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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首辅张居正

_9 熊召政(现代)
  张居正丢掉帖子,站起来怒气冲冲骂了一句:“混账!”王国光与王篆同时抬头,见张居正脸色涨红,道:“你们看看,太嚣张,他们这是仗势欺人,竟以此要挟于我!老夫本来不想偏袒某一方,如今看来不得不做出我的选择了。”他喊道,“游七。”游七上前,张居正问:“徐爵走了?”游七道:“我刚将他送出后门。”张居正说:“你去追上他,让他转告冯保,只要皇上有意,为了江山社稷,我张居正就如同棋盘上的一个卒子,听凭皇上调遣!”
  王国光起身,兴奋地说:“叔大,你早该这么做了。”
  而冯保自然对张居正临危受命叫好不已,“只要张居正有这个意思,贵妃娘娘也就有了依托,我看那高拱离开紫禁城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第八章 高拱去位(5)
  天气十分炎热,蜿蜒的土地上蒸发着热浪。一辆马车驮着孟冲,身后跟着十几个家人和家丁,车队在土道上缓缓行走。车停了,孟冲在管家的搀扶步下马车。孟冲让他们都别跟着,一个人缓缓走向布满石人石马的万寿山神道,扑通跪下,哭道:“万岁爷,您这一走可就苦了我啦!万岁爷,您怎么就撇下奴才不管了!他们这帮人是拼了命的在整奴才,现如今我哪有脸面返回故里,哪有脸面去见我的列祖列宗,还不如陪伴万岁爷一同去了。”说完,他从袖笼里拿出一颗药丸,塞入嘴中,满目是泪地注视着还未竣工的皇陵。
  当管家感觉不妙,小跑上前时,孟冲已经七窍流血、怒睁双眼地死去。
  宏孝殿是个五楹中殿,如今中间隔了一道黑色绒布帷幕,帷幕后头停放着隆庆皇帝的梓宫,灵堂中央帷幕之下,横放了好几排祭台,祭台上摆满了三牲瓜果祭品,猪、羊都是整头的。最前排祭台上三只斗大的铜炉里,各插了三柱杯口粗细的檀香。陈皇后、李贵妃、朱翊钧走进灵堂,灵堂里哀乐大作。面对祭台的殿中央砖地上,几十名和尚在为隆庆皇帝做水陆道场,他们唱诵着《往生经》。
  陈皇后、李贵妃与朱翊钧坐在侧厅。众僧的念经声伴随着哀乐传来。邱得用进来禀了一件事:“孟冲在万寿山先帝陵寝服毒自杀。”陈皇后脸上露出不忍之情:“真可怜!妹子,咱们是不是做得太绝了!”李贵妃也叹了一口气,想了一想:“我们本不想这样,但一想到他平日对你我那张狂劲,倒也是自食其果。”又想到言官们弹劾冯保的事:冯公公接任司礼监掌印才六天工夫,就有三道本子弹劾他,她们登时觉得,先帝这一走,紫禁城里,简直到处都是陷阱。
  想起冯保当上司礼监掌印的背景,陈皇后觉得外官们的做法别有玄机:中旨是绕开内阁直接由皇上发出的,高拱能高兴吗?明朝天下将近两百年,当过司礼监掌印的太监少说也有几十号人,没有听说有谁当上六天就遭人弹劾的,即使是王振、刘瑾,这些前朝太监中的大奸,虽然掌印时为非作歹,也没听说一上任就有人把他们往台下赶。而外官们这么做,照陈皇后的说法,“肯定另有图谋”,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高拱的心思虽然不正,但言官们既然要弹劾冯保,一味袒护肯定是说不过去的。
  正说着,邱得用又进来禀道:“启禀皇后,娘娘和万岁爷,请你们看看外头。”
  三人站起身朝窗外一看,只见门外宽阔的砖地上黑鸦鸦跪了一片,怕是有一二百号人,都是宫内各监局内侍,十几位监局的掌印太监跪在前头。李贵妃转身问邱得用:“他们这是为什么?”邱得用小声说道:“回娘娘,这些奴才都是为冯公公的事来的。”
  陈皇后、李贵妃、朱翊钧从休息室走了出来。太监们一起高喊:“奴才们叩见万岁爷,叩见皇后娘娘、贵妃娘娘。”李贵妃问跪在前头的张鲸:“你们跪在这儿干吗?”张鲸膝行一步答:“回贵妃娘娘,奴才们是为冯公公鸣冤。”
  “鸣什么冤?”
  张鲸说:“这登闻鼓敲得震天价响,六科廊言官们想要弹劾冯公公,冯公公岂能不冤?娘娘,冯公公可是个大好人那,宫内一应事务,全由他一个人在操心,他那屋里的灯火总是彻夜通明,大小一应事务,他没有一件不牵挂的。言官们说他把持东厂为所欲为,滥杀无辜,又指责他十大不忠,这都是无中生有的事。”
  不料李贵妃大喝道:“住嘴!你给我说实话,是谁让你们来这下跪的?”张鲸登时住了口,旁人也不敢出一个声。李贵妃瞪着他道:“你说!”张鲸结结巴巴地道:“回娘娘,没有谁让奴才们来下跪,奴才们听说外廷言官们要弹劾冯公公,都自发地跑来这儿来的,向皇上、皇后、贵妃娘娘求情。”李贵妃问:“你们担心我们和皇上不能秉公而断?”众太监顿时捣蒜似的叩头:“奴才们不敢!”李贵妃怒道:“不敢,哼,不敢为何都跑到这里来示威,你们跪吧!天亮之前,一个都不准起来,谁若是倒了架子,打三十大板!”
  转回乾清宫,陈皇后劝慰道:“妹子,您别生气,这些个太监被先帝给宠坏了,早该给他们立点规矩了。”李贵妃眼圈一红:“可他们今天的做法完全是受冯保指使,这狗奴才也是在欺负咱孤儿寡母。”她喊邱得用,让他去把冯保给找来。
  冯保匆匆进入:“奴才叩见万岁爷,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他看见李贵妃坐在上头,面无表情,冷冷说:“孟冲死了,这下大内就没人能跟你再抢夺掌印太监这个位置了。”冯保不禁心头一阵紧张,脸上挂着的笑也凝住了。李贵妃道:“笑啊!你给我笑啊!”冯保哆嗦着:“回娘娘,奴才不敢,奴才一定引以为戒!奴才一心只想伺候好万岁爷、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李贵妃厉声道:“你一口一个奴才,可你是口蜜腹剑!宏孝殿外广场上,那些个人是谁让他们跪着的?又是谁策动王九思在三堂会审时指证高拱?你要知道你差点玷污了先帝的声誉!你这是耍阴谋诡计。”冯保趴得更低了:“奴才该死!可奴才要不这么做,世人就无法辨明是非,认清高拱及其朋党的狼子野心。”
第八章 高拱去位(6)
  “你不会指责皇上和我也袒护高拱吧?”
  冯保急急道:“奴才不敢!如果奴才犯了欺君之罪,哪怕离开内宫,哪怕当一介村夫,奴才甘愿听凭处置!但高拱绝不会甘于人下,也绝不可能扶持幼主创立新政!现如今,能辅佐万岁爷开创万历新政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张居正!”
  李贵妃放在桌上的指头一动,端起一碗盖茶啜了一口:“好一个万历新政,张先生是怎么想的?”冯保说:“张居正为人谨慎,做事缜密,他从不轻易表态,然而现在他也被高拱逼上了绝路,不得已他才向奴才暗示,只要皇上有意,为了江山社稷,他愿做棋盘上的一个卒子,听凭皇上调遣!”李贵妃微露喜色,与陈皇后对视而笑:“起来吧!别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以后胆敢再当着皇上面耍什么小聪明,你的结局说不定还不如孟冲呢!下去吧!”
  陈皇后看着冯保的背影道:“妹子,冯保和高拱如今已成死敌,这俩人互不相让,你我还得尽快拿主意,依我看这俩人只能选其一。留高拱就得铲除冯保,留冯保就不能有高拱。”李贵妃说:“是啊,高拱掌握着外廷六部一院三十六科,他结党营私,大搞朋党政治,藐视皇上,一手遮天!他断然是不能再用了。”朱翊钧插话道:“母亲,我不喜欢高拱,相比起来大伴冯公公要比他和蔼得多。”李贵妃对他一点头:“钧儿说得对,相比而言,冯保还不敢违抗皇上的旨意,你我的话他还是听的,大凡做事也不敢出格,从这一点来讲,冯保相对可靠!另外,如果张先生真有意出任首辅一职,这将是明王朝两百年来遇到的绝好时机!”说完,她冲身后喊:“邱得用!你马上去通政司传旨,明日早上,皇上在会极门会见众臣,所有在京官员,不得缺席。”
  寅时三刻,朝霞满天,只听得几声炮响,午门立时洞开。禁军旗校早已手执戈矛先行护道排列,盔甲兵器光芒耀眼。炮声刚停,两匹披红挂绿的朝象被御马监的内侍牵出午门,在门洞两边站好,各把长鼻伸出挽搭成桥。此时禁钟响起,够级别的显官大僚肃衣列队从象鼻桥下进了午门,他们是六部尚书及各科言官等。两名太监站在会极门金台两侧鸣鞭九响。京师中所有四品以上官员分文东武西鱼贯进入会极门,在金台两侧循廊分班站立,五品以下官员只能站在门外广场北向端立。
  此时的会极门外广场上,近千名官员静静站立。
  高拱作为百官之首,早朝位置在金台御幄旁边。张居正从台阶上走了下来,在他身边站定。高拱冷冷地问:“叔大,听说你中暑了?”张居正说:“其实我根本就没病。”高拱一愣,张居正又说:“张某这么做只是怕陷入你与冯保的私人恩怨之中。”高拱道:“关乎社稷大政,你岂能将它看作恩怨?再说了,听说你府上也并不那么冷清,访客不断。”张居正说:“是的,魏廷山及六科廊言官是我的访客,冯保的管家徐爵也是我的访客。”高拱恨恨道:“但魏廷山及六科廊言官,却吃了闭门羹!”张居正说:“可他们给我递来的贴子,根本不是来做访客,他们是在逼迫我,是在给我下通牒。”高拱说:“那不是通牒,他们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我是希望叔大你能洁身自好,不要与阉竖为伍。”张居正笑道:“首辅大人多虑了!”
  忽听得殿门外“叭、叭、叭!”三声清脆的鞭响,接着传来一声高亢的喊声:“圣旨到!”刹那间,近千名文武官员跪下。只听得一阵“笃、笃”的脚步声走上了金台前的丹墀,接着听到有人说道:“万岁爷今儿个不早朝了,命奴才前来传旨。”高拱抬头,说话的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张鲸。高拱狐疑:“张公公,今日皇上为何不早朝?”张鲸一脸冰霜:“高先生休得多言,本公公这就宣旨。”高拱朝前一步道:“臣高拱率文武百官接旨。”但张鲸憋足了劲喊:“张先生接旨!”
  高拱浑身打了一个激凌,转头去看张居正。张居正这时也正好抬起头来看他,四目相对,都流露出难以名状的惊诧。
  张鲸大喊:“张先生,快上前接旨。”两厢檐的九卿以及言官都纷纷抬头。张居正膝行向前:“臣张居正接旨。”张鲸双手把那黄绫卷轴圣旨展开,朗声读道:
  “皇后懿旨、皇贵妃令旨、皇帝圣旨:说与内阁、五府、六部等衙门官员,大行皇帝宾天先一日,召内阁两辅臣到御榻前,同我母子三人亲受遗嘱。说:东宫年幼,要你们辅佐。今有大学士高拱专权擅政,把朝廷威福都强夺自专,通不许皇帝主专。不知他要何为?我母子三人惊惧不宁。今令高拱回籍闲住,不许停留。你们各位大臣受国家厚恩,当思竭忠报主,如何只阿附权臣,蔑视幼主,姑且不究。今后都要洗心涤虑,用心办事。如再有这等事发生,处以典刑,定不轻饶。钦此!”
第八章 高拱去位(7)
  张鲸读完圣旨,便走下丹墀把那黄绫卷轴递到张居正手中,飘然而去。高拱伏在地上,浑身瘫软不能起来。张居正手托黄绫久久跪在原地,他缓缓回头,高拱正用仇恨又凄婉的目光盯着他。
  张居正起身面向众人,手托黄绫步下台阶,向宫外走去,神圣而令人不敢轻视。
  一队刀明枪亮的缇骑兵押着一辆破旧的牛车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宣午门。车上乱七八糟堆满了箱子行李物件,高拱夫妇狼狈不堪的坐在车沿上,管家高福车前车后地招呼。沿途有不少百姓赶来围看,观者莫不感慨唏嘘。一家丁匆忙赶来,手中拿着邸报:“大人,您被罢免的消息已经刊登邸报上。”高拱接过邸报看着,从牙中挤出几个字:“张居正,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说着,将邸报撕得粉碎。
  高拱一行来到小集镇,高福上前与押车的小校说:“你看,咱们在这里歇会儿脚,吃顿饭再上路吧?”小校却连声催道:“快点,赶路要紧。”一位九品官员跑了过来,朝着牛车上的高拱一揖:“可是高大人?”高拱问:“你是谁?”官员说:“咱是京南驿丞罗会先,请高大人到驿舍去吃顿饭,歇息片刻。”
  高拱刚走进京南驿中,便见张居正迎上,抱拳一揖:“玄老,张某特地赶来为你送行。”高拱悻悻道:“你这新任首辅,理当日理万机,却跑来为我这待罪之人送行,真是棒槌打磬,经受不起啊。”说完,他径直进了驿站。张居正装做没听见,转而问驿丞:“宴席准备好了?”又吩咐道:“高夫人那里,单独送一桌过去,随行家人也都酒菜招待好。”
  一间连着花厅的三楹大厅,窗外树影婆娑。张居正与高拱两人坐在酒席上。大厅里空落落的,倒显得有些凄凉。张居正亲自执壶,斟酒道:“玄老,本来说多邀几个人来为你饯行,也好有个气氛,但转而一想又改变了主意,还是我俩对酌谈心,更合时宜。来,先干一杯。”高拱并未举杯,冷冷道:“你如此做,就不怕背上‘党护负国’的罪名么?”张居正说:“这么说,皇上昨日的批旨,玄老已经知道了?”高拱道:“你这么快就登载于邸报,不就是想我知道么?你扪心自问,我高某何曾亏待于你,你竟这样负心于我。”张居正正要解释,高拱打断道:“我没有误会,你与阉党结盟,欲去我而取而代之,你虽做事诡秘,毕竟还留下了蛛丝马迹。”
  张居正不愠不火,道:“玄老,你眼下心境,我能理解!但您说我与阉党结盟,纯属无稽之谈。何况宰辅一职,乃国家至重名器,不是想得到就能得到的。昨日皇极门之变,骤然间你我一升一贬,一进一退,一荣一衰,应该说都非你我本意,如果不是世事更迭,你我本该一同效忠朝廷,为国家苍生尽绵薄之力,我今天特地赶来,是为了向你表明心迹。”
  高拱掉头,道:“老夫根本不愿意听你的任何解释。”
  张居正说:“玄老,你听也罢不听也罢,我只想告诉你,我已乞恩请旨,为您办好了勘合,你可以驰驿回籍安享晚年了。”
  只有官员才有动用驰驿的权力,高拱这次仓皇下野,只能雇辆牛车,一听张居正说“牛车过于颠簸,玄老年事已高,哪经得起这番折腾”,高拱恼、气攻心,一股怒气爆发出来:“张居正,你不要又做师公又做鬼,抢了老夫的首辅之位,又跑到这里卖乖。”张居正长叹一口气:“玄老,我要是有心把你挤出内阁,又何必拖到今天?”说着缓缓地从袖口中掏出几张纸来。
  那是三张李延为他购置田地的契约。
  高拱更忍不住要破口大骂:“好哇,证据都捏在手上了,你想要怎样?”张居正道:“并不想怎样,原物奉还而已。”说罢闪身出门,转身一揖:“玄老,我俩就此别过,愿你旅途保重,早日平安到家。”
  高拱把那三张田契撕得粉碎。
  文华殿内喜气洋洋。陈皇后、李贵妃凤冠霞披,并排坐在丹陛前。她俩中间坐着朱翊钧。张居正等部院大臣,冯保等大内貂珰分到两厢。
  吕调阳跪在地上宣读圣旨:“值万历改元新主登基之际,礼部谨遵祖制,晋封当今圣上嫡母、先帝皇后陈玉容为仁圣皇太后,当今圣上生母、先帝贵妃李彩凤为慈圣皇太后,并制金简玉书,以昭后世。”
  吕调阳起身,将金简玉书呈上,两宫太后的两位贴身女侍上前接过。张居正率众大臣跪下,张居正高奏:“臣张居正率部院大臣恭贺两宫太后晋封。”冯保率众貂珰跪下,冯保高奏:“老奴冯保率内府二十四局管事牌子恭贺两宫皇太后晋封。”
第八章 高拱去位(8)
  陈太后道:“诸位爱卿平身!”
  “谢太后!”
  韶乐奏起,两位皇太后牵着朱翊钧的手走出文华殿。对于年幼的朱翊钧来说,他虽然不能完全理解目前发生的一切,但也感觉到极大的欢喜。张先生和冯保帮他掌管天下的事再好不过了,至少他可以做点以前想做又做不了的事。他让冯保把能指挥蚂蚁大战的客用找来,冯保自然乐得奉承皇上,二话不说,他让人把客用阉了,调养几天,送到西暖阁皇上身边当一名火者。
  仓场总督衙门库房前一排排架子支起的晒席上,铺满了胡椒、苏木、皮纸、兽皮等物品。数十名夫役拿着耙子,正扒着胡椒、苏木。王国光逡巡其中,问跟随的属官:“库房里存放的胡椒有多少?”属官道:“这里存了一万多斤,但储济仓那边存得多,差不多有十万斤。市面上这些东西十分紧俏,这儿却堆积如山。”
  恰张居正赶来,到王国光值房,说要同他谈一件要紧事。王国光笑道:“你这新任首辅,一会儿在工部,一会儿在昭陵,就是不注意你身边那些大臣在做些什么。”张居正:“他们都是一些勤勉于政的老臣,不需要我多加关照。”王国光道:“可他们在关照你,以魏廷山为首的高拱当年的门生故旧,每天都在背后捣鼓,这些人你不能不防。按惯例,大凡首辅上任,都会走马换将,可你一个人单枪匹马,到处乱窜,便能实施万历新政?”张居正说:“在用人问题上,我也一直在思考。高拱经营多年,他虽有私心,但他的确提拔了不少干臣良吏,这些人虽是他的门生故旧,同时也是朝廷的栋梁。对这样的人,我们不但不能贬谪,反而应该重用。他们现在是在抵制我,但我深信,一切都会改变,日久见人心。”
  张居正看着王国光微微一笑,说到用人,他今天还真是为了“用人”这事而来:“但有一个人我必须将他换掉,然而他恰恰不是高拱的门生,也不是他的故友。现任的户部尚书张本直,他沉稳有余而进取心不足,朝廷如今遇到巨大财政困难,他除了哭穷,任何办法都拿不出来,因此,这个人必须换掉。”王国光问:“换谁呢?”张居正说:“你。”王国光可不觉得是什么好差事,眼下的状况他自己明白得很:“叔大,我可不是什么财神爷,我没有能力解决朝廷财政的困境。这个户部尚书,我当不了。”张居正笑道:“别人可以讨价还价,你不行,因为你是我的同年,我决心推行万历新政,你要是不帮我,谁还能来帮我呢?”王国光还想说什么,张居正挥手制止他,一只手转即落到他的肩上:“什么都别说了,就这么定了。”
  老师太在小尼姑的带领下,走出庵门迎接张居正、王篆、李可三人。张居正下马,笑问师太玉娘如何,师太说:“她是心绪烦乱,既不适合皈依,也不适合还俗,你还是去看看她吧。”
  张居正一行在门口停下,张居正示意众人,人们守在门口,他敲门。屋内没有回答,他推门而入,面对观音像的玉娘转过脸来,愣住了。她调转头去,冷冷的声音:“你来干什么?”张居正上前道:“因公务缠身,一直没有机会来探望姑娘,请姑娘见谅。”还是冷冷的:“你是够忙的,争权夺利既劳心又劳身,听说你已经荣升首辅?”这人点头,倒是一脸谦逊:“是的!自从你父兄死后,朝廷出现了巨大的变故,隆庆皇帝已经龙宾上天,朝廷内外风起云涌,为了江山社稷,我不得已执柄内阁。”那冷冷的声音掺了几分怒气,却仍旧好听:“那王九思呢?我父兄的仇呢?为了你的权利,竟然让他逍遥法外,你还算个君子吗?”张居正低下头:“王九思总有一天会明正典刑。”冷冷的声音追问:“总有一天?是什么时候?”张居正说:“这我无法向你承诺,因为其中有太多的原由。”一张挂着泪的美丽的脸转过来:“那我凭什么相信你?你当时抓了王九思,却又亲手把他放了,你曾告诉过我,要让三法司谳审王九思,可一拖就没了日子,你还让我相信你,你是个十足的骗子!”张居正说:“你可以不相信我,你也可以骂我,但我告诉你,总有一天你会明白这其中的原由。”说完,他推门而出。美人呆坐,失声痛哭。
  师太迎上:“我早说了,她心绪烦乱,这会儿你还是少见她为好!”张居正嘱她:“师太,她在此调养,还望您尽心照料。”师太应声不迭:“请大人放心,老身已安排了两个小尼,终日伴她左右。”张居正转头冲王篆道:“王篆,会令三法司,近日开审王九思当街唆使他人打死方家父子一案。”
第八章 高拱去位(9)
  据陈应风说,高拱被逐,他的那些个门生天天扎在一起,酝酿着要闹事,领头的是吏部左侍郎魏廷山,礼部左侍郎王显爵二人。这些人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下。只要高拱不死,他们就时时刻刻想着让这老家伙重回内阁,重掌柄国大权。张鲸出了个主意:那妖道王九思不是还没有定罪吗?眼下,高拱已经离京,干脆让王九思按第一审的口供,咬定高拱,这样就能致高拱于死地。
  死牢甬道里射进朦胧的光亮。戴着大镣的王九思坐在矮炕边,陈应风与一名番役站在他对面。只听得陈应风的声音:“王九思,我的话你记住了?”王九思道:“不就跟第一次那样,咬定我给隆庆皇帝当太医,是高拱安排的吗?”陈应风满意地说:“没错,如果三堂会审你永不改口,我保证你能活着出去。”王九思说:“我就不明白了,高拱一个堂堂首辅,你们能跟他斗?万一你们要是败了,那我这不是找死吗?”陈应风说:“你真够傻的,我看你是在这牢里呆傻了,告诉你吧,高拱早被皇上逐出京城了,现在的首辅是张居正。”王九思一听傻了:“张居正?那我岂不是更完了,前两次本真人都是落在他的手里,那家伙涂着一脸的糨糊,铁面无私那!”陈应风说:“铁面无私那是假的,只要你帮他扳倒对手,就是冰山也能化成水。我告诉你,他跟高拱是一对大冤家,所以,你只要把屎盆子往高拱头上扣,你就干净了。”
  冯府客厅里,冯保正专心致志修理一把古琴。陈应风从外头急匆匆进来,讨好地说:“冯爷,这把琴破成这样子,还修它干啥?赶明儿,小的去棋盘街琴行,挑几具最好的琴,买来孝敬您。”冯保说:“你懂个屁,这是唐朝旧物,宫廷大乐师李龟年用过的,你知道吗?”陈应风一拍脑袋:“嘿!你看,我这不是缺心眼嘛!”冯保停下手中的活计,觑他一眼问:“那事儿,办得怎么样了?”陈应风低声道:“小的刚从刑部大牢回来。”冯保问:“不会有什么变故吧?”陈应风说:“不会,那妖道被咱糊弄得一愣一愣的,这会儿他要不听咱的,也就剩下死路一条。”冯保满意地点头:“好,这事儿办妥了,老夫有赏。”
  张居正埋头处理奏牍,杨博、葛守礼、朱衡三位老臣一起来拜望。
  杨博掀门帘进来,后头跟着葛守礼与朱衡,张居正笑起迎接:“三位老臣德高望重,有何事招呼一声便了。”杨博道:“叔大!我们三个今日邀齐了一起登门拜访,一是恭贺你荣升首辅,二是为你的前任来说情的。”张居正问:“怎么了?”杨博指了指葛守礼:“他是监察院左都御史,你问他。”葛守礼说:“今天,叔大您派员到本衙知会,言明日三法司会审,须得堂官参加。但我听说,冯保欲借王九思一案,要将高拱致于死地。”张居正紧张地问:“你听谁说的?”朱衡在旁说:“这事京城各大衙门已经传遍了,你难道不知道?叔大,外头传你与高拱之间有过节,在这关键时候,你可不能落井下石啊。”张居正笑道:“朱大人,你看我张居正是这种人吗?”葛守礼说:“叔大,正因为我等相信你是个正人君子,不会同那帮阉党同流合污,才邀齐了前来找你,高拱如今已怆然下野,回归故里,所以你一定要想办法,阻止冯保,就让高拱在老家安享晚年吧。”
  “诸位放心!我会尽我所能。”
第九章 折俸风波(1)
  张居正的八抬大轿停在冯保府门外,张居正下轿,正碰上徐爵带着蒋心莲迎面步出。蒋心莲冲张居正道了一个万福:“大人,听说你荣升首辅,小女子在此恭候了!”张居正一愣:“多谢!蒋姑娘盛装而行,想必是要出远门吧!”蒋心莲巧笑娉婷:“我已改名为容儿,此去路途并不遥远,但我从此将难得与先生一见了。”张居正不解道:“这是何意?”蒋心莲说:“你问了冯公公便知!”说完,她抬步走向轿子。
  冯保也到了门前,对张居正一拱手,张居正看着远行的轿子问:“蒋姑娘是去何处?”冯保说:“李太后看上了容儿,一定要将她召进宫去,作贴身侍女。”张居正笑道:“好你个冯保,你将容儿放在太后身边做耳报神,便能及时知道太后的所思所想?”冯保讪笑着说:“我绝无此意,我本想将容儿引见给你,你在京独自一人,总少了那么一点闺房之乐,可我发现你并不上心呀!”张居正道:“我并不是不上心,只是身居要位,总免不了让人在背后说三道四,还是清心寡欲一点为好。”冯保笑说:“不尽然吧!听说你对那个叫玉娘的姑娘就十分上心。”
  张居正欲辩解。冯保摆摆手:“得,开个玩笑,里边请!”
  客厅内,冯保转入正题:“张先生,你这么晚来此必有要事。”张居正点头道:“是的,我是为王九思一案而来,明日三法司会审王九思,不少人对此十分关心!”冯保心知肚明:“说白了,是有人托你来求情了!他们是怕我重提王九思进宫的原由,对高拱再度开刀?这些人,做梦都盼望他们的主子重回京城,我还是那句话,擒贼先擒王,对高拱,决不可就此罢休。”张居正道:“高拱已经回归故里,成为庶民,你为何非要这样穷追猛打?你就不怕士林咒骂你落井下石?”冯保说:“过往的经验提醒我,对高拱此类人一定要趁热打铁,直至将他送进诏狱。”张居正不客气地说他:“你这是泄私愤!你这么做会在历史上留下骂名。”冯保一笑,并没把他的话当回事:“你这是妇人之仁。”
  张居正知道冯保欲借王九思一案“打落水狗”的谋划容不下他人规劝了,便只得悻悻告辞。他跟王篆商议,两人须早做准备。一方面,冯公公深得李太后与陈太后的信任,他们不能硬来;另一方面,对于王九思一案,张居正深记得当时与太后、冯保的约法三章:只审王九思草菅人命,当街打死方家父子,不审其他。张居正作为主审官,他绝不能让冯保借王九思一案,对高拱公报私仇。
  冯保的计划却在紧锣密鼓地实行中。在刑部大牢拘押室内,陈应风指着冯保,问王九思:“你认识他吗?”王九思道:“堂堂冯大公公,我就是瞎了眼,都能辨别出他身上的气味。”陈应风说:“认识就好,昨天我跟你交代的那些个事儿,不会忘了吧?”王九思道:“哪能呢!但我是怕冯大公公,到时候食言。”冯保“呸!”吐了一口唾沫在王九思脸上,斥道:“事到如今,你还敢跟我较劲,你以为你还是先帝的太医,瞅瞅你身后的两位靠山吧,一个在昭陵服毒自杀,一个被贬官回籍,你要怕我食言,那你就在法堂上夸你的主子!”王九思态度辞气已经全没了当初的狂傲,此时只是讪讪笑着说:“你看,你看,都说哪儿去了?我哪里敢哪!说到底,本真人也是个俗人,面对铡刀,我可没有死而后生的本事!说实话,我就想求你公公,留我一条小命!赖活着总比死了好!”
  冯保冷笑:“这还差不多!”
  张居正、葛守礼、冯保、秦雍西等一众会审官员法堂就座。葛守礼低声说:“老夫刚才看到冯保在拘押室里与王九思秘密相见,我是怕他们私下有什么交易,如果这样,对高拱来说,恐怕是凶多吉少!叔大,老夫求你,看在你与高拱多年共事的份上,能秉公断案。”张居正说:“请葛大人放心!”他朝值日官点点头。值日官高喊:“升堂,带人犯——”
  王篆站在法堂拘押室门口,开堂声传来这里,两个缇骑兵提出王九思。一缇骑兵拿起酒杯递给王九思:“先喝一口酒,壮壮胆子。”王九思略一迟疑,饮下那杯酒。王篆对王九思说:“今日开堂,你得给我从实招供,如有不实之词,当心你的脑袋。”王九思轻蔑一笑,步出拘押室。
  王九思被带上来,当庭跪下。值日官一声高喊:“卸枷”,缇骑兵打开王九思颈上的枷锁。张居正说:“王九思,今天第二次对你三堂会审,你当街打死方立德、方大林父子,人证俱在,此案可结。另外,一堂会审,你说你来京是受高拱之邀,此事可有人证?”冯保立即接腔:“对,从实招来。”
第九章 折俸风波(2)
  王九思张嘴,但发不出声音,他开始嗷嗷乱叫,神情极度痛苦。众人大惊。张居正瞪着他,一拍惊堂木斥道:“让你招供,你乱叫什么?”王九思用手指着嘴,仍然乱叫。张居正道:“好你个妖道!不坦白交代你所犯的罪行,却在此装疯卖傻,扰乱法堂。”冯保也大喊:“王九思!你为何不说话?你到底怎么了?”看王九思的神情确实不对,冯保转冲张居正说:“张先生,一定是有人对他做了手脚。”张居正问:“何以见得?”冯保悻悻然说:“方才在拘押室里,他还口若悬河。”张居正白他一眼:“你私下与人犯接触,这是何意?”冯保面无表情:“我是副主审,我有权利提醒人犯从实招供!”
  王九思仍在滚地乱叫。葛守礼上前拨弄了他两下:“这妖道的确不能说话了。”冯保说:“一定是有人下了毒!”秦雍西上前细看了他的样子,诧异道:“这大法堂戒备森严,何人能下毒?”
  张居正一拍惊堂木:“不用随便猜疑,王九思草菅人命,人证物证俱在,可当堂定罪,散堂!”两个缇骑兵架起地上乱滚的王九思,连拽带拖离开了法堂。
  张居正、葛守礼、秦雍西、冯保一行缓缓向轿厅走去。王篆小跑过来,张居正问他:“王篆,这王九思突然失声,是何原因?”王篆说:“刚才狱医查验,王九思可能是遭人暗算。”张居正惊道:“啊?是何人所为?”王篆说:“卑职询问大牢禁子,昨天,陈应风带着东厂的一名番役,与王九思见过。”葛守礼点头道:“既是这样,应该即刻把陈应风和那个番役抓起来,审个明白。”冯保在一旁听不下去,对葛守礼不客气地说:“葛大人,你怀疑是我东厂的人下毒?”葛守礼道:“凡是接近王九思的人,都应怀疑。”冯保咄咄逼人:“葛大人,我刚才也跟王九思见过一面,你不会连我也怀疑吧?你不要忘了,东厂直接归皇上管辖,你们三法司无权干涉东厂行动。”秦雍西在一旁道:“但王九思不是归你东厂管辖的人犯。”冯保拿眼睛瞪住秦雍西,正要说话,张居正道:“都不要争了,王九思既然不能开口说话,我看也没有办法从他口中掏出新的犯罪证据,此案就此打住!明日,本辅将奏明皇上,以命案为由,将王九思问成死罪,绑赴西市斩首,你们意下如何?”
  葛守礼说:“老夫觉得可行。”
  张居正又问:“冯公公,你呢?”
  冯保悻悻地说:“既然如此,我就不插手了!”
  葛守礼与冯保各自登轿而去。张居正走到轿边,问身边的王篆:“到底怎么回事?”王篆紧张地说:“卑职让他喝了一杯生漆酒,这是民间的土方子,很有效!大人,我这是为您着想,您千万不能怪罪于我。”张居正一笑:“你比我有脑子。”
  王九思的囚车在缇骑兵的押送下穿越街道。街道被围得水泄不通,菜皮、烂瓜果雨点般砸向王九思。王九思嗷嗷乱叫。百姓怒骂:“把他的皮扒了!”
  “让他下油锅!”
  “五马分尸!”
  人们激愤到了沸点。
  刑场亦被围得水泄不通,正中放着一把巨大的铡刀,袒露上身的四名刽子手神情肃穆地站在那里,在大铡刀的东面,是一座临时搭建的观刑台,张居正、王国光、杨博、秦雍西、葛守礼、朱衡、冯保等都坐在观刑台上。
  一辆骡车穿过人流,在观刑台前停了下来。张居正走下观刑台,亲手打开骡车的门,玉娘走下骡车。张居正走下观刑台,对玉娘说:“姑娘,我曾向你许下诺言,一定要将王九思明正典刑。今天请你来,是想让你亲自看看这妖道的下场。”玉娘含泪道:“大人!我一村野女子,能遇上大人这样的恩人,是我前世修来的福!大人的恩情,我永生难忘。先前我错怪了大人,还望大人多多见谅!今日,我父兄的在天之灵,一定能得到宽慰!”说着,两行清泪夺眶而出,想起死去的父兄,玉娘不禁哽咽不止。张居正劝慰她道:“姑娘的心情我能理解,但人不能起死回生,还望姑娘节哀!”
  说完,他搀着她,一步一步走上观刑台,入坐。
  行刑官高喊:“带人犯王九思。”王九思被刽子手从囚车上拽下,推推搡搡押到铡刀跟前。玉娘怒视着王九思。王九思也注视着玉娘。行刑官跑近,张居正吩咐:“午时三刻已到,执行死刑。”行刑官道:“是!”跑到台角大厅宣布:“开铡!”全场人声鼎沸,一齐高喊:“开铡!”王九思躺在铡案上,刽子手给他戴上头套。
第九章 折俸风波(3)
  大铡刀高高扬起,沉重落下。
  刑罢,张居正将玉娘带到骡车边。玉娘回身注视着他。张居正柔声说:“你想好了,真的要回尼姑庵去?”玉娘点头道:“父兄的仇已报,我已了无牵挂,所以我想归皈佛门,每日与清灯法鼓为伴,吃斋念佛,为我父兄超度。”张居正说:“也好,如果有一天,你还惦记俗事,还可以来找我。”玉娘说:“多谢大人,那是以后的事,现在,我已厌倦了俗世的躁乱。”张居正亲自为她掀开帘子:“上车吧,姑娘!”玉娘欲上车,又转身道:“大人,你会来庵堂敬香吗?”张居正点头:“会的!”玉娘微微一笑,转身上车。
  骡车启动,张居正怅然若失站在原地。
  李太后得知那个妖道已在西市被正法,并从冯保口中听说这家伙在法堂会审时,突然变成了个哑巴,她对这个结果非常满意,对冯保说:“那王九思只要能定成死罪便行,我可提醒你别犯了当年孟冲的毛病,身居高位,要把心思用在朝廷的政务上,切不可与人勾心斗角。”又问:“我交代你的事,办得如何?”冯保说:“奴才已转告张先生,他回话说‘部院大臣的调整已经完成’,”说着,掏出一份帖子,递给李太后:“这是他让奴才转交皇上的揭帖,并请求皇上今日下午能在文华殿接见九卿。”
  李太后赞了一声:“好!”接着冲门外喊:“邱得用。”
  邱得用进门:“太后娘娘,有何事吩咐?”
  李太后说:“你去把皇上找来,这揭帖要请他亲自过目。”
  邱得用答道:“是。”说完,退了出去。
  李太后冲冯保道:“你去转告张先生,等皇上看完揭帖,便在文华殿接见新任九卿。”
  但邱得用在西煖阁并没有找到皇上,李太后赶紧把陈太后找来,对她说“邱公公刚才去找皇上,说皇上不见了,听说这两天皇上老往后院跑,也不好好的读书习字。”邱得用汇报了一个更令她们大吃一惊的情况:皇上身边最近多了个小太监,那小太监就是当年奴儿花花的随从,名叫客用。并且,是冯公公让张鲸带那孩子到阉房做的阉术。
  孙海、客用两名小太监领着小皇上朱翊钧正在御花园玩蚂蚁游戏。朱翊钧推开客用,自己上前指挥,地上的小灵物根本不听他的。朱翊钧怒道:“这个癞蛤蟆,难道不知道朕是皇帝?”孙海笑:“回万岁爷,这癞蛤蟆听不懂人话,同它生气也是白搭。”朱翊钧瞪了孙海一眼:“它不懂人话,怎么客用的话它就听?”孙海问:“你是不是留了一手,没教给万岁爷?”客用说:“奴才岂敢?这蛤蟆和蚂蚁是我爷爷帮着训练的,我又不会。”朱翊钧问:“你爷爷呢?”客用说:“在老家。”朱翊钧道:“朕宣他进宫,让他帮我训练。”孙海说:“万岁爷,这可使不得。”朱翊钧问:“为何使不得?”孙海说:“太后娘娘不会答应的。”朱翊钧道:“朕是皇上,天底下人都得听朕的。”
  话音刚落,猛听得一声厉喝:“大胆!”朱翊钧回头,顿时吓白了脸。李太后,陈太后及邱得用站在他身后。
  朱翊钧站了起来,孙海与客用筛糠般跪了下去。李太后说:“邱公公,将这两个奴才拖下去,一人三十大板。”邱得用一边道:“遵旨!”一边两只手扯起孙海、客用两人的耳朵,拎了就走。朱翊钧喊道:“母后,这都是我的错,你不该惩罚他们两个。”李太后说:“你堂堂一国之君竟然不在屋中读书习字,饱览天下文章,却跟他们这两个腌臜鬼混在一起,你跟我走!”
  朱翊钧跟着两位母后进屋,李太后指着地上的一只黄缎子包裹的棕蒲团,怒道:“给我跪上去!”陈太后欲解劝,李太后似乎没听到,吼道:“听到没有,跪上去!”朱翊钧双腿一弯,跪到了蒲团上嘟哝道:“我不明白,我究竟犯了什么错!”李太后说:“你还敢跟我顶嘴,你要是不好好思过,我就让你永远跪在这儿。”朱翊钧眼中溢出了泪水。
  紫禁城廊道,冯保坐在四人抬肩舆上。两个太监避到一旁垂手侍立,眼看肩舆抬过去。一个太监撇嘴咋舌道:“冯公公在大内坐起轿子来了。”另一太监搭话了:“这是太后娘娘与皇上恩准的。冯公公的权势,比起他的前任孟公公,不知又强了多少倍呢!”正说着,只见张鲸一溜烟跑来,嚷道:“冯公公,不得了了!皇帝在罚跪呢!”冯保问:“怎么回事?”张鲸溜近了说:“还不是因为那个客用,带着皇上玩蚂蚁大战,被太后娘娘发现了,这不,太后娘娘发火了,命皇上在西煖阁罚跪呢。”冯保自语:“就为这点小事。”他冲身边人道:“快,把我放下。”
第九章 折俸风波(4)
  冯保在外喊:“启禀太后娘娘,奴才冯保求见。”李太后说:“进来。”冯保进门,扑通跪倒在朱翊钧的身后道:“启禀太后娘娘,今儿的事,完全是奴才的过错。奴才想皇上整日读书习字,实在过于单调乏味,故将客用阉了,送到皇上身边,也可以给他找个乐子。”李太后杏眼圆睁,看着他说:“大胆奴才!你还有脸在此为他求情!皇上是万乘之尊,你竟然让他整日同蚂蚁、癞蛤蟆为伍,这和当年的孟冲有何两样?”冯保给自己了一个耳光,说:“奴才该死!但这蚂蚁,蛤蟆实属灵性之物。皇上天长日久,深居后宫,必将童心泯灭,不食人间烟火,如果这样,怎能体恤民情,成为一代明君!”
  两位太后似乎被他说动了,陈太后抬眼对李太后说:“妹子,冯公公所言不无道理,依我看,我们对皇上过于苛刻。”李太后咬嘴唇想了一下,冲朱翊钧说:“得了,起来吧!”朱翊钧却一动不动。李太后说:“怎么,冯公公为你求情,你倒耍起性子来了?”冯保即刻将朱翊钧扶起:“快!快!万岁爷,赶快谢过太后娘娘!”朱翊钧咬牙站了起来,转身即走。李太后说:“等等,这儿有份张先生送来的帖子,需要你过目。”说着,把帖子递给朱翊钧:“这才是你该做的正事。”
  朱翊钧接过帖子,转身离去。冯保依旧站着。李太后对他私阉客用送给皇上的事十分不满,嘱他道:“以后遇上这种事,别忘了这儿还有两位太后!”冯保说:“是。”李太后对他挥手说:“还不快去帮皇上琢磨琢磨那揭帖。”冯保答应了一声退下。
  朱翊钧坐在文华殿丹陛之上,张居正坐在丹陛下左首。部院大臣如新任吏部尚书杨博、新任户部尚书王国光、新任兵部尚书谭纶、礼部尚书吕调阳、新任刑部尚书王之诰、工部尚书朱衡、都察院左都御史葛守礼等依次前来觐见,朱翊钧对他们说:“众卿平身!”众官员山呼:“谢皇上。”朱翊钧从袖中摸出字条:“尔等部院大臣,须得各尽职守,重要事件须得向内阁首辅张先生禀报,然后奏朕。张先生昨日有揭帖呈进,讲明要革除前朝旧弊,开创万历新政,尔等要同心协力,共造本朝鼎盛气象。”众官员齐声答:“臣等牢记皇上教诲。”
  朱翊钧叫了一声:“张先生”,张居正起身跪禀:“臣在!”朱翊钧问他:“你说,万历新政该如何实施?”张居正奏道:“臣思虑,应从整饬吏治开始。”朱翊钧问:“如何整饬吏治?”张居正说:“过几日,臣会有专门奏本呈上,请皇上审阅。”朱翊钧一脸严肃地说:“好。朕等着。”
  文华殿外传来喊声:“捷报——捷报——!”
  小皇帝朱翊钧瞪大了眼睛,问:“什么捷报?”
  张居正让传送信人,不一会儿,一位小校进入大殿,跪下高奏:“启禀皇上,广西剿匪前线八百里加急传来捷报,两广总督殷正茂已收复庆远等城池多达三十六座,剿灭叛匪三万余众,匪首贝那身负重伤,并带其少量人马退至丛林深处。”
  朱翊钧问张居正:“谁是贝那?”
  张居正说:“此乃广西叛匪之首,多年来危及广西的安宁,此捷报乃大好消息,皇上,广西匪患如期剿灭,殷正茂功不可没,这也是皇上上应天机,下符民意的祥端盛事,亦是开启万历新政的好兆头,臣有一个建议。”
  “请讲!”
  张居正道:“请皇上下旨殷正茂,让他进京献俘。”
  朱翊钧道:“如此甚好,就依张先生说的办。”
  一时间,“殷正茂真是功不可没”、“叔大举荐有方,用人得当!”之类的议论充满了张居正的耳朵,但新任户部尚书王国光却对他敲响了一计警钟:“依下官之见,一场剿匪的胜利,并不能掩盖眼下朝廷所面临的诸多问题。”
  王国光此话不是空穴来风,对于他这个新上任的户部尚书来说,最令他忧心忡忡的是:户部虽然掌握着全国的财政,但国库的银子即将告罄。高拱离任前,说还有四十万两,但这几日,所有账目都已查证核实后发现,国库里实只有二十万两银子,所谓四十万两,是把高拱答应多给殷正茂那二十万两银子也算在内,可是,这笔银子已划出去三个多月,付了潮白河的工程款。年初,户部十三司会同有关衙门一起核定,今年全国应该征收的赋税是二百七十万两银子,但全年各项开支却须得银两四百余万,这还不包括先帝驾崩与新皇帝登基这些意外的大笔开支,总之是寅吃卯粮,入不敷出。堂堂一个户部尚书,口袋里竟抠不出一两银子,这在大明两百年来,实属罕见。
第九章 折俸风波(5)
  张居正问道:“不是说还有历年积欠吗?这个数目是多少?”
  王国光回答:“五百多万,这还仅仅只是隆庆二年以来的积欠,如果这笔钱收起来,我们就不会如此捉襟见肘,作无米之炊了。”
  张居正点头道:“我看催收积欠是户部的重中之重,在这件事上你要多动脑筋。”
  王国光说:“我已经想好了主意,第一,把全国十大榷关的征税御史全都换掉,换上年轻肯干,愿意为国分忧的官员,这是个大事,过两天咱专门再来请示。今天,有比这更急的事情。”他看着张居正说:“再过几天,七月二十,是发放月俸银的日子。京师的官吏,合起来有一两万人,每月应发放的本色俸银是十二万两银,可是现在上哪儿去找这笔钱呢?”
  真是破屋又遭连夜雨,张居正道:“一点办法都想不出来吗?”
  王国光叹息道:“要还有一丝办法,我就不会在此发牢骚了,实在是山穷水尽啊!不过,千难万难打磨不开,也就是这两个月。过了这两个月,咱就有办法了。”
  能想的办法王国光都想过了,可邻近州府的钞库中也无银可调,找京城富商临时挪借,则有失皇朝体面,必遭世人唾弃。官员们平常爱财如命,但若被告知本月的俸银是从商人处告借得来的,马上就会舆论沸腾。拖欠一月也不妥,首辅上任第一个月的俸银,是万万不可拖欠的。王国光来他这儿讨主意,张居正就得给想出办法来。
  张居正思索一会儿,招呼他说:“走,咱们去仓场总督衙门。”
  仓库禁卫森严,库存房里放满了纸绢油纱等一应生活用品。张居正与王国光在新任仓场总督带领下进入,王国光注视着他:“叔大,你在打这些个东西的主意?”张居正说:“是的,本月的折俸银,我想全部改用实物折俸。”
  “什么实物?”
  张居正道:“胡椒苏木!我记得上次来这里,看到那么多的胡椒苏木,这回可以派上用场了。”王国光欲言又止,他知道这样做的麻烦会有多大,官员们会有多么的激愤,他听见张居正问他:“你户部管理的国库在京城有多少处?”便答道:“少说也有二十几处。”张居正问:“东西多吗?”
  “满满囤囤,累年各府州县纳缴的实物,从纸笔墨砚、锣鼓铙钹;到炭米油盐、毛皮茶麻,可谓应有尽有。这些东西本来是专供朝廷的日常用度,但入缴数量太大,用也用不完。有些物品因入库时间太久,还发生霉烂变质。”
  张居正满意地点头道:“每年,各司库呈报的损耗最低也有几十万两银子,依我之见,干脆选出几样库存实物,折价作为官吏们的俸银发放,这样既解决了库存问题,又解决了俸银。这无招之招,也算是两全其美。”
  王国光沉吟半天说:“叔大,这倒是个办法,这件事执行起来,恐怕还会有阻力!我这户部尚书刚刚走马上任,就用实物给官员折俸,你这不是要我难堪吗?”张居正看着他,眼神炯炯地说:“我这首辅也是刚刚走马上任,我都不怕,你怕什么?”王国光道:“你是首辅,他们会畏惧你的权利,我却不同,他们本来就对我看不顺眼,恨不得在鸡蛋里挑根骨头,想找茬整我的人大有人在,你让我这么做,岂不是把我往刀尖上送。”张居正火了:“我让你来当这个户部尚书,不是叫你来躲清闲的,是为了朝廷。该上刀尖就上刀尖,该下火海就下火海!怎么?无从施展你报负的时候,你总躲在背后发牢骚,骂别人是庸官,可你这刚刚走马上任,就怕丢乌纱啦?”
  王国光不语。
  张居正语气缓和下来:“再说实物折俸国朝已有先例,成化五年,御史李瑢就做过此事,皇上也批旨允行。现在胡椒苏木历来由榷场专营,民间不许散卖,拿它折俸,官员们很容易变现。”
  王国光说:“既然这样,这事就按你的意思办。”张居正摆手道:“不,这得由皇上准旨,你马上将此事写成本子呈奏皇上,以求准旨。”
  仓场总督衙门库房前广场上东一辆西一辆密匝匝停满了骡马大车。不少携筐带担的挑夫,身着戎装的军曹武弁,穿号衣的差人番役,穿襕衫的吏目衙牌,戴乌纱帽的各色官人混杂一起。笑谈声、斥骂声、喊叫声、吆喝声闹哄哄交织成一片。毒日底下闷热难挨,加之肚子里都窝着火,一些纠纠武官便躲在马车的阴影里,你一言我一语地骂开了。
  “谁他娘的吃屎迷了眼儿,弄出这么个胡椒苏木折俸的馊主意。”
第九章 折俸风波(6)
  “新皇上登基,本指望多得几个赏银,这下倒好,赏银得不着,连俸银也变成了胡椒面儿。”
  “咱要那苏木干啥?我家又不开染坊,这高拱一走,什么章程都改了。”
  “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别忘了新任首辅就是个湖北佬,你们等着吧,邪的还在后头哪!”
  广场边,落下一乘四人抬大轿,身着五品武官命服的北镇抚司主管章大郎下轿,人们都给他让道儿。这章大郎后台硬,他的亲舅舅就是如今的乾清宫管事牌子邱得用,所以他才骑着老虎不怕驴子,哪个见了都要让他三分。他走到一辆架子车跟前,骂道:“谁他妈的不长眼睛,把车子摆在路头上。”车主赶紧过来,赔着笑脸把架子车推到一边。章大郎大摇大摆走来,见众人一时歇了嘴,便道:“哟呵,都瞪着我干吗?见着我都没话了?刚才,你们都发什么牢骚哇?”
  有人答他:“章爷,还不是为了这胡椒苏木折俸的事儿。”
  章大郎骂道:“他娘的,你们别提这事儿,提起来,我气头比你们更大,老子这个粮秣官上任第一个月,就他娘的碰上这等事,司衙的上司同僚明里不说,暗中还不是骂我丧门星?你们说,这事跟我相什么干?可是,别人在我面前做头做脸,我还不是得受着?”
  众武官七嘴八舌附和:“章爷,咱们都同你一样。”有人撺掇他说:“章爷,你有办法,帮咱们讨个公道。胡椒苏木折俸,这是不把咱官员当人呢,咱们还得要月俸银。”章大郎停下说:“听说太仓里空了,一钱银子也没有。”一武官不屑地说:“你听他的,章爷,管太仓的没有银子,就像开窑子的说没有婊子,你信吗?”章大郎寻思了一下:“这倒也是,京城文武官员,撑破天一万人,大小一拉,平均每人十两银子,也才十万两银子。偌大一个太仓,未必十万两银子也拿不出来?”一五短身材的粗壮武官应声道:“可不是这个理!我看哪,是有人成心挤兑咱们。”有人捅了他一下:“老弟,可不能瞎谝。”这武官嗓门偏大:“谁瞎谝了?有胆量的,让咱到太仓瞧瞧去,章爷,你说是不是?”
  章大郎点头:“是这个理,”他问那武官,“新任的户部尚书,叫什么来着?”五短身材顿时来了精神,答道:“王国光。”章大郎说:“娘的,听说他是管仓库的出身,什么仓里装着什么东西,这姓王的一清二楚。兴许他觉得这些东西在仓库里放陈了,放烂了可惜,干脆折俸给咱们了事。”旁有一瘦子开口了:“折俸的事儿大,恐怕户部尚书一个人作不了主。”五短身材仍骂骂咧咧地说:“他请示谁?无非是新任内阁首辅,听说王国光与首辅张大人是同年,两人穿着连裆裤呢。”
  屋内堆满了胡椒苏木,主称王菘和监称金学曾正在发放胡椒苏木,一个六品武官正在支领。一筐胡椒放到磅秤上,秤杆翘起,金学曾用铲子铲下一铲。武官急了:“嗳,我说你这个监称,人家主称官都没说话,可你倒好,非得把这秤杆压得平平的,你要这么做,我把东西带回去,要是分亏了,谁认这个帐?”金学曾说:“这位大人,我这是秉公办事,我要是分亏了,上边会拿我是问!”武官马上吹胡子瞪眼开了:“嗳,我说你这人也真够操蛋的。”金学曾问:“你骂谁呢?”武官指着他:“我骂你,怎么着?小子,你这一身的毛都没长齐呢,敢跟我来较劲。”说着,欲上前拽金学曾,但被别人拦住。王菘说:“得了,我给你添一铲不就得了!”说着,让发放胡椒的役伕往筐里添了一铲。武官道:“这还差不多!”
  武官出门后骂道:“那监称的家伙,简直就是个混蛋!”章大郎说:“哟,兄弟,到底怎么拉?你骂谁呢?”武官道:“今日发放胡椒苏木,真他娘的邪门!有主称,有监称,主称的是这个储济仓的大使,姓王,监称的是户部度支司派来的,姓金。王大人还好,但那姓金的太混蛋!”章大郎问:“那姓金的是个什么玩意儿?”武官答:“听说是个观政,还没有实授哪。”
  吏目从里边出来,站在大门口嚷道:“京师南大营,京师南大营人来了没有?轮到你们领货了。”
  五短身材闻言跨进大门,章大郎赶紧喊了一声:“慢着。”吏目与粗壮武官都站住,吏目拱手道:“大人有何吩咐?”章大郎指示紧随身后的亲兵说:“递帖子。”亲兵递上帖子,吏目接过,上面写着:锦衣卫北镇抚司粮秣官副千户章大郎。吏目问:“请问章大人有何事?”章大郎说:“进去禀告你们大人,就说章爷咱公务繁忙,没工夫傻等。先把咱们衙门的胡椒苏木领了。”吏目为难地说:“章大人,这名单次序可是先排好了的。”章大郎叫道:“排了就不能改,是铜浇铁铸的啊?”五短身材上前道:“章爷有事,咱们让他。”不少人咐和他。吏目于是转向章大郎:“章大人,请进。”章大郎反剪双手跨过门槛,回头对广场上的军爷们道:“你们等着,咱章某给你们出口恶气。”
第九章 折俸风波(7)
  章大郎随吏目绕过照壁进入,吏目介绍:“章爷,这位是储济仓大使王大人,这位是户部观政金大人。”章大郎抱拳一揖:“在下是北镇抚司粮秣官章大郎。”王崧道:“久仰,久仰。”章大郎瞪着金学曾:“户部观政,这是个什么官?”王崧道:“金大人是隆庆二年进士,刚金榜题名,就因母丧丁忧三年,今年守孝期满回到京城,还没有安排实际职务,先来户部研习政务。”章大郎说:“你放着政务不好好研习,跑到这储济仓来干吗?”王崧道:“储济仓缺乏人手,金大人就被户部派来监称。”章大郎点点头:“那行,提货吧。”王崧道:“章大人,其实你不用自个儿过来,贵司衙的折俸,下官安排人与你手下人对账发放就行。”章大郎说:“这么大的事情,怎好让手下人办理。”王崧说:“那就有劳你了。给章大人发放胡椒。”
  几位役伕拿来麻袋欲装填,章大郎拦住:“慢着,不能这样装。”几位役伕住了手,望着王崧,王崧小心翼翼问:“章大人,你认为应该怎么装?”章大郎问一旁的司务:“咱衙门官员的花名册,你带来了吗?”司务道:“带来了。”章大郎转向王崧:“就按咱提供的花名册,你给我一份一份地称,然后一份一份地装。”王崧道:“这得多长时间?外面还有那么多衙门的人候着。”章大郎说:“我管他人多人少,咱北镇抚司的事儿,就得这么办!”
  一直在一旁沉默着的金学曾开口了:“依我看,得按章程办事。”章大郎嚷道:“啊,原来你不是哑巴?”金学曾问:“章大人为何这么说话?”章大郎说:“打从我走进这称房,就看你眼珠子滴溜转个不停,嘴巴却帖了封条,金观政,你刚才说,什么章程?”金学曾平静地说:“储济仓的章程,只对衙门,不对个人。北镇抚司两百多名官员,要是一份一份地称,称到明天天亮都称不完。”章大郎嚷道:“我可不管你天亮天不亮,称不完也得称,就这么办!”金学曾说:“章大人,你既插队进来,众人忍让也就罢了,现在又无理取闹,公堂之内,岂无王法?”章大郎冷笑:“好你个鸟观政,竟敢教训本官,看看你穿的是什么?几只小麻雀前胸后背的乱飞,老子身上穿的你看清楚了,一只大熊罴,你没有资格跟我讲话!”没想到这金学曾更是个牙尖嘴利的角色:“是的,我金某官阶九品,是大明王朝里最小的芝麻官,可我这小官是从乡试、会试一程程考出来的,是金銮殿上金榜题名,正道上得来的,请问你这五品官是怎么来的?”一句话惹恼了章大郎:“听你这口气,讥笑我这官来路不正,嗯?看老子打死你!”说着,举起扇柄朝金学曾劈头打来。
  金学曾一躲,头上的乌纱帽翅被扇柄击断。章大郎像一头咆哮的狮子,在称房里把金学曾撵得团团转。王崧劝道:“章大人息怒,有事好商量。”说着,拽章大郎的衣袖。章大郎迁怒于他,回转身来狠命推了一掌。王崧猝不及防,仰面跌倒,后脑勺重重地碰在搁在砖地上的大称砣,顿时惨叫一声,身子一缩,四肢抽搐起来。金学曾赶过去看,章大郎拿起一把铲子朝他扫来,金学曾一步跳出称房,在院里奔跑,与闻讯赶来的守仓小校撞了个满怀。小校紧张地问:“金大人,怎么啦?出了什么事?”金学曾说:“有人在这里行凶动武。”小校问:“谁?”章大郎抓着铲子又从屋里冲出来扑向金学曾。金学曾说:“快,把他拿下!”小校见追打者是个武官,旋即上去阻拦。章大郎抡起铁铲朝小校拦腰扫来,小校一步跳开。小校命令七八个兵士将其团团围住。章大郎色厉内荏地嚷道:“你们想要怎么样?”金学曾命令小校:“把他轰出去!”小校上前:“章大人,你自己走,省得小的不好交差。”章大郎咬牙切齿骂道:“狗日的,你等着,看我怎么收拾你。”
  撵走章大郎,吏目从称房跳出来喊道:“金大人,快来!”王崧躺在地上,口吐白沫不省人事,一应胥吏差役一声声地喊着:“王大人”。金学曾仔细一看,地上没有血迹,他伸手在王崧的后脑勺摸了摸:“呀,王大人后脑勺陷进去了。”吏目全都没了主张,金学曾道:“快,找副担架来,救人要紧。”
  章大郎和司务被小校及兵士推出门后,以那个五短身材为首的一众武官围上来,问他把那小子整治得如何。章大郎顿时恼羞成怒起来。吏目带着人向门口跑去找人救王大人,只听门外一片砸门声。金学曾让守库兵士都操起家伙来,不准让一个人进来,并让吏目赶快从后门出去,火速赶到户部禀告王大人,就说这儿闹出人命了。吏目和众差役让他先躲一躲,金学曾不肯,吏目道:“你不能白白送死。”他一挥手,几名差役架着金学曾从后门撤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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