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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玄宗

_74 赵扬(现代)
天宝十四载十二月初一长安望春亭
李琬和高仙芝经过十余日募兵,再加上集来的边兵和京中部分禁军,虽未达到十一万人的规模,终于集齐约五万人。李隆基心急如焚,指令他们集齐的队伍名为“天武军”,约定十二月初一出征。
李隆基先在花萼楼里宴请高仙芝等出征将领,然后又到望春亭慰劳送行。李隆基举盏祝道:“封常清此时已在东都募兵六万,其断洛阳桥防止贼军过黄河,并亲带骁骑到虎牢关拒守。高将军可驻扎于陕郡,与封常清前后联络,以奋勇杀敌。来,请饮尽此盏,祝马到成功!”
元帅李琬不明军事,还在京中遥领此职,则高仙芝为事实上的主帅,李隆基另诏宦官边令诚为监军将军,令其随同行军,以行监军之职。
如此一来,李隆基就在安禄山的进攻方向布置了三道防线。第一道,河南节度使张介然领兵一万,以陈留郡(今河南开封县)为依托,首先抗击叛军;第二道,封常清领兵六万,从虎牢关开始节节抗击,最后可依托坚固的洛阳城池拒敌;第三道,高仙芝领兵六万驻扎陕郡,其背靠潼关,成为拱卫长安的最后屏障。
天宝十四载十二月初二至十八日陈留郡至潼关沿线
李隆基精心构筑的三道防线看似坚固无比,然在安禄山的劲兵冲击下不堪一击。安禄山的大军渡过黄河之后,即直逼陈留郡。河南节度使张介然刚刚到任数日,闻敌袭来,就亲率近万将士登城防守,奈何寡不敌众,被叛军袭破城门。安禄山此时得知长子安庆宗被斩的讯息,就仰天长号,为泄其愤,先将张介然斩于军门之前,再将俘获的近万人统统斩杀。
十二月初八,安禄山攻破荥阳,大军再前行二十里,就到了虎牢关前,是时封常清已至关上。封常清看到叛军漫山遍野而至,面无惧色,下令开关出门排阵迎敌。
安禄山所携十五万将士,其中骑兵占据大半,而骑兵中,又以“曳落河”万余人为核心。举目天下,马骑之精,骑手之术,这些人实为傲视天下。封常清不识利害,驱动其募来的乌合之众勉强排阵,如此正中安禄山下怀。待冲锋开始,就见那些马快刀利的番人骑手冲在最前面,很快将封常清的将士冲得七零八落。封常清到了此时,方悔自己不该在皇帝面前夸下海口:这些募来的六万兵士,不过匆匆集训旬余,如何是这些铁骑的对手呢?
封常清见机甚快,一面带领少数人退入关内,一面下令紧闭关门,留在外面的万余人只好任叛军任意宰杀了。封常清知道虎牢关难挡叛军脚步,仅留下数百人据守关隘,自己带领残兵返回洛阳,意图用洛阳城池与叛军相抗。
虎牢关实为洛阳的东大门,武德年间,李世民率军围困洛阳王世充,闻听窦建德领兵来援,他不撤洛阳之围,自己亲带骁骑狂奔至虎牢关据守,终于以少胜多,先败窦建德,再逼降王世充,为大唐夺得了中原之地。李世民当时所带骁骑,实为经战事锤炼出的精锐之兵,由此所向披靡。不料百余年后,中原少有战事,天下的精骑集于安禄山之手。封常清此次东出据守虎牢关,实指望凭地利与叛军相抗,不料己方兵力太弱,由此一触即溃,若李世民地下有知,定叹后辈不肖。
封常清率众出关奔赴洛阳,其未行百里,就闻身后吹角鼓噪之声连天,且烟尘障目,自是叛军破关而至。封常清并不慌乱,将随行之兵分为两支,设伏于罂子谷。待敌军追兵入谷,即驱兵掩杀。那些叛军先头骁骑由于连战皆捷,不免有些懈怠骄矜,根本想不到这里还有伏兵。很快,数百叛军骑手被斩于马下。
如此叛军小挫一阵,然后续之兵无止无歇,封常清的这些残兵如何为其对手?封常清只好下令且战且退,好歹到了洛阳上春门,然追兵尾随而至,封常清只好留下一些人与追兵缠斗,仅有少数人随其入城。
十二月十二日,洛阳城被低垂的云团笼罩,夜来雪花纷飞,到了清晨,城内外的地面上皆大雪盈尺。此时,安禄山的全部人马已集于城外,辰牌一刻,安禄山下令攻城。于是,叛军开始从四面八方围攻。三万多守兵皆为临时募集而来的市井之人,他们先是一窝蜂地据守于城墙之上,待叛军射来密集的弩箭和飞石,即被打得哇哇乱叫,遂龟缩在能避之处。其实大军攻防之时,那些伍长、队正等人最为重要,这些人因战阵经验丰富,可以上领将军意图,下率士卒同时进退,而封常清仓促募来之兵中,那些伍长、队正从无战阵经验,实与普遍士卒相同,由此一个“乱”字了得。到了午时,洛阳城池就有数处被攻破,这些叛军素有攻城经验,入城后先去打开城门,使大队叛军得以蜂拥而入。这些叛军骁骑入城后,即纵马沿街杀掠,雪白的地面上,到处都洒满了殷红的血迹,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尸体。
封常清率领二千余骑且战且退,其先与叛军战于都亭驿,不胜;退守宣仁门,又败;再从提象门出来,砍伐大树,阻塞道路;最后从禁苑西边坏墙逃出,至于谷水。封常清回视身后,就见仅余百骑,不禁仰天叹道:“常清所将之兵,皆是乌合之众,以此抗凶寇,焉能保全?”再观雪幕中的洛阳,此时已落入安禄山之手,封常清无可奈何,只好带领从骑向西狂奔,投奔驻于陕郡的高仙芝。高仙芝在陕郡统兵五万,是为李隆基设立的拱卫长安的最后一道防线。
封常清见了高仙芝伏地大哭:“六万兵马全军覆没,洛阳城也入敌手,高将军救我。”
封常清一直跟随高仙芝,其先为判官,继为安西节度副使,高仙芝实有赞襄之功。高仙芝将封常清扶起,问道:“贼寇自十一月初九出兵,至洛阳城破仅三十四日,何其速也!你与敌接战数阵,当知其虚实,可将其详情叙来。”
封常清将交战的过程说了一遍,他此时早失却了当初在李隆基面前的豪情,知道以眼前的兵马难挡叛军之势,最后说道:“常清累日血战,知道贼锋势不能当。陕郡无险可守,仅此五万兵马难与贼争锋,且潼关无兵,若贼寇狂奔,则京师危矣。常清以为,将军宜弃此守,退保潼关为上策。”
封常清起初投奔于高仙芝麾下,起初不过为一侍卫,之所以颇受高仙芝的赏识和擢拔,主要基于封常清才能出众。封常清经过数日来的激战,深识己军之弊,脑子冷静下来,就有了暂避敌锋、退保潼关之策。
高仙芝一生大小战数十役,其战事眼光超乎常人。他现在听了封常清之言,又冷静筹算片刻,觉得封常清的建言实为上策,就当即下令五万大军连夜拔营,退守潼关。
陕郡濒临黄河设有粮仓,名为“太原仓”,其中堆满了历年蓄积而来的粮食和布帛。高仙芝不忍这些财帛落入安禄山之手,就令人将太原仓打开,将其中的财帛分发至将士之手,那些不能带走的粮食只好就地焚烧掉。
是时洛阳失守的讯息早传遍军中,将士们生怕叛军快马而至,心中惊恐万状。现在高仙芝下令分财帛焚仓库,愈加证实了叛军将至的猜测。待他们手持火把向西撤退的时候,忽然有人惊呼:“贼军来了。”这些人顿时如惊弓之鸟撒腿狂奔,再无队伍之形。
由于秩序混乱,士马杂相狂奔,或跌入沟壑,或互相践踏,由此死者甚众。待平明时分,只见陕郡至潼关的沿途道中道侧,满目皆是丢弃的兵器、粮草及财帛,路边死尸甚多,受伤的将士撑着伤体向潼关挪移,那些负伤的马骑或躺在道侧,或漫步在田野里哀嚎。
监军边令诚目睹此惨状,就躲在关内修书一道奏与李隆基,而高仙芝和封常清此时正督促兵士加固关隘。
天宝十五载正月初一东都洛阳
高仙芝率部退守潼关之时,安禄山其实未派骁骑追赶。他自从得了洛阳,早已志得意满,无意继续西进,就开始在洛阳圆自己的皇帝梦。
正月初一,安禄山经东都耆老多次劝进下,在宫内乾元殿登上皇帝宝座。自称为“雄武皇帝”,国号“大燕”,改元“圣武”。以原河南尹达奚珣为侍中、张通儒为中书令、高尚和严庄为中书侍郎。
安禄山出兵以“清君侧”为名,即是要奉密旨诛杀杨国忠,不料他到了洛阳就将伪装撕下,可见其志在取天下,眼光早盯在李隆基的皇帝之位上。
安禄山满足于在洛阳称帝,无意在兵锋最盛的时候乘胜攻取潼关,由此给李隆基带来了喘息之机。
天宝十四载十二月长安与潼关
前方败绩的讯息接连传往长安,李隆基忧心如焚,又对诸事进行了安排。十二月十五日,即洛阳失守的第四日,李隆基授皇十六子李璘为山南节度使,皇十三子李璬为剑南节度使。他之所以如此授任,自是基于安禄山占领洛阳之后,汴水漕运由是断绝,江淮租赋势必改道江汉,然后输入关中。李隆基令其二子主持山南和剑南道,其目的在于巩固京城的后方。
李隆基办完这些事儿,也没有忘记在潼关镇守的高仙芝和封常清。
同日,李隆基同时颁下两道敕书。一道敕书颁往河西镇,召哥舒翰入京前往潼关主持防务;另一道敕书,则由边令诚携带前往潼关宣旨。
这道敕书即是高仙芝和封常清的死令。
边令诚先召见封常清宣旨,以“讨逆无效,丧师失地”之罪予以处斩。封常清早知死罪难免,就将早就写好的遗表捧至边令诚,让他转呈皇帝,表中说道:“仰天饮鸠,向日封章,即为尸谏之臣,死做圣朝之鬼。若使殁而有知,必结草军前,回风阵上,引王师之旗鼓,平寇贼之戈铤。臣常清无任永辞圣代悲恋之至。”
高仙芝再被唤来,他在百余名陌刀手的簇拥下,再见封常清的尸身已躺在芦席,知道自己今日难以独活。他听完圣旨,悲愤地说道:“我退兵至潼关,罪也,守死不辞;然以我减截兵粮及赐物等,实小人诬我也。”他如此说话,即是斥责眼前的边令诚。
是时将士们闻听欲斩高将军,不约而同地聚到门前,在那里大呼冤枉,以头碰地,其声震天。边令诚生怕将士生乱,遂令刽子手速斩。
高仙芝又看了看封常清的遗体,悲戚地说道:“常清,你随我自微及著,相处甚笃,今日又与你同死于此,实为天命啊!”言讫,从容被斩。
边令诚唤来右武卫将军李承光,令他在哥舒翰到任之前,署理这里的军务,然后匆匆返回长安。
第二十四回 促战溃败失潼关 闻惊仓皇弃长安
天宝十五载正月初一,哥舒翰被人抬至潼关门楼上向东眺望,此时的洛阳城内,安禄山正在那里举行皇帝登基仪式。昔日大唐的一东一西二位郡王,如今成为敌手东西对峙。
哥舒翰入朝行至半途,晚间入浴室沐浴之时,忽然中风瘫痪。李隆基授其为副元帅之时,一些人认为派一个瘫子主持潼关军务,令人堪忧。李隆基听闻这些风言风语不以为然,说道:“哥舒翰威名显赫,其虽瘫痪难行,而眼光智计不失,放眼天下能抵御安禄山者,唯此一人而已。”
李琬被授为元帅,不必亲赴前线,无非挂名而已。然其被授为元帅的第六日,忽然离奇暴死。如此一来,李隆基又授给哥舒翰一个全新的军衔,名曰“皇太子先锋兵马元帅”,即哥舒翰为皇太子李亨的先锋元帅,则此次东征冠以皇太子的名义。天宝十四载二十三日,哥舒翰率领集来的八万将士奔赴潼关,这其中有哥舒翰从河西、陇右诸藩调来的五万部落兵。李隆基先在勤政楼与哥舒翰壮行送别,再令百官到郊外饯行。大军出发之后,就见旌旗兵戈绵延百余里,可谓壮观。如此八万余人再加上高仙芝、封常清的残兵,则潼关守军共计十余万人,对外号称二十万。
哥舒翰此时凝望关外,就见关下依次设有三道壕沟,这些壕沟皆宽二丈,深一丈,壕沟的前方更设有大量的鹿角刺木,如此态势再加上险要的潼关,委实易守难攻。哥舒翰观此情状,回首对众将说道:“高仙芝与封常清当初弃守陕郡,退守潼关还是有眼光的。唉,只是叛军未大举来攻,他们自乱阵脚自伤太多,却搭上了高仙芝的一条命,可惜了。”
哥舒翰未到潼关之前,这里军务暂由李承光主持,其闻言说道:“哥舒元帅所言甚是。高将军和封大使当时以为,贼军远来,利在速战。官军唯有凭险坚守,不可轻易出关,此为上策。”
哥舒翰道:“不错,我若当时在此,也会选择此策。嗯,传我帅令,各部唯凭险坚守,不得出关一步,违令者斩!李承光,今后由你职掌步军,马军由王思礼职领。你们可分出一半人轮换守关,另一半在关内操练。唉,这十几万将士骤然集在一起,须下大力气让他们依军令而行。”
守军十几万人依然为乌合之众,除了哥舒翰带来的蕃兵稍有战斗力之外,其他人多为市井之徒。士卒们缺乏斗志,将佐们彼此摩擦,哥舒翰由此确立首先守关、再次整兵的方略,实为正确之举。
安禄山自立为皇帝,从正月十一日开始,接连派次子安庆绪、将领崔乾祐和田乾相继犯关。守军秉持哥舒翰的严令绝不出关,看到敌骑冲锋,即从壕沟中和关垒中现身,不绝地向敌人掷射去密集的弩箭和投枪。潼关之前场地狭窄,骁骑无法展开,叛军每次攻关之后,不过多了一片尸体,只好看着雄关嗟叹而已。
捷报传回长安,李隆基和百官兴奋异常,一直紧绷着的脑弦儿终于松弛下来。李隆基此时又有抚慰之意,就加封哥舒翰为同平章事,兼知尚书左仆射,哥舒翰由此成为宰相职。
安禄山攻打潼关受挫,又转而打起了江淮租赋的主意。自从安禄山占了河南和洛阳,漕运为之阻绝,江南租赋只好沿长江上行到荆郡,再通过陆路辗转输往京师。李隆基之所以设置山南节度使,正是为了保护江淮租赋的畅通输送。
安禄山于是派出两路人马,一路向东攻掠,意图直奔扬州,以占领江淮地面,彻底掐断唐廷的租赋来源;另一路则南下直袭,意欲夺取江陵,斩断江水输运的粮道。然东路军到了雍丘,原真源令张巡不愿投降安禄山,集众在这里与叛军相抗,此后六十余日里,张巡率众与叛军大小三百余战,使叛军难以攻克雍丘,也就无力向东南方攻掠;另一路叛军到了南阳也遇挫而退,这里有南阳节度使鲁炅领兵相抗,鲁炅先依滍水立栅栏阻挡叛军,再退守南阳坚城与敌相抗,此时黔中节度使赵国珍等人奉朝廷之令来援,叛军眼见不是势头,只好退回洛阳。
安禄山眼见图谋江淮租赋的主意落空,又转而再思攻取潼关之计。他这一次决定自己亲自率兵去攻,然他西行至新安县,忽闻河北有了大乱子,只好折头返回洛阳,派兵二万渡过黄河驰援河北,以打通被阻绝了的洛阳至范阳的通路。
促使安禄山放弃攻打潼关的真正原因,缘于河北忠义勇士奋起自救,起义大旗蔓延河北二十四郡,其中又以颜杲卿、颜真卿兄弟最为著名。
颜杲卿为常山郡(今河北正定)太守,系初唐名儒颜师古的后人。安禄山自范阳起兵鼓噪而来时,颜杲卿表面上顺从,内心则暗自筹谋举兵大计;颜真卿为其族弟,时任平原郡(今山东德州)太守。
安禄山领兵横扫河北,李隆基待哥舒翰镇守潼关后喘息方定,某日哀叹道:“河北二十四郡,岂无一忠臣乎?”颜真卿一面招募勇士抗击叛军,并悄悄与颜杲卿私下联络,又上书至长安向李隆基表达忠心。其时安禄山正忙于琢磨获取江淮租赋的事儿,其东南两路军刚刚出发,颜真卿率先扯出义旗之后,河北诸郡义旗蜂起,并推颜真卿为义军盟主。李隆基看到颜真卿的奏书,得知河北诸郡义军蜂起,不禁大喜,顾左右道:“朕不识真卿形状如何,不料英雄如此!”其时陈希烈在侧,禀道:“颜真卿系开元二十二年进士出身,初为侍御史,后来因故贬为外任。其早年曾师从张旭学书,如今书法自成一体,世称其为‘颜书’。”李隆基更为喜悦,当即加颜真卿为户部侍郎兼平原郡防御使、河北采访使。
颜杲卿暗自筹划,与常山长史袁履谦一起设计杀了叛军将领李钦凑,并俘获敌将何千年和高邈,使常山郡再归唐廷。如此一来,颜氏兄弟在河北大地上遥相呼应,河北诸郡纷纷响应,二十四郡中竟然有十七郡复归朝廷,诸郡兵员相合,计有二十万,由此威势大张。
安禄山视河北为自己的后院,如今后院起火,他唯有暂停攻击潼关,欲先定河北。颜杲卿占据常山郡,其位居洛阳与范阳通路的中腰,由此切断了驿路,令安禄山难以忍受。安禄山先令史思明自范阳领兵南下,再令蔡希德自洛阳带领二万人北上,合计五万兵马将常山城团团围困。颜杲卿毫无惧色御众守城,最终粮尽矢竭,城陷被俘。颜杲卿被解往洛阳,安禄山见了他怒目问道:“我擢你为太守,为何要负我而反呢?”颜杲卿也瞋目骂道:“你不过为营州的一个牧羊羯奴罢了,既蒙圣上恩宠,你不思报恩,为何要谋反称帝?实为乱臣贼子!我颜家世为唐臣,以忠义传家,我恨不能斩你以报圣上,岂能从贼为逆!”安禄山令将颜杲卿缚解天津桥处斩,颜杲卿一路骂声不绝,刽子手竟然钩断其舌,颜杲卿继续含糊相骂,从容就义。
安禄山好歹复夺常山城,打通了驿路,然月余之后,此路又被阻绝。
郭子仪被授为朔方节度使后,即奉旨率朔方健儿东讨逆贼。他率军长途跋涉,进驻单于都护府城内,击败安禄山的云中军使高秀岩,然后乘胜攻克静边军、马邑,最后进至东陉关。
李光弼此时任河东节度使,他募兵二万东出井陉,然后夜袭常山城,使此城二度回到唐廷之手。叛将史思明难以忍受常山城丢失,遂引重兵再围常山城,两军对垒,竟然相持四十余日。城中粮草有限,眼见就要断粮,李光弼遂派人向郭子仪求援。
天宝十五载四月初十,郭子仪率军到了常山,与李光弼会师,二人大败史思明于九门城南,史思明只好率残部逃走。唐军乘胜追击,又顺手攻克赵郡。
史思明逃归范阳后,又纠集六万人马再来挑战,两军就在嘉山进行了决战。是役唐军大胜,共斩敌首四万余众,俘虏千余人。史思明也被打落战马,最后赤足而逃,至暮方才逃回本营,然后拔营返回博陵郡。经此一役,唐军再次斩断洛阳与范阳联络的驿路,且使唐军士气大振,河北十余郡皆杀贼守将而归唐廷。
经过半年来的动荡,战局在向着有利于唐廷的方向倾斜。
安禄山近半年来深居宫阙,沉湎于酒乐歌舞,早失却了范阳起兵时的锐气。他这日得知了史思明在嘉山大败,洛阳与范阳的驿路又从此断绝,心中惧意顿生。安禄山攻克洛阳之后,眼中渐渐生出了一层白翳,目力由此急剧下降,此时已至半瞎,心情也随此愈益暴躁起来。他稍不如意,即破口大骂,甚至对人拳打脚踢。他率兵一路连胜,不免得意扬扬,现在闻史思明兵败,回范阳的归路被郭子仪和李光弼断掉,潼关又急切不能攻下,就迁怒于高尚和严庄,责备道:“汝等令我举事,皆云必成。今四方兵马若是,必成何在呢?哼,分明是你等陷害我嘛,你们滚出去吧,我不想见到你们。”
高尚、严庄知道安禄山的性情大变,其詈骂乃至动手殴打也就罢了,万一他提刀来砍,又如何能阻呢?吓得二人当即抱头鼠窜而去,数日不敢面见安禄山。
哥舒翰镇守潼关坚守不出,如此保住了身后的京城平安,唐廷由此赢得了半年多的安定时辰。
李隆基身为皇帝,近半年的举措不失为一个明君之举。他看到三道防线已失,即派哥舒翰镇守潼关;再派郭子仪和李光弼袭扰河北,并对颜氏兄弟加封官职,示以鼓励;增援南阳等地,保障江汉漕运通道。
当然,李隆基也有失策之处,即是斩杀高仙芝和封常清。
杨国忠的心迹却与李隆基大不相同。
杨国忠初闻安禄山起兵范阳,心中大为畅快,脸上得意扬扬。他之所以如此,即是天真地以为,安禄山谋反之后将会很快被平定,这个讨厌的家伙也就会很快掉了脑袋。然此后的进程令杨国忠瞠目结舌,安禄山范阳起兵后到了第三十四日,竟然一举攻克东都洛阳,眼见长安也岌岌可危。杨国忠此时心中大惧,若安禄山击溃官军,俘虏皇帝和百官,那么最先掉脑袋的,说不定就是自己了。
眼前潼关坚固,使叛军无法西掠,而河北之地义军蜂起,郭子仪和李光弼又有了嘉山大胜,这些好讯息令杨国忠心中的阴霾顿散,心思又开始活络起来。
杨国忠渐渐对哥舒翰有了防范之心,事情的缘起始于潼关守军的流言:安禄山范阳起兵时打出“清君侧”的旗号,其剑指杨国忠。大唐之所以形成今日之祸乱,皆因右相杨国忠胡搞所致,须诛杨国忠以定天下!
哥舒翰所辖潼关守军成分复杂,除了有五万河南部落之兵外,其他人多从京畿募集而来,其中也有一些京城宿卫之兵。将领中以京将为主,他们多知朝中详细,由此皆知杨国忠劣行,有此议论实属正常。
杨国忠却不这么想,他将这些不利于自己的言论归到哥舒翰的身上,此时又有人暗自对杨国忠说道:“潼关当时非为流言,系马军将领王思礼等人多次相请哥舒翰对丞相不利。如今朝廷重兵尽在哥舒翰之手,若哥舒翰援旗西指,于公岂不危哉!”
某个朝代气数将尽之时,或有一些奇怪的人儿出现,或有一些奇怪的事儿发生。李隆基励精图治,以再现贞观盛世为己任,一生孜孜不倦,忙于选任贤相,不料到了暮年,先信李林甫,再用杨国忠,就将自己亲手打造的花花世界折腾得乱七八糟。
杨国忠现在就是这个奇怪的人儿,他之所以奇怪,就在于他经常有一些奇怪的招儿。
他这样想道:安禄山为胡人,哥舒翰亦为胡人嘛!皇帝将这些胡人倚为心腹,结果呢?安禄山现在已然坐在洛阳宫中自称皇帝了。这个哥舒翰能值得信任吗?万一他“援旗西指”,说不定长安宫中,又多了一个胡人皇帝。杨国忠寻思至此,又忽然忆起当初皇帝封这二位胡人为东西郡王的事儿,对呀,他们说不定一东一西并为皇帝呢。
杨国忠有了这些思虑,就奏请李隆基办了两件事儿。一者,调派自己熟识的剑南军使李福德和刘光庭为统领入京,选出三千监牧小儿,由此二人在苑中日夜练兵;二者,招募万余人屯兵灞上,派自己的心腹之将杜乾运领之。
哥舒翰素晓军机,他见杨国忠以抵御叛军的名义行此两招,其意在防御自己,心中不过冷笑一声而已。因为这两招别说抵御叛军的脚步于事无补,在哥舒翰眼中也属小儿招数。哥舒翰现以“皇太子先锋元帅”统御京畿兵马,又兼同平章事,尚书左仆射,早未将杨国忠瞧在眼中。天宝十五载六月初一,哥舒翰召杜乾运到潼关议事,杜乾运到了关前未见哥舒翰之面就被斩下头来,灞上的万余人也奉调前往潼关。哥舒翰既斩杜乾运,不过向李隆基奏报一声而已,书中言说杜乾运御兵无法,因而枭首示众。
杨国忠得知杜乾运被斩,心中又是恼怒又是恐惧,因为他对哥舒翰暂无报仇之法,心中就渐渐形成了这样一条以毒攻毒之计:你哥舒翰手绾重兵,我无法可施,然促使哥舒翰出关与叛军接战,那么安禄山和哥舒翰至少可拼个两败俱伤,我岂不是可以坐收渔人之利吗?
也只有杨国忠如此赌性无忌之人,可以置国家安危于不顾,虽在如此危急关头,仍不忘为一己私利胡乱出招。
李隆基看到战局已稳,且向着有利于自己的方向倾斜,心中就有了微妙的变化。自从安禄山范阳起兵,李隆基自恃国殷民富,未将安禄山瞧在眼中。杨国忠认为安禄山仅以己身反,其实无人支持,则可“旬日必斩之来降”,李隆基以为然;封常清言道:“臣请走马赴东京,开府库,募骁勇,挑马棰渡河,计日取逆胡之首悬于阙下。”李隆基颇信其豪言壮语。然此后事势发展,安禄山既未被手下斩首,也未被官军打败,反而在洛阳自称为皇帝,李隆基此时方舍弃那些美妙的幻想,心中有了重视之意,就有了那些相对正确的举措。
如今安禄山西攻潼关止步,所遣东路军和南路军又分别受挫于雍丘和南阳,郭子仪和李光弼取得常山和嘉山大捷,河北义军蜂拥而至,这些佳讯令李隆基龙颜大悦。
杨国忠和陈希烈这日入见,杨国忠示意陈希烈说道:“陛下,兵部近日来连派斥候便装向东侦察,发现洛阳以西叛军甚少。叛军数月不再攻潼关,仅在陕郡那里驻军数千。侦者抵近叛军军营观察,发现这数千人皆为羸弱之徒,侦者又遍访周边庶民询问,也佐证了安禄山在陕郡并无其他驻军,且难见骁骑踪影。”
李隆基道:“不错,安禄山一路走来,所经地面须派兵戍守,近来又派兵东掠南下,又要派兵回河北增援,已然自顾不暇,哪儿还有力量再犯潼关呢?”
杨国忠适时说道:“陛下,臣与陈左相以为,安禄山气势已衰,该是官军大举反攻的时候了。哥舒翰在潼关领兵二十万,应当出关横扫陕郡,然后乘虚而入攻克洛阳,则安禄山定无遁身之地。”
李隆基对安禄山占据洛阳耿耿于怀,郭子仪和李光弼取得嘉山大捷之后,李隆基即令他们分兵南下,以进取东京洛阳,可见洛阳在其心中的位置。不过郭子仪深知叛军的实力,知道若分兵进击洛阳实为不智之举,就建言先取范阳再徐图他计,由此婉拒了李隆基冒进洛阳的不智之举。现在李隆基得知陕郡仅有数千叛军弱兵,心中的雄心顿起,觉得哥舒翰若继续屯重兵驻守潼关,实为浪费,若使之进攻洛阳,许是能一举荡平贼势!他于是颔首说道:“嗯,哥舒翰若一味持重守关,什么时候才能把安禄山赶出洛阳呢?这样吧,你们将陕郡叛军驻员告诉哥舒翰,并由兵部移文,令哥舒翰速速出关东征吧。”
杨国忠不忘替哥舒翰添言,禀道:“陛下,哥舒翰如今拥兵自重,兵部移文无法促其出关东征。臣以为,还是陛下下旨,差中使前去宣旨最好。”
李隆基闻言怒道:“胡说,兵部移文为朝中制度。诸将不从即为抗旨,哥舒翰敢不从命吗?”
后二日,杨国忠兴冲冲地进入宫中,向李隆基呈上一书道:“陛下,哥舒翰果然不听兵部号令,还说了一大通言语。请陛下观此书中所写,当知哥舒翰真实心机。”
李隆基接过展开阅览,只见其中写道:“禄山久习用兵,今始为逆,岂肯无备!是必羸师以诱我,若往,正堕其计中。且贼远来,利在速战;官军据险以拒之,利在坚守。况贼残虐失众,兵势日蹙,将有内变;因而乘之,可不战擒也。要在成功,何必务速?今诸道征兵尚未多集,请且待之。”
哥舒翰久历战阵,知道安禄山久攻潼关无果,就想行诱兵之计,其放在陕郡的数千弱兵,分明为诱饵。其书中坚持官军现在须以坚守为主,可静观其变,也可待诸道征兵之后再行反攻。
李隆基阅罢,说道:“对呀,哥舒翰书中也提到安禄山‘兵势日蹙’,这句话最为要紧。哥舒翰既知安禄山‘兵势日蹙’,为何还要推三阻四不肯出兵呢?”
杨国忠道:“胡将心思深沉,难明其心迹。臣以为,前有安禄山为鉴,不可使胡将拥兵太多,此后诸道所征之兵不可由哥舒翰统辖,万一他成了安禄山第二怎么办?如今贼方无备,哥舒翰逗留不前,定会失却良机。臣以为陛下须亲手下旨,遣中使前往潼关催促,务必使哥舒翰遵旨出兵。”
君臣二人一样让哥舒翰出关东征,而其心迹却绝然不同。李隆基有速胜之心,觉得若复取东都洛阳后,即可与河北之地遥相呼应,藉此彻底扭转战局;而杨国忠却想让哥舒翰与安禄山接战相斗,或者两败俱伤,或者一方败绩,都能消耗两者的气力,杨国忠乐见他们衰微,自己就可在皇帝面前长保地位。
李隆基不明杨国忠的真实心意,遂下手诏再由太监送往潼关宣旨。李隆基为了催促哥舒翰出战,未待传旨太监返回,又手诏一道再令太监送出,由此传旨太监在奔赴潼关的驿道上络绎不绝。
陈玄礼负责守宫之职,这日在宫门前看到一个个太监驱马绝尘东去,不知道有何要事发生。恰恰此时高力士路过此门,陈玄礼平时不愿多事,今日见到事情蹊跷,就询问高力士详细。高力士叹道:“他们一个个出宫,皆是前往潼关催促哥舒翰出关东征。唉,杨右相在圣上面前殷勤得很,我其实甚为忧心啊。陈将军,我近来有一种预感,凡是杨右相积极建言的事儿,结局往往很糟。你久在军中当晓军机,你觉得哥舒翰如今适宜出兵吗?”
陈玄礼坚决地摇摇头,说道:“末将久典禁军,深知禁军虚实。这些人或为圣上的仪卫,或者在京中弹压乱象,还是能尽职的;若让他们到了阵前真刀真枪与敌人相战,那就有些勉强了。近来募来市井之徒为兵,他们到了阵上还不如这些禁军,又如何能为叛军的对手?前次高、封二人之所以溃败,缘由于此,若哥舒翰失去险关依托,驱此乌合之众与叛军相抗,胜机甚少。”
高力士叹了一口气,心中顿时觉得不妙。
陈玄礼急道:“高将军向为圣上信人,当此危急关头,须向圣上力谏啊!”
高力士脸现萧索之意,叹道:“我在圣上面前早已尽力,奈何圣上不听啊!唉,这个杨国忠,若不将圣上逼上绝路,何时能够罢手呢?”
陈玄礼贴近高力士的耳边悄悄说道:“高将军,天下人如今皆知杨国忠误国。末将前些日子听人提起,潼关守军有一些人密谋诛杀杨国忠以谢天下,不知高将军知闻否?”
高力士闻言轻轻摇摇头,叹道:“潼关守军有此密谋?他们如何能近杨国忠之身,不过痴人说梦罢了。唉,若果然有人能将杨国忠诛杀,实为去除了圣上身边的最大祸胎!陈将军,闲话少说,我要走了。”
陈玄礼目送高力士出宫而去,竟然在当地呆立良久,若有所思。
哥舒翰看到一个个太监相继而来,所传圣旨内容皆为出关东征之命。他不禁悲从心来,环视座下众将道:“圣上坚意出征,我若按兵不动,即为抗旨。左右都是一个死,众将官,这就随我出关吧。”
言讫,这位向来坚毅无比的猛将忽然伏案恸哭。
天宝十五载六月四日,哥舒翰下令启关出兵。王思礼率领五万骁骑居前,庞忠率步军十万继之,哥舒翰自带三万人押后。自潼关至陕郡地势狭长,北有黄河,南有崤山相迫,中间的狭隘中方可行军,这近二十万大军出关之后,竟然前后相连七十余里。
接连三日,去路上未见叛军一兵一卒。到了六月七日午时,大军前锋到达灵宝县西原,王思礼眼见后军扯得太远,遂下令前锋就地驻扎等待后军。
六月八日,哥舒翰坐船至黄河中流观察西原阵势。当他得知王思礼昨日曾与叛军接战一回,对方人数既少又无骑兵,早被打得四散而逃,遂大放其心。哥舒翰于是舍舟登岸,令后军三万人登上黄河岸上鸣鼓助威,再令王思礼开始向前攻击。
叛军将领崔乾祐故意出兵不满万人前来抗击。官军看到这近万叛军队列散漫,行军时或进或退步伐不一,皆望而笑之。官军前锋与叛军接触后,叛军佯装偃旗,作欲逃窜之状,官军于是紧紧跟随,很快就到山隘之下。那些溃败的叛军忽然四散而走,转眼不见了踪迹,留下一大片越集越多的官兵在那里发愣。
蓦地,叛军伏兵齐出,他们先是居高抛下木、石,使隘下越集越多的官兵死伤颇重。哥舒翰在岸边的高地上眼见不妙,遂下令后军推出“毡车”居前冲锋,开始向隘口攻击。此时已过午时,东边的隘口间忽然刮起强劲的东风,崔乾祐下令推出数十乘草车来抵挡官军的“毡车”,草车行至官军人群之中忽然燃烧,东风助火势,将草车吹得烟焰张天,且缓缓西去。官军们瞧不清楚,还以为敌人躲在烟雾之中,遂乱发箭矢,待日暮时烟消矢尽,他们方知烟雾里没有一个敌人,所射杀之人皆为自己人。
此时,安禄山那二万同罗骁骑已悄悄绕至官军的身后,他们趁着暮色闯入官军后军之中,开始一路砍杀向前疾行。隘口的崔乾祐看到官军后队大乱,知道同罗骁骑已得手,遂呼唤身边的骁骑也跨马开始向后砍杀。官军由此首尾骇乱,当初高仙芝领兵回潼关的场面再次显现,官兵们竞相逃走,由此相互践踏,所死者远被敌人砍杀者要多。
隘中的官军溃败,随着哥舒翰立在岸边高地上的三万官军见状,竟然望之即溃,顿时作鸟兽散。哥舒翰指挥身边亲兵强自收拢,如何能制止那些拼命逃窜的官兵?哥舒翰此时无计可施,只好带领数百骑自河东县首山西进入潼关。
崔乾祐所带叛军不过二万余人,如此就轻松地击败了哥舒翰的二十万大军。崔乾祐先向官军示弱诱敌深入,继而巧设埋伏,再借东风,前后夹击,其阵前指挥要优于哥舒翰。
哥舒翰回到潼关,发现身边将士不足一万。他一面下令收关,一面收拢残兵,想以雄关与叛军继续周旋。六月九日平明,崔乾祐率领叛军进至关前,看到关门紧闭,稍往关前便箭矢如雨,他一时也无可奈何。
崔乾祐的好运气尚未到头,他在关前与官军僵持了一个多时辰,眼见攻关无望意欲撤兵的时候,忽见关门大开,一帮人策马而出。他正想排阵,忽听来人大声喊道:“投降、投降、我们投降。”
崔乾祐将信将疑,令从骑严阵以待,生怕哥舒翰行诡计。
一人独驱其马靠近,他到了近前,方才发现其马上还横搭一人,骑手大声嚷道:“崔将军,我名火拔归仁,此人正是哥舒将军。我与众将商议,认为大势不可逆挡,就绑了哥舒将军前来献关了。”
崔乾祐大喜,如此就轻松地占领了潼关。
火拔归仁系哥舒翰一手擢拔的突厥将领,他于辰牌三刻悄悄来到哥舒翰身边,劝道:“元帅率大军二十万往击,竟然所剩无几。元帅有何面目见圣上呢?元帅当知高、封二人的下场,不如降了安禄山献出潼关吧。”
哥舒翰如何肯降安禄山呢?就坚持不许。火拔归仁于是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绳索将哥舒翰团团绑起,他事先已说通了十余位将领一同投降,于是开关将哥舒翰献出,还捎带着献了潼关。崔乾祐大喜,遂唤人将哥舒翰押解到洛阳。
哥舒翰一向与安禄山不睦,如何肯向他屈膝投降?其被解押的路上,一直在想法儿寻死,其间以头撞墙,或持棒击头,终究未死。只不过他到了洛阳之后,心思已然改换。
安禄山看到哥舒翰被押解到面前,就对瘫坐在地的哥舒翰道:“哼,你往昔讥我为胡人,意甚不堪,今日又如何?”
哥舒翰忽然双手及地,连连叩首道:“臣肉眼不识陛下,遂至于此。乞陛下宽恕小人之过,小人愿为陛下效力。”
安禄山冷冷地说道:“你现在为一个瘫子,有什么用呢?”
哥舒翰再叩首道:“陛下为拨乱之主,今天下未平,李光弼在常山,鲁炅在南阳,来瑱在河南,此三人皆为臣昔日辖下,臣愿以尺书招之,可替陛下平三路兵马。”
哥舒翰果作书送至此三人处招降,这三人皆回书,不过将哥舒翰斥骂一番,鄙其向安禄山摇尾乞怜。
杜甫后来经过潼关时,曾写作《潼关吏》一诗,诗末写道:“哀哉桃林战,百万化为鱼。谨嘱边关将,慎勿学哥舒。”其中既叹惨烈的灵宝西原之战,又对哥舒翰乞降失却一世英名而感到深深的遗憾。
安禄山的西进之兵仅有二万余人,手中又无多余兵力可派,一时不明前方官军的虚实,就令崔乾祐暂在潼关驻扎。
六月九日夜幕降临,李隆基得知平安火未曾燃起,知道前方战事许是不妙了。
所谓平安火,即是烽火。唐代烽候所置,每隔三十里置一烽火台,若遇敌情则放燃烽火,以一、二、三、四炬为差,表明敌人多少。自安禄山占领洛阳之后,自潼关至长安恢复了烽候设施,每日初夜放烟一炬,然后站站传递,表明前线平安无事,烽火示警变为举火报平安。李隆基是夕看到无平安火,心中的恐惧顿生,夜里入榻,辗转反侧未曾合眼。到了卯时三刻即披衣而起,派人唤来杨国忠商议。
看到杨国忠匆匆入殿,李隆基劈头说道:“知道昨夕平安火未燃吗?如此看来,哥舒翰的东征之军许是又败了。”
杨国忠极力撺掇李隆基催促哥舒翰出征的时候,心中盼望的是交战双方两败俱伤,也知道哥舒翰多是败绩的结局,所以此时脸上少有惊慌的模样,反而有些沾沾自喜。因为前线败绩,至少可以消除哥舒翰对自己的威胁。他于是叹了一口气,脸做悲戚之状,说道:“陛下,臣得知平安火未燃之后,也是一夕未睡。唉,若官军败绩,则京城危矣。”
“是啊,潼关若失,从那里到京城一马平川,再无险关可依。朕现在将你唤来,就是要筹划下一步大计。”
杨国忠视蜀中为自己的后院,此次安禄山兴兵打出“清君侧”的旗号,前一阵子潼关守军又有不利于杨国忠的言论,皆令杨国忠恐惧万分,他早就开始琢磨自己的退路。早在数月前,杨国忠就派出自己的心腹崔圆返回蜀中,令他在蜀中增修城池,建置馆宇,储备什器,以备急需。现在李隆基向他问计,杨国忠不假思索道:“陛下,蜀中虽窄,然其土富人繁,内外险固,可资利用。臣以为以眼前之势,陛下车驾幸蜀实为良策。”
“幸蜀?”李隆基想不到杨国忠有此主意,想到若从此拱手将长安丢给叛军,心中实有不甘。
杨国忠又继续道:“陛下,蜀道艰难,安贼手下骁骑多为北人,其入蜀颇难,又不服水土,必不敢轻易犯蜀。陛下入蜀之后,可将江淮租赋转运蜀中,再资各方勤王之兵,假以时日,定可徐徐图贼。”
李隆基一时没有主意,就对杨国忠道:“若离京幸蜀,实为大事,容朕好好想一想。国忠呀,所谓群策群力,你可召百官议论一番,瞧瞧他们是否另有良策。”
杨国忠到了辰时三刻,即在勤政楼里召集百官议事。是时,潼关的败退之人已入京,满城皆知哥舒翰东征失败的消息。高适是时任监察御史,此前一直在潼关辅佐哥舒翰,昨夜随溃兵一起逃回了长安。今日杨国忠召集百官议事,高适未及换装,满面尘土地匆匆入朝。
杨国忠先让朝官叙说了潼关之败,然后向百官言道:“潼关既失,则京城危矣。圣上命本官召集百官,访以救援安危之策。”
百官闻言默然不对,殿内一时显得很安静。
杨国忠目视陈希烈道:“陈左相,你兼知兵部尚书,当有何策呀?”
陈希烈道:“全凭杨右相主意。”
高适眼见百官无言,就伸手掸了一下衣上的蒙尘,然后出班躬身说道:“杨大人,下官高适刚从潼关返回,现有建言呈上。”
杨国忠看到高适的狼狈相,不屑地说道:“高御史想是昨夜逃回的吧?瞧你一脸惊悸之色,心中还有稳妥的主意吗?也罢,可试言之。”
高适道:“下官以为,贼军据守潼关之人不过数万。如今京城宿卫之兵数万,再招募百官子弟及豪杰之人,可以集兵十万,然后兵出京城,与敌决一死战,定能将潼关夺回。”
哥舒翰的二十万大军遇敌即溃,由此可见关中之人的心情低落,少有斗志,也可折射出京中官宦之人的心态。现在高适建言招募官宦子弟上阵杀敌,岂不是以羊驱虎?百官闻言顿时出声反对,殿堂内于是一片嗡嗡之声。
杨国忠道:“哥舒翰率领二十万大军尚且不敌,叛军哪儿仅有数万人?高御史,想是你惊悸过度,故而胡言乱语,你退下吧。”
杨国忠再问群臣之策,这些人早就习惯了唯唯诺诺的模样,如何肯在如此危急关头妄语惹祸?他们又在殿内议论良久,终究无法可想。杨国忠最后说道:“此前群臣累累上书,言及安禄山反状已显,奈何圣上不信。唉,今日之事,非宰臣之过也。”他到了此时,还想着推卸自己的责任。
是时潼关兵败的讯息已传遍京城,士民惊扰奔走,作鸟兽散,昔日里人潮汹涌的东西二市,这日却少有人影,颇为萧条。
杨国忠回宅之后,又匆匆地叫上韩国夫人和虢国夫人再复入宫,自是请见杨玉环叙说入蜀大计。杨国忠此时认为,既然无力回天,那么早早入蜀可以保得平安,实为上策。
六月十二日,李隆基亲御勤政楼召百官议事。李隆基端坐御座之后,却发现座下礼拜的百官仅剩下疏疏落落的数十人,那些不来朝见之人,显是已经逃离,或在宅中收拾细软,皆思身后之计了。
李隆基见此情状,也懒得细究,而是煞有介事地宣布,他要御驾亲征了。既要御驾亲征,势必要进行一些安排。
其一,诏魏方进为御史大夫兼置顿使;崔光远为京兆尹充西京留守;边令诚掌宫闱钥匙;
其二,诏剑南节度使、颖王李璬立刻入蜀,并移牒至蜀,诏诸郡县设储供以迎颖王;
其三,为了御驾亲征,李隆基午后即从兴庆宫移驾北内禁苑,特命龙武大将军陈玄礼整顿禁军,厚赐钱帛,挑选良马九百匹供护驾之用。
李隆基如此安排,看似为御驾亲征而设,其实是为其逃往蜀中布的谜局,陈希烈等人皆被蒙在鼓中。他们其实未曾细想,若皇帝御驾亲征,势必要大肆募兵,然皇帝对募兵之事未置一词,却移牒蜀中令其设储供,由此可见蹊跷之处。
六月十三日卯时,蒙蒙细雨笼罩着长安城,低垂的云层加重了黎明前的夜幕,城中人皆在睡梦之中。此时禁苑的西门(延秋门)忽然洞开,一行人自门中鱼贯而出,默默地向渭水便桥行进。由于禁苑西门远离城池,城中人难闻这里的脚步杂沓声和人声,他们的行为就显得颇为诡秘了。
李隆基前一日午后移仗禁苑之内,实为今晨隐秘出行的前奏。
这队人马计有五千余人,陈希烈统领禁军三千余人为前导并押后,中间所行的为李隆基、太子、亲王、妃主、皇孙、杨氏兄妹、高力士等亲近宦官与宫人等。至于那些皇亲国戚和百官,李隆基并未知会他们,任他们各安天命。
平明时分,这队人马匆匆过了渭水便桥。杨国忠生怕叛军追来,就下令从人烧断便桥。李隆基闻讯,流泪说道:“今百姓仓皇,各求生路,何得断绝!”就让高力士走马至桥,阻止禁军烧桥。
朝中百官大部分人已逃散,到了辰时以后,还有二十余人依旧上朝。他们在兴庆宫门前等候,犹闻漏声从容,宫中三卫立仗俨然。待宫门开启,忽见内宫之人仓皇逃出,他们边跑边嚷道:“圣上不见了。”这些朝臣闻言先是愕然,继而恍然大悟,顿时作鸟兽散。
皇帝失踪的讯息如风一般刮遍全城,城中的王公、士民纷纷逃窜,也有如陈希烈那样的官吏稳坐家中,打定了投降安禄山的主意。城外的山谷细民闻听京城大乱,纷纷入城争入宫禁和王宫豪宅,他们见物就拿,竟然有人乘驴入殿。有人直入大明宫左藏库中,先将其中的金珠绢绸搬取一空,又有人将其中的大盈库点火焚起,于是火光冲天,更添纷乱之势。
过了十日后,崔乾祐方带兵进入长安,如此一来,安禄山彻底地占领了两京,其叛乱战果达到了极致。
李隆基过了渭水便桥,回首凝望晨曦中的长安都城,心中的酸楚化做满面涕泪,一种负罪感瞬间传遍全身,不禁号啕大哭起来。
杨国忠与高力士等人见状,急忙靠近其身边来劝。
李隆基泣不成声,哽咽道:“自高祖皇帝从隋炀帝手中取得长安城,已近一百五十年了。朕愧对列祖列宗,竟然拱手将两京让于胡贼,朕实为不肖子孙啊。”
杨国忠劝道:“请陛下放心,两京终有光复的时候。我们暂避一时,不用太过伤心了。”
李隆基灰心至极,叹道:“说什么光复两京啊。此前封常清、高仙芝和哥舒翰率领数十万大军东征,如今皆灰飞烟灭,光复之日,实在迷茫啊。”
太子李亨劝道:“请父皇勿忧。安贼虽占了两京,然西北诸郡、蜀中以及江淮等地尚在朝廷之手,叛军如今已为强弩之末,假以时日,父皇定能再回两京。”
李隆基听了这句话,心里方才有了一些安慰,其凝视李亨道:“嗯,太子如此说,我心甚慰。太子呀,为父年老气衰,今后平乱之事,你要多操心一些。”
李亨眼睛余光中看到杨国忠眼中似有阴冷的光芒,急忙躬身道:“父皇英明无比,虽有小挫,定能光复两京。儿臣愿追随父皇,或为前驱,定效力驱逐胡贼。”
李隆基的心情很坏,兴致始终难以提起,就不再回头眷恋京城,开始低头默默赶路。辰牌时分,他们到了咸阳之东的望贤宫,然打前站的太监以及咸阳县令皆不知踪影,由此大队人马的早膳就化为泡影。
大队人马只好忍饥而行,时辰过了午时,李隆基饥肠辘辘无力再行,就下舆坐在路边的大树下。是时热风已起,李隆基肚中饥饿,心中灰暗,再加热风一烤,毕竟为七十余的老者,顿显枯萎之状。杨国忠令人到邻近市集上购来一些胡饼,然后亲手捧到李隆基面前,李隆基就着凉水胡乱将饼咽入肚中,由此稍有精神。附近的村民得知皇帝至此,且缺少膳食,遂将家中的剩饭搬来。那些皇孙早已饿得肚皮朝天,看到眼前这些杂有麦豆的粝饭,顿时视之为珍馐,争以手掬食之。李隆基见状,又一阵悲愤袭至心间,不禁掩面而泣。
村民中有一位老者名郭从谨,年龄与李隆基相若。高力士见皇帝悲戚,恰巧看到郭从谨在侧,就将之推到李隆基面前,示意他宽慰皇帝。
郭从谨向李隆基叩首行礼,李隆基急忙将他搀起来,说道:“朕逃难之时,无须行礼。瞧我们的年龄相仿,就以兄弟相称吧。”
郭从谨躬身说道:“草民不敢。”
李隆基脸上挤出数丝微笑,叹道:“唉,如此落难情景,让老丈见笑了。”
郭从谨摇摇头又说道:“陛下不可如此心灰。陛下治国,草民治家,其实道理相若。草民数十年来,家境也是波折甚多,当有逆境之时,只要不灰心颓丧,终有起复的时候。”
李隆基见郭从谨说话不凡,顿时来了兴趣,喜道:“好呀,不料老丈识见如此不凡啊。呵呵,看来草莽之中也有真知灼见呀。”
郭从谨道:“陛下于开元之初励精图治,使天下庶民享受了无尽的富庶,草民心中一直感激不尽。今日能得见陛下,总算满足了草民感恩的心愿。”
李隆基颓然叹道:“如今山河破碎,连累天下庶民动荡,此为朕之失啊!”
郭从谨道:“陛下所言甚是。安禄山包藏祸心,固非一日;亦有诣阙告其谋者,陛下往往诛之,使得逞其奸逆。草民犹记宋璟为相,数进忠言,天下赖以平安。此后在廷之臣以言为讳,唯阿谀奉承而已,是以阙门之外,陛下皆不得而知。若陛下再复开元初年精神,草民以为大唐必兴。”
李隆基想不到一个村中的老者竟然说出这些话来,心中猜疑他是否有人所教,就呆呆地凝视郭从谨良久,然此老者系村野中偶遇,又有何人所教呢?李隆基脑海中就将自己在开元年间和天宝年间的作为进行快速对比,方悟自己前后差异很大。他就在那里沉思良久,眼光凝视地上斑驳的树影,最后长吁了一口气说道:“唉,如此破碎山河怎能从头收拾呢?”
待大队人马再上路后,李隆基就在舆中琢磨郭从谨的这番话,其间偶尔看到杨国忠的身影,一丝悔意油然而生:是啊,杨国忠怎么就成为宰相了呢?
子夜时分,大队人马好歹疲惫地行到了金城县。杨国忠派人出外募食,智藏寺的僧徒还送来了一些刍粟,众人勉强填饱了肚子。是夜驿中无灯,人们相互枕藉而卧,也就没有贵贱之分了。
从金城县向西二十五里,即为马嵬坡。待大队人马翌日到了马嵬坡,就要折向南行,从此进入真正的蜀道。
第二十五回 香魂归葬马嵬坡 太子北驰灵武城
六月十四日辰时,车仗离开金城县向西行走。这帮人包括那些禁军将士,此前皆处锦绣丛中,何曾受过如此又饥又累的大罪?
陈玄礼悄悄来到高力士面前,忧心忡忡地说道:“高将军,仅仅一夜之间,竟然有数百将士不知所踪。剩余之人也是窃窃议论,怨气很大,若长此以往,恐怕要生乱子。”
高力士叹道:“唉,大难当前,皆自思退路了。今晨起来,连袁思艺都不见了踪影。圣上此前待袁思艺恩遇殊重,连他都跑了,遑论他人!”袁思艺此前任内侍监,职掌内侍省,秩级正三品,是李隆基最宠信的宦官之一。当此危难之际,竟然不告而别。
陈玄礼此前与高力士相善,闻言着急道:“高将军还是速思善策吧。此去蜀中路途遥远且艰难,若从人四散逃奔,如何能维护圣上周全呢?”李隆基不愧有识人之能,他之所以让陈玄礼长期职掌禁军,就是瞧中了陈玄礼的一颗忠心。
高力士颔首道:“不错,圣上的平安也只有我二人一力维护了。嗯,陈将军,你刚才说将士们怨气很大,莫非仅仅因为饥饿劳顿吗?”
“此为诱因。他们议论到了最后,多指出此次逃难的罪魁祸首实为杨国忠。若无杨国忠激起安禄山生乱,又没有促哥舒翰出关兵败的事儿,哪儿有今日的狼狈之相?”
高力士闻言若有所思,沉吟片刻缓缓问道:“这些随行的将士随你多时,你有把握掌控他们不得生乱吗?嗯,就是说他们逃散一些尚可,勿得哗变危及圣上。”
陈玄礼面带忧色道:“这些随行将士,皆为挑选而来,末将知道他们肯定不会哗变。然逃散之人愈多,就会扰乱军心,若不能扼其势,终归难以收拾。”
“也罢,你这一路上不要随侍圣上身边,就与将士行在一起,观察他们的动静。陈将军,你我二人皆得圣上厚恩,圣上路上若有闪失,即是你我之罪,我们须有万般谨慎之心。”
陈玄礼答应后离去。
自金城县至马嵬坡仅有二十余里的路程,这一班疲惫之人行走得甚为缓慢,日过头顶后方缓缓到了马嵬坡。高力士将李隆基及妃嫔迎入驿中,随行的禁军将士则在驿外驻扎。
当车驾将至马嵬坡的时候,陈玄礼又借故来到高力士身边,悄悄说道:“高将军,形势有些不妙。末将一路上让诸将努力约束士卒,然难以收心,许多人在那里骂骂咧咧。末将以为,今夜之后,这些随行的将士许是会散失大半,如何是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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