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例子讲有人送一条活鱼给郑国子产的事,小吏骗了子产,出来对人说:“谁说子产聪明,我已经把鱼煮来吃了,他还说‘找到合适的地方了!找到合适的地方了!’”这里,小吏重复了子产说过的话,这个重复的话要是删去了,那末小吏怎样取笑子产的神情就表达不出来,为了要表达人物的神情,要写得生动,在这些地方就不能省。像这样的重复是必要的。这样,才能使文章写得活泼生动。
54.点染
词有点染,柳耆卿《雨霖铃》云:“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上二句点出离别冷落,“今宵”二句,乃就上二句意染之①。点染之间不得有他语相隔,隔则警句亦成死灰矣。(刘熙载《艺概》)
案点与染分开说,而引词以证之,阅者无不点首。得画家三昧,亦得词家三昧。(《词学集成》引江顺诒语)
①柳永《雨霖铃》作“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点染是画家手法,有些处加点,有些处渲染。这里借来指有些处点明,有些处烘托,点明后用景物来烘托,更有意味。柳永《雨霖铃》:“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点明“去去”,就用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空阔,三样景物来烘托,衬出远别的离情。接下去说:“多情自古仿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这里点明“仿离别”,用“冷落清秋节”来渲染,再衬上多情,更觉难堪,所以说“更那堪”。这是一重渲染。再有这句点明在冷落的清秋节伤离别,说“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用杨柳岸,晓风、残月三样东西构成一种凄清的意境,来烘托在清秋节伤离别的感情。这是又一重渲染。这里有两重渲染,显得感情的色彩更浓重。这样,先点明,后用景物渲染,烘托感情,收到情景相生的效果。
诗里用点染的,像韦应物的《闻雁》:“故园渺何处,归思方悠哉。淮南秋雨夜,高斋闻雁来。”点明归思,用秋雨、雁声来烘托。岑参《碛中作》:“今夜不知何处宿,平沙万里绝人烟。”点明无处投宿,用平沙万里来渲染。韦应物《休日访人不遇》:“怪来诗思清人骨,门对寒流雪满山。”点明诗思很清,用寒流和雪来渲染。全诗的意境都从烘托中表现出来。
55.侧重和倒装
一
《漫叟诗话》云:“前人评杜诗云:‘红豆啄残①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若云‘鹦鹉啄残红豆粒,凤凰栖老碧梧枝’,便不是好句。余谓词曲亦然。李景②有曲,‘手卷真珠上玉钩’,或改为‘珠帘’,舒信道有曲云,‘十年马上春如梦’,或改云‘如春梦’,非所谓遇知音。”(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十九)
沈存中:“红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技’,此盖语反而意宽。韩退之《雪诗》,‘舞镜鸾窥沼,行天马渡桥’,亦效此体,然稍牵强,不若前人之语浑也。”沈之说如此。盖以杜公诗句,本是“鹦鹉啄余红稻粒,凤凰栖老碧梧枝”,而语反焉。韩公诗句,本是“窥沼鸾舞镜,渡桥马行天”,而语反焉。韩公诗,从其不反之语,义虽分明而不可诵矣,却是何声律也③?若杜公诗则不然④,特纪其旧游之渼陂,所见尚余红稻在地,乃宫中所供鹦鹉之余粒,又观所种之梧年深,即老却凤凰所栖之枝。既以红稻碧梧为主,则句法不得不然也。(郭知达《九家集注杜诗》卷三十《秋兴八首》其八“香稻”句下注)
……盖韵文之制,局囿于字句,拘牵于声律,散文则无此等禁限。韵语既困羁绊而难纵放,苦绳检而乏回旋,命笔时每意溢于句,字出乎韵,类旅人收拾行螣,物多箧小,安纳孔艰。无已,“上字而抑下,中词而外出”(《文心雕龙·定势》),必于窘迫中矫揉料理,故歇后倒装,不通欠顺,而在诗词中熟见习闻,安焉若素。此无他,笔舌韵散之“语法程度”,各自不同,韵文视散文得以宽限减等尔。后世诗词险仄尖新之句,《三百篇》每为之先。如李颀《送魏万之京》:“朝闻游子唱骊歌,昨夜微霜初渡河”(“昨夜微霜,[今]朝闻游子唱骊歌,初渡河”),白居易《长安闲居》:“无人不怪长安住,何独朝朝暮暮闲”(“无人不怪何[以我]住长安[而]独[能]朝朝暮暮闲”),黄庭坚《竹下把酒》:“不知临水语,能得几回来”(“临水语,不知能得几回来”),皆不止本句倒装,而竟跨句倒装,《诗·七月》已导夫先路:“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蟋蟀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入我床下”)。词之视诗,语法程度更降,声律愈严,则文律不得不愈宽,此又屈伸倚伏之理。如刘过《沁园春》:“拥七州都督,虽然陶侃,机明神鉴,未必能诗”(“陶侃虽然[作]拥[有]七州[之]都督”);元好问《鹧鸪天》:“新生黄雀君休笑,占了春光却被他”(“君休笑,却被他新生黄雀占了春光”),属词造句,一破“文字之本”,倘是散文,必遭勒帛。(钱钟书《管锥编·毛诗正义·雨无正》)
①红豆啄残:当作香稻啄余。下文的红稻也当作香稻。 ②李景:当作李璟,即南唐中主。 ③这是说,韩愈的两句诗,要是顺着说,不成声律;即“窥沼鸾舞镜(“舞”字,《韩昌黎集》作“入”),渡桥马行天”,为平仄平仄仄,仄平仄平平,不符合律诗平仄的规定,律诗的平仄当作平仄平平仄,仄平平仄平。 ④不然:不这样。这是说,即就声律说,杜甫的两句诗也同韩愈的不一样。杜甫的两句顺着说,“鹦鹉啄余香稻粒,凤凰栖老碧梧枝”,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完全符合律诗的规定。这里的含意是说,韩愈的两句不能不倒说,因为一顺说就不合声律。杜甫的两句可以倒说也可以顺说,在声律上没问题,那末他所以要倒说,是意义上的要求,不是声律关系。
杜甫《秋兴八首》的第八首里,有“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照字面看,像不好解释,要是改成“鹦鹉啄余香稻粒,凤凰栖老碧梧枝”,就很顺当。为什么说这样一改就不是好句呢?原来杜甫这诗是写回忆长安景物,他要强调京里景物的美好,说那里的香稻不是一般的稻,是鹦鹉啄余的稻;那里的碧梧不是一般的梧桐,是凤凰栖老的梧桐,所以这样造句。就是“香稻——鹦鹉啄余粒,碧梧——凤凰栖老枝”,采用描写句,把重点故在香稻和碧梧上,是侧重的写法。要是改成“鹦鹉啄余香稻粒,凤凰栖老碧梧枝”,便成为叙述句,叙述鹦鹉凤凰的动作,重点完全不同了。再说,照原来的描写句,侧重在香稻碧梧,那末所谓鹦鹉啄余,凤凰栖老都是虚的,只是说明香稻碧梧的不同寻常而已。要是改成叙述句,好像真有鹦鹉凤凰的啄和栖,反而显得拘泥了。说鹦鹉啄余还可解释,说凤凰栖老显然是虚的。因此,把“香稻”“碧梧”提前并不是倒装句法,是侧重在香稻碧梧上。
上文又谈到韩愈的《春雪》诗句,“人镜——鸾窥沼,行天——马渡桥”,所谓“入镜”,是说鸾鸟在池上看到自己的影子,所谓“行天”,是对马过高桥时的感觉,是侧重地写出作者的感觉。
再像不说“珠帘”而说“真珠”,侧重珠字,显示生活的富丽,运用夸张手法。再说,珠帘也可以解释作装饰着珠子的帘子,而“真珠”是指用真珠串成的帘子,两者含义并不一样。“春如梦”和“如春梦”,侧重点也不同。“春如梦”是说春天像在梦中,“如春梦”是说像在春梦里,不一定指春天。由于侧重点不同,意义也不一样。
“香稻”两句除了侧重的写法外,这两句里还有倒装,那是“鹦鹉啄余”、“凤凰栖老”这样的主谓结构把它颠倒成“啄余鹦鹉”“栖老凤凰”,即把谓语放在主语前了。这是为了平仄关系的倒装,要是不倒装,作“香稻(仄)鹦鹉(仄)啄余(平)粒(仄),碧梧(平)凤凰(平)栖老(仄)枝(平)”,用音步来说,即仄——仄——平——仄,平—一平——仄——平(双字构成的音步以第二字为准,如“香稻”是平仄,根据第二字作仄音步),那就变成两个仄音步和两个平音步连用,不符合律诗的格律,所以把它颠倒一下,说成“啄余鹦鹉”“栖老凤凰”。这样为了平仄关系而把主谓结构颠倒一下,在诗里是容许的。如杜甫《阁夜》,“野哭千家闻战伐”,是千家野哭。王维《出塞作》,“居延城外猎天骄”,是天骄(外族的首领)在打猎。都是把主谓结构颠倒一下,同“啄余鹦鹉”“栖老凤凰”一样。但这种主谓结构的倒装,以不引起误解为限。如“香稻啄余鹦鹉粒”,只能是鹦鹉啄,不能是香稻啄,不会引起误解。再像“猎天骄”,猎是打猎,只能是天骄去打猎,不能作别解,也不会引起误解。
再看钱钟书先生讲的诗词中的倒装句,如《七月》里的“蟋蟀”,倘作“蟋蟀七月在野,……十月入我床下”,完全可以,那末这个倒装,又有侧重的作用,即侧重在“入我床下”,大概蟋蟀入我床下,更引起我的注意,才唤起我想到它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才使我感到天气由热转凉了。
至于律诗和词里的倒装,出于格律上的需要,说明诗词的结构同散文不同,散文所不能容许的,诗词可以容许。像“朝闻游子唱骊歌,昨夜微霜初渡河”,这个“初渡河”的主语,是承上省去,即“游子”,即今见游子初渡河,“昨夜微霜”正点明时令,这个点明时令的话是可以移后的。这里虽倒装,但不会引起误解。也因为是先听见唱骊歌,后看见初渡河,所以这样来分先说什么,后说什么的。“无人不怪长安住,何独朝朝暮暮闲”。在这里,“怪我”“独我”的“我”在诗里是可以省略的。倘住在乡下,那末天天闲着也不奇怪,住在长安,朝暮闲着就可怪,所以把“长安住”提前,再说明怪我什么,也有突出“长安住”的意味,显出我与众不同。“不知临水语,更得几回来”(据《山谷外集》卷三),这个“不知”,为什么不是“临水语”,而是“不知更得几回来”呢?因为临水语,不论是我说的,或他说的,我都知道,不是不知,所以不知的不是临水语,只能是不知更得几回来。还有,这里用柳宗元《再上湘江》诗:“不知从此去,更遣几年回。”所以这里含有,临水语,不知从此去,更得几回来。看了它的出处,就更明白了。由于“不知”的不能是“临水语”,所以这样的倒装也不会引起误解。“拥七州都督,虽然陶侃”,这里把主语“陶侃”移后,主谓结构倒装前面已讲过了。“新生黄雀君休笑,占了春光却被他”,即君休笑新生黄雀,“新生黄雀”是“笑”的宾语,宾语提前也是可以的,不会引起误解。“却被他占了春光”,“占了春光”是“他”的谓语,谓语提前也可以。因为这样倒装,不会引起误解。总之,诗词中结构的倒装,有出于修辞上的需要,有限于格律,像以上各例,都不会引起误解,所以是可容许的。
二
老杜多欲以颜色字置第一字,却引实字来。如“红入桃花嫩,青归柳叶新”是也。不如此,则语既弱而气亦馁。他如“青惜峰峦过,黄知橘柚来”,“碧知湖外草,红见海东云”,“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红浸珊瑚短,青悬薜荔长”,“翠深开断壁,红远结飞楼”,“翠干危栈竹,红腻小湖莲”,“紫收岷岭芋,白种陆池莲”,皆如前体。若“白摧朽骨龙虎死,黑入太阴雷雨垂”,益壮而险矣。(范晞文《对床夜语》卷三)
杜甫的另一种侧重写法,是用颜色字放在句子头上,或用颜色构成的词组放在句子头上,下面再加说明。
用颜色字放在句子头上的,如《放船》:“青——惜峰峦过,黄——知橘柚来。”《晴二首》之一:“碧——知湖外草,红——见海东云。”《秋日夔州咏怀》:“紫——收岷岭芋,白——种陆池莲。”看到青色,爱峰峦在船前过去,看到黄色,知道成熟的橘柚过来;看到碧色,知道是湖外草绿,看到红色,知道是东方海上的云霞;紫色的是从岷岭收获来的芋,白色的是在陆上开凿的池中莲花。
用颜色构成词组放在句子头上的,如《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之五:“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观李固请司马弟山水图三首》之三:“红浸——珊瑚短,青悬——薜荔长。”《晓望白帝城盐山》:“翠深——开断壁,红远——结飞楼。”《寄岳州贾司马巴山严八使君》:“翠干——危栈竹,红腻——小湖莲。”色绿而下垂的是被风吹折的笋,色红而饱满的是经雨滋润的肥大梅子;色红而浸在水里的是短短的珊瑚,色青而挂下来的是长长的薜荔;深翠色的是山壁上的裂缝,远远的红色是高耸的红楼;青翠而带干枯的是栈道上的竹子,色红而腻的是小湖中的莲花。
这样把色彩放在句子头上,要把色彩突出来,也是侧重写法。这种写法,给读者以色彩鲜明的感觉,在有些场合也符合生活的真实。比方诗人坐着船前进,先看到黄色,再知道是橘柚。还有,先写色彩确实使句子挺拔,比方作“风折笋垂绿,雨肥梅绽红”,“峰峦惜青过,橘柚知黄来”,句就软弱。这可能由于先写色彩,再加说明,容易引起人的注意,较有吸引力。比方“绿垂风折笋”,看到“绿垂”时,不知是讲什么,自然注意看下去。要是说“风折笋垂绿”,就没有这种吸引力。这里也显出修辞的作用来。
56.对偶
一
有扇对,又谓之隔句对。如郑都官①“昔年共照松溪影,松折碑荒僧已无。今日还思锦城亭,雪销花谢梦何如?”等是也。盖以第一句对第三句,第二句对第四句。
有借对。孟浩然“厨人具鸡黍,稚子摘杨梅。”太白“水舂云母碓,风扫石楠花。”少陵“竹叶于人既无分,菊花从此不须开。”言之者有是也。
有就句对者,又曰当句有对。如少陵“小院回廊春寂寂,浴凫飞鹭晚悠悠”,李嘉祐“孤云独鸟川光暮,万里千山海气秋”是也。(严羽《沦浪诗话》)
唐人诗文或于一句中自成对偶,谓之当句对。盖起于《楚辞》“蕙蒸兰借”,“桂酒椒浆”②,“桂櫂兰枻”,“斵冰积雪。”③自齐粱以来,江文通、庾子山诸人亦如此。如杜诗“小院回廊春寂寂,浴凫飞鹭晚悠悠”,“清江锦石伤心丽,嫩蕊浓花满目斑”,“书签药裹封蛛网,野店山桥送马蹄”,“戎马不如归马逸,千家今有百家存”……(洪迈《容斋诗话》卷二)
此体(当句对)创于少陵,而名定于义山。少陵《闻官军收两河》云:“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曲江对酒》云:“桃花细逐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白帝》云:“戎马不如归马逸,千家今有百家存。”义山《杜工部蜀中离席》云:“座中醉客延醒客,江上晴云杂雨云。”《春日寄怀》云:“纵使有花兼有月,可堪无酒又无人。”又七律一首,题曰“当句有对”,中一联云:“池光不定花光乱,日气初涵露气干。”(钱钟书《谈艺录》)
①郑都官:晚唐诗人郑谷官都官郎中。 ②《楚辞·九歌·东皇太—》:“蕙肴蒸兮兰借,奠桂酒兮椒浆。”蕙肴蒸,用蕙草蒸肉;兰借,用兰作垫。桂酒,桂花酒;椒浆,用椒放在浆中制成。 ③《九歌·湘君》:“桂櫂兮兰枻,断冰兮积雪。”桂櫂(zhào照),用桂树作成的桨。兰枻(yì异),用木兰作成的船旁板。斵(zhuó卓),砍。
这几则都是讲对偶的。律诗中的对偶,一般说来,三四句相对,五六句相对,要求字数相等,平仄相对、句法相当。如杜甫《咏怀古迹》中的两联,即第三句到第六句:
支离(平)——东北(仄)——风尘(平)——际(仄),
飘泊(仄)——西南(平)——天地(仄)——间(平)。
三峡(仄)——楼台(平)——淹日(仄)——月(仄),
五溪(平)——衣服(仄)——共云(平)——山(平)。
这里第三四句相对,第五六句相对。每句都是七字,是字数相等。“支离”对“飘泊”都是连绵词。“东北”对“西南”都是方位词。“风尘”对“天地”都是名词,这里还含有“风”对“尘”,“天”对“地”的各自相对。“际”对“间”意义相近。“三峡”对“五溪”都是地名,又都有数字。“楼台”对“衣服”都是名词,这里还含有“楼”对“台”、“衣”对“服”的各自相对。“淹”对“共”都是动词。“日月”对“云山”都是名词,这里还含有“日”对“月”、“云”对“山”的各自相对。这是句法相当。就平仄说,古代诗的音节以两字或一字为一顿,称音步,双音步如“东北”“五溪”,单音步如“际”“间”。双音步的平仄以第二字为准,如“东北(平仄)”为仄音步,“五溪(仄平)”为平音步。律诗的对偶,要求仄音步对平音步,平音步对仄音步,如“支离(平)”对“飘泊(仄)”,“东北(仄)”对“西南(平)”,这就是平仄相对。这是律诗中最常见的对偶,是就形式说的。就意义说,又有“流水对”“正对”“反对”的分别。
“流水对”就是两句的意思联贯而下,好像不是对偶。如王之涣的《登鹳雀楼》:“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白日”“黄河”是两句并列写景,意思不是联贯的。“欲穷”“更上”两句,意思联贯而下,好像不是对偶,实际上对得很工整,是流水对,是很好的对偶。因为对偶的好处是符合于美学上的所谓均齐,但过于求均齐又怕呆板,又怕迁就对偶这种形式而损害内容。流水对既有均齐之美,又自然而不呆板,意思联贯而下并不损害内容,所以是很好的对偶。
《文心雕龙·丽辞》说:“反对为优,正对为劣。”正对是并列的事物相对,反对是相反的事物互相映衬。在诗中,正对很多,反对很少,所以用正反来分优劣的话在律诗中并不适用。像上引的“支离”“飘泊”“三峡”“五溪”都是正对。反对的例子,如《书·大禹谟》:“满招损,谦受益。”陆游《秋夜读书》:“白发无情侵老境,青灯有味似儿时。”律诗中绝大多数是正对,古人并不认为“正对为劣”,因为用诗来抒情达意,不可能要求对偶的句子都是意义相反的。
这里指出扇对即隔句对,是一二句同三四句相对,如郑谷《寄裴晤员外》诗。借对,如孟浩然《裴司士员司户见寻》诗中“鸡黍”对“杨梅”,“杨”和“羊”同音,所以能同“鸡”相对。李白《送内庐山寻女道士李腾空》诗中“云母碓”对“石楠花”,“楠”和“男”同音,和“母”相对。杜甫《九日》诗中“既无分”对“不须开”,这个“分”是“本分”之“分”,同“分散”之“分”是一个字,和“开”相对。
这里又指出当句对,即一句中自相对,如《楚辞·九歌·东皇太一》,“蕙肴蒸兮兰借,奠桂酒兮椒浆”,《九歌·湘君》,“桂櫂兮兰枻,斵冰兮积雪”,这里“蕙蒸”对“兰借”,“桂酒”对“椒浆”,“桂櫂”对“兰枻”,“斵冰”对“积雪”。杜甫《涪城县香积寺官阁》,“小院回廊春寂寂,浴凫飞鹭晚悠悠”,“小院”对“回廊”,“浴凫”对“飞鹭”。李嘉祐《同皇甫冉登重玄阁》诗中“孤云独鸟”“万里千山”,各自为对。杜甫《白帝》,“戎马不如归马逸,千家今有百家存”,“戎马”对“归马”,“千家”对“百家”。这样,当句对有两种,一种是字面不同的,如“小院”对“回廊”,一种是有一个字相同的,如“戎马”对“归马”。
二
尹文端公①论诗最细,有差半个字之说。如唐人“夜琴知欲雨,晚箪觉新秋。”“新秋”二字,现成语也;“欲雨”二字,以“欲”字起“雨”字,非现成语也,差半个字矣。以此类推,名流多犯此病,必云“晓簟恰宜秋”,“宜”字方对“欲”字。(袁枚《随园诗话》卷二)
晋宋间诗人造语虽秀拔,然大抵上下句多出一意。如“鱼戏薪荷动,鸟散余花落。”“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之类,非不工矣,终不免此病。(魏庆之《诗人玉屑》卷三引《蔡宽夫诗话》)
王荆公以“风定花犹落”对“鸟鸣山更幽”,则上句静中有动,下句动中有静。(又《诗人玉屑》卷三引沈括《梦溪笔谈》)
耿湋《赠田宗翁》诗:“蚕屋朝寒闭,田家昼雨闲。”此写出村居景象;但上句语拙,“朝”“昼”二字合掌。若作“田家闲昼雨,蚕屋闭春寒”,亦是王孟手段。(谢榛《四溟诗话》卷一)
①尹文端公:即清朝人尹继善。
这里讲的“差半个字”是属于对句中的句法问题。“欲雨”对“新秋”,“新”是修饰“秋”的,“欲”不是修饰“雨”的。两者结构不一样,所以说差半个字。改为“宜秋”,同“欲雨”的结构相似,就对得更工了。
对偶句还要避免内容的重复,要是两句内容不同而用意相同的,也不免美中不足。如王藉《若耶溪》诗:“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正像说听见滴答钟声越显得夜深人静,两句同样说有了声音(蝉噪,鸟鸣),反而越显出环境的幽静,所以王安石把它同谢贞《春日闲居》诗“风定花犹落”配合起来,构成“风定花犹落,鸟鸣山更幽”的对句,这样,一句写所见,一句写所闻,看到的是静中有动,听到的是动中见静,不是一意,就更工了。这里讲的一意还是内容不同,如一讲蝉噪,一讲鸟鸣;要是两句内容相同就成为合掌了。
“合掌”是对偶中的毛病,就是两句词意有重复。如刘琨《重赠卢谌》:“宣尼悲获麟,西狩涕孔丘。”鲁国人在西边打猎打到一只麒麟,孔子知道了为此流泪,感叹他的道行不通了。这里的“宣尼”和“孔丘”都指孔子,“悲”就是“涕”,“获麟”和“西狩”是一件事。这两句意思完全一样,是合掌。要是换一种说法,如“西狩忽获麟,道穷泣孔丘”,就不是合掌了。像这样的合掌,只是作者不注意,是可以避免的。这里举的“蚕屋朝寒闭,田家昼雨闲”,两句意思不同,“朝”和“昼”照字面看意思也不一样,谢榛以为合掌,可能认为“朝”有从朝到晚意,与“昼”字意思相同,但“朝寒”是早晨寒冷,不是一天到晚冷,所以和“昼”字并不重复;要是以“朝”与“昼”内容部分相同也算合掌,那就立论太苛刻了。这里指出把“蚕屋朝寒闭,田家昼雨闲”,改作“田家闲昼雨,蚕屋闭春寒”,就是王维、孟浩然的写法。这两者的不同,前者是把动词“闭”“闲”放在“朝寒”“昼雨”后面,后者是把“闭”“闲”放在“朝寒”“昼雨”前面。看王维《送平淡然判官》:“黄云断春色,昼角起边愁。瀚海经年到,交河出塞流。”前两句,“断”“起”在前,和“闭”“闲”在前同,后两句“到”“流”在后,和“闭”“闲”在后同。孟浩然《李公园卧疾》:“春雷百卉坼,寒食四邻清。伏枕嗟公干,归田羡子平。”前两句“坼”“清”在后,后两句“嗟”“羡”在前。不能说这样的动词或形容词在前是王、孟家风,在后就不是王、孟家风。王、孟风格决定于他们的意境,不决定于用词。
文中的对偶同律诗中的对偶稍有不同。律诗中的对偶要限字数,文中的对偶可长可短,不限字数。律诗中的对偶要避免重复的字(句内可以重复,上句和下句中的字要避重复),文中的对偶中尤其是虚字不必避。律诗中的对偶要讲平仄,一般的对偶要求不这样严格。如王勃的《滕王阁序》:“老当益壮,宁知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这里有两个“益”字“之”字,可以重复。又如《荀子·解蔽》:“生则天下歌,死则天下哭。”不但“天下”可以重复,也不讲究平仄。不过发展到后来的对联,也要讲究平仄和避免重复的字了。
57.互文和互体
“秦时明月”一章,前人推奖之而未言其妙。盖言师劳力竭而功不成,由将非其人之故,得飞将军备边,边烽自熄,即高常侍《燕歌行》归重“至今人说李将军”也①。
边防筑城,起于秦汉。明月属秦,关属汉,诗中互文。(沈德潜《说诗晬语》)
杜少陵诗云:“风含翠筱娟娟净,雨裛②红蕖冉冉香。”上句风中有雨,下句雨中有风,谓之互体。杨诚斋③诗:“绿光风动麦,白碎日翻池”,亦然。上句风中有日,下句日中有风。(罗大经《鹤林玉露》卷七)
①原诗作“君不见沙场争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也讽刺当时边将没有像李广那样的人才,使敌人不敢来侵犯。 ②裛(yì意)沾湿。 ③诚斋:宋诗人杨万里的号。
互文是两个词(比方“秦汉”)本来要合在一起说的,如“秦汉时明月秦汉时关”,可是为了音节和字数的限制,要省去一个,于是前面省去个“汉”字,后面省去个“秦”字,解释时要把两个词合起来讲。如王昌龄《出塞》“秦时明月汉时关”,是诗中的一种特殊结构,实际是说,月是古时的月,关是古时的关,用秦汉指古,即秦汉时明月秦汉时关,是互文见义。诗中有此用法。如《古诗十九首》:“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说牵牛星遥远,织女星明亮,也是互文,即迢迢皎皎牵牛星,皎皎迢迢河汉女。再像《木兰辞》:“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扑朔状跳跃,迷离状眼睛眨动,也是互文,即雄兔脚扑朔眼迷离,雌兔眼迷离脚扑朔,所以两兔在地上跑时,很难分别谁雌谁雄。不光诗里有互文,文中也有互文。像《文心雕龙·神思》:“子建援牍(拿起纸)如口诵,仲宣举笔似宿构。”曹植拿起纸来写像口里念熟似的,王粲拿起笔来写像早已做好似的。光拿纸或光拿笔都不能写作,所以这里实际是“子建援牍举笔”,“仲宣举笔援牍”,也是互文。
互体是上文的话里含有下文说出的词在内,下文的话里含有上文说出的词在内。杜甫《狂夫》诗:“风含翠筱娟娟净,雨裛红蕖冉冉香。”一句写微风中的绿竹,一句写细雨中的红荷花,句里点明风和雨。说风的句里也含有雨意,在细雨中绿竹更显得洁净美好,所以说“娟娟净”。说雨的句里含有风意,所以闻到红荷花的冉冉香气。杨万里的诗:“绿光风动麦,白碎日翻池。”一句说风中的麦子在摇动,一句说日光照在池子的水波上。说风的句里也含有日光,所以说“绿光”;说日光的句里也有风,所以水上有波浪把日光翻动捣碎。江浩然《杜诗集说》引罗大经话,说道:“但杜本无心,杨则有意矣。”
杜甫的一联写得自然,他看到风中翠竹的美好洁净,闻到雨里红莲的冉冉清香,不是有意要在风中见雨,在雨中见风,所以说“杜本无心”。杨万里的诗“白碎日翻池”,就显得费力,不自然,看出有意做作的痕迹,所以说“杨则有意”。这里表示杨不如杜。
互文和互体相类似而稍有不同。互体的句子,不知道它是互体同样可以解释,如说风中翠竹美好洁净。互文的句子,不知道它是互文有时就不好解释,如“秦时明月汉时关”,为什么明月属秦关属汉,不好讲。“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既然雄兔和雌兔这样不同,那末只要看它们的脚和眼就可分出雌雄来,为什么说分不出雌雄呢?不作互文,就不好讲了。
58.修改
一
《漫叟诗话》云:“桃花细逐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李商老云:“尝见徐师川说,一士大夫家有老杜墨迹,其初云,‘桃花欲共杨花语’,自以淡墨改三字,乃知古人字不厌改也。不然,何以有日锻月炼之语?”(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八)
这一则讲杜甫改诗的例。杜甫在《解闷》之七里说“新诗改罢自长吟”,可见他是很注意改诗的。这里举的一首,原作“桃花欲共杨花语”,用的是拟人手法,改为“桃花细逐杨花落”是描写。为什么要把拟人手法改掉呢?只有从原诗《曲江对酒》来看:“苑外江头坐不归,水晶宫殿转霏微。桃花细逐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纵饮久判人共弃,懒朝真与世相违。吏情更觉沧州远,老大悲伤未拂衣。”当时,杜甫坐在长安的风景区曲江,对着酒,想到自己为人所弃,跟当权派合不来,在长安无事可做,心情懒散而无聊。所以老是坐在江头不想回去,坐得久了,因而注意到“桃花细逐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这样写,正衬出他空闲无聊的心情。要是作“桃花欲共杨花语”,用拟人法,就同当时懒散无聊的心情不相适应了。要是写无限幽怨的心情,那末用拟人法就比较合适,如欧阳修《蝶恋花》:“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问题不在于能不能用拟人法,在于用得合不合适,只要合适就好。
二
齐己《早梅》诗:“前村深雪里,昨夜数枝开。”郑谷曰:“数枝,非早也,未若‘一枝’。”(宋长白《柳亭诗话》卷三)
薳①尝于欧阳文忠公诸孙望之处得东坡先生数诗稿,其和欧叔弼诗,“渊明为小邑”,继圈去“为“字,改作“求”字,又连涂“小邑”二字,作“县令”字,又三改乃成今句。至“胡椒铢两多,安用几百斛?”初云“胡椒亦安用,乃贮八百斛?”若如初语,未免后人疵议,又知虽大手笔,不以一时笔快为定,而惮屡改也。(何薳《春渚纪闻》卷七)
《东皋杂录》云:“鲁直《嘲小德》有‘学语春莺啭,书窗秋雁斜’。后改曰:‘学语啭春莺,涂窗行暮鸦。’以是知诗文不厌改也。”(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一)
①薳:宋代人何薳,《春渚纪闻》作者。
“前村深雪里,昨夜数枝开”,一夜里,早开的梅花有几枝开放,这是写实,写得很自然,也跟《早梅》这题目切合。把“数枝开”改成“一枝开”来迁就“早”字,反而显出做作的痕迹。事实上,一棵树上的花在一夜中开放时,不会只有一枝开的,改为一枝开,反而不真实。再说,不该为了迁就题目,把真实的描写改得不真实。所以这两句诗不必改。
苏轼诗,先作“渊明为小邑”,可以解作做小县县官,也可解作治理小县,有歧义。再作“渊明求小邑”,是求个小县官做,但求官没点明;三作“渊明求县令”,才点明了。这样点明,更能显示陶渊明因家境穷困求做小官的心情,含意要丰富。“胡椒亦安用,乃贮八百斛?”是说胡椒又有什么用,却贮藏到八百斛那样多?这里前一句有毛病,因为胡椒是有用的东西。改为“胡椒铢两多”,二十四铢为一两,胡椒是调味品,只要铢两重已经多了,哪儿用得到八百斛?这样说就没有问题了。这是指唐代的元载尽量贪污财物,后来抄家时,单就胡椒一项说就有八百斛。
黄庭坚嘲小孩的诗,“学语春莺啭,书窗秋雁斜”,第一句说小孩学语像黄莺叫,这话没问题。第二句作“书窗”,好像这个小孩会在窗上写字了,并且写得像秋雁飞时成为斜笔的人字形那样整齐,这就不符合真实了。因为学语的小孩不会写字,更不会写得整齐。改成“涂窗行暮鸦”,用墨笔在窗上乱涂,涂成一团团黑的,像乌鸦,这就对了。
三
贾岛初赴举在京师,一日于驴上得句云:“鸟宿池中①树,僧敲月下门。”又欲作“推”字,炼之未定。于驴上吟哦,引手作推敲之势,观者讶之。时韩退之权京兆尹②,车骑方出。岛不觉行至弟三节,尚为手势未已。俄为左右拥至尹前,岛具对所得诗句,“推”字与“敲”字未定,神游象外,不知回避。退之立马久之,谓岛曰:“敲字佳。”遂并辔而归,共论诗道,留连累日,因与岛为布衣之交。(阮阅《诗话总龟》卷十一)
①中:当作“边”。 ②权:代理。京兆尹:京城地方长官。
贾岛《题李凝幽居》:“闲居少邻并,草径入荒园。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这几句诗并不好,只是他对作诗非常认真,一个字都不肯放过,要反复研究,这种精神还是可取的。对于用“敲”字还是“推”字,韩愈认为“敲”字好。王夫之在《姜斋诗话》里说:“若即景会心,则或推或敲,必居其一;因景因情,自然灵妙,何劳拟议哉!”诗人不是为写景而写景,景物有会于心,可以用来表达情意,才写,所谓“即景会心”。究竟是“敲”还是“推”合于情意呢?假如诗人已经有了要表达的情意,那末两字中哪个字合于情意,当下就可决定,用不到反复推求。问题是诗人对所要表达的情意还不明确,所以决不定。就这首诗看,敲的该是李凝幽居的门,这个僧可能是作者自指,因作者出家为僧,法名无本。那他在晚上去找李凝,应该敲门,才和幽居相应。从音节上说,敲字也较为响亮。
四
“璧门金阙倚天开,五见宫花落古槐。明日扁舟沧海去,却将云气望蓬莱。”此刘贡父诗也,自馆中出知曹州时作。旧云“云里”,荆公改作“云气”。(《诗人玉屑》卷六“改一字”引《王直方诗话》)
刘攽字贡父,他因不同意王安石的新法,从朝廷调到曹州去做官。五次看见宫槐花落,说明在朝廷做了五年官。他到曹州去,还在想望朝廷。蓬莱是仙山,唐朝京城有蓬莱宫,“望蓬莱”是想望朝廷。仙山在云里,所以要从云里望蓬莱。但刘攽既从朝廷贬官到地方,在地方上就不好说在云里了,所以王安石要把它改为“云气”吧。改为“云气”,就是把望云气当作望蓬莱了,可能因为蜃气也是云气,蜃气里有楼台城阙吧。王安石改诗的例子,参见《精警》四。
59.精警
一
陶潜诗:“采菊东篱下,悠然①见南山。”采菊之次②,偶然见山,初不用意,而境与意会,故可喜也。今皆作“望南山”。杜子美云:“白鸥没浩荡③,万里谁能驯”,盖灭没于烟渡间耳。而宋敏求谓余云,“鸥不解没④”,改作“波”字。二诗改此两字,便觉一篇神气索然⑤也。(苏轼《东坡志林》)
①悠然:状态度从容。 ②采菊之次:在采菊中;次:处所,犹中。 ③浩荡:水势广阔。 ④鸥不会钻到水里去。 ⑤神气索然:毫无精神;索然:尽,没有。
诗的语言最精练,往往差了一个字就会得影响一句诗,甚至会影响一首诗的艺术性。古人称这样的字为“诗眼”。诗眼也好比人的眼睛,从前顾恺之画人物极有名,他画人物时非常注意画眼睛,说:“传神写照,正在阿堵(这个)中。”就是要在眼睛里传达出人物的神情来。诗眼也这样,也能传出一首诗的精神,这个字用不好,也会使诗变得没有精神。苏轼在这方面给我们举出两个例子。
陶渊明《饮酒》之五里讲他在东篱下采菊,无意中抬头看见南山的风景很好,心里感到很大喜悦,所以说“悠然见南山”。用“见”字表示无意中看到,改成“望”字,变成有意地去望。无意看到为什么“境与意会”,有意去望为什么“神气索然”呢?那得联系下面的话看,下面说:“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原来陶渊明在《归去来兮辞》里曾经把自己比做“鸟倦飞而知还”。所以他看到南山的气象好,“飞鸟相与还”,想到自己脱离恶俗的官场,感到内心的喜悦,这就是“境与意会”。这样的境界是在无意中看到的,不可能有意去找。用“望”字变成有意去找,就破坏了诗的意境,跟当时的情境不相合,变得毫无诗意了。
杜甫的《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诗,写鸥鸟在浩渺无边的万里烟波之中飞翔,没有谁能够驯服它,写出了广阔的境界,写出了鸥鸟自由自在地飞翔。“没”指灭没,消失。写白鸥的消失,才能显出万里烟波的广阔。这个“没”不是钻进水里的意思。改成“白鸥波浩荡”,显不出白鸥的自在飞翔,所以毫无精神了。这样一改,意义也全变了。“白鸥没”是主谓结构,讲白鸥怎样,“白鸥波”是偏正结构,讲的是像白鸥的波浪,即讲波浪,因此下句“万里谁能驯”变成驯波浪,不是驯白鸥了。比方“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鸳鸯瓦、翡翠衾是讲瓦和衾,所以白鸥波也成了讲波浪了。
联系上文看,杜甫说:“今欲东入海,即将西去秦(离开长安)。”原来杜甫不愿再投奔腐朽的封建统治者,想离开长安到东方去,他说成东入海,所以联系到海上白鸥,想象自己成为自由自在地飞翔的白鸥。要是改成“白鸥波”,变成讲波浪,就跟上文连不起来,歪曲了杜甫的诗意了。
二
元宗乐府词①云:“小楼吹彻玉笙寒②。”(冯)延巳有“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之句,皆为警策。元宗尝戏延巳曰:“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延巳曰:“未若陛下‘小楼吹彻玉笙寒’。”元宗悦。(马令《南唐书·冯延巳传》)
《雪浪斋日记》云:荆公问山谷云:“作小词,曾看李后主词否?”云:“曾看。”荆公云:“何处最好?”山谷以“一江春水向东流”为对。荆公云:“未若‘细雨梦回鸡塞③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又‘细雨湿流光’最好。”(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十九) 南唐中主词:“菡萏④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乃古今独赏其“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故知解人正不易得。(王国维《人间词话》)
①元宗:南唐中主李璟。乐府词:即词,因词是配合音乐的。 ②在小楼上吹玉笙,玉笙的声音充满小楼,有寒意,透露出哀怨意。 ③鸡塞:当即是鸡鹿塞,古代西部边关。 ④菡萏(hāndàn汗淡):荷花。
这里,南唐的李璟、冯延巳,宋朝的王安石、黄庭坚,直到《人间词话》的作者王国维,都举出了词中不同的警句,我们看看这些句子好在哪里。冯延巳的《谒金门》说:“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这话写眼前景物,写得很自然。联系这首词来看,接下去写“闲引鸳鸯芳径里”,是一个女子在逗弄鸳鸯,从而引起她对远人的怀念。因此,这个“吹皱一池春水”就不是毫无关系的写景,正暗示女子的心给鸳鸯等搅动了。这就情景相生,写得自然而含蓄。
李璟的《摊破浣溪沙》:“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这两句也是写女子想念远人,那个远人出征驻守在边关上,女子在细雨声中醒来感到边关的遥远,她不再能入睡,吹着玉笙。这里写出女子想念远人的感情,从中透露出她的愁怨,写得形象而含蓄。
李璟的《摊破浣溪沙》:“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写一个女子看到西风起来,水面的荷花雕零了,感到自己青春的容易消逝。通过具体景物来写人物心情,也写得情景相生。
李煜的《虞美人》:“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用一江春水来比喻愁的多,用春水东流来比喻愁的无尽,写得概括性强,比喻形象而具体。“细雨湿流光”,写得非常细致,有特点。
前引的这些警句,哪个最好呢?除了“细雨湿流光”只有孤零零一句,原作已经看不到,不好评价外,别的几句,都是通过景物的描写来表达情意,写得情景相生,富有含意,都有技巧。我们似可从它们概括的广度和含义的深度来看。“吹皱一池春水”如上所说,有扰乱心境的含意,此外没有更深的意义。“细雨梦回”两句,写出了封建社会中妇女怀念远人的痛苦。它们都有含义,只是这个主题,在前人诗里已经写得很多,作者并没有作深一层的探索,说不上有多么深刻的思想性。
“菡萏香销”两句,结合全篇来看,它的含义是同“细雨梦回”相呼应的,因为这四句在一首词里,它们含义的深度该就整首词来考虑。从整首词看,“菡萏香销”两句同屈原《离骚》中“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不同。屈原的担心草木凋零,美人迟暮,是感叹贤才的失意,政治抱负的无法实现,含义是很深刻的。“菡萏香销”两句照字面看同屈原的两句差不多,结合全篇的内容来看就很不同。王国维认为这两句最好,显然是用屈原那两句的含义来看这两句,把它的意义提得太高了。我们评价一句诗的含义还得结合全篇的意义来考虑,不能把它孤立起来夸大它的含义。因此,“菡萏香销”两句的含义不能说它特别高。不过“菡萏香销”和“细雨梦回”四句,比起“吹皱一池春水”来要深刻些。
“一江春水”句跟前几句不同。前几句都是设想妇女的痛苦,是替妇女想的,不是写自己的真感情。“一江春水”句是写自己的真感情,写的是“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即南唐被灭亡的痛苦,这种感情是真实的,对李煜说来也是深沉的,所以李煜写得最深刻。
三
陈舍人从易……偶得杜集旧本,文多脱误。至《送蔡都尉诗》云:“身轻一鸟□。”其下脱一字,陈公因与数客各用一字补之:或云“疾”,或云“落”,或云“起”,或云“下”,或云“度”,莫能定。其后得一善本,乃是“身轻一鸟过”。陈公叹服,以为虽一字,诸君亦不能到也。(欧阳修《六一诗话》)
一个旧本子的杜甫诗集,在《送蔡都尉诗》里缺了一个字,大家给它补一个字,后来找到一个没有缺字的本子,才知道大家补的都不对,井且认为杜甫用的字好,太家补得不好。究竟杜甫用的字为什么好,大家补的字为什么不好呢?
从全诗看,这是赞美蔡希鲁的武艺高强的,两句诗是“身轻一鸟过,枪急万人呼。”上句讲他善于纵跳的轻身功夫,下句讲他善于使枪。“一鸟过”讲他跳跃如飞,用“过”字写出他跳得又高,又快,又轻,在诗人眼前像一只鸟飞过那样。这虽是一个平常的字,用在这里却生动地把蔡希鲁的高强本领表现出来了。再看别人补的字。“一鸟疾”,“疾”指快,它该同别的动词结合,如“疾飞”,光用一个“疾”字不行。“一鸟落”,“一鸟起”,“一鸟下”,着重在动作的开始或结束,杜甫在这句里显然不是在讲他纵跳的开始或结束,所以用这些字也不恰当。“一鸟度”,“度”字下面往往要带宾语,如“度关山”,这诗里不用宾语,所以也不合适。可见最好的字就是最能达意传神的字,要根据作者的情意来决定的。
四
王荆公绝句云:“京口瓜州一水间①,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吴中士人家藏其草,初云“又到江南岸”,圈去“到”字,注曰“不好”,改为“过”;复圈去而改为“入”,旋改为“满”;凡如是十许字,始定为“绿”。(洪迈《容斋续笔》卷八)
①京口:就是长江南岸的镇江。瓜州:在长江北岸,同京口相对。一水:指长江。
王安石写《泊船瓜州》这首诗时,正坐船停泊在瓜州。他住在金陵(南京)的钟山,当时还不能回家去,他怀念钟山,就写了这首诗。他先作“又到”,又作“又过”、“又入”、“又满”,都认为不好。这些字为什么不如“又绿”好呢?大概有两个原因。 第一,“又绿”,比其他的字色彩鲜明。读到“又绿”,在我们面前唤起一片江南春色。其他各字都比较抽象,没有这种作用。第二,用“又绿”唤起我们联想。王维《送别》诗:“春草年年绿,王孙归不归?”说“春风又绿江南岸”,让我们想到王维的诗,想到春草绿时容易引起思归的念头,这就跟下文“明月何时照我还”密切呼应。有了这种联想,不仅使诗句紧密呼应,也丰富了诗的意味。从这里,我们看到古人修辞,碰到句中的诗眼,是往往仔细推敲的。用上那些色彩鲜明,能够唤起读者印象,唤起联想的字,是会增加诗的感染力的。
五
杜甫《春宿左省①》:“里临万户动,月傍九霄多。”又《晚出左掖》:“楼雪融城湿,官云去殿低。”赵汸曰:“唐人五言,工在一字,谓之句眼。如此二诗,三四‘动’字‘多’字,五六‘湿’字‘低’字之类,乃眼之在句底者。《何将军山林》诗:‘卑枝低结子,接叶暗巢莺’。‘低’与‘暗’,乃眼之在第三字者。‘雨抛金锁甲,苔卧绿沉枪。’‘抛’与‘卧’乃眼之在第二字者。‘剩水沧江破,残山碣石开’,‘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皆一句中具二字眼,‘剩’‘破’‘残’‘开’,‘垂’‘折’‘绽’‘肥’是也。”
杨仲弘曰:“诗要炼字,字者眼也,如杜诗:‘飞星过水白,落月动沙虚’,炼中间一字;‘地坼江帆隐,天晴②木叶闻’,炼末后一字,‘红入桃花嫩,青归柳叶新’,炼第二字;非炼‘归’‘入’字,则是学堂对偶矣。又如‘暝色赴春愁,无人觉来往’,非炼‘觉’‘赴’字,便是俗诗,有何意味耶?”(仇兆鳌《杜少陵集详注》卷六《春宿左省》注引)
盛唐句法浑涵,如两汉之诗,不可以一字求;至老杜而后,句中有奇字为眼,才有此句法,便不浑涵。昔人谓石之有眼,为砚之一病。余亦谓句中有眼,为诗之一病。如“地坼江帆隐,天清木叶闻”,故不如“地卑荒野大,天远暮江迟”也;如“返照入江翻石壁,归云拥树失山村”,故不如“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也。此最诗家三昧,具眼自能辩之。(胡应麟《诗薮》内编卷五)
杜甫《曲江对雨》;“林花著雨燕脂湿,水荇牵风翠带长。”王彦辅曰:“此诗题于院壁,‘湿’字为蜗涎所蚀。苏长公、黄山谷、秦少游偕僧佛印,因见缺字,各拈一字补之:苏云‘润’,黄云‘老’,秦云‘嫩’,佛印云‘落’。觅集验之,乃‘湿’字也,出于自然。而四人遂分生老病苦之说。诗言志,信矣。(仇兆鳌《杜少陵集详注》卷六《曲江对雨》注引)
①左省:杜甫做左拾遗(谏官),属门下省,在宫廷东面,称左省,亦称左掖。这是他在左省值宿时作。 ②天晴:当作天清。
这里对于炼字,对于诗眼,提出相反的意见。一种认为要炼字,诗句要有诗眼,否则有些联就像学堂对对子,没有意味了。一种认为诗眼是一种毛病,好的诗句法浑涵,全篇是完整的,没有诗眼可摘,讲究诗眼,就破坏了浑涵的句法。这两种说法是相反相成的,各有其正确的一面,但都不全面。
诗的好坏首先决定于内容,决定于所要表达的思想感情。要是内容贫乏,一般化,没有深刻的思想,真挚的感情,却想靠诗眼来补救,运用一两个奇突的字来挽救诗的平庸,那样做是不行的。要是思想深刻,感情真挚,即使句中没有什么突出的字,还可以成为精彩的好诗。这里举的一个故事,说苏轼、黄庭坚、秦观、佛印和尚看到杜甫的题壁诗,中间坏了一个字,大家替它补一个。原句是“林花著雨燕脂湿”,补的是“燕脂润”、“燕脂老”、“燕脂嫩”、“燕脂落”。著雨而湿,这个“湿”字用得并不突出,用“润”“老”“嫩”“落”就比用“湿”字更费工夫,更讲究炼字。照胡应麟的说法,用“湿”字不算诗眼,用“润”“老”“嫩”“落”才算诗眼。可是杜甫却用“湿”字,不用别的更新奇的字,这就是不用诗眼的一例。其实这里用“湿”字是服从内容的需要。这首诗是写乱后长安景象,林花著雨,水荇牵风,写曲江风景区,以前极其热闹的,现在岸上缺少车马游人,水中没有彩船,望出去只有林花水荇,是用来表达乱后的冷落的。因此,用“燕脂润”或“燕脂嫩”,显然都不合适。杜甫写的是春天的微雨,花在春雨中不一定掉落,颜色不会变得黯淡,因此用“落”用“老”也不一定合适。倒是用“湿”字贴切些。杜甫在《春雨》里说:“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也用“湿”字。至于这个故事要通过四个字来显示四个人的性格,那可能是后人根据四个人不同的性格而虚构出来的,不一定可靠。这里说明诗的用字在于贴切地表达作者的情意,不在于新奇。就这方面说,胡应麟《诗薮》里的意见是正确的。
不过胡应麟的意见又偏到另一方面去了,他认为诗里用了突出的字,有了诗眼反而是毛病。不结合具体作品说,一般地否定诗眼,就是片面的说法了。杜甫《九日蓝田崔氏庄》:“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杜甫在蓝田,蓝田山出玉因称玉山,那里有蓝水,这两句结合当地山水,就眼前景物来写,诗句成功地把阔大的景象写出,即使不用突出的字,同样写得好。杜甫《返照》是写黄昏时雨后的太阳,说“返照入江翻石壁,归云拥树失山村。”石壁不会翻动,却说“翻”,山村不会失掉,却说“失”,这两个字是用得突出的。那是因为落下去的阳光照在山壁上,山壁把阳光反射到江里,江水动荡,倒影在江水中的石壁也动荡起来,变成石壁在翻动了。雨后云密,白帝城高,在云里的山村给云遮住,所以说“失山村”。“翻”和“失”极确切地写出了当时的情景,不能说“翻”和“失”用得不好。杜甫《晓望》:“地坼江帆隐,天清木叶闻。”杜甫在高高的白帝城上望大江,由于那里两岸都是山壁,从高下望像地坼裂似的,江帆也望不到,用“坼”字才确切地把特殊景象描状出来。杜甫《遣兴》:“地卑荒野大,天远暮江迟。”这是杜甫在成都写的,那里地势较低,所以说“地卑”。总之,字用得突出或不突出,主要是适应诗人所写的情景。因此,胡应麟认为用了突出的字眼是毛病,这意见是不正确的。其实胡应麟也主张炼字,在《诗薮》内编卷五里说:“老杜字法之化者,如‘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碧知湖外草,红见海东云。’‘坼’‘浮’‘知’‘见’四字,皆盛唐所无也,然读者但见其闳大而不觉其新奇。又如‘孤嶂秦碑在,荒城鲁殿余。’‘古墙犹竹色,虚阁自松声。’四字(指“在”“余”“犹”“自”)意极精深,词极易简。前人思虑不及,后学沾溉无穷,真化工不可为矣。”这样说,就同主张诗眼的说法一样了。
另一种意见,认为诗句要炼字,要讲究诗眼。假如作者有了深刻的思想,真挚的感情,却用陈词滥调来说,从而损害了要表达的思想感情,那是要不得的。因此要讲究语言的精练,要提炼语言,对句中的谓词更要用得精当。就这方面说,讲究诗眼是正确的。杜甫写城楼融雪,所以说“湿”,夸张宫殿高,所以说云“低”;由于枝低,所以说“低结子”,叶密,所以说“暗巢莺”;甲和枪抛弃在地上无人收拾,任那雨打苦侵,所以说“雨抛”“苔卧”;园林里的山和水,当然是“残山”“剩水”,这些山水是从沧江、碣石分出来的,所以说“沧江破”,“碣石开”,其他各例也一样,都是要确切地描写景物,反映情思,才讲究字眼的。
不过说没有诗眼,就像学堂里对对子,那也是片面的说法。诗的好坏不决定于诗眼。要是只知讲究诗眼而忽略思想内容,也会走入歧途的。既讲究内容,也讲究语言的精练,在提炼语言时更要讲究句中的谓词,目的在更确切地表达情景,只要能选择最确切的词来表达诗人独特的感受就好。
60.回荡
“回荡的表情法”是一种极浓厚的情感蟠结在胸中,像春蚕抽丝一般,把它抽出来。这种表情法,看他专从热烈方面尽量发挥,和前一类(指奔迸的表情法)正相同。所异者,前一类是直线式的表现,这一类是曲线式或多角式的表现;前一类所表的情感,是起在突变时候,性质极为单纯,容不得有别种情感搀杂在里头,这一类所表现的情感,是有相当的时间经过,数种情感交错纠结起来,成为网形的性质。人类情感,在这种状态之中者最多,所以文学上所表现,亦以这一类为最多。
回荡的表情法却有四种不同的方式,我们可以给他四个记号:
┌─ 螺旋式=鸱鸮 ┐
│ ├ 曼声
├─ 引曼式=黍离 ┘
回荡法 │
├─ 堆垒式=小弁 ┐
│ ├ 促节
└─ 吞咽式=鸨羽、柏舟 ┘
(《鸱鸮》的作者),他托为一只鸟的话,说经营这小小的一个巢,怎样的担惊恐,怎样的捱辛苦,现在还是怎样的艰难,没有一句动气话,没有一句灰心话,只有极浓极温的情感,像用深深的刀刻镂在字句上。……他那表情方法,是用螺旋式,一层深过一层。
鸱鸮鸱鸮! 猫头鹰啊猫头鹰!
既取我子, 你抓走我的娃,
无毁我室。 别再毁我的家。
恩(殷)斯勤斯(斯,语助), 我辛辛苦苦劳劳碌碌,
鬻(育)子之闵(病)斯。 累坏了自己就为养娃。
迨天之未阴雨, 趁着雨不下来云不起,
彻(撤)彼桑土(杜,即根), 桑树根上剥些儿皮,
绸缪牖户。 门儿窗儿都得修理。
今此下民, 下面的人们,
或敢侮予。 许会把我欺。
予手拮据, 我的两手早发麻,
予所(尚)捋荼, 还得去捡茅草花,
予所蓄租(聚), 我聚了又聚加了又加,
予口卒瘏, 临了儿磨坏我的嘴,
曰予未有室家。 还不曾整好我的家。
予羽谯谯, 我的羽毛稀稀少少,
予尾翛翛。 我的尾巴像把干草。
予室翘翘, 我的窠儿晃晃摇摇,
风雨所漂摇。 雨还要淋风也要扫。
予维音哓哓。 直吓得我喳喳乱叫。
(《黍离》)这首诗依旧说是宗周亡过后,那些遗民经过故都,凭吊感触做出来,大约是对的。他那一种缠绵悱恻回肠荡气的情感,不用我指点,诸君只要多读几遍,自然被他魔住了。他的表情法,是胸中有种种甜酸苦辣写不出来的情绪,索性都不写了,只是咬着牙龈长言永叹一番,便觉一往情深,活现在字句上。
彼黍离离, 黍子齐齐整整,
彼稷之苗。 高粱一片薪苗。
行迈靡靡, 步儿慢慢腾腾,
中心摇摇。 心儿晃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 知道我的说我心烦恼,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不知道我的问我把谁找。
悠悠苍天! 苍天苍天你在上啊!
此何人哉? 是谁害得我这个样啊?
(《小弁》)这诗……是周幽王宠爱褒姒,把太子废了。太子的师傅代太子做这篇诗来感动幽王。……这诗的特色,是把磊磊堆堆蟠郁在心中的情感,像很费力的才吐出来,又像吐出,又像吐不出,吐了又还有。那表情方法,专用“语无伦次”的样子,一句话说过又说,忽然说到这处,忽然又说到那处。用这种方法来表现这种情绪,恐怕再妙没有了。
弁(乐)彼鷽(鸦)斯(语助), 那快乐的鸦儿,
归飞提提(群飞貌)。 飞回来一起起。
民莫不谷(好), 人莫不好好生活,
我独于罹。 我独在忧愁里。
何辜于天, 有什么得罪了天,
我罪伊何。 我的罪是什么呢?
心之忧矣, 心里的忧伤呀,
云如之何。 可奈他怎样呢?
踧踧(平坦)周道, 平易的周京大道,
鞠(尽)为茂草。 尽是茂盛的草。
我心忧伤, 我的心里忧伤,
惄焉(状想念)如捣。 想起来好像心跳。
假寐永(长)叹, 和衣睡了长叹,
维忧用老。 只因忧伤就老。
心之忧矣, 心里的忧伤呀,
疢(病)如疾首。 烦热像头痛了。
(《鸨羽》)大抵是当时人民被强迫去当公差,把正当职业都耽搁了,弄得父母捱饿。……他的表情法,和前头那三首都不同。他们在饮痛的状态底下,情感才发泄到喉咙,又咽回肚子里去了,所以音节很短促,若断若续。若用曼声长谣的方式写这种情感便不对。
肃肃(状声)鸨羽, 野雁沙沙响一阵,
集于苞栩。 栎树窝里息不稳。
王事靡鹽(没有停息), 王差不得息,
不能艺稷黍! 庄稼种不成!
父母何怙? 饿死爹妈谁来问?
悠悠苍天! 老天呀老天!
曷其有所? 哪天小民得安身?
(梁启超《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①
①这里对原文有删节。又这里的一表,原文列后。这里为了便于阅读,把它移前。又为了帮助阅读引用的诗,在诗后附上余冠英先生的译文。
这里讲的螺旋式就是越旋越紧,一层深一层的意思。像《鸱鸮》,先说修理门窗,再说劳累得两手发麻,磨坏了嘴,就比说修理门窗进一层;再说窠儿摇晃,风雨飘摇,形势危急,就比说劳累更进一层。引曼式就是长言永叹的意思,引曼就是拉长,把声调拉长,叹长气,好比京戏里用拉长而摇曳的音调来唱。《黍离》中的呼喊苍天,说“知我者谓我心忧”,这些话的音调是长言永叹的。堆垒式的堆垒状不平,道路不平车子走起来就不平稳畅达,表情也一样,话不是说得有条理而通畅,却是前后重复颠倒,没有次序,这是由于内心过于急迫才会这样说。如《小弁》第二章,既说心忧伤,又说心里像在捣,又说忧伤就老,又说长叹,又说心里忧伤呀,话说得又重复,又没有条理。吞咽式像哭时吞声饮泣那样,边哭边说,声音断断续续,音节短促而不流畅。像《鸨羽》里“父母何怙”三句,不是连贯而下,却是一句一停顿。
——以上修辞
第四部分:风格
61含蓄
一
李商隐《楚吟》:“山上离宫宫上楼,楼前宫畔暮江流。楚天长短黄昏雨,宋玉无愁亦自愁。”何焯枇:“长晷短景,但有梦雨,则贤者何时复近乎?此宋玉所以多愁也。”
又《瑶池》:“瑶池阿母绮窗开,《黄竹》歌声动地哀。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何焯批:“《诗》云:‘将子无死,尚复能来。’不来则死矣,讥求仙之无益也。”(《李义山诗集辑评》卷上)
含蓄是不把意思明白说出,含在所写的形象里。《楚吟》是抒写楚人的感情。《高唐赋》写楚襄王同宋玉登上高唐台上,所以说“山上离宫宫上楼”。在台上谈到神女的事,说神女“朝为行云,暮为行雨。”“楚天长短黄昏雨”,不论是日长日短只讲神女的事,这句暗指楚王只是追求声色享乐,不再接近贤人,所以宋玉无愁也自愁。这是借楚王来指唐皇,他的用意借后两句来透露。
《瑶池》首写周穆王和西王母的故事,《穆天子传》里讲周穆王用八匹骏马拉车,到瑶池去会见西王母。西王母唱道:“将子无死,尚复能来。”周穆王答道:“比及三年,将复而(尔)野。”三年后再来。《黄竹》歌是周穆王看到受冻的老百姓而作的歌。穆王约定三年再来,为什么不再来呢?说明他死了。西王母是仙人,从“不重来”里含蓄求仙无益的意思,讥讽唐皇的迷信神仙。
这两首诗里各提出一个疑问,笫一首表面没有疑问,实际也有疑问,“无愁”同“自愁”矛盾,“宋玉无愁”何以“亦自愁”呢?第二首更明显,“穆王何事不重来”呢?回答了这两个问题,作者的用意就明白了。那末它们含蓄的用意还在疑问中有一点透露。下节两首是叙述,没有疑问,它的含意更不容易看出。
二
诗贵有含蓄不尽之意,尤以不著意见声色故事议论者为最上。义山刺杨妃事之“夜半宴归宫漏永①,薛王沉醉寿王醒”②是也。(吴乔《围炉诗话》卷一)
韩翃《寒食》诗云:“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③。”唐之亡国,由于宦官握兵,实代宗授之以柄。此诗在德宗建中初,只“五侯”二字见意,唐诗之通于《春秋》者也。(同上)
①宫漏永:指夜深。宫漏:宫中记时器。 ②薛王、寿王:都是唐明皇的儿子。杨贵妃原来是寿王的妻子,被唐明皇夺去。 ③古代在寒食那一天不举火。唐时,到清明日取火赐给亲近臣子。五侯:后汉太监专权封侯,有新丰侯单超、武原侯徐璜、东武阳侯具瑗、上蔡侯左悺、汝阳侯唐衡,进里借指唐代太监。
含蓄的手法最易和讽刺相结合,是诗中的《春秋》笔法。这里几首在叙述中进行讽刺。李商隐的那两句,只是说在宫里饮宴到夜深回去,薛王沉醉了,寿王却很清醒。通过对比,说明寿王在宫里食不下咽,从而透露出他的妻子被父亲夺去的悲痛,对唐明皇进行讽刺。韩翃的《寒食》诗,指出皇帝宠爱太监,造成太监掌握大权,终于亡国。通过“轻烟散入五侯家”(指皇帝的恩泽只赐给太监)来进行讽刺。
含蓄同隐晦不同,诗里不明白说出的意思,人家看了自然懂得是含蓄,人家看不懂,要费很大劲去猜还猜不透,是隐晦。像朱庆余《宫中词》:“寂寂花时闭院门,美人相并立琼轩。含情欲说官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不说宫廷中的黑暗恐怖,不说被关锁在宫中女子的痛苦,只写她们在会学舌的鹦鹉前不敢说话,就是含蓄的说法。不过要了解含蓄的诗,从上引的几首诗看还需要具备两个条件:一是懂得诗中的语言和典故;二是懂得诗中写的故事背景。像这里引的二首诗,当时的人看来,诗里有什么含意一定是一看就懂,或者略一思索就懂。比方唐明皇夺取了儿子寿王的妻子,唐朝的太监专权,唐朝人都是非常清楚的,所以读起这两首诗来对其中的含意也一望而知。
62.婉转
一
人问韩子苍诗法,苍举唐人诗:“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几回①惊妾梦,不得到辽西。”予尝用子苍之言,遍观古今作诗规模,全在此矣。如唐人诗:“妾有罗衣裳,秦王在时作。为舞春风多,秋来不堪著。”又如:“曲江②院里题名处,十九人中最少年。今日风光君不见,杏花零落寺门前。”又如荆公诗:“淮口西风急,君行定几时。故应今夜月,未便照相思。”皆此机杼也,学诗者不可不知。(曾季狸《艇斋诗话》)
情语能以转折为含蓄者,唯杜陵③居胜。“清渭无情极,愁时独向东”,“柔橹轻鸥外,含凄④觉汝贤”之类是也。此又与“忽闻歌古调,归思欲沾巾”更进一格,益使风力遒上。(王夫之《姜斋诗话》卷下)
①几回:当作“啼时”。 ②曲江:唐朝京城长安的名胜区。 ③杜陵:杜甫住在杜陵,自称杜陵野老。 ④含凄:当作含情。
用婉转的说法抒情,也有种种变化。一种是从一件小事物引起,这件小事物好像和主题并无关系,经过转折,婉转地透露正意。如金昌绪的《春怨》,是写封建社会里不合理的兵役制度和对外战争给妇女带来的痛苦,可是它不从正面写,却从一件小事讲起,把黄莺儿赶走,不让它在枝上啼叫,从而引出怕它啼叫时把梦惊醒,使她在梦里到不了辽西。这样表达出她迫切地想梦到辽西的心情。这样写是婉转曲折的,也是含蓄的,所以耐人寻味,比明白说出更有味,会给人更深的印象。
再像崔国辅《怨词》写宫女对秦王的忠贞,不从正面写,却从一件好像没有关系的罗衣讲起,说这件罗衣是秦王生前替她作的,因为在春风中舞得多了,在秋天里不能著了。说明在秦王生前,这个宫女好像生活在春风里那样,到秦王死后,她过的是萧瑟凄凉的生活。不再著秦王给她制的罗衣,也表示她对秦王的怀念,从而表达出她对秦王的忠贞来。这种表达方法也是婉曲的。
另一种婉转抒情,用的是对比反说。通过对比的,像张籍《哭孟寂》,从孟寂在年轻时考中进士,于曲江题名的盛况说起,对比孟寂死后,曲江荒凉。从对比中表达出对孟寂的哀悼,还透露出对唐朝没落衰败的感慨。通过反说的,像王安石《送王补之行,风忽作,因题四句于舟中》。事实是起风了,朋友的行期要改变,当天不走了,不用托明月来传递情思了,诗人却反说因为月亮未便照相思,所以让风来把朋友留住。这是通过反说来抒写友情。
这里引杜甫的诗句,也是通过对比来抒情。《秦州杂诗》之二:“清渭无情极,愁时独向东。”当时杜甫遭乱飘泊西行,所以说“愁时”。看到渭水东流,用来反衬自己的西行,好像它不管自己的痛苦似的,所以说渭水无情。一首是《船下夔州郭宿,雨湿不得上岸》的诗:“柔橹轻鸥外,含情觉汝贤。”柔和的橹声在轻鸥浮动的水面外摇去,用鸥鸟的自由自在来反衬自己的飘泊,感叹鸥鸟胜过自己。这些诗句里,诗人用对比来表达自己的感情。杜审言《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忽闻歌古调,归思欲沾巾。”把归思明白说出,就不是婉曲。
二
诗犹文也,忌直贵曲。少陵“今夜鄜州①月,闺中只独看”,是身在长安,忆其妻在鄜州看月也。下云“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用旁衬之笔,儿女不解忆,则解忆者独其妻矣。“香雾云鬟”,“清辉玉臂”,又从对面写,由长安遥想其妻在鄜州看月光景。收处作期望之词恰好,去路“双照”,紧对“独看”,可谓无笔不曲。(施补华《岘佣说诗》)
词贵愈转愈深,稼轩云:“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带将愁去。”玉田②云:“东风且伴蔷薇住,到蔷薇春已堪怜。”下句即从上句转出,而意更深远。(沈祥龙《论词随笔》)
①鄜(fū夫)州:当时杜甫的家属住在鄜州。 ②玉田:张炎字。
这里讲的婉转的抒情法,一种是通过想象来曲折地表达。杜甫《月夜》:“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当时杜甫家在鄜州,他自己却陷在沦陷的长安,在安禄山控制下。在这诗里,他不说自己怀念家人,却想象家里的妻子在今夜月下怀念他,这是一种曲折的说法。他于是凭着想象,给妻子对自己的怀念,描绘出一幅想象图来。他设想儿女还小,不懂得想念他,更显出他妻子的孤独。再设想他的妻子怀念的深切,深夜不睡,所以云鬟湿,玉臂寒。再想象将来聚会时,两人同时看月,回想起这时候饱经忧患终得重逢,不免要掉泪。两人再深夜望月,直到“双照泪痕干”。这诗就这样通过想象,曲折地表达出他对家人的怀念。后来李商隐《夜雨寄北》后两句:“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跟杜甫诗的结尾同一手法。杜甫说何时和妻子聚会以后,在月夜想起今天饱经乱离月夜相忆的情景而掉泪。李商隐的诗说,何时和妻子会合以后,想起今天两人分隔两地在巴山夜雨时相念的情景。都是设想将来相会后,谈起今天的分离,曲折地传达出迫切相念的感情。
一种是由一意转出另一意,所谓愈转愈深,这种转折也是凭想象来的。辛弃疾《祝英台近·晚春》:“鬓边觑,试把花卜归期,才簪又重数。罗帐灯昏,哽咽梦中语。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带将愁去。”这里写的也是诗人的想象,想象她用花卜归期,说梦话。一结春不解带将愁去,从春带愁来转出。张炎《高阳台·西湖春感》:“接叶巢莺,平波卷絮,断桥斜日归船。能几番游?看花又是明年。东风且伴蔷薇住,到蔷薇春已堪怜。”这是写春末景象,东风句要东风伴着蔷薇住下来,也就是希望春光能留下来,但到蔷薇花开时春光已快消逝,因而深一层地转出“到蔷薇,春已堪怜”,用来表达惜春的感情。
三
含蓄蕴借的表情法,……这种表情法和前两种(奔迸的表情法、回荡的表情法)不同。前两种是热的,这种是温的。前两种是有光芒的火焰,这种是拿灰盖着的炉炭。这种表情法也可以分四类:第一类是,情感正在很强的时候,他却用很有节制的样子去表现他,不是用电气来震,却是用温水来浸,令人在极平淡之中慢慢的领略出极渊永的情趣。这类作品,自然以三百篇为绝唱。如:
君子于役, 丈夫当兵去远方,
不知其期。 谁知还有几年当。
曷至哉? 哪天哪月回家乡?
鸡栖于埘, 鸡儿上窠,
日之夕矣, 西山落太阳,
羊牛下来。 羊儿牛儿下山冈。
君子于役, 丈夫当兵去远方,
如之何勿思! 要不想怎么能不想!
(《诗·君子于役》)
第二类的蕴借表情法,不直写自己的情感,乃用环境或别人的情感烘托出来。用别人情感烘托的,例如《诗经》:
陟彼冈兮, 登上那高高的山冈啊,
瞻望兄兮。 要望我哥在哪方啊。
兄曰:嗟; 哥说:咳!
予弟行役, 我弟当差啊东奔西走,
夙夜必偕。 日日夜夜不能休。
上(尚)慎旃哉, 多保重啊多保重,
犹来无死! 别落得他乡埋骨头!
(《诗·陟岵》)
这篇诗三章,第一章父,第二章母,笫三章兄,不说他怎样的想念爹妈哥哥,却说爹妈哥哥怎样的想念他。写相互间的情感,自然加一层浓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