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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皮鼓

_21 格拉斯(德)
根维也纳小香肠和芥末。贝布拉扮演小丑,化妆得很浓,为打碎的小夜壶痛哭流涕,
从碎片堆里拣出香肠,抹上芥末,吃下肚去,逗得那些军灰色大兵捧腹大笑。基蒂
和菲利克斯一段时间以来总穿皮短裤、戴蒂罗尔小帽出场,这使他们的杂技表演尤
具特色。罗丝维塔身着银色紧身连衣裙,手戴浅绿色卷边手套,微型脚穿一双金线
交织的凉鞋,淡蓝色的眼睑下垂,用她那梦游女的地中海声音证明她那万无一失的
魔力。我已经讲过,奥斯卡不用装扮。我戴着我那顶绣有“皇家海轮赛德利茨号”
字样的旧水手帽,身穿海军蓝衬衫,外面是金色锚形钮扣外套,下面露出齐膝短裤,
卷口齐膝长统袜套在穿旧了的系带靴里。再就是那面红白相间的铁皮鼓,同它一模
一样的鼓还有五面,放在我的演员行囊里作为后备。
晚上,我们又为军官和卡堡通讯处的闪电姑娘们演出。罗丝维塔有点神经质,
虽说没有出错,但表演到一半时却戴上了蓝框太阳眼镜,操起了另一个声调,在预
言时把话说得更直了。譬如说,她对一个苍白的、由于窘迫而傲慢无礼的闪电姑娘
讲,她同她的上司私通。我听了这番宣示觉得不愉快,但大厅里一片笑声,因为那
位上司无疑正坐在这位闪电姑娘身边。
演出结束后,住在诺曼宫里的团参谋部军官还举行了宴会。贝布拉、基蒂和菲
利克斯留下了,拉古娜和奥斯卡则不引人注目地告辞而去。两人上床,在过了这变
化太多的一天之后,倒下便睡着了,直到次日清晨五点左右,才被刚开始的进犯闹
醒。
关于进犯,我有什么可以向诸君报道的呢?在我们这个地段,在奥恩河口,加
拿大部队登陆了。必须撤离巴文特。我们已经收拾好行李。我们将同团部一起转移。
在诺曼宫院里停着一辆热气腾腾的摩托化军厨车。罗丝维塔让我替她取一杯咖啡来,
因为她未曾用早餐。我有点不耐烦,担心会赶不上我们乘的那辆卡车,便拒绝了,
对她的态度也有些粗暴。她便自己跳下卡车,拿着小锅,登着高跟鞋,向军厨车跑
去。她刚巧来到热气腾腾的早餐咖啡前,从军舰上射来的一发炮弹也同时落在那里。
啊,罗丝维塔,我不知道你有多大年纪,只知道你身高九十九公分,地中海借
你的嘴讲话,你散发着栓皮和肉豆蔻的气味,你能够看透所有的人的心;只不过你
不去洞察你自己的心,要不然的话,你就会待在我的身边,不会去取那太烫的咖啡
了!
在利西厄克斯,贝布拉为我们搞到一份去柏林的命令。当他在司令部门口见到
我们时,他自罗丝维塔去世后第一次开口说话:“我们这些矮人和丑角不应该到为
巨人们夯实的水泥上面去跳舞!如果我们待在台底下,无人理会,那该多好!”
到了柏林,我同贝布拉分手。“缺了你的罗丝维塔,你何苦再待在防空洞里!”
他露出了薄如蜘蛛网的微笑,吻了我的前额,派持有公务旅行证明的菲利克斯和基
蒂一直把我送到但泽车站,还把演员行囊里剩下的五面鼓统统送给了我。我在这样
的照料下,又一如既往地带着我的书,于一九四四年六月十一日,在我的儿子三岁
生日前一天抵达了我的故乡。这座城市还一直没有被破坏,像在中世纪那样,一小
时又一小时地响着各种不同的教堂高耸的塔楼上大小不一的钟发出的喧闹声。
接替基督
是啊,回乡了!二十点零四分,前线休假人员列车抵达但泽车站。菲利克斯和
基蒂送我到马克斯·哈尔贝广场,同我告别,基蒂流下了眼泪,随后他们便去霍赫
施特里斯的调度处,奥斯卡则背着行李在二十一点前匆匆穿过拉贝斯路。
回乡。今天,这已经成了一种陋习。它使那些持伪造支票去了外国人的地区、
待上数年岁数稍大后便回乡来大谈山海经的年轻人变成了现代奥德修斯。有些人,
心不在焉,乘错了火车,不去法兰克福却到了奥伯豪森,旅途中稍有见闻——为什
么没有呢?——刚一回乡,就夸夸其谈地搬出诸如基尔刻、珀涅罗珀和泰莱马霍斯
[注]等一大堆姓名来。奥斯卡回乡时发现一切如故,仅仅由于这一点,他就不是奥
德修斯。如果他是奥德修斯,当然可以称他所爱的玛丽亚为珀涅罗珀,可是,并没
有好色的求婚者蜂拥在她周围大献殷勤,她一直有马策拉特在身边,在奥斯卡背井
离乡前很久,她已经决心跟从他了。但愿读者诸君中间有教养的人士也不会这样去
想:由于我可怜的罗丝维塔从前从事梦游女的职业活动,便把她看成欺骗男人的基
尔刻。至于我的儿子库尔特,他并没有为父亲做任何事情,即使他已经认不得奥斯
卡了,他也绝非是泰莱马霍斯。
如果非要类比不可——我深知,回乡者总得把自己同别的什么人作一番类比才
称心——那么,为了诸君的缘故,我愿把自己比作《圣经》里回头的浪子,因为马
策拉特打开了门,像一个真正的父亲而不是一个假想的父亲那样迎接我。是啊,他
懂得为奥斯卡的回乡而欣喜,还淌下了真诚的、无言的泪水,使得我从那一天起,
不仅仅自称是奥斯卡·布朗斯基,也称自己为奥斯卡·马策拉特。
玛丽亚对我的归来态度冷静,但并非不亲切。她坐在桌子旁,为经济局贴食品
印花,在小烟几上已经摞了几件还没有打开包装的给小库尔特的生日礼物。一向讲
求实际的她,首先想到的是要让我舒服一些,便脱去我的衣服,像以往那样给我洗
澡,对我的羞赧之态不加理会,替我穿上睡衣,抱我到桌边,桌上放着马策拉特在
我洗澡时为我做的荷包蛋和煎土豆,饮料是牛奶。我边吃边喝的时候,她开始问我:
“你上哪儿去了?我们到处找你,警察局也找你,像发了疯似的。我们不得不到法
庭上去宣誓,说我们并没有杀害你。好了,现在你回来了。不过,已经惹了不少麻
烦,今后还会有麻烦,因为我们必须去报告,你已经回来了。但愿他们不会把你送
进专门机构[注]去。你该上那种地方去。谁叫你不说一声就出走!”
玛丽亚确实有远见。麻烦事来了。卫生部的一名官员上我家,找马策拉特单独
谈话,但马策拉特大声嚷嚷,使别人都能听到:“这个根本不要考虑。我妻子临终
前我答应过她。我是父亲,不是卫生警察!”
我没有被送进专门机构去。但是,从那天起,每两周便寄来一封公函,要求马
策拉特签字,马策拉特就是不签,但愁成了一脸皱纹。
奥斯卡必须抢先一步,必须把马策拉特脸上的皱纹抹平,因为我回家的那天晚
上,他喜气洋洋的,不像玛丽亚似的想得那么多,问得也少,只要我平安回家就一
切都好,他的态度像一个真正的父亲。当他们领我到大吃一惊的特鲁钦斯基大娘那
里去睡觉时,他说:“小库尔特会高兴的,他又有一个小哥哥了。明天我们就要庆
祝小库尔特的三岁生日了。”
我的儿子库尔特在他的生日桌子上除去插着三支蜡烛的蛋糕以外,还见到格蕾
欣·舍夫勒亲手编织的一件葡萄红的毛衣,但他根本不稀罕。还有一只讨厌的黄皮
球,他坐到球上去,骑在球上,末了用厨房里的一把刀子把它捅破了。接着,他从
橡皮裂口里吮吸那令人恶心的甜水,这在所有充气的球里都会沉淀下来的。皮球不
再鼓起供他折腾,小库尔特便转身去拆小帆船,把它变成了一具残骸。陀螺和鞭子
就放在他的手边,他却碰都不碰。
奥斯卡很久以前就想到了他儿子的这次生日。他从当代最狂乱的事件中脱身出
来,匆匆赶到东部,为的就是不错过他的继承人的三岁生日。这时,他站在一边,
观看库尔特的破坏业绩,赞赏这个果敢的男孩子,把自己的身高同他儿子的身高比
了一下,于是,我若有所思地暗自承认:你离家的这段时间里,小库尔特已经长得
比你高了。在十七年前你自己的三岁生日那天,你故意让自己的身高停留在九十四
公分,现在,你儿子已经高出你两三公分了。是时候了,必须使他成为一个鼓手,
必须对身高的过快增加大喝一声:“够了!”
我的演员行囊以及我的教科书藏在晾衣间里屋顶瓦后面。我从行囊里取出一面
担亮的、新出厂的铁皮鼓。我可怜的妈妈那时遵守诺言,给我提供了一个机会。我
现在也要给我的儿子提供同样的机会,而那些大人们是不会这样做的。我有充分的
根据可以认为,曾经想让我继承商店的马策拉特在我不顶事以后,认定小库尔特是
未来的殖民地商品商。必须预防马策拉特这个愿望变成事实!听了我说这样的话,
读者诸君可别把奥斯卡看成专门反对零售买卖的敌人!如果有人答应给我或者我的
儿子一个工业康采恩,或者让我或者我的儿子继承一个王国外加殖民地,我也将同
样防止这种事情变成现实。奥斯卡不想从别人手里接受任何东西,因此想让他的儿
子也采取类似的行动,使他变成永远保持三岁孩子身材的铁皮鼓手——这正是我思
想逻辑上的错误,似乎对于一个大有希望的年轻人来说,接受一面铁皮鼓不像接管
一爿殖民地商品店那样是件可增的事情。
这是奥斯卡今天的想法。可是,他当时只有一个心愿:必须在击鼓的父亲身边
摆上一个击鼓的儿子,必须有两个矮小的鼓手由下而上地观察大人们的所作所为,
必须建立一个有生殖力的鼓手王朝,因为我的事业必须一代一代地敲着红白两色的
铁皮鼓继承下去。
我们眼前将是怎样的一种生活呀!如果我们可以并排敲鼓,即使在不同的房间
里,如果我们可以一边一个地敲鼓,即使他在拉贝斯路,我在路易森街,他在地窖
里,我在阁楼上,小库尔特在厨房内,奥斯卡在厕所里,如果父亲和儿子或此或彼
能够偶尔一起敲铁皮鼓,如果我们两个遇上好机会,可以钻到我的外祖母、他的外
曾祖母安娜·科尔雅切克的几条裙子下面去,住在那里,敲鼓,闻有点哈喇的黄油
气味,那该多好啊!蹲在她的大门口,我对小库尔特说:“往里瞧,我的儿子。我
们是从那里来的。如果你有足够的胆量,我们可以回到那里去待上一个钟头或者更
长的时间,拜访一下在那里等待着的那些人。”
小库尔特便会在几条裙子底下探过身子去,偷偷看上一眼,很有礼貌地问我,
他的父亲,请我讲个分明。
“那位美丽的女士,”奥斯卡会低声说,“在那里正中央坐着的那位,玩弄着
她美丽的手,有一张如此温柔能催人泪下的鹅蛋脸,这就是我可怜的妈妈,你善良
的祖母。她由于喝了鳗鱼汤,或者由于她的过于甜蜜的心,死去了。”
“讲下去,爸爸,讲下去!”小库尔特会这样催促我,“这个有小胡子的男人
是谁?”
我会神秘地压低嗓子:“这是你的外曾祖父,约瑟夫·科尔雅切克。注意看他
那双闪烁着的纵火犯的眼睛,注意看他的鼻根上方显露出来的非凡的波兰人的异想
天开和务实的卡舒贝人的诡计多端。还得注意看他脚趾间的蹼膜。一九一三年,
‘哥伦布’号下水那天,他钻到一排木筏底下,游了很久很久,终于到了美国,在
那里成了百万富翁。有时候,他又下水,游回来,隐匿在这里。当年,他成了纵火
犯后在这里找到了保护,把他的那一份献给了我的妈妈。”
“那么,一直躲在那位女士,即我的祖母背后,现在又坐到她身旁,用他的手
抚摩她的手的那位英俊的先生又是谁呢?他的蓝眼睛同你的一模一样,爸爸!”
我这个恶劣的当了叛徒的儿子,这时不得不鼓起勇气,回答我自己的勇敢的儿
子:“这是布朗斯基的奇妙的蓝眼睛,它们正瞧着你呢,小库尔特。你的眼睛是灰
色的。这是你从你母亲那儿遗传得来的。然而,同那个正吻我可怜的妈妈的手的扬,
同扬的父亲文岑特一样,你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奇妙的却又有着卡舒贝人血统的真
实的布朗斯基。有朝一日,我们也会回到那里去的,回归本源,那里散发着有点哈
喇的黄油气味。为有这一天而高兴吧!”
根据我当时的理论,我认为唯有在我的外祖母科尔雅切克的体内,或者在我所
谑称的外祖母的黄油罐里,才能过上真正的家庭生活。甚至在今天,在我一眨眼便
能达到甚至超过天父、圣子和更为重要的圣灵三位一体的境地之时,在我一如从事
任何其他职业时那样不乐意地负起接替基督的义务之日,尽管我再也达不到通往我
的外祖母的大门,我却仍在栩栩如生地描绘我的先人圈子里最美好的家庭生活场景。
尤其在下雨天里,我总是这样想象着:我的外祖母分送请柬,我们在她的体内
相会。扬·布朗斯基来了,在这位波兰邮局保卫者胸口上的几个子弹窟窿里插着鲜
花,大概是丁香。玛丽亚由于我的介绍也收到了请柬,她腼腆地走近我的妈妈,为
了得到宠爱,给她看那些由妈妈开始记的、由玛丽亚无懈可击地继续往下记的商店
账本。妈妈发出了卡舒贝人的笑声,把我的情人拉到自己身边,亲她的脸颊,眨眨
眼睛说:“小玛丽亚,我们不会感到亏心的。我们两个都嫁给了一个姓马策拉特的
男人,又养着一个姓布朗斯基的男人!”
我不得不严格禁止自己继续往下想,譬如进而想象一个由扬授孕、由我的妈妈
在我的外祖母科尔雅切克体内怀胎、最后在那个黄油罐里出生的儿子之类的事。因
为这种事情肯定会像连环套似的一环一环地套下去的。也许还有我的同父异母的兄
弟斯特凡·布朗斯基,他毕竟也属于这个圈子,他就会先膘玛丽亚一眼,随后即一
发瞧个没完。所以,我宁愿把我的想象力局限于一次和睦的聚会。所以,我也不再
去想象出第三个以及第四个鼓手,只要有了奥斯卡和小库尔特也就足够了。我在铁
皮上向在场的人讲述了有关那座艾菲尔铁塔的事情,说我在国外时曾拿它来替代外
祖母。来宾们和东道主安娜·科尔雅切克听了我们的鼓声都十分快活,并且合着节
奏互相拍打膝盖。这时,我也非常高兴。
虽说展现我自己的外祖母体内的世界及其关系,在有限的平面上看到众多的层
次,有着如此这般的诱惑力,可是,眼下奥斯卡——他同马策拉特一样只是个假想
的父亲——必须以一九四四年六月十二日的事情,以小库尔特的三岁生日作为叙述
的根据。
再重复一遍:库尔特这孩子得到了一件毛衣、一只皮球、一条帆船、鞭子和陀
螺,他还将从我那里得到一面红白相间的油漆铁皮鼓。他刚把帆船拆坏,奥斯卡就
走过去,把铁皮的礼物藏在背后,让自己那面用旧了的铁皮在肚子下面摇晃。我们
面对面站着,中间只隔一小步;奥斯卡,侏儒;库尔特,比侏儒高出两公分。他怒
气冲冲,绷紧着脸,还在破坏那艘帆船。在他拆断“帕米尔”号——这条帆船的名
称——最后一根桅杆的当儿,奥斯卡把鼓从背后拿到前面,高高举起。
库尔特扔掉帆船残骸,接过鼓,抱住它,转动它,脸上的表情稍稍缓和些,但
还一直绷紧着。现在是递给他鼓棒的时候了。遗憾的是他误解了我的第二个动作,
以为是在威胁他,他便用鼓缘打掉了我手里的鼓棒。我弯下身子去拣鼓棒时,他伸
手到背后,当我第二次把鼓棒递给他时,他就抓起生日礼物抽我;他抽的是我,不
是陀螺,是奥斯卡,不是专为挨鞭子抽打而刻有螺纹的陀螺。他要教会他的父亲像
陀螺似的,一边旋转一边呜呜叫。他用鞭子抽我,心里想着:等着,小哥哥,该隐
就这样鞭打亚伯[注],抽得亚伯打起转来,先是跌跌撞撞,后来越转越快,越转越
稳,先是低沉,后来由难听的呜呜声变为高声歌唱,唱起了转陀螺小曲。该隐用鞭
子诱出我越来越高的歌声,我的声音苍白,像一名男高音歌手流畅地唱着他的晨祷。
白银打成的天使,维也纳的歌童,训练有素的阉人歌手[注],可能都是这样歌唱的
——亚伯也可能这样歌唱过,直到他仰面倒地死去,而我也在童子库尔特的鞭打下
跌倒在地。
当他看到我这样躺倒在地,可怜巴巴地呜呜着的时候,他还抽了好几下房间里
的空气,似乎他的胳臂还没有过瘾。他在细致地检验鼓的时候,仍然怀疑地留神着
我。先是红白两色的漆被椅子角磕掉,接着这件礼物被扔在地板上。小库尔特寻找
并且找到了原先那条帆船的坚固的船身。他用这块木头砸鼓。他不是敲击,而是在
把鼓砸碎。他的手打出的节奏实在是太简单不过了。他绷紧着脸,单调而节拍均匀
地揍着一块铁皮,这铁皮不曾指望会遇上这样一位鼓手,它可以承受很轻的鼓棒的
急速敲击,但承受不了用粗笨的残骸冲撞。鼓开裂了,铁皮从边框里脱身出来想溜
之大吉,它剥去了红白两色的油漆想施展隐身术,末了用它固有的蓝灰色乞求怜悯。
可是,儿子对老子送的生日礼物毫不留情。父亲还想再度调解,他不顾身上同时发
作的多处疼痛,挣扎着爬过地毯,朝站在地板上的儿子爬去,还没有爬到,鞭子又
响了,这只疲惫的陀螺认识这位女士[注],它不想再打转,再呜呜叫,那面鼓也最
终放弃了能得到一位敏感的、急敲咚咚的、虽说有力却并不残暴地挥舞鼓棒的鼓手
的希望。
玛丽亚进屋时,鼓已经成了废铁。她把我抱起来,吻我的肿起的眼睛、裂口的
耳朵,舔我的血和我的留下道道鞭痕的双手。
啊,如果玛丽亚不仅仅亲吻这个受虐待、发育不全、令人遗憾地不正常的孩子,
那该多好呀!如果她认出挨揍的我是孩子的父亲,在我的每道伤痕里认出了她的情
人那该多好!如果那样的话,在接踵而来的阴暗的数月里,对于她,我会成为怎样
的一种安慰,怎样的一个既是秘密的又是真正的丈夫呢!
首先是我的同父异母兄弟,刚被提升为少尉的斯特凡·布朗斯基,那时随其继
父姓埃勒斯,在北极海前线中弹身亡,这样使他的军官生涯突然出了问题。斯特凡
的父亲扬,波兰邮局的保卫者,当年在萨斯佩公墓被枪毙时,把一张施卡特牌藏在
衬衫后面。而今,装饰着这位少尉上装的是二级铁十字章、步兵冲锋章以及所谓的
冷冻肉章[注]。但这件事跟玛丽亚绝对无涉。
六月底,特鲁钦斯基大娘得了轻度中风,因为邮局给她送来了坏消息。士官弗
里茨·特鲁钦斯基同时为三件东西而阵亡:为元首、人民和祖国。事情发生在中间
地段,弗里茨的信袋由中间地段的一位姓卡瑙尔的上尉直接寄到了朗富尔区的拉贝
斯路。信袋里装着海德尔堡、布列斯特、巴黎、克劳伊茨纳赫浴场以及萨洛尼卡的
多半是笑哈哈的漂亮姑娘的照片。一级和二级铁十字章,各种挂彩章,我已经记不
清了,一枚铜质近战章以及两块从军服上拆下来的反坦克布肩章,还有几封信。
马策拉特尽力帮助,特鲁钦斯基大娘不久就见好了,但再也没有彻底康复。她
死死地坐在窗边的椅子上,要我和一天上楼两三趟送东西来的马策拉特告诉她,那
个“中间地段”究竟在哪里,是不是离这儿很远,能不能星期天乘火车到那里去。
马策拉特空有一片心意,却回答不上来。而我是靠特别新闻和国防军报道学会
地理的,于是这件事就托付给了我。在那些漫长的下午,我给除了脑袋在摇晃之外
纹丝不动地坐着的特鲁钦斯基大娘在鼓上敲出了几首越来越频繁地移动的中间地段
的变奏曲。
非常崇拜漂亮的弗里茨的玛丽亚却变得虔诚了。起初,在整个七月间,玛丽亚
仍参加她学到过的宗教仪式,星期天到基督教堂的黑希特牧师那里去。马策拉特有
时陪着她,虽说她宁愿独自前去。
新教礼拜不能使玛丽亚感到满意。一周的中间一天——究竟是星期四还是星期
五呢?——在停止营业之前,玛丽亚把商店交给马策拉特守着,她搀着我这个天主
教徒的手,朝新市场方向走去,接着拐进埃尔森街,入马利亚街,走过屠夫沃尔格
穆特的门口,到了小锤公园——奥斯卡心想,这是到朗富尔车站去,我们将作一次
短途旅行,也许去卡舒贝的比绍——我们又向左拐去,出于迷信,在铁路路堤下跨
道前等一列货车驶过,接着才穿过令人恶心地滴着水的下跨道,但不是一直去电影
院,而是沿着铁路路堤走去。我暗自盘算着:要么她拽我到布鲁恩斯赫弗尔路的霍
拉茨医生的诊所去,要么她想改宗,要去圣心教堂。
圣心教堂的大门正对着铁路路堤。我们两个在铁路路堤和洞开的大门之间停住
脚步。八月午后的晚些时间里,空气里有某种嘈杂的声音。我们背后铁轨之间的铺
路碎石上,系白头巾的东方女工在抡镐使铲。我们站着,朝阴暗的、凉气习习的教
堂肚里望去:尽里头,巧妙诱人,一只熊熊燃烧着的眼睛——长明灯。我们背后的
铁路路堤上,乌克兰妇女停止抡镐使铲。一支号角嘟嘟响,一列火车驶近,它来了,
到了眼前,还在眼前,还没有过完,随后开走了,号角嘟嘟响,乌克兰妇女又抡镐
使铲。玛丽亚犹豫不决,拿不准她该先迈出哪一只脚,便让我,从诞生和受洗起就
同这座唯一能救世的教堂关系密切的我,负起责任;玛丽亚多年以来第一次,自从
那充满汽水粉和爱的两个星期以来第一次,任凭奥斯卡来引领她。
我们离开了铁路路堤和它的嘈杂声,离开了户外的八月和八月的嗡嗡声。我有
些悲哀,手指尖轻搓外套遮掩着的鼓,脸上不露表情,神色漠然,心中却回忆起在
我可怜的妈妈身边做的弥撒、主教主持的弥撒、晚待以及星期六仟侮。我可怜的妈
妈去世前不久,由于同扬·布朗斯基过往太密而变得虔诚,一个星期六接一个星期
六轻松地忏悔,星期日领圣餐以恢复精力,好在下一个星期四更轻松、更振奋地在
木匠胡同同扬幽会。当年的那位圣下姓什么来着?圣下姓维恩克,至今仍是圣心教
堂的神甫,布道时声音轻得让人舒服而又难以理解,唱信经时声音那么细又拖着哭
腔,如果没有那个左侧祭台和祭台上的童贞女、童子耶稣和施洗童子的话,当时,
真会有类似信仰之类的东西潜入我的心中。
然而,又是那个祭坛怂恿我领着玛丽亚由阳光下进入大门,走过铺砖地来到中
堂。
奥斯卡从容不迫,默默地坐在玛丽亚身边的橡木椅子上,越来越冷漠。多少年
过去了,却使我觉得,始终还是当年的那些人,胸有成竹地翻阅着告解书,等待着
维恩克圣下的耳朵。我们坐在略靠一侧但更接近中堂的地方。我想让玛丽亚自己去
作出抉择,轻松一些。一方面,她同忏悔室之间离得不是太近,不会使她心懂意乱,
她也可以以非正式的方式默默地改宗,另一方面,她可以看看别人在仔悔前做些什
么,边观察边下决心,也进入忏悔室走到圣下的耳朵边,同他商量改人唯一能救世
的教会的细节。在气味、灰尘、石膏之下,在曲曲弯弯的天使和折射的光线之下,
在痉挛的圣徒之间,她如此渺小、双手笨拙地跪在甜蜜地饱含痛苦的天主教宗之前、
之下、之间,头一回画十字偏又颠倒了方向,见到这些,真叫我感到遗憾。奥斯卡
用手指轻触玛丽亚,把画十字的正确动作给她做了一遍,指给这个求知心切的女人
看,在她的额头后面的什么地方,在她的胸部深处的什么地方,在她的肩关节里面
的什么地方,寓有圣父、圣子和圣灵。我又指点她,要能得到诚心所愿之事,十指
该如何交叉。玛丽亚听从了,诚心地让双手安稳下来,开始诚心地祈祷。起初,奥
斯卡也试着一边祈祷一边追思几位死者,但是,当他为他的罗丝维塔恳求天主,为
使她得到永恒的安宁并进入天国的欢乐而同天主讨价还价的时候,我出神地想的尽
是些尘世的细节,致使永恒的安宁和天国的欢乐最后都被迁移到巴黎的一家饭店里
去了。我只得做弥撒祈祷来解脱自己,因为做祈祷时多少不受义务的约束。我念了
一个永恒又一个永恒,一心向上,祈求应得的和正当的[注]——这是应得的和正当
的,我也以此为满足并从旁观察着玛丽亚。
天主教祈祷正适合于她。她祈祷时真漂亮,真值得画下来。祈祷使睫毛长了起
来,眉毛粗了起来,面颊红了起来,并使额头变重,脖子弯曲,鼻翼翕动。玛丽亚
那张痛苦之花盛开的脸险些引诱我去贴近她。可是,谁也不该打扰祈祷者,既不该
引诱祈祷者,也不该让祈祷者引诱自己,即使祈祷者愿意成为对某个观察者来说具
有观察价值的人,即使这对于祈祷大有稗益,那也不行。
于是,我从被人磨得光滑的教堂木椅上滑下来,双手仍旧规矩地放在使外套隆
起的鼓上。奥斯卡从玛丽亚身边逃走,到了铺砖地,带着鼓,蹑手蹑脚地从一站又
一站的十字架旁溜过,没有在圣安东尼那里停留——请为我们祈祷——因为我们既
没有丢失钱袋,也没有丢失钥匙,那个被古普鲁策人打死的布拉格的圣阿达尔贝特,
我们也让他安稳地躺在左边。我们不停步,从一块方砖跳到另一块方砖上——这真
可以当棋盘用——直到一条地毯宣告,这里是左侧祭坛的台阶。
在这座新哥特式的砖砌圣心教堂内部以及左侧祭坛上下一切依然如故,我这样
说,读者诸君自会相信的。赤身裸体的、粉红色的童子耶稣始终还坐在童贞女的左
大腿上,我不称她为童贞女马利亚,免得把她同我那正在改宗的玛丽亚搞混[注]。
朝童贞女的右膝挤去的,始终还是那个用巧克力色的蓬乱的毛皮勉强遮身的童子约
翰。童贞女本人一如既往地用右手的食指指着耶稣,一边眼望着约翰。可是,奥斯
卡在离乡多年之后对童贞女那种做母亲的骄傲感不大感兴趣,他更感兴趣的是那两
个男孩的体态。耶稣的身材大约同我的儿子库尔特过三岁生日时的身材相当,也就
是要比奥斯卡高出两公分。根据证明文件,约翰要比那个拿撒勒人[注]年纪大,他
的身高同我一样。可是,这两个孩子的脸部表情却都同我——永恒的三龄童通常的
脸部表情一样:少年老成。一点变化也没有。他们仍旧那样自以为机灵地瞧着,同
若干年前我跟在我可怜的妈妈身边进圣心教堂时所看到的完全一样。
我踏上地毯,上了台阶,却没有口念“登上”[注]。我仔细察看每一道褶纹,
用我的鼓棒——它的感觉比所有的手指加在一起还多——慢慢地一件不漏地检查这
两个赤条条的孩子的涂色石膏像:大腿,肚子,胳膊,数一数有多少胖肉间的肉纹,
有多少肉窝——这简直就是奥斯卡的体格,我的健壮的肉,我的有力的、有点见肥
的膝盖,我的短而有肌肉的鼓手的胳膊。他也有这些,这个小调皮鬼。他坐在童贞
女的大腿上,举起胳臂和拳头,似乎他想敲铁皮,似乎耶稣是鼓手而奥斯卡反倒不
是鼓手,似乎他正等待着我的铁皮,似乎他这一回当真要在铁皮上敲出一些有魅力
的节奏来给童贞女、约翰和我听听。
我做起几年前做过的事情来,摘下肚子前的鼓,给耶稣去试试。我考虑到这涂
色的石膏,小心翼翼地把奥斯卡的红白相间的鼓放到耶稣粉红色的大腿上。我这样
做,只为了却我的宿愿,并非傻里傻气地希望会出现奇迹,反倒是想具体生动地目
睹耶稣的无能,尽管他那样坐着,举起了拳头,尽管他具有我的身材和我的结实的
体格,尽管他是石膏做的,轻易地扮作一个三龄童,而我却费了那么大的气力,备
尝困苦才保持住了这样的形象。他不会敲鼓,他只会摆出一副似乎会敲鼓的架势,
他也许还这样想着:只要我有了鼓我就会敲。于是我说,你即使有了也不会敲,并
把两根鼓棒插到他的香肠状手指间去,十根手指,我笑得直不起腰:敲吧,甜蜜的
耶稣,五彩石膏敲铁皮吧!奥斯卡朝后退,下了三级台阶,由地毯退到铺砖地。敲
呀,童子耶稣!奥斯卡再向后退。他退到一定的距离之外,笑得前仰后合,耶稣照
旧坐着,却不会敲,也许他想敲。我正开始感到乏味,像啃猪皮本古籍那样,这时,
他敲了,他敲了!
尽管一切都静止不动,他却像是在敲,先是左手,后是右手,随后用两根鼓棒,
交叉成十字,急速擂鼓倒还像样,挺认真的,喜爱变奏,简单的节奏同复杂的节奏
敲得一样好,不搞花招,只在铁皮上施展本领。我没觉出有宗教味,也不像粗俗的
大兵腔,倒是纯音乐的。他不鄙弃流行曲,在当时众口传唱的曲子中选敲了《一切
皆成往事》,自然也有《莉莉·马伦》。他慢慢地,或许是猛地一下把鬈发脑袋转
过来,用布朗斯基的蓝眼睛对着我,相当傲慢地微笑着,把奥斯卡心爱的曲子编成
了一首合成曲:用《玻璃,玻璃,小玻璃》开始,接着是《课程表》,这小子像我
一样演奏了拉斯普庭对抗歌德,同我一起登上塔楼,同我一起爬到演讲台底下,在
港口防波堤上抓鳗鱼,同我一起跟在我可怜的妈妈一头小的棺材后面,最使我困惑
不解的是他一再同我一起待在我的外祖母安娜·科尔雅切克的四条裙子底下。
这时,奥斯卡又走近前去。他是被吸引过去的。他想站在地毯上而不愿再站在
铺砖地上。他跨上了一级又一级祭坛的台阶。我就这样走了上去,可我宁愿是在往
下走。“耶稣,”我把剩余的声音全都集中起来才说出这么一句话,“这样可不行。
马上把鼓还给我。你有你的十字架,你有它就够了!”他不是突然中断,而是敲完
了这首合成曲,把鼓棒交叉在铁皮上,那副细心的样子真是夸张。他二话不说、便
把奥斯卡轻率地借给他的东西递给了我。我也不道谢,正要像十个魔鬼似的匆匆下
台阶,跳出这天主教的信仰,这时,一个悦耳的、尽管是命令式的声音接触到了我
的肩膀:“你爱我吗,奥斯卡?”我头也不回地回答说:“这不是我所知道的。”
他接着用同样的声音,没有加重语气,又问:“你爱我吗,奥斯卡?”我没好气儿
地回答说:“真遗憾,丝毫也不!”这时,他第三次纠缠我:“奥斯卡,你爱我吗?”
我转过身去,耶稣看到了我的脸。“我恨你,小子,恨你和你的全部没用的东西!”
奇怪的是,我的呵斥反倒使他说起话来更加得意洋洋了。他活像一个国民小学
的女教师,伸出食指,给我一个任务:“你是奥斯卡,是岩石,在这块岩石上,我
要建起我的教堂。继承我吧!”
诸君可以想象我是怎样怒不可遏。愤怒给我披上了做汤用的母鸡的皮[注]。我
折断了他的一只石膏脚趾,他不再动弹了。“你再说一遍,“奥斯卡小声说,“我
就刮掉你的颜色!”
他不再吐一个字。这时,像以往一样,那个老头来了,那个永远拖着脚步走过
世上所有的教堂的老头。他向左侧祭坛行礼,根本没有发现我,拖着脚步继续走去,
已经到了布拉格的阿达尔贝特前面,我也匆匆下了台阶,从地毯踏上铺砖地,头也
不回地走过这棋盘来到玛丽亚身边,她正按照我的指点以正确的方式画天主教的十
字。
我抓住她的手,领她到圣水池边,让她在教堂的中间,在快到大门的地方,再
次朝主祭坛画十字。我自己没有跟她一起这样做。她正要下跪时,我将她一把拽到
太阳底下。
已是傍晚了。铁路路堤上的东方女工们已经走了。朗富尔郊区车站前不远处一
列货车在调轨。蚊子像葡萄挂在空气里。从上面传来钟声。调轨的嘈杂声淹没掉了
钟声。蚊子仍像一串串的葡萄。玛丽亚哭肿了脸。奥斯卡真想叫喊。我该用什么办
法来对付耶稣呢?我的声音要能装上弹药就好了。我同他的十字架有什么关系?不
过我心里明白,我的声音对付不了他的教堂的窗户。他会继续靠名叫彼特鲁斯或彼
特里或东普鲁士的彼特里凯特这号人修建他的殿堂的。“听着,奥斯卡,别破坏教
堂的窗户!”撒旦在我心中小声说,“他会毁掉你的声音的。”就这样,我仅仅抬
头望了一眼,量度了一下这样一扇新哥特式玻璃窗的尺寸,就拔腿走了,没有跟随
耶稣,而是跟在玛丽亚身边漫不经心地朝车站街下跨道走去,穿过滴水的隧道,上
去就是小锤公园,再向右拐入马利亚街,经过屠夫沃尔格穆特的门口,向左拐入埃
尔森街,过了施特里斯溪来到新市场,那里为了防空正在修一个水池。拉贝斯路真
长,我们终于到家了。奥斯卡离开玛丽亚,爬上九十级楼梯到了晾衣间。这里挂着
床单,床单后面堆着防空沙,在沙堆和桶以及几捆报纸和几摞屋面瓦后面是我的书
和前线剧团时期的备用鼓。在一只鞋盒里,有几只用坏的但仍旧是梨形的电灯泡。
奥斯卡从中拿起第一只,唱碎了它,拿起第二只,让它变成玻璃尘,整齐地切下第
三只肥大的那一半,在第四只上面唱出花体字母JESUS(耶稣),接着又把这玻璃和
铭文都变成粉末。我想再来一次,电灯泡却用完了。我精疲力竭,躺倒在防空沙堆
上:奥斯卡的声音还在。耶稣也许会有一个继承人。撒灰者[注]将成为我的头一批
门徒。
撒灰者
若要召集门徒,奥斯卡会遇上难以克服的困难。单凭这一条,我就不适合去接
替耶稣。可是,当时的天命却循着这条和那条曲折的道路寻访到我的耳朵,使我成
了继承人,虽说我并不信仰我的前任。不过,如教规所说:怀疑者信,不信者信得
最长久。耶稣在圣心教堂里向我个人显示了小小的奇迹,我无法用怀疑将它埋葬,
相反,我试图让耶稣重复一次击鼓表演。
奥斯卡多次去那座砖砌教堂,没带玛丽亚。我一再从特鲁钦斯基大娘那里溜走,
她死死地坐在椅子上,无法阻拦我。耶稣向我显示了什么呢?我为何深更半夜还待
在教堂的左耳堂,让教堂司事把我锁在里面呢?为什么奥斯卡让自己在左侧祭坛前
冻得四肢僵直、耳朵硬似玻璃呢?我牙齿格格响地奉承也罢,我牙齿格咯响地咒骂
也罢,我终究听不到我的鼓声,也听不到耶稣的声音。
惨哪!午夜时分,在圣心教堂的铺砖地上,我的牙齿格格直响,我活到现在还
从未听到过呢!哪个傻瓜能找到比奥斯卡更妙的拨浪鼓[注]呢?我模仿着布满不惜
弹药的机关枪的一段阵地,我在上颚和下颚之间设了一家保险公司的经理处,内有
办事女郎和打字机。我的牙齿的格格声传向四方,引来了回声与掌声。立柱打寒战,
拱顶起鸡皮疙瘩,我的咳嗽声用一条腿跳过铺砖地棋盘,到十字路口往回走,登上
中堂,飞上唱诗班席,咳嗽六十次,像一个巴赫协会,不在唱歌,却在排练咳嗽。
我正希望着奥斯卡的咳嗽声能钻进管风琴的管子里去藏起来,不再作声,直到星期
天弹奏众赞曲时才发作,这时,圣器室里传来了咳嗽声,紧接着又由布道坛传来,
最后消失在主祭坛后面,在十字架上那个体操运动员背后。它很快就咳出了它的灵
魂。我的咳嗽咳着说:各样的事已经成了[注],其实,什么事也没有成。童子耶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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