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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首辅张居正

_11 熊召政(现代)
  朱翊钧惶惑地问:“外公真的要把花园铲平了种菜?”李太后坐在绣榻上,把着小皇帝的手徐徐道:“你外公的脾气,逼急了,什么事儿都做得出来。你姑父许从成也说了狠话,说这个月若再是胡椒苏木折俸,他就上街摆摊儿,卖家中旧货。钧儿,你说,他们是丢谁的丑?”朱翊钧说:“丢他们自己的,我就不信,他们会这么穷。”李太后说:“这不是穷不穷的问题,你登基还不到三个月,就有这么多皇亲国戚以及文武官员找你要饭吃,这叫天下人怎么看你?常言道众口烁金。这事儿,咱们不能不管了。”朱翊钧道:“怎么管?要不,传旨请张先生来,一同商议办法?”李太后果决地摇头道:“不用找他来了,我看你立即下旨,凡王侯勋戚,一律取消胡椒苏木折俸,月俸仍以银钞支付。”朱翊钧问:“太仓银不是告罄吗?”李太后道:“让户部想办法。”朱翊钧问:“余下京官怎么办?”李太后告诉他:“钧儿,你是皇上!王侯勋戚的事,得皇上亲自来管。文武百官那头,还有内阁首辅哪。”朱翊钧闷头道:“张先生恐怕也不好处置。”李太后断然道:“如果朝廷中尽是顺心的事,还要内阁首辅干什么?疾风知劲草,张先生如果真是匡时救弊之才,就一定能想出办法,把事情摆平。”
  稍后,李太后又自语道:“内阁就张先生一个首辅,也真是累了他,我看,得给他找个助手了。”
  冯保插话道:“张先生今儿个送了条陈进来,请万岁爷增补阁臣。”李太后问朱翊钧:“他都提了哪些人选?”朱翊钧答道:“提了杨博、葛守礼、吕调阳三人。”看到他如此对答如流,李太后大为惊喜:“钧儿看过条陈了?”朱翊钧回道:“看过,母后去昭宁寺敬香,儿在东煖阁看了一上午奏本。”李太后颔首,问他:“这三位大臣,你看哪位合适?”朱翊钧说:“奏本上摆在第一的,是杨博。”李太后道:“这个不能用。听说他与张先生私交深厚,内阁大臣还是互相牵制一点好。”朱翊钧点头:“儿明白了母后的意思,要用,儿就用吕调阳。”李太后问:“有何理由?”朱翊钧说:“这吕调阳在张先生的条陈上摆在第三,看来他与张先生交情不深。”
第十一章 铁面柔情(3)
  “还有呢?”
  朱翊钧说:“儿还是太子的时候,吕调阳是詹事府詹事,是儿的老师,他在经筵上讲课最好。”
  “还有呢?”
   “还有,没有了。”
  李太后微微笑着说:“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咱听说吕调阳这个人一身学究气,从不拉帮结派。”朱翊钧抬起眼睛看着李太后:“那,母后同意用他?”李太后说:“选拔吕调阳入阁担任次辅,从目下情势来看,可能是最佳选择。” 朱翊钧大人般点了点头。李太后便让冯保拟旨。
  冯保坐到书案前。李太后道:“拟两道旨,一道给户部,一道给内阁,就按方才咱与皇上商量的拟文,记住,这两道旨今夜就得送到通政司,明儿一早,就传到当事衙门。”
  积香庐在崇文门外,泡子河边,原是嘉靖朝首辅严嵩的别业,严嵩落败后,这积香庐便被收归内阁。如今成为了内阁辅臣的游宴之地。那里非常僻静,很少有人来往,因此张居正安排玉娘住到那里。
  张居正的大轿在圆门前停下,李可掀开轿帘,王篆与积香庐主管刘朴迎上前去。张居正看着周边的风光,想起自李春芳去位,自己已有整整四年没有踏足积香庐了。他们一行三人刚绕过一丛翠竹,踏上生满苔藓的砖径,忽听得河边的那座秋月亭里,传来悠悠琵琶声,有人在唱曲。
  张居正伫步静听:
    
    奴不曾图你钱和钞,
    奴不曾图你头上的乌纱帽。
    奴也不图你容和貌,
    奴只图你能将我的冤仇报。
    想到我的亲人啊,我泪眼儿已枯,容颜儿枯槁。
    苍天啊,苦命人是我,孤苦伶仃,雨打风飘……
  曲声凄婉,张居正听得怔忡:“真没想到,她的曲儿唱得这么好。”王篆说:“玉娘本是一个多才多艺的女子。”张居正让他去膳房准备一桌上好的酒菜,待几人走后,才轻步向玉娘走去。
  玉娘听到脚步,琴声戛然而止,她回头,看见了张居正站在她面前:“玉娘,你的歌声像春天的画眉,只是有些凄婉。”玉娘低头道:“谢大人夸奖,我只是借此歌声排遣心中的积郁。”张居正心疼地说:“为了我,你受牵连了,好在一切都过去了。”玉娘问:“为何这么说?要不是王大人,我早就落入那恶狼之手。”张居正说:“他们是冲我来的,想把你当作交易,去换取章大郎。”玉娘问:“章大郎是谁?”张居正说:“一个五品粮秣官,因不满实物折俸,在储济仓闹出了人命,现被拘押在刑部大牢,但朝中有人想在我面前替他说情,被我拒绝了,于是,他们才利用绑匪将你绑了。”玉娘不禁担忧起来,问张居正,那些人会不会仍在暗中加害于他。张居正让她莫担心:“这些日子,你好好在这呆着,哪儿也不要去。等绑匪落网之时,我再来接你出去。”
  积香庐水榭华灯璀灿,精致的八仙桌上摆着几碟子精洁的菜肴。张居正爱吃清淡的淮扬菜,故桌上尽是清炒鳝糊、贵妃羊肉之类,而他却无心饮馔。灯光下,玉娘越发显得唇红齿白,一双大眼睛清纯如水,饱含柔情。“今夜你真美!”张居正不禁赞道。玉娘一笑:“谢大人夸奖,我已经心如古井,容颜早已枯萎。我只想早日归皈佛门,离开这污浊的尘世。”张居正道:“不!尘世间并不都是污浊,当你淌开污浊,前面就是一片璀璨!人活着,就是为了寻求这片璀璨。”玉娘起身走向水榭边,望着天空明月:“大人,如果尘世真是这样,我的父兄为何会屈死在街头?为什么有那么多恶人在当道?”张居正走到她身边:“这正是需要咱们去抗争、去改变的。玉娘,你应该好好地活下去。”玉娘回头用感激的目光注视他,道:“你要不是身居高位,我愿终身为你把盏,侍奉你左右。”张居正说:“只可惜我年岁已高,已无法给你那份儿女柔情。”玉娘脸上蒙上一层红晕,有遮不住的娇羞:“我早已打听过,大人你今年才四十八岁。”张居正说:“一穿上这身官袍,我就变成了七十岁的人。”
  游七忽进入,俯身在张居正耳畔耳语了几句,张居正对玉娘说:“姑娘先用膳,我一会儿便回。”
  “老爷,冯公公差王国光来这找你,说宫里头出了大事了!”刚一走到积香庐水榭外小道,游七便说,“说是李太后发脾气了!听说,李太后明早就将下旨:取消所有皇亲国戚的实物折俸,起因是武清伯李伟和许从成跑到昭宁寺去告刁状。冯公公特别提醒您,对这件事万不可掉以轻心。”张居正问他:“我家的胡椒苏木,拿出去变卖了吗?”游七道:“没有。”张居正停下问:“为什么不卖?”游七小声说:“我是想一个首辅之家,若真的去卖胡椒苏木,还不被人笑话。”张居正怒道:“混账!什么首辅之家,我同所有京官一样,都是靠朝廷俸禄吃饭,朝廷实行实物折俸,我们堂而皇之拿出去变卖,有何羞耻?”
第十一章 铁面柔情(4)
  游七感到委屈。张居正挥手让他先回去,明天一定要把分给的胡椒苏木全部卖掉。游七道:“听说不大好卖,胡椒、苏木本是紧俏货物,但一下子放出这么多来,变得很不值钱了。”张居正听了微怔:“哦,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京城里那些中小官员,本来俸禄就低,这一下岂不更惨?”
  看来这桌酒席是没法陪玉娘一起吃了,张居正再三道歉,玉娘的脸上掩饰不住失望:“你是朝廷重臣,不可能像凡人一般悠闲,我早就料到这一点。”
   “你这首辅,我这户部尚书,都是受命危难之际,太后不体谅我们的难处,反而袒护那些锦衣玉食的皇亲国戚,这事儿,我想不通!罢罢罢,这顶乌纱帽,我还给你。”王国光说着取下头上的乌纱帽,放到几案上。张居正看了看王国光的额头,说:“汝观兄,你头上的伤口结痂了。”他把乌纱帽捡起来,郑重地戴在王国光头上,深情地说:“你想不通,难道我就想得通?汝观兄,你我的志向是在推行万历新政。所谓万历新政,就是为朝廷谋利益,为百姓谋福祉,只要能做到这两点,受点委屈又算什么呢?”王国光道:“如果受点委屈能办成事情,也还罢了,但太后又让皇上绕开内阁直接下旨,这让您这个首辅怎么当?”张居正说:“我们做大臣的,理所当然应该做到善则归君,过则归己。那几位皇亲国戚串通一气,跑到太后跟前告状,如果你是太后,你又会如何处置?国家国家,皇上既要治国,又要治家,家事掺到国事之中,国事就难办了。”
  一个武清伯,一个附马都尉,都是富甲一方的人物,根本不在乎那点月俸银,至于他们为何要在胡椒苏木一事上大做文章,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张居正当了首辅,有些人心里头不舒服。那些贪官、庸官,以及以魏廷山、王显爵为首的高拱那些死党,还有一堆人,老在背地里捣鬼;煽风点火之人,就在他们之中。现在只有一条路,向李太后说明实情,争取她的支持。张居正决定试一试。此外,他让王篆连夜去刑部尚书王之诰家,向他传谕,近日由他主持三法司开堂会审,立即判处章大郎死罪。王篆还觉得此事要三思而行,张居正却说:“什么三思而行!杀人者偿命,扰政者也必得严惩!”
  王篆刚出门,刘朴匆匆进门,告诉张居正玉娘带了一些行装出门去了,拦都拦不住。张居正让大家稍候,自己匆匆出门,终于在积香庐外拦住了玉娘,他急切地看着她,问:“你为何这么做?”玉娘说:“你们的谈话我听到了,大人,您这首辅当得如此之难,我哪能再给您添麻烦呢?” 张居正生气道:“玉娘,这是两回事,你留下,不会给我添什么麻烦。你要是走了,倒真是给我添麻烦了。”他告诉玉娘,绑架她的绑匪至今还没有下落,她要是一回尼姑庵,被他们察觉,再把她绑了怎么办?玉娘倔强地说:“我会准备一把剪刀,如果再有人绑我,我会就此了却此生。”张居正道:“傻丫头!你怎么那么死心眼!你难道不知道,你在我心中的位置吗?我喜欢你,已经无法将你抛下!”
  玉娘闻言大怔,两个眼睛都含了泪,她扔下包袱,扑入张居正怀中。张居正浑身一震,也紧紧搂着她。远处的李可见状背过身去。张居正慢慢推开她,恳求道:“回去吧!回积香庐,我会常来看你的。”
  李太后坐在妆台前,容儿上前小心翼翼替她取下头上的簪子,门外传来敲门声。李太后问:“谁?”冯保说:“太后,是奴才。有要事向太后娘娘禀告。”李太后诧异道:“深更半夜的,又出什么事了?”冯保道:“张先生在会极门外急着求见。”李太后皱眉道:“有啥事明日说,不行吗?”冯保说:“张先生说,此事关乎国家大政。”李太后想了一想:“那好,让他在会极门外等着,我去见他。”
  会极门外,李太后在容儿服侍下走出轿门,张居正跪行叩见太后,李太后让他平身:“听冯公公说,先生为胡椒苏木折俸的事,要连夜见我?”张居正道:“是。”他刚说了请太后收回旨意,让皇亲国戚同所有京官一样执行实物折俸,李太后便断然说:“这不可能!”历朝历代,皇亲国戚都是受到优待,可万历皇帝刚刚登基,皇亲国戚不但没有得到实惠,反而连月俸银也被取消了,好多皇亲国戚都发牢骚,说皇上寡恩呢。寻常百姓人家,三亲六戚之间出了个什么事儿,也都知道帮衬帮衬,何况皇亲国戚,怎么能对自家的亲戚这么无情无义呢?
  张居正跪禀道:“太后与皇上关心皇亲国戚的利益,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原不值得非议。但文武百官效命于朝廷,也是皇上的骨肉,理应一视同仁。皇亲国戚的月俸银,也得靠国库发放,跟百官无什么不同。”李太后说:“国库再穷,总不至于缺这点银两吧?”张居正说:“太后,臣冒昧请您前往太仓一看。”李太后犹豫,冯保在旁说:“深更半夜,太仓就不用去了吧。”张居正说:“太后若去了太仓,依然坚持您的旨意,臣甘愿受罚。”
第十一章 铁面柔情(5)
  一间一间库房被打开。一个一个银匣被抽开,全部都空空如也。李太后一行走进最后一间库房,一连抽出几个银匣,都是空的。眼看要走到库房的尽头,李太后问:“还有库房吗?”王国光说:“太后,这是最后一间库房。”李太后叹道:“没想到,国库如此空虚。”王国光说:“是的,我这个户部尚书,甫一上任,就唱起了空城计。”张居正说:“太后,臣与王大人之所以要推行实物折俸,实乃是因为朝廷财政,几乎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因此,臣希望全体臣工能够体察国情,共度危艰,相反,有些人想利用实物折俸动摇皇上实施万历新政的决心。”
   “此话怎讲?”
  张居正说:“有些官员不惜利用极其险恶手段,串通绑匪,绑架方立德女儿玉娘,目的是为了与臣讨价还价。”他递上绑匪的来信,说:“皇上登基不久,如果京城官员都不能帮着朝廷共度艰难,还谈何万历新政?请太后三思!”
  李太后看完信,怒气冲冲说道:“原来如此!”转向冯保说:“你立即到通政司传我的旨意,所有的皇亲国戚,继续执行实物折俸的举措。”
  圣旨宣吕调阳升为内阁大学士,入阁随张先生一起参赞机务,以王显爵、张四维为首的一帮臣僚拥入值房向吕调阳道贺。张四维道:“吕大人,你晋升阁臣,这礼部尚书一职,希望还是由你兼任。”吕调阳说:“我肯定不会兼。首辅张大人的意思,凡入阁当了辅臣者,一律不再兼任部院堂官。”王显爵说:“岂有此理,他张居正有何权利订此章程。”
  魏廷山匆匆进入:“诸位听说了没有,皇上已经收回了皇亲国戚发放现银的旨意。”王显爵说:“本来嘛!皇亲国戚为何非得享用特权,而我等官员吃苦受累,却要用实物折俸。”魏廷山说:“问题不在这儿,关键是张居正得罪了武清伯、许从成这帮皇亲国戚,就等于自掘坟墓。”他对吕调阳说:“吕大人,你可千万不能跟着张居正淌这道混水。”吕调阳一笑:“我吕某,自有自己的为政之道,就不劳你们费心了。”
  在高党如王显爵与魏廷山看来,张居正这一招是敲山震虎,武清伯出面都未能挽回局面,看来,李太后站在他一边,从此以后只能谨慎从事了。惟一值得疑虑的是,李太后若站在张居正的一边,又为何会选用吕调阳出任次辅?王显爵认为:这一切表面上是太后的旨意,实际上是张居正的巧妙安排,吕调阳为人老实,不会对他构成威胁。但他最关心不是这个,他关心的是:吕调阳这一走,空出的礼部尚书一职,该由谁接替?
  太阳穿过窗棂,直射在张居正的脸上,屋外传来孩子银铃般的声音:“飞起来了,飞起来了。” 张居正睁开眼,揉揉眼,披衣下床走来后院,他的两个小儿子正在放风筝、玩空竹,夫人顾氏与另外四个儿子站在一边观看。张居正看他们都这么高兴,笑问:“不知道你们这次回江陵老家,撞上了哪路喜神?”顾氏说:“我们回京城三天了,你都没时间坐下来,跟孩子们好好儿聊一聊。听游七说,你当上首辅,就没有一件顺心事。”张居正说:“是啊。夫人,你和孩子们回江陵老家呆了半年,京城里可是天翻地覆啊。”
  小儿子跑来,手上拿了一个空竹:“爹,听母亲说,你玩空竹最拿手了,快来教教我们吧!”张居正笑道:“行,爹给你们露一手!我这空竹兜得一点不亚于什刹海那帮杂耍艺人。”说着,他兜起了空竹。空竹陀螺似地旋转起来,在绳杆上滚动,哗哗乱响。一院子人看得眼花缭乱,竟不住大声喝彩。空竹声、欢笑声打破了张府以往的沉闷。
  刑部尚书王之诰一拍惊堂木,大声道:“人犯章大郎公然抗旨,干扰实物折俸,并误杀人命,罪行严重,绑赴西市斩首!”话音刚落,跪在下面的章大郎尿湿了裤子,被兵士架了出去。
  囚车在人流中行进,章大郎狂喊:“好你个张居正,老子死了,也要变成鬼跟你干到底。”到了西市刑场,他被兵士驾下囚车,拖向铡刀。围观者发出阵阵喊声:“斩了他!”
  寥均在人流中注视着章大郎。铡刀落下,人头落地。
  空竹嗡地一声飞落在地,碎!众人皆惊。张居正回头看着墙外,自语道:“替死鬼呀!你不该帮他们出这个头。”顾氏问:“你在说什么?”张居正说:“噢,没什么,带孩子们进屋吧,起风了!”允修拉着张居正的手:“不嘛!爹,你赔我空竹。”张居正不语。顾氏上前,拉着允修的手:“呆会让你哥去什刹海帮你挑几个好的!这会儿别再给你爹添乱了。”
第十一章 铁面柔情(6)
  张居正匆匆戴好官帽要出门,顾氏追上来,说:“叔大,你不能走。”张居正道:“内阁有多少事儿等着我,我一定得去。”顾氏道:“今天,你得听我的,在家吃顿午饭再走。”张居正问:“为何?”顾氏道:“你真的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张居正想不起来,顾氏说:“你的六儿子允修的十岁生日。”张居正一拍脑袋:“哎呀,看我这脑子,连这个都忘了。行,我今天上午就不出去了。”
  到堂屋里,顾氏低头从自己身上掏出一张纸递给张居正,说,“你看看这个。”张居正接过一看,那纸条的上端用蝇头小楷写了两行:东关帝庙神签,第五十七支,中吉,底下是四句诗,张居正吟道:
  燕子离巢上下飞
  翩翩求侣勿相违
  破空神剑依天意
  不斫霓衣斫老梅
   “这是谁抽的签?”
  顾氏说:“我一路进京,在沿途的关帝庙抽的,听说那里的签很灵。”
  张居正问她:“你为何抽签?”
   “还不是为了家事,想讨个吉利。这些时日,因为实物折俸引起的风波,你虽然不说,但我早有耳闻。好在,这支签有逢凶化吉之象。”
  张居正又拿起那张字条认真看起来,顾氏在旁指指点点:“那把神剑指的是你,你神剑出鞘,是顺从皇上的意思。你不伤害百官,却单斫老梅,梅的谐意是倒霉的霉,剑一挥,霉气就一扫而尽,你还担心什么?”
  张居正笑道:“这是你解的?”顾氏说:“我哪里懂得这多玄机,是关帝庙的解签人说给我听的,千难万难,有皇上为你做主支持,这事儿就逢凶化吉。”张居正问:“如果皇上不为我做主呢?”顾氏只是说:“不会的。”张居正道:“国家大事,岂是一支签能解得透的,当今皇上同允修一样大,才十岁。”
  顾氏换了个话题:“听说,你救了一个女孩?”
  “夫人怎么知道的?”
  顾氏抿嘴一笑:“首辅大人的一言一行,关乎着国家和朝廷,外边早就传遍了。”张居正看着她,略有吞吐:“我把她安置在积香庐,现如今她独自一人,无依无靠,我只是想……”顾氏打断他:“别说了,不用表白,为了你的名声,你该明媚正娶,将她娶进家门。你在京城孤身一人,该有个问暖问寒的人,侍奉你左右,更何况你一定很喜欢那姑娘。”张居正说:“夫人想到哪去了,她是个好姑娘,但这跟你想的不一样,那孩子才十八岁,而且一心想着皈依佛门,我一堂堂男子,怎能在此刻以强凌弱,将她占为己有呢?我只是想帮她,帮她走出困境,重新唤起她生活的乐趣。”顾氏道:“原来是我想多了。天长日久你们在一起,一旦生出感情,你要是不好意思开口,我来帮你去跟那姑娘说。”
  张居正感激地注视着顾氏。游七进来禀道:“老爷,允修的生日宴席已经摆上了。”
  皮条鳝鱼,粉蒸筒蒿,东瓜炖甲鱼裙边,还有红山菜苔,都是张居正最爱吃的家乡菜。他纳罕道:“这菜苔三月份就没有了,这会儿,你从哪能儿弄到的?”这红山菜苔,惟有长在洪山宝通寺的古塔之下一亩多地中的,吃起来最脆最嫩。顾氏回他道:“在冰窖里藏着的。”张居正将菜苔拣了一筷子放在口中,啧啧赞道:“好吃,好吃,看到这些菜,我也生起了莼鲈之思,想念故园家山了。”
  刚过辰时,抄完经的李太后从经室出来。候在花厅的邱得用连忙跪下喊道:“太后娘娘!”李太后坐到绣榻上,看着他红红的眼睛,纳罕道:“邱得用,好端端的,你哭什么?”邱得用说,今天三法司会审把章大郎判了死罪,章大郎是咱外甥,可怜咱老姐姐家,三代单传,就这一棵独苗,还望太后娘娘看在老奴这么多年跟着您的份上,高抬贵手,救咱外甥一命。李太后便问冯保:“冯公公,章大郎一案,已经判了吗?”冯保道:“回太后,今天三法司会审,已经判了死罪并于西市斩首。”邱得用大惊,泪流满面。李太后叹道:“这案子判得倒真是不慢!”冯保说:“眼下,因为胡椒苏木折俸,京城官员怨声载道,张先生此举,意在杀鸡嚇猴。”
  李太后沉思不语。邱得用哭着骂道:“这个张居正是存心跟奴才作对,他明知道章大郎是我外甥,只要稍加留情,章大郎便可免去死罪。”李太后说:“放肆!”邱得用连煽自己耳光:“奴才该死,奴才该死!”李太后怜悯地看着他,问除了章大郎,他还有什么亲人,邱得用道只有一个远房侄儿,李太后说:“章大郎已经死了,让你那远房侄儿进京来,承继章大郎的职务吧。”冯保在旁说:“邱公公,太后此举已属不易,你还不赶快谢恩。”邱得用抹着脸上的泪,跪下道:“奴才谢恩。”
第十一章 铁面柔情(7)
  走出乾清宫,找了一个僻静地方,邱得用将寥均拉到墙角:“这个张居正,我这辈子跟他势不两立,我侄儿既然已命归九泉,再留着那个玉娘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你今晚就派人去依翠楼。”他做了一个杀头动作:“他既然不仁我就不义,去吧,但千万做的干净一些,绝不能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依翠楼前厅进来了一位男子,姑娘们一拥而上:
  “老爷,你上我那去!我一定让你销魂。”
  “老爷,小女子是专程在此等候您的。”
  夏婆从她们身后走出,她疑惑地辨认那男子,匆忙出门。
  男子跟随某个姑娘进了一间香阁,关上门,一把抓住姑娘的手,掏出一锭银子,悄声道:“你拿着这银子,在屋里好生呆着,只要不出这门便可。”姑娘如获至宝:“老爷放心,小的一定遵命。”男子悄悄出了门,他蹑手蹑脚地走向后院香阁,他推开门向内探望,屋内一片漆黑。忽然,院内火把通明,以王篆为首的兵士围住了那男子,男子欲逃。兵士一拥而上,将他按住。
  冯保在念一份邸报的条陈:苏州府知府报告,苏州府治西南太湖之滨,有一座山突然自己移动。初开始缓慢移动,渐渐变快,往太湖而去。好像要下湖,一村民正好路过,见此情景大声疾呼曰:“此山要走下湖也!”闻者皆愕然而呼。山随呼即止,已离旧址一百多丈矣。
  朱翊钧乐了,拍手道:“山还会跑,真有趣。”
  冯保干笑,觑了张居正一眼。张居正敛眉凝神,毫无表情。冯保咽了一口唾沫,念开第二段:江西抚院来札:南昌府城隍庙殿下庭中生三块石头,初出地时只有四五寸,过几日便已长了一尺多,以后日日见长。大约不过十日,已长了三四尺。其初生时,无人觉之是石,偶一人见了说:“此处想生出山来。”石头听了此话后,遂不复长。
  朱翊钧颇觉疑惑,自言自语道:“石头又不是草,怎么能长呢?”
  张居正问:“方才冯公公所念简报,皇上有何看法?”
  朱翊钧生怕答错,指着冯保说:“大伴,你说。”冯保道:“荒诞不经。”朱翊钧说:“山走路,石头长个儿,怎么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张居正拍案而起:“皇上问得好!”
  “偌大中国,每天发生一些或流传一些荒诞不经、稀奇古怪的事情,原也不足为怪,但奇怪的是,这些荒诞不经、稀奇古怪的事情,居然堂而皇之地刊载在通政司的邸报之上!”
  听了这一席话,朱翊钧抬头看着张居正,问:“通政司的邸报应该刊载什么?”张居正转向冯保说:“皇上这个问题,还是烦请冯公公来回答。”冯保说:“万岁爷,邸报内容应是各地臣官的职守总汇。各省布、抚、按三台,各府州县官,还有九边总督,河官漕官盐官,他们每天在干啥,是否都是在明赏赉,严诛责,审开塞,纳贤才,尽明法稽验守土牧民之责,只要一看邸报,便大略可以知道天下吏治情况。”
  张居正点头:“冯公公已把邸报作用讲得透彻。臣今日特意圈出这两个条陈给皇上看,乃是为了引起皇上的警惕。我大明天下的这些封疆大吏,府库之臣,现在都在干什么?国库空虚,官员贪墨,河漕失修,关乎朝廷命运国计民生的大事,没人认真去做,反而弄这些异端邪说层层上报,岂不昏庸至极!”
  李太后在旁赞道:“说得好!张先生,你说下去!”
  张居正说:“谢太后。臣想建议皇上,下次例朝时应问一问,在京各衙门,各省府州县的命官都在干什么?臣在官场待罪二十多年,眼见仕宦风气江河日下,嘉靖一朝,一切朝政听任奸相严嵩处理,导致朝廷纲常不举,政令教化不行。嘉靖皇帝好修玄,好祥瑞,好变异,各地官员每天捏造许多异端祥瑞之事呈报大内,什么猪变麒麟鸡变凤凰,黄河鲤鱼吐青龙等旷世奇闻,都成了驿路快报。嘉靖皇帝一高兴,便会给这些捏造祥瑞以惑圣听的官员升官晋爵。长此以往,倖门大开。忠恳之士,每见放逐。以致江淮水患疏于治理,赋税积欠无人追缴。地方官吏盘剥小民,以搜财为工。嘉靖四十三年,有一个户部主事六品小官,名叫海瑞,对这种弊政深恶痛绝,遂备了棺材上疏,直接指斥嘉靖皇帝。惹得嘉靖皇帝大怒,把海瑞打入死牢。嘉靖四十五年,嘉靖皇帝驾崩。隆庆皇帝入承大统。天下震奋,万民拥戴。隆庆皇帝嗣位之初,也想挽振颓风,刷新吏治,重树洪武皇帝亲手创建的纲常教令,奈何积弊太深,人心腐朽,遂使嘉靖颓风,至今绵延不息。正因为如此,通政司的邸报才会出现如此怪诞的条陈。上这类条陈的事绝非个案,是官场普遍颓风。若不正本清源拨乱反正,今天处罚一个昏官,明天还会有十个百个昏官水行旧路,还会有各种乱七八糟的条陈奏章误导皇上。”
第十一章 铁面柔情(8)
  朱翊钧认真地听着,听毕说:“把上这两个条陈的官员统统撤职。”
  李太后赞许道:“张先生的话,句句都在实处。张先生为政多年,所以能一针见血地指出朝廷弊政。其他不用说了,你就说,下一步你想怎样治理国家。”张居正道:“臣认为,若要推行万历新政,首先要刷新吏治。而刷新吏治的第一步,就是实行京察!”
  所谓京察,就是对应天、顺天两京官员实施考核,四品以上官员,一律上奏皇上,自陈得失,由皇上决定升降去留。四品以下官员,由吏部都察院联合考察,称职者留用,不称职者一律裁汰。李太后问冯保:“冯公公,你觉得张先生这个建议如何?”冯保道:“启禀太后,张先生的主意好,这是大手笔。”李太后又说:“张先生,为何只限于京察,各处的地方官也应该考核才是。”张居正回答道:“这个使不得,地方官都负有牧民守土之责,若同时进行考察,势必引起混乱,导致州县不宁。两京衙门,并不直接面对百姓万民,考察起来没有这层麻烦,何况风气自上而下,只要京官的问题解决好了,地方官行贿无门,进谗无路,吏治就会有一个好的开端。”
  李太后转向朱翊钧:“钧儿,你是皇上,你认为呢?”
  朱翊钧道:“张先生的建议很好。”
  李太后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兴奋:“张先生,你今天回去,立即替皇上起草实行京察的诏令。”
第十二章 胡狲传信(1)
  胡自皋在小侍的引领下上到名乐坊玲珑阁二楼厅堂,楼主柳湘兰从里屋出来。她年龄在二十岁左右,眉如新月,肤如凝脂,穿着一身西洋布面料制成的洁白衫裙,梳了一个别出心裁的高高的发髻,一朵嫣红的玫瑰斜插其上。胡自皋道:“想必你就是湘兰女史?”
  柳湘兰问:“你就是胡大人?”
  胡自皋道:“在下就是胡自皋。”
  胡自皋是南京工部主事,到京城工部办点事。到玲珑阁来的王公大臣、公子王孙不在少数,像他这样的六品官,只不过比芝麻官大一点。柳湘兰是艳惊京城的名妓,与她约会的人都排到了一个多月以后,但胡某终于还是有本事插队,挤了进来,而他能做到这点,凭的是“有钱能买鬼推磨”的本事。
  胡自皋从小厮手中拿过一个礼盒,双手送到柳湘兰面前,说道:“这是几样首饰,作为见面礼送给女史,望笑纳。”柳湘兰接过礼盒,打开一看,只见是一对玉镯、一对耳环、一只吊坠,绿荧荧幽光温润。都是上等的翡翠。胡自皋又说:“在下想女史楼号叫玲珑阁,因此就选了几样玲珑翠玉,这里还有一千两银票,算是送给你的脂粉钱。”
  柳湘兰虽阅人无数,却还没看过出手如此阔绰的人,不禁感动有加,打叠了精神,要好好陪一陪眼下这位客人。但胡自皋说:“今晚上,在下不要你陪我,我要你陪我的一个朋友。姓徐,叫徐爵。”柳湘兰脆声笑道:“到我这儿来的人,都是只顾着自个儿销魂,哪有像你这样儿的,巴心巴肝进了玲珑阁,却是帮那位徐老爷跑龙套。”胡自皋也是个玲珑人物,闻言便凑了上去:“湘兰女史,你以为在下没有怜香惜玉之心?那你就错了。从一进你的门儿,我就像掉了魂儿似的。”柳湘兰咯咯一笑,悄声问他:“那为何要让给别人?”胡自皋道:“在下说过,这位徐老爷,可不是等闲之辈。”
  柳湘兰好奇之极:“他究竟是什么人?”
  胡自皋问:“你知道冯公公吗?”
  柳湘兰道:“当然知道,就是当今大内司礼监掌印太监,东厂提督冯保!胡大人,你说,今晚上那位冯公公要来?”
  胡自皋道:“不是他,今晚要来的是他的管家徐爵。”
  柳湘兰卟哧一笑:“绕了半天,你说的这位徐大爷,只是龙尾巴上的一只虾子。”
  胡自皋还欲说什么,只听得楼下一声大喊:“徐老爷驾到!”
  绑架玉娘的元凶已被王篆拿下,拘押在刑部大牢。张居正、王篆、李可穿过廊道,在一囚房前停下,隔着木栏,见那男子蹲在墙角。王篆道:“首辅大人到此,还不赶紧下跪!”男子一脸傲气,无动于衷。张居正问他:“你绑架民女,是受何人指使?”男子不答。张居正说:“只要你供出真相,我便可饶你不死!”男子依然不答。
  胡自皋与柳湘兰迎出,胡自皋道:“徐老爷,南京工部主事胡自皋在此恭候多时。”
  徐爵醉意未消:“你就是胡自皋?”胡自皋谦卑地说:“在下就是。”柳湘兰在旁蹲个万福:“徐老爷,多谢你赏脸,肯到奴家这里来。”徐爵色迷迷地盯着柳湘兰:“听胡大人讲,柳姑娘的花酒,都订到一个多月以后了。”柳湘兰道:“多谢众位老爷扶持!其实,奴家徒有虚名。”徐爵说:“唔,这句话听了受用。在京城,干你们这行儿的,我见得多了,刚出道儿时,有只烂梨子吃也就满足了,权当是解渴。一旦走红了,就开始架起膀子,自称是圣是贤了。”
  徐爵的话越说越粗野,眼见柳湘兰红晕飞腮,两道柳叶眉蹙做一堆儿,胡自皋干咳一声,打断徐爵:“徐老爷,你看,是不是把酒摆上?”徐爵说:“柳姑娘,你且退下,我和胡大人在这里谈点事儿,待会儿,再吃你的花酒。”
  柳湘兰走出厅堂,胡自皋、徐爵进入玲珑阁二楼厅堂。胡自皋小心翼翼地开口:“徐总管,你的怜香惜玉的方式,好像和别人不一样。”徐爵哈哈一笑说:“女人越觉得自己了不起,你越是要作贱她。”胡自皋点头哈腰道:“好哇,你这是温柔乡中的孙子兵法。”徐爵说:“胡大人,我这个人快人快语,你说,你执意要见我,为的何事?胡自皋说:“没有别的,只是想和徐管家交个朋友。”徐爵笑了一声:“和我交朋友?是看中我家主人了吧?”胡自皋略有一些尴尬,但赞许道:“徐总管快人快语。”
  徐爵对胡自皋的底细早就打听得一清二楚。这人进士出身,金榜题名后,没有当上什么大官,却当上了户部府仓大使,虽然官阶九品,却是一个天大的肥缺。在这肥缺上干了五年,等于家里开了个钱庄。隆庆元年,他花钱买通当道政要,升迁到盐运司判官的任上,这差事又肥得肚脐眼流油;后来又攀上了高拱,高胡子将他调任南京工部主事。如今高拱倒台,胡自皋八成想着改换门庭,看上了冯保这根高枝。
第十二章 胡狲传信(2)
  徐爵知道这点,故意说:“我家老爷可不是那么好见的。”胡自皋道:“这个下官知道。”说着,从袖子里抽了一张银票,递给徐爵:“这是一张三千两的银票,送给徐老爷吃点茶水,不成敬意,万望笑纳。”徐爵蹙眉道:“胡大人,你把我徐某看成什么人了?这银票不能收。”胡自皋说:“下官把徐爷当神交已久的朋友,既是朋友,又何分彼此呢?再推辞,就是不肯交下官这个朋友了。”
  推让半天,徐爵终于恭敬不如从命了。把银票收起后,问道:“胡大人,你想见我家主人,究竟有何目的?”胡自皋说:“我们既成了兄弟,我也就直说了,我想挪个位子。”徐爵答应道:“好吧,我安排一个时间,你来拜会我家老爷。”胡自皋大喜:“全仗老兄帮忙了。”说话到此,不必再进行下去,徐爵打了个哈欠,像想起了什么:“柳姑娘呢?喊她上来,陪我们吃花酒。”
  玉娘不见了,就连那绑匪也失踪了,邱得用一阵紧张:“大事不好,此人万一落到了张居正手上,必将留下灾祸。”他让廖均去依翠楼打探一番。寥均亲自去了一趟,才打探到一点情况:前些日子来了一堆兵丁,把院子围了个铁桶似的,有一男子被巡城御史衙门抓走了。除此外,妓女们似乎也不知道更多了。
  冯保托着紫砂茶壶走出值房,他的目光停留在远处:大院内,邱得用正在指挥众太监打扫院子,寥均向邱得用跑去,他俩耳语。邱得用一边听,一边向四周逡巡,很快发现了冯保在注视他们,回身冲众太监道:“快点,还在磨蹭什么?”说着,他离开寥均走向众人。
  冯保带着疑虑,重新返回值房。
  冯保躺在绣榻上,两名小丫环替他捶腿,徐爵来报南京工部主事胡自皋求见。冯保问:“南京工部主事?多大个官儿?”徐爵说:“六品官。”冯保摆手道:“不见。”徐爵说:“老爷,您还是见见这个人吧!”冯保好不耐烦:“一个六品官,你见不就行了?”说着闭目养起神来。徐爵被晾在那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又喊了一句:“老爷。”冯保睁开眼:“怎么啦?”徐爵说:“小的冒昧建议,这个胡自皋,老爷还是应该屈尊见一见,他听说老爷想在老家盖一座庙,准备捐三万两银子。”
  冯保颇为吃惊,徐爵又说:“他可是带了银票来的。”冯保问:“银票呢?”徐爵说:“小的已替老爷收下了。”冯保坐了起来:“他见我有何事?”徐爵说:“还不是想挪挪位子。”冯保问:“他想往哪儿挪,他对你说过没有?”徐爵道:“小的没问他。”冯保问:“他人呢?”徐爵说:“在客厅里坐着哪。”冯保一乐:“那就见见吧。”
  冯保一进来,胡自皋便扑通一声跪下,口里说着卑职叩见冯老公公。大明王朝的规矩是处廷官员不可向内廷太监行磕头大礼,因此冯保地位虽尊,权势虽重,还从未受过外官如此大礼,因此心头一阵震动,用他的娘娘腔对胡自皋说:“你给咱如此行礼,不怕人家笑话你吗?”胡自皋抬起头:“公公,儿子给老子磕头,有谁敢笑话?”冯保说:“你怎么如此比拟?”胡自皋说:“若论年龄,公公正好是我的父辈,只是卑职福薄,摊不上老公公这样的令尊大人。”胡自皋恬不知耻的奉承话,连旁边的徐爵听了都一阵肉麻。
  冯保点点头,问起:“胡大人这次来京有何公干?”胡自皋说:“南京工部所辖造船厂,要核查落实今年的船价银,差卑职前来北京户部讨个实信,这是小事,主要是想来京晋见冯公公。”冯保笑:“我这脸上又没长花,有啥好看的?”胡自皋道:“公公,卑职斗胆给您提个意见。卑职不过是一个无能的晚辈,老公公一口一声地喊胡大人,实在是令卑职羞愧难当,无地自容,公公再这样喊,卑职就只好一头碰死了。”冯保脸上笑开了一朵花,回头对徐爵道:“瞧你这个短舌头,今后多向胡自皋学着点。”徐爵勉强笑着说:“是啊,小的也不清楚,胡主事的两片嘴唇,竟是蜂蜜浸出来的。”
  冯保问:“胡自皋,你见咱还有何事?”胡自皋说:“我,卑卑职想……”冯保尖细的一笑:“你们这些进士出身的人,总脱不了那一个字儿,酸!巴心巴肝想要得到的东西,可就是呀呀唔唔地上不了嘴。”胡自皋笑说:“蒙公公鼓励,卑职就直说了,卑职想升个官,挪挪位子。”冯保道:“好哇,想升个什么官,说说看。”胡自皋说:“听说两淮盐运使史元杨四年任期已满,如果卑职能接任……”不等他说完,冯保便道:“两淮盐运使是朝中第一肥缺,还是个四品衙门,你胡自皋真是敢想啊!”胡自皋乖巧地说:“不是卑职敢想,而是两淮盐运使这个位子,一定得是老公公自己的人坐上去。卑职只要坐上这个位子,一切都听老公公差遣。”冯保不动声色地说:“这事儿咱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第十二章 胡狲传信(3)
  皇上宣冯公公及六部一院所属大臣在皇极殿相见,着通政司赞颂官朗诵《戒谕群臣疏》:朕以幼冲,嗣继皇位,夙夜兢兢,若临深渊,所耐文武群臣,同心协力,共创万历新政。乃自近岁以来,士习轻浮,官场朽坏。诋老臣廉洁为无用,谓谗佞钻营为有才。爱恶横生,恩仇交错。四维几至于不振,九德何由而享誉。朕初承大统,矢志清除弊端,整饬吏治。书不云乎?“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朕诫谕诸臣,从今以后,须得奉公爱民,恪尽职守。若仍沉溺如故,坚守旧辙,以朝廷为必可背,以法纪为必可干,则我祖宗宪典甚严,朕不敢赦!自此旨下达之日,两京文武臣工,一律实行京察,贤者就位,庸者去职……
  大臣们表情各异。六科言官雒遵、程文、陆树德等都露出恐惧的神情;魏廷山、王显爵表情愤怒。
  魏廷山身着便服,进入熏风阁天上人家雅间,王显爵上前,迎问道:“你怎么磨磨蹭蹭现在才到?”魏廷山道:“总得捱到天黑才好走路。”许从成问:“一路上没碰到熟人?”魏廷山说:“没有。张居正已经说服皇上,对所有官员实行京察,你们居然还敢在熏风阁请客,就不怕人家说闲话?”许从成道:“怕什么,我吃自己的积蓄,碍着谁了?”
  桌上已摆好了菜肴,王显爵邀魏廷山入席。魏廷山看着桌上道:“如此丰盛一桌酒席,就我们几个人吃?”王显爵说:“还能请谁?要不,让店小二找两个歌女来,给我们唱曲儿佐酒?”魏廷山说:“算了吧,眼下谁还有心思吃花酒。”王显爵道:“这话也对,杨博接任吏部尚书,有何改弦更张之处?”魏延山则问他:“你那里呢?吕调阳调任次辅之后,有何新的举措?”
  面对张居正祸福莫测的种种新举措,昔日的高党来此聚首互通消息,探探风声,再加上一个恨张居正入骨的许从成,这三个人之间颇有话说。王显爵议论道:“这个还用问,吕调阳是你我的同年,他米缸里究竟有多少米,难道你还不清楚?有道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如果不是高拱去职,你早就胜任吏部尚书了,礼部尚书,也非我莫属。如今倒好,张居正将六部尚书换了大半,你我都被划入高拱死党,一起坐上了冷板凳,有人背地里说张居正重用私党,我看此言不虚啊!”魏廷山听毕点头道:“若说张居正怀私罔上,还有几分道理,说他重用私党,却有些勉强!户部尚书王国光,刑部尚书王之诰,这两个人,一个是张居正的好友,一个是张居正的亲家,这都不假,但他们都是勇于任事政声卓著的大臣,高拱在任时也很器重他们。”王显爵嗤道:“张居正给你吃了什么迷魂药,你怎么专门往他脸上贴金。”
  许从成在旁发话:“我现在担心的,并不是你们能不能晋升,而是通过京察,你们能不能保住现在的官位。”王显爵说:“对呀,京察才是张居正真正阴险过人之处,他是想利用京察将我等一并铲除。”
  房门突然被推开,两个卖艺人走进来。面对不速之客,众人愣住,许从成厉声说:“这地方是你们来的吗?”
  两人毫不胆怯,年纪大些的卖艺人揖道:“回两位老爷,俺叫胡狲,这是俺儿子,叫胡狲子,俺爷儿俩见几位老爷闷酒喝得慌,今特来表演几套杂耍,给老爷们找个乐子。”说着拉开架式就要开演。店小二赶来,拉着胡狲的手就要往外拽:“去去去,早就言明了三楼以上是禁地,老子侧个身,你们就溜上来了。”胡狲满不在乎嘻嘻笑着,店小二使尽了吃奶的力气,硬是拉不动胡狲半步。胡狲道:“瞧你这豆腐架子,连棵葱都拔不动,还想扯夺我这棵树,扯吧扯吧,看你能使出多大的劲来。”
  店小二正欲去楼下喊人,魏廷山叫住他:“等等,你会些什么杂耍?”胡狲道:“回老爷,小的最拿手的把戏,就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老爷若有兴趣观看,小的就在这里种上一瓜。”许从成道:“去去去,我们有正事要谈,没功夫听你胡诳。”魏廷山却说:“既如此,本老爷就看你怎样种出瓜来。许大人,待看过这杂耍,我们再谈话不迟,你说呢?”许从成点头允了。
  胡狲父子俩站到屋角,那里除了彩色灯笼,空荡荡别无一物。胡狲先卖了个关子:“老爷,请您挪贵步前来一看,这里除了实心的楼板,可是啥都没有。”众人催促快种,胡狲道:“老爷这么性急,想必是烈酒烧焦了舌头,想吃瓜了。店家,央你帮个忙,给我拎一桶水来。”
第十二章 胡狲传信(4)
  店小二点头走出门去,胡狲问:“老爷想吃什么瓜?”王显爵问:“你能种什么瓜?”胡狲说:“能种的就太多了,冬瓜南瓜大西瓜,金瓜倭瓜小香瓜,岭南海边的菠萝瓜,乌思藏那边的哈蜜瓜,俺都能种出来。”许从成道:“行了行了,你就快种吧。”胡狲说:“好咧”,让胡狲子解下背上的褡裢,取出一只盛满土的花钵,放在屋角,又从怀里抠出一枚瓜籽,上前两步递到魏廷山手上,说道:“请老爷过目,这是一颗香瓜籽。”魏廷山把那枚黄褐色的小瓜籽放在手心掂了掂,退还给胡狲道:“你少绕弯子,且快种去,老爷我的确口渴得很。”胡狲道:“小的遵命。”店小二拎着水桶进来,胡狲子接过水桶。胡狲把那枚瓜籽栽进了花钵,对胡狲子说:“浇水。”
  胡狲在一边念起快板:
  老爷要吃瓜,
  我胡狲种上它,
  先浇一捧水,
  等着你开花。
  说来也怪,须臾之间,只见那花钵里竟有一支绿芽儿颤颤巍巍拱出土来。胡狲再浇一捧水,眼见那芽儿舒开两片嫩叶。胡狲大声念道:
  一棵好瓜秧,
  长在盆中央。
  再浇一捧水,
  求你快快长。
  只见那翠滴滴的瓜秧一下子窜起一拃来高,惊得店小二一旁直咂嘴。那瓜蔓头一昂,居然真的爆出一朵花来,接着结出了一只金灿灿的香瓜。店小二手舞足蹈:“太神了!”胡狲抽出一把小刀,把瓜一剖两半,递给许从成和魏廷山:“请老爷们尝个鲜。”
  许从成咬一口,又香又脆。胡狲问:“老爷,好吃吗?”许从成道:“好吃!你这是什么法术?”胡狲说:“这一招儿是神农氏传给我老祖宗的,世代相传到小可。”许从成说:“你胡扯!我知道你这是幻术,是靠它走江湖混饭吃的。”胡狲微微笑道:“既然老爷把话点穿了,小的也就承认,这的确是幻术。”王显爵冲店小二说:“你领胡狲父子下楼去领赏钱。”
  胡狲子随着店小二下楼,胡狲站在饭桌前不走,见四周无人,肃容问道:“请问几位老爷,谁是魏大人?”魏廷山愕然:“在下正是,你究竟是谁?”胡狲说:“我受人之托,有一封信要交给魏大人。”胡狲从腰间掏出一封信递上。
  魏廷山展信,不禁大吃一惊,那是高拱的手迹,惊讶问:“你是如何得到这封信的?”胡狲看了一眼在座的王显爵,欲言又止。魏廷山说:“你不必多虑,这几位都是高阁老的心腹。”胡狲道:“既是这样,小的就说了。小的与高阁老同乡,是河南新郑县人,他的管家高福是我的远房亲戚。”高福把这封信交到胡狲手上,他于是专程送这封信来京,高福说,这封信非常重要,嘱咐一定要亲自交到魏大人手上,但京城形势复杂,这封信不要直接往魏大人府上送,更不要上吏部衙门找他,因此胡狲在魏府附近转悠了几天几夜,到今天才找到机会把信给魏廷山。
  魏廷山读信:
  “启观见字如晤。老夫自京城回籍,一路颠箥,押解军士狠如虎狼,许多狼狈,不必细说。惟日前抵家,见故园丘山,老树苍林,心下稍安。今有一事,特来信相告。老夫出京时,张居正赶至京南驿相送,临别前交给我四张纸,三张是李延以高福名义为老夫置办的田地契约。另一张笺纸所书,皆为李延给京城当事衙门官员行贿之记录。张居正甫登首辅,急欲张一己之威。设若他以此记录为本,行剪除异已之术,京城各大衙门,岂不人去楼空?望你接信后速与同道商量,及早防备,以应不测。”
  魏廷山看完信,交给许从成,问胡狲:“你在家乡见到高阁老了吗?”胡狲道:“没见着,高阁老回到故居,整天关门闭户足不出门,他的院子附近,也总有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在游荡,乡亲们说,这是官府密探,高阁老虽然削职为民,皇上对他仍不放心呢。”魏廷山说:“此地也不便久留,壮士你还是快走为是。”
  胡狲走后,魏廷山从王显爵手上拿过信,用烛火烧掉。魏廷山道:“诸位看了高拱大人的来信,有何见解?”王显爵说:“邸报上曾登载,说李延在衡山上吊自尽,我一直怀疑,他是被人干掉的。”魏廷山说:“他是怎么死的,现在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向京城许多官员行贿的证据,落在了张居正手中,而现在又遇到了京察。”许从成道:“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你们都说说,李延送了你们多少银子?”魏廷山说:“你猜猜?”
  许从成叉开五指:“给你这么多?”魏廷山问:“这是多少?”许从成道:“五千两。”魏廷山摇头。许从成叉开十指:“那就是这么多?”魏廷山问:“这是多少?”许从成道:“一万两。”魏廷山摇头:“你再猜。”
第十二章 胡狲传信(5)
  “二万?”
  “不对!”
  “三万?”
  “还是不对!”
  许从成不耐烦:“你究竟得了多少?”魏廷山把大拇指与食指弯成一个圆圈:“实话告诉你吧,这么多。”许从成问:“这是多少?”魏廷山说:“零。”许从成惊讶地瞪圆了眼:“零?你这话鬼都不信!李延来京行贿,除了高阁老,头一个想到的就应该是你。”魏廷山道:“他怎么想是他的事情,我反正是一个铜板也没有拿他的。”许从成笑道:“官场里头,已经有了莳花御史与养鸟尚书,现在又多了你一个零号侍郎。”魏廷山道:“愚兄受之无愧!我被审了半天,该轮到我来审你们了。”他冲王显爵道:“你拿了多少?”
  王显爵嘿嘿笑道:“我嘛,别人吃肉,我只不过喝了一点汤而已。”魏廷山对他说:“那不是汤,那是毒药哇。”王显爵道:“就算是毒药,如今喝进肚子里,又有啥办法?”魏廷山看着他说:“看来你是在劫难逃。”王显爵问:“你何出此言?”魏廷山看了许从成一眼:“还记得胡狲进来前,我说过的话吗?”王显爵恍然大悟:“你说,京察才是张居正真正阴险过人之处。”
  胡狲父子走在流光溢彩的大街上,陈应风带着几个人上来,把他们夹在了中间。胡狲见势不妙,朝胡狲子丢了个眼色,爷儿俩便膀靠膀站着,暗中提起气来攥紧了拳头。胡狲问:“你们想干啥?”陈应风阴笑着说:“不干什么,我大爷想让你去种只瓜。”
  许从成道:“张居正是想借京察之名,行排除异已之实。”魏廷山说:“《戒谕群臣疏》乃是出自张居正的手笔,这是他实施万历新政的第一个步骤,他要整饬吏治,而整饬吏治,就从京察做起。”王显爵道:“张居正这时候提出京察,目的就是借此震慑百官,让大家逆来顺受,当扎嘴葫芦。”魏廷山说:“所以我们要就事论事,团结百官向皇上进言,同时一定要找到张居正的软肋。”但许从成说:“张居正此人一向清廉,要挑他的毛病,恐怕很难。”魏廷山说:“挑他的毛病难,但是挑他同党的毛病还是容易的,他不贪,冯保也不贪吗?殷正茂能不贪吗?如果我们能从他们身上抓到把柄,张居正的京察就将半途而废。”王显爵道:“此举甚好,只是你我眼下的身份,还不足以挑大梁,与张居正抗衡。”魏廷山道:“我想到了一个人,只要他来挑头,张居正就会陷入被动。”
  许从成忙问:“谁?”魏廷山道:“你!你是当今皇上的姑父。”
  许从成闻言忖了半日,即眉开眼笑道:“是啊,他不仁咱们就不义!咱们充其量搞他个鱼死网破!另外,你们一定要说服六科廊那些个言官,让雒遵挑头上奏皇上,将京察的权利交给吏部及督察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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