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叹了一口气,然后摇摇头,脸现凝重之色,说道:“眼前大势已明,人们多是见风使舵的脾性,侄儿不敢张嘴呀。”
太平公主轻斥了一声:“这怎么可以?”然后语气又变得和缓,“三郎,我们一步一步正往绝路上走,你怎能不性急呢?”
李隆基恳切说道:“侄儿委实不知。侄儿以为,现在局势已平,瞧不出有何危急之处呀?请姑姑明示。”
太平公主又轻叹一声,说道:“三郎,你先坐下,听我慢慢说与你。”
李隆基答应了一声,挨着太平公主坐下。
太平公主轻声说道:“昨日萧至忠来府中说到,前日宗楚客在政事堂暗示,让他们分别上表,劝韦氏效则天皇后故事进行革命。今日午前,婉儿带同崔湜来府,也说了同样的事儿。三郎,此为暴风骤雨到来的前奏,你不可不知。”
李隆基点头听言,心中有些惊讶。他知道萧至忠向来与姑姑来往甚密,却想不通上官婉儿与崔湜什么时候也与姑姑做成了一路?由此来看,朝中势力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确实令人眼花缭乱,姑姑看似闲坐府中,然她一点都没闲着,其朝中人脉资源比自己厚实多了。
不过太平公主能将如此隐秘之事和盘托出,足证她将李隆基视为可靠的帮手,李隆基想到此点,心中大为欣慰。
李隆基问道:“她想革命?她不至于把我们李家天下改作韦姓吧?”
“有什么不可以?你难道还没有看清吗?他们不让四哥辅政,派兵看严重福,让年少无知的重茂当新君,摆明了就是他们认为:可以把重茂玩弄于股掌之间!”
李隆基点点头,说道:“侄儿明白此点。不过侄儿以为,如今天下大势,皆愿依李唐为正朔所在,他们只要让重茂为皇帝,断不敢贸然改李为韦!韦氏有多大的能耐?她能和则天皇后相比吗?则天皇后虽革唐命,到了最后还不是将天下又复归李唐了吗?”
“糊涂!瞧你平时一副聪颖伶俐的脸儿,现在的灵气都跑往何方了?”
“侄儿不知,请姑姑指教。”
“韦氏若真革命,我们就成了她眼中的钉子,必欲去除而后快。她定会罗织罪名,将我们放逐斩杀干净!则天皇后革命之时,你那时还小,当时有多少宗族之人为之屈死?他们后来虽被恢复名誉,然人早成枯骨,恢复名誉又有什么用?”太平公主为了说通李隆基,不惜把自己亲生母亲的劣迹搬出来,由此可见事情的紧迫程度。
李隆基心如明镜,他岂不知道事儿的因果?他不想把自己近日的作为一一禀报姑姑,缘于他认为此事越隐秘越好,他在行事过程中,姑姑毕竟是局外之人,帮不上什么大忙,所以干脆别让她知道!他闻言后点头,说道:“姑姑的心意,侄儿明白了。只是近来韦氏掌控军中甚严,我的那些朋友皆为军中下层之人。侄儿不敢说知他们,缘于有两种考虑。一者,怕他们不敢答应,由此就泄露了我们的心思;二者,他们就是答应了,他们毕竟官职低微,难以行事。所以,侄儿以为,此事不可性急,须徐徐观察,找寻机会。”
“如此说,你在此事上尚无任何动作?”
“是这样,侄儿不敢贸然行事。”
太平公主长叹了一声,自言自语道:“唉,李家子孙怎么到了今天这种地步?连一个会办事的人儿都没有了吗?”
李隆基看到姑姑有些意兴索然,心想姑姑平时沉静有度,现在心中不稳,说明她有些着急了,于是劝道:“姑姑的话,侄儿不敢苟同。高祖太宗打下的江山,后辈儿孙岂能轻言弃之?姑姑不可着急,上天若令某人灭亡,必先使其疯狂,那韦氏现在趾高气扬,已有其征兆,我们耐心等待,何愁没有机会呢?”
太平公主看到李隆基那沉静的脸庞,忽然悟到自己有些失态,遂自嘲似的笑了笑,说道:“哼,我着急了?你油嘴滑舌,也会调侃姑姑了。我为李家女儿,终为外人,就是那韦氏果然当了皇帝,也会保我富贵。然四哥你们一家,则在风口浪尖之上。如此危殆局面,你难道不知吗?”
“侄儿明白姑姑的苦心。”
“是啊,我确实用心良苦。四哥安坐家中,我们在此忙碌,若大事能成,终久还是四哥独坐大位。三郎,我们忙忙碌碌,看来还是劳累的命。”
李隆基心想,若韦氏果然革命,那么姑姑的境遇也好不到哪儿去。保留富贵,那是姑姑痴心妄想的呓语。不过姑姑说谋事的结果,终究由父王来坐大位,李隆基心里相当欣慰。李隆基现在所想的是,他假若起事成功,那么朝中大臣及天下能接受父亲成为皇帝吗?他于是小心翼翼向太平公主提出疑问。
太平公主瞪起眼睛,诧异道:“怎么不能?四哥本来就是皇帝,他因为善让,母亲和三哥才当了皇帝。若有了四哥的大旗,我敢说,除了宗楚客等少数人外,其他百官都会轰然响应。”
李隆基点点头,心里知道若事变成功,那么姑姑在朝中的人脉资源可以为我所用。他今日前来的主要目的就在于此,即是要亲耳听到姑姑的承诺。
然而李隆基未向太平公主通报自己的最新进展,惹得太平公主大为不满。她认为李隆基毕竟稚嫩,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此前是否看走了眼?她思念及此,言语也顿时变得刻薄起来,哂道:“三郎,那韦氏不会心甘情愿把皇位拱手让给四哥,你的心劲挺好,就怕因此耽误了时机,别到时候把肠子都悔青了!”
李隆基听出了姑姑的揶揄之意,赔笑道:“姑姑错怪侄儿了。那日姑姑让侄儿设法联络郭元振,现在已有进展。郭元振近来欲回京述职,父王已答应促成我们见面。若郭元振能够襄助,事儿又多了几分胜算。”其实李隆基所说的全是鬼话,西域至京的驿书须旬余时间方能送达,李显死后不过旬余,他们万难联络。
太平公主未想到这些细微之处,沉吟道:“此事若由郭元振来主持,当然最好。不过他自西域返京,行程甚长,我们终归等不及。”
李隆基道:“我们还是要等一下。当初太子重茂起事,还明白要找一位军中有号召力之人,所以李多祚振臂一呼,就有许多兵士响应。我们现在缺的就是这样一个人,郭元振就是最好的人选。姑姑,办这种事儿不可性急,一定要万般审慎。侄儿现在悄悄与下层军官联络,待郭元振回京,如此两相结合,最为稳妥。”
太平公主终于有些信了,点头道:“你如此想,还是有些道理。也罢,就按你说的去办吧。待郭元振回京,你可把他约到我府中商议。四哥笨嘴拙舌,你又是稚嫩小子,别把事儿说差了。我虽为女人,这些朝中重臣还是在乎我的。”
李隆基不失时机恭维道:“是啊,人言姑姑惜为女儿身,若为男子,早继我家大统了。别说大臣们敬仰您了,我们作为后辈,早将姑姑倚为主心骨。”
太平公主露出微笑,斥道:“你呀,终究没有正形的时候,这些油嘴之言,什么时候才能从你口中绝迹呢?”
李隆基正色道:“侄儿所言,皆为衷心之言。姑姑,您今后也该对侄儿改变一下看法。否则,侄儿只好闭口不言了。”
太平公主道:“瞧你,这油嘴愈发炉火纯青了。明明是你油嘴滑舌,反而成了我的不是。”
安乐公主想当皇太女的心思愈发炽热,驸马武延秀对其心思心知肚明。他这日身披一袭黑色长衣在院中走动,安乐公主见状感到很奇怪,问道:“大热的天儿,人们皆穿透气短衫以避暑。你弄来黑色长衫,肯定很吸热,莫非你不怕热吗?”
武延秀道:“我穿此衣,与你能否当皇太女,大有干系。”
安乐公主斥道:“大白天说梦话,怎么又与皇太女有干系了?”
“昨日苻凤说到,近来外面流行一谶云‘黑衣神孙披天裳’。”苻凤现任安乐公主府仓曹,负责公主府的仓储库藏事务。
安乐公主还是不明白,问道:“黑衣神孙?你披了一件黑衣,难道就成神孙了?”
“苻凤解释此谶很为详尽,他说天下之心,未忘武氏,我为则天皇后的侄孙,当然就是神孙了,所以应披天裳以应之。”
安乐公主听来觉得有些刺耳,斥道:“这个苻凤不好好管他的事儿,却来这里胡说八道!阿武算什么东西,你又如何成神孙了?现在是李家的天下,与你们武家有什么干系?你去,把苻凤叫来,要好好掌他的嘴。”
韦太后与安乐公主向来对则天皇后怨恨极深,其言语中殊无尊敬之意,武延秀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斥骂,所以习以为常。他上前抓住安乐公主之手,说道:“裹儿不可性急,请听我把话说完,再恼不迟。”
安乐公主知道夫君对自己百依百顺,绝对不敢有任何妄想,现在他又掌抚己手,心底里顿时柔软起来,遂示意他快说。
武延秀道:“苻凤确实说得不对,武家之势已衰,说什么‘天下之心,未忘武氏’,那是当不得真的,我若成为神孙,非是武家的缘故,皆缘于裹儿你呀。”
“与我何干?”
“裹儿你想,若你成了皇太女,我的身份也因之而贵。所以此谶的所指,还是归于你的身上。”
安乐公主略一思索,明白了其中的因果关系,顿时转怒为喜,笑道:“哦,原来如此呀。这苻凤也是,何不直接一些,却如此大兜圈子。”
“此事不怪苻凤,凡图谶之事,不会简单明了,定会幽微曲折。”
“如此说,我当皇太女还是上天所命啊!延秀,这些话儿要马上告诉母后。”
“那是当然,我的富贵要落在你的身上,而裹儿你呢,就要着落在太后身上了。”
“嗯,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进宫。你这一身黑衣就不要去了,热就热一点,算是上应天命吧。”
两人入宫后觐见韦太后,此时韦太后正与宗楚客和纪处讷议事儿,他们看到武延秀那特殊的服装,皆投来奇怪的眼光。韦太后自然忍不住开口询问,安乐公主就把黑衣的来由说了一遍。
韦太后的起初反应与安乐公主大致相同,斥道:“什么神孙?你们武家什么时候有神孙了?裹儿,你也糊涂,如此白痴的事儿,你也当真?”
安乐公主道:“母后不要急嘛。女儿一开始也这样以为,不过这谶语明似说武家之人,其实内里则昭示着母后须行革命。”
“革命?生拉硬扯,如何做得准?”韦太后依然不相信。
宗楚客此时站了出来,恳切说道:“太后,微臣以为此谶语有些道理。大凡上天欲示祥瑞,不会如世人一般直来直去,多会迂回曲折,隐秘示之。当初高祖皇帝未举事,天下之人皆唱《桃李子》之歌,此后高祖建国,果应此谶。年初时,太后衣箱中有五色云起,是时民间传唱《桑韦歌》,如今又有此等谶语应之,臣以为可信。”
韦太后横了宗楚客一眼,心想当初的所谓五色云事件,还不是你出的主意?瞧宗楚客现在言之凿凿的模样,似乎早把这一档子事儿忘记了。
纪处讷当然不会失去这个溜须的机会,接口道:“对呀,宗令所言实在有理。太后,臣等劝您及早革命,以应上天示意祥瑞。”
安乐公主道:“母后,他们说得不错。李重茂像个傻痴一般,天天坐在御座上只会碍事。如今天下大势已成,您也不用太客气了。”
韦太后看到这帮人催促甚急,就转向宗楚客问道:“宗卿,你以为现在时机到了吗?我始终以为,皇帝新逝,我若急头巴脑登上御座,恐惹天下物议。”
宗楚客当即答道:“太后的忧虑,微臣此前也想过。不过观眼前之势,朝中百官还是心向太后的,加之韦温他们控制军中甚严,若现在改朝换代,应该能够平稳过渡,没人敢说不是。凡预立事固然需要三思而行,一旦决之要雷厉风行。臣以为,现在是时候了。”
安乐公主道:“对呀,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母后早就该决断了。”
韦太后其实很早就想过过皇帝瘾了,其隐忍至今,实属不易。她沉思片刻,将诸事想了一遍,然后说道:“现在时辰已入六月中旬,宗卿,此事就由你主持,月底之前,能完成各项筹备吗?”
宗楚客算了一下,感到时间有些紧,答道:“现在到月底仅有十余日,筹备诸事有点仓促。然事情定下来,自有所司负责,臣届时多督促他们一些,事儿应该能够赶出来。”
“嗯,好吧。你把事儿理顺,让司天台在下个月初选一日子,就把事儿办了吧。裹儿,你这一段也要把性子收拾好,多跟随宗卿一起,瞧瞧事儿如何办的,也算多些历练。”
宗楚客道:“臣不敢。臣今后办事时多向公主禀报,不敢混淆了上下之分。”
安乐公主今日很特别,将往日的性子都收拾起,忽然变得十分恭顺。想是她看到母后若成为皇帝,那么自己的皇太女身份也可以很快被明确,因此心情很好。她习惯性地扁了扁嘴,笑道:“宗令何必如此谦逊呢?我什么都不懂,自然需要指教,宗令莫非不想教我么?”
宗楚客道:“岂敢!岂敢!臣愿意追随公主,知无不言。”
韦太后又目视纪处讷道:“看来你还需要抓紧出去走一遭,京中事儿太多,你还要赶快回来帮助宗令。”
前日,韦太后接受韦安石的建议,决定让纪处讷为安抚大使巡视关内道与河南道,以通报京中情况,安抚各地官员。纪处讷闻言急忙答道:“臣遵旨。”
他们又说了一会话,然后逐个退去。宗楚客与武延秀一同退出殿外,宗楚客目视武延秀道:“嗯,你做得很好。”
武延秀一笑,说道:“如此小事,何劳宗令挂怀?”
原来宗楚客看到韦太后在那里推推托托,很不畅快,他心里着急,遂思成一计。他让武延秀穿上黑衣,然后找安乐公主说项,那句谶语却是由宗楚客所造。宗楚客明白,以韦太后对安乐公主的宠爱,加上安乐公主口无遮拦的直白促请,韦太后最易接受。
事儿就如此轻易成了。
武家势力今非昔比,武延秀自然对宗楚客言听计从,何况这还是有利于自己的事儿,他自然会巴结努力。
宝昌寺还是如往常那样平静,这里香客不多,寺内有相对固定的信众。是时,长安城里有大大小小的寺院数百所,人们可以就近到所在寺院进香礼佛。
这日巳牌时分,宝昌寺进来一位素服之人,其头戴一顶灰色的顺风幞头,身着白色的缺骻袍,足蹬一双黑色的六合靴,完全是当时庶人的打扮。要说其与普通人的区别,在于他的坐骑是一匹枣红色的骏马,懂马的人会发现,这匹马很是特别,为大宛良种西极马的后代,极为名贵。是时长安的普通人在城内行远路之时,一般赁驴而行,能骑马者则是非贵即富之人,此人能骑一匹名马,其身份定是不同寻常。
他入寺后按照进香的套路一路行走,见佛则拜,并燃香礼佛,到了最后,还叫来知事大雄宝殿的和尚,向他捐了一笔不菲的香火钱。
知事和尚看到这位施主出手阔绰,心想此人定非常人,遂有意招揽,说道:“施主,侧殿备有名册,请施主入侧殿记名,小僧另有香茶奉上。”
那人说道:“记名就不必了,人若心向佛祖,捐献钱物多少皆为诚心,那是没有分别的。”
知事和尚眼见许多香客入寺,其随手随喜一点小钱也就罢了,若捐献稍多一些钱物,往往喜欢在殿内记名,以向佛祖表示自己有大虔诚心,渴望佛祖多些保佑。像如此不愿记名之人,实在少之又少,他因此向那人起手道:“阿弥陀佛,施主如此虔心一片,实为懂佛理之人。”
那人笑道:“对呀,信佛唯求淡然超凡精神,若动辄向佛祖求情索要,如此就落在下乘。请问普润禅师在寺吗?”
知事和尚深知普润禅师多与官宦之家联络甚多,又见此人言谈举止绝非寻常人物,以为他定与普润相熟,遂殷勤说道:“普润师父向在西后侧殿悟禅,施主若想见他,且请少歇,容小僧前去通禀一声。”
那人回答道:“通禀就不必要了,他既然在寺里,我自去即可。”
知事和尚依然殷勤万分,说道:“如此,小僧为施主引路。”
那人施礼道:“多谢多谢。”
知事和尚带领那人出了大殿,然后折向后行,很快就到了普润所居的小殿前。就见殿门敞开,普润正端坐在那里诵经,知事和尚悄然入内,走至其近前低声说了一句什么。
普润闻言扭头向门外瞧了一眼,看到来人面貌,眼神里忽然一闪动,急忙立起身来迎出门外,施礼道:“施主前来,贫僧未及远迎,实为失礼。请入室内奉茶。”
来人也向普润施礼,说道:“鄙人早闻禅师之名,今日唐突来访,更是失礼。”
两人于是相偕入内,普润将知事和尚打发走,将来人让至座上,自己又亲手为来人端盏奉茶。
来人说道:“禅师不必客气,鄙人有几句要紧的话说与禅师。”
普润道:“崔侍郎的话,自然是要紧的,贫僧正要洗耳恭听。”
来人微微一惊,说道:“原来禅师识得鄙人,如此就省了不少麻烦。”
普润道:“兵部崔侍郎大名满天下,又有家学渊源,天下谁人不识呢?”
来人正是兵部侍郎崔日用,普润久在官宦之家穿行,曾经匆匆谋面数次,所以记得其面貌。崔日用身在高位,对一个寻常僧人却不十分在意。
崔日用也笑了,说道:“禅师果然不同寻常,又很会说话。看来我的眼光不错,果然找对人了。”
“崔侍郎有何见教呢?”
“嗯,禅师,我们虽初次见面,却很投缘,我也不想有虚套太多了。我们此后讲话,以简明扼要为好,禅师以为如何?”
“当然,出家人不打诳语,此为佛祖所教。若妄言说谎,即会堕入阿鼻子地狱之中。”
“嗯,事态紧急,我就单刀直入了。禅师,我听说你与临淄王近来来往颇多,是这样吗?”
普润摸不透崔日用的来意,遂模棱两可说道:“不错,临淄王素爱敬佛,选本寺为进香道场。他又是本寺的大施主,贫僧因而有缘结识。”
崔日用笑道:“禅师不必太谦,依我所知,禅师与临淄王结识不仅限于谈佛论禅吧。哈哈,我们不说此节,我有一不情之请,要劳烦禅师。”
普润闻听此言,心里顿时一惊,李隆基所谋之事除刘幽求之外,也只有这位方外之人能在一侧瞧出了三分。现在崔日用旁敲侧击,点明普润与李隆基交往甚深,那么其话后藏有甚利的机锋。
普润心思如电,也微笑道:“若能得崔侍郎差遣,贫僧定当效力。崔侍郎刚才说了,我们说话不用客套,敬请明言。”
崔日用抿了一口茶,说道:“我有要紧的话儿想与临淄王谈,烦请禅师将临淄王请到此寺晤面如何?”
“呵呵,原来是这等小事。贫僧有点不明白了,崔大人官至侍郎,与临淄王见面机会颇多,或者直入临淄王府,为何要大兜圈子,通过贫僧到鄙寺见面呢?”
“嗯,我刚才说了,我要对临淄王说要紧的话儿,不想让别人看见。”
普润深知崔日用的来历,知道他素附宗楚客,眼下正是韦太后的红人。李隆基现在所谋大事,正是视这帮人为敌方阵营。那么崔日用今日前来,到底是何用意呢?
看到普润在那里狐疑不定,崔日用呵呵一笑道:“我的所请果然让禅师犯难了!其实禅师不用猜疑,你可对临淄王说,我此来完全是好意。临淄王聪颖敏悟,他还是能明白此节的。”
普润微微笑道:“崔侍郎多心了,如此小事如何令我犯难呢?贫僧刚才在想,我此去临淄王府,一来一往会耗费许多时辰,或者临淄王其时不在府中,如此让崔侍郎在这里空等,贫僧实在过意不去。”
“不妨。禅师的茶很好,我在这里一边品茶,一边敬读《金刚经》,可以免去许多寂寞。”
“如此,贫僧就告退了,我定速去速回。”
崔日用起身拱手道:“有劳禅师,我在这里静待佳音。”
普润最后想到,反正崔日用没对自己说出什么要紧言语,是祸是福,由李隆基来把握,自己可以去促请。
近午时的阳光,愈加炽烈。普润出寺后上马扬鞭,然后绝尘而去。他还算细心,知道若穿僧服骑马不妥,于是换了一身常人装束。
是时,李隆基让刘幽求约来麻嗣宗,三人关在侧室之内密密商谈。
麻嗣宗看到两人神色凝重,问道:“好端端的大堂不坐,却跑到这个密不透风的小黑屋里。阿瞒兄,你想搞什么名堂?”
李隆基道:“我巴巴地把你请来,当然有话说。嗣宗,你今儿要把你的烂漫性儿收拾起来,不许再胡说八道,我们有正事相商。”
李隆基事先和刘幽求商议多次,他们仔细分析了麻嗣宗的性格和平时言行,一致认为说通麻嗣宗可以采取单刀直入的方式。麻嗣宗的性格看似散漫,言语谐趣跳脱,然仔细探究其言语内里,其实并无出格之处,心思很细密。且麻嗣宗平时的话中,也透露了强烈的渴望建功立业的心思。
刘幽求问道:“我们今日想问你,若有一场大富贵,你愿意和临淄王一起努力争取吗?”
麻嗣宗想了想,说道:“谁不渴求大富贵呀?不过富贵越大,风险也很大。若让我自己去争取,我知道自己的斤两,那是断断不成的;若跟着阿瞒兄一起干,那还比较靠谱。”
这番话说得四平八稳,且话头一转,轻轻又把争取富贵的责任推到李隆基的身上。刘幽求听罢心里不禁暗笑:这厮看似天真烂漫,心里还是有小九九的。他看了一眼李隆基,见他也在那里微笑,知道皆为同样的心思。
麻嗣宗看到两人在那里微笑不语,有些着急,问道:“刘兄在这里莫测高深,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呀?快说、快说,你再不说我就出去了,这里热死人了。”
刘幽求道:“你既然认为靠谱,说明你愿意干了。”
“刘兄故弄玄虚,净说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大富贵到底为何?你快把我急死了。”
李隆基这时接过话头,问道:“我问你,若城中生乱,不让城外的五万兵马响应,你有什么法子?”
李隆基此话一出,麻嗣宗顿时明白事关重大。城内发生变故,说明李隆基有想法,而且是大想法。他在这里快速思索,竟然忘记了回答。
刘幽求问道:“嗣宗,说话呀。看你六神无主的样儿,莫非吓破了胆?”
麻嗣宗很快回过神来,说道:“刘兄说的什么话?我刚才说了,若让我自己行事,确实没胆;若有阿瞒兄领路,我什么时候胆怯过?”
“临淄王问你,缘何不答呀?你口称不怯,谁知你心里如何想的?”
麻嗣宗作为一个六品军官,且在折冲府任职,其实与闲职相似。军人升迁多靠军功,这些年战事甚少,麻嗣宗似乎要在此闲职上继续等待,也许要碌碌无为一生。不过麻嗣宗久在京中居住,这些年又与李隆基和王崇晔交往很多,熟谙朝中掌故,目睹了这些年的朝中风云,心间有时也会涌出一股念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为何不能有所想法呢?
现在正是因为这点野心,促使麻嗣宗向李隆基表露心机:“我向来心口如一!阿瞒兄,只要你挥手指向,我定会刀山闯火海钻,那是不会皱一下眉头的。”
李隆基笑道:“嗣宗,我们若非了解你的为人,也就不会向你说这一番话了。闲言少叙,你好好想想我刚才的问话。”
麻嗣宗思索了片刻,说道:“譬若我在右营,只要控制了章京不能传令,则右营将士任城内打破了天,他们也不敢动弹一步。”
李隆基道:“右营如此,那么左营也须控制其主将。嗣宗,以你之力,能办成此事吗?”
麻嗣宗摇摇头,说道:“以我的能耐,至多说通六百余兵士跟随。若让我来控制章京,只要事先筹划详细,可以勉强办到,至于左营那里,我就有些鞭长莫及了。”
刘幽求道:“你若分兵一支去左营,能成吗?”
麻嗣宗苦笑道:“我在右营尚可活动,若带数百人去闯左营,恐怕连辕门都进不去,这不是以卵击石吗?最近韦温号令很严,说过没有他的符令,任何人不许妄动。”
李隆基听言后眼光一亮,问道:“章京他们若无韦温符令,就是看见城内喊杀连天,他们也不敢动弹一步吗?”
“不错,韦温近来榜捶立威,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他说得很露骨,这五万兵马唯听他一人号令,就是皇帝通过兵部移符,也得先过了他这一关。”
刘幽求明白了李隆基的意思,说道:“临淄王的意思,就是控制了韦温,使他不能发出符令,那么这五万兵马就不敢动弹一步!”
李隆基缓缓点点头,说道:“不错,就是这个意思。嗣宗,你好好想想,如何能控制韦温?”
“这很好办。我曾到过韦温府中,其家宅护卫不过十余人。只要带领四五十人悄悄进入其院,先拿下韦温,再将大门紧闭,不许一人跑出去,如此事儿就成了。”
刘幽求道:“这其中有一个犯难之处:到什么地方找这五十人呢?嗣宗,你可以从右营中带出来吗?”
麻嗣宗摇摇头:“这又牵扯到韦温的符令,没有符令,任何人不得出营。韦温也不会傻到派人来捉自己的地步,这种符令实在难办。”
李隆基沉思片刻,抬头问道:“若假造符令,能成吗?”
唐制规定,征发调遣兵士需奉敕而动,兵符达于军府,需由州刺史与折冲共同勘验。如今若调左右营兵丁,必须由韦温签署手令,再由人带着兵符入兵营勘验后方能出兵。
麻嗣宗还是大摇其头,说道:“若有高手伪造手令还行,那兵符却是万万伪造不来的。”
李隆基说道:“你毕竟为折冲都尉,成队兵丁不能带出,若寻个理由,零星兵丁还是能带出一些吧?”
“十人以内还行,然也不能出营太久。”
“太久指多长时辰?”
“二日以内必须返营。”
“嗯,届时你以府中修缮为理由,选出骁勇且能听你号令者入你府中。另外你府中有勇力的下人有吗?”
“至多寻出二三人而已。”
“我届时让王崇晔助你,让他寻出十人加入你的队伍中。你们二人带领这二十余人,能控制韦温吗?”
麻嗣宗沉吟道:“人手还是有点少,到时候需要筹谋详细,争取一击而中,还是有点行险呀。”
刘幽求点点头说道:“不错,人手是有点少。”
李隆基抬头向天,叹道:“人手短少,只好多用些心思补之了。嗣宗,只好这样了。举事时可在夜间举行,你与崇晔可在夜里奇袭,只要把韦温及其家人禁在府里,不能露出一丝破绽,也不许一丝讯息传出府外。如此熬到天明,就是奇功一件。”
“好吧,我回头先与崇晔商量商量。”
李隆基说道:“崇晔那里,现在还不要对他说知。嗣宗,我们今日说的这番话,若传出一句,足以使我们掉脑袋。你既然愿意参与,今后就脱不了干系。当然,你想脱身还有一个法子,就是去当告密者。”
麻嗣宗闻言大恼,怒道:“阿瞒兄,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你说出这等话,分明是对我不放心。早知如此,你何必拉我入伙呢?”
李隆基上前执其手道:“瞧你,一句话就恼成这样。我非为不放心,我想告诉你,此事重大,事前必须隐秘。我不想现在就对崇晔说知,也缘于此点。”
刘幽求也上前说了一番需要万般小心的话,麻嗣宗方才释怀。
麻嗣宗心里继续考虑这件事儿,忽然目露凶光,说道:“阿瞒兄,要想把事儿做得干净,我们入府后见一个杀一个,死人是不会说话的,如此做最稳妥。”
刘幽求摇头道:“这样不好。想韦温府上有百余口人,当时夜深人静,若采用杀绝的办法,恐怕动静太大。”
“不妨。我去过韦温府内,这厮挺会使钱,院墙建得又高又大,届时院内动静不会传出外面。”
“人死之时,其声凄厉,能传数里之外,此法还是有些不妥。”
李隆基道:“你近日在军中设法选中那些骁健之人,不说以一当十,他们若能以一人之力搏击数人,那也是好的。如何控制韦温,我们现在不做定论,都要好好地想一想,然后再议。”
麻嗣宗道:“阿瞒兄,你身边的王毛仲与李宜德挺好,届时你把他两个借给我吧。”
刘幽求道:“你又在胡说了。临淄王届时有多少事儿,身边无论如何不能少了这两个人。亏你还能张开嘴讨要。”
李隆基道:“韦温为关键之人,我将他们分出一人给你。”
“就要王毛仲吧。”麻嗣宗也不客气地说道。
他们又在一起议论片刻,麻嗣宗方才辞去离开。恰在此时,普润骑马而至,入堂后脸上犹在冒汗。
普润把崔日用入寺的过程说了一遍,并让李隆基立刻与之会面。
李隆基与刘幽求闻听此消息,两人大为惊疑,他们与普润想的一样:崔日用为宗楚客的嫡系之人,当此敏感时候,他为何要大兜圈子约李隆基见面呢?
李隆基问道:“他未言欲谈何事吗?”
普润摇摇头,说道:“他仅说所谈之事对殿下有利,一副莫测高深的神情。”
刘幽求道:“殿下,是祸是福皆躲不过,我以为你应该去见。”
普润想了一下说道:“对了,崔日用问起我与殿下交往的时候,其言语中似乎很有深意。”
“有何深意?”
“我说殿下为本寺的大施主,入寺后礼佛谈经,由此相熟。他说未必,说我们交往并不限于佛事。”
李隆基与刘幽求对望了一眼,心中皆想起此前频繁聚会,终究还是留下了痕迹。太平公主当时就瞧出端倪,人之心性其实差别不大,那么其他留心之人也能品味出蛛丝马迹。
刘幽求道:“殿下,如此事儿就显得有些复杂了。看来你与崔日用之会,需要小心为之啊。”
李隆基沉思片刻,心里判断崔日用的来意。他从感觉上认为,崔日用要求面见自己并无歹意,否则他也不用如此大兜圈子,轻轻在宗楚客或者韦太后面前说上几句,即可为害自己。
李隆基想到这里,说道:“刘兄说得对,是福是祸皆躲不过,我去见见他。普润师父,你一路劳累,先在这里歇息片刻,容我先走。”
李隆基不与普润同行,还是缘于安全的考虑。
崔日用听到门外的脚步声音,比较急促,与僧人脚步有所差异,心知可能是李隆基到了,遂起身迎之门前,恰与李隆基打了个照面。他急忙拱手道:“崔某冒昧相请临淄王,恕罪恕罪。”
李隆基也拱手道:“崔侍郎居中枢之要,何等繁忙。如此百忙之中犹来见我,让我有些受宠的感觉。”
李隆基所言也为实情,其虽生于皇家,身份高贵,毕竟是一个势衰的郡王,与朝中重臣没有交往的机会。如此也可理解,李隆基这些年所交往之人的层次较低,皆为中下层官员。譬如京中之官,五品以上可以经常朝见皇帝,李隆基至今尚未交往到一个五品以上的好友。刘幽求所以建言李隆基要联络太平公主,缘于李隆基没有这方面的人脉资源,因此要借重太平公主。
兵部侍郎现为四品官员。
两人相让着进入室内。
崔日用取过茶盏,替李隆基添茶。
李隆基急忙谢道:“怎么敢劳崔大人动手了?隆基毕竟年轻,担待不起呀。”
崔日用道:“因为崔某的一句话,殿下催马过来,身上弄得又是汗水又是尘土,我心中正在不安呢。”
两人互相客套虚让,显然处于试探的阶段。崔日用明显是好整以暇,李隆基却对之深怀戒心,狐疑不定。
最后还是李隆基憋不住,问道:“崔侍郎如此召见隆基,有何见教?”
崔日用微笑道:“殿下错了,崔某不敢奢谈召见。我所以隐秘来见殿下,实有要情相告。”
“隆基洗耳恭听。”
“殿下知道你现在正处危境吗?”崔日用开始单刀直入。
“危境?现在新君即位,天下承平,我现在很好呀,何来危境之说?崔侍郎,隆基毕竟年轻,别吓住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