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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皮鼓

_7 格拉斯(德)
巷,塔楼地窖墙上乱涂的字迹,塔楼本身及其加了油的刑具,市剧院圆柱后面三扇
门廊窗户,重又回到军火库巷,走访西吉斯蒙德·马库斯的店铺,以便追述九月那
一天所发生的事情时,他还在寻找波兰。他如何寻找呢?用他的鼓棒。他也用自己
的灵魂去寻找波兰吗?他用全身的器官去寻找,但是,灵魂不是器官。
我在寻找波兰,它丢失了,它还没有丢失。另一些人说,它不久就要丢失,它
已经丢失了,它又丢失了。今天,德国人又在寻找波兰,他们用的是信贷、莱卡照
相机、罗盘、雷达、魔杖[注]、代表团、人文主义、反对党领袖以及蛀坏了的地方
团体的服装。当这里的人们用灵魂——一半用肖邦[注],一半用心中的复仇情绪—
—寻找波兰的时候,当他们谴责第一次至第四次瓜分波兰,并策划第五次瓜分波兰
[注]的时候,当他们搭乘法国航空公司的飞机飞往华沙,并在过去是隔离区的地方,
深表遗憾地放上一个小花圈的时候,当他们从这里用导弹寻找波兰的时候,我则在
自己的鼓上寻找波兰,并敲出了这样的声音:丢失了,还没有丢失,已经又丢失了,
丢失给了谁,很快就丢失了,已经丢失了,波兰丢失了,一切都丢失了,波兰还没
有丢失[注]。
演讲台
我唱碎了市剧院门廊的窗玻璃,寻找并第一次找到了同舞台艺术的联系。那天
下午,尽管玩具商马库斯大献殷勤,妈妈想必还是发现了我同剧院有着直接的关系,
因为她在相继到来的圣诞节期间买了四张戏票,一张给她自己,两张给斯特凡·布
朗斯基和玛尔加·布朗斯基,另外一张给了奥斯卡,在基督降临节[注]最后一个星
期日,带着我们去看圣诞夜童话剧。我们的座位在二楼边上第一排。枝形吊灯照旧
吊在正厅前座上空,非常讨人喜欢。我也很高兴,幸亏我没有从塔楼上唱碎它。
当时已经有许多许多孩子。在几个楼座上,孩子比母亲多,在正厅前座,孩子
和母亲差不多一半对一半,因为坐在那里的都是有钱人,比较注意节制生育。瞧那
些孩子,没一个能安安静静坐在那儿的!玛尔加坐在我和比较守规矩的斯特凡中间。
她从座位上滑下去,又要爬上来,马上又觉得在楼座的栏杆前做体操更有趣味,结
果夹在软椅垫和靠背之间,叫喊起来;但与我们周围其他爱吵闹的孩子相比,她的
喊声还能让人忍受,而且时间不长,因为妈妈在她那张傻乎乎的嘴里塞了好几块糖。
她一边嘬糖块,一边不停地从软垫上滑下来,弄得自己疲倦了,演出开始后不多一
会儿,斯特凡的小妹妹便睡着了。每演完一幕,掌声把她惊醒,她又使劲地跟着拍
手。
演的是大拇指的童话,从第一幕开始就把我吸引住了,并且显然特别迎合我的
口味。这出戏编得很巧妙,但是大拇指在舞台上只能闻其声,不能见其人,戏里的
成年人都跟在这个虽然看不见、但却相当活跃的主角后面转。他一会儿坐在马的耳
朵里,一会儿被他父亲用高价卖给了两个流氓,一会儿在流氓的草帽檐上散步,从
那上面向下讲话,后来又爬进了一个老鼠洞,钻进一个蜗牛窝,同小偷们一起行窃,
掉进干草堆里,连同干草一起被母牛吞进胃里。母牛被人宰了,因为它会讲话,其
实是大拇指的声音。母牛的胃连同困在里面的小家伙被扔在垃圾堆里,给一只狼吃
了。大拇指花言巧语说服了那只狼,把它引到他父亲家的贮藏室里,狼正要开始攫
取食物,他便大声喊叫。结尾和童话一样,父亲打死了恶狼,母亲用剪刀绞开这个
饭桶的腹腔和胃,大拇指从里面出来了,这就是说,观众听到了他的叫声:“爸爸
啊,我在老鼠洞里呆过,在母牛肚皮里、在狼的胃里待过,现在,我回到你们身边
来了。”
这个结局使我感动,当我抬头看我妈妈时,只见她用手绢捂住鼻子,因为她同
我一样,把戏里的情节当成自己的经历了。妈妈多愁善感,在此后的几星期内,首
先是在圣诞节这段日子里,她一次又一次地把我搂在怀里,把奥斯卡叫作大拇指,
时而开玩笑地叫着:我的小大拇指哟!时而悲哀地叫着:我的可怜、可怜的大拇指
啊!
直到一九三三年夏天,我才重新有机会去看戏。由于我的误解,最后事情弄糟
了,但却给我留下了难忘的印象。直到今天,那雷鸣似的声响还在我耳边回荡。事
情发生在索波特的林中歌剧院。从一九三三年起,每年夏天,在那里的夜空下,瓦
格纳[注]的音乐向着大自然倾注。
对于歌剧,只有妈妈一个人还略感兴趣。马策拉特连轻歌剧都欣赏不了。扬学
妈妈的样,醉心地大谈其咏叹调,尽管他摆出爱好音乐的样子,其实他根本没有音
乐的耳朵。不过,他认识福梅拉兄弟,他们同他是卡特豪斯中学的同学,住在索波
特,掌管湖边小路和疗养院及游乐场门口喷泉的照明设备,又在林中歌剧院演出季
节负责舞台灯光。
在去索波特的途中,经过奥利瓦,我们到宫殿花园消磨了一个上午。那里有金
鱼和天鹅,妈妈和扬·布朗斯基待在著名的“窃窃私语”假山洞中,随后又是金鱼
和天鹅,手挽手让一位摄影师照相。在拍照时,马策拉特让我骑在他的肩膀上。我
把鼓放在他的头顶上,引得大家哈哈大笑。后来这张小照片贴到了照相簿上,看到
的人也无不捧腹。再见,金鱼和天鹅,再见,“窃窃私语”假山洞。到处是度星期
日的人群,不仅在宫殿花园里,而且在花园铁栅栏门外,在去格莱特考的电车上,
在格莱特考疗养院里,都是如此。我们在那里吃午饭。波罗的海在邀请大家去洗澡,
仿佛它除此以外别的没有什么可做。当我们沿着海滨散步林阴道往索波特走去时,
迎面而来的又是度星期日的游客。马策拉特掏钱为我们买了疗养地的入场券。
我们在南浴场洗澡,因为据说那里比北浴场人少一些。男人到男更衣室换衣服,
妈妈领着我到女更衣室一个小间里。她要我光着身子到家庭浴场去亮相,而她自己
——当时她已经像溢过岸的河水似的丰满了——则把她的肉体塞进了干草黄的游泳
衣里。我不能这样赤裸裸的,让家庭浴场里成干只眼睛都盯着我,便把鼓挡住生殖
器,随后又肚皮朝下趴在海滨沙滩上。我不愿下海水,尽管它在招手邀请,而是用
沙土来遮羞,搞了一手鸵鸟政策。马策拉特,还有扬·布朗斯基,他们的肚皮刚开
始积脂肪,那样子很可笑,又很可怜,几乎到了令人同情的程度,因此,到了傍晚
之前,又要去更衣室时,我高兴极了。在更衣室里,人人都在身上被太阳灼伤处抹
了油膏,又钻进星期日穿的文明服装。
我们在“海星”喝咖啡,吃点心。妈妈想要第三份五层蛋糕。马策拉特反对,
扬既同意又反对。妈妈还是要了一份,给了马策拉特一口,喂了扬一口,使她的两
个男人都感到满意,于是,把这块楔形蛋糕一匙一匙地填到胃里去。
啊,神圣的奶油,你啊,撒上白糖的由晴转阴的星期日下午!波兰贵族老爷正
襟危坐,戴着蓝色太阳镜,面前摆着浓果汁汽水,他们却连碰都不碰。贵族太太们
摆弄指甲染成紫色的手指,她们身上披的专为休假季节租来的毛皮披肩的防蛀粉味,
随着海风朝我们飘来。马策拉特认为租毛皮披肩虚荣透顶。妈妈却很想租一件,哪
怕租一个下午也好。扬声称,眼下,波兰贵族的无聊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尽
管他们债台高筑,却不再讲法语,由于十足的势利,竟讲起最地道的波兰话来了。
我们不能永远坐在“海星”咖啡馆,老瞅着波兰贵族的蓝色太阳镜和紫色指甲。
我妈妈塞了一肚子蛋糕,也要求活动活动。我们站起身来,到疗养地的公园去。他
们让我骑在毛驴上,又给我照了一张相。金鱼,天鹅——大自然什么想不到呢?—
—又是金鱼和天鹅,使淡水显得珍贵。
在修剪过的紫杉林中——大家总是说,这种树是不会沙沙作响的——我们遇到
了福梅拉兄弟,掌管游乐场照明和林中歌剧院舞台灯光的福梅拉兄弟。小福梅拉一
见面就滔滔不绝地讲笑话,全部是他于照明员工作时听来的。这些笑话大福梅拉无
一不知,但出于兄弟间的友爱,仍在该乐的地方很有诱惑力地咧嘴一笑,露出四只
金牙,比他弟弟多一只。我们到喷泉旁边去喝杜松子酒。妈妈宁可喝矿泉水。之后,
还不停地从肚子里把笑话往外搬的小福梅拉慷慨地请大家到“鹦鹉”饭店进晚餐。
在那里遇见图舍尔,半个索波特是属于他的,外加林中歌剧院的一部分地皮和五个
电影院。他也是福梅拉兄弟的老板。他很高兴认识我们,我们也很高兴认识他。图
舍尔一直在转动着他手指上的一枚戒指,不过,看来这并非神仙戒指或魔法戒指,
因为他转了半天也转不出什么名堂来,仅仅是他自己开了腔,讲起笑话来,而且都
是我们方才听福梅拉讲过的那些,只不过他讲得更琐细,因为他嘴里金牙不如人家
多。尽管如此,全桌的人都笑了,因为这是图舍尔在讲笑话。唯独我一个人板着面
孔,在他大卖噱头的时候,我却做出呆板的脸部表情来杀他的风景。唉,听这阵阵
突然爆发的笑声,虽说都是装出来的,却像我们进餐的那个角落里窗上的牛眼形玻
璃一样,增添了愉快的气氛。图舍尔表示感谢,接着又讲了一则笑话,让人端来
“金水”酒[注],被笑声和“金水”酒弄得飘飘然,突然间,改变了戒指转动的方
向,这一回,果真有了结果。图舍尔请我们大家去林中歌剧院,因为林中歌剧院有
一小块地皮是属于他的,遗憾的是他本人去不了,因为有约会,如此等等。不过,
我们却喜欢坐他的座位,那是装上软垫的包厢,小孩要是困了,还可以睡觉。他掏
出银的自动铅笔,用图舍尔的笔迹写了几行字在图舍尔的名片上。他说,有了它,
处处可以通行——事实也是如此。
至于后来发生的那件事,三言两语就可以讲完:那是一个温热的夏晚,林中歌
剧院坐满了外国人。尚未开演,蚊子却已经到场。待到最末一只蚊子——它总是姗
姗来迟,以示潇洒——嗜血成性地发出警报声宣告来临时,才真正启幕。演的是
《漂泊的荷兰人》[注]。从和这个林中歌剧院同名的森林里驶出一艘船来,说它是
海盗的,还不如说是绿林好汉的。水手们开始对着树木歌唱。我在图舍尔的软垫椅
上睡着了。当我醒来时,水手们还在唱,也许换了一批水手在唱:舵工呀,留神哪……
但是,奥斯卡又睡着了,在昏昏沉沉中为他妈妈而高兴,因为她对荷兰人深表同情,
好似自己也在海上航行,一呼一吸都符合瓦格纳的真正精神。她没有察觉,马策拉
特和她的扬都用手捂着脸在打呼喀,声音像在锯粗细不同的树干。我也一次又一次
地从瓦格纳的手指间溜走。末了,奥斯卡终于醒来,因为这时在林地正中央,孤单
单地站着一个女人在喊叫。这个黄头发的女人之所以喊叫,是因为一个照明员,可
能是那个小福梅拉用一架聚光灯照着她,调戏她。“不!”她喊道,“我痛苦哟!”
接着又是一声,“谁使我痛苦?”可是,那个使她痛苦的福梅拉却不把聚光灯转向
别处。这个孤单单的女人(后来妈妈把她叫做女高音),由喊叫变为呜咽,时而喷
出银光闪闪的唾沫。这声声呜咽虽然使得索波特森林中树上的叶子过早地枯萎,但
对福梅拉的聚光灯却不起任何作用。她的声音虽有天赋,但无实效。这时,奥斯卡
不得不挺身而出,对准那没有教养的光源,送去一声音高比蚊子的嗡嗡声还低的、
有远程效果的喊声,使那盏聚光灯一命呜呼。
结果,造成了短路,林中顿时漆黑一片,爆出的火花使森林起火,虽被扑灭,
却引起了一场混乱。这些,都不是我的本意。在乱作一团的人群中,我不仅丢了妈
妈和那两个被人粗暴地摇醒的男人,连我的鼓也给丢了。
这是我第三次同剧院打交道。回家后,妈妈便把瓦格纳歌剧里的歌配上简单的
伴奏,在钢琴上弹奏。这还使她生出一个念头来,要带我去见识见识马戏团表演的
气氛。到了一九三四年春,这件事果真实现了。
奥斯卡不想谈那些像道道银光破空而过的荡高秋千的女人、马戏团丛林里的老
虎以及灵巧的海豹。没有人从帐篷圆顶上摔下来。没有驯兽者被咬坏。海豹耍的无
非是它们学到的那些玩艺儿:顶彩球,接住别人作为犒赏扔过来的活鲱鱼。我感谢
马戏团使我开心地度过了几个小时,还结识了贝布拉,那个站在瓶子上演奏《老虎
吉米》[注]并指挥一队矮子的音乐小丑。同他结交,是我一生中的一件大事。
我们是在马戏团四野兽的笼子前相遇的。妈妈和她的两位先生站在猴子笼前让
它们胡闹取笑。这次破例一同来的黑德维希·布朗斯基,领着她的两个孩子在看矮
种马。我看罢狮子打呵欠,轻率地同一只猫头鹰冲突起来。我想盯得它不敢再看我,
结果反倒被它盯得垂下了目光。奥斯卡垂头丧气地溜走了,耳朵红得发烫,内心受
了伤害,躺到可用汽车拖的蓝白色活动房屋之间,那里除去几头拴住的矮种羊以外,
没有别的动物。
他穿着背带裤和拖鞋,拎着一桶水,从我身旁走过。我们的目光刚一接触,便
都认出了对方。他放下水桶,歪着大脑袋,朝我走来。我估计,他比我高大约九厘
米。
“瞧,瞧!”他粗声粗气地怀着妒意冲着我说,“现在才三岁的孩子就不愿再
长大了。”由于我没有回答,他便接着说下去,“我的名字叫贝布拉,我是欧仁亲
王的嫡系子孙,他的父亲是路易十四,而不是人家所说的某个萨沃耶人。”我还是
沉默不语,他又说,“我是十岁生日那天不再长个儿的,晚了点儿,但毕竟是不长
了嘛!”
由于他这样开诚相见,我便作了自我介绍,但没有胡诌什么家谱世系,只说我
叫奥斯卡。“请告诉我,亲爱的奥斯卡,您有十四岁或者十五岁了吧!也许十六岁
了。什么,才九岁半?不可能的事!”现在轮到我来猜他的年纪。我故意说得很小。
“您真会奉承人,我的年轻朋友。三十五岁,那是过去的事了。今年八月,我
就要过五十八岁生日了。我可以当您的爷爷!”
奥斯卡对他的小丑技艺恭维了几句,说他音乐才能高超,随后,在虚荣心的驱
使下,稍稍露了一手。马戏场上三个电灯泡碎了。贝布拉先生大声叫好,好极了,
他当即表示要聘请奥斯卡入伙。
我拒绝了。这件事我今天有时还感到遗憾。我心中劝自己不要干,并说:“贝
布拉先生,不瞒您说,我宁愿当观众,宁愿私下里磨练我这点微不足道的技艺,而
不愿去博得别人的掌声,但我是少不了要为您的表演热烈鼓掌的。”贝布拉先生竖
起皱皮的食指,劝我说:“亲爱的奥斯卡,请您相信一个有经验的同行。像我们这
样的人,在观众中是没有容身之地的。像我们这样的人必须登台,必须上场。像我
们这样的人必须表演,必须主持演出,否则就会被那些人所摆布。那些人主演,是
不会让我们好受的!”
他的眼睛一下子变得十分苍老,几乎凑到了我的耳边,悄悄说道:“他们来了!
他们将占据节庆场所!他们将举行火炬游行!他们将建造演讲台,坐满演讲台,从
演讲台上说教,宣扬我们的毁灭[注]。留神哪,年轻朋友,留神演讲台上将要发生
的事情,您要想方设法坐到演讲台上去,千万不要站在演讲台前面!”
这时,有人在喊我的名字,贝布拉先生便拎起水桶。“他们在找您,亲爱的朋
友。后会有期。我们太矮小了,不会失之交臂的。贝布拉有一句老话:像我们这样
的小人物,甚至在挤得没有插足之地的演讲台上,也总能找到立身处的。如果演讲
台上找不到地方,演讲台底下总能找到的,只是干万别在演讲台前面。这是贝布拉
讲的话,欧仁亲王的嫡系后裔贝布拉。”
妈妈喊着奥斯卡,从一座活动房屋后面转出来,正好看见贝布拉先生吻我的额
头,然后他提着水桶,肩膀一扭一歪地向一座活动房屋走去。
“你们不想想,”妈妈事后对着马策拉特和布朗斯基一家大发脾气说,“他跑
到矮人堆里去了。一个侏儒亲了他的前额。但愿没有任何含意!”
贝布拉亲我的额头,对我来说,含意很多。此后几年的政治事件证实了他的话:
在演讲台前举行火炬游行和阅兵式的时期开始了[注]。
我听取了贝布拉先生的劝告,妈妈也部分地听取了西吉斯蒙德·马库斯的劝告;
那天他在军火库巷向我妈妈进言,此后,每逢星期四我们到他的店里去时,他又一
再提出。虽说她没有跟马库斯一同赴伦敦——倘若迁居,我也不会有多少异议——
然而她仍同马策拉特待在一起,和扬·布朗斯基见面的次数则较少,这就是说,她
偶尔去木匠胡同扬出钱租的房间,要么就在我家玩施卡特牌,这对扬来说代价更高,
因为他总是输牌。妈妈虽然仍将赌注押在马策拉特身上,但根据马库斯的劝告,并
没有把赌注加倍。马策拉特呢,他比较早地认识到秩序的力量,一九三四年就入了
纳粹党,不过并没有因此而青云直上,只混上了一个支部领导人。这次提升,同其
他不寻常的事情一样,又使他们三人聚在我家玩施卡特牌。对于扬·布朗斯基在波
兰邮局任职一事,马策拉特一再提出劝告,但这一回,他第一次用了比较严厉却又
比较忧虑的语调。
除此而外,变化不大。唯有钢琴上方目光忧郁的贝多芬像——这是格雷夫送的
礼物——被马策拉特从钉子上取了下来,在同一颗钉子上挂上了同样目光忧郁的希
特勒像。对于严肃音乐丝毫不感兴趣的马策拉特,要把这个几乎聋了的音乐家的画
像彻底烧掉。可是妈妈却非常喜欢贝多芬钢琴奏鸣曲里的慢乐章,她练过那么两三
个,有时也在琴上拨弄,但速度比规定的要慢得多。她坚持要把贝多芬像挂在长沙
发或者碗橱上方,结果造成了那种最最阴森可怕的对抗局面:希特勒和这位天才的
像相向挂着,他们对视着,互相看透了对方的用心,因此不能愉快地相处。
马策拉特逐渐把制服一件件地买齐全了。如果我记忆无误,他先戴上了“党帽”,
即使在晴朗的日子里,他也爱把冲锋帽带勒在下巴底下。有一段时间,他身穿白衬
衫,系着黑领带,来配这顶帽子,或者穿一件皮茄克,戴着臂章。接着他买了第一
件褐色衬衫,一星期以后,他又要添置屎褐色的马裤和皮靴。由于妈妈反对,又拖
了几个礼拜,马策拉特终于穿戴上了全套制服。
一周之内,穿这种制服的机会有好几次,但是马策拉特每周只穿一次就满足了,
那是在星期日去体育馆旁边的五月草场参加集会的时候。参加这一集会,他是风雨
无阻的,而且不肯带雨伞。“任务是任务,喝酒是喝酒!”马策拉特说。这句话很
快就成了他的口头禅。每星期天早晨,他准备好午餐烤肉,就离开我妈妈,使我陷
入了尴尬的境地,因为扬·布朗斯基利用这种新的政治局势,抓住星期天这个好机
会,一色平民服装,来看我的被遗弃在家的妈妈,而这时,马策拉特正站在队伍里。
三十六计走为上。我只好悄悄溜走。我不想打扰和观察沙发榻上的这两个人。
因此,等我穿制服的父亲一走,在穿平民服的扬——我当时已经认为,他可能是我
的生身之父——踏进门之前,我便敲起鼓,离开家门,朝五月草场走去。
您会问,非去五月草场不可吗?请您相信我的话,星期天港口码头歇工,我也
不会拿定主意到森林里去散步,而圣心教堂的内景当时对我还没有吸引力。当然还
有格雷夫先生的童子军,但是,在童子军集会上那种受压抑的性爱和五月草场上那
种喧闹的场面这两者之间,我宁愿选择后者,尽管您现在会把我说成是他们政治上
的同路人。
在那里讲话的,不是格赖泽尔[注]就是区训导主任勒布扎克。格赖泽尔从未特
别引起过我的注意。他过于温和,后来他的区长之职被一个巴伐利亚人取而代之,
此人名叫福斯特尔[注],大胆泼辣得多。照理应当由勒布扎克来取代福斯特尔。是
啊,如果勒布扎克不是驼背,那个菲尔特[注]就很难在我们这个港口城市称王称霸。
纳粹党看出勒布扎克的驼背里蕴藏着高度的智慧,因此量材录用,任他为区训导主
任。勒布扎克精通他所干的那一行。福斯特尔只会用他那种令人作呕的巴伐利亚腔
大喊大叫“回归帝国”,勒布扎克却能详加发挥。他会讲各种但泽方言,谈关于博
勒曼和武尔苏茨基[注]的笑话,懂得如何同席哈乌的码头工人,奥拉的市民,埃马
乌斯、席德利茨、比格尔维森和普劳斯特的市民讲话。他身上的褐色制服使他的驼
背显得更加突出。逢到他对付过分认真的共产党人和答复几个社会党人有气无力的
洁同时,听这个矮小子讲话,在当时被认为是一种乐趣。
勒布扎克很机智,会讲俏皮话,这他可以从驼背里信手拈来。他自称驼背勒布
扎克,群众一听就乐。勒布扎克说,他宁肯失去驼背,也不能让共产党上台。显而
易见,他不会失去驼背,隆肉是不可动摇的。因此,驼背是正确的,纳粹党也是正
确的——由此可以得出结论说,一种思想的理想的基础就是隆肉。
无论格赖泽尔和勒布扎克还是后来的福斯特尔,都是站在演讲台上向大家讲话
的。这是小贝布拉先生倍加赞扬的那些演讲台中的一个。因此,有很长一段时间,
我把站在演讲台上、显得很有天才的驼背勒布扎克当成了贝布拉派来的使者。他身
穿褐色制服,站在演讲台上,捍卫贝布拉的事业,从根本上说,也等于捍卫我的事
业。
演讲台是干什么用的?建造演讲台的时候,根本不考虑将来登台的是谁,站在
台前面的又是谁,但是不管怎么说,它必须是对称的。体育馆旁五月草场上的演讲
台,也是以对称为显著特点的。且让我们由上往下看:六面“于”字旗一字儿排开。
下面是大旗、小旗、锦旗。台底下是一排党卫军,黑制服、冲锋帽,帽带勒在下巴
底下。接着是一排冲锋队,在唱歌和讲演时,他们用手捏着腰带扣。随后坐着几排
一身制服的党员同志。在小讲坛后面,坐着的又是党员同志,一副慈母面容的妇女
同盟领袖,穿平民服的市参议院代表,来自德国的宾客,警察局长或他的副手。
演讲台台基前,站着希特勒青年团[注],确切地说,是本地少年队的军号队和
本地希特勒青年团的军鼓队,使前台显得青春焕发。在某几次集会时,还有队伍左
右对称的混声合唱队,或者喊口号,或者唱深受欢迎的《东风之歌》,据歌词中说,
旗帜招展,需借东风,至于其他风向,统统不及东风能使旗帜充分展开。
吻过我额头的贝布拉还说过:“奥斯卡,切莫站在演讲台前。像我们这样的人,
应当站在演讲台上!”
我多半能在妇女同盟领袖中间找到一个座位。遗憾的是,这些太太在集会期间
出于宣传的目的,不停地抚摩我。由于军鼓队不要我的鼓,所以我不得加入到台基
前定音鼓、小鼓和军号的队伍里去。我想同区训导主任勒布扎克搭讪,可惜没成功。
我完全把他搞错了。他既非如我所希望的那样是贝布拉的使者,对我身材真正的大
小也一无所知,尽管他自己的隆肉大有见长的希望。
一次星期天集会时,我在演讲台上走到台前,对勒布扎克行了纳粹党的举手礼,
先是目光炯炯地望着他,随后眨巴着眼睛低声向他说:“贝布拉是我们的元首!”
勒布扎克并没有恍然大悟,而是像纳粹党妇女同盟的领袖们一样地抚摩我,末了,
他让人把奥斯卡从演讲台上领走,因为他得继续演讲。德国女青年团的两个领导人
把我夹在中间,在整个集会过程中,一直问我“爹娘”的情况。
因此,毫不足怪,我在一九三四年夏还没有受到勒姆[注]政变影响之前,就已
经开始对党感到失望。我越是长久地从正面去观察演讲台,越是怀疑那种对称——
虽有勒布扎克的驼背,但未能充分将它衬托出来。我的批评首先针对那些鼓手和军
号手,这是不难理解的。一九三五年八月一个闷热的星期天,我在集会时同演讲台
台基前的青年鼓手和军号手进行了一番较量。
马策拉特九点离家。为让他准时出门,我还帮他擦亮褐色皮绑腿。尽管时间这
么早,天气已经热得难以忍受,马策拉特还没到户外,他的汗水已把党衫袖子下面
都渍成深褐色了,汗迹越来越大。准九点半,扬·布朗斯基身穿透风的浅色夏装,
脚登穿孔的浅口便鞋,头戴草帽跨进门来。扬同我玩了一会儿,眼睛却一刻也不离
开我妈妈,她昨晚刚洗过头发。我马上察觉,待在此地有碍他们两人谈话,不仅妈
妈举止僵硬,扬的动作也受拘束。他显然觉得身上那条夏天穿的轻薄裤子太紧了。
于是,我溜走了,跟着马策拉特的足迹,可是并不把他看做自己的榜样。我不走大
街,因为那里满是向五月草场蜂拥而去的穿制服的人群。我第一次穿过体育馆旁边
的网球场到集会地点去。这样一绕,使我看到了演讲台背面的全貌。
您可曾从背面看过演讲台吗?我想提个建议,所有的人在他们聚集于演讲台正
面之前,应当先了解一下演讲台背面是什么模样。不论是谁,只要从背面看过演讲
台,而且看个仔细的话,他就立刻被画上了护身符,从此不会再受演讲台上任何形
式的魔术的诱惑。从背面看教堂的祭坛,其结果也类似。这个,下文再叙。
早已具备穷根究底的性格的奥斯卡,并不满足于只看到毫无修饰、丑陋毕露的
支架。他想起了自己的老师贝布拉的话。演讲台本来只是供人从正面看的,他却朝
它的背面走去。他抱着出门必带的鼓,穿过立柱,脑袋撞上一根凸出的横木,膝盖
被一枚恶狠狠地穿透木头的钉子划破,头顶上先是党员同志的皮靴咯咯声,随后是
妇女同盟成员小皮鞋的擦地声,终于来到了八月的天气使人闷热得透不过气来的地
方。他在台基内部一块胶合板后找到一个藏身之处,既能安安稳稳地享受一次政治
集会的音响魅力,又不会被旗帜惹得分心,或者被制服刺伤眼睛。
我蹲在演讲台底下。在我的左、右、上方,站着少年队年纪较小的鼓手和希特
勒青年团年纪较大的鼓手。他们叉开着腿,在阳光照射下眯缝着眼睛。再就是群众。
我从演讲台木板缝里闻到了他们的气味。他们摩肩接踵,身穿假日盛装;有的步行
而来,有的搭乘电车;部分人望完早弥撒,感到在那里不能令人满意;有的挽着未
婚妻,带她来见见世面;有的想在创造历史[注]的时刻亲临现场,尽管这一来整个
上午就泡汤了。
不,奥斯卡对自己说,不能让他们白跑。他把眼睛贴在木板节孔上,发现从兴
登堡林阴大道传来了喧闹声。他们来了!乐队队长高喊口令,挥动指挥棒,队员们
举起军号,嘴唇对准吹口,用糟糕透顶的军乐吹奏技法,吹响了他们擦得锃亮的铜
管乐器,使奥斯卡听了感到悲痛,他自言自语地说道:“可怜的冲锋队员布兰德,
可怜的希特勒青年团员克韦克斯[注],你们白白地倒了下去!”
紧接着,在小牛皮蒙的鼓上敲出了密集的咚咚声,仿佛他们要证实奥斯卡为运
动的牺牲者发出的这道讣告。从人群中央留出的通道望去,我隐约见到穿制服的人
们向演讲台走来。于是,奥斯卡大声喊道:“现在,我的人民,注意了,我的人民!”
我的鼓已经放端正,两手松弛地拿着鼓棒,运用柔软的手腕,巧妙地敲出了欢
快的圆舞曲节奏,使人联想起维也纳和多瑙河。我越敲越响,先把第一和第二小鼓
手吸引到我的圆舞曲上来,又让年纪大一点的定音鼓手也灵巧程度不一地跟着我给
的节奏敲起来。其中当然也不乏死脑筋的,他们毫无审音力,继续“砰砰”地敲着,
而我心中想的却是“砰砰砰”,是普通老百姓喜闻乐见的四三拍子。奥斯卡已经绝
望了,正在这当口,军号手们开了点窍,横笛手们吹出了:“啊,多瑙河,蓝色的
河。”只有军号队队长以及军鼓队队长不肯向圆舞曲之王[注]低头,高喊讨厌的口
令。但是,我已经把他们两个给罢免了。现在奏我的音乐,老百姓感谢我。演讲台
前响起了笑声,一些人跟着唱了起来:“啊,多瑙河,蓝色的河。”歌声越过整个
广场,传到兴登堡林阴大道,传到斯特芬公园。“啊,多瑙河,蓝色的河。”我的
节奏跳跃着传开了,我头顶上的麦克风用最大的音量把它传出去。我一边使劲地击
鼓,一边从木板的节孔向外窥视,只见群众正在欣赏我的圆舞曲,欢快地跳着,他
们都有这种腿上功夫。已经有九对男女在那儿跳舞,又增加一对,圆舞曲之王把他
们撮合在一起。勒布扎克来了,带着县长和冲锋队旗官,带着福斯特尔、格赖泽尔
和劳施宁[注],后面还有一条褐色长尾巴——市党部人员。群众堵住了通往演讲台
的通道。勒布扎克站在人群中,七窍生烟,火冒三丈。令人惊异的是圆舞曲节拍并
不适合他。他习惯于前呼后拥之下,合着一板一眼的进行曲笔直向演讲台走去。这
种轻快的乐音使他失去了对人民的信任。我由木板上的节孔看到了他的烦恼。一股
气流穿过节孔,差点儿使我的眼睛发炎,然而我仍看着他,替他惋惜。接着,我改
奏一首查尔斯顿舞曲《老虎吉米》,敲出了小丑贝布拉在马戏场里站在喝空了的塞
尔查矿泉水瓶上敲击的那种节奏。可是,演讲台前的年轻人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查尔
斯顿舞。他们是另一代人了。他们自然对查尔斯顿舞和《老虎吉米》一无所知。啊,
好友贝布拉,他们敲响的不是吉米和老虎的节奏,而是乱砸一气,军号吹的也不成
个调子。横笛手则认为怎么吹都一样。军号队队长暴跳如雷,大声骂娘。可是,军
号队和军鼓队的孩子们照旧拼命地擂鼓,吹横笛,吹军号。在秋老虎的炎热下,演
奏吉米其乐无穷。在演讲台前,数以千计的人民同志[注]你推我挤,他们终于听出
来了:这是《老虎吉米》,它召唤人民,跳起查尔斯顿舞来吧!
在五月草场上,那些还没有跳舞的男人都争先恐后地去抓还能找到的女舞伴。
唯有勒布扎克只好驮着他的隆肉跳舞,因为他周围都是穿男上装的人,而且都有了
舞伴。至于妇女同盟的那些太太,本来可以帮他摆脱困境,却一个个从演讲台硬邦
邦的木板凳上溜了下来,跑得远远的,扔下勒布扎克一个人,孤零零的。但他还是
跳起舞来了,这是那块隆肉给他出的主意。吉米音乐尽管可恶,他脸上却装出了喜
欢的样子。能挽回他还是要尽力挽回嘛。
但是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了。人民跳着舞离开了,五月草场撤空了,虽然被踩
得一团糟,但仍旧是葱绿一片。人民连同老虎吉米进入毗邻的斯特芬公园,逐渐消
失在这广阔的园林里。那里有吉米曾经许诺过的热带丛林,天鹅绒爪子的老虎在爬
行,还有人造原始森林,可供方才在草场上你拥我挤的人民藏身。法律与秩序的观
念烟消云散。比较热爱文明的人,可以到兴登堡林阴大道的街心公园去,那些树木
是在十八世纪首次栽种的,一八○七年拿破仑的大军围城期间被砍伐了,一八一○
年为向拿破仑表示敬意又重新栽上。在这片有历史意义的土地上,跳舞的人可以听
到我的音乐,因为在我头顶上的麦克风并没有关掉,因为我的鼓声一直传到了奥利
瓦城门,因为演讲台下的我,这个勇敢正直的孩子,毫不松劲,他借助吉米那只解
脱了锁链的老虎,撤空了五月草场的人群,只留下丛丛雏菊。
甚至在我给予自己的鼓早该得到的安宁之后,那些年轻鼓手还敲个没完。我的
音乐对他们所产生的影响,要过一段时间才能消失。
还需提一笔的是,奥斯卡未能立即从演讲台底下离开,因为冲锋队和党卫军人
员还在台上待了一个多小时,皮靴把木板踩得咯咯响。他们钻到一个个角落里,挂
破了身上的褐色和黑色制服。他们好像在台上寻找什么,可能在寻找某个社会党人
或者某个共产党破坏小组。我不想详述自己使用了哪些妙计来迷惑他们,总而言之,
他们没有找到奥斯卡,他们不是奥斯卡的对手。
这个木板搭的迷宫终于安静下来。这个迷宫同先知约拿在它腹内待过并弄了一
身油脂的鲸鱼一般大[注]。不,不,奥斯卡可不是先知,他觉得肚子饿了。此地没
有上帝说:“你起来,往尼尼微大城去,向其中的居民宣告我所吩咐你的话。”这
里也没有上帝为我安排一棵蓖麻,使其生长得高过我,尔后,却又安排一条虫子,
咬这蓖麻,以致枯槁。我既不为《圣经》上的蓖麻,也不为尼尼微大城(即使它叫
做但泽也罢)悲泣。我将自己那面不是《圣经》上所载的鼓藏在毛衣里,集中注意
力,从台底钻了出去,既没有撞了脑袋,也没有再被钉子划破。我离开了这个演讲
台,它是为举行各种集会搭起来的,大小碰巧相当于吞过先知的那条鲸鱼。
有谁会注意到这个似三岁孩子的少年,他吹着口哨,沿着五月草场的边缘,慢
吞吞地朝体育馆的方向走去呢?在网球场背后,我的孩儿们背着军鼓和定音鼓,拿
着横笛和军号,在那里蹦蹦跳。我敢断定,他们在进行惩罚性操练。对于这些按着
地区领导人的哨声蹦蹦跳的人们,我只感到有那么点儿歉意。勒布扎克离开了他的
大批党部人员,独个儿驮着那块隆肉踱来踱去。走到一定的距离,他便用靴子后跟
着地向后转,把那儿的草和雏菊统统踩死。
奥斯卡回到家里,午餐已经端上桌子:烤肉饼、盐水土豆、红甘蓝,餐后小吃
有巧克力布丁加香草调味汁。马策拉特一声不吭。奥斯卡的妈妈吃着饭思想却开了
小差。下午,家庭争吵,因为嫉妒和波兰邮局,闹得不可开交。傍晚时分,凉爽的
阵风,突如其来的暴雨,擂鼓似的冰雹,出色地表演了好一阵子。奥斯卡的精疲力
竭的鼓边休息,边欣赏。
橱窗
有很长一段时间,确切地说,直到一九三八年十一月,我总是带着我的鼓,蹲
在演讲台底下,观看较为成功或不太成功的游行,驱散集会,搞得演讲人结结巴巴,
语无伦次,把进行曲和颂歌变成圆舞曲和狐步舞曲。
这一切已成往事。尽管我一直热中于重温旧梦,但毕竟是冷却了的铁,再难重
锻。今天,我是一家疗养与护理院的自费病人,能够正确看待当年在演讲台下擂鼓
的行为。我从此不存此念:由于我破坏过六七次集会,使三四次列队行进的队伍乱
了阵,因此要把自己看做一名反抗战士。今天,“反抗”这个词已经变得非常时髦。
您随处可以听到人家在讲什么“反抗精神”啦,什么“反抗集团”啦。人家甚至可
以把反抗变为“内心化”,美其名曰:“内心流亡”[注]。更不用提那些可以名列
《圣经》的正人君子了。他们在战争期间,由于一时疏忽,忘了用防空窗帘挡上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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