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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皮鼓

_23 格拉斯(德)
我们计划把童贞女分两段锯下,先锯骨盆以上一截,再在脚跟和云之间下锯。
云就留在教堂里了,我们只把童贞女的两截,耶稣,这是毫无疑问的,如果可能,
还有施洗童子,运到普特卡默地窖去。出乎意料的是,我们把石膏像的重量估计得
太高了。这组塑像中间是空的,外壁仅两指厚,只有铁架子有点费事。
小伙子们,尤其是煤爪和狮心,都已筋疲力尽。得让他们休息一下,因为其余
的人,包括伦万德兄弟都不会锯。团伙的人分散坐在教堂的长凳上受冻。施丢特贝
克站着,压凹了他进教堂后就摘下的毡帽。我不喜欢这种情绪。必定要出什么事了。
小伙子们受不了夜间空荡荡的教堂建筑的气氖。摩尔凯纳不来,大家也有些紧张。
伦万德兄弟看来害怕施丢特贝克,站在一旁耳语,直到施丢特贝克命令他们安静。
我记得,当时我慢吞吞地叹着气从祈祷跪垫上站起来,径直向还留存着的童贞
女走去。她的目光原来是对着约翰的,现在却对着满是石膏末的祭坛台阶。她的右
手食指,原先指着耶稣,现在无所指或者说指向黑暗的左耳堂。我一级又一级地登
上祭坛,随后回头望去,寻找施丢特贝克深陷的眼睛。他的眼睛失神,煤爪捅了他
一下,他这才注意到我在招呼他。他呆视着我,六神无主,这是我从未见过的。他
不懂我的意思,接着终于理解或部分理解了。他慢慢地、很慢很慢地走过来,却又
一步跨上了祭坛,抱起我来,把我放到那白色的、有些倾斜的、可以看出拉锯人功
夫蹩脚的童贞女左大腿的横截面上,它大致措出了童子耶稣屁股的印痕。
施丢特贝克马上转过身去,一个箭步到了铺砖地上,正要沉溺于他的幻想,却
又突然回头,眯起两只离得很近的眼睛,投来闪烁的审视的目光。当他看到我坐在
耶稣的位置上,那样自然,那样值得礼拜,他显露出深受感动的表情,同坐在教堂
长凳上的小伙子们一样。
他没用多长的时间,就领会了我的计划,甚至还扩大了我的计划。他让纳赛斯
和蓝胡子把拆卸时用的两个手电筒直接对准我和童贞女,因为灯光刺我的眼睛,他
便下令调成打红光,又示意伦万德兄弟到他身边去,低声交待了几句。他们不愿干
他所要求的事,煤爪不等施丢特贝克打手势就走过来,对这兄弟两人伸出节骨,准
备撒灰。这兄弟两人让步了,在煤爪和空军辅助人员密斯特的监视下,去到圣器室。
奥斯卡泰然地等着,把鼓放端正。当高个子密斯特身穿神甫长袍,伦万德兄弟穿上
辅弥撒者服,有白有红地回来时,奥斯卡丝毫也不感到惊讶。煤爪穿着半身副神甫
服,捧来了弥撒所需的一切。他把东西放在那片云上,悄悄退下。菲利克斯·伦万
德手捧小香炉,他的弟弟保罗拿着铃铛。维恩克圣下的长袍穿在密斯特身上实在太
肥大。但密斯特摹仿得不坏。开始时,他还带着文科中学生玩世不恭的劲头,接着
他便被经文和圣事礼仪所吸引。他给我们大家,尤其是我,看到的不是幼稚可笑的
拙劣摹仿,而是望了一次真正的弥撒,后来在法庭上,仍被称之为弥撒,尽管他们
说这是黑弥撒。
三个小伙子开始分段祈祷。整个团伙在长凳或铺砖地上下跪,画十字。密斯特
开始唱弥撒,他在某种程度上掌握了经文,还得到两位辅弥撒者的熟练配合。唱
“登上主的祭坛”时,我便小心地击鼓。唱“求主怜悯”时,我用较强音伴奏。唱
“荣耀归于在天之主”时,我也在鼓上称颂主,召唤会众祈祷,用一段较长的鼓独
奏代替白日弥撒的诵《使徒书》。我敲的“哈利路亚”尤为成功。唱信经时,我发
现小伙子们是如何地信仰我。到奉献仪式时,我的鼓声轻下来,让密斯特摆上面包,
在酒中掺水,用香来熏圣杯和我,我看着密斯特如何行洗手礼。祈祷吧,兄弟姐妹
们,在手电筒的红光下我敲着鼓,转入化体:这是我的肉身。我们会祈祷的,密斯
特唱道,受神圣谕旨的告诫——座位上的小伙子们向我唱起两种不同文本的主祷文,
密斯特懂得让新教徒和天主教徒在领圣餐时统一起来。还在他们领圣餐的时候,我
在鼓上敲起“明认信仰”的引子。童贞女用手指着奥斯卡,鼓手。奥斯卡上任接替
基督。弥撒进展顺利。密斯特的声音增强和减弱。他祝福时声调多美:减罪,赦罪,
宽恕。当他向教堂吐出结束语“走吧,现在遣散!”时,所有的小伙子确实在精神
上已获得释放。因此,当世俗的拘捕临头时,所捕获的只能是一个坚定了信仰、加
强了对奥斯卡和耶稣之名的信念的撒灰者团伙[注]。
在望弥撒时,我已经听到了汽车声响。施丢特贝克也曾回过头去。所以,当从
大门、从圣器室、从右旁门响起人声时,唯独我们两个没有突然受惊。皮靴后跟在
教堂铺砖地上橐橐响。施丢特贝克要把我从童贞女的大腿上抱下来。我示意不必。
他明白了奥斯卡的意思,点点头,让团伙照旧跪着,跪着等待刑事警察。小伙子们
便都跪着,虽然在颤抖,有个别人跪着移动,但大家都无言地等待着,直到刑事警
察穿过左耳堂,穿过中堂,从圣器室里朝我们走来,把左侧祭坛团团围住。许多没
有调成红色的刺眼的手电。施丢特贝克站起身来,画十字,显现在手电筒灯光之中,
把他的毡帽交给一直还跪着的煤爪,穿着雨衣朝一个没拿手电筒的肿胀的黑影走去,
朝维恩克圣下走去,从他的背后拖出一个单薄的、拚命挣扎着的黑影,拉到手电光
下,是卢齐·伦万德。他揍巴斯克帽下那张板起的三角脸,直到一名警察把他一拳
打倒在长凳中间。“哎呀,耶稣,”我在童贞女怀里听一名刑事警察喊道,“这当
真是我们局长的儿子呀!”
奥斯卡听后颇有几分得意,竟然会有个警察局长的儿子当他的能于的副手,接
着就扮演起被半成年人诱拐的、咧嘴冷笑的三岁孩子的角色,毫不抗拒地接受了庇
护:维恩克圣下把我抱在怀里。
只有刑事警察在大喊大叫。小伙子们被带走。维恩克圣下不得不把我放到铺砖
地上。他突然虚脱,一屁股坐在长凳上。我站在我们那些工具旁边,在榫凿和锤子
后面发现了那个食物篮,盛满了德力支兔在我们投入行动前备下的香肠面包。
我抓起篮子,朝瘦瘦的、在薄大衣里打哆嗦的卢齐走去,把夹香肠的面包片递
给她。她抱起我,右手抱着我,左手拿着香肠面包,立即把手指间的一块塞到牙齿
间。我观察着她那张挨了揍的、灼痛的、嘴里塞满东西的脸:眼珠在两道黑缝后面
滴溜转,皮肤像被锤子敲打过,一个咀嚼着的三角形,玩偶,黑厨娘,吞食着带皮
的香肠,吞食时变得更加瘦削、更加饥饿、更加像三角形、更加像玩偶——这副相
貌印在我的额头上和脑子里。谁会从我的额头上和脑子里取走这个三角形呢?它还
会在我心里待多久呢?在那里咀嚼,咀嚼香肠、香肠皮和人,像三角形那样微笑
(如果三角形也能微笑的话),像壁毯上训练独角兽的女士那样微笑,这会延续多
久呢?
施丢特贝克被两名警察带走时,向卢齐和奥斯卡转过他那张满是血污的脸。我
却朝他的旁边看去,从今以后我再也认不得他了。我由吞食着香肠面包的卢齐抱着,
夹在五六名刑事警察中间,跟在我先前的撒灰者团伙的后面,被带走了。
留下些什么呢?留下的有维恩克圣下,我们的两个一直还打着红光的手电筒,
以及扔下的辅弥撒者服和神甫长袍。圣杯和化为圣体的面包和酒留在祭坛台阶上。
锯下的约翰和锯下的耶稣留在那位童贞女身边;而我们原先打算把她搬到普特卡默
地窖去,让她体现一种同女士驯兽壁毯相抗衡的力量。
可是,奥斯卡仍被带去受审了,我今天还称之为对耶稣的第二次审判。审判以
我,自然也以耶稣的无罪释放而告终。
蚂蚁大道
读者诸君,请想象一下吧!一座天蓝色瓷砖砌成的游泳池,一些被太阳晒黑、
并对运动有敏感性的人们在池里游泳。从池边到沐浴室前,坐着同样晒黑、同样有
敏感性的男男女女。或许还有扩音器里传来的、音量调小的音乐。健康但乏味无趣,
绷紧游泳衣的轻度的干巴巴的情欲。瓷砖地很滑,然而没有人滑倒。为数不多的禁
令牌,即使如此也纯属多余,因为游泳的人只上这里来待上两个小时,而所禁止的
却都是游泳池外面才会发生的事情。不时有人从三米跳板上跳下来,但不能赢得游
泳的人的注目,也不能引诱躺着的游泳客的眼睛离开有图画的报纸。——突然间,
一阵风!不,不是风。原来是个年轻人,慢慢地、目标明确地、一档接一档地爬上
十米跳台的梯子。杂志连同来自欧洲和海外的报道被放下来了,眼睛跟着他一起往
上爬。躺着的躯体变长了,一个年轻女人用手给眼睛遮光,某人忘了他正想的事,
一句话没能说出来,一次调情刚开始,话说到一半便提前结束——现在他站在跳台
上,体格好,精力足,上下弹跳,靠在微弯的钢管扶手上,臀部漂亮地一扭离开了
扶手,走上高悬的、每走一步都会弹上弹下的跳板,向下望去,注视着天蓝色的、
小得令人惊慌的游泳池。池子里,红、黄、绿、白,红、黄、绿、白,红、黄……
游泳女人的游泳帽像多变的万花筒。有熟人坐在下面。道丽丝·许勒和埃丽卡·许
勒,尤塔·达尼埃尔和她的男朋友,这个男的根本配不上她。她们挥手,尤塔也挥
手。他一边保持着身体的平衡,一边向下招手。她们叫喊。她们想干什么?试一试,
她们喊道;跳呀,尤塔喊道。他根本就没有这个打算,只想看看上面是怎么回事,
于是又慢慢地一档一档抓着爬下来。她们又喊了,喊得大家都能听到。她们大声喊
道:跳呀!跳呀!跳!
待在离天这么近的跳台上,真是身处绝境,我这么讲,诸君必定会同意。撒灰
者团伙成员和我,也身处类似的境地,但不是在游泳季节,却是在一九四五年一月。
我们爬到高处,挤满了跳台,下面,坐着法官、陪审法官、证人和法院办事人员,
构成庄严的马掌形,在没有水的游泳池周围。
施丢特贝克走到没有扶手但有弹性的跳板上。
“跳!”法官合唱队喊道。
施丢特贝克没有跳。
这时,下面证人席上站起一个身材瘦长的少女,身穿贝希特斯加登小茄克和一
条百褶裙。一张白色的、不再模糊不清的脸——直到今天我还断言,它构成了一个
三角形——仰起来,像一块闪烁的终点标志牌。卢齐·伦万德没有喊,而是低声说:
“跳,施丢特贝克,跳!”
这时,施丢特贝克跳了。卢齐又坐到证人席的木凳上,把编结的贝希特斯加登
小茄克的袖子拉拉长,遮住她的拳头。
摩尔凯纳一瘸一拐地上了跳板。法官要他跳。摩尔凯纳不想跳,窘迫地对着他
的指甲微笑,一直等到卢齐楼起羊毛茄克衫的袖子,露出拳头,向他仰起细眼睛黑
框三角形。这时,他目标明确地朝三角形跳去,可是没有达到目标。
煤爪和赤膊天使上跳台时就不友好,在跳板上打起架来。赤膊天使被撒了灰,
甚至在往下跳的时候,煤爪还抓住赤膊天使不松手。德力支兔,长着有丝一样光泽
的长睫毛,在跳之前闭上了他的无穷悲哀的狍子眼。
空军辅助人员在跳之前必须脱掉制服。
伦万德兄弟也不准以辅弥撒者的身份跳下天国去。他们的妹妹卢齐,身穿露线
头的战时羊毛茄克衫,坐在证人席上,提倡跳跃运动,她也决不容忍他们那样做。
同历史记载相反,贝利萨尔和纳赛斯先跳,托蒂拉和泰耶在后。
蓝胡子跳了,狮心跳了,撒灰者团伙的基本群众——鼻子、布须曼人、油港、
吹笛人、芥末瓶、弯刀和箍桶匠都跳了。
施图赫尔,高中生,斜眼儿,斜得叫人吃不消,只能算作撒灰者团伙的半个成
员,那天碰巧赶上。他也跳了。跳板上只剩下耶稣一个,法官合唱团把他当成奥斯
卡·马策拉特,喝令他跳,耶稣不理睬。肩胛骨间拖着细细的莫扎特发辫、面孔铁
板的卢齐又从证人席上站起来,搂起羊毛茄克衫的袖子,闭拢的嘴一动不动地低语
道:“跳吧,甜蜜的耶稣,跳吧!”这时,我明白了十米跳台的诱惑力。这时,灰
色小猫在我的膝窝里打滚,刺猬在我脚底下配对,燕子在我的腋窝里展翅。这时,
不只是欧罗巴,整个世界都在我脚下。美国人和日本人在吕宋岛上跳火炬舞[注]。
他们军装上的细眼和圆眼钮扣丢了。在斯德哥尔摩倒有个裁缝,这时正在给一件大
方的条纹晚礼服钉扣子。蒙巴顿正用各种口径的炮弹喂缅甸大象[注]。这时,利马
一个寡妇正在教鹦鹉学舌,说“卡拉姆巴”这个词儿。这时,太平洋中部有两艘巨
大的、像哥特式教堂一样装饰着的航空母舰迎面驶去,让飞机起飞,互相击沉。飞
机不能降落,走投无路,便像天使似的纯譬喻性地悬挂在空中,嗡嗡叫,消耗着它
们的燃料。这一点也不打扰哈帕兰达的某位刚下班的电车售票员。他把鸡蛋打到平
底锅里,两只给自己,两只给他的未婚妻。他事先把一切都考虑周到,微笑着等待
她的到来。不难预料,科涅夫和朱可夫的军队将再次出动;在伊朗下雨的时候,他
们将突破魏克塞尔防线,过迟地占领华沙,过早地占领柯尼斯贝格[注],但他们不
会妨碍巴拿马的一个有五个孩子和一个丈夫的女人在煤气灶上煮糊牛奶。显而易见,
时事的线索,前端未知分晓,缠成各种套结,演成历史,后端已被编织成历史学了。
我也注意到,游手好闲、皱眉头、垂下脑袋、握手、生孩子、铸造伪币、关灯、刷
牙、枪毙以及换尿布这些活动到处都有,尽管灵巧与熟练的程度不一。这许多有目
的的行动使我昏了头,因此,我把注意力又转回到为向我表示敬意在跳台脚下举行
的审判上去。“跳吧,甜蜜的耶稣,跳吧!”早熟的证人卢齐·伦万德在低语。她
坐在撒旦的怀里,更显出她还是个处女。撒旦给她一个香肠面包,让她高兴。她咬
了一口,仍然保护贞洁。“跳吧,甜蜜的耶稣!”她咀嚼着,向我显示她的未破损
的三角形。
我不跳,决不会从跳台上往下跳。这不是最后一次对奥斯卡的审判。曾经有过
多次,甚至最近还有人想引诱我去跳。像在审判撒灰者时那样,在戴戒指的手指案
审理过程中——我称之为第三次对耶稣的审判也许更好——没有水的天蓝色瓷砖游
泳池边上也有足够的观众。他们坐在证人席上,想通过对我的审判以及在审判我之
后继续活下去。
但我转回身去,掐死腋窝里的燕子,压死鞋底下举行婚礼的刺猬,饿死膝窝里
的小灰猫——我鄙弃了往下跳的欣快感,直挺挺地走上平台,摇摇晃晃地踩住扶梯,
往下爬。我让扶梯的每一档向我证明,不仅可以登上跳台,也可以不跳而重新离开
跳台。
下面,等着我的有玛丽亚和马策拉特。维恩克圣下不请自来给我祝福。格蕾欣
·舍夫勒给我带来一件冬大衣,外加蛋糕。小库尔特长大了,既不认识我这个父亲,
也不认识我这个同父异母兄长。我的外祖母科尔雅切克搀着她的哥哥文岑特。文岑
特阅历甚深,但说话颠三倒四。
我们离开法院大楼时,一名文官走到马策拉特面前,递给他一份信件并说:
“您真应该再考虑一下,马策拉特先生。这个孩子必须离开街道。您瞧瞧,这样一
个不能自理的孩子被什么样的家伙滥用了!”
玛丽亚哭了,给我挂上鼓,这是维恩克圣下在审判期间替我保存的。我们走到
火车站旁的电车站。最后一段路由马策拉特抱着我。我从他肩上往后看去,在人群
中寻找一张三角形脸,想知道,她是否也得上跳台,她是否跟在施丢特贝克和摩尔
凯纳后面往下跳,她是否也像我一样知道了扶梯有第二种用途:让人爬下来。
直到今天我还不能戒掉这个习惯,即在街上和广场上四处张望,寻找一个瘦瘦
的、既不漂亮也不难看然而不停地蓄意谋杀男人的“油煎鱼”[注]。甚至躺在疗养
护理院的床上,当布鲁诺通报有陌生人来访时,我也会吓一跳的。我所害怕的是:
卢齐·伦万德来了,这个吓唬孩子的坏蛋和黑厨娘,她最后一次来喝令你往下跳。
马策拉特考虑了十天之久,他该不该在信件上签字并寄回给卫生部。到了第十
一天,他签了字寄出了,但这时这座城市正遭炮兵轰击,邮局是否有可能发信已成
问题。罗科索夫斯基元帅的坦克先头部队进抵埃尔平[注]。魏斯指挥的德国第二军
进入但泽周围高地上的阵地。地窖生活开始了。
我们大家都知道,我们的地窖是在店堂下面。从过道里厕所对面的地窖口下去,
走十八级台阶就到了。它的前面是卡特和海兰德的地窖,后面是施拉格的地窖。老
海兰德还在。可是,卡特太太、钟表匠劳布沙德、艾克夫妇和施拉格夫妇带着若干
行李走了。后来听说,他们这几个,还有格蕾欣·舍夫勒和亚历山大·舍夫勒,在
最后一分钟登上一艘以前属于“力量来自欢乐”组织的轮船走了,朝什切青或吕贝
克方向或者朝一枚水雷驶去,被炸飞到了空中。总而言之,一半以上的住房和地窖
已空无一人。
我家地客的优点是有第二个入口,我们大家都知道,它在店堂柜台后面的吊门
下面。这样也就没人能看见,马策拉特把什么东西搬进了地窖,又把什么东西从地
窖里取出来。马策拉特在战争年头堆积在那里的贮存物资,谁看了都会妒忌我们的。
干燥、暖和的地窖里放满了生活必需品:各种豆类、面食、糖、人造蜂蜜、面粉和
人造黄油。几箱松脆面包片摞在几箱食用椰子油上。什锦蔬菜罐头同米拉别里李子
罐头、嫩豌豆罐头和李子罐头一起码在几个木架上,这是实干家马策拉特自己做的,
固定在墙头的栓销上。大约在战争中期,根据格雷夫的倡议,在地窖天花板和水泥
地之间加了几根横梁,使这个生活必需品仓库也成了符合规定的安全的防空室。马
策拉特曾多次想卸下这些横梁,因为但泽除了骚扰性袭击外还没有遭受过较大的轰
炸。任防空员的格雷夫死了,不能再劝告他。这时,玛丽亚求他保留这几根支撑的
横梁。为了小库尔特,她需要安全,有时也说是为了我。
一月底头几次空袭时,老海兰德和马策拉特合力把特鲁钦斯基大娘连椅子一起
抬进我家地窖去。后来,他们就不管她了,也许是她自己有所表示,也可能是抬上
抬下太费劲,便把她留在卧室的窗户前。一次对内城的大轰炸过后,玛丽亚和马策
拉特发现这位老太大下巴吊着,翻了白眼,好像一只黏黏糊糊的小苍蝇飞进了她的
眼睛里。
于是,卧室的门从铰链上卸下来了。老海兰德从他的仓库里取来了工具和几块
箱子板,抽着马策拉特给他的德比牌香烟,动手量尺寸。奥斯卡帮他干活。其余的
人都躲进了地窖,因为高地的炮轰又开始了。
老海兰德想快点干完,钉一个简陋的、两头一般大的箱子了事。奥斯卡主张做
成传统的棺材形状,寸步不让。我替他扶住木板,让他按我规定的尺寸去锯,结果,
他还是下决心做成了一头小的形状,这也是任何一个人的尸体所要求的。
末了,棺材看上去挺精致。格雷夫大太替特鲁钦斯基大娘擦身,从柜子里取出
一件刚洗过的睡衣,替她剪指甲,梳好发髻,用三根毛线针固定住。总之,她费了
不少心,使特鲁钦斯基大娘死后还像一只灰耗子,而她活着时,喜欢喝麦芽咖啡,
吃土豆煎饼。
这只坐在椅子上的耗子在大轰炸时抽了风,这时躺在棺材里,双膝是隆起的。
海兰德趁玛丽亚抱着小库尔特离开房间时,利用这短短的几分钟,敲断了她的腿,
这才钉上了棺材盖。
可惜我家只有黄漆而没有黑漆。于是,特鲁钦斯基大娘就躺在没上漆但一头小
的木板箱里被抬出寓所,下了楼梯。我背着鼓跟在后面,注意读棺材盖上面的字:
维特洛人造黄油——维特洛人造黄油——维特洛人造黄油,上下三行,间距相等。
这事后补充证明了特鲁钦斯基大娘的口味是什么。她活着的时候宁愿吃从纯植物油
脂提炼成的维特洛人造黄油,也不愿吃最好的真黄油,因为人造黄油使人健康,有
生气,有营养,吃了后精神愉快。
棺材放在格雷夫蔬菜店的平板车上。老海兰德拉车穿过路易森街,马利亚街,
过了安东·默勒路——那儿两幢房子在着火——朝妇科医院方向走去。小库尔特由
寡妇格雷夫太太照料,留在我家地窖里。玛丽亚和马策拉特推车子,奥斯卡坐在车
上,他更愿意坐到棺材上去,但是不准坐。街道堵满了从东普鲁士和韦尔德尔来的
难民。体育馆前的铁路下跨道简直难以通行。马策拉特建议在康拉德学校花园里挖
个坑。玛丽亚反对。老海兰德跟特鲁钦斯基大娘一样年纪,也挥手拒绝。我也反对
埋在校园里。不管怎样,我们也得放弃去市立公墓的打算,因为从体育馆到兴登堡
大街只准军用车辆通行。这样一来,我们就没法把这只耗子埋葬在她的儿子赫伯特
旁边了。我们替她在市立公墓对面、五月草场后面的斯特芬花园里挑选了一块地方。
土地封冻。马策拉特和老海兰德轮流抡尖头十字镐,玛丽亚在石凳旁挖常春藤,奥
斯卡趁机溜走,很快来到兴登堡大街的树干之间。交通混乱至极!从高地撤下的和
从韦尔德尔撤下的坦克对开过来。在树上——如果我记忆无误,那就是菩提树——
吊着人民冲锋队[注]队员和士兵。他们制服钮扣上的厚纸牌还能读出一些字来,写
着的是:这些树或菩提树上吊死的是叛徒。我观察了许多吊死鬼龇牙咧嘴的脸,一
般地作了比较,又专门跟吊死的蔬菜商格雷夫作了比较。我也观察了吊着的几束身
穿过于肥大的制服的年轻人,好几个我都以为是施丢特贝克——吊死的小伙子相貌
几乎都一样——我暗自说道,现在他们把施丢特贝克吊死了。他们是否也把卢齐·
伦万德吊死了呢?
这个念头犹如给奥斯卡插上了翅膀。他在树中间穿来穿去寻找一个吊死了的单
薄的姑娘,甚至敢于在坦克中间穿过去到达林阴道的另外一侧,但在那儿找到的也
只是士兵、年岁大的人民冲锋队队员和同施丢特贝克相像的小伙子。我失望地沿着
林阴道走到一半被毁的四季咖啡馆,勉勉强强地回去。当我站在特鲁钦斯基大娘的
坟墓旁,同玛丽亚一道朝坟丘上撒常春藤和簇叶时,卢齐正在被吊死的映像始终盘
旋在我心中,连细节都一清二楚。
我们不再把寡妇格雷夫的平板车送回蔬菜店。马策拉特和老海兰德把它拆开,
将构件全都放在柜台前。殖民地商品商递给那老头三盒德比牌香烟,一边对他说:
“也许我们还用得着这车子。这里比较保险些。”
老海兰德什么话也不说,但从几乎是空荡荡的架子上抓起好几包针和两纸袋糖。
随后,他趿拉着那双在来回路上和埋葬时一直都穿着的毡拖鞋出了店堂,让马策拉
特把架子上寥寥无几的剩余商品搬进地窖里去。
现在,我们几乎不再出洞去了。听说,俄国人已经到了齐甘肯山、皮茨根村,
临近席德利茨了。他们无论如何也得占领高地,才能朝城里直线炮击。右城、旧城、
胡椒城、前城、新新城、新城以及下城,是在七百年以上的时间内建造起来的,却
在三天内烧毁了。但这并非但泽城的第一次大火。波莫瑞人、勃兰登堡人、条顿骑
士团、波兰人、瑞典人(前后两次)、法兰西人、普鲁士人以及俄罗斯人,还有萨
克森人,在这之前就已经制造了历史,每隔几十年就觉得这座城市值得烧它一回。
现在呢,是俄罗斯人、波兰人、德意志人和英格兰人一起,第一百次烧哥特式砖砌
艺术的砖头,但并没有由此得到烤面包片。黑克尔巷、长巷、宽巷、大和小羊毛织
工巷在燃烧,托比亚斯巷、狗巷、旧城沟、前城沟在燃烧,壁垒和长桥在燃烧。克
兰门是木结构,火焰格外美。在小裤子裁缝巷,烈火给许许多多条光焰刺目的裤子
量尺寸。圣马利亚教堂从里面烧到外面,从尖拱窗里喷出节日灯火。圣卡塔琳娜、
圣约翰、圣布里吉特、圣巴尔巴拉、伊丽莎白、彼得和保罗、特里尼提和基督圣体
各教堂未搬走而剩下的钟在钟楼框架里熔化,铁水滴落,既无歌声,也无乐声。在
大磨坊里,研磨着红色的小麦。在屠夫巷里,散发着星期日烤肉的烧焦的气味。在
市剧院,初演《纵火者之梦》,一出双重含义的独幕剧。在右城的市政厅里,决定
在大火以后增加消防队员的薪水并追溯既往,圣灵巷以圣灵的名义在燃烧。圣方济
各修道院以喜爱并歌颂火的圣方济各的名义在欢乐地燃烧。妇女巷为父与子毁于一
旦。木材市场、煤市、稻草市场烧成灰烬,此乃不言而喻。在面包师巷,小面包不
再从炉里出来。在奶罐巷,牛奶煮得溢了出来。唯独西普鲁士火灾保险公司的楼房
鉴于纯象征的原因,未被焚毁。
奥斯卡对火烧向来不太感兴趣。若不是我把自己那点为数不多的但易燃的家当
轻率地放在晾衣间里的话,那么,当马策拉特爬上楼梯,到晾衣间去观看燃烧中的
但泽时,我也会待在地窖里的。必须救出我最后几个前线剧团备用鼓、我的歌德以
及拉斯普庭。我还得保护那柄夹在书里的极薄的绘图小扇子,也就是我的罗丝维塔,
即拉古娜在世时善于优雅地轻摇的那柄扇子。玛丽亚留在地窖里。小库尔特却非要
跟我和马策拉特上屋顶看大火不可。我一方面对我的儿子不加控制的热情感到生气,
另一方面却暗自说道:这是他的外曾祖父,我的外祖父,纵火犯科尔雅切克遗传给
他的。玛丽亚把小库尔特留在下面,允许我跟马策拉特一起上楼。我拿到了我的那
些家当,由晾衣间的窗户往外瞧了一眼,对这座古老的城市竟能振作起来而进发出
这种火焰四射的活力深感惊讶。
几发炮弹在附近爆炸,我们才离开了晾衣间。后来,马策拉特还要上去,但遭
到玛丽亚的禁止。他服从了。他向也待在地窖里的寡妇格雷夫一五一十地叙说这场
大火时,他哭了。他再次回到寓所去,打开收音机,但再也听不到什么声音。连燃
烧着的电台大楼火焰的咝咝声都听不到,更不用说会有什么特别新闻了。
马策拉特像一个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继续相信圣诞老人的孩子那样犹豫着,站在
地答中央,拽着裤子吊带,第一次表示怀疑最终胜利,并且听从寡妇格雷夫的劝告,
摘下了上装翻领上的党徽,但不知藏到哪里去好,因为地窖是水泥地,格雷夫太太
也不愿把徽章从他手里接过来。玛丽亚认为,他可以把它埋在过冬土豆里,但马策
拉特觉得这还不够保险。而上楼去呢,他又不敢,因为他们马上就要来了[注]。如
果他们不是已经到了,那也在半路上。方才他在晾衣间的时候,他们已经在布伦陶
和奥利瓦附近战斗了。他几次三番表示后悔莫及,怎么没把这块水果糖留在楼上防
空沙里呢,如果他们在这里见到他,见到他手里还捏着这块水果糖的话……他把它
扔到水泥地上,正想要去踩它,发一阵狂,小库尔特和我,我们两个同时扑过去。
我先抓到了它。小库尔特挥拳打来时,我仍旧捏着它。小库尔特想要什么东西时,
总要动手打人,但是我没有把党徽交给我的儿子,我不想让他遇上危险,同俄国人
可开不得玩笑。这一点,奥斯卡当年读拉斯普庭课本时就已经知道了。在小库尔特
揍我,玛丽亚正要把我们两个拉开的时候,我却在考虑,如果奥斯卡在他儿子拳打
脚踢之下让了步,谁会在小库尔特手里发现马策拉特的党徽呢?是白俄罗斯人还是
俄罗斯人,是哥萨克人还是格鲁吉亚人,是卡尔梅克人还是克里米亚鞑靼人,是鲁
提尼人还是乌克兰人或者是吉尔吉斯人呢?
玛丽亚靠寡妇格雷夫的帮忙才分开了我们两个。我旗开得胜左手握拳捏着这块
水果糖。马策拉特高兴了,他的徽章没了。玛丽亚在对付号啕大哭的小库尔特。打
开的徽章别针扎我的手心。一如既往,我对这东西不感兴趣。马策拉特的党关我什
么事?我正要在背后把马策拉特的水果糖重新粘到他的上装上去时,他们也正好到
了我们头顶上的店堂里。从女人们的尖叫声判断,他们也很可能进了左邻右舍的地
窖。
他们拉开吊门时,徽章的针还在刺我。我别无办法,只得蹲在玛丽亚打战的双
膝前,观察水泥地上的蚂蚁,蚂蚁的军用大道从过冬土豆堆斜穿过地窖通往一个盛
满白糖的口袋。六个兵挤在地窖的楼梯上,端着机关枪,睁大了眼睛。完全正常的、
血统轻度混杂的俄国人,我这样估计着。在各种各样的叫喊声中,使人感到安慰的
是蚂蚁并没有因为俄国兵的露面而受丝毫的影响。蚂蚁只打算夺取土豆和糖,那些
手执机关枪的人则另有所图。成年人举起双手,我觉得这是正常的。这可以从每周
新闻片里看到;在波兰邮局保卫战后也发生过类似的举手投降的情形。可是,小库
尔特为什么要学成年人的样呢?我不明白。他应该以我——他的父亲为榜样,不然
的话也应该以蚂蚁为榜样才对。四个四方形制服中的三个对寡妇格雷夫产生了兴趣,
这僵硬的一伙人中顿时出现了一些活动。守寡已久、刚过了四旬斋期的格雷夫太太
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多客人光顾。她起先还惊呼一通,但接着很快便陷入了那
种她几乎遗忘了的境地。
我早已在拉斯普庭的书上读到过,俄国人喜爱孩子。在我家的地窖里我亲身体
验到了。玛丽亚在无缘无故地发抖,她根本不能理解,为什么那四个不跟格雷夫太
太打交道的人让小库尔特坐在她的怀里,而不是自己取而代之。他们抚摩小库尔特,
对他说“好好好”,还轻轻拍拍他以及玛丽亚的面颊。
有人把我连鼓带人从水泥地上抱起来,打断了我对蚂蚁继续作对比观察并以蚂
蚁的勤奋来衡量当前发生的事情。我的铁皮鼓仍挂在肚子前。这个矮小结实、毛孔
粗大的男人用粗手指在鼓上敲了几小节,可以合着这节拍跳舞,就一个成年人而言
绝不能说是笨拙。奥斯卡真想酬谢一番,真想在铁皮上来几首艺术小品,可惜办不
到,马策拉特的党徽还在刺他左手的手心。
我家地窖里的气氛已经变得和平而亲密。格雷夫太太躺着,越来越平静,那三
个男人等一个满足之后便换上另一个。奥斯卡被那个相当有才能的鼓手交给了一个
浑身出汗、眼睛眯成细缝的——我们假定他是——卡尔梅克人。他左手已经抱住我,
右手还在系裤子钮扣,眼看方才抱我的那一位,也就是方才相当有天赋地敲我的鼓
的那一个解裤子钮扣,他也毫不介意。马策拉特却不能换姿势。他还一直站在放着
莱比锡什锦小菜白铁皮罐头的架子前面,高举双手,展现出全部手纹,只不过没人
想去细看他的手纹罢了。相反,女人的理解力证明是惊人的:玛丽亚学会了几句俄
语,双膝不再打战,甚至哈哈笑了。如果她的口琴就在身边,她准会奏起这吹弹式
口琴来的。
奥斯卡却不能很快适应变化了的情况。他正在寻找可以替代蚂蚁的东西,这时
转而观察起出现在我的卡尔梅克人衣领边缘的许多扁平的、灰棕色的小虫子来了。
我多么想逮住这么一只虱子来研究一下呀!在我的教科书里也谈到了虱子,歌德谈
得少,拉斯普庭可是经常谈到的。我靠一只手是很难逮到虱子的,便设法摆脱那枚
党徽。现在让奥斯卡来说明一下他的全部动作:由于这个卡尔梅克人胸前已经挂着
许多枚奖章,所以我就把一直握着的手连同那块刺我手心、妨碍我抓虱子的水果糖
伸向站在我旁边的马策拉特。今天,有人会说,我当时不该这么做;也有人会说,
马策拉特不该去接。
他接过去了。那块水果糖我总算脱手了。马策拉特感觉出手指间捏着的是他的
党的徽章时,他害怕了。我现在两手空空,不想当什么证人,不再去管马策拉特如
何处理他的水果糖。奥斯卡思想太分散,抓不到虱子,便想再度集中心思去观察蚂
蚁,却看到马策拉特的手做了一个迅速的动作。今天,奥斯卡想不起来他当时是怎
么想的,只好这么说:镇静地把这个彩色的圆东西捏在手里,反倒是更明智的办法。
但是,马策拉特想摆脱它,作为厨师和殖民地商品店橱窗的装饰师,他的想象
力经常证明是切实可行的,可此刻,除了他的口腔之外,他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藏匿
处来了。
这样一个短促的手的动作是何等重要啊!从手里进入嘴里,这就足以把一左一
右和平地坐在玛丽亚身边的两个伊凡吓一跳,把他们从防空床上赶跑。他们用机关
枪对准马策拉特的肚皮。这时,人人都可以看到,马策拉特正使劲把什么东西吞下
去。
在这之前,他至少也该用三只手指把党徽的别针别上才对。现在,他被这块难
咽的水果糖哽住了,脸涨红了,两眼圆睁,咳嗽,又是哭又是笑,由于所有这些同
时发生的情感活动,他也不能再高举双手了。这一点伊凡们可不能容忍。他们吼着,
要看看他的手心。但是马策拉特只顾他的呼吸器官,甚至连咳嗽都不像个样子了。
他开始手舞足蹈,把几个莱比锡什锦小菜白铁皮罐头从架子上扫下来,这可对我的
那个卡尔梅克人产生了作用。他一直镇静地眯缝着眼睛在旁观,此刻小心翼翼地把
我放到一边,伸手到背后去,把什么东西调整到水平位置,从齐腰处射击,打光了
一梭子弹。他在马策拉特被哽死之前开了枪。
一个人在命运露面的时候什么事情干不出来呀!在我的假想的父亲吞下他的党
徽而死去的时候,我不知不觉地或者无意地掐死了手指间的一只虱子,那是我刚才
从卡尔梅克人身上逮到的。马策拉特倒下,横卧在蚂蚁大道上。伊凡们离开地窖,
上楼梯到了店堂,随手拿走了几小盒人造蜂蜜。我的卡尔梅克人最末一个走,他没
有拿人造蜂蜜,因为他得给机关枪换上一梭子弹。寡妇格雷夫一团糟地躺在人造黄
油箱中间。玛丽亚抱着小库尔特,仿佛要把他压死。我曾经在歌德的书上读到过的
一种句子结构出现在我的头脑里。蚂蚁发现环境变化了,它们不怕绕路,便又建筑
了一条军用大道,绕过蜷缩着的马策拉特,因为从裂缝的口袋里漏出的白糖并没有
由于罗科索夫斯基元帅的军队占领了但泽市而失去甜味。
我该不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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