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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传奇》(全本)作者:郭 戈

_7 郭戈(现代)
“我来也”原是一人吃饱,一家不饿,没甚事物牵挂。心里想处便是路,双脚停时便是家。白日子街巷之间,但见其影,不见其形。到夜晚便潜入朱门大户家寻宿处,粱头柱间,鸳鸯楼下,绣屏之内,书阁之中,缩作一团,没一处不是他睡常得便就作他一手。虽终日是偷鸡摸狗行径,百姓却道他有几件好处:不淫人妻女,不欺良善,盗患难之家,言不失信。说偷你时便偷你,说帮忙时便帮你忙,且仗义疏财,一人愉来百人用,随手散与贫穷之人,只留一日酒饭钱,明日再去寻。
因此街头流浪无赖,贫贱之人,多依草附木般追随他。
这日在街闲荡,闻得满城风雨,俱说知府拜认的干爹赵文华死了,人人称快。
“我来也”暗自笑道,“如此势利之徒,须耍他一耍,待我盗他官印,印几张榜文羞他一羞。”
到晚间闪入府衙,潜入内室,不见知府人影。却听几个丫环在室内窃窃说道:“今日老爷抢那张银匠女儿在乔旺家成亲,敢怕入洞房做好梦了。”另一个道:“听老爷私下讲,那女儿原是朝廷钦犯,落难为娼的,是天下大忠臣杨侍郎家干金小姐。便因爹爹被奸臣害死,倒如今落得不如咱们。”
“我来也”听罢,自是一惊,一股火气撞上脑门顶来,暗道:“偏是这帮奸官心肠忒狠,亡了人家全家,便连柔弱女子也不放过,你们只坐天下,连百姓性命也不顾了。”再没甚心思偷印,竟往乔旺儿家来。潜伏楼顶,先只见人多,下不得手。待徐仁义入洞房,媳妇丫环退去,知是等不得了。他原本是一个偷儿,不懂半点儿武艺,便只好把徐仁义好梦搅散。隐娘没救出,成全她落个坠楼全节,自己倒被奴仆持刀棒围住,险些把性命搭上。过了几日,寻思起来,犹自心烦,道:“这女子含冤,只我是个见证,我不吭气,只便宜了那狗官。且险些坏我性命,这口恶气,须忍不得,日后必要寻他一寻。”
一日有个无赖寻他,说道在一家小店讨饭吃时,见一京都客人携千金宿在那里,要“我来也”夜间取他。是夜“我来也”来到那小店,越脊而上,爬上屋檐,揭开屋瓦从孔儿里看时,见一美貌公子同一小厮尚未睡下,恰似有甚心事,愁眉苦叹,只不肯睡。等候多时,灯光熄了。二人各上床时,那小厮摸一摸枕头,摆弄几摆弄,方才躺稳妥。“我来也”暗笑道:“是了,他如此不放心,那银两定在枕头下面。”又稍候片刻,等二人似睡非睡蒙眬之时,“我来也”晴暗作坏,掏出自己二哥,一泡尿向小厮枕上洒了下来。小厮醒来惊道:“如何漏雨了?”
公子道:“窗外星月朗朗,如何会下雨?”小厮道:“怎的不是,我枕头却打湿了!” 趁小厮起身到门外看时,“我来也”从孔儿里将一绳索垂下,轻轻一荡,那钩儿已掀翻枕头、又一荡时,沉甸甸钩住一包儿,只三两下,系上房来。
夜暗之中,公子哪里知晓。抽身欲走时忽然想起忘记留名儿。此时房中灯火已亮,两人发觉丢失银两,乱将起来。
小厮连连骂道:“我只当哪里漏雨,原来是天杀的贼儿弄鬼,诓我起来,将包儿偷去了!却也怪,门窗自不曾开,贼儿从哪里进来?敢怕是店家弄下机关,待我去寻问那老儿!”
“我来也”听罢,暗自叫槽了。只道自己一时疏忽,忘记留姓名,因此嫁祸于人了。急待拾半块瓦片,刻下姓名从孔里丢下,只见那公子动也不曾动,仍是躺在床上,将那小厮唤了回来。
公子道:“钱财本是无情物,既是丢了,寻他何用?”
小厮焦急道,“我们千里赶来,只为给知府还那小姐赎身之帐,如今被贼子偷去,岂不是白来一趟!”
公子暗然叹道:“人自没了,留那钱财何用!尽是世贞过错,欲救贤妹,反害贤妹、又连累张银匠一家遭难!如今偏是贼人横行,奸邪逞狂,无辜遭害,如此世道,长此以往,国将不国矣!”
“我来也”听罢,甚是惊讶,暗思忖道:“这位公子,非寻常之辈,听他言语,也是慷慨仗义之人。他口口声声道救什么贤妹,敢怕正是为那狗官陷害跳楼的天下义土之女而来不成?若果如此,这不义之财,须取不得!”心里想时。只将那包儿从孔里向下一丢,扑通一声,正落到床上。
小厮大惊,慌忙上前,解开那包儿看时,十两一锭大银,整整百个,一个不少,自惊喜道:“公子,你道怪也不怪,银两又飞回来,一个不少,真个是天大怪事,又是天大喜事!”
公子却苦笑道:“谈何喜事,如此愈发悲了。想那盗贼,定是不曾走去,听我们言语,良心发现,倒来可怜我们。我世贞也乃天下志土,名噪京都,如今报国无门,不曾为天下效力,只落得一个盗贼可怜,岂不可叹可悲么!”
“我来也”在屋顶听罢,心下大骇,慌忙下得屋来,入房便拜,道:“小子唐突,冒犯公子,当面谢罪。”
小厮道:“你是哪个?”
“我来也”道:“不说便知,小人自是鸡鸣狗盗之辈,一向好偷盗戏耍,人称‘我来也’便是!”
世贞笑道:“果然一个好名。却如何做这般勾当?”
“我来也”道:“只是借些富贵,权当戏耍,因是不敢嫁祸于人,得手之处,随便涂抹,便得此绰号。”
世贞又道:“你今夜到此,为何取之又还我?”
“我来也”道:“适才听公子言语,有些来历,小人不敢动问,公子可是那与奸贼为敌,为忠烈打抱不平,给天下杨义士老爷主持殡丧的王义士吗?”
世贞点头道:“在下便是。只是义土二字,愧不敢当!”
“我来也”听罢,纳头便拜,叹惜说道:“义士大名,天下哪个不知,只是今日来晚也:”
世贞诧异,问道:“却是为何?”
“我来也”遂把徐知府逼婚,隐娘坠楼自尽,张银匠又遭暗害,诸般事项从头叙说一遍。
世贞听罢,怒火升腾,只不好发作,冷笑说道:“难怪我寻人不在,料是贼人生事,不想却在这狗官身上。以前见我,只将虚情假意哄骗,我只道他天良尚存,不与计较,不想竟是这般恶毒残狠畜生,此贼不除,后患无穷!”
“我来也”笑道:“公子只是官身,与他计较不得。如今他不知怎地又拜那奸相为干爷,益发猖狂,唯恐天下不知,使人四处张扬,恰似驴儿与牛抵头,豁上脸皮不要了。狗官虽恶,岂是容易扳得倒的?且小姐又是犯身,恶狗伤人,他反咬你一口时,哪里洗得清白?”
小厮愤愤不平道:“朝廷王法,岂容得他!”
“我来也”插头笑道:“这便是官场的话,若是信它,自是傻了!如今世事,只是官大有理。别个不说,便是那奸贼严嵩,害了天下忠烈义士杨老爷,便是皇上老儿,也自信那奸贼的话。公子虽打抱不平,哪里有理讲的?王法是甚东西,便是疯狗,但几用时,便放出咬好人;若不用时,便关在笼儿里。自古忠臣斗不过奸臣,好人斗不过小人。便是我一个偷儿,也自看得明自。忠臣、好人只讲治国安邦保天下,替百姓出力,又不会巴结,又多是直言,最是容易得罪人;那奸臣坏人,一味向上讨好,暗里争权夺利,整个心思,用在害人上面。忠臣好人,只做好事,哪里提防?便想提防,也自没工夫。神鬼不觉时,旱被奸臣坏人暗算了。小子多言,自是偷儿讲的歪理。”
世贞听罢,暗觉好笑,一个偷儿,倒有这般见地,看他虽操鸡鸣狗盗之术,天良未泯灭,滑稽之相,又觉有趣。遂命小厮备酒莱相叙。正是:台上作戏台下看,锣鼓声中乾坤转。 红脸自脸由你扮,我自笑骂道忠好。
酒暖话多,又言得赃官弄权害人之事。“我来也”道:“那狗官贪婪异常,坑害百姓,秽声狼藉。似这般疯狗,对他念经又有何用?便是打时,也不肯改。
公子虽侠义,只是那小姐是犯身,又与公子有私情牵连,若寻他过错,反被咬一口,多是不便,莫若小人耍他一耍,轻则管叫他被世人耻笑,重则或叫他丢官。
只不干你二位之事。“
世贞道:“你将那狗官如何处置?”
“我来也”挤眉弄眼,乘酒兴说道:“我便与你们玩个把戏,便知道了。”
遂指桌上酒壶说道:“你二人只在桌旁看定这酒壶,封紧门户,我也不从窗入,也不从门入,只在今夜,便将此壶中残酒尽喝去,还你一壶水来。”
小厮不信,道:“若取不走便怎样?”
“我来也”道:“若取不去时,明日奉你黄金百两。”说罢,笑笑起身告别而去。
小厮只不肯信,对世贞说道:“公子且莫上他的当,你自睡去,只我一人看定,拼得坐着守定这壶,看他怎样下手!”
世贞因隐娘之事,心下愤慨凄然,自没心思戏耍,倒头睡了。小厮果然坐在桌旁,把灯守定那壶,眼也不眨。坐至夜深,绝无动静,心下有些不耐烦了。又坐片刻,倦怠起来,眼皮上下直打架。看看门户已是关牢,屋顶也无声息,瞌睡得厉害,起初还勉强,后来支撑不过,便趴在桌上睡去,不觉大鼾。“我来也”
早已在门外听得,就悄悄爬上屋脊,仍是揭开屋瓦,将一细竹管从瓦缝中探下,竹管是打通中节的,徐徐放下插入酒壶口中。“我来也”在上面轻轻吸引,待将残酒饮尽,又取来清水,轻轻用嘴吹入里面,绝无半点声息。事毕仍旧盖好屋瓦,不动分毫。小厮一觉醒来,桌上油灯还亮,酒壶只不见动,摇摇残酒还在。喝一口时,只呸地一声喷出,果是残酒已被清水换了。急起四下看时,门窗安然,毫无漏处,竟不知什么神通摄得去了。方知“我来也”果然身手不凡。
正是:果然神偷事每奇,当面戏谨弄丸技。 虽然贼态不堪述,玲珑自是有心机。
且说“我来也”自是性直诡诈,只劝世贞不与那狗官争气怕是官场是非多,仇结深了,鱼死网破,不合反生事端。只是自己也忍不得这口恶气,由那狗官任性胡为。便决计暗里耍他一耍。也不告诉世贞,竞夜里逾墙而入,潜于府衙,欲取知府官印。夜半时分,寻到内室灯火已暗,知府与一小妾戏耍同睡,正是颠狂。
“我来也”蹑手蹑脚,潜至床前,有意显显本事,手拿两张写墨字纸条,轻轻掀开帐儿,把一纸条用舌头舔上几舔,忍住笑,“啪”地先往知府背上一粘;又将另一张字条儿舔上几舔,“啪”地贴在小妾额上。
知府道:“作死的,如何这般手重,拍得我背上疼了!”
小妾道:“是你拍我额头,怎道我打你?”
知府觉得背上似有物,用手摸时,见是纸条儿,道:“这纸儿是哪里来的?”
小妾道:个只伯你自己弄鬼,我额上也有一张。“
二人慌忙爬起,点灯看时,见两张条儿俱写有“我来也”字样。
知府慌道:“不好,敢是有贼。”
小妾兀自不信,道:“知府衙门,便是吓死那偷儿,怕他也不敢来!”
知府道:“我一向也曾闻那‘我来也’之名,如今明明来了,还讲什么不敢来!贼人进府衙,别件犹可,只那印记要紧,快去查看!”
知府慌忙起来,至秘室取印箱看时,见封皮完好,锁钥俱在,心里稍安定些。
随即开来看时,印章自不见了,顿时失魂落魄,叫起苦来。急叫内班人等遍处寻觅,哪里有半点踪迹。
一连几日,知府推说有病,不开门坐堂,一应文书表章,权发巡捕宫收贮。
暗里连忙掣签着一班应捕搜寻。“我来也”弄了神通去了,应捕哪里寻得,恰似大海捞针,绝无半点影儿。正是:好巧弄尽岂忍言?世入藉口欲伸冤。额背拍拍纸落处,官印生翼怎用权。
只说“我来也”盗去官印,用一条破被儿卷了,一副叫花子模样,次日又来见世贞,到店中时,见世贞不在,自讨酒饭来吃了,等候多时,仍不见来,料他晚时定回,径自去了。原来世贞,这几日自下工夫暗寻柔玉,接连数日,只是渺茫无踪迹,至晚才泱泱而归。正用饭时,“我来也”又来了。进门不语,只嘻嘻地笑。
世贞道:“想是从哪里得手,如何这般高兴?”
“我来也”笑道:“今取个小玩艺来与公子把赏,当赐酒一笑。”
小厮置了酒来,闩牢门儿,“我来也”打开被卷儿,二人见是金灿灿一方大印,着实一惊。
世贞道:“果是神偷,如何将他宫印取来?”
“我来也”只是饮酒,含笑不语。问得急了,遂把夜行府衙,如何趁二人云雨颠狂之机加纸条儿于额、背,暗取官印之事一一述来。
世贞喜道,“若是清正之官,便使不得,须是坏了他前程,如此赃官,我自不放他,权且借他印章,将他设法处置。果是阿哥妙手,屋红线盗金盒,也不过如此神通。”“我来也”笑道:“公子夸奖,如此小技,不足称道,公子日后但有用小人之处吩咐便是。”世贞摇头道:“阿哥虽是神技,且又智计超人,只是做梁上君子,终非长久之计。阿哥要肯时,我写一封书,荐兄到我父门下,为国效力,将来也有个出身。”“我来也”摇头笑道:“公子看中小人,自是感激,奈何我一向自是懒散寻乐,悠闲自在,只受不得拘管。况且那军营之中,号令威严,一时不合,咔嚓一声,脑袋掉了,还讲些什么出身。”世贞笑道:“果是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我只是好言劝你,自不必勉强。只可惜你空负绝技,到头来不知落甚下场。”“我来也”道:“容小人三思。过几日再与公子回话。”小厮插嘴道:“去便去,三思什么?受不得拘管,不会再跑吗?”
三人大笑,纵情畅饮。酒至半酣,忽房上屋瓦有些微响声。“我来也”自是耳尖,侧耳静听时,断定房上潜伏有人,贴耳对世贞低声说道:“不好,屋上有人,似是寻我们来的。”世贞道:“敢怕为官印而来。只管喝酒说笑,我自有处置。”三人装作没事一般,只管猜拳行令,纵情狂饮。看看夜半时分,俱作醉态,说些醉话,吹熄灯火,世贞自睡一床,“我来也”与小厮一床,也不脱衣,胡乱躺下,瞬间鼾声便起,假装睡着。
不一时,窗根作响,似是用刀拨动。世贞握剑在手,眯着眼睛看时,果见两三黑影在模糊闪动。随后窗扇轻开,先有两人持刀跳入。世贞早有准备,趁二人未落地,单腿在空中朝那两人腿上一扫。两个贼人,淬不及防,哪里收得住脚,只见脚在上,头在下,恰是倒栽葱般跌落地上。“我来也”和小厮,就势跃起,骑在两个贼人身上,用一绳索捆绑停当。后面两个贼人,只听屋里动静,却是看不分明,只当交手,也破窗跳人。世贞早潜在窗下蹲着,见前面-个跳进,尚未落地之时,看个准,纵身抓住他两脚,倒提在手里。等后面一个刚刚一落地,抡起手中那贼人一扫,拦腰打得那贼子跌跌撞撞,扑倒在地上。又被“我来也”与小厮绑了。四个贼人被杀猪股捆绑在地,连连求饶告命。
世贞用脚踩住一贼人,挺剑逼及他胸前喝道:“大胆强贼,我与你素无冤仇,如何来害我?从实招来,饶你不死,若敢搪塞,我饶你时, 只怕这剑不饶你!”
刀剑之下,哪里还敢抵赖,贼人遂把严世蕃如何弄奸,派四人来苏州,如何暗里追随他寻画,以至画不到手,密刺强取之事一一说出。最后又道:“几日里我们一直乔装暗随,今日见大人门窗俱闭,饮酒庆贺,以为是珍画上手,便来暗取,不想被大人擒获。”
世贞怒道:“此话当真?”
贼人慌道:“小人句句是真,若敢谎骗大人,任您处置!” “
世贞冷笑一声,劈胸拎住那贼人,只一推道:“既是送上门来,我自有用你之处!”早推出那贼人有丈余远近,跌撞在墙上,爬不起来。
过得几日,世贞料是时机,便命“我来也”看管贼人,只携小厮顺哥,竟往府衙而来。至得衙前,也不通报,直闯进去。把门衙役,慌忙拦阻。顺哥儿依计喝道:“作死奴才,巡按御史大人,私访至此,还不唤狗官进见!”
那衙役失魂落魄,慌忙去内衙禀告徐仁义。那徐仁义连日寻官印不见,正自愁苦哀叹,忽闻巡按御史私访驾到,不知吉凶,益发惶惑,哪敢停留片刻,慌忙更换袍服,提心吊胆,直奔府衙。到得大堂,又是一惊,却见是世贞,高坐大堂,气势威严,令人望而生畏。徐仁义心里慌乱跳,暗道:“苦也,如何这钦差御史,突然是他?侧目窥视,观小厮捧剑侧立;龙案之上,黄缕包儿里方方正正一方金印,不敢不信,慌忙上前叩见,道:”不知御史大人大驾光临,下官有失迎迓,乞请恕罪!“
世贞淡淡说一声:“罢了,一旁赐座!”
徐仁义心怀鬼胎,哪里敢坐,只战战兢兢贴那椅儿站住,察颜观色,思谋应对之策。
世贞见他神态惶惑, 不敢怀疑这御史是假,又冷笑一声,用言语敲点他道:“知府大人,可曾闻本官在京之时,打入锦衣都督陆炳府中,擒拿奸犯之事吗?”
此语一出,果然厉害,自把个徐知府惊出一身冷汗。原来世贞在刑部时,有姓阎奸人犯法,畏罪潜逃,匿藏在锦衣卫都督陆炳家中。那锦衣卫原是朝廷特设重权机构,甚是厉害。
便是文武百官,个个都惧怕他几分。那陆炳之母原系世宗皇帝乳娘,陆炳自幼随母入宫,终日与世宗相伴,甚得世宗信宠,官封二品之末坐。那陆炳自恃得宠于皇帝,又系奸贼严嵩亲信,官至锦衣都督佥事,掌生杀大权,益发骄狂,任用恶吏为爪牙,顺我者昌,任意捕人抄家,侵吞财产。不义之财,得数百万,营建私宅十余所,庄园遍四方,势倾天下,哪个敢惹?且说那阎贼隐匿陆炳家中,自以为逃出法网,偏是世贞气盛,虽只是刑部主事,胆量自有天大,竟孤身持剑闯入陆炳府上,将阎贼搜出,列其罪奏明皇上,拿办正法。徐知府虽新任不久,也曾闻知此事。今见他高居大堂,神情含怒,先说出这番话语,料其来势不善,禁不住两腿微微颤抖,冷汗淌下来,慌忙恭维说道:“大人虎威,名闻天下,下官仰慕已久,实甚敬佩!”
世贞原是给他个下马威,今见他狼狈之状,料他不敢猜疑自己是假,冷笑声道:“知道便好。我且问你,今日我至贵府,你可知有何事么?”
徐知府拱手说道,“小人不知,大人有谕乞望赐教!” “
世贞哈哈长笑,忽转脸色问道:“你可知罪么?”
此一语,恰似晴天霹雳,惊得徐知府脚下荡出三魂,头上飞出七魄,扑通一声跪在堂下道:“下官该死!下官该死!”
一时大堂气氛,甚是肃穆,便是两厢衙役,也惊呆了,面面相觑,大气也不敢出。
世贞见是时机,矜持说道:“本官暗访之时,闻各县俱有表章呈奏,又有诸般公文,如何积压多时,按了不发?”
徐知府正中心病,哪敢实说,叩头谎诈说道:“下官近日偶患风寒,养息数日,府衙一应文稿权交巡捕处收贮,小人实是不知。”
世贞故作宽容之态,缓缓说道:“这般讲来,倒也情有可原。一急公务,贻误不得,今日知府病愈,可将积压文案呈上,拣那紧急事项办理几件,待本官看你批评文书可当!”
徐知府听时,犹自叫苦,自知失却官印,非同小可,若批阅文章时被他窥破,岂不自误了前程。遂谎言称道:“大人公务繁忙,不敢相扰,菲察看时,待下官日后奉上审视。”
世贞见他谎言诡辩,转怒喝道:“敢怕是知府不断字句,用谎言诓我不成。
只今日便看!“
知府料躲不过,跪下如实奏道:“下官不敢相瞒,因夜来不慎,被贼盗将官印盗走,乞请大人开罪!”
世贞冷笑喝道:“你乃朝廷命官,如何不知那宫印乃神圣之物,朝廷之威,地方之本。如今玩忽职守,被盗贼偷窃,你丢官事小,遗祸无穷矣!若奏明圣上,管叫你性命难保!”
只这一句,唬得那知府遍体冷汗浸透,面如黄蜡,两腿筛糠般抖,咚咚鸡啄米股叩起响头,哭泣道:“小人该死,小人该死!大人鸿德无量,还望网开一面,宽容小人则个,小人自当永世衔恩,犬马以报!”
世贞故作沉吟,稍敛怒容责道:“念你往日份上,饶你不死。只是罪大难赦,便是有心与你开脱,国法不容。来人哪,与我杖责五十,取枷拿下!”
两班衙役见此光景,岂敢怠慢,遂将徐知府拖下,呐一声喊,打起棍杖。
五十杖毕,可叹堂堂五品知府,竟在自己衙内被自己奴仆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跪得下时,再爬不起来。随后又被一副铁片榆木枷铐定。正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平日作孽,如今自受。
杖毕,世贞又审讯道:“今有乡民联名,告你私逼朝廷犯女为婚,不合逼那犯女坠楼身亡,又恐事发,杀人灭口,害死其义父义母张银匠夫妇。此事可当真?”
徐知府自是晓得法度,莫道逼害三条人命,便是屈杀,也自是死罪,哪里肯招,垂泪求告:“此事实是冤枉,乞请大人明察,为小人做主!”
世贞喝道:“暗室欺心,神目如电,人证俱在,岂敢刁赖!若不用重刑,哪里肯招!与我重刑伺候!”
两班虎狼,呐一声喊,取大副夹棍夹了。徐知府痛疼不过,道:“小人愿招。”
世贞取了口供,令他画押。当堂判道:“罪犯徐仁义身系朝廷命官,执法犯法,逼杀三人,本当立斩不贻;念其原非亲手所为,虽是威逼,但犯女系自坠楼而死,那婆儿自是奴仆所害,他自不知,张银匠监禁而死,亦非亲害,故赦其死罪。但罚金三百,购置棺木三具,入敛重新安葬。但命罪犯披枷穿孝,亲自送葬,以平民愤。你服也不服?”
那徐知府见世贞秉法公正,原料难逃一死,几乎惊昏在地。如今见赦他死罪,又不量刑,只是披孝送葬,心下暗自感激他有意为自己开脱,只道是雷声大,雨点小,表面甚是威严清正,私下只把人情做下,便是亲爹亲娘,还怕感恩不尽,哪里还肯不服罪,披枷跪道,“大人明裁,小人自是认罪!”
次日,那徐知府出银两买得棺木,又寻来三人尸体人敛,遂在衙门前搭起灵堂,请来僧道超度。又雇帮吹鼓手,吹吹打打,衙役抬棺木,知府披枷带铐,手持招魂幡,两步一叩头,送出城去,一时轰动全城。街道俩旁围观人群摩肩接瞳,水泄不通,或是指点,或是笑骂,看那知府送葬狼狈之相。正是:知法又犯法,为官反戴枷。 知府丢尽丑,百姓笑掉牙!
是夜,世贞又来探望狱中那徐知府。至监前,喝退狱卒,故作隐秘之伏,隔铁栅栏低声说道:“日来之事,让知府多受委屈了。”
那徐知府见世贞夜深而至,秘密探望相劝,又惊又喜,感激涕零,慌忙跪下谢道:“犯官本是死罪,承蒙大人错爱,私下开脱,自是再生父母,衔环难报。
怎敢又劳尊驾来探望!“
世贞道:“此处不比府衙,何出此言!世贞本意原非如此,奈何法度所拘,全城百姓众目睽睽,只好委屈知府大人吃些皮肉之苦,暂且了结此案。”
知府感恩再拜,道:“不是大人恩典周全,小人性命休矣。大人恩心惠情,自当永世难忘!”
少叙片刻,世贞又道:“知府大人灾祸,乃盗贼窃印招至。今日且幸上天相助,已将盗贼拿下,是不幸中之大幸,如今此案尚未行文呈报,趁此时机,我欲成全于你,还你官印,保你官身,私下将你开脱,还不为迟;若行文呈报上去,再挽救时,我便无能为力了。这也自是你官星高照,造化不浅!”
那知府听世贞已将盗贼拿下,又还他官印,保他官身,也不呈报,只私下将他开脱。一时惊喜若狂,只道世贞侠义重情,果然是伟丈夫。心下想道:“便是自己吃得许多皮肉之苦,出尽丑相,也是他用情设得苦肉计。况且那隐娘原和他是至亲,自己暗中夺人之美,又逼害致死,当是禽兽不如。一时发昏,怎对得起他深情厚意?早知如今,悔不当初。换个心肠狭小之人,莫道为自己解脱,便是打自己,也是罪有应得!”遂千恩万谢,连连叩头,便是唤几声爹娘,也难以表达感恩之清。
是夜,世贞教他出狱,又取来官印还他。并押解严府四个恶奴同到府衙。俏俏对徐知府道:“现将印记完壁奉还,此案可结矣!只是四赋子原属可恶。实乃刁赖之徒。便是神偷妙手,若无内线接通,怎肯得手。有道是明偷易躲,家贼难防。审讯之时,定是狡辩不肯招认,大人身家性命,俱在四贼身上,姑息养好,后患无穷。任凭大人私下处置!”
世贞一番话语,说得徐知府心领神会,谢道:“承蒙大人赐教,下官自有处置。”
世贞去后,那徐知府暗自寻思:“这四个贼子,着实可恶,险些害我官身不保,性命难存,明日开堂,便是重刑之下逼他招了供伏,我如何有脸写行文呈报,道是自己丢印?便是肯丢丑,又难保招来许多是非。他们若死赖不肯招,我又有何办法?若无人证、供词,又定不得案,敢怕放他不成?”思来想去,暗咬牙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莫若我连夜将他们处置,神鬼不知,一了百了,倒省得许多麻烦!”于是暗使两个心腹,连夜将四贼拖至后院,用布团塞进嘴中,也不怕他叫唤,取根绳子吊在树上,一个个活活勒死,又连夜偷去掩埋掉。
“我来也”早窥得真切,随回去禀报世贞。世贞听罢大喜。次日收拾行装,自回京都去了。只把那徐知府犹自蒙在鼓里。正是。
世事自有分定,岂容贪谋垂涎, 试看欺隐成祸,恰入巧妙机关。
毕竟不知后事如何,下回待叙。
第十六回 喜中喜设宴赏珍画 错上错骂酒觅事端
话说世贞回到家中,先来拜见母亲。施礼问安,无非说些家常之话。老夫人见到世贞,自是亲热不尽,道:“我儿在外一向可好,怎地一去这多时间?”
世贞只让她高兴,说些吉庆话儿,又道:“孩儿去许多时,不能为母亲尽孝。
母亲向是康泰么?“
不问犹可,这一问时,老夫人先自淌下泪来,道:“如今还好。只是前时一场大病,险些不能见到我儿了。”
世贞道:“如何便闹起病来?”
老夫人道:“只是你父督兵蓟镇,无端主出许多事来。”遂把唐顺之巡兵、王抒因兵额获罪,严府转信求画等前事一一诉说一遍。世贞心下甚是疑惑,道:“父亲书信可在。”老夫人道:“迎儿,去与你家公子取来。”须臾,迎儿取出转来。世贞音时,却是一惊,道“此书信绝非父亲手笔!乃是他人伪造。”
老夫人惊道:“如何便不是?”
世贞道:“父亲为人谦恭,便字也写得端重,铁刚银勾,一丝不苟。这书信虽摹拟的极似。只是凭腕间之力,运笔流滑,似其形不得其神。不细看时,极难辨出。此奸人弄奸骗画之计也!如今那画儿在何处?”
老夫人道:“已送严府多时。”
世贞跌足道:“苦也!那张择端所绘《清明上河图》有真本及赝本,我均获于目。今家弟所藏,乃其赝本。此本乃吴人黄彪所造。此画送去,若被严氏父子辨出真伪,定然猜疑我制伪本相献,而将真本藏于家中。那奸人最是贪婪,岂肯放过,定然苦苦纠缠,或设陷阱生事,其祸无穷矣!”
迎儿也慌道:“如今主米煮成熟饭,却怎生是好?”
世贞道:“只是哪个送去。”
老夫人道:“正是家人莫成。”
世贞遂唤莫成来相问。莫成闻听大惊,道:“公子虽是明鉴,奈何画儿已送去,怎地追回?”
世贞掇头叹道:“已是晚了,只怕不日,祸事要临头了!”
一家人空自着急,再无万金之策。
世贞急问道:“那日你送画时,是哪个接去,可曾请那汤棱稽看过?”
莫成摇头长叹口气,便把那日送画情景,复讲一遍。
且说那日莫成送画到严府,那门人自恃家主父子双称相,甚是狂妄,只不与莫报。莫成无奈,小心赔笑道:“既是不敢惊动老爷与公子,可求禀告汤官人一见?”
门人撇嘴冷言道:“汤官人正陪同老爷赏玩古董,怎得闲空来见你?”
莫成舍下脸皮苦苦求道:“那汤宫人原是我家主人举荐来的,烦哥只是告诉他一声,只道我是来献画儿,或是出来也未可知!”说话之间,又掏出一锭银子奉送,门人才愉懒说道:“死气自赖,算便宜了你罢!”
那汤裱褙听说是王府献画,一阵风似出来,满脸赔笑,客气无比,嘴上也便似抹了蜜,大叔大叔叫得脆甜,搀他人府来。一路嘻嘻说道:“大叔果是送来的那《清明上河图》么?” 莫成道:“正是。”
汤裱褙道:“敢是恐相爷性急,这般快便送来?”
莫成嗯一声时,再不言语。
汤裱褙欢喜不尽,自寻思道:“这传世珍宝,相爷梦寐以求,如今我一纸伪书换他来,自是天大功劳!敢怕相爷一见此画,笑得嘴似瓢儿,也足见俺老汤不是白吃干饭的。如今有这大功,怕他日后不给俺些好处!”
这样一想益发欢喜,一路走来,又为主子卖弄富贵,尽将府中景物指点与莫成看。
原来那严嵩并世蕃,自以为独弄朝政,便是第二个皇帝,纸醉金迷,沉溺女色,犹嫌不够,自思人主享天下之富,我也当极人间之乐!今天下者我之天下,此时不乐,更待何时?今宫殿虽壮丽显敞,若无水轩楼榭,山光水色,当是无趣!
这般想时,遂于江浙召精工巧匠百人,诏有司供具木材,凡役夫数万,大兴土木,经岁而成。果是辉煌壮丽。但见琼楼玉谢,轩窗掩映,幽房曲室,玉栏朱楣,互相连属。更有金虬伏于栋下,玉兽蹲于户旁日。又选良家女数千,歌伎、舞伎、戏伶若干班。终日丝竹鼎沸,夜夜欢悦不尽。
汤裱褙引莫成过园内,但见园内聚石为山,凿池为湖,尽植天下奇花异草,放养人间珍禽异兽。把个莫成都得呆了,咋舌道:“这是人间住的么?”
裱褙笑道:“敢怕真是人们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哩。”
莫成叹道:“我爷,修这景物,敢怕花的钱海了。要散与天下,伯是再没穷人哩!”
裱褙只笑不语,自是得意。因心下高兴,赏他脸面,带莫成来见世蕃。原来世蕃自恃父威,终年不临朝,只在女儿堆里鬼混,脂粉香中取笑。日日设宴,夜夜寻欢。近日因有徽王载纶自南方云游归来,私献春丸与严嵩结交。世蕃得之,喜不自胜,便是白日,尽与娇妾尝试,云雨寻欢。昏天黑日,竟不知日头起落。
二人到厅前,欲待禀报,忽被小厮拦阻道:“公子与众芳姬在厅内赏画,概不准入。”
汤裱褙道:“不知甚画,如此着重?便是连我也不肯么?”
小厮摇头笑道:“便是经历,也不肯让见。”
裱褙笑道:“妙,妙!我明白了!”
遂赏与莫成一锭银两,只自己将画儿收好,送莫成去了。
你道世蕃得何珍画,竟不肯使汤裱褙看上一眼,原来又是那真人载纶,托南方商人,为世蕃绘了二十七卷春图,正应了那二十七姬妾之数。图中所绘,皆自欢乐佛脱胎而来,尽为男女交媾淫乐之状。果是天下第一淫,人间无故手。
世蕃这般纵淫,天下难寻。因此恼伤了世贞,遂创作小说《金瓶梅》,内中对世蕃尽情嘲弄,千载留下臭名。也是世蕃自取其祸。此后话不提。
且说那汤裱褙等到严嵩退朝,才将那《清明上河图》给他奉上。那老贼见了此图,只笑得嘴角扯到耳后,眼睛眯成一条线,忘形笑道:“妙哉!妙哉!此图价值连城,实是罕世珍宝,同之相比,珠宝失色,金玉无辉。今日我得此图,天下富贵,可得半矣!”
是日遂置酒席,又将那画儿挂在厅壁,合家饮酒赏画,庆贺一夜。
过了几日,正值严嵩生辰,又在园中大堂上铺毡结彩,摆开大宴,邀请朝中文武官员,呼出府中女乐班及戏伶,又召来京中著名歌伎助兴,正是要大大庆贺一场。是夜大堂之内,宝烛辉煌,鼓乐喧天,热闹异常。果真是天上豪华神仙府,人间富贵第一家。
因严嵩位居一品,叼封上公,值他生辰,朝中官员个个送礼庆贺。其中多有溜须舔痔之辈,为讨他欢喜,亲娘老子死了也不管,尽为他来贺喜庆寿,只把这个机会,看得似性命般重,又早为他搜寻尽天下珍玩异物来献。本是豪华盛宴,更添奇珍异彩。
待各官到堂前,严嵩至阶下迎接,相见礼毕。各自入席。上过头汤,戏子献演,真个热闹非凡。先由家人严年贺寿唱道:天寿耆年,南极寿星高照。今朝寿堂排寿宴,寿堂深处风光好。寿堂前,珠围翠绕;寿宴开,喧寿乐,增寿考。俱愿年年当此日,一杯寿酒庆年高。
席上官员,俱上寿词。鄢憋卿乃义子,先唱《山它子》,又有中书罗龙文唱《大和佛》庆寿,又有唐顺之唱《红绣鞋》祝贺。
严嵩听众官一一相贺,满堂声喧,喜气洋洋,心下大喜。连饮数杯,乘酒兴哈哈笑道:“诸位大人才高八斗,词藻清雅。老夫承蒙深情厚意,自当和词酬谢,我便唱曲《庆东元》吧,只怕白老鸭嗓子,叫诸位见笑!”遂唱道。
俺将真心儿待,又把这筵宴来设。扳今吊古,分什么枝叶,你在俺眼前,使不得你那之乎者也,诗云和子曰。
众官听罢,哈哈大笑,俱奉承道:“大人好个兴致,即兴之作,妙趣无穷。果是满腹经纶出口成章!高!高则高在之乎者也;妙,妙则妙在诗云子曰。信手拈来,天然成趣,实堪敬佩,我辈远弗如也!”
自有那阿谀之徒,因见人多喧闹,又轮不到自己出头露面唱曲祝寿,生怕主人不知道自己来讨好,枉自送来许多贺礼。倒讨不回半点人情,便捧起酒盅儿凑到世蕃眼前显白道:“相爷寿辰,公子怎么能无诗干坐了?若无诗词,当罚这杯酒!”
原来此时世蕃酒已多了,因沉溺女色,身子被淘空了,才几怀酒落肚,酒意便上来,头晕脸热,已自恍惚,如今见恍悠悠一个人来劝酒吟诗,推不得,便也恍悠悠立起,恍悠悠唱一曲《水仙子》道:俺,俺,俺,俺只管把金樽,怎,怎,怎,怎说得不醉方休,开怀痛饮?早,早,早,早已是醉醺醺,强,强,强,强陪那众仙宾。苦,苦,苦,苦到夜来没精神;怕,怕,怕 ,怕那众芳卿,忒是缠人。想,想,想,想罗帷寂寂,怎消受忍?还,还,还,还将这猫尿,举杯销魂。喝,喝,喝,喝个六亲不认!
众人听罢,一齐拍掌称绝,哄笑成一片。笑嚷道:“此夜此情此景,便是神仙也忘形一醉。公子果然风流天下,不拘一格,助兴!助兴!”
严嵩见堂上热闹异常,心下甚是高兴,又因新得了那罕世珍画《清明上河图》更是得意洋洋。今见一个酒宴,闹得热火朝天,不亦乐平,愈发欢喜不尽。龙钟之年,竟也忘形,起身呼道:“今日良宵佳宴,岂能无宫商新调儿,前日我值宿朝房,陪皇上听御乐们唱了一套新曲,真个是清新婉丽,就叫一美人到我房中来,足足唱了百十来遍;第二夜时,又唱了百十来遍,我才学会,今日这般热闹,引得我曲兴也发作起来,便拼上个老鸭嗓儿,唱与你们听听!”
众人听罢,一齐欢呼奉承道:“我们一向不曾听相爷唱曲,今日正要一饱耳福,洗耳恭听!”
有人先奉上酒来,道:“先奉相爷一杯润喉。”
严嵩接过一饮而尽,哈哈笑道:“好个润喉,敢怕只润出个老猫调儿来!”
遂一手拉过身旁一个弄琵琶的歌伎道:“你们好生与我弹,我便唱了!”
遂命歌伎丝竹并进,按宫商调,自把那每夜学唱百十遍的《醉中天》《大蝴蝶》唱道:弹破庄周梦,两翅骂东风。三百座名园一采一个空!谁道风流种,唬杀寻芳的蜜蜂。轻轻飞动,把卖花人扇到桥东。
严嵩嘶哑唱罢,自笑道:“见笑了!见笑了!”
众人齐声奉承,道:“唱得好!唱得好!果仙曲也!只是这蝴蝶儿忒个厉害,怎地竟把卖花人扇到桥东?只怕没跌入河里。”
众人笑罢,严篙对诸歌伎道:“唱完了,如今该是众位美人儿唱了!”
歌伎要唱时,早被世蕃蒙蒙懂懂抢前两步推开,道:“她们能唱得甚好曲。
我自有妙曲,便是神仙,也唱不得;即使皇上,也不曾听过。自是妙致得很。我若唱罢,管教笑得你们喷饭,一个不笑,罚我三怀,两个不笑,罚我六坏,众人都不笑,只用酒坛儿来罚便是!名儿也好听哩,唤作《姑娘腔》“遂唱道:娘娘庙儿一丈八,姑娘烧香她思冤家。 只为夜来无人伴,梦见蜜蜂儿花心爬;一 爬爬得肚儿大,圆鼓鼓恰似大西瓜。瓜儿自是田沟长,摘时便听一卡嚓。野蔓结瓜斗来大,不知是瓜是娃娃。蹦地一个晤溜儿屁,醒来不见大西瓜。
众人听时,喝呛了酒,笑喷了莱,淋湿了袍儿,仰掉了帽儿,哄堂笑个不止。这原本庄稼地里浪腔儿,此时唱在将相人家,倒果有妙趣。只把那赫赫威势,傲慢骄狂气焰,笑没了影儿。
酒至半酣,因是庆贺寿辰好日子,又有得画之喜,严篙只教尽情欢乐。先唤女乐,点唱了《三十二腔》,又唱了一套“雪景融和”、后又搬演戏文。子弟鼓板响动,递了关目揭帖,先是拣了一段《刘智远自兔记》唱不到半截,听得不是个滋味儿,又换了《玉宵女两世姻缘玉环记》看看三更时分,戏文将完,严嵩有意卖弄,高声说道,“今日尽兴,须收得个好场,只去请压轴儿戏上来!”
严年会意,紧忙去书房请来《清明上河图》卷轴并严嵩诗稿,瞅瞅戏完,便焚上一炉好香恭候。
严嵩起身,净过手,便将那《清明上河图》亲自悬挂于壁上,微微笑道:“前时酒宴,不过尽是儿戏,不足以助兴,戏文虽好,不足以动清,我这里还有无声的压轴好戏,管教诸位大人醒酒醒神。”
一语未落,蓦地阶下一片鼓乐嘹亮,灯火骤明。原来又早备下千盏灯火候用。热闹气氛,更盛前时,恰似盛宴此时才开。
众官纷纷聚拢到那《清明上河图》旁,团团围观。有知此画的,瞪大眼睛,惊讶不已,失声惊道:“此乃宋人之作,传世之珍,便是御苑禁宫,也求不得,如何相爷得手?也有那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者,听他一吆喝, 愈发挤拢过来,尽伸长脖儿,屏住气儿,瞪得眼睛只怕掉落下来。懵懵懂懂,尽瞧那千古珍画的妙处,也便不懂装懂,只充作六个脚趾头,啧啧赞道:”好大,好大一幅画儿,端的厉害!“说时便摇头晃尾,尽兴指点,活似行家里手。
严嵩见伏,益发得意,尽兴树点,恰似讲学一般,益发夸得神乎其神,道:“老夫与东楼,自好古玩、寄器、金石、书画,但有所闻,必重金以求。今家藏珍异无数,便是天下绝品,也有半数,虽不比御苑,自是敢称天下第一家也!然比之此画,万不及一。同置一室,则令珠宝失色,金玉无辉,实不为过。昔日无进第便闻此画,梦寐以求,只道终生不可得。今恰值寿辰,偶购此宝,一生夙愿可了,果是三生之幸也!休道老夫称狂,今得此画,便是那邓家铜山,郭家金穴,石崇聚宝之盆,吕纯阳祖师那个点石成金的手指头,也不肯与他换!今日与诸位大人同赏此画,并题小诗几首,乃八旬之翁,自述其情也!”
众人看他诗时,无非是思画之切,愁画之苦,得画之喜。 众人看罢,交口称赞,个个奉承。看画的,则叹画工之巧,看诗的,则赞才情之高。尽道画为罕世之宝,诗乃传世之作,奉承得紧时,只不怕大风闪舌头。哄笑热闹之时,却有一人才看两眼,便淡淡一笑,似有讥讽之意,拨开人群,独自回到席上。孤身饮起酒来。恰似局外之人,一幅淡漠神情。
严嵩如何不见,观他神色,甚是惊愕,暗思忖道:“他乃当今名人,虽不比世贞那小儿名高才大,却也诗文俱佳,且是丹青高手。如今这般模样,敢怕是妒忌我得此画,或讥笑我诗文不成?”心里虽是恼恨,只仍堆下个笑脸,作无事人一般,近前问道:“唐大人为何饮此寡酒?”
唐顺之见严嵩相同,慌忙起身拱手谢道:“大人今邀下官至此,自是感激不尽,深情厚意,永不敢忘。既是承蒙错爱,不敢欺瞒大人,枉加奉承。”
严嵩听罢一惊,紧忙问道:“唐大人何出此言?难道我诗词,有甚不妥之处么?”
唐顺之道:“大人诗词,虽可称妙,然而那传世珍画,乃为赝本,实不足为道!”
只这一语,恰似兜头一瓢冷水,浇得严嵩心寒了,顿时大惊失色,浑身抖起来,急问道:“怎么,你道此画,却是假的?”
唐顺之自是酒多话多,淡淡一笑道:“此乃赝本,世人所造矣!”
严嵩顿时怒不可遏,失声吼道:“大胆狂徒,难道他敢诓我不成?”
只这一吼,把个乱哄哄厅堂,惊得死一般寂静下来。众官面面相觑,惊慌失措,不知生出甚事,使这喜庆之夜,搅起天大风波。“”
世蕃近前,气冲冲吼道:“好端端个酒宴,哪个这般无礼,使人扫兴?”
严嵩气冲牛斗,狂怒不止,连连吼道:“想我爵尊一品,为天子之股眩,权总百僚,为朝廷之耳目,庙堂宠任,朝野侧目,便是皇上,也决无戏言,于我有欺!那小小狂徒,如我刀下鸡犬,竟敢如此无礼,戏弄老夫,可气!可恼!”
说时怒发冲冠,浑身抖颤,两手便在空中抓。羞怒之状,恨不得4将欺他之人从空中抓来,撕个粉碎,一口吞下。
唐顺之见状,甚是惶惑,自悔失言,慌忙起身拱手劝道:“大人息怒,自是下官失言,见罪,见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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