天了,伊万那时因为得了风湿病,膝关节变形,几乎不能走路,到山外养病去了,跟着鲁尼他们的瓦罗加部落的两户人家,也到乌启罗夫去了,鲁尼那里看上去很冷清。我对鲁尼说,玛利亚不在了,她和依芙琳之间的仇恨也就消失了,我们还是回到一起来吧。我对他说,我这样做也是为了安道尔,瓦霞看上去轻佻而又霸道,恐怕对安道尔是不会好的。他们和我在一起,对瓦霞也是个约束。当她欺负安道尔时,我可以对她施加长者的威严。鲁尼和妮浩也同意这样做,因为贝尔娜失去了玩耍的伙伴,越来越孤僻。妮浩说有一次她捉来一只黄蝴蝶,说是要把它放进自己的肚子里,让它在里面飞,跟自己玩耍。妮浩以为她只是说说而已,谁料她真那么做了。贝尔娜把蝴蝶活着扔进嘴里,闭着嘴,眯着眼,连续几个小时不说话,把妮浩和鲁尼吓坏了。
  鲁尼率领他们乌力楞的人跟我回到营地时,依芙琳发现玛利亚和伊万不在了,而瓦霞和妮浩却大了肚子,她哼了一声,说,走了俩,又来了俩!我告诉她,伊万的走和玛利亚不一样,玛利亚升天享福去了,而伊万是到山外养病去了。依芙琳愣怔片刻,但她很快醒过神来,她照旧哼了一声,忿忿地说,吃过军饷回来的人到底是不行,还害病!
  依芙琳数落完伊万,眼睛里忽然蒙上了泪水。她嘴上说的是伊万,心里一定想起了玛利亚。她的泪水就是证明。
  那个晚上,坤得告诉我依芙琳没有吃饭。
  第二天,她还是没有吃饭。
  第三天,她已经不能自如行走了。她拄着一根木棍,吃力地走到哈谢那里,问他玛利亚是风葬还是土葬了?
  哈谢仍然嫌恶依芙琳,他冷冷地说,玛利亚不用抬头,就能看见太阳和月亮,小灰鼠会抱着松塔,跳到她身上和她玩耍,你说她是在风中还是在土中?
  依芙琳垂下头,说,在风中好,风中好。
  依芙琳离开哈谢那里,突然扔下手中的木棍,双手合拢,对着天空拜了三下。拜完,她捡起木棍,哆哆嗦嗦地回她的希楞柱。
  依芙琳开始吃东西了,不过从此以后,她离不开拐棍了。
  那年冬天,瓦罗加和哈谢去乌启罗夫的供销合作社去换取粮食的时候,告诉我们山外在闹饥荒。粮食供给紧张,所以他们只换来了四袋面粉、一袋食盐。这点粮食对于我们整个乌力楞的人来说,是微不足道的。粮食短缺,酿酒自然成了问题,所以酒价也上涨了。那些爱喝酒的人全都无精打采的。不过我们存有丰厚的肉干和干菜,子弹又有保障,猎取动物可以使我们获得食物,所以大家也不慌张,把面粉主要分配给了鲁尼和安道尔,因为他们那里有孕妇。
  安道尔和瓦霞结婚后,就再也没有笑过。他不和瓦霞睡在一起,这让瓦霞无法容忍。有一次她找到我,跟我哭诉,说是她命苦,安道尔连和女人睡觉都不会,实在是天底下第一大傻瓜!我问她,你说安道尔不会和女人睡觉,难道你肚子里隆起的东西是风给鼓噪的?瓦霞就哭得越发凶了,她说她倒霉,安道尔对她只有那一次,她就怀上了他的孽种。我说,你怀着孩子,为了孩子的安全,也该节制男女之事。如果头一胎流产了,没准会像杰芙琳娜那样,难以再怀孕。瓦霞跳着脚跟我叫嚷着,我才不相信呢!三年前我已经流过了头一胎,这次还不是怀上了?!为什么我就这么倒霉!
  瓦霞说完后,马上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她捂着嘴,眼睛里露出惊恐和懊恼的神色,再也没有说一句话。我这才知道她早在跟安道尔前,就不是个干净的女孩子了。她跟的谁,她没有说,我也没有追问。
  这件事发生后,瓦霞老实多了。她不再当着我的面骂安道尔是个傻瓜,但她的心还是不安分的,她看到女人时,那眼睛就像死鱼的一样,毫无光彩;而那些成年男人的身影,却总能让她的眼睛滴溜溜地转起来,让她的眉毛挑起来。但男人们对她的暗示总是不理不睬。
  有一次瓦罗加问安道尔,你不喜欢瓦霞吗?安道尔重复的还是那句老话,我讨厌她,她高兴了要挠人的脸,手跟鹰爪一样;她还爱撒谎,好姑娘是不撒谎的。瓦罗加又问,那你不喜欢她为你怀的孩子吗?安道尔说,孩子又没出来,我怎么知道他招不招人喜欢呢。安道尔的回答让我笑了起来。
  转年的六月,瓦霞在草地上生了一个男孩,瓦罗加给他起名叫安草儿。
  安草儿的到来使安道尔脸上又出现了笑影。瓦霞却不喜欢安草儿,她不敢再说安道尔是傻瓜,就把这个称呼转嫁给安草儿了。瓦霞给安草儿喂奶的时候,总要说,傻瓜,吃奶了!她为安草儿打扫屎的时候,也要气呼呼地说,这个傻瓜的屎怎么这么的臭!
  瓦霞以为安草儿出生后,安道尔那么满意孩子,自然会对她心生感激和温柔,跟她求欢的,可是他还是不和她睡在一起。气得她每次给安草儿喂奶,都要不住地骂安草儿,说,你这个傻瓜,把我的一生毁了啊!
  有一回,拉吉米听见瓦霞这样骂安草儿,就责备她说,人家的孩子都是宝贝,你怎么一天到晚地说自己的孩子是傻瓜?他就是不傻的话,将来也得让你给叫傻了!
  瓦霞对拉吉米说,他阿玛是个傻子,他自然也是个傻子!不是吗?!除了像你这种没用的男人,不知道女人有多美多妙,哪个男人会不得意女人呢?除非他是傻子!
  瓦霞的话深深刺痛了拉吉米,也刺痛了乌力楞所有人的心。从那以后,没谁愿意跟瓦霞说话。我没有想到她是这么的没有廉耻,我不想让我的安道尔和她过一辈子,这对安道尔是不公平的。我跟瓦罗加商量,想为他们解除婚约。瓦罗加同意了。我们首先把安道尔找来,把意思跟他讲了,谁知他一口否决了。安道尔说,瓦霞高兴了要挠人,她还爱撒谎,我把她放走了,她又会去害别的男人!就像一条狼,我知道它吃人,还要放走它,我就是有罪的!我要留着她,看着她,不让她吃人!
  那是我印象中安道尔说得最长的一段话,也是说得最有条理、最坚决的一段话。从他那段话中,我又看见了拉吉达的影子。
  这年的八月,妮浩快要临产的时候,我们一下子丢失了十只驯鹿。其中有四只鹿仔,两只种鹿,四只母鹿,这对我们来说非同小可。男人们分成三路,去寻找驯鹿。瓦罗加、维克特、安道尔一路;拉吉米、马粪包和达西一路;鲁尼、坤得和哈谢一路。他们离开营地后,我们焦急地等待他们回来。第一天傍晚,拉吉米那一路的人回来了,他们是空着手回来的。第二天傍晚,瓦罗加这一路的人也回来了,他们脸上满是失望。到了第三天傍晚,鲁尼带领的那一路人终于赶着我们的驯鹿回来了。除了驯鹿,鲁尼还带回了三个陌生的汉族男人。有两个跟着哈谢和坤得在地上走着,他们一高一矮。另一个则软绵绵地趴在驯鹿身上,毫无声息,像个死人。鲁尼说,这三个人偷了驯鹿,要把它们运到山外,屠宰以后吃肉。鲁尼追上他们的时候,他们已经宰杀了一只鹿仔吃了,所以回来的驯鹿是九只。鲁尼跟我们讲述的时候,那一高一矮两个人给我们跪下了,求我们放过他们,千万别开枪杀了他们。他们哭着说偷我们的驯鹿,完全是饥荒闹的。他们吃不饱,家里的父母和老婆孩子都在挨饿,他们听说我们在山中放养驯鹿,就动了偷的念头。瓦罗加问他们从哪里来?做什么的?他
们只是说从山外来的,没工作,具体的再不肯说一个字。他们还指着趴在驯鹿身上的那个人说,求求你们救救他吧,他才十六岁,还没有结婚呢!
  十六岁的孩子就偷东西。他将来还有什么出息!哈谢嘟囔着,但还是把那个趴在驯鹿身上的人抱下来,放在地上。他圆圆的脸,面色苍白,浓浓的眉毛,闭着眼睛,嘴唇很丰厚,但嘴唇跟脸一样,毫无血色。他看上去确实也就十五六岁的模样,胡须浅浅的、茸茸的,就像初春时节向阳山坡长出的青草,又柔又嫩。他像青蛙一样鼓着肚子。看他一动不动的样子,大家以为他已死了。瓦罗加蹲下来,用手试了试他的鼻息,发现他还有呼吸,就让那两个跪着的人站起来,问他们,这孩子哪里病了?高个说,我们宰杀了一只鹿仔,笼了堆火,围在一起烤鹿肉。他实在是太饿了,肉还没熟,就撕着吃;肉熟了,他又吃,吃得肚子圆了,他又说害渴,我把水壶递给他,他一口气喝干,人就不行了。矮个的补充说,他不是喝完水就不行的,他站起身,对着一棵大树撒了泡尿,摇晃着走回来,一屁股坐在地上,脸上直冒虚汗,“咕咚”一下就躺倒了。
  他怎么能往大树身上撒尿呢!瓦罗加说,他一定是触犯了山神!
  坤得说,山神怪罪下来了,我看他肯定保不住命了!
  高个和矮个同时又跪下了,他们给我们磕头,说,我们听说你们的神仙多,所以进山以后还是加小心的,树墩不敢坐,石头也不敢坐,草儿都不敢折,谁知一泡尿也会浇了神仙呢!我们可不是故意的。听说你们有巫婆,会请神,让神饶恕他吧。我们以后哪怕是饿死,也不偷东西了!他要是死了,我们回去怎么跟他家人交代啊!求求你们,救救他吧!
  柳莎抱着九月,瓦霞抱着安草儿,达吉亚娜一手拉着贝尔娜,一手拉着马伊堪,都在围观那个躺在地上的少年。那时的妮浩身子已经很沉重了,她把生孩子要用的亚塔珠都搭建起来了。那两个陌生人的乞求让她浑身颤抖起来。她一颤抖,鲁尼也跟着颤抖了,他叫了一声“天啊,我为什么要把他们带回来呢”,把贝尔娜揽进自己怀中。鲁尼像风化了的岩石,贝尔娜则是躲避暴风雨的、在岩石下瑟瑟发抖的小鸟。我再也不想看到他们为了救助别人又失去自己亲爱的孩子,我对那两个人说,我们这里没有巫婆!这个孩子我看不是惹恼了神仙,而是吃撑着了,你们看看他的肚子吧,他差不多吞了我们半只鹿仔!他这不是自己找死吗?你们想办法抠出他肚子中的鹿肉,他就会没事的!
  高个说,进了肚子的东西,就像掉进了深井的东西,怎么能捞得出来呢?
  矮个说,你们有没有什么药,能让他把吃的东西吐出来?
  我们把那个少年立起来,用手指抠他的喉咙,想刺激他的咽喉,使他呕吐,然而他毫无反应。我们又把泻药给他灌下,期待他能把吃的东西排泄出来,然而这个办法也不灵。
  太阳落山了,天边涌现出几条橘黄的光带,那是太阳最后的几声呼吸。天色已经昏暗了。这样的天色让我的心阵阵作痛,尼都萨满和妮浩跳神,通常都是从这个时刻开始的。瓦罗加再一次试了试那人的鼻息,他的手抖了一下,看来他气息已无,该扔了。那一瞬间我竟然有一种轻松的感觉,我想他的魂魄已经散了,当然就可以不用救治他了。
  就在这个时刻,妮浩吃力地俯下身,把手按在那个少年的额头上。她站起来后对鲁尼说,宰一只鹿仔,把他抬进我们的希楞柱吧。
  我大叫着,妮浩,你要为别人的孩子想一想啊!我想只有她明白那个“别人的孩子”的含义。
  妮浩的眼睛湿润了,她对我说,自己的孩子还有救,我怎么能——。
  妮浩没有说完那句话,谁都明白她省略的是什么。
  鲁尼站着不动,他只是紧紧地抱着贝尔娜。瓦罗加吩咐马粪包宰只鹿仔,奉献给玛鲁神。而他则和哈谢一起,把那个少年抬进鲁尼的希楞柱里。
  妮浩这次没有让任何人进那座希楞柱,她是怎样艰难地穿上那沉重的神衣,系上神裙,戴上神帽的,谁都不知道。当鼓声响起来的时候,真正的黑夜降临了。天边曾闪现的那些橘黄色的光带全都不见了,它们被黑夜彻底吞没了。我们胆战心惊地站在营地上,把鲁尼和贝尔娜围在中央,就像水环绕着中心的小岛一样。鲁尼对贝尔娜说,没事的,你不用害怕。我们也对贝尔娜说,没事的,你不用害怕。只有瓦霞,她对贝尔娜说,我听说了,你额尼一跳神,就要死一个孩子。你怕死,为什么不逃走呢?你真傻!贝尔娜本来就打着哆嗦,瓦霞的话让她更加哆嗦了。我把安草儿从瓦霞怀中抱过来,对她说,请你离开这里吧!瓦霞说,我说错什么啦?我大声对她说,离开吧,马上!瓦霞嘟囔着,转身走了。她一走,安道尔也走了。过了一会儿,我们听不见妮浩的鼓声和神衣上那些金属饰片相碰撞时所发出的“嚓啦嚓啦”的声音了,因为瓦霞的哭声和骂声把它们淹没了。维克特过来对我们说,安道尔把瓦霞绑在一棵树上,正用一根桦树枝条抽打她呢。瓦霞的父母同声说道“该打”,我们谁也没有过去劝阻。
  瓦霞大声哭闹了半个小时后,她的哭声微弱了,骂声也微弱了。哭声和骂声就像阴云,它们一旦被拨开,那月亮一样清澈的鼓声就显得明亮了。鼓点是那么的急促,可以想见妮浩跳得是多么的激动、有力!她的身子是那么的娇小,又带着个待产的孩子,她怎么能承受得了呢!鼓声对我们来讲就像寒流中呼啸的北风一样,让人冷得发抖。
  月亮已经在空中了,那是半轮月亮。虽然它残缺,但看上去很明净。鼓声已经停止了,看来舞蹈也停止了。贝尔娜仍然被鲁尼环抱着,我们都长出一口气。我对贝尔娜说,你听,鼓声不响了,你没事了。贝尔娜“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仿佛是受到了天大的委屈。我们安慰着贝尔娜,等待妮浩出来。然而贝尔娜的哭声都止息了,妮浩还没有出来。我和鲁尼紧张了,我们正想进去看看妮浩怎么样的时候,希楞柱里传来了她唱神歌的声音。那歌声让我想起一种光来——冰面上的月光。
  孩子呀,回来吧,
  你还没有看到这个世界的光明
  就向着黑暗去了。
  你的妈妈为你准备了皮手套,
  你的爸爸为你准备了滑雪板,
  孩子呀,回来吧。
  篝火已经点燃,
  吊锅已经支上。
  你不回来,
  他们坐在篝火旁,
  也会觉得寒冷。
  你不回来,
  他们守着满锅的肉,
  也会觉得饥饿。
  孩子呀,回来吧,
  乘着滑雪板去追逐鹿群吧,
  没有你,狼就会伤害,
  驯鹿那美丽的犄角。
  我和鲁尼都听明白了,妮浩的神歌是唱给那个即将出世的孩子的。我们不相信孩子未生先死。我和鲁尼跑进希楞柱。空气是那么的难闻,既有腥臭味,又有血腥味。火塘里的火已经快熄灭了。鲁尼点亮了熊油灯,我们看见复活的少年蜷缩在角落里低声哭泣,他的身旁四散着大团大团腐败的呕吐物。妮浩怀抱着一个死婴,垂头坐在火塘旁。她摘下了神帽,她那被汗水打湿的头发就像垂柳一样,纤巧地荡在死婴的头发上。她的神衣和神裙还穿在身上,她可能已经没有脱它们的力气了。神裙被鲜血染污了,而她的神衣上的那些金属饰片,却仍然闪闪发光。
  那个死婴是个男孩,他还没有看到这世界任何的一点光亮,就沉入了黑暗。他连被命名的机会都没有,是妮浩那些死去的孩子中唯一没有名字的。
  我和瓦罗加再一次提起白布口袋,去埋葬鲁尼和妮浩的骨肉。我们这次不是随便地把他丢弃掉,而是用手指为他挖了一个坑,把他埋了。在我们眼中,他就像一粒种子一样,还会发芽,长成参天大树的。八月的阳光是那么的炽烈,它把泥土都晒热了。在我眼中,向阳山坡上除了茂盛的树木外,还生长着一种热烈的植物,那就是阳光。我和瓦罗加用手指挖墓穴的时候,指甲里嵌满了温热的泥土,那泥土是芳香的。有一刻,我掘到了一根粉红色的蚯蚓,不小心弄折了它,它一分为二后,身躯仍然能自如地摆动,在土里钻来钻去的。蚯蚓的生命力是那么的旺盛,一条蚯蚓的身上,可以藏着好几条命,这让我感慨万千。要是人也有这样的生命力就好了。
  鲁尼烧毁了妮浩搭建的那座亚塔珠,那座没有孕妇住进去、也没有孩子降生的亚塔珠。它就像一团浓云,本来以为会给干涸的鲁尼和妮浩带来雨露和清凉,谁知它竟然自生自灭了。
  我们最终放了那三个偷驯鹿的人。瓦罗加说,因饥荒而产生的偷,是可以原谅的。他们离开营地的时候,悲伤的鲁尼还给他们带了一些肉干,让他们路上吃。他们跪在地上不住地给我们磕头,流着眼泪,说是有朝一日,一定要报答我们的救命之恩。
  妮浩在希楞柱里休养了一周后,才有力气走出来。她越来越瘦了,面颊深陷,嘴唇发白,发丝中又添了一些白发。她似乎很害怕阳光,一出来,就打了一个哆嗦。她就像一个曾经很富足的人拥有一个大粮仓一样,如今那粮仓因为众生的饥荒而空空荡荡的了,她的肚子是瘪的了。我们闻到她身上有一股奇异的香气,那是麝香的味道。
  獐子是林中长得最难看的动物了,它黄褐色,毛发粗糙,但胸脯那里会有一道白色,好像它终日为自己预备着一条白毛巾,等着擦汗。虽然獐子的形态像鹿,但是不长角。它的头又小又尖,皱巴着,非常丑陋。雄性獐子是非常难得的,因为在它的肚脐和生殖器之间,有一个腺囊分泌物,把它取下干燥以后,它就会散发出特殊的香气,也就是麝香。所以我们把獐子也叫香獐子。
  麝香是名贵药材,每逢打到香獐子的时候,就是我们乌力楞的节日。麝香能治疗中毒,有醒脑、通窍的作用。除了这些,它还可以作为避孕的药物,只要闻一闻它的气味,就可以起到避孕的效果。如果一个妇女把麝香终日揣在衣兜里,她就会终生不孕。
  谁都明白,妮浩为什么把麝香放在衣兜里。哪有女人不喜欢受孕呢?可妮浩的受孕总是与灾难相连着,她就仿佛是一只辛辛苦苦筑巢的鸟,等巢筑好了,总会有意外的风雨把它打落。
  麝香味常常催下女人的泪水,好像香气辣着我们的眼睛了。鲁尼对妮浩的举动没有责备什么,但他的心底却是绝望的。在妮浩揣着麝香的日子里,从夏天到秋天,鲁尼经常会当众突然流出泪水。他手忙脚乱地擦泪水的时候,总是说有一股气味呛着他的眼睛了。我知道,鲁尼是多么盼望有一个儿子啊。果格力和耶尔尼斯涅,就像两颗流星一样,划过鲁尼的心的上空,无影无踪了。
  初冬的时候,妮浩身上的麝香气味消失了。我想是鲁尼的泪水赶走了那气味。那股香气是浓雾,而鲁尼的泪水是妮浩的阳光,把它照散了。
  一九六二年以后,山外的饥荒有所缓解,但粮食供给仍然紧张。伊万在秋天时回来了,他的腿仍然行走不便,他雇了两匹马,给我们带来了酒、土豆和他从蒙古人那里买来的奶酪。他的那双大手已经变形了,骨节突出,弯曲着。那双曾经能把石头攥碎的手,如今捏碎只乌鸦蛋都吃力。伊万对我们说,他听说政府正在酝酿一件大事,要重新建立一个村屯,让我们这些生活在山上的猎民搬迁到山下居住。哈谢说,乌启罗夫的那几栋房子都没住满过人,再建一个地方,我看也是闲着!达西说,下了山,驯鹿怎么活?拉吉米附和道,就是,我看还是在山上好!山下闹饥荒,有小偷,还有流氓,住在山下,不是等于住在贼窝和匪窝里吗?拉吉米不愿意离开山里,也是因为马伊堪。他从不带马伊堪出去,他担心她的生身父母又会找上门来,要回他们的女儿。马伊堪是那么的美丽,她的美真的可以让花容失色,让日月暗淡。只要营地一响起马蹄声,拉吉米就会像猎犬一样支棱起耳朵,分外警觉,以为接马伊堪的人来了。
  伊万回来的那天,大家喝了很多酒。那天晚上我是那么想和瓦罗加在一起。达吉亚娜已经是大姑娘了,我怕我们在深夜制造的风声会吓着她,虽然说她就是听着这样的风声长大的。但是那个晚上不一样,因为酒像火苗一样,把我和瓦罗加的激情点燃了,热情相撞的风声,一定会比平时更加的强烈。我依偎在瓦罗加的怀里,我们企图用谈话来克制激情。我问他,你愿意到山下定居吗?瓦罗加说,那得问问驯鹿,它们愿意下山吗?我说,驯鹿肯定不会愿意。瓦罗加说,那我们就要服从驯鹿。不过他说完之后叹息了一声,说,山里的树如果这么伐下去,早晚有一天,我们不下山,也得下山了。我说,山上的树多着呢,砍不光的!瓦罗加又叹息了一声,说,我们迟早有一天要离开这里的。我问他,如果我留在山里,驯鹿下山了,你怎么办呢?瓦罗加温柔地说,我当然要跟你留在一起了。驯鹿是大家的,你是我唯一的!他的话更加激起了我的渴望,我们拥抱得更紧了,我们互相亲吻着,激情终于像浓云背后的雷声一样轰隆隆地爆发了。瓦罗加伏在我的身上,他就像一片醉人的春日阳光,把我融化了。我得感谢那晚上大自然的风声,当我们开始畅游我们那条隐秘的生命之河、享受着那独有的快乐的时候,希楞柱外刮起了一阵狂风。风声是那么的响亮,好像是特意为我们的激情做掩护和伴奏的。当我被欢乐浸透,软绵绵地躺在瓦罗加的怀抱中的时候,我觉得瓦罗加就是我的山,是一座挺拔的山;而我自己轻飘得就像一片云,一片永远飘在他身下的云。
  我们度过了相对平静的两年时光。到了一九六四年的夏天,妮浩又生下一个男孩,鲁尼给他起名为玛克辛姆。他四方大脸的,宽额头,阔嘴巴,手大,脚也大,他生下来的哭声震撼了整个营地,如同虎啸。依芙琳已经耳背了,但是这个孩子降生时的哭声她还是听到了,她说,这个孩子的哭声这么响,看来他在人间的根基深,狂风暴雨也吹不走!她的话使鲁尼感动得流下了泪水。玛利亚的死,使依芙琳回到了过去的依芙琳,不过回去的是她那颗善良的心,她的身体是回不到从前了。搬迁时她必须骑在驯鹿身上,在营地行走时,她离了拐棍一步也走不了。坤得说,依芙琳现在很少躺着睡觉,她总是坐在火塘旁打盹,白天黑夜都是如此,好像她是火的守护神。 ,
  玛克辛姆的到来给我们带来的快乐,还没有持续三个月,死亡的阴云再一次凝聚到我们乌力楞的上空。
  每年九月,是森林中的野鹿发情的季节。这时的雄鹿性情暴躁,它们喜欢单独行动,常常是在清晨或者傍晚时,独自站在山坡上,呦呦长鸣,呼唤它的
伴侣。听到它的叫声前来的,有的是被它雄壮的声音所吸引的雌鹿,也有的是满怀着嫉妒之心的雄鹿。前者是来求欢的,而后者是来决斗的。
  我们的祖先利用雄鹿长鸣的习性,发明了一种鹿哨。以一段自然弯曲的落叶松的根部为材料,中间镂空,用鱼皮粘合,制成鹿哨。它头粗尾细,两面均可吹响。吹响的声音恰似鹿鸣。我们叫它“敖莱翁”,常人则叫它“叫鹿筒”。
  任何一个氏族的乌力楞都有几只叫鹿筒,它们多数是我们的祖先传下来的。在秋天,我们用它来引诱野鹿。小男孩八九岁的时候,大人们就教他学吹叫鹿筒了。在秋天,我们这些留在营地的女人有时听到“吱噜吱噜”的叫声,真的分辨不出那是真正的野鹿在叫呢,还是叫鹿筒在叫。
  玛克辛姆两个多月的时候,我们又搬迁到金河流域。因为那一年野鹿在这里活动格外频繁。我们没有住在旧营地,远远地避开了列斯元科山。
  男人们出猎的时候,一般分成两三个小组。通常三四个人一组。那时伊万跟依芙琳差不多,走路需要拐棍了。哈谢自玛利亚死后,精神越来越不济,眼睛也花了,所以他们俩是不出猎的,跟我们女人一样留在营地,做些轻松的活儿。行猎的男人,是那些年轻力壮的。瓦罗加喜欢跟维克特、坤得和马粪包一组,鲁尼则喜欢跟拉吉米、达西和安道尔一组。
  鹿哨吹得好的,是马粪包和安道尔。马粪包自残后,有时在隆冬时节,也要吹几声叫鹿筒,仿佛在呼唤已经远离他的雄性气息。他吹的叫鹿筒很哀怨,非常动听。安道尔呢,他吹出的声音是柔美的。谁能想到,这两种声音相互吸引,不过它们最终不是融合在一起,而是哀怨的一方消灭了柔美的一方。
  秋天的时候,树叶被一场场霜给染成了黄色和红色。霜有轻有重,所以染成的颜色也是深浅不一的。松树是黄色的,桦树、杨树和柞树的叶子则有红有黄的。叶子变了颜色后,就变得脆弱了,它们会随着秋风飘落。有的落在沟谷里,有的落在林地上,还有的落在流水中。落在沟谷里的叶子会化作泥,落在林地的落叶会成为蚂蚁的伞,而落在流水中的叶子就成了游鱼,顺水而去了。
  那天黄昏,我正在金河和柳莎起鱼网。柳莎站在水中央,我则站在岸边。那天的运气实在糟糕,我们接连下了三片网,一无所获。九月那时正领着安草儿在岸上玩沙子,他们筑起一座又一座沙塔,在上面插上一根根草棍。太阳已经落山了,我对柳莎说,今天运气不好,鱼儿都潜在水底不出来,我们回去吧。柳莎就从水里走上岸来。她下水时穿着防水的鱼皮裤子,那裤子被水和夕照映得发出湿润的黄色亮光,好像她挎着两条肥美的金鱼上岸了。我们一边收网一边聊天。我对柳莎说,九月都八岁了,再要一个吧,我想有个孙女。虽然瓦霞和柳莎都是我的儿媳,但是我跟瓦霞是不会说这样的话的,安道尔不和瓦霞睡在一起,是众所周知的事情。柳莎的脸红了,她对我说,要了,可是老是没有,真是怪,看来九月不招弟妹。我说,早知道这样就学汉族人了,不叫他九月了,叫他招弟或者招妹。柳莎笑着说,我看他喜欢玩沙子,叫他招沙倒不冤枉他。她的话把我也逗笑了。噩耗就是在笑声中传来的,前来报丧的是杰芙琳娜。我们还没笑完,就见她哭着朝我们跑来。她的身上有一股浓烈的盐味,那几天她一直在晾晒肉干,要时常用盐揉搓肉块的。杰芙琳娜到了我跟前只说了一句,安道尔去喝天上的水去了!就瘫软在河滩上,放声大哭起来。
  那天凌晨,晨星还没有隐退,男人们就分成两组,带着叫鹿筒,扛着猎枪,去打野鹿了。他们走的时候,我们还没有起来。瓦罗加带着维克特、马粪包朝东南方向去了,鲁尼带着安道尔、达西和拉吉米向西南方向去了。按理说他们是不会碰到一起的,然而事情就是蹊跷,那天双方在山中寻觅了一天,都没有打到野鹿,在向回返时,他们都改变了方向,期待能在归途中与野鹿相遇。当瓦罗加他们走到列斯元科山脚下时,听见山上传来鹿鸣,以为山顶有野鹿,就停了下来。马粪包吹起了叫鹿筒,很快,山上传来了野鹿回应的长鸣。瓦罗加一行就边吹鹿哨边朝山上走去。而先前的鹿鸣声也与瓦罗加他们越来越接近。这时维克特已经端起了猎枪,随时准备射击闪现的野鹿。猎人的眼睛应该说是雪亮的,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们。瓦罗加说他从没听过那么悠扬的鹿鸣,双方的鸣叫有起有伏,就像音乐,又热烈,又纯净。他说他不想让那么美好的声音在刹那间消逝,甚至不想让维克特开枪了。然而在距离目标有三四十米的时候,对面的鹿鸣更加的热切了,只听树丛发出“嚓嚓”的声响,树叶一阵乱晃,一团棕黄的影子闪现出来,维克特毫不犹豫地把子弹射了出去,他打了两枪。枪声过后,只听对面传来“天啊——天啊——”的呼唤,那是拉吉米的声音,维克特叫了一声“不好”,他第一个跑过去,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打中的竟然是自己的弟弟——安道尔!原来,在返回的路上,鲁尼他们经过列斯元科山的时候,想起了耶尔尼斯涅。鲁尼说想到山上看看,拉吉米、达西和安道尔就陪他上去了。他们一直爬到山顶。那时太阳已经偏西了,鲁尼很忧伤,他叹息了一声对拉吉米说,不知太阳里有没有鹿?安道尔说,我给你叫叫你就知道了,于是他就对着夕阳吹起了叫鹿筒。吹着吹着,山下竟然有了回应,鲁尼很高兴,说是太阳确实是神灵,它知道我们想要野鹿,就把它给我们送来了。安道尔他们一边吹着叫鹿筒一边往山下走,而瓦罗加他们则是一边吹着叫鹿筒一边往山上来。其实两股鹿鸣都是叫鹿筒发出的,只因为马粪包和安道尔吹得太像了,大家都以为对方的鹿鸣是野鹿发出的。悲剧在那个瞬间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如果说安道尔不是喜欢在吹叫鹿筒的时候躬着身子,把自己伪装成野鹿,而他那天又恰好穿着一件野鹿皮缝制成的衣服,眼尖的维克特会及时发现破绽,而不会贸然开枪的。
  维克特的枪法很准,一枪打在安道尔的脑壳上,一枪从他的下巴穿过,打到他的胸脯上,安道尔没等到维克特来到面前,就没了气息。我可怜的安道尔,他在最后的时刻,一定以为夕阳中躲着猎手,子弹是从那里飞出来的。被夕阳里的猎手所击中,也许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吧,所以安道尔走的时候面貌很安详,唇角还挂着笑容。
  我们把安道尔风葬在列斯元科山上。大兴安岭有许多座山,但惟有这座山我是刻骨铭心的,因为它收留了我的两个亲人。从此以后,我们不再接近这座山,也不再使用叫鹿筒了。
  葬了安道尔后,我们开始了三天的搬迁,那是一次大搬迁。我们不想再看到金河,它在大家的心目中就像一条毒蛇,我们要把它远远地甩掉。搬迁途中,雪花来了,冬天总是说来就来。昨日还有红有黄的森林立刻就变了色,是银色的了。我们和驯鹿就好像是雪花的奴隶,被罩在白茫茫的雪花中,它们不停地用冰凉的身体鞭打我们的脸。那次搬迁是那么的沉闷,骑在驯鹿身上的人无精打采的,而走在地上的人也是垂头丧气的。拉吉米大约想冲淡这哀愁的气息,他取出木库莲,吹了起来。琴是有灵性的,人有什么样的心情,它也会是什么样的心情。琴声虽然动听,但它的音色是凄凉的。琴声没有吹散大家
脸上的阴云,反倒是吹下了我们的泪水。
  不哀愁的人只有瓦霞。杰芙琳娜对我说,当她把安道尔死亡的消息告诉给她时,瓦霞正嗑着松子。她把紫红的碎壳“呸”的一声从嘴里吐出去,挑着眉毛,说:我真的有这么好的运气吗?瓦霞的父母让她到列斯元科山去最后看安道尔一眼,她说:那个傻瓜我早就看够了!
  她真的没有去送别安道尔。葬安道尔的那天,她在营地一边悠闲地嚼着肉干,一边对在她面前玩耍的安草儿说,大傻瓜没了,小傻瓜什么时候走啊?你们都走了,我就自由了!她甚至对杰芙琳娜说,以后她要把叫鹿筒当作神灵,供奉起来,叫鹿筒给她的生活带来了光明。
  我盼望着瓦霞离开我们。我想她会早早改嫁,绝对不会为安道尔守满三年孝的。我对她说,你随时可以走你的路,你不用担心安草儿会成为你的累赘,你不爱他,把他留给我吧。
  瓦霞对我说,你不用提醒我,该走的时候,我就会走的。她带着讥讽的口气对我说,嫁两个男人也不是什么可耻的事,哈达莫额尼不就是这样的吗?
  我们管婆婆叫哈达莫额尼。柳莎和维克特结婚后,一直这样叫我,但瓦霞却不是这样。她唯一叫我那么一次,也不是出于尊敬,而是为了羞辱我。我对她说,安道尔走了,你自由了,我不是你的哈达莫额尼了。
  我们到新营地驻扎下来后,打灰鼠的季节到来了。男人和女人都忙碌起来,但维克特和瓦霞却是不忙的。维克特打死了安道尔后,就像被雷电劈过的人一样,看上去木呆呆的,他终日沉默着,跟我们不说话,跟柳莎也不说话。他除了喝酒,就是睡觉,眼睛总是红肿着。他尤其不能看见安草儿,一看到他,就像得了沙眼的人遇见了风,眼泪就会哗哗地流下来。我想他消沉一段时间后,自然会恢复过来,世界上没有哪一道伤口是永远不能愈合的,虽然愈合后在阴雨的日子还会感觉到痛。维克特酗酒的时候,我们并不劝阻。维克特把那杆杀死了安道尔的猎枪给了瓦罗加,他说他就是饿死,也不再打猎了。他也不碰肉食了,下酒时嚼的是稠李子干果和鱼干。我们打灰鼠的时候,他就跟老人和孩子们留在营地。瓦霞呢,虽然她心中根本没有装着安道尔,但她在寻找不打灰鼠的理由时,说的却是安道尔刚死,她很难过,没心思打灰鼠。有一天傍晚,我和柳莎提着几只灰鼠回来的时候,维克特来到我的希楞柱,他对我说,额尼,安道尔死了也许是幸福的,他活着会很苦的。我对他说,你能这样想当然好了。维克特吞吞吐吐地对我说,他独自在希楞柱喝酒的时候,瓦霞去找他了,瓦霞见他醉了,就搂着他的脖子亲他,说想和他睡觉。维克特推开了她,她竟然说,你跟我睡过觉后,尝到了好滋味,就会忘了那个傻瓜!维克特愤怒了,他揪着瓦霞的头发,说如果她再敢说安道尔是傻瓜,就割下她的舌头!瓦霞骂他们兄弟是一对傻瓜,哭着跑了。
  我怕瓦霞对维克特会纠缠不休,那件事情发生后,我就让柳莎留在营地。不过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十几天后,我们营地来了一个马贩子,他带来了四匹马,想要跟我们换两只驯鹿。我们没有跟他做这笔交易。我们不需要马,马给我们带来了痛苦的回忆。再说他换驯鹿是为了吃肉,他听说驯鹿肉很鲜美,我们怎么会把心爱的驯鹿交到这样的人手里呢?马贩子在营地住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就赶着他的马走了。他不是自己走的,他带走了瓦霞。
  从此安草儿就和我们生活在一起了。
  一九六五年的年初,有四个人来到我们那里。他们中有一名猎民向导,一名医生,另两名则是干部模样的人。他们一来是为我们普查身体,二来是动员我们定居的。他们说山上居住环境恶劣,医疗条件差,政府经过多次考察,也征求了一部分猎民的意见,已经在贝尔茨河和下乌力吉气河交汇的地方,为我们设立了一个乡——激流乡,开工建造定居点了。
  激流乡所处的位置我们都很熟悉,那一带林木茂盛,风景优美,适宜居住。但是有一个问题,就是驯鹿怎么办?所有乌力楞的驯鹿如果都跟着去那里,它们不可能总是在贝尔茨河流域采食苔藓。它们去哪里,我们最后还是得跟着去哪里,瓦罗加说长久地在那里定居是不可能的。那两名干部说,你们养的四不象跟牛马猪羊有什么大区别?动物嘛,它们就不会像人那么娇气,它们夏天可以吃嫩树枝,冬天吃干草,饿不死的。他们的话让大家格外反感。鲁尼说,你们以为驯鹿是牛和马?它们才不会啃干草吃呢。驯鹿在山中采食的东西有上百种,只让它们吃草和树枝,它们就没灵性了,会死的!哈谢也说,你们怎么能把驯鹿跟猪比,猪是什么东西?我在乌启罗夫也不是没见过,它是连屎都会吃的脏东西!我们的驯鹿,它们夏天走路时踩着露珠,吃东西时身边有花朵和蝴蝶伴着,喝水时能看着水里的游鱼;冬天呢,它们扒开积雪吃苔藓的时候,还能看到埋藏在雪下的红豆,听到小鸟的叫声,猪怎么能跟它相比呢!那两名干部看出大家生气了,他们赶紧说,驯鹿好,驯鹿是神鹿!所以从一开始,很多人因为驯鹿,对定居是有顾虑的。
  那个挂着听诊器的男医生在给我们检查身体的时候遇见了麻烦。他让男人解开胸口还比较顺利,让女人这样做,除了依芙琳外,遭到了大家的抵制。杰芙琳娜说,她的胸口,除了达西外,这辈子谁也别想看。柳莎也说,让别的男人看了自己的胸,就太对不起维克特了。我呢,我是不相信那个冰凉的、圆圆的铁家伙能听出我的病。在我看来,风能听出我的病,流水能听出我的病,月光也能听出我的病。病是埋藏在我胸口中的秘密之花。我这一辈子,从来没有进卫生院看过一次病。我郁闷了,就去风中站上一刻,它会吹散我心底的愁云;我心烦了,就到河畔去听听流水的声音,它们会立刻给我带来安宁的心境。我这一生能健康地活到九十岁,证明我没有选错医生,我的医生就是清风流水,日月星辰。
  依芙琳在被听过心肺后哑腔哑调地问医生,我还有多少日子啊?医生说,你的心音弱,肺子也有杂音,你年轻的时候是不是喜欢吃生肉?依芙琳吃力地咧开嘴,龇着牙说,老天给我这样好的牙齿,不嚼生肉不是可惜了?!医生说她可能有肺结核,给她留了一包药片。依芙琳拿了那包药后,拄着拐棍,颤颤巍巍地去妮浩那里。她见了妮浩对她说,以后你就不用给人跳神看病了,你看,有治病的东西了!她把托在掌心的那包药给妮浩看,说,你的孩子从此就平安了!她的话让妮浩感动得流下泪水。
  但依芙琳并不是对所有人都动了怜悯之心,她对待坤得仍然是那么的冷漠。
  落叶飘飘的时节,游猎在山上的几个氏族部落的绝大多数人,赶着驯鹿,到激流乡定居点去了。这是继乌启罗夫之后,历史上的第二次大规模定居。政府在那里不仅为我们建造了房子,还建了学校、卫生院、粮店、商店和猎品收购站。从那以后我们就不用去乌启罗夫的供销合作社交换东西了。
  我没有去激流乡。拉吉米也没有去,他对我说,如果带着马伊堪下山,等于是把一只梅花鹿送到狼群中。马伊堪出落得越是漂亮,他的担忧就越强烈。柳莎很为难,一方面是维克特因为安道尔的死,坚定了去定居点的决心;一方面是马粪包过惯了老日子,觉得只有在山中跟着驯鹿游走才是顺心顺意的,所以她处于两难之中。最终,她还是选择了维克特。维克特酗酒已经到了需要人随时服侍的程度。鲁尼一家也没有走,妮浩说那些去了激流乡的人,最后会陆续回来的。年纪大的,比如伊万、依芙琳、坤得和哈谢,他们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去定居点是必然的了。达西为了杰芙琳娜能够怀孕,把希望寄托在卫生院的医生身上,去定居点是迫不得已的。达吉亚娜那年十九岁,她是一个热衷于追求新生活的姑娘,她对瓦罗加和我说,一种新生活,只有体验了,才能说它好或是不好。瓦罗加为了达吉亚娜和他氏族的人,也去激流乡了,但我知道他会回来的。
  他们离开的前几天,我们就开始分配驯鹿了,那时我们已经有一百多只驯鹿了。我们把公鹿、母鹿和鹿仔分成三类,大部分留下,让他们牵走小部分。不是我们小气,我们怕驯鹿会不适应新的环境。
  我把安草儿留在身边,因为我知道,一个愚痴的孩子,在一个人口多的地方,会遭到其他孩子怎样的耻笑和捉弄。我不想让他受到那样的羞辱。在山中,他的愚痴与周围的环境是和谐的,因为山和水在本质上也是愚痴的。山总是端坐在一个地方,水呢,它总是顺流而下。瓦罗加和达吉亚娜不在的日子,安草儿就是我的一盏灯。他很安静,你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从不哭闹。他自幼就喜欢驯鹿,营地如果传来人的欢声笑语,他毫无反应;而如果他听见鹿铃声传来,就会兴奋地跑出希楞柱,迎接它们。他把盐托在掌心中,跪在地上给它们喂盐,就像虔诚的教徒叩拜自己尊崇的神。我做活的时候,他喜欢跟着看。他嘴笨,但手巧。他学活学得很快。他六岁就会给驯鹿挤奶,八九岁就会用恰日克小夹子去捕捉灰鼠。他在干活的时候是那么的快乐,我还从未见过像他那么喜欢干活的孩子。
  瓦罗加他们是秋天走的,冬天到来时我就有预感,他快回来了。所以搬迁的时候,树号都是我亲自砍的。我在有的树号上插上一张桦树皮,画上一颗太阳,一弯月亮。太阳是圆的,月亮是弯的,弯弯的月牙的一角钩向太阳,好像在向太阳招手,我相信瓦罗加一看到它,就明白我在期盼他的归来。果然,下第四场雪的时候,瓦罗加回来了。他把长发剪掉了,清瘦了许多,不过气色却很红润,看上去显年轻了。
  我问他,你为什么把长发剪了?瓦罗加说,他们氏族的人基本都去激流乡了,那里有乡长,他这个酋长该废了。我笑着问他,谁把你废的?瓦罗加低着头说,是光阴。他说自己剪发的时候,他们氏族的许多人都哭了。他们把他落下的头发分别拾起来,珍藏起来了,说他永远是他们的酋长。我怕他伤感,故意问他,有女人捡你的头发吗?瓦罗加说,当然有了。我说,那不行,我会做噩梦的。瓦罗加说,别的女人拿我的头发,那都是死物,活物可是一直围绕着你生长着。他的话充满柔情,所以那个夜晚我们格外缠绵。当我和瓦罗加送走了那场温柔的风儿后,我看见安草儿端坐在火塘边,火光把他的脸映红了。我问他怎么不睡了?安草儿说,我被大风给吹醒了。他问我,阿帖是风神吗?
  瓦罗加回来的当日,鲁尼、拉吉米和马粪包只是过来跟他简单地打了招呼,就离开了,他们大约想让我们独享重聚的好时光。但第二天一早他们又来了,跟瓦罗加打听激流乡是个什么模样,打听我们那些定居的人的生活和带过去的驯鹿的情况。瓦罗加说,激流乡有乡党委书记,他是汉族人,姓刘,人很和善,有四十多岁,他的老婆是个胖子,两个孩子却很瘦。乡长是齐格达,曾是我们住在山上的鄂温克的另一个氏族的酋长。另两名副乡长一个是汉族人,一个是鄂温克人。瓦罗加说,到定居点的第二天,乡里就给大家开了会,说是定居以后,团结是第一位的,各个氏族之间不要闹矛盾和分歧,现在大家是生活在一个大家庭中的人。瓦罗加说刘书记刚讲完这番话,喝得醉醺醺的维克特就说,都是一个大家庭,那女人可以换着睡啦?他的话几乎把那次会给搅黄了,因为大家只顾着笑,没人听书记和乡长讲话了。刘书记还说,大家要注意保管好自己的猎枪,少喝酒,喝醉酒后不许打架,要做文明礼貌的社会主义新猎民。
  关于激流乡的房屋,瓦罗加说,房子是两户一栋的,比乌启罗夫的要好。那一带杨树多,所以房前屋后都栽种着杨树。屋子里预备好了棉花絮成的被子,但大家盖那样的被子觉得气闷,所以还是用着兽皮被子。刚到的那几天,大家都睡不着觉,经常是半夜时从家中溜出来,在路上像夜游神一样逛荡着。不仅人是这样的,猎犬也是如此,它们习惯了守着希楞柱呆在山林中,那一排挨着一排的房屋也让它们生分,它们在夜晚时也跟着主人逛荡着。生人与生人相遇时,是不说话的,但不相熟的猎犬相遇时可就不安分了,它们大声叫着,有时还厮咬到一起。所以在刚定居的日子里,激流乡每到深夜都鸡犬不宁的。
  瓦罗加说,达吉亚娜和依芙琳、坤得住在一起,达西一家和维克特一家住在一栋房子里。伊万呢,他受到了乡里特别的照顾,自己拥有一户房子。乡党委书记都听过伊万打鬼子的故事,说他是建国的功臣。男人们仍然上山打猎,有时当天回来,有时几天才回来。女人们仍然以经管驯鹿为最主要的活儿,驯鹿不喜欢回到激流乡,它们还是乐于呆在安静、开阔的地方,所以女人们在离激流乡两三里的地方圈了一带适宜驯鹿休息的地方,她们每天都要带着干粮去清点驯鹿。如果少了几只,还要跟以前一样出去寻找。
  马粪包说,上次来的干部,不是说到了激流乡的驯鹿可以吃草吃树枝吗?怎么听上去它们还是过去的活法呀?瓦罗加说,刚到的时候,驯鹿被集中圈到乡政府西侧的下乌力吉气河滩上,乡兽医站的一个穿着蓝布长袍、戴着副眼镜的姓张的兽医,每天都呆在鹿群中,不让驯鹿出去,只喂它们草料和豆饼。可是驯鹿不爱吃这个,除了舔一点盐喝一些水之外,它们宁肯饿着。眼看着驯鹿一天天瘦下去,猎民们不干了,他们骂那个张兽医是魔鬼,有人要动手揍他,乡里的领导一看猎民情绪激愤,而且驯鹿情况不妙,就顺从了大家的意见,这样驯鹿又获得了自由。
  我对瓦罗加说,那一带的苔藓少了以后,驯鹿还会去别的地方找食吃。用不上两年,那些房屋就会空起来。因为那里的房子是死的,不能移动,不像我们的希楞柱是活的,可以跟着驯鹿走。
  那年冬天,对大兴安岭的大规模开发开始了,更多的林业工人进驻山里,他们在很多地方建立工段,开辟了一条条运材专线路,伐木声也越来越响了。从这年开始,森林中灰鼠的数量减少了,瓦罗加说这是由于松树遭到砍伐的原因。灰鼠喜欢吃松子,松子结在松树上,松树被砍伐后,等于是减少了灰鼠的粮食。人闹了饥荒会逃荒,灰鼠也如此。它们一定是翘着蓬松的大尾巴,逃到额尔古纳河左岸去了。
  两年以后,那些定居在激流乡的各个部落的人,果然因为驯鹿的原因,又像回归的候鸟一样,一批接着一批地回到山上。看来旧生活还是春天。
  我们乌力楞的人,回来了一部分,留下了一部分。达西和杰芙琳娜为要孩子的事情四处求医问药,不肯回来;伊万想回来,可是他的风湿病重得行
走困难,心想回来,身体却回不来了。柳莎为了维克特和已经上小学的九月,只得留在那里。回来的是老迈的依芙琳、坤得和哈谢。他们带回的驯鹿管理不善,跟他们一样显得毫无生气。
  回来的人中只有一个人是朝气蓬勃的,她就是达吉亚娜。她脸色红润,眼睛里漾出温柔的光,有种特别的美。她给营地的女人们都带来了礼物。我和妮浩每人一块蓝头巾,贝尔娜和马伊堪每人一块花手绢。她回来的当晚,就告诉我和瓦罗加,有两个男人向她求婚,她问我们该答应哪一个?
  向达吉亚娜求婚的,一个是激流乡的小学教师,叫高平路,汉族人,比达吉亚娜大六岁;一个是我们鄂温克人,叫索长林,跟达吉亚娜同岁,是他们氏族有名的神枪手。
  达吉亚娜说,高平路高个子,偏瘦,性情温和,面目白净,有文化,有固定工资,还会吹笛子。索长林呢,他中等个,不胖不瘦,很健壮,笑起来格外爽朗,爱吃生肉,他跟我们一样,是以放养驯鹿和狩猎为生的。
  我说,你该嫁给那个爱吃生肉的。
  瓦罗加则说,你该嫁给那个会吹笛子的。
  达吉亚娜说,那我是听额尼的话呢还是听阿玛的?
  瓦罗加说,听你自己的心吧。心让你去哪里,你就去哪里。
  达吉亚娜是春天回来的,她看上去是那么的快乐,就像一只出笼的小鸟,她说她一点也不想回到激流乡了,还是住在希楞柱里好。所以夏天的时候,她就向我和瓦罗加宣布:额尼,阿玛,我还是嫁给那个爱吃生肉的吧。于是,我们赶紧为她准备嫁妆,半个月后,索长林娶走了达吉亚娜。
  达吉亚娜离开营地的那天,瓦罗加在我面前沉重地叹了口气。我明白,他不仅仅是为达吉亚娜离开我们而伤感,他还在为那个会吹笛子的小伙子而惋惜。
  达吉亚娜刚走,营地就来客人了,一个是向导,一个是激流乡的陈副乡长,一个是兽医站的张兽医,还有一个就是那个会吹笛子的小学老师高平路。来人各有各的目的。陈副乡长是来进行人口普查和登记的,张兽医是来检查驯鹿疾病的,他还说要采集驯鹿的精液,进行品种改良的实验,招来大家的耻笑。陈副乡长在介绍高平路的时候,说他是秀才,这是趁着放暑假来收集鄂温克民歌的,希望我们多唱些歌给他。他一来就打听达吉亚娜,当我们告诉他达吉亚娜刚刚嫁走的时候,他嘴上说着好,但看上去很失落。
  拉吉米一听说陈副乡长是来进行人口普查的,就吓唬马伊堪说,抓你的人来了,你可不许走出希楞柱一步!要不你就没命了!马伊堪答应了。可是当晚营地上的歌舞声实在是太诱惑人了,马伊堪还是溜了出来,溜到了围着篝火跳舞的人群中。她本来就美得像一株含着露珠的百合花,再加上她轻盈优美的舞姿,外来的男人全都把目光放在这个十七岁的少女身上。
  突然出现的马伊堪,就像黑夜中跳出的一轮明月,就像雨后山间升起的一条彩虹,就像傍晚站在湖畔的一只小鹿,她的美是那么的令人惊叹。陈副乡长揉着眼睛说:她不会是仙女吧?张兽医大张着嘴,好像发生了梦魇。高平路呢,开始时他还低着头,借着火光在本子上记录着歌词,马伊堪一出现,他抬起头来,笔停了,本子滑落到火堆里,化成了火苗。他虽然没说什么,但他的眼睛帮他说话了,他流泪了。这泪水使我们相信,他的心,从此不会为达吉亚娜伤感,因为马伊堪就像一朵云,在瞬间飘入了他的心中,搅起了风雨。
  拉吉米看到马伊堪出来,气得浑身发抖。马伊堪就好像是一颗被人盗走的明珠,而他就好像守着空盒子的珠宝的主人,那份苍凉和凄苦全都写在脸上。所以马伊堪的腿在快乐地旋转着的时候,拉吉米的肩膀却像受伤的鸟的翅膀,在痛苦地抽搐着。
  陈副乡长对瓦罗加说,这姑娘不是鄂温克人吧?她长得这么漂亮,舞也跳得好,将来我一定得推荐给文工团,不然被埋没在山里,太可惜了!
  瓦罗加悄声对陈副乡长说,这姑娘是捡来的,拉吉米把她抚养大,是他的眼睛,离了她,拉吉米会瞎的。
  陈副乡长挺了一下脖子,“噢”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那天晚上,拉吉米的希楞柱里传来阵阵哭声。先是拉吉米的哭声,接着是马伊堪的哭声。第二天早晨,我们发现他们不见了。大家明白,拉吉米把那几个人当成了狼,带着马伊堪“避难”去了。
  事实确实如此,那几个人离开后的第三天,拉吉米才带着马伊堪回来。从此后马伊堪就不爱说话了,她也不喜欢和贝尔娜在一起玩了。每到黄昏时分,马伊堪就会低声唱起歌来。那歌声听起来是哀怨的、愁美的。瓦罗加对我说,高平路是来收集民歌的,马伊堪的歌声,一定是唱给他的。她每天唱的是同一首歌,那种旋律我们已经熟悉了,但它的歌词听起来却是模糊的。直到秋天贝尔娜逃走以后,马伊堪再唱那首歌时,歌词才像一群蝌蚪一样,浮出水面。
  贝尔娜的逃跑,是因为哈谢的病危。
  哈谢是让一个大蘑菇给带走的。连绵的秋雨过后,林中的各类蘑菇就生长出来了。有一种蘑菇长得特别,它的菌盖很大,深红色,上面附着厚厚的黏液,人们依据它的这种特性,叫它“黏蘑”。黏蘑似乎不太喜光,它们通常生长在背阴而潮湿的林地上。哈谢就是一脚踩到这样一只蘑菇上,滑了一跤,而瘫倒在地的。他想爬起来,可却无能为力。那年他已经七十岁了。当大家把他抬到希楞柱后,他嘱咐鲁尼,千万不要救治他了,他一身的老骨头,救也是白救。瓦罗加说哈谢这是骨折了,他张罗着要把他送到激流乡的卫生院去治疗,哈谢说,我不去,我要把骨头扔在山里,玛利亚的骨头在山里啊。他的话说得真切而凄凉,让人辛酸。哈谢刚摔的那天是清醒的,但第二天他开始说胡话,滴水不进。鲁尼含着眼泪看着妮浩,妮浩明白鲁尼想让她做什么,她把目光放在贝尔娜和玛克辛姆身上,那目光是忧愁的。玛克辛姆还小,他对这个氏族曾发生的故事一无所知,仍然快乐地玩着鲁尼为他削的木头人。贝尔娜则吓得白了脸,她咬着嘴唇,打着哆嗦,好像一只被狼群包围的小鹿,看上去是那么的孤独无助。
  那天下午,贝尔娜逃跑了。我们以为她去采蘑菇了,她跟驯鹿一样,喜欢吃蘑菇。然而到了晚饭时,她没有回来。大家等了等,到了黑夜降临了,星星出来了,这才觉得事情不妙,于是分头出去寻找。人们找了一夜,没有发现她的踪影。鲁尼哭了,妮浩也哭了。妮浩把头埋在鲁尼胸前,说,别找了,我不死,她是不会回来的了!
  就在贝尔娜失踪的第二天晚上,马伊堪又唱起了那支歌。这次我们清楚地听到了歌词的内容。马伊堪的歌像是唱给那个吹笛子的人的,又像是唱给自己和贝尔娜的。
  我来到河边洗衣,
  鱼儿偷走了我手上的戒指
  把它戴到水底的石头上了
  我来到山下拾柴,
  风儿吹落了我的头发,
  把它缠到青草上了。
  我来到河边找我的戒指,
  鱼儿远远地躲着我;
  我来到山下找我的头发,
  狂风把我吹得阵阵发抖。
  哈谢折腾了三天三夜后,终于合上了眼睛。
  鲁尼为了给达西报丧,也为了寻找贝尔娜,去了激流乡。然而那里根本就没有贝尔娜的影子。鲁尼
带着达西和杰芙琳娜回来的时候,看上去很难过。他见了玛克辛姆,一把将他抱在怀里,抱得死死的。身体幼小的玛克辛姆在鲁尼的怀抱中抽搐着、哭喊着,就好像一只刚才还是快乐蹦跳着的小灰鼠,突然间被从山上滚下的巨石给压在身下一样,痛苦地挣扎着,呻吟着。
  妮浩颤抖着,把玛克辛姆从鲁尼的怀中解救出来。玛克辛姆不哭了,但鲁尼哭了。
  葬了哈谢后,达西和杰芙琳娜又回到激流乡去了。
  妮浩的身上又有麝香味飘荡出来了,我知道,这次这种气息会彻底地把她的青春终结。果然,从此以后,妮浩不再生育了。
  一九六八年的夏天,也就是达吉亚娜婚后的第二年,她生下了可爱的依莲娜。我见到依莲娜,是在激流乡,那时依莲娜还在襁褓中。我与自己孙女的第一次见面,竟然是在葬礼上。
  那是伊万的葬礼。
  谁能想到,在那一年,达西和伊万会祸从天降呢?
  祸端是由当年拉吉米带回来的那张地图引发的。那时中苏关系已经破裂,到处在抓苏修特务。那张已经被作为军事资料存档的地图,竟然被部队的造反派抄查出来。因为地图的背面写有一句俄文,翻译过来就是:山有尽头,水无边际。造反派认为,这张地图很可能是一个苏联间谍绘制的,就追踪它的来历,把伊万给查出来了。
  造反派驱车几百里,赶到激流乡,质问伊万地图是不是从苏联人那里得来的?伊万说地图是达西给他的,而达西又是从拉吉米手中得来的。于是又把达西带去询问。一听说地图跟苏联有关,达西说,这怎么可能呢!是日本人把地图交给拉吉米的。伊万也说,他们当年靠着这张地图,摧毁了几处日本关东军建立的工事,这样的地图只有日本人自己才能绘制出来。造反派说,那为什么背后会有一句俄文呢?伊万问清了俄文的含义后,说,那个日本人吉田,是个厌战情绪很浓的人,他一定是把山比喻为必然战败的日本,而把水比喻为强大的中国,才会说“山有尽头,水无边际”。至于他为什么用俄文写,也许只有他自己说得清楚,可他已经在战败前夜在额尔古纳河畔剖腹自杀了。达西说,哪有那么多的苏修特务?我当年在东大营受训的时候,还去过苏联呢,我帮日本人拍苏联人的道路和桥梁,照你们这么说,我也是特务了?达西的话使造反派更加深了对他们的怀疑,他们第二天就被带走了。
  他们被带走后的第三天,齐格达乡长没有跟乡党委书记商量,就带领十几个背着猎枪的猎民,坐着马车,走了一天一夜,找到了伊万和达西被关押的地方。齐格达对造反派说,要么把我们和伊万、达西关在一起,要么让他们回到我们中间!
  伊万和达西最终被接回了激流乡。不过他们都成了残疾了。伊万少了两根手指,而达西则断了一条腿。伊万的手指是他自己咬断的,他在被质问的时候实在是气愤到了极点。达西的腿则是被造反派打断的。
  伊万回到激流乡后,吐了两天的血,去了。他走前非常清醒。他对维克特说,把我土葬,头朝着额尔古纳河的方向,坟前竖一个十字架。我明白,那个十字架,就是娜杰什卡的化身。如果娜杰什卡也去了那个世界,她一定会为伊万缺了的那两根手指而难过的,她是那么爱他的手。
  在伊万的葬礼上,突然出现了一对身穿素白衣服的俊俏姑娘。激流乡的人都不认识她们。她们只说自己是伊万认过的干女儿,知道他走了,特地赶来送行。那时依芙琳已经虚弱得连拐棍都拄不了,她每走一步都需要人搀扶,但她还是坚持要来激流乡为伊万送葬。我们让她骑着驯鹿来了。她虽然人老了,但直觉仍然是那么的敏锐。她对我说,那两个姑娘,一定是伊万年轻时在山中放过的那对白狐狸,她们感激伊万,知道他的亲生儿女无法给他吊孝,才化作他的一双干女儿,回报他的不杀之恩。依芙琳的话让我将信将疑。但事实是,安葬完伊万后,那对女孩确实奇迹般地从墓地消失了。没人看见她们是怎么消失的,就像没人知道她们是怎么来的一样。
  就在伊万的葬礼上,我见到了达吉亚娜怀中的依莲娜。我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她正嘟着粉嫩的小脸甜睡着,而我抱过她来后,她竟然睁开了眼睛,冲着我笑了。她的眼睛是那么的明亮,我知道,有着明亮眼睛的孩子会有造化的。
  达西和杰芙琳娜跟着我们回到了山上。他们在激流乡没有得到孩子,反倒失去了一条腿。当拉吉米看到达西拄着拐出现在营地时,他抱着达西哭了。
  齐格达乡长因为伊万的事情被革了职,他又回到山上。不久以后,刘书记带着一个穿中山装的人上山来找瓦罗加,那个人说,猎民有意推举瓦罗加为激流乡的新乡长,他问瓦罗加什么意见?瓦罗加指着我对来人温和地说,别看我剪掉长发了,可我还是她的酋长啊。她不下山,我这个酋长得陪着她啊。
  那年冬天,齐格达死了。他是误入捕兽的陷阱而摔死的。他们氏族的人仍然把他当作他们尊敬的酋长,为他举行了隆重的葬礼。
  我已经说了太多太多死亡的故事,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因为每个人都会死亡。人们都是从同一个地方出生的,死时却各有各的走法。
  伊万去世后的第二年,也就是一九六九年的夏天,坤得和依芙琳先后死了。他们的死是在情理之中的,因为他们已经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到了这个时候的老人,就像要掉进山里的夕阳,你想拽都拽不住的。但坤得和依芙琳的死亡却是特别的。你们能想到吗?既不惧怕凶恶的狼,又不惧怕力大无穷的黑熊的坤得,竟然被一只黑蜘蛛给吓死了。
  那年安草儿九岁了,他并不是个顽皮的孩子。但那天他在树林中捉到了一只枣核那么大的黑蜘蛛,觉得稀奇,就采了一棵青草,把草劈成线,捆了它,提着四处游荡。那时坤得正眯着眼坐在自家的希楞柱前晒太阳,安草儿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他睁开了眼睛,问安草儿,你好像手里提着个东西,是什么啊?安草儿没有告诉他那是什么,而是凑到他面前,把蜘蛛提到他眼前,想让他看个真切。那黑蜘蛛的身子被捆了,可它那众多的触须却仍在自由地舞动,坤得叫了一声“我的天啊——”,倒吸一口气,脖子一歪,就死了。
  依芙琳那时正坐在希楞柱里的火塘旁喝鹿奶茶,当我和妮浩告诉她,坤得被一只大蜘蛛给吓死了的时候,依芙琳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她已经好久不笑了,她说,这个坤得,还是死在胆小上了吧?当年他要是胆子大,娶了他心爱的蒙古姑娘,不娶我,我和他都会过得快乐。好啊,好啊,他为自己的胆小把命给交出来了,真是公平啊!
  坤得在生前早有交代,他要葬在他氏族的墓地中。所以他一咽气,鲁尼就差人去他们氏族报丧,他们来的时候,将接灵的马车也带来了。马车停在运材线上,从那里到我们营地,还有三四里的路途。鲁尼和瓦罗加他们用松木杆搭成一个担架,准备把坤得抬到运材线上。我还记得当身上蒙着白布的坤得将要起灵的时候,依芙琳在妮浩的搀扶下,去为坤得送行。她对他说的最后的话是:别看你在我身上使了那么多鞭子,可你还是一个胆小鬼!胆小鬼走吧!
  坤得离去后,依芙琳似乎精神了一些。她又能拄着拐棍一歪一斜地行走了。她以前最爱吃肉,但
在她生命最后的日子中,她像维克特一样,对肉不闻不碰。她每天除了喝少许的驯鹿奶,就是让安草儿为她拾捡林中凋零的花瓣,把它们当饭吃。她说自己活不长了,她要在走之前把自己的肠子打扫得干净一些。
  那时五岁的玛克辛姆的脖子上生了烂疮,他疼得整日整夜地哭。那天傍晚大家坐在篝火旁用吊锅煮鱼吃,依芙琳来了。她指着依偎在妮浩怀里哭着的玛克辛姆问,他怎么哭了?妮浩告诉她,玛克辛姆的脖子长了烂疮,他是疼哭的。依芙琳撇着嘴说,你早说啊,我现在是个寡妇了,这病不就是我吹几口气就能治得了的吗?
  在我们氏族,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说是如果小孩子哪里生了疮,由寡妇用食指在这疮上画三圈,吹三下,如此循环九次,疮就会好起来。
  妮浩就把玛克辛姆抱到依芙琳面前。依芙琳哆嗦着手,伸出那根已经像干枯的枝桠一样的食指,在玛克辛姆的脖子上画圈,然后再用尽力气,对着烂疮吹气。她每吹一下,都要垂下头,沉重地喘息一刻。当她颤抖着吹完最后一口气时,轻飘飘地倒在了篝火旁。火光一抖一抖的,映照着她的脸,好像她还想张口说话似的。
  葬完依芙琳后,玛克辛姆脖子上的烂疮果然好了。
  就在这一年,一个骑马的男人突然来到我们营地,他为我们带来了酒和糖果。如果不是他自己说,我们根本认不出来他就是当年偷我们驯鹿、使妮浩失去了即将出世的孩子的那个少年。他已经是个成熟的男人了。他对妮浩说,他的命是妮浩给的,他要报答。妮浩说,我女儿逃走了,她叫贝尔娜,如果你有一天能找到她,让她来参加我的葬礼就可以了。
  那个男人说,只要贝尔娜活着,我一定找到她。
  在接下来的几年中,我们所度过的时光是相对平静的。安草儿是个大孩子了,他可以跟着鲁尼去打猎了。玛克辛姆也长高了,他特别喜欢和鹿仔玩耍,他爱俯着身,做出鹿的姿势,说要和鹿仔顶架,看他这颗没角的头,顶得顶不过有角的头。玛克辛姆的顽皮给我们带来了许多快乐。
  瓦罗加和我也一天天地衰老了。虽然我们还睡在一起,但是再也没有制造风声的激情了。看来真正的风神在天上。那几年我画的两处岩画,都跟风神有关。我画的风神没有五官,可以说它是男人,也可以说它是女人。我把风神的头发画得格外的长,长得就像银河一样。
  在那几年,激流乡的教师高平路在寒暑假的时候,三番五次地以搜集民歌为由,来找马伊堪,向她求婚。拉吉米一听说马伊堪要结婚,就会放声大哭。不管谁来我们营地给马伊堪提亲,拉吉米都摇头。他总说马伊堪还是个孩子,虽然说她已经是个二十多岁的大姑娘了。
  一九七二年,一颗子弹在那一年的岁月水流中开出一朵妖花,它卷走了达西和杰芙琳娜。
  达西自从被打折了一条腿回来后,一直郁郁寡欢的。他不能像以前一样出去打猎了。他总说自己是个废人了,只能留在营地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儿。每当鲁尼、马粪包和瓦罗加他们出猎归来,把打来的兽肉分配给他时,达西都是满面哀愁的。他常常毫无来由地谩骂杰芙琳娜,杰芙琳娜知道达西内心的苦楚,不管达西如何羞辱她,她都忍受了。
  这一年的秋天,我们狩猎的运气格外好。猎物多了,活计也就繁重些。一般来说,男人们把猎物运回营地后,剥皮、卸肉以及熟皮子的活儿,都是由女人来完成的。女人做活的时候,男人们喜欢抽着烟喝着茶旁观,讲他们狩猎的经历。达西由于腿的缘故,只能和女人们一起做活计。我们剥兽皮,他也去剥;我们卸肉,他也去卸;而熟皮子的活儿,基本由他一个人包了。达西就是在剥野鹿皮的那天自杀的。男人们津津有味地讲他们打那只野鹿的经过时,达西却坐在地上剥皮。他们讲得越起劲,达西的神情就越凄凉。达西剥完鹿皮卸完肉离开后,我和妮浩开始煮肉了。等鹿肉半熟,我们去喊达西过来吃肉的时候,忽然听见营地附近传来一声清脆的枪声,谁也没有想到,达西用猎枪使自己成为自己最后的猎物。他真是个出色的猎手,一枪毙命。
  可怜的杰芙琳娜,当她看到达西血淋淋的头颅时,深深地跪了下去,把它当作一颗被狂风吹落的果实,满怀怜爱地抱到怀里亲吻着。达西脸上的血迹是她用舌头一点一点温柔地舔舐干净的。她舔完他脸上的血迹后,趁我们为达西净身换衣服的时候,溜到林中,采了毒蘑吃下,为达西殉情了。
  我们把他们葬到一起。秋叶在风中飘舞着,拉吉米用琴声为他的好伙伴送别。他吹奏了一曲令人肝肠欲裂的曲子,那是我最后一次听拉吉米吹奏木库莲。吹奏完,他把木库莲插在达西和杰芙琳娜的墓前。木库莲成为了他们的墓碑。
  我们乌力楞的人,越来越少了。我们被死亡的阴影所深深地笼罩了。如果不是因为有了安草儿,我们的生活将会更加的压抑。在那个时候,安草儿的愚痴就像穿透阴云的几缕明媚的阳光,给我们带来光明和温暖。
  埋葬完达西和杰芙琳娜后,有一天下雨了,安草儿兴高采烈地对我和瓦罗加说,那个竖在坟头的木库莲这下得救了!我问他这是什么意思?安草儿说,木库莲被插在坟头后,天一直旱,他担心木库莲会被旱死的。雨来了,它们得到滋润,就会生长了。我问他木库莲会长成什么?安草儿说,它叫出的声那么好听,起码要长出一群小鸟啊!这样的话怎不让我们发自内心地笑出来呢!
  然而快乐没有持续多久,一九七四年的时候,瓦罗加永远离开了我。这出悲剧,是以喜剧的形式开场的。
  这年夏天,放映队来到山上慰问林业工人。他们去了工段和林场,轮流放电影。我们从没有看过电影,瓦罗加听说这个消息后,就和鲁尼商量了,联络了与我们相近的两个乌力楞的人,带着酒和肉,一起去请放映队。林业工人对我们很友好,当他们听说我们没有看过电影后,就同意了。放映队一共两个人,放映员和他的助手。助手那几天拉肚子,工人只把放映员给我们派来了。我们用驯鹿驮来了放映机、发电机等两大箱器材。林业工人告诉瓦罗加,放映员是个下放改造的知识分子,他原来是一所大学历史系的副教授,是受监督的对象。他们嘱咐我们放过电影后,一定要把他平安送回,千万不能有闪失。
  我们已经有许多年没有那么快乐的聚会了。相邻的两个乌力楞的人都聚集到我们那里,总共有四十多人。他们来的时候,带来了刚打的新鲜的兽肉和酒。我们在营地点起篝火,吃肉喝酒,唱歌跳舞。放映员看上去四十多岁,他的脸很白净,不爱笑,话语也少。大家频频敬他酒喝,开始他推辞,后来小心地沾了一点,再后来很舒服地小口小口抿,最后则是大口大口地豪饮了。他刚来到我们中间时就像一块湿柴,毫无生气,但我们的热情和快乐很快驱散了他身上的阴郁之气,他被我们点燃,化为了一簇快乐的火苗。
  天一擦黑,放映员让我们把白色的幕布挂在树上,将发电机隆隆地发动起来,支起放映机,开始放电影了。当一束银白的光扫到银幕上时,席地而坐的我们不由得发出阵阵惊叹,蜷伏在银幕背后的猎犬也发出惊恐的叫声。幕布上奇迹般地出现了房屋、树木和人的影子,而且是带着颜色的。那上面的
人不仅能随意走动,还能说话和唱歌,真让人觉得不可思议。那个电影讲的什么故事我已经忘了,因为里面的人说着说着话,就要端个姿势,咿咿呀呀地唱—上半晌。唱词我们是听不懂的,所以整部电影看得稀里糊涂的。但我们还是为此而兴奋,因为毕竟从一块小小的幕布上,看到了无限的风景。放映员跟我们说,现在的电影不如以前的好看,就那么几部,还都是以唱戏为主的。他说以前的电影虽然是黑白的,但是有人情味,耐看。马粪包生气了,说,有好看的,为什么给我们放难看的?你这不是欺负我们的眼睛吗?放映员赶紧解释说,以前那些好看的,都被当作“毒草”,封存起来,不让放映了。马粪包说,你这是骗人呢,好看的东西怎么会被藏起来?再说了,电影又不能吃,怎么会被当作毒草呢,这分明是在胡说八道!马粪包激动了,要揍放映员。瓦罗加赶紧上前安抚,马粪包说只有放映员干了一碗酒,他才会饶过他。放映员只得把递来的那碗酒一口气喝干。
  电影放映完了,但是快乐还在继续。我们围着篝火,开始了又一轮的唱歌跳舞。人们乘着酒兴,让放映员也给我们唱首歌。那时他已被马粪包递上的那碗酒灌晕了,他东摇西晃着,硬着舌头说自己不会唱歌,问可不可以朗诵一首词来代替?大家说可以。放映员只念了一句: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就一头跌倒在地,醉得人事不醒了。他念的那句词和他的突然倒地,让人产生了奇妙的联想,惹得大家笑起来。我们开始喜欢上这个放映员,因为只有诚实的人才会被醉倒。
  欢聚到月亮偏西时,附近两个乌力楞的人陆续离开了,他们之所以赶夜路回去,完全是为了驯鹿。如果晨归的驯鹿发现主人不见了,一定会慌张的。
  第二天早晨,我起来后发现安草儿已经在忙活早饭了,他在煮奶茶。平时我们只煮一壶,可那天他煮开了一壶后,把它倒在桦皮桶里存起来,盖上盖子,又煮了一壶。我以为他想多喝点,也就没问。可当他煮第三壶时,我觉得有点不对头了,就对他说,昨晚那些看电影的人已经回去了,我们现在不过是多了一个放映员,再怎么喝,也喝不了三壶啊!谁知安草儿很认真对我说,他们是走了,可昨晚电影上还来了好多人呢,我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也一大帮!我刚才去找他们,也没见,不知他们昨晚都睡在哪里了?等一会儿他们回来了,不也得喝奶茶吗?安草儿的话让我笑了起来,他在我的笑声中有些不自在,喃喃地说,电影上的人都走了吗?他们唱了半宿,没吃饭就走,怎么会有力气呢?我回到希楞柱,把安草儿说的那番话告诉给瓦罗加,他也笑了。但笑过之后我们都沉默了,因为辛酸还是涌上了心头。
  放映员因为喝多了酒,一直睡到九点多钟才起来。他说头沉,害渴,腿软,瓦罗加说不要紧,喝过鹿奶茶后,自然就会好些的。安草儿提着壶,给他倒了一碗奶茶,他喝过后,果然说头不那么难受了,腿也有了力气,瓦罗加就吩咐安草儿又给他续上一碗。放映员问瓦罗加,昨晚我看见了一个仙女似的姑娘,她好像不是鄂温克人,她是谁?瓦罗加知道他在打听马伊堪,而拉吉米忌讳所有对马伊堪感兴趣的男人。就对他说,你喝多了,可能看花眼了。
  放映员足足喝了三碗奶茶,把脸喝出朝霞般的气色,又吃了一块格列巴饼,这才作罢。瓦罗加跟他开玩笑说,将来再来鄂温克人的营地,一定要带解酒药来。放映员说,我真羡慕你们的生活,这样的和谐,就像世外桃源。瓦罗加长吁了一口气,说,世上哪有世外桃源呢。
  大约十点钟吧,我们把放映器材装在驮箱中,搭在驯鹿身上,送放映员回林场。本来那天应该是鲁尼和瓦罗加一起去送放映员的,但鲁尼要走的时候,玛克辛姆忽然肚子痛,马粪包就自告奋勇地跟着去。马粪包前一夜喝多了酒,脸仍然红着,嘴里喷出酒气。放映员怕马粪包,有点躲着他,马粪包看出来了,他主动拍着放映员的肩膀说,兄弟,下次再来放电影,把你说的那些好看的“毒草”带来!放映员点着头,说,一定一定!早晚有一天,毒草会变成香草!
  离开营地的是五只驯鹿和三个人。他们三个人各骑乘一只驯鹿,另外两只则驮着放映器材。如果我知道那是我和瓦罗加的永别,我一定会紧紧抱着他,温柔地吻他。可我什么预感也没有。瓦罗加也许是有预感的,当我站在营地看着他骑上驯鹿,他要离开的时候,突然跟我开了一句玩笑:要是我变成电影上的人回来了,你可不要饿着我啊!
  他果真把自己变成电影中的人了,他当天晚上是躺着回到营地的。他们在路上遭遇到熊,瓦罗加为了保护放映员和马粪包,永别了这世界的山峦河流,永别了我。
  我和拉吉达的相识始于黑熊的追逐,它把幸福带到了我身边;而我和瓦罗加的永别也是因为黑熊,看来它是我幸福的源头,也是我幸福的终点。
  一般来说,熊害多发生在春季。此时的黑熊不吃不喝地休眠了一个冬天,刚从树洞里爬出来,它们身体饥饿,而此时野果还没长出来,它们就四处捕食动物。所以黑熊害人,多半发生在这个季节。到了夏季,它们可吃的东西多了,比如各类昆虫和野果等等,所以这时的它们是比较安静的。如果你不招惹它们,它们很少主动出击。但如果你激怒了它,它就会将人置于死地。
  黑熊蹲仓的时候,通常选用两种方式:开“天仓”或者是“地仓”。它们选择一棵中空的树筒作为它们的“仓”,也就是藏身之地。如果树洞的洞口朝天,就称为“天仓”,如果洞口在树筒的中部或者底部,就称为“地仓”。到了夏天,天仓地仓都空了,有的时候灰鼠会在里面爬进爬出地玩耍。
  马粪包对我说,悲剧正是由于这样一个地仓引发的。
  他们离开营地,走了大约三小时后,停下来休息。马粪包和放映员坐在林地一边聊天一边吸烟,瓦罗加则去方便去了。
  他们才坐下来不久,正说着话的时候,马粪包突然发现前方的一棵空树筒子的地仓的洞口有一只灰鼠探出头来,他举起枪,对着它就是一枪。然而打中的不是灰鼠,竟然是一头熊仔!灰鼠逃脱了。看来是灰鼠进地仓中玩耍的时候,发现里面有熊仔,吓得掉身逃跑。熊仔跳出来撵灰鼠的时候,子弹在瞬间击中了它。熊仔栽倒在林地后,马粪包对放映员说,你可真有口福,一会儿有好吃的了!他正准备把它捡回来的时候,密林中传来“嚓嚓”的声响,原来母熊听见枪声,知道熊仔出事了,就朝空树筒子奔跑过来。马粪包举起枪,对着它就是一枪,结果打偏了。再打一枪,仍然偏了,这时母熊已经疯狂地朝他们奔扑过来,马粪包再打时,枪里的子弹已经空了。由于此次出行不是为了狩猎,他也就没有带更多的子弹。马粪包说,如果不是瓦罗加及时地在黑熊的背后冲它开了一枪,使母熊改变了进攻的方向的话,他和放映员的命恐怕是保不住了,因为那头愤怒的母熊已经快冲到他们面前了。
  母熊站起来,朝瓦罗加奔去。它的速度很快,瓦罗加又朝它开了一枪,这颗子弹打在它的肚子上。这一枪把它的肠子都打出来了,但母熊没有屈服,它用两只前掌将涌流出来的肠子塞回肚子,捂着伤口,暴怒地冲向瓦罗加。瓦罗加射出第三颗子弹的时
候,它已经接近他了,那颗子弹竟然也偏了。没等瓦罗加打响第四枪,母熊已经伸出两只血淋淋的前掌,把瓦罗加抱在怀里,三下两下就揭开了他的脑壳。放映员吓得晕倒在地,马粪包则提着枪跑向瓦罗加。然而一切已经晚了,母熊已经把瓦罗加撂倒在地。它捡起那杆枪,握着它,像个顽强的战士一样,朝马粪包走来。它肚子里的肠子又一团团地涌流出来,它终于支撑不住了,放下前掌,放下枪。它艰难地爬行了几步,再也挪不动了。马粪包上前,用枪托砸烂了母熊的脑袋。
  马粪包和瓦罗加的枪法都不错,他说如果不是因为前一夜看电影高兴,喝了太多的酒,开枪时手有些发抖,那么瓦罗加就不会死在熊掌下。
  我们这个民族最后一位酋长,就这样走了。
  瓦罗加是被风葬的。为他送葬的人很多。瓦罗加氏族的人,听到他升天的消息后,纷纷从激流乡和各个营地赶来。他的葬礼是妮浩主持的。葬他的那天风很大很大,如果不是达吉亚娜搀扶着我,我肯定会被狂风吹倒了。
  瓦罗加的离去,使接下来的岁月出现了空白。我只记得有一回我想瓦罗加想得心疼,当我用手抚摩心口的时候,突然觉得我的胸脯已经变成了一块坚硬的岩石。我脱掉上衣,拿着画棒,在上面随意描画着。画着画着,我忽然觉得很委屈,就哭了。这时妮浩进来了,她帮我擦干净了脸上的泪水和胸脯上的颜料,为我披上衣服。事后她对我说,我在胸脯上画了一只熊。
  一九七六年,维克特死了,他是因酗酒过度而死的。我没有去激流乡送他。我不想送懦夫,虽然说他是我的儿子。他被葬在伊万身边。那一年九月已经参加工作了,他在激流乡的邮局当乡邮员。
  九月在参加工作的那年与一个汉族姑娘相爱了,她叫林金橘,是激流乡商店的售货员。他们在一九七七年秋天结婚的时候,我再一次来到激流乡。柳莎带着我来到商店,去看林金橘的时候,我看到了摆着布匹的货架上,有一明一暗两匹布,一匹青蓝色,一匹乳黄色,我的眼前立刻就闪现出了耶尔尼斯涅被洪流卷走的那个黄昏,我所看到的金河的景色。我的岁月之河,流淌的就是这两种颜色。我感慨万千,不由得老泪纵横。我的眼泪让林金橘觉得委屈,她问柳莎,奶奶是不是不喜欢我做她的孙媳妇?我让柳莎告诉她,我不过是想起了一条河流。
  九月结婚后,柳莎又回到我身边。她的脖子上依然戴着维克特为她打磨的鹿骨项链;每到月圆的日子,她就会哭泣。维克特喜欢在月圆时刻向她求欢。这个秘密,早在他们结婚时我就知道。因为一到月圆的日子,从他们的希楞柱里,会传出维克特快意的呼喊。
  一九七八年,达吉亚娜和索长林带着他们刚出世的女儿索玛回到了我身边。那年依莲娜已经十岁了,达吉亚娜把她送到激流乡上学,由九月和林金橘照顾着。达吉亚娜告诉我,她很想要一个男孩,在索玛之前,她也怀了一个,可是到第六个月时,突然在山中滑了一跤,孩子流产了,是个男孩,把她和索长林心疼得好多天吃不下东西。
  安草儿也到了结婚的年龄了。我本以为不会有姑娘看上安草儿的,他的愚痴是人所共知的,但有一个叫优莲的姑娘还是喜欢上了他。优莲所在的乌力楞与我们相邻,有一次马粪包去那里,把安草儿煮了好几壶鹿奶茶要招待电影上的人的趣事讲了,别人听了都哈哈大笑,只有优莲没有笑。她对她的额尼说,安草儿的心肠这么好,心地又那么的纯洁,这样的男人是可以依靠一辈子的,我愿意嫁给他。优莲的额尼把这话告诉给马粪包,马粪包高兴极了,立刻回来跟我们商量安草儿的婚事。我们很快为他们举行了婚礼。开始我和妮浩还担心安草儿不懂男女之事,而为他隐隐担忧着,但他们婚后不久,优莲就怀孕了,这真让我们高兴。不过优莲没有依靠上安草儿一辈子,她在转年生下一对双胞胎后,因大出血死了。那些难产而死的女人,通常只停上一天就埋葬了。但安草儿却不让埋优莲,他守在她身边,不许送葬的人靠近。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四天也过去了,虽然那时已是凉爽的秋季了,但优莲的尸体还是腐烂了,散发出阵阵臭味,招来一群又一群的乌鸦。我只好对安草儿说,你不要以为优莲是死了,她其实变成了一粒花籽,如果你不把她放进土里,她就不会发芽、生长和开花。安草儿问我,优莲会开出什么样的花朵呢?我便把依芙琳曾对我讲过的拉穆湖的传说讲给他听,我说拉穆湖上开满了荷花,而优莲就是其中的一朵。这样,安草儿才同意埋葬了优莲。从那以后,每到春天的时候,安草儿都要问我,优莲开花了吗?我说,有一天你找到了拉穆湖,就会看到她的。安草儿说,我哪一天能找到拉穆湖呢?我说,总有一天会找到的,我们的祖先是从那里来的,我们最终都会回到那里。安草儿问我,优莲化成了荷花,我会化成什么呢?我对他说,你不是荷花旁的一棵草,就是照耀着荷花的一颗星星!安草儿说,我不做星星,我要当一棵草,草才能亲着荷花的脸,闻着它身上的香气啊。
  优莲留下的那对双胞胎的名字,是安草儿给起的,一个叫帕日格,一个叫沙合力。帕日格是一种背夹,而沙合力则是糖的意思。安草儿似乎把心思都放到了对优莲变成荷花的幻想中,他对孩子漠不关心。所以抚养孩子的责任,落到了我的肩上。
  到了一九八○年,已经三十岁了的马伊堪怀上了私生子。
  马伊堪的悲剧,与拉吉米有着直接的关系。不管谁来向马伊堪求婚,拉吉米都说,她还是个孩子呢。我和妮浩不止一次劝他,马伊堪快三十了,再不嫁人的话,不是把她给耽误了吗?这孩子是被遗弃的,身世本来就凄凉,应该让她得到幸福。可拉吉米的回答永远都是:她还是个孩子呢。如果是马伊堪自己央求他,说她也想像其他姑娘一样结婚、生孩子,拉吉米就会大哭一场。马伊堪这朵娇艳的花朵,就是在拉吉米的哭声中一天天地黯淡下去的。
  高平路求婚多次遭到拒绝后,再也不上我们这里搜集民歌了,他早已娶妻生子。当拉吉米听说高平路结婚的消息时,他对马伊堪说,你看,情啊爱啊哪个是真的?它们都是过眼云烟!那个汉族老师怎么样?他不照样结婚了吗?谁都会抛弃你,只有阿玛不会抛弃你!那时的马伊堪已经知道自己被遗弃在乌启罗夫客栈马厩里的身世,马伊堪哭了。她哭过后对拉吉米说,阿玛,有一天我结婚了,嫁的肯定是鄂温克小伙子!
  马伊堪在她三十岁的这年春天,突然失踪了。拉吉米平素看她看得紧,从不让她单独外出。马伊堪甚至连激流乡都没有去过。她是开在深山峡谷里的一朵最寂寞的花。
  然而这朵花在她三十岁的那一年突然化作一只蝴蝶,飘出了山谷,拉吉米几乎要急疯了。鲁尼和索长林各带着一路人马,出去寻找。一路去了激流乡,一路去了乌启罗夫。拉吉米留在营地守候着,哭得眼泪都快干了,连续几天不吃不喝不睡,就那么坐在火塘旁,眼睛赤红,脸色苍黄,一遍又一遍地叫着马伊堪的名字,叫得格外凄凉。我和妮浩担心极了,如果马伊堪不回来,拉吉米恐怕是活不下去了。然而到了她失踪的第五天上,去乌启罗夫寻她的那一路人还没有回来,马伊堪却自己回来了。她看上去很平静,还穿着她离开时穿着的衣服,不过她的头发上多了一样东西,那是一块水粉色的手帕,她用它束了头发。拉吉米问她去哪里了?她说迷路了。拉吉米气得快要晕倒了,他说,迷路了怎么衣服连道口子也没有,头发上还多了手帕?手帕是哪里来的?!马伊堪说,迷路时捡的。拉吉米知道马伊堪是在欺骗他,他哭了。事实上他已没有泪水了,只是干嚎着。马伊堪给他跪下了,说,阿玛,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我会永远和你留在山里的。
  马伊堪回来后不久,便开始呕吐了。但那时谁也没有想到她是怀孕了。夏天时,她已显怀了。刚刚平静下来的拉吉米被气坏了,他用桦树条抽打马伊堪,咒骂她,追问是哪个男人对她做了那事?马伊堪说,是个鄂温克人,是我自愿的。拉吉米说,你还是个孩子啊,怎么能做这样没有廉耻的事呢!马伊堪颤着声说,阿玛,我不是个孩子了,我三十岁了。
  拉吉米那段时间跟中了魔似的,每天都去央求妮浩,让她跳一次神,把马伊堪身上的孩子清理出去。妮浩说,我只救人,不杀人。拉吉米没别的办法,他就吩咐马伊堪做那些繁重的体力活,祈望着这样能使她流产,然而马伊堪怀的孩子非常皮实,稳稳地呆在她的肚子里。到了冬天,这个孩子出生了。他是个男孩,马伊堪给他起名叫西班。西班两岁时,已经能吃肉食和面饼了,他看上去非常的健壮。马伊堪给他断了奶,跳崖自杀了。
  我们到了那时才明白,马伊堪是找了她的一个接替者,去陪伴拉吉米了。她可能早就不想活了,可她还是怕拉吉米孤单,无人照顾,所以才生下一个孩子。西班是她送给拉吉米的最后的礼物。
  马伊堪的死,几乎使拉吉米哭得失明,从此后他看东西总是模糊的。他常常在喝醉了酒后痛苦地嚎叫,好像谁在用刀子剜着他的心。我们帮他照看西班,一天天地把他带大。
  依莲娜虽然在激流乡上学,但到了寒暑假时,索长林会把她接回到山上。她是个聪明而又活泼的姑娘。她喜欢驯鹿,夏季时,只要她回来,就会央求索长林,下午时跟着鹿群出去,清晨时再跟着它们回来。索长林只得带着狍皮被筒,与她在外露营,陪着她。所以依莲娜一回来,我们的驯鹿很少有丢失的,她就像驯鹿的守护神一样。
  那年依莲娜大概十一岁吧,她暑假时又回到山上。那时我们正游猎在额尔古纳河畔,有一天下午,我领着她来到河畔的一处岩石,拿着我用赭红的泥土做成的画棒,教她画画。当青白的岩石上出现了驯鹿的形态后,依莲娜蹦了起来,惊叫着,原来石头也能生出驯鹿啊!我接着又画了花朵和小鸟;她又跳了起来,说,原来石头也是泥土和天空啊,要不它身上怎么能开出花朵,飞出小鸟呢!我交给了她一支画棒,她在岩石上先是画了一只驯鹿,接着就画了一颗太阳。我没有想到,依莲娜画的岩画是那么的生动。我画的驯鹿是安静的,而她画的则是调皮的。驯鹿歪着脑袋,抬起一条前腿,试探着踢自己颈下的铃铛。驯鹿的角,也是不对称的,一面有七个叉,一面只有三个叉。我说你画的驯鹿我怎么没见过?依莲娜说,这是神鹿,只有岩石才能长出这样的鹿来。
  从那以后,依莲娜迷恋上了画画。她再去激流乡上学时,对图画课就格外感兴趣。而她再回到山上时,也会带来一沓她用铅笔画的画。那些铅笔画上面既有人物,也有动物和风景。她画的人物都很风趣,不是歪戴着帽子啃肉骨头的,就是斜叼着烟嘴系鞋带的。她画的动物,以驯鹿为多。她画的风景,一类以激流乡的房屋和街道为主,另一类则以篝火、河流和山峦为主。她虽然是用铅笔描画的这一切,但是我从中仿佛能看到篝火燃烧到旺盛处所焕发着的橘黄的颜色,能看到河水在月夜中发出的亮光。
  依莲娜每次回到山上,都要悄悄对我说,她太想念岩石了,在那上面画画,比在纸上画画要有意思得多了。所以我总会在她回来的时候,找一个天气好的日子,陪她去河边的岩石画画。她每次画完,都要问我,好看吗?我会说,你让风去评判吧,风的眼睛比我厉害。依莲娜就会笑着说,风说了,有一天我把岩石吹散了,你的画就化作了河里的沙子了!我说,那你怎么回答风呢?依莲娜说,我对风说,没关系,它们化作了河里的沙子,沙子又会变成金子!
  依莲娜一回来,玛克辛姆就不高兴。玛克辛姆那时也有十多岁了,鲁尼每次送他到激流乡上学,他都会随后逃回来。他说一看见书,脑袋就会疼。所以依莲娜一回来,玛克辛姆就很反感,因为依莲娜喜欢上学。他们是以争取小孩子的拥护,而暗中进行较量的。
  那时沙合力、帕日格、西班和索玛还都是小孩子。依莲娜不回来时,玛克辛姆对他们拥有绝对的支配权。让他们做什么,他们就会做什么。玛克辛姆只喜欢讲本民族的语言,所以他和他们说话时,只讲鄂温克语。依莲娜呢,她的汉语讲得格外流利,她一回来,就会教这些孩子说汉语。玛克辛姆很生气,他吓唬他们,说是学会说汉语的小孩子将来会烂舌头的。除了西班相信玛克辛姆的话之外,其他小孩子都不信他,玛克辛姆就展开别的笼络手段,他拿来一堆木块,给他们削木头人,孩子们果然又欢天喜地地围着玛克辛姆转了。依莲娜呢,她是个不服输的孩子,她赶紧拿出铅笔,在白纸上勾画小孩子的肖像,他们又被她吸引过去了。依莲娜画他们的肖像,曾给我们带来了许多欢乐。比如索玛,当她从白纸上看到自己的样子时,以为来到了镜子面前,就指着纸说:镜子,镜子!沙合力与帕日格,因为长得一模一样,依莲娜就只画一人,他们为此总要争个不休,都说画中的人是自己。依莲娜调皮,她会刷刷几下把那个肖像做一番改动,让他做出撒尿的样子,这下沙合力和帕日格就为画中人不是自己而争论了。
  也就是在玛克辛姆为孩子们削木头人的时候,我们发现了西班吃树皮的嗜好。他把木块上的树皮剥下来,放到嘴里,嚼得津津有味。他爱啃的树皮,是桦树皮和杨树皮,这两种树皮水分足,有甜味。从那以后,西班每隔几天,就要啃一次树皮。他抱着一棵桦树或杨树,歪着头啃树皮的样子,很像一只小羊。拉吉米因为马伊堪的死,一直对西班很冷淡,好像是西班把马伊堪推下悬崖似的。自从他爱啃树皮后,拉吉米渐渐喜欢上了他。他常常对我们说,西班行啊,他的粮食长在树上,闹饥荒他也没事的!
  西班的身世,跟马伊堪的一样,是个谜。我曾以为这样的谜是不会有解开的时刻的,但是在依莲娜考上北京的一所美术学院的那一年,我和达吉亚娜来到激流乡为她送行的时候,马伊堪的身世揭秘了。
  依莲娜在激流乡上完初中后,又去乌启罗夫,也就是现在的奇乾上了高中。她是从奇乾考入大学的,是我们这支以放养驯鹿为生的鄂温克部落所出的第一位大学生。依莲娜考上北京一所美术学院的消息,吸引了外界的注意。有一个记者,叫刘博文,大约有三十多岁吧,专程从呼和浩特赶来采访她。刘博文在采访完依莲娜以后,说他还要到奇乾去,为父亲打听一位三十多年前被遗弃在那里的女婴的情况。刘博文是无意说的,但我和达吉亚娜同时想到了马伊堪。我们问她,那个女婴是哪一年被遗弃的,那年她多大?刘博文说,他的祖父当年是扎兰屯一个有名的大地主,家里有很多房屋和土地,养了很多长工。土地改革斗争地主的时候,他的祖父上吊了。刘博文的祖父,有两个老婆。刘博文的父亲,是大老婆生的。他的祖父还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小老婆。他的祖父自尽时,小老婆已有孕在身。她在一九五○年生下一个女婴后,跳井自杀了。死前把女婴托付给刘博文的祖母,让她把这个女婴送人,说是不论穷富,只要进个好心的人家,一生平安就行。刘博文的祖母就把私藏的一个金手镯拿出来,把女婴交给一个马贩子,求他给寻个好人家。那个马贩子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他觉得乌启罗夫地处偏远,那里的人淳朴善良,于是,不顾路途遥远,把女婴一直带到乌启罗夫,遗弃在一家客栈的马厩里。马贩子再路过扎兰屯时,就告诉了刘博文的祖母,说是孩子给扔在乌启罗夫了,听说被好心的鄂温克人给抱到山上去了。刘博文的祖母去世前,拉着儿子的手,让他有一天去寻找这个比他小二十多岁的妹妹,说是毕竟他们是一个父亲啊。
  我听完刘博文的讲述后,知道他要寻的人就是马伊堪。我对他说,你不用去奇乾了,当年那个小女孩已经跳崖死了。她留下了一个男孩,叫西班。你要是想看,就去看西班吧。
  我和达吉亚娜把马伊堪的故事讲给刘博文听,刘博文听过后哭了。他跟着我们来到山上。当我告诉拉吉米,刘博文的姑姑是马伊堪时,拉吉米把西班紧紧抱在怀里,他对刘博文说,西班不是马伊堪生的,是他捡的。我知道,西班对他来讲,跟当年的马伊堪一样,是他的眼睛,失去他,等于失去了光明。
  刘博文呆了两天,为西班拍了几张照片,就由马粪包护送下山了。其实鲁尼本来是派索长林去送刘博文的,但马粪包主动要求下山,那时九月也有了自己的儿子,叫六月,柳莎常下山看九月和六月,而马粪包却很少有这样的机会。他想念九月和六月了,就想趁着送刘博文的机会,去激流乡看上他们一眼。虽然马粪包已是个老人了,但他的腿脚依然利落。他仍能打猎,枪法还是那么准。
  那时山中的林场和伐木工段越来越多,运材线一条连着一条。山中的动物越来越少了。每当狩猎空手而回的时候,马粪包总要咒骂那些伐木点,说它们是生长在山中的一颗颗毒瘤,把动物都赶跑了。
  马粪包喜欢在路上喝酒,他说走路喝酒又风光又有滋味。在送刘博文的路上,他一直在喝酒。刘博文说,他们清晨出发,到了中午,走了大约三十里路后,来到了满古公路的一个支线上,那里离激流乡只剩下七八里的路了。支线路上往来的运材车很多。刘博文说,马粪包看到空着进山的运材车时还没什么,一旦看到满载原木的长条卡车轰隆驶过,他的情绪就会激动。他会指着运材车骂:孽障,孽障!谁知那天出山的运材车很多,过去了一辆,跟着又是一辆。等第四辆装满了落叶松的运材车经过时,马粪包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他举起猎枪,对着运材车的轮胎就是一顿扫射。他的枪法确实准,轮胎立刻就被打爆了,车歪斜着停了下来,司机和助手先后从车里跳出来。司机是个大胡子,他冲过来,揪着马粪包穿着的光板的狍皮褂子,骂他,酒鬼,你他妈的找死啊!助手是个小伙子,他对着马粪包的脑袋就是一拳,骂他,你个穿兽皮的野人!这一拳把马粪包打得晕头转向的,他凄凉地重复了一句“野——人——”,晃了几晃,手中的猎枪首先掉到了地上,跟着,他也倒在了地上。
  我们知道马粪包不喜欢热闹的地方,想把他埋在一处幽静的地方,但柳莎不同意。她说马粪包是为了看晚辈而死的,他应该埋在激流乡,这样以后九月和六月还能时常去祭奠他。再说了,现在看着幽静的地方,再过一些年,也许就不幽静了,还不如回到激流乡的亲人身边呢。这样,我们就把他安葬在伊万和维克特的旁边。
  与我同时代的人,大都去了另一个世界了。进入九十年代,我觉得时间过得飞快的。帕日格和沙合力长大了,他们经常出去。沙合力爱喝酒,他喝了酒后不是砸商店的橱窗,就是破坏学校的桌椅,要不就是把乡政府的汽车的轮胎扎破。九月告诉我,沙合力一出现在激流乡,派出所的人就会紧张,他们会提醒沙合力爱去的那些场所的主人,沙合力下山了,看好你们的东西吧。帕日格呢,他喜欢到呼和浩特去找依莲娜,他爱跳舞,总是幻想有一天依莲娜会介绍他进入剧团,能到处演出。依莲娜那时已从北京的美术学院毕业,到呼和浩特的一家报社做美术编辑。她嫁了个水泥厂的工人,只过了一年就离婚了。
  依莲娜离婚后,刘博文也离婚了。帕日格告诉我,依莲娜跟刘博文住在一起了。帕日格说,他们在一起时常常吵架。我问他们都吵些什么?帕日格说,我不清楚,他们每次吵完,刘博文会摔东西,而依莲娜会用酒把自己灌醉。
  依莲娜每年都要回来看我。她来的时候会把画画的东西带来。她除了画画,就喜欢和驯鹿呆在一起。她的画,是带颜色的了。她在画布上涂抹着各色油彩。我不喜欢油彩的气味,很刺鼻子。她不像过去那么快乐了,我常见她独自坐在河边洗着画笔,把河水洗出了颜色。她的画,常常会印在画刊上。她每次回来,都会把画刊带来,让我看她的画。在各式各样的画中,我总能一眼认出她的画来。她的画中总少不了驯鹿、篝火、河流和覆盖着白雪的山峦。
  依莲娜往往住上一两个月后,就会心烦意乱。她嫌山里太寂寞了,跟外界联系起来不方便。有的时候,她会在西班的陪伴下,专程去一趟激流乡,为的就是给朋友打一个电话。依莲娜喜欢西班,她很少画人物,但她却为西班画了好几幅画。西班在画中不是啃着树皮,就是蹲在营地上为驯鹿笼烟,要么就是在木板上刻着字。
  西班有两大爱好:造字和制作桦树皮工艺品。他一直喜欢讲鄂温克语,当他知道他说的语言是没有文字的时候,就下决心要造字了。他对我们说,这么好听的话没有文字,是多么可惜呀。我们说,文字是那么好造的吗?西班说,只要我用心,就一定能造出字来。玛克辛姆的木工活好,西班就让他为自己做了很多木板,一摞摞地放起来。他喜欢坐在火塘旁造字,想好了一个字,先把它用圆珠笔画在掌心中,让我们看他造的字怎么样,等大家认可了,他才郑重地把它刻在木板上。他造的字很简捷,比如河水,就是一条笔直的横线;闪电,是一道弯曲的横线。雨,是一条断断续续的竖线;风,是两条波浪形的竖线。云朵,是两个连在一起的牛圆;彩虹,是一条弯曲的斜线。他的掌心,因为总是描画着字,所以他洗手时格外小心,生怕不小心把刚造好的字洗成了泡沫。
  除了造字,西班还喜欢制作各种“玛塔”,也就是桦皮工艺品。他掌握了各种刻绘方法,在桦皮做成的烟盒、笔筒、茶叶罐、首饰盒上雕刻上飞鸟、驯鹿、花朵、树木的形象。他最喜欢用的纹饰是云雷纹和水波纹。西班做的桦皮制品很走俏,它们被拿到激流乡的商店后,被那些远道而来的游客给买走了。西班用换来的钱,给我们买各种东西,这让拉吉米无比自豪。西班最大的梦想,就是有一天能把我们的鄂温克语,变成真正的文字,流传下去。
  沙合力每次回来,看到苦思冥想造字的西班,就要嘲笑他,说他是个傻瓜,现在的年轻人,有谁爱说鄂温克语呢?你造的字,不就是埋在坟墓里的东西吗?西班从不计较。他性情温和,很多人都说他像安草儿。达吉亚娜就曾悄悄对我说,也许马伊堪怀的就是安草儿的孩子。我说这怎么可能呢,马伊堪当年是失踪了好几天才回来的,而安草儿那时没有离开过营地。达吉亚娜说,也许马伊堪事先设下了圈套,让安草儿与她做了爱,然后再故意以出走的方式,来迷惑大家的。我觉得达吉亚娜的话是毫无道理的。直到前年,我在帮安草儿收拾东西的时候,发现了一块水粉色的手帕,才觉得她的猜测也许是对的。我指着手帕问安草儿,这是优莲留下来的吗?安草儿说,这是马伊堪送我的,她有一块,我有一块,她说风大的时候爱流泪,让我擦眼泪用。我马上联想起了马伊堪失踪回来时头上戴着的手帕。这对水粉色的手帕,马伊堪是从哪里弄来的呢?我实在猜想不出来。其实生活中埋藏着许多秘密,有秘密的日子没什么不好的,所以我不愿意去探究西班的身世。
  依莲娜在山上呆烦了,会背着她的画返回城市。然而要不了多久,她又会回来。她每次回来时都兴冲冲的,说是城市里到处是人流,到处是房屋,到处是车辆,到处是灰尘,实在是无聊。她说回到山上真好,能和驯鹿在一起,晚上睡觉时能看见星星,听到风声,满眼看到的是山峦溪流,花朵飞鸟,实在是太清新了。然而她这样过上不到一个月,又会嫌这里没有酒馆,没有电话,没有电影院,没有书店,她就会酗酒,醉酒后常常冲自己未完成的画发脾气,说它们是垃圾,把画扔进火塘里毁掉。
  达吉亚娜那时非常焦虑,虽然依莲娜为她带来了世俗的荣誉,大家都羡慕她家出了一个画家,但女儿内心的矛盾和痛苦还是使她感到不安。索玛呢,她跟沙合力一样,非常讨厌上学。她在激流乡上学的时候,三天两头就逃学。索玛喜欢结交男孩子,她十四岁的时候,就对达吉亚娜宣布,她已不是处女了,气得达吉亚娜把她带回山上,不许她下山,让她每天经管驯鹿。索玛憎恨驯鹿,她说要是驯鹿得一场大的瘟疫就好了,这样所有人都会自然下山了。索玛对驯鹿所下的诅咒,使大家对她很反感。
  依莲娜终于有一天辞了职,带着她的行李回到我们中间。我问她为什么回来了?她对我说,她厌倦了工作,厌倦了城市,厌倦了男人。她说她已经彻底领悟了,让人不厌倦的只有驯鹿、树木、河流、月亮和清风。
  她这次回来以后,不再使用油彩作画。她开始做皮毛镶嵌画。她把驯鹿和堪达罕的皮毛,依据颜色的差异,裁剪成不同的形状,然后把它们连缀到一起,做成皮毛画。这样的画是以棕黄色和浅灰色为主色调的,画的上部通常是天空和云朵,下部是起伏的山峦或者是弯曲的河流,中间呢,永远是千姿百态的驯鹿。说真的,从依莲娜做皮毛画的那天开始,我的心就不安宁。因为我觉得那些皮毛是有灵性的,让它们做成衣服,为人遮风挡雨,带来温暖,它们也许是心甘情愿的;但一旦你是为了取悦别人的眼睛而把它们弄得支离破碎,让它成为画悬挂起来,那些皮毛可能就会愤怒。
  依莲娜说她不会再把她的画拿到山外去,然而当她创作完成了两幅皮毛画后,还是抑制不住地卷着它们进城了。她那样子,就像要给她的两条狗去找个好主人。两个月后,依莲娜带着一家电视台的记者回来了,她看上去是那么的兴奋,她说那两幅画引起了美术界的轰动,一幅被美术馆收藏了,另一幅被人高价买走了。电视台的人是专程为了拍摄她而来的。他们拍摄了希楞柱、驯鹿、篝火、造字的西班、衰老了的妮浩和她的神衣、神鼓。他们也想拍摄我,他们问我,听说你是你们这个民族最后一位酋长的女人,你能讲讲你所经历的故事吗?我转身离开了。我为什么要把故事讲给他们听呢?
  一九九八年初春,山中发生了大火。火是从大兴安岭北部的山脉蔓延而来的。那些年春季干燥,风大,草干,常有火灾。有的是雷击火,还有的是人吸烟时乱丢烟头引发的。为了防止烟头可能会毁掉森林,我们发明了一种烟:口烟。它是用碾碎的烟丝、茶以及碳灰三样东西调和而成的。这样的烟不用火,把它们捏出一点,塞到牙床上,口中一样有烟味,也能起到提神的作用。每到春夏时节,我们就用口烟代替香烟。
  那场大火是由两个林业工人吸烟时乱扔烟头引发的。那时我们刚好搬迁到额尔古纳河畔,火龙席卷而下,森林中烟雾腾腾,从北部逃难过来的鸟儿一群群地飞过,它们惊叫着,身体已被烟火熏成了灰黑色,可见火势的凶猛。激流乡的乡党委书记和副乡长乘着吉普车上山来了,他们来到各个猎民点,领着我们打防火隔离带,保护驯鹿,不许它们离营地太远。直升飞机在空中飞来飞去,进行人工降雨。然而云层厚度不够,只听到雷一样隆隆的响声,却不见雨落下。
  妮浩就是在这个时候最后一次披挂上神衣、神帽、神裙,手持神鼓,开始了跳神求雨的。她的腰已经弯了,脸颊和眼窝都塌陷了。她用两只啄木鸟作为祈雨的道具,一只是身灰尾红的,另一只是身黑额红的。她把它们放在额尔古纳河畔的浅水中,让它们的身子浸在水中,嘴朝天上张着,然后开始跳神了。
  妮浩跳神的时候,空中浓烟滚滚,驯鹿群在额尔古纳河畔垂立着。鼓声激昂,可妮浩的双脚却不像过去那么灵活了,她跳着跳着,就会咳嗽一阵。本来她的腰就是弯的,一咳嗽,就更弯了。神裙拖到了林地上,沾满了灰尘。我们不忍心看她祈雨时艰难的样子,于是陆陆续续来到驯鹿群中央。除了依莲娜和鲁尼,谁也没有勇气把祈雨的仪式看完。妮浩跳了一个小时后,空中开始出现阴云;又跳了一个小时后,浓云密布;再一个小时过去后,闪电出现了。妮浩停止了舞蹈,她摇晃着走到额尔古纳河畔,提起那两只湿漉漉的啄木鸟,把它们挂到一棵茁壮的松树上。她刚做完这一切,雷声和闪电交替出现,大雨倾盆而下。妮浩在雨中唱起了她生命中的最后一支神歌。她没有唱完那支歌,就倒在了雨水中。
  额尔古纳河啊,
  你流到银河去吧,
  干旱的人间……
  山火熄灭了,妮浩走了。她这一生,主持了很多葬礼,但她却不能为自己送别了。
  在妮浩的葬礼上,失踪多年的贝尔娜回来了。陪伴她的,果然是当年那个偷我们的驯鹿的少年。他们都已是人到中年了。他是在哪里找到的贝尔娜,而他们又是怎么得知妮浩的死讯的,我们并没有问。总之,妮浩的心愿实现了,贝尔娜回来参加她的葬礼了。妮浩再也不用跳神了,贝尔娜心中的恐惧也将永久消失了。
  妮浩离开后半年左右,鲁尼也走了。玛克辛姆说,鲁尼那天看上去好好的,他喝着喝着茶,突然对玛克辛姆说,给我拿块糖来吧。说完,脖子一歪,气就没了。我想鲁尼和妮浩去的世界是温暖的,因为果格力、交库托坎、耶尔尼斯涅都在那里。
  妮浩祈雨的情景,让依莲娜难以忘怀。她对我说,在那个瞬间,她看见的是我们鄂温克人一百年的风雨,激荡人心。她说一定要把那种情景用画展现出来。她先是用皮毛画来表现,但做到一半的时候,她说皮毛太轻佻了,还是油彩凝重。于是,她又把画布固定在木板上,开始用画笔蘸着油彩作画了。她画得很慢,很动情,常常画着画着就要哭出声来。
  依莲娜的那幅画,一画就是两年。
  那幅画很有气魄,上部是翻卷着浓云的天空和被烟雾笼罩着的黛绿的青山,中部是跳神的妮浩和环绕着她的驯鹿群。妮浩的脸是模糊的,但她所穿的神衣和神裙却是那么逼真,好像风儿轻轻一吹,那些闪光的金属饰片就会发出响声。画的底部,是苍凉的额尔古纳河和垂立在岸边的祈雨的人们。
  我们以为那幅画早就完成了,可依莲娜总是说还没完呢。她似乎很舍不得把那幅画完成,画得很仔细,很精致。
  直到进入新世纪的那年春天,依莲娜才对我们宣布,她的画完成了。那时我们正在贝尔茨河畔给驯鹿接羔。为了庆祝她完成了那幅画,我们特意为她搞了一个篝火舞会。依莲娜那天喝了很多酒。虽然她没有跳舞,但因为她走起路来轻飘飘的,也给人一种跳着舞的感觉。
  就在那天晚上,依莲娜走了。
  她喝过酒后,回到希楞柱,抓起一把画笔,摇摇晃晃地朝贝尔茨河走去。她在经过我们身边的时候说,我洗画笔去了。从我们营地,到贝尔茨河,不过是五分钟的路程,我们眼看着她走向那条河流。
  达吉亚娜叹了一口气说,依莲娜洗过了画笔,肯定又要画新的东西了。她可别一画又是两年,怎么受得了呢。
  索玛说,依莲娜也是蠢,一幅画要画两年!这么长的时间生两个孩子都够了!索玛的话让我们笑了起来。
  我们议论着依莲娜和她那幅祈雨的画,不知不觉夜深了。依莲娜还没有回来,达吉亚娜对索玛说,看看你姐姐怎么还没回来?
  索玛说,让西班去看吧!
  西班那时正蹲在篝火旁埋头造字,玛克辛姆帮他在木板上刻着字。他听索玛让他去找依莲娜,就说,你去吧,我造字呢。索玛说,依莲娜把谁画在画中,谁就该去找她!西班“噢”了一声,站起身,说,依莲娜画我了,我去找她。
  大约二十分钟后,西班回来了。他没有找回依莲娜,他拿回了一把画笔,每一支画笔都湿漉漉的,它们被贝尔茨河水冲洗得干干净净的。
  达吉亚娜问西班,依莲娜呢?
  西班说,只有画笔,没有依莲娜。
  第二天正午,我们在贝尔茨河的下游找到了依莲娜的尸体。西班说,如果不是河转弯处的几棵茂盛的柳树拦住了她,她还不知要漂浮到哪里去呢。我憎恨那几棵多事的柳树,因为依莲娜就是一条鱼,她应该沿着贝尔茨河,一直漂向我们看不见的远方的。
  依莲娜躺在桦皮船回到营地的时候,夕阳把水面染得一派金黄,好像老天知道她喜欢画,特意泼洒了一幅,把依莲娜给镶在画中了。就在那个时刻,拉吉米接生下来一只雪白的驯鹿仔,它一定来自天上,因为它看上去就像一朵云。拉吉米把令他难以忘怀的口弦琴的名字赐予给它:木库莲。
  我在依莲娜上岸的地方找到一块白色的岩石,为她画了一盏灯。我希望她在没有月亮的黑夜漂游的时候,它会为她照亮。我知道,那是我这一生画的最后一幅岩画了。画完它,我把脸贴在岩石上,哭了。我的泪水沁在岩石的灯上,就好像为它注入了灯油。
  我们离开贝尔茨河的时候,西班为木库莲拴上一对金色的铃铛,它们在风中发出清脆而悠扬的回响,唤醒了我对岁月的记忆。它们就像天上的太阳和月亮,照耀着我们留在额尔古纳河右岸的路——那些被世人称为“鄂温克小道”的、由我们脚和驯鹿那梅花般的足迹踏出的一条条小路。
  
  半个月亮
  
  一天就要过去了,天已黑了,我的故事也快讲完了。
  达吉亚娜他们一定到了布苏了。激流乡现在已是一座空城,那里没有我们的人了。
  这个小小的乡在我眼里就是一座很大很大的城,我忘不了在商店所看到的那两匹布,一匹青蓝,一匹乳黄,它们一明一暗地站在那里,就像黑夜和黎明。
  依莲娜的离去,使达吉亚娜痛恨山林生活,索长林也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他开始酗酒,有一天他喝光了酒,让拉吉米下山给他买酒,拉吉米没答应,索长林竟然用斧头去砍拉吉米的头。如果不是西班把他拉开,拉吉米的命怕是保不住了,他痛得叫喊了一夜。
  这几年,林木因砍伐过度越来越稀疏,动物也越来越少,山风却越来越大。驯鹿所食的苔藓逐年减少,我们不得不跟着它们频繁地搬迁。
  妮浩走后的第三年,玛克辛姆身上出现了一些怪异的举止,他用猎刀割自己的手腕,他把赤红的火炭吞进嘴里。他喜欢在雨天的时候出去奔跑,大喊大叫;而到了天旱的日子,一看到大地出现了弯弯曲曲的裂缝,他就会抱头大哭。我们知道,他这是要成萨满了。
  尼都萨满和妮浩的悲凉命运,使我们不想再看到一个新萨满的诞生。达吉亚娜把妮浩留下的神衣、神帽和神裙都捐给了激流乡的民俗博物馆,只留下一个神鼓。我们想让玛克辛姆与那股神秘而苍凉的气息隔绝。
  他确实一天天地正常起来。除了干旱的日子偶尔会出现一些反常的举止外,他与常人一样了。
  激流乡从它出现的那天起,就从来没有住满过人。人们只把它当作一座歇脚的客栈。它一天天地破败下去。
  我真担心达吉亚娜他们所去的布苏,又会成为一座歇脚的客栈。
  沙合力被关进监狱了。前年,他纠合了山外几个无业的刑满释放人员,进山来砍伐一片受国家保护的天然林,打算偷运出去,卖黑材,赚上一大笔钱。结果木材还没出山,他们的人和车都被检查站的人扣押了。他被判了三年徒刑。
  尽管达吉亚娜那么紧地看管着索玛,她还是一次接着一次跑到别的营地与男人幽会。她说在山上实在太寂寞了,只有男女之事才会给她带来一点快乐。她每次下山,都是去激流乡做流产。达吉亚娜为她的婚事操透了心。把她介绍给谁,谁都会用瞧不起的口气说,索玛呀,她谁都跟,怎么能做老婆呢!后来,三个衣衫破烂的拾荒者来到激流乡,他们吃不饱饭,娶不上老婆,听人说生活在这里的鄂温克姑娘不好出嫁,又有生活补贴,就找上门来了!这件事对达吉亚娜的刺激不亚于依莲娜的离去。她哭着对我说,额尼,拾荒的人把我们的姑娘当破烂给捡着了!我们必须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达吉亚娜开始为建立一个新的鄂温克猎民定居点而奔波。她说激流乡大偏僻,交通不便,医疗没有保障,孩子们所受的教育程度不高,将来就业困难,这个民族面临着退化的命运。她联合了其他几个乌力楞的人,联名向激流乡政府提交了一个下山定居的建议信,就是这封信引起了我们这次大规模的搬迁。
  生活在山上的猎民不足两百人了,驯鹿也只有六七百只了。除了我之外,大家都投了去布苏定居的赞成票。激流乡新上任的古书记听说我投了反对票时,特意上山来做我的工作。他说我们和驯鹿下山,也是对森林的一种保护。驯鹿游走时会破坏植被,使生态失去平衡,再说现在对于动物要实施保护,不能再打猎了。他说一个放下了猎枪的民族,才是一个文明的民族,一个有前途和出路的民族。我很想对他说,我们和我们的驯鹿,从来都是亲吻着森
林的。我们与数以万计的伐木人比起来,就是轻轻掠过水面的几只蜻蜓。如果森林之河遭受了污染,怎么可能是因为几只蜻蜓掠过的缘故呢?可我没把这番话说给他,我为他唱了一首歌,那是妮浩曾经唱过的、流传在我们氏族的葬熊的神歌:
  熊祖母啊,
  你倒下了。
  就美美地睡吧。
  吃你的肉的,
  是那些黑色的乌鸦。
  我们把你的眼睛,
  虔诚地放在树间,
  就像摆放一盏神灯!
  我留下来了,安草儿也留下来了,这就足够了。我原想着西班可能也会留下来的,他爱啃树皮,他的字还没有造完,但西班是个孝顺的孩子,拉吉米去哪里,他就会去哪里。我看拉吉米也活不长了,他的舌头已经歪斜了,说话含混不清。如果拉吉米有一天不在了,西班一定会回来的。
  我们再也不用在搬迁时留下树号了,山中的路越来越多了。没有路的时候,我们会迷路;路多了的时候,我们也会迷路,因为我们不知道该到哪里去。当搬迁的卡车在清晨驶入营地的时候,我看见那些要走的人的眼神中不完全是喜悦,他们的眼睛里也流露着凄凉、迷茫的神色。尤其是那只在依莲娜死去时出生的白色驯鹿,它说什么也不肯上卡车,可西班是离不开它的。西班摇着它颈下那对金色的铃铛,叫着它的名字,说,木库莲,快上车,你要是不喜欢布苏,不喜欢被关进鹿圈,我们再回来!木库莲这才顺从地上了卡车。
  我讲了一天的故事,累了。我没有告诉你们我的名字,因为我不想留下名字了。我已经嘱咐了安草儿,阿帖走的时候,一定不要埋在土里,要葬在树上,葬在风中。只是如今选择四棵相对着的大树不那么容易了。
  有一些人的结局,我是不知道的,比如抛弃了柳莎和马粪包的那个女人,比如瓦霞,再比如葬完妮浩后又神秘失踪的贝尔娜。故事总要有结束的时候,但不是每个人都有尾声的。
  安草儿进来了,他又往火上添了几块柴火。这团母亲送我的火虽然年龄苍老了,但它的面容却依然那么活泼、青春。
  我走出希楞柱。
  混合着植物清香气息的湿润的空气,使我打了一个喷嚏。这个喷嚏打得十分畅快,疲乏一扫而空。
  月亮升起来了,不过月亮不是圆的,是半轮,它莹白如玉。它微微弯着身子,就像一只喝水的小鹿。月亮下面,是通往山外的路,我满怀忧伤地看着那条路。安草儿走了过来,跟我一起看着那条路。那上面卡车留下的车辙在我眼里就像一道道的伤痕。忽然,那条路的尽头闪现出一团模糊的灰白的影子,跟着,我听见了隐隐约约的鹿铃声,那团灰白的影子离我们的营地越来越近。安草儿惊叫道,阿帖,木库莲回来了!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虽然鹿铃声听起来越来越清脆了。我抬头看了看月亮,觉得它就像朝我们跑来的白色驯鹿;而我再看那只离我们越来越近的驯鹿时,觉得它就是掉在地上的那半轮淡白的月亮。我落泪了,因为我已分不清天上人间了。
  二○○五年二月十二日——
  五月七日初稿于大兴安岭塔河
  二○○五年七月十一日——
  七月十九日定稿于哈尔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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